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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生母早逝,胞妹夭亡,自小受盡冷眼折辱

苦熬多年,本以為遇見畢生至愛,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怎料最後卻遭那人親手綁上火刑架

再世重生,庶子歸來

生父不慈,嫡母偽善,姨娘惡毒

一群嫡兄庶妹個個不是省油的燈

高門府第,短的是親情,長的是算計,拼的是心狠手辣

他揚眉冷笑,這輩子,他要好好地活!

 

友情提示:

1、重生,升級,宅鬥,生子,以上雷點者慎重

2、基本設定全架空,不與任何朝代風俗牽扯,考據黨慎重

3、小受本性不壞,但也絕不是好人,自帶聖母屬性者慎重

4、作者很kuso,外號狗血帝,偶爾神展開,基本無節操

5、我們的口號是:收藏留言,逢考必過!打分撒花,身體健康!今天支持正版,明天拿下男神!

 

晉江金牌編輯評價:

 

甯淵因男身成孕被視為妖物,火焚至死,卻未料想重生回到了十三歲那年。

身為武安伯府庶子,生母軟弱,三姨娘柳氏又一直將他視為眼中釘。

為了保護親母與妹妹,為了改變上一世的命運,寧淵脫胎換骨,憑著自己的智慧見招拆招。

當他勉強在家中站穩腳跟時,卻發現自己本該早就冷酷無情的內心,卻因一個意外闖入的挺拔身影,而又慢慢變得溫暖柔軟起來……;

作為一篇宅鬥文,

作者用簡潔明快的語言將男主如何在爾虞我詐、親情淡薄的大宅門裡生活,如何費盡心機得到立足之處描繪得淋漓盡致。

情節絲絲入扣,引領讀者們進入到那勾心鬥角的深宅大院,且看一名庶子少爺的拼搏奮起之路。

 

 

【江州篇】

 

001 火焚法場

 

華京城菜市口,一塊向來在處刑窮凶極惡之人時,才會對百姓們開放的法場。

 

時辰還不到晌午,圍觀的百姓已經將法場週邊堵得水泄不通,穿著銀色鎧甲的禁衛軍結成人牆,才勉強阻住了不斷向前擁擠的人群。

 

人們抬起頭,目光越過維護秩序的軍隊,直望向法場最高處,一座新搭建起來的火焚台。

 

火焚台搭得極高,台下堆著小山般的枯草,中央聳立的圓木上,綁著一個渾身傷痕的人影。

 

人影雖然清瘦,可從身量上依舊能辨別出是名男子,一頭烏亮卻雜亂的頭髮披散下來,堪堪擋住大半張臉,只留有一雙灰濛濛的眼睛,透過髮絲縫隙無力地打量著不遠處的人群,眼神裡帶著一絲自嘲。

 

“爹,妖怪在看我們呢。”最前方的人群裡,一個梳著沖天辮的小娃娃坐在父親肩膀上,奶聲奶氣地指著圓木上的男子。

 

“快,別盯著他的眼睛看,小心沾了邪氣!”父親趕緊把孩子從肩膀上抱下來護在懷裡,同時不忘惡狠狠瞪那男子一眼,“都這個時辰了處刑官怎麼還不來,早些燒了這妖物,難道還容他活到午後嗎!”

 

話音剛落,他身邊許多人同時露出義憤填膺的表情,紛紛嚷道:“對啊!快些燒死他!”

 

“燒死他!燒死他!燒死他!”

 

高喊聲像受到感染一樣迅速擴散開去,人們高舉起拳頭,一下下朝被捆著的男子揮舞,有些比較激進的,索性直接撿起腳邊的石頭,朝他投擲過去。

 

四面八方的碎石帶著破空聲飛來,男子無法避開,一連被砸中好幾次,其中一塊更是撞上他的額角,鮮血順著他清俊的側臉緩緩流下,直至唇邊,他不禁伸出乾澀的舌尖舔了舔,血液冰寒刺骨,還帶著苦味。

 

怪不得都管他叫妖怪,原來他的血早就不似常人般溫熱了。

 

尤其一顆心,更是寒得徹底。

 

石頭依舊無止境地飛來,好在繩子捆得不算太緊,他努力側過身,將前方高聳的腹部挪到側面,以減少飛石帶來的直接傷害。

 

這個被綁在火焚柱上的男子,小腹處竟然高高隆起了一圈,如同懷了五六個月的身孕一般。

 

事實上,他也的確懷孕了。

 

男人有孕,這在大周朝是千古未聞的奇事,消息傳開後,整個華京城一片譁然,妖物之說甚囂塵上。

 

這樣的妖物,既然被發現了,那是斷斷不能留的。依欽天監監正大人的話,只有將妖物火焚致死,才能化去他的一身戾氣,轉化為祥和之氣,以告慰上天,換來大周來年的風調雨順。

 

於是,他便被押送到這裡,綁上了高高的火焚架。

 

男子垂下眼睛,盯著自己的肚子,冷漠的目光逐漸轉為柔和,即便他明知道,那些人把他叫做妖物,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肚子,可對於裡面正孕育著的生命,他卻提不起絲毫恨意,甚至還有滿滿的愧疚。這個孩子,註定來不及到世間看看,就要和自己一起共赴黃泉。

 

男子又想到了自己這一生。

 

他雖生於大家族,但生母早逝,身為庶子又不被父親喜愛,自小便受盡家人的欺淩折辱,唯一的胞妹更是慘死于庶兄馬蹄之下。本以為只要忍氣吞聲,熬到秋闈中選,便可以舉人身份自立門戶,吐氣揚眉,怎料那些人卻連應試機會都不給他,設下奸計害他被學監除名,更勸唆父親將他趕出家門,發落到附近一處皇族行宮中看守書院。

 

也就是在那座行宮裡,他遇見了那個改變他一生的人。

 

初初相遇,那人並不介意他的出身,只言欽佩他滿腹詩書才華,欲與他結交。

 

於是在後來的許多年裡,他們幾乎一直並肩而行,伴隨著那段逐漸褪去青澀的時光,他心裡也有一份悄然萌發的感情在滋滋生長,從驚訝膽怯,到彷徨接受,最讓人欣喜的,莫不是這份他自認為無妄的感情,居然能有開花結果的一天。

 

“寧淵,即便天下人都棄你而去,我司空旭便對著這片江山起誓,永不負你。”

 

為了那個對他說出這句誓言的人,他心甘情願成為他的左膀右臂;用自己不算強健的身軀,為他殫精竭慮出謀劃策,也為他擋住數不盡的算計與暗殺。

 

毒酒,他不知飲過多少杯,刀劍刺入身體的痛苦,他同樣甘之如飴。得知那人率軍抗敵被困涼州,他從華京城千里走單騎,將人救回來的同時,自己也因受傷過重昏死過去;那人被兄弟陷害打入天牢,他為求面聖,在宮門前長跪三天三夜,不惜自殘以血銘志,終於得到外出回宮的太后側目,為那人爭得一線生機。

 

一次次的九死一生,他終於看著那人成功拿回原本屬於自己的那份榮耀,本以為二人身前的崎嶇坎坷之路終將變成坦途,卻不想一切就像一場鏡花水月,刹那間便物是人非。

 

“寧淵,我臥薪嚐膽走到今天這一步,為的就是要以親王之尊,王妃之禮迎寧珊珊過門,這是我多年前上門提親被拒後,當著甯國公府所有人的面發下的誓言,如今甯國公府已經接受了我的聘禮,大婚之後,寧珊珊將會是我唯一的王妃。”

 

“你要恨便恨我,只是我絕不允許你去找珊珊的麻煩,如果你安分守己,我會在這王府裡賜你一處居所,保你一世榮華,這也是我對你的不負之諾。”

 

刀刀剜心的話言猶在耳,他感覺到眼角一陣酸澀,只能緊閉住眼睛。

 

“睿王殿下駕到!王妃嫁到!呼延元宸皇子駕到!欽差大人到!”司禮太監高亢的聲音打斷了男子的思緒,也讓鬧哄哄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

 

明黃色的華蓋在法場週邊揚起,禁衛軍們硬生生在人群中排開一條通路,成排的侍衛與宮人,和身著正四品官服,被任命為欽差的處刑官,簇擁著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緩步而來。

 

男人穿著團龍密紋的錦袍,身量高挑,面容極為英俊,身邊跟著的鸞袍女子也是容色傾城,這二人一前一後,只是行走間透出的風姿,就讓圍觀的百姓們看花了眼。

 

“睿王本就是人中龍鳳,沒想到長得也如此出眾,怪不得能娶到號稱華京第一美人的王妃。”

 

“如今睿王殿下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他幾個兄長都沒晉封,獨獨就他一人被封了親王,你們說他會不會當太子?”

 

“不可能,說句大不敬的話,睿王出身擺在那裡,能封親王已是頂天了,有皇后娘娘嫡出的大殿下在,儲君之位怎麼都輪不到他。”

 

“可這妖物就是睿王殿下親手抓住的,他為國除害,連太后娘娘都讚不絕口,現在又娶了甯國公嫡長孫女做王妃,風頭正盛。如果有太后娘娘和甯國公的支持,皇后娘娘就算要反對,底氣也不太足吧。”

 

“這倒是,我聽說這妖物還是王妃庶出的族弟,睿王殿下有勇有謀,在戰場上用兵如神本就很得軍士們的愛戴,如今他和王妃又能大義滅親,擒住妖物,這功勞,皇上想不厚賞都不行喲!”

 

話語間,長身玉立的睿王司空旭已經在監邢臺的最中央落座,他抬起頭,目光不經意間落在火焚柱上的寧淵身上,眼神閃爍了一會,而後又側過臉,帶著溫柔的笑容與一旁的王妃說話。

 

甯淵冷冷看著這一幕。

 

曾經兩情繾綣,不想如今那個男人卻連正臉瞧自己一眼都不願意,更要親手將自己,與自己腹中兩人共同締造的生命一起送上斷頭臺。

 

他或許早該看清,司空旭從來就沒有認真待過他,那個男人真正愛慕的只是他的族姐甯珊珊——那個天底下最風華無雙的女人。他甯淵卻被一時情愛迷了心智,最後落得這樣可悲的下場,是他活該。

 

“寧淵,要怪就怪你身為男人居然能夠受孕,如今大皇兄已經知道了你的事,必會四處宣揚我在府中豢養妖物,我唯有先發制人,這是唯一的機會。”

 

那日,司空旭帶著人進到他房裡,將他五花大綁時,說得便是這樣一番話。

 

妖物,實在想不到自己跟了他這麼多年,如今竟然成了他嘴裡的妖物。他的執著,他的情義,最終反而化成了一根捆綁自己的繩索,將他釘在這高高的木樁上,只等時辰一到,便煙火大起,送他歸西。

 

日頭逐漸升高,大周處刑一般都在正午,處邢官看了看時辰,向高坐的司空旭請示道:“殿下,時辰已到,是否開始行刑。”

 

司空旭坐著一動不動,雙眼盯著前方的地面,俊美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像在沉思著什麼事情。

 

一旁的王妃伸出手推了推他,“殿下,大人在問你話呢。”

 

司空旭身體微微一震,回過神來,抬起眼點了點頭。

 

處邢官得了司空旭的授意,執著權杖走到台前,清了清嗓,對下邊等候的士兵高聲道:“時辰已到,點火!”

 

說完,就要將手裡的權杖擲出去。

 

王妃甯珊珊不禁攥緊了袖袍裡的錦帕,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身為睿王名門正娶的王妃,在知曉司空旭居然和自己一個族弟有關係時,她簡直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驚。

 

從前她是看不起司空旭的,一個宮女所生的皇子,怎麼有膽子來求娶她這個華京第一美人。不料才短短幾年,當初那個默默無聞的皇子居然搖身一變成了本朝第一位親王,宗室新貴,更是炙手可熱的太子人選,所以這一次,面對王妃的寶座,甚至是未來皇后的寶座,她絲毫沒有猶豫,答應了這門婚事。

 

她身為國公府嫡女,如今又是王妃,這樣尊貴的身份,怎麼能容忍和一個男人,還是家中旁支的庶出族弟來分享自己的丈夫!

 

為了除掉寧淵,她想過很多辦法,可惜似乎司空旭有意護著,收效甚微。難得蒼天有眼,讓她發現了寧淵身為一個男人居然懷有身孕的可怕事實,這次她為求穩妥,沒有再急著出手,而是悄悄把消息送給了司空旭的死對頭,大皇子司空鉞。

 

而司空鉞得到消息後的動作果然不負她的期望,眼瞧著很快,那個卑賤的傢夥和他肚子裡的孽種就將一命歸西,司空旭終將是她寧珊珊一個人的所有物,她也絕不容許在這就要成功的最後關頭,有任何意外發生。

 

“等一下!”

 

眼見權杖就要出手的當兒,處刑官卻被人攔了下來。

 

寧淵本已經做好認命的準備,此時見有人阻攔,不禁抬頭看去,見著一個高大矯健的青年大步上前,沖司空旭抱了抱拳。

 

“王爺,我聽聞此人並非窮凶極惡之輩,只因身為男子卻有孕在身便要處以火刑,在向來以禮儀治天下的大周,是否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呼延皇子有所不知,我大周正因為是禮儀之邦,才容不得這些邪魔外道的妖物汙了人間正氣。”司空旭尚未說話,寧珊珊卻輕飄飄地先開了口:“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如若對妖物心慈手軟,便是置天下百姓的福祉於不顧了,這其中的孰輕孰重,皇子心中也應有所考量吧。”

 

原來這人便是夏國的呼延元宸皇子。寧淵聽說過此人,他是西北方大夏朝置於大周的質子,因善於騎射,武藝高超,在華京城的王公貴胄間極有名聲。

 

“王妃此言差矣,只因其男身受孕,便不分青紅皂白一概打為妖物,大周自詡天朝上國,目光未免略見狹隘了。”呼延元宸不卑不亢,聲音低沉而穩健:“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一些能人異士天賦異稟也並非稀奇,昔年我大夏便也出過男身成孕之事,那人不光不是妖物,還樂善好施,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依王妃之論,難道我大夏也該將此人擒來,火焚致死,以此拯救蒼生?”

 

甯珊珊一時語塞,不禁回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司空旭,見他雖依舊面無表情,眼裡卻透出掙紮的神色,她銀牙一咬,當即道:“將這妖物處以火刑,是皇上親口下的旨意,呼延皇子此舉,難道是依仗著大夏兵強馬壯,公然向我大周皇室挑釁嗎!”

 

呼延元宸語氣一滯,想不到對方會扣過來這樣一頂大帽子,他想了想,退回到原處站定,沒有再多言,只是帶著惋惜的神色看向不遠處的寧淵。

 

他今日跟來,本是好奇男身成孕之事,從未想過要替那人求情,只是剛才不經意間看見那人悲慟中帶著憤恨的眼神,被那樣淒厲的目光所震懾,加上他本就是好於打抱不平之人,便不自覺站出來分辨了幾句。

 

只是,到底身份擺在那裡,他與寧淵素未平生,的確不宜多言。

 

寧珊珊起身上前,奪過處邢官還未擲出的權杖,用力扔了出去,大喝一聲:“點火!”

 

士兵得了令,立刻將早就準備好的火把扔在火焚台下的乾草上,刹那間,火舌席捲而起,帶著滾滾黑煙直逼寧淵而去。

 

高溫炙烤的痛楚讓寧淵如墜煉獄,他強忍住痛苦,感激地看了呼延元宸一眼,然後用沙啞的嗓音,沖著正前方高臺上端坐的男人大吼道:“司空旭,你對得起我!”

 

司空旭一直維持著沉穩淡漠的臉,隨著寧淵這聲怒吼終於出現了裂痕。他嘴角緊緊抿起,帶著倉惶的表情站起身,似乎想要朝前走。

 

可甯珊珊適時橫在他身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火勢也在這一刻突然大增,瞬間就將甯淵完全吞沒。

 

望著那個被火苗與濃煙包裹著再也看不到的身影,就連性格豪爽,且見慣了殺伐場面的呼延元宸,也略微不忍地扭開頭。

 

曾聽人說,痛到了極致,便也不覺痛,任由火焰無情蠶食著自己的身體,寧淵在意識渙散間,意外想起了小時候的許多事。

 

母親溫柔的手,胞妹親切的笑容,這些他曾經無比珍視並且想要守護的東西,卻眼睜睜地看著別人一樣樣從他身邊奪走!

 

他忽然好恨!他恨極了自己那時的懦弱,恨極了那時的無能,如果一切能回頭,他絕不會再忍辱退讓,哪怕是拼盡所有,也要護得親人周全!

 

老天給了他命如草芥的出身,在常人看來宛如妖物的體質,又讓他一世顛沛流離,受人欺騙,最後連死都不能善終。

 

“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哈哈哈……”他不知哪來的力氣,張開嘴如夢囈般說出這麼一句話,眼角更是滑出兩滴清亮的淚珠。

 

自從母親死後,這是他第一次哭,被族人百般羞辱的時候不曾,受重傷命懸一線的時候不曾,司空旭為迎娶寧珊珊而與他決裂的時候也不曾,但回憶起自己這一生,他卻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淚。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不公平……若有來生……”他喃喃自語了兩句,高昂起頭,張開嘴,沖著眼前已經被火焰染得通紅的天空,用無邊的憤恨與絕望,化作一句嘶啞卻尖銳的高喊:“老天爺,你個王八蛋!!!”

 

“哢嚓!”

 

伴隨著這聲不甘的嘶吼,原本青天白日的正午,忽然遭一道閃電穿空而過。

 

那耀眼而刺目的光芒,是寧淵在這世上所見到的最後一抹顏色。

 

002 再世重生

 

江州城,冬。

 

江州,大周王朝東北邊臨海的一座大城,距京都華京城八百餘裡,因盛產鱈魚與各類海味,在大周很是遠近聞名。

 

江州城地處偏北,加之臨海,每到冬日總是大雪綿延,白茫一片,是以又有雪城的別稱。這樣的風景在外人看來美不勝收,只是對江州本地人來說,看得多了也嫌乏味,而且積雪太厚不宜出行,因此在冬季風雪最大的時候,許多人家都閉門不出,城裡也格外安靜,少有行人。

 

只是,並非家家戶戶都能享有這樣的安靜,至少城南大戶,武安伯府上便一反常態,鬧騰得很。

 

武安伯甯如海,是江州一帶極有身份的貴胄,其祖父為上代甯國公甯權,他本人更是文武雙全,十八歲便高中探花,先任翰林院修撰,後官拜兵部員外郎,再晉侍郎,二十三歲棄文從武,戍守邊關三年,屢立戰功,一路升至奮武將軍,受封“武安伯”,成了華京城中為人仰慕的青年俊傑。

 

可惜天意弄人,在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祖父甯權卻驟然病逝,接著他父親在家族內鬥中落敗,抑鬱而亡,他大伯世襲甯國公的爵位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聯合朝中幾名重臣,尋了個由頭削了他的軍職,接著貶他出華京,將他貶成了江州城的守備軍統。

 

好在雖然遭了貶斥,可寧如海至少還掛著爵位,身份在江州這塊遠離華京的地方絕對稱得上顯赫,十多年的耕耘下來,寧府早已變為江州城內數一數二的高門府第。

 

湘蓮院,位於寧府北面角落處的一個小院落。

 

這個平日裡少有人踏足的狹小院子,此時卻烏泱泱圍了一大群人,丫鬟僕役們或拿著傘或拎著暖爐,眾星拱月般將兩名衣著華貴的婦人簇擁在前方,正與一大二小三個孤零零的身影對峙。

 

兩名婦人中,著一身水藍色花草紋大氅的略年長些,雲鬢裡插著兩根瑪瑙簪,眉目間很是穩重端莊;另一名披著駝黃色芙蓉花大氅的則要年輕許多,眼角眉梢間還仔細描了花鈿,步搖、項圈、手鐲、戒指更是一個不落,搭配上那張嬌豔風情的臉孔,端的是金碧輝煌,貴氣十足。

 

只是,這名黃衣美婦臉上的表情卻並不契合她這一身打扮,反而柳眉倒豎,伸出染著蔻紅的指甲,直指其身前一個跪在雪地裡少年疾言厲色道:“賤籍就是賤籍,果然生出來的兒子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做出這等下作之事還不承認,莫不是趁著老爺不在府裡,就敢這樣目無尊長,無法無天了!”

 

跪著的少年約莫十三四歲,在這樣滴水成冰的深冬,他只在灰白色的底衫外邊套了一件半厚的玄青色外袍,許是在雪地裡跪得久了,蒼白的臉頰已經被凍得微微發紅。

 

面對美婦的指責,少年並沒有回話,而是抬起一雙明亮地眼睛,悄悄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不算寬敞的院落,東面牆角的老槐樹,槐樹下的枯井,房檐下歪斜放著的竹馬,以及窗戶上已經褪了色的窗花——他依稀記得那還是他十歲那年,陪著母親和妹妹一同守歲的時候,笨手笨腳歪歪斜斜剪出來的。

 

一切的一切,都同記憶裡一模一樣。

 

他又斜過目光,看向站在他身邊的一名青衣少婦,少婦穿得同他一樣單薄,梳著簡單素雅的髮髻,皮膚乾澀灰暗,眼角還帶著細紋,只是從五官上看,曾經應當也是個出挑的美人。

 

少婦腳邊還站著一個身穿碎花襖裙的小姑娘,似乎膽子比較小,一直扯著婦人的裙擺躲在她身後,發現少年正看著她,她那張帶著膽怯的小臉才甜甜笑了一下,對他喚道:“哥哥。”

 

這聲“哥哥”叫得少年眼裡騰起一陣水霧,他對小姑娘咧了咧嘴,然後像是害羞般,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

 

少年最後把目光落在自己的一雙手上。

 

原本修長寬大,佈滿傷痕與繭子的手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少年一雙還尚未長開的纖細手掌,手背上還生了好幾顆凍瘡,輕輕碰一下,便是細密的疼。

 

直到這一刻,他才確信,這裡並不是他一開始以為的陰曹地府,也絕不是夢境,而是江州寧府,並且還是十多年前的江州寧府——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少年便是甯淵。

 

他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本該被燒得渣滓都不剩的自己,居然沒有死,反而回到了自己的小時候。

 

腦子裡最後的記憶,除了司空旭模糊的臉,就是四周炙熱的火焰,然後他好像是昏了過去,意識一片混沌。再回神時,耳邊是一陣吵鬧聲,還不待他睜開眼,他整個身子就被架了起來,連拖帶拉像要帶他去什麼地方,他迷迷糊糊只當是黑白無常來勾他去陰曹地府,直到他被人按著跪在雪地裡,冰冷刺骨的感覺才讓他徹底清醒。

 

睜開眼的那瞬間,他的確以為自己到了陰間,因為他居然看見了早已去世多年的娘親和妹妹,原本想著如果在陰間能和親人團聚也不錯,可當他留意到周圍其他人時,他又在震驚中發現,事情似乎沒有那麼簡單。

 

再世重生——雖然這一切很不可思議,但它的確是發生了。寧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臨死前發下的“若有來生”的誓言被老天爺聽到了,為了表現出自己沒有那麼“王八蛋”,所以它才“蒼天有眼”了一回,可是現在,寧淵卻沒有功夫再繼續思考下去,因為眼前正有一個大麻煩等著他去收拾。

 

“還不快說!你到底把東西藏哪去了?”黃裳美婦上前一步,指甲幾乎都要戳到了寧淵鼻尖上。

 

寧淵尚未出聲,一直站在他身邊的生母唐氏卻蹙著眉頭先開了口:“三夫人,妾身並不相信淵兒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唐氏的嗓音溫潤如水,聽見娘親久違的聲音,寧淵喉頭動了動,情緒上湧,緊咬住嘴唇才沒有落下眼淚。

 

“誤會?唐映瑤,那塊玉璧可是昭儀郡主親賜給湘兒,保他來年鄉試高中解元的,輕易丟不得,一直被湘兒好端端收在房裡,怎的你兒子上門一趟,玉璧就不翼而飛了?不是這小子偷的,難道那玩意會自己長腳開溜不成!”聽見唐氏開口辯駁,黃裳美婦怒容更勝:“我看這小子手腳不乾淨定是受了你這個親娘的挑唆,一個賤籍出身的女子,老爺肯讓你住進府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居然狗改不了吃-屎,將那些下三濫的習性帶進府裡來!”

 

“夠了。”她說得正起勁,卻遭一個溫厚綿長的聲音打斷:“妹妹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有些話別人說得,你卻說不得。唐姨娘不管出身如何,也是老爺的侍妾,淵兒再做錯了事,也是這府裡的少爺,你一口一個賤籍,難道不怕被人傳到老爺耳朵裡去,治你的家法嗎?”

 

見一直站在最中央沒出聲的藍衣婦人開了口,這位被唐氏稱為“三夫人”的黃裳美婦才臉色一僵,對藍衣婦人屈了屈膝,“姐姐教訓的是,妹妹失言了。”

 

寧淵冷眼看著這一幕,已經將眼前這情形弄清楚了八-九分。

 

這是他十三歲那年冬天發生的事。府裡的三夫人柳氏誣陷他偷了自己庶兄,也就是柳氏長子甯湘書房裡的一塊玉璧,於是糾結了府裡的一大幫人,押著他到自己娘親住的院子裡來興師問罪。

 

方才出言的藍衣婦人是武安伯的正房,也就是這府裡的大夫人嚴氏。除去侍妾,寧如海共有三位夫人,分別是大夫人嚴氏,二夫人趙氏,與三夫人柳氏。嚴氏出身名門,又有朝廷冊封的誥命在身,是這府裡正兒八經的夫人,二夫人與三夫人雖然地位高於侍妾,享有“夫人”的虛稱,但因沒有封命在身,在一些正兒八經的場合,也只能被喚作姨娘。

 

喝退了柳氏,嚴氏慈眉善目地看向寧淵,柔聲問道:“淵兒,你向母親說實話,你真的沒有拿湘兒書房裡的玉璧嗎?”

 

望著嚴氏慈祥的臉,寧淵心裡卻千回百轉地掠過了許多事情。

 

上一世,嚴氏也曾用同樣的語氣問他,但因的確不是他做的,又出於對嫡母的信賴,所以他咬死了沒有承認,可不曾想別人既然有心誣陷,怎麼能不準備周全。最後他因年紀小,受不住家法,是娘親替他受的,也正是因為這通家法傷了娘親的根本,又因惡寒侵體染上時疾,還沒撐到開春便撒手人寰,留下他與年幼的妹妹。

 

娘親早逝一直是甯淵的畢生之痛,現在既然能有機會重來一次,他自然不可能再重蹈覆轍,於是他眼珠子一轉,重重將頭磕了下去,“母親,淵兒知錯了,那玉璧的確是淵兒偷拿了!”

 

他這話一出,不光是嚴氏,就連他娘親唐氏,與不遠處的柳氏,也都帶著詫異的表情愣在了當場。

 

嚴氏望著眼前瘦弱的少年,迅速端正了神色,眼裡帶上了一絲斥責,“居然真的是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們父親讓你們多讀聖賢書,難道那些孔孟之道,醒世諫言裡,有教導你去偷雞摸狗的句子嗎!”

 

“母親,詩書裡固然沒有教導那些,可淵兒這麼做卻是有原因的,請容淵兒分辨幾句!”寧淵磕頭如搗蒜,小腦袋不停往雪地上砸,發出低沉的砰砰聲。

 

寧淵心裡打算得很好,這雪地綿軟,雪又下得厚實,腦袋磕下去看起來聲勢驚人,卻一點也不疼,嚴氏個性素來好面子,人前人後也習慣端出一副善良賢德的模樣,他做出這番架勢,目的自然是為了讓嚴氏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會立刻責罰他,總是要聽他把話說完的。

 

果不其然,聽見寧淵大大方方把事認下了,柳氏本打算立刻上前,順水推舟叫下人們上家法,卻遭嚴氏斜過眼睛瞪了回去,隨後她輕咳一聲,給身邊的徐嬤嬤使了個眼色。

 

徐嬤嬤會意,上前將寧淵扶了起來,幫他拍掉額發間沾染的雪粒,“淵少爺快別磕了,仔細弄傷自己,夫人做事向來分明,怎麼會不聽你分辨呐!”

 

“是啊淵兒。”嚴氏也放軟了語氣道:“你要是有什麼委屈儘管跟母親說,母親替你做主。”

 

“那便謝過母親了。”寧淵假意用帶著哭腔的嗓音道:“其實淵兒之所以會偷拿二哥的玉璧,全都是為了給祖母。”

 

“笑話,難不成你要告訴我,是老夫人教唆你偷東西的!”柳氏冷笑一聲,“你要扯謊也找個像樣的扯,別把髒水往老夫人身上潑!”

 

“自然不可能是祖母教唆的,祖母德高望重,孫兒仰慕都來不及,怎麼可能將錯事牽連到祖母身上。”寧淵吸了吸鼻子,“實在是淵兒前幾日讀《百孝書》,受了感觸,眼見開春便是祖母六十大壽,便想以此效法,臨摹一本百孝書獻與祖母以盡孝道,只可惜書社裡賣的松針紙貴得很,淵兒月例不夠,又聽聞二哥曾言他向來不缺這些賞玩之物,便想著,想著我悄悄取一樣也不打緊……可我實在不知那塊玉璧那般珍貴,淵兒有錯,還請母親責罰!”說完,他又重重一頭磕進了雪地裡。

 

四周鴉雀無聲,饒是以柳氏的尖酸,此刻也說不出話來,而嚴氏的臉上,更是神色連變。

 

只因寧淵這番話看似平淡無奇,卻幾乎每一句都暗藏玄機。

 

當今聖上以仁孝治天下,最重孝道,《百孝書》便是在太后娘娘六十大壽時,聖上取來松針制紙,禦筆從各類典籍中,摘出一百篇以“孝”為先的文章,抄錄收訂為一本,取名“百孝”,作為獻給太后的賀禮。因其方式別出心裁,加之松柏常年青翠,以松針制紙寓意長壽,很快,《百孝書》便在民間流行開來,成為晚輩敬獻給長輩的賀壽佳禮。

 

寧淵若真是為了這個理由盜取玉璧,嚴氏還真不好過分為難他,不然如果被老夫人知道了,她老人家會怎麼想?我的孫子因為想向我盡孝而犯錯,兒媳婦卻給他重責,難不成是兒媳婦見不得別人對老太太好?這種“不孝”的駡名嚴氏是萬萬不敢攬上身的。

 

何況方才寧淵又點出,是因為松針紙太貴,他例銀不夠,所以才出此下策——這事就更不好辦了,眾所周知,松針紙即便比一般宣紙貴些,可一摞紙能貴到哪裡去?甯府在江州也算數一數二的豪門貴胄,府裡的少爺怎麼可能連買紙的例銀都沒有?真正的原因不過是寧淵在府中不受重視,柳氏便見機暗扣下了他的例銀。

 

此事嚴氏原是知道的,不過睜隻眼閉隻眼沒管而已,不想寧淵最後還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出他二哥曾言“不缺這些賞玩之物”,兩廂一比較,同樣是庶出少爺,本該平起平坐,可一個連買紙的錢都沒有,一個卻連父親賜的玉璧都不放在眼裡,這事要是不小心傳出去,外邊少不了會有人說她身為大夫人卻厚此薄彼,管家無方。

 

思及此處,嚴氏又狠狠瞪了柳氏一眼。她其實心知肚明,柳氏看不慣寧淵已久,今日之事少不了又是她折騰出來的麼蛾子,可嚴氏同樣不喜賤籍出身的唐氏,所以在柳氏找上門的時候,才順水推舟地陪她走一遭,不料卻讓自己陷入了這樣一個進退不能,稍有差錯便會惹得一身騷的尷尬境地。

 

嚴氏也懷疑方才寧淵這番話是不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可看著眼前少年跪在雪地裡的瘦弱身軀,寒風中瑟瑟發抖,青白的臉上還帶著淚痕,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個十三歲的小娃娃能懂什麼事,加之他嘴裡說的也是實情,並沒有添油加醋顛倒是非,如果還要繼續罰他,的確不太好辦。

 

她上前兩步,伸出瑩白豐滿的手,親自將寧淵從雪地裡扶了起來,“好孩子,你雖然有錯,但一片孝心難能可貴,母親又怎麼捨得罰你。”

 

寧淵睜大眼睛,抽泣道:“母親真的不罰淵兒嗎?”

 

嚴氏和婉地抹掉他臉上的淚珠,“那是自然,你把玉璧還給你二哥,然後要向母親保證,以後缺什麼,儘管來找母親說,母親給你安排,卻是再不能做出這番偷拿別人東西的事了。”

 

“可是,可是那塊玉璧現在已經不在我這了。”寧淵露出羞愧的表情,“我本來打算拿出去換些錢,然後買松針紙,結果一時不查,不小心弄丟了。”

 

嚴氏點點頭,“那也無妨,丟了便丟了,只是下不為例。”說完,又扭頭看向柳氏,用帶著斥責的語氣道:“去查一查竹宣堂的月例是怎麼回事,若有短缺,即刻補上!”

 

柳氏唯諾地屈了屈膝蓋。

 

“淵兒謝過母親,母親教誨,淵兒謹記在心。”寧淵點點頭,又轉頭看著柳氏,“那柳姨娘還會怪淵兒嗎?”

 

柳氏臉色早已難看到了極點,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事情會這樣急轉直下。她原本早就安排好了,只要寧淵不承認,他就立刻派人搜院,自然會從這院子裡“找”出東西,到那時“人贓俱獲”,怎麼都要讓這兩母子脫層皮。可寧淵居然一口把事情認下,她排練好的戲碼就再也沒法端上場了,她總不可能戳破寧淵在撒謊——那不成了她自個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不怪不怪。”眼見嚴氏已有了決斷,柳氏只能不耐煩地擺擺手。

 

“以後也不會怪淵兒嗎?”寧淵繼續問。

 

“以後也不會!”柳氏氣惱地扔下這麼一句話,大氅一擺,率先出了院子。

 

“折騰了一早上,你也累了,在這裡陪陪你娘,就回你自個的住處去吧。”嚴氏最後關照了寧淵一句,隨即也帶著剩下的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一時原本擁擠不堪的院子人去樓空,只留下了寧淵母子三人。

 

“淵兒,你隨我進來。”見一群人走遠了,唐氏聲音帶著寒氣,挑開門簾進了臥房。

 

妹妹甯馨兒天真無邪,一蹦一跳過來拉寧淵的手,寧淵從雪地裡站起來,拍了拍膝蓋,苦笑著牽著妹妹跟在唐氏背後進屋。

 

003 高門庶子

 

大周王朝以禮教治國,國民皆按身份高低貴賤分出三六九等。

 

一等為皇室,稱宗親;二等為勳貴,乃皇帝所冊封的各類封號貴族;三等為士族,也稱士大夫,為官宦人家;四等為上人,民間富戶或钜賈若向朝廷繳納一定供奉之後,經各地府衙發函,由中人身份掇升;五等為中人,只有三代內無罪案記檔的清白百姓家可稱;六等為庶人,如僕役下人之流;七等為賤籍,身份最為卑賤,多用來稱呼流民乞丐與青樓藝妓。

 

柳氏之所以對著寧淵與其母一口一個賤籍,就是因為甯淵的生母唐氏,在入寧府之前,是一名青樓女子。

 

當初唐映瑤的風姿,在江州地帶名聲極為響亮,是遠近聞名的清倌人,曾有數名商賈一擲千金想買下她的初夜,都未得償所願。並非她只賣藝不賣身,而是她在閨閣外掛出了一首缺了下闋的詞,並且放出話,只有對得上下闋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她唐映瑤的首位恩客。

 

那闕詞在江州掛了整整一年,前來對詞著眾多,包括一些當地學監有名的監生,最終卻都鎩羽而歸,直到新上任的江州守備,也就是寧如海偶然騎馬經過,望見上闋,思慮片刻給出下闋,才受到唐映瑤的親身相迎,成了她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入幕之賓。

 

這些事情,唐氏從未對寧淵說過,只在上一世唐氏身故,從入殮到送葬武安伯居然都未現身,寧淵才從圍觀百姓的竊竊私語裡聽到了這些往事。

 

傳聞當年,寧如海與唐映瑤極是琴瑟和諧,為避免唐映瑤再賣身他人,寧如海不惜重金包下了她的閨閣,常有過路客在樓下望見二人對月而坐,或撫琴弄簫,或飲酒作詩,場面很是詩情畫意,待唐映瑤懷有身孕後,寧如海更是不顧她的賤籍身份,一頂紅轎將她抬進了武安伯府。

 

百姓們議論這件事,無怪乎好奇為何當初兩人濃情蜜意,現在一個人死了,另一個卻連影子都見不著。彼時寧淵尚且年幼,又因為生母的亡故而傷心驚懼,根本沒有將那些話放在心上。如今重活一回,他跪在床前,看著娘親冰窖一樣的臥房,簡陋的陳設,透風的紙窗,潮濕發黴的被褥,屋子裡連個暖爐都尋不著,更無一名丫鬟侍奉,實難想像她會和自己那個高爵厚祿的父親有琴瑟和諧的時候。

 

唐氏表情嚴厲,從床頭取出一根細竹條,坐在床沿,對寧淵沉聲道:“把手伸出來。”

 

寧淵乖乖抬手,看著竹條帶著破空聲一下下抽在掌心,很快他手上便通紅一片。

 

“娘,為什麼要打哥哥!”妹妹甯馨兒看不過,晃著小辮子跳上床,抓住唐氏的胳膊。

 

“做錯了事就要受罰,大夫人不追究,不代表我也能不管,小小年紀居然學會了偷東西,長大了怎麼得了!”唐氏顯然極生氣,眉心都皺成了一個疙瘩,“馨兒,你讓開!”

 

甯馨兒不為所動,只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甯淵,“哥哥,你快跟娘認錯,你認錯,娘就不會再打你了。”

 

寧淵脊背挺得筆直,話語也不卑不吭,“娘,你誤會孩兒了,孩兒並沒有偷東西,二哥那塊玉璧,我從來就沒拿過。”

 

“沒拿過?”唐氏一愣,“你當著大夫人的面承認得那麼勤快,到了我這裡居然又成了沒拿過?”

 

“娘,方才孩兒若不那樣說,今天這關是不會那般輕易過去的,孩兒唯一的錯處,只是事先沒有向娘說明,受些罰也是應該的。”寧淵說完磕了個頭,這可是真心實意磕下去的,重重撞在屋內的青石地面上,咚的一聲,仿佛砸進唐氏心裡,她忙伸手把寧淵拉起來,揉著他磕青了的前額,放緩語氣道:“到底怎麼回事,你跟娘說清楚。”

 

寧淵定了定神,便將方才應付嚴氏的玄機一應說了個徹底,唐氏並不是蠢人,一點即通,當即也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早該料到柳氏既然有備而來,還如此大張旗鼓,怎能不準備周全,如若不是寧淵順水推舟,又算准了嚴氏的心思,今日絕難善了。

 

“好孩子,難為你了。”唐氏嚴厲的表情全然卸去,換成陣陣心疼,忙取了藥酒搓在掌心裡,捧起寧淵的手細細地揉,“都是娘的錯,不該不問清楚便打你,還疼嗎。”

 

寧淵搖搖頭,那些痛感跟他如今心裡的感受比起來,差得不足以道裡計。生母溫柔的臉近在咫尺,乖巧伶俐的妹妹也伴在身旁,一切如同從未失去過一樣,百感交集湧上心頭,他一頭紮進母親懷裡,竟斷斷續續哭了起來。

 

唐氏只當年幼的孩子受了委屈在撒嬌,輕拍著寧淵不斷顫動的背,目光裡透著憐愛。

 

哭了一陣,寧淵臉色微紅地平復好情緒,又與唐氏說了一會話,見外邊天色已不早,讓妹妹要好生聽娘的話,便從屋子裡退了出來。

 

只是他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悄悄在院子裡轉了一圈,等出了院門時,他手裡已經躺了好幾株外表看上去平凡無奇,卻綠得有些發青,在這樣大雪天裡依舊鬱鬱蔥蔥的小草。

 

望著手裡的植物,寧淵不禁握緊拳頭。

 

在他的記憶裡,唐氏一直體虛畏寒,每到冬日更是病痛纏身,她以為娘親體質向來如此,可方才不過是抱著嚴謹的想法在院子裡尋了一遍,竟讓他在院牆的角落尋到了好幾株仙鶴草。

 

他跟著司空旭那些年,為戒備刺殺研究了不少毒物,這仙鶴草便是其中最為陰毒的一種,倒不是說毒性有多猛烈,相反,仙鶴草本身只帶有極其微量的寒毒,即便吞食整株也不會致命,但可怕便在於它會向外釋放這種寒毒,人若生活在近旁,時日短倒無事,時日一長,寒毒在體內日積月累,到了發作那天,不光藥石無靈,即便最高明的大夫,也只能診斷出風寒,絲毫診不出中毒。

 

想到親母與妹妹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寧淵便有股說不出的憤怒,居然用這樣高明的手段來對付一個不受寵的小妾,這下手之人,未免太看得起人了些。

 

他將手裡的仙鶴草放在袖袍裡收好,回頭看著小院裡的一草一木,眼神連變。既然老天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那麼他一定要好好珍惜這次機會,他的親人,他會用全力保護,至於那些害他的人……他轉過身,目光落在遠處華麗的亭臺樓閣上,從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但他卻不再是從前那個懦弱的寧淵,這世間向來只有得寸進尺的道理,曾經的多番忍讓不過是個笑話,如今就讓這些人好好瞧瞧,他這個從閻羅殿裡爬出來的厲鬼,忘川河裡滾出來的石頭,是怎樣向他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地討債的!

 

思及此處,他又望向柳氏居住院落的方向,輕聲一笑。柳氏你今天大張旗鼓的向我送了這麼大的禮,我若不先向你付點利息,豈非顯得太不近人情了?

 

****

 

荷心苑,柳氏居所。

 

三夫人柳蕙依是寧如海十五年前赴江州到任時迎娶入府的,她並非士大夫出身,娘家僅為雍州富商,所以剛入府時位分只是侍妾,直到年後生下庶子寧湘,才被抬為夫人。後來的許多年裡,她又接連生下了二女甯萍兒與三女甯倩兒,知曉自己應當是再沒有生兒子的福分了,因此對唯一的兒子甯湘也就格外上心,寶貝得很。

 

此時,十五歲的寧湘正一身勁裝在庭院裡舞劍,他眉眼大半承自寧如海,看上去俊朗倜儻,只一雙狹長的眼睛同柳氏一模一樣,劍鋒不斷挑起地上的碎雪,加上飄逸靈動的身形,看得一旁的兩個妹妹與婢女們不住拍手。

 

柳氏帶著幾個丫鬟氣呼呼地沖進院子,甯湘也正好定身收功,他挽了個劍花,對柳氏笑道:“娘,可是教訓過那個賤種了?”

 

柳氏受了挫敗,正在氣頭上,望著兒子笑嘻嘻的臉,她竟一時壓不住脾氣,狠狠一拂袖,一言不發地就入了內廳。

 

甯湘不明所以,甯萍兒與甯倩兒對視一眼,湊上前道:“湘哥哥,少見娘親有這麼生氣的時候,事情怕不太順利,我們進去問問。”

 

言罷,三人一同進了內廳,柳氏正坐在太師椅上喝水,她身邊的劉媽媽見狀,相當識趣地帶著廳內一應下人退了出去,還順手關上了門。

 

“娘,您暖暖手,是不是不順利,沒有教訓到那個賤坯子和她兒子?”甯萍兒上前,將手裡抱著的手爐塞進柳氏懷裡。她與寧淵同歲,眉眼玲瓏,模樣很是溫婉俏麗,說出的話卻毫無儀態可言,直呼唐氏為賤坯子,還呼得極為順口,似早就說慣了。

 

柳氏手正涼,抱著熱烘烘的手爐,心裡總算舒坦了些,她冷冷瞥了寧湘一眼,道:“我且問你,你是不是對寧淵那個賤種顯擺過你父親給你的東西?”

 

寧湘不明所以地點點頭,“是啊,那小子恐怕從來沒見過什麼好東西,剛進我書房,就被百寶架上的賞玩之物晃得人都傻了,我便順手挑了幾樣名貴的給他看,你們真該見見他當時的表情,活脫脫一二愣子。”寧湘說完,還咯咯咯地笑了幾聲。

 

“那便是了。”柳氏將暖爐重重擱在紅木桌上,“今日不光沒成事,反倒弄巧成拙,讓大夫人訓斥我不該克扣那小賤種的份例。”接著,她便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大娘居然這麼說?”甯湘張大嘴,“大娘不是也不喜歡那兩母子嗎,怎麼今日居然護著他們?”

 

“不是大娘要護著他們,而是必須護,不然吃虧的就是大娘。”甯萍兒臉上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老練,一面輕撫柳氏的脊背幫她順氣,一面道:“娘親你也是,叫上大娘便罷了,何苦再搭上那麼一大群下人,這人前人後的,大娘無論做什麼,都會先考慮自己的面子,而不是去收拾該收拾的人。”她頓了頓,“不過那小賤種倒也有幾分心思,沒做過的事居然也會認下,難道她是算准了大娘的脾性,反過來以退為進?”

 

“傻丫頭,你當這世上人人都和你一般聰明嗎。”柳氏伸手在甯萍兒眉心點了一下,“依我看,那小子純粹就是給嚇傻了,不知道要怎麼分辨,才索性認下了好討饒。”說完,她擺正了臉色,繼續道:“倒是那塊玉璧,你讓春蘭那丫頭收好,事已至此,千萬別在人前露出來,免得被有心人看見了拿去生事。”

 

甯萍兒一福身,“娘你放心,春蘭是我房裡最伶俐的丫頭,玉璧放在她那裡不會有事。”

 

“那看情形,今天這事,就只能這麼含糊過去了?”寧湘皺著眉說:“豈不是太便宜那個賤種了,本以為趁著父親這幾日外出練兵不在家,可以徹底將他收拾出府呢,真是可惜。”

 

“要收拾那個賤種機會多得是,這次被他好運氣逃過了,且看下次他還有沒有這麼好的運氣。”柳氏伸手在寧湘胸口拍了拍,“湘兒啊,娘親這麼費盡心思地要除掉那兩母子,可都是為了你,大夫人的甯湛常年臥病成不了氣候,二夫人又只有一個女兒,等除掉寧淵,你就是你父親唯一的兒子,將來這武安伯府的家業便都是你的,娘的指望,也都在你身上了。”

 

此時劉媽媽再度推門進來,道了一句午膳好了,便由院裡廚房的丫頭婆子們流水一樣在廳堂正中架起一方席面,各類珍饈美味擺了滿滿一桌。柳氏氣急生餓,寧湘舞了一上午的劍也腹中空空,於是各自上座吃飯,倒也沒再說話。

 

他們忙著大咀大嚼,誰都沒有注意,窗外正有一道靈巧的人影匆匆閃過。

 

寧淵攀著假山,跳出荷心苑的院牆,對著光,留心把玩了一下手裡的一塊方形玉璧。

 

玉璧質地通透,上邊鐫刻著“新科及第”四個字,雕工一流,一看就知道出自大家之手。

 

他抿嘴一笑,要不是偷聽了一會他們說話,還不知道這玉璧居然藏在一個丫鬟房裡。柳氏,你們既然誣衊我偷東西,那我索性就遂了你們的意,你們以為這事含糊過去便完了麼,好戲還在後頭呢。

 

004 殺雞儆猴

 

甯府的規矩,少爺們但凡到了能上學堂的年紀,便要從生母的居所搬出來,住到單獨的院落中去,一應生活起居都由專門的下人照料。如今甯府三位少爺,除了嫡長子甯湛因病,一直養在嚴氏院落裡外,甯湘與寧淵都有單獨的居所。

 

寧淵手裡把玩著那塊玉璧,徑直朝自己的院落竹宣堂行去,一路上的景致卻讓他有些陌生。遙想以前的他,人微言輕,在這寧府裡活得膽戰心驚,連走路都害怕抬頭,似乎從來就沒有留意過那些亭臺樓閣與花花草草。如今心境大變,挺直了腰杆一路行去,只覺得風景美不勝收。

 

竹宣堂位於寧府西側,因為外邊有一小圈竹林而得名,也正因為這一小圈竹林,將竹宣堂單獨隔了出來,與寧府寬敞大氣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不光狹小,也少有人來。

 

起先竹宣堂不過是寧如海收藏古籍字畫的地方,後來因為離他的居所實在太遠,加上東廂擴建,寧如海便將書房搬去了那邊,這裡就慢慢荒廢了,到了寧淵足歲該分院子的時候,柳氏便篡唆嚴氏,將這最簡陋偏僻的地方分給了他。

 

繞過竹林,推開竹宣堂的木門,寧淵剛踏進院子,就聽見前院傳來一陣叫駡聲,他定睛一看,見一個梳著垂雲髻,穿一身火紅色夾襖,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正叉著腰,鼻孔朝天地對跪在她身前的兩個丫頭手指連點。

 

“真是兩跟賤骨頭,一點小事都做不好,白白惹得本姑娘不痛快,我告訴你們,本姑娘不痛快,就是三夫人不痛快,三夫人要是不痛快了,少不了會扒下你們一層皮來!”

 

那姑娘甯淵認得,名叫夏竹,是自己這竹宣堂裡的掌事大丫鬟。

 

竹宣堂裡有大半的下人都是柳氏塞進來的,自然也聽命于柳氏。柳氏不待見甯淵,自然可以預見這些下人平日裡對寧淵這個“主上”有多傲慢倡狂。

 

就拿這夏竹丫頭來說,甯淵以前可沒少受她的氣,她仗著曾經是柳氏的貼身丫鬟,又是這院子裡的掌事,整日作威作福慣了,從來就沒把他這位正兒八經的主子放在眼裡過,訓斥起非三夫人一脈的下人更是儼然一副主子模樣,極盡囂張,直罵得那個小丫頭噤若寒蟬,眼眶泛淚。

 

曾經甯淵顧忌柳氏,對夏竹一直忍氣吞聲,如今再見她那副張狂的模樣,當即便決定殺雞儆猴,既然要對付柳氏,就索性先拿她安插在自己身邊的下人開刀。

 

“夏竹姑娘。”寧淵整了整表情,帶著笑容迎上前去,“出什麼事了,怎的發這樣大的脾氣?”

 

夏竹回頭,見是寧淵,頓時露出見鬼一般的表情。

 

她是知道柳氏的計畫的,甚至那些污蔑寧淵的“證據”,她也摻了不少手,今天早上看見寧淵被拎走,她本以為這位窩囊少爺已經被三夫人亂棍打出府了,怎麼都想不到他居然還能回來,而且笑得滿面春風,看情形竟是一點事都沒有!

 

難道是三夫人收手了?雖然不明白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不過夏竹還是很快收斂了神色,輕哼一聲,道:“還不是這兩個賤骨頭,好吃懶做,一盆衣服足足洗了兩個時辰還沒洗好。”

 

寧淵順著看過去,兩個跪在地上的丫頭一個叫白檀,一個叫白梅,是兩姐妹,幾個月前才賣身入府的。因是新人,管家怕貿然派到哪個院落裡去會手生出事,便打發他們到這向來冷僻的竹宣堂,這樣就算出了事,以寧淵的個性與地位,管家也不怕擔什麼幹係。

 

白氏姐妹聽夏竹左一個賤骨頭右一個賤骨頭地說他們,二人也只是紅著眼睛,咬住嘴唇,絲毫不為自己分辨一二。其實他們心裡也知曉,眼前這位三少爺向來懦弱,一貫是被夏竹騎在腦袋上的,分辨也無用,搞不好還會幫著夏竹反過來作踐他們。

 

“哦?兩個時辰?那的確是夠久的的。”寧淵眉毛一揚,伸手指向靠近自己的白檀,“你說說,怎的洗個衣服要洗這般久?”

 

白檀是姐姐,要穩重些,只垂著頭並沒有回寧淵的話,另一邊的妹妹白梅卻坐不住了,她年紀小,又受了委屈,本就難過,見姐姐不說話,她便開口道:“回三少爺的話,因為雪天太冷,夏竹姑娘分派下來的衣服又太多,姐姐怕我凍壞手,便想燒些熱水來洗衣服,可廚房裡沒什麼好碳,水總是燒不開,才耽誤了時辰。”

 

“臭丫頭,你的意思是說本姑娘無事找茬,故意作弄你們,讓你們在大冷天洗衣服了,真是欠打!”夏竹料不到白梅真敢分辨,她雖不懼寧淵,可也覺得自己面子過不去,一怒之下抬起手就要往白梅臉上揮,白梅見那白花花的手掌帶著一陣風撲來,嚇得忙閉上眼睛,可過了片刻,並沒有覺到疼痛,睜開眼,才發現原來是寧淵抓住了夏竹的手腕。

 

“下邊的丫頭不懂事,夏竹姑娘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寧淵咧開嘴露出一副燦爛的笑容,“仔細自己手疼。”

 

夏竹不可思議地看著寧淵,想不到他居然有膽子攔著自己,再望見他臉上的笑容,忽然覺得心裡一陣發毛,用力掙紮道:“你放開我!”

 

寧淵只得十三歲,夏竹卻已十七,也比甯淵要高出半個頭,這一用力,不光一下掙脫了他的鉗制,還順勢“啪”的一巴掌抽上了他的臉。

 

寧淵被打得腦袋一偏,蒼白的臉頰上立刻浮現出一個鮮紅的五指印。

 

白氏姐妹被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甯淵再不得勢也是少爺,是這裡的主子,夏竹雖然放肆已久,可這樣明著動手打人還是第一次。

 

夏竹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她從沒見寧淵那樣笑過,一時亂了心神才會慌張出手,不過很快她又鎮定下來。打便打了,寧淵又能將她怎麼樣,她是三夫人的人,二夫人沒有子嗣,除了大夫人,三夫人就是這武安伯府裡的天!

 

事實上寧淵的反應也和她預料的沒差,只默默把頭正回來,表情看不出絲毫憤怒與不滿,反而還對她露出討好的眼神,“夏竹姑娘可是消氣了?”

 

白檀立刻露出鄙夷的眼神,這三少爺果然沒用。

 

“罷了罷了,既然三少爺為這兩個賤骨頭求情,那我就放他們一馬。”夏竹依舊有些心驚,即便寧淵的反應不出她所料,可她還是覺得似乎哪裡有古怪,色厲內荏地拂了拂袖,就準備回自己的屋裡去喝杯熱茶定定神,不料又被寧淵一個側身攔住了去路。

 

她眉毛一吊,“三少爺還有事嗎?”

 

寧淵擺擺手,“我這裡沒事,但是柳姨娘那裡有事,有件事柳姨娘交代我了,要我務必轉達給夏竹姑娘。”

 

“三夫人有事要你轉達給我?”夏竹滿臉不信的神情。

 

“夏竹姑娘,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柳姨娘如今替大娘打理府中上下事務,本人又高貴典雅,我心裡是極其敬佩與敬重的,今日也多虧了柳姨娘的照拂,我才能有驚無險地回來,不然,只怕此刻已經遭家法給打到醫館裡去了。”說完,寧淵還恰如其分地拍了拍胸口。

 

夏竹頓時了然了。

 

怪不得這三少爺能平安無事的回來,敢情是向三夫人投了誠,所以三夫人才會放他一馬。她心裡一直揪著的疑惑頓時解開大半,對寧淵的態度也平順了些,“哦,你說吧,三夫人有什麼事?”

 

“柳姨娘說了,夏竹姐姐做事一直勤懇,也願意捨生取義,離開荷心苑,跑到我這偏僻的竹宣堂來一呆就是這麼久,是一等一的忠僕,所以有東西托我要賞給你。”

 

“三夫人有東西要賞我?”夏竹一聽有賞賜,立刻來了精神,“什麼賞賜,快給我瞧瞧?”

 

“是柳姨娘新得的南海珊瑚手釧,那東西十分名貴,不能輕易現於人前,還請姑娘隨我入內室。”寧淵說完,率先朝屋內走。

 

夏竹本還有些奇怪,三夫人有賞賜派什麼人來不好,為何偏要寧淵轉交,結果一聽到“珊瑚手釧”這四個字,立刻瞪大眼睛,裡邊險些要冒出綠光來。

 

她前幾日便聽聞過,柳氏娘家在不久前曾派人到寧府上送來些東西,其中有一套是海外尋來的珊瑚首飾,從步搖到戒指一應俱全,因珊瑚極難得,又只有南海出產,在江州這類北方城市就更顯貴重,柳氏自己都輕易不得戴,更不用說賞人了。

 

貪念一起,她便再顧不得其他,也料定了眼前這個一直被自己吃得死死的寧淵玩不出什麼麼蛾子,想著他既然投靠了三夫人,那麼三夫人順手托他向自己賞個東西也不奇怪,便放心大膽地隨在了他身後。

 

進門之前,寧淵回頭朝依舊跪在那裡的白氏姐妹喚道:“你們兩個去廚房取一壺茶水來,對了將炭盆也捎上,省得茶水涼了。”

 

入了內室,寧淵彬彬有禮地讓夏竹上座,夏竹也不推辭,大大咧咧地坐了。白氏姐妹動作麻利,很快便端來了茶水與炭盆,寧淵沒叫他們退下去,只讓在一旁候著,然後親手關上屋門,為夏竹沏上茶水,接著才在她望眼欲穿的目光裡,變戲法一樣摸出一個光滑剔透的正紅色手釧。

 

夏竹一雙眼睛瞪得猶如銅鈴,居然真的是南海珊瑚手釧!

 

珊瑚本就是質地純粹的材料,因此手釧顏色也極其純淨,還被鑲嵌上了許多顆各色珠寶,屋內並不亮堂,可依舊擋不住上邊的珠光寶氣,一看便價值連城,不光夏竹,就連一旁的白氏姐妹也看呆了。

 

寧淵剛輕飄飄地將手釧遞出,夏竹就立刻伸手搶了過去,還鄉土氣息十足地在牙間咬了咬,臉上笑開了花。

 

“多謝三少爺,多謝三夫人賞賜!”俗話說見錢眼開,憑白得了這樣一通厚賞,夏竹難得地向寧淵福了一禮,更破天荒地主動喚他為少爺,“奴婢手上還有些活要做,這便先出去了,若是三少爺有用得上奴婢的地方,儘管吩咐,奴婢定侯差遣。”

 

將手釧塞進內衣口袋裡收好,夏竹此刻迫不及待地想回去自己的房間,然後關起門來仔細賞玩,便匆匆向寧淵告辭。寧淵只是笑,也沒攔她,可當她走到門口,用力一推卻沒將門推開,低頭一看,才瞧見門閂上晃著一把亮眼的大銅鎖。

 

她心裡咯噔一下,急忙回身,寧淵此時已在主位上坐了,端著茶盅正低頭喝茶,絲毫看不出異樣,夏竹定了定神,開口道:“三少爺,你怎的將房門鎖了,快些讓我出去,我還得去向三夫人謝恩呢。”

 

寧淵一言不發,飽飽地喝了一口熱茶,才放下茶盅,原本笑得溫和的臉忽然間變得沉靜如水,“夏竹,你可知罪!”

 

見寧淵忽然疾言厲色地喝了這麼一句,夏竹愣了愣,顯然沒反應過來。

 

寧淵似乎也不想給她時間反應,繼續冷著聲音道:“你身為下人,卻以下犯上,毆打淩辱主子,按大周刑律,當拔了舌頭流放三千里,發配披甲人為奴!”

 

夏竹總算明白過來,表情頓時變得陰冷,她笑了一聲,道:“三少爺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可是三夫人的人,你若是現在讓我出去,我保不齊還會在三夫人面前給你留點顏面,不然的話,三少爺大可看看被流放三千里給披甲人為奴的,是我還是你!”

 

夏竹根本不相信寧淵能把她怎麼樣。在她眼裡,這個賤籍出身的少爺平日走在外邊大氣都不敢出,誰都可以肆意欺淩,老爺更是完全忽視他的存在,日子過得連下人都不如,現在居然敢對她夏竹擺臉色,是活得不耐煩了不成。

 

“你以為你今天還走得出這扇門嗎。”寧淵站起身,一雙眸子裡寒光連閃,“白檀白梅,給我押著她跪下!”

 

白檀悚然一驚,事情這般急轉直下完全出乎她的預料,方才還對夏竹畢恭畢敬的三少爺居然轉瞬就翻了臉,讓他們去押夏竹?這三少爺莫非瘋了!這事要是傳出去,他日三夫人若追究起來,他們一個都別想活!

 

可白檀想不到,她尚站在原地踟躕不前,她的妹妹卻已經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沖出去同夏竹扭打在了一起。到底是白梅年紀小,心性單純,完全思慮不了白檀那麼多,只是想到夏竹平日裡肆意欺淩他們姐妹的場景,新仇舊恨湧上來,又得了寧淵開腔下令,哪裡還忍得住。

 

白梅比夏竹瘦弱許多,三兩下之後便處在了下風,還挨了好幾個耳光,這回白檀也耐不住了,索性一咬牙也迎上去,拉住夏竹的髮髻便是一頓撕扯,二對一,很快,白氏姐妹模樣雖見狼狽,還是一左一右將披頭散髮的夏竹用力壓跪在了地上。

 

夏竹身子抬不起來,只能用力昂起頭,一雙眼睛看著寧淵好似要噴出火,“你個該死的賤種,居然敢這般對我,三夫人不會放過你的!你不得好死!”

 

寧淵卻對那尖利汙穢的謾駡充耳不聞,只慢條斯理渡到溫著茶水的炭盆邊,鐵鉗夾起一塊正燒得忽明忽暗的黑炭。

 

“白梅,你說這碳不好,總燒不開水是嗎?”寧淵出聲問道。

 

“回少爺的話,小廚房裡都是這種質地最差的黑炭,燒起來不暖和,煙還老大,普通老百姓家都不用呢。”白梅脆生生地答。

 

“既然不暖和,想必吃進去也吃不死人。”寧淵自言自語了一句,拎著那塊碳,又渡到夏竹身前,輕飄飄地說道:“白檀,給我把她的嘴巴掰開。”

 

夏竹眼裡現出驚恐,停了謾駡,磕磕巴巴地道:“你,你要做,做什麼!?”

 

白檀似乎明白了寧淵的意思,想到自己姐妹二人現在的處境也沒有別的選擇,既然制了夏竹,橫豎是肯定得罪三夫人了,倒不如順著眼前這位三少爺。

 

她在院子裡一直被夏竹指使做粗活,手上有些力氣,捏住夏竹的下顎一用力,夏竹掙紮不過,被強迫著張開了嘴。

 

寧淵眼睛都不眨,迅速將那塊忽明忽暗的黑炭塞進了夏竹的嘴巴。

 

“嗷!”一陣堪比殺豬般的慘嚎從夏竹喉嚨裡響起,升騰的霧氣迅速充斥了她的整張嘴。

 

白氏姐妹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場景,嚇得不自覺鬆開了手躲到一邊。夏竹不斷發出堪比野獸般的咕嚕聲,用力卡住自己的喉嚨,面目猙獰,站起來晃晃悠悠走了兩步,又跪倒在地,嘴裡不停吐出混合著炭塊的血水,還有一些碎肉,臉頰變成了豬肝色,腫得好似兩塊麵團。

 

甯淵冷哼一聲,高高揚起手裡的鐵鉗,用力打在夏竹後頸處,她便兩眼一翻,撲在地上不動彈了。

 

005 少年周石

 

扔掉鐵鉗,寧淵拍了拍手,對一旁蒼白著臉的白氏姐妹道:“你們莫不是可憐她?”

 

白梅顯然嚇怕了,躲在姐姐身後瑟瑟發抖,也不說話。白檀定了定神,咬著牙道:“三少爺沒做錯,她是罪有應得!”

 

寧淵點頭,“你們不要覺得我狠毒,這些年我這院子裡出的許多事,包括好幾個莫名其妙死掉的小丫頭,十有八九與她脫不了幹係,饒她一條命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白梅顫著聲音問:“她,她還沒死嗎?”

 

“我下手有分寸,這會還死不了,而且留著她這條命也有些用處。”寧淵低頭思考了一會,“你們將她綁了,悄悄押去後院柴房關起來,注意別驚動了別人,對外只說她被三夫人叫去當差了,想也不會引人懷疑。”

 

白氏姐妹點頭,拖著夏竹出了正廳,寧淵這時才松下一口氣。端起已經冷了的茶水又喝了一口。

 

他在寧府裡的處境本就不樂觀,如果再任由這些身懷異心的下人呆在身邊,類似今天早上的事會無止境地發生下去,直到他死無葬身之地。

 

上一世便是如此,趁著唐氏新喪,大夫人嚴氏忙著照顧自己的兒子,二夫人趙氏稱病不出,寧如海又不在府中,柳氏大權在握,竹宣堂的下人們便日日對他毆打欺淩,不給他吃的,還將他趕出臥房,讓他數九寒冬睡在院子裡,若是這樣便也罷了,那些人欺辱他的同時,還不忘捎帶上辱駡自己去世的娘親,領頭的人正是那個夏竹。

 

這些屈辱的記憶,像刀子一樣刻在寧淵心裡,他一刻也不曾忘懷。而就在他要被凍死在院子裡的時候,唯有白檀與白梅悄悄給自己送了些吃食和被褥,也讓他心知肚明,這竹宣堂裡只到底有誰才是值得相信的人。

 

半個時辰後,白氏姐妹回來了,白梅手裡捧著個小木盒,白檀則拎著一大筐上好的銀碳。東西都是從夏竹房間裡搜刮出來的,據他們所言,木盒裡是一些銀兩與珠寶首飾,那筐銀碳被夏竹收在床底下,是她自己生火取暖的用度。

 

“少爺,這些可都是最上等的銀碳,又乾淨又暖和,有了這些,後廚裡那些黑炭是不必再用了。”白檀拎著炭火,似不再像剛才一般害怕了,眉目間要開朗許多。

 

寧淵點點頭,又打開木盒,隨手拎起一個翡翠鐲子,對著光看了看,又放下,“不過一個丫頭而已,竟也能搜刮到這些好處,只怕三夫人那幾個貼身侍婢的屋子裡是用金紙糊的牆。”他調笑一句,關上盒蓋,自己雖然失了個珊瑚手釧,可有眼前這些金銀珠寶,他也不算虧。

 

那個交給夏竹的珊瑚手釧,是他潛入荷心苑盜取玉璧時,順手牽羊一併從柳氏屋子裡帶出來的,原本的打算是尋個機會出府去賣了,好換些銀錢回來。他現在可窮得很,不光自己缺食少穿,就算給唐氏買藥材調養身體也要花不少錢。但他在處置夏竹的時候,忽然領悟到珊瑚手釧另有妙用,一時賣不得了,這些銀錢倒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

 

天還沒亮,寧淵便渾身一顫地睜開眼,從床上坐起來。

 

昨日得了那筐銀碳,原本冷如冰窖的臥房裡炭火熊熊,溫暖入春,也忽明忽暗地映出了甯淵滿頭的汗水。

 

他夢到了自己在火刑架上的場景。火舌啃噬他皮肉,灼燒他骨血的痛苦,現在仿佛還停留在他身體裡揮之不去,司空旭那張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臉更是晃得他眼暈,他用力搓了搓臉,喚了一聲:“白檀?”

 

隔著屏風,值夜的白檀端著盞煤油燈從外間走進來,“少爺怎麼醒了,這天還沒亮呢。”

 

寧淵的臥房裡之前一直是無人值夜的,原本這應當是大丫鬟夏竹該做的事,可她從沒把自己當做過寧淵的下人,因此一次也未值過,昨天寧淵收拾了夏竹後,白檀卻自告奮勇要來守夜,寧淵見她堅持,便也允了。

 

白檀的想法也很簡單,三夫人在府裡向來厲害,自己姐妹二人既然幫著寧淵懲治了夏竹,無論禍福榮辱都已經和他綁在一條船上了,反正他們都是這竹宣堂的丫頭,沒有靠山,不如就索性靠上這位三少爺,雖然在她的印象裡,三少爺一直是個懦弱無能的主,不過昨天的事又讓她發現,自己以前似乎看走了眼,至少三少爺並沒有表面上看著那樣簡單。

 

是以她不光對寧淵恭敬了許多,稱呼上也從“三少爺”變成了“少爺”。這樣隱晦表忠心的方式,甯淵自然坦然接受,或者說,寧淵昨天那般雷厲風行,想要的也是這樣的結果,收服白氏姐妹,自己在一些事上也好有人幫襯,不至於太如履薄冰。

 

“現在什麼時辰了?”寧淵道。

 

“卯時了。”白檀一福身:“過幾日便是年下了,學監在放冬假,少爺不用起這麼早,可以再睡一會。”

 

寧淵搖搖頭,掀開被子起身,白檀迎上來要給他披上外衣,卻被推開了。

 

走出臥房,天色果然漆黑一片,只在東邊現出一抹淡淡的魚肚白。

 

寧淵僅穿了一件內衫,站在院子正中深吸一口氣,忽然紮了馬步,拳頭已經帶著陣陣風聲揮了出去。

 

白檀站在房門口看傻了眼,這個一直手無縛雞之力,被下人作弄也不會還手的三少爺,居然還會打拳?

 

甯淵自從當年遇上司空旭後,為了能幫襯上忙,也為了不拖後腿,養成了每日天不亮就晨起練武的習慣,司空旭也曾經尋了些內功心法來給他,可不知為何,那些並不如何高深的內功寧淵竟然一樣都練不成,最後司空旭以為寧淵沒有練武的天分,於是只教了他一套江湖上慣用的長拳拳法,打來強生健體。

 

起初寧淵也以為自己是因為天分短淺才練不來內功,直到後來遇見一個雲遊四方的江湖方士,方士替他診脈後,告訴他他的體質與常人有異,尋常人所修習的內功講究內息純粹,故分為陽脈與陰脈二系,要麼修純陽,要麼修純陰,而他體內經絡卻陰陽參半,還絲毫不起衝突,因此無論修習陽脈功法還是陰脈功法,都會出現好不容易修習出來的內力,隨著另一脈經絡流失的狀況,因此才練不成。

 

甯淵那時並不明白方士說的“體質有異”“陰陽參半”是什麼意思,直到後來他發現自己明明是男子,卻有孕相出現時,方才理解過來,原來他的體質,的確和正常男子不太一樣。

 

天邊的魚肚白漸漸散開,積雪倒映著光線也讓四周亮堂了不少,寧淵做完最後兩個踢腿,呼出一口長氣,才凝神收工,身上也已出了一身的汗,疲乏得不行。

 

到底只是一副瘦弱少年人的身體,寧淵苦笑一下,曾經這樣一套拳打完,他連氣都不會怎麼喘。

 

白檀早在他練到一半的時候就把妹妹拉起來,進了小廚房開始燒水,此時見寧淵收功,兩人忙迎上來道:“熱水已經備好,少爺快回房沐浴吧。”

 

寧淵回到房間,果然見一個熱氣騰騰的澡桶聳在床前,他脫下汗濕的上衣,見白檀拉著白梅還杵在那裡,便乾笑一聲,“我沐浴的時候,你們可以出去等。”

 

白梅露出奇怪的表情,“少爺沐浴的時候,難道不需要丫頭在旁邊伺候嗎?”她可是聽聞二少爺甯湘每次沐浴,不光要叫足了七八個丫頭隨侍一旁,還得有明確分工,梳頭的梳頭,捏肩的捏肩,捏腳的捏腳,修指甲的修指甲,可忙活得很。

 

白檀卻會意地抿嘴一笑,知曉寧淵是害羞,“那奴婢們上外頭等。”便拉著一頭霧水地妹妹退出去了。

 

甯淵這才安心除去全身衣物,邁入那個半人高的澡桶。

 

渾身被熱水包裹的愜意感讓他長舒一口氣,手臂與大腿的酸痛也減退了許多,他閉上眼睛,正準備小寐片刻,門卻在這時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他嚇了一跳,以為是白檀去而複返,忙轉頭去看,入眼的卻是一個面向憨厚沉著的少年。

 

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生得濃眉大眼,五官一眼望上去雖不出眾,但卻生得端正,有種深藏不漏的俊朗,屬於越看越耐看的類型。他身量比甯淵要高壯許多,只是衣著簡單了些,略顯破舊的粗布襖與麻布褲整齊地穿在身上,頭髮用一根青布帶子綁著。

 

“見過少爺。”少年低眉順眼地沖寧淵一抱拳,“白檀姑娘讓我來伺候少爺沐浴。”

 

“你是……”發覺進來的是個男人,甯淵稍微自在了些,他盯著少年的臉看了一會,不確定道:“你是周石?”

 

少年沒應聲,只是穩重地點點頭。

 

甯淵記得,周石的娘是自己娘親唐氏尚在府外時,身邊幫襯著做事的粗使媽媽張氏。唐氏嫁入甯府,張媽媽便也跟著進了府,可惜沒兩年便得了頑疾去世了,留下年幼的兒子周石,周石在寧府裡自小便是被當家生奴才養著的,後來寧淵搬到竹宣堂,按慣例身邊要配一個貼身的近侍,唐氏便讓周石跟了過來。只是周石自小沉默寡言,不愛說話,寧淵又膽怯懦弱,兩人完全稱不上熟悉,因此在這竹宣堂裡,周石大多是在後院做些挑水劈柴的粗活。

 

甯淵對周石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上一世寧湘秋闈落榜,沒地方撒氣,便帶著幾個隨從沖到竹宣堂來找他的茬,毫不客氣地讓人押著他就往他身上抽鞭子,是周石一聲不吭地沖出來替他擋了幾鞭,結果惹得寧湘惱羞成怒,差人直接打斷了周石的腿,扔出府去了。

 

事後甯淵曾悄悄跑出府尋過他,卻始終找不到人,這份愧疚縈繞在寧淵心裡許多年,如今能再見故人,甯淵心裡說不出地感慨,僵硬地臉色也放柔和了許多,開口道:“你還好吧。”

 

周石一愣,抬眼看著寧淵,顯然沒弄明白眼前這位三少爺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寧淵摸摸鼻子,也意識到自己太莫名其妙了些。

 

周石走到澡桶邊,挽起袖子,一手極為細心地撈起寧淵披散的頭髮,另一手捏開皂角,動作輕柔地開始替寧淵洗頭髮。

 

寧淵見這些事他做得熟稔,不禁好奇地問:“你以前伺候過別人沐浴?”

 

“小時候我娘教過我。”周石回答得不卑不吭,“我娘囑咐過我,這輩子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照顧少爺,所以這些服侍上的功夫,從小就有教導我在做。”

 

甯淵一愣,對於張媽媽,因為去世得早,他只剩下一個極為模糊的印象,只記得是個很愛笑的婦人,娘親也很倚重她。寧淵一聲輕歎,“對不起,勾起你的傷心事了。”

 

周石沒說話,手裡的動作也不見停頓,洗完了頭髮,又取過一邊的白布巾,浸上熱水,開始擦拭寧淵的胳膊與脊背。

 

寧淵還從未這般愜意地洗過澡,等周石扶著他從澡桶裡出來,幫他拭幹身上的水珠,穿上衣服時,天色已經大亮。

 

“周石,你過來原本就是給我做貼身近侍的,以後便和白檀白梅一起照顧我的飲食起居,那些劈柴挑水的活計無需再做了。”見周石收拾完房間,正要躬身退出去,寧淵對他開口道。

 

周石神色微動,第一次正兒八經抬頭看了寧淵一眼,又迅速垂下腦袋,應了聲是。

 

006 得幸祖母

 

吃過早飯,甯淵讓白檀白梅暗地裡看好竹宣堂的下人,又囑咐了他們一些事後,自己則帶著周石出了院子,前去向自己祖母,也就是老夫人沈氏請安。

 

老夫人沈氏,平日裡大多在自個的福壽園裡修養,甚少出門,也甚少見客,看上去存在感並不強,卻是這武安伯府裡誰都不容忽視的人物。

 

沈氏曾為刑部尚書沈岸的嫡女,沈岸出任刑部的時候,是朝堂上出了名的清流,沈氏每天耳濡目染,也隨其父一樣養成了清貴高傲的脾性,以至於後來寧如海遭貶,年輕氣盛地準備去理論一二,是沈氏阻了,照她所言,與其留在華京城看那一群貪官汙吏攪混水汙眼睛,不如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趁著這個機會走開躲清靜。

 

大周舉國重孝,當今聖上便是出了名的孝子,因此寧如海對自己的母親十分敬重,為著這一層,即便沈氏明言她不喜麻煩,府邸裡的晨昏定省能免則免,但府中晚輩到了該請安的時候,還是守著時辰往福壽園裡擠,絲毫不敢含糊。

 

福壽園的正堂,壽安堂裡炭火正旺,將整間屋子捂得如同春日。沈氏斜靠在正位的黃花梨暖榻上,頭髮整齊地用鑲嵌有暖玉的太君套箍著,披了一件墨狐皮帶有番蓮花紋妝緞的大氅,足下也蓋著金絲勾線的暖被,帶著笑意同一屋子的人說話,她貼身的羅媽媽從側門進來,邁著小步子上前,福了一身道:“老夫人,三少爺來給您請安了,正候在外邊。”

 

原本正熱鬧的一群人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三少爺?”沈氏眉頭微皺,似乎想不起來府裡有這號人。

 

羅媽媽心裡也直犯嘀咕,這三少爺以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從來沒向老夫人請過安,今日不知吹的哪陣風,居然把他給吹來了,嘴裡還是道:“就是湘蓮院唐姨娘生的少爺,一直在竹宣堂養著的。”

 

“唐姨娘”三個字一從羅媽媽嘴裡蹦出來,沈氏的臉色當即便不好看了。

 

大周階級分明,沈氏出身又高,素來清貴,最是厭惡那些賤籍娼妓,當初唐映瑤進門的時候,她還為了這事和自己兒子鬧了好一通彆扭,儘管後來妥協了,卻也一直不曾將那位“唐姨娘”放在眼裡,連帶著也不曾留意過她生下來的兒子。

 

“我當是誰,從前一次也不曾來向我這個祖母請安,今兒個怎的來了?罷了,他的請安我可受不起,雪天路滑,你讓他回去吧。”沈氏拂拂袖,竟是連人也不願放進來。

 

羅媽媽似乎早料到了沈氏會這麼說一樣,又福了福身,“三少爺說了,知道老夫人可能不願意見他,不過馬上便是年下了,他只求進來,遠遠向老夫人磕個頭就走。”

 

“既然如此,便讓他進來吧。”沈氏也不想表現得太刻薄,見羅媽媽把話說到這份上,便點了點頭。

 

羅媽媽應聲下去,不出片刻,一身灰色素袍子的寧淵便走了進來,他果然沒跨進正廳,只是垂手站在門檻外,對著沈氏的方向,躬身下跪道:“孫兒甯淵見過祖母,願祖母宜安百益,福壽永年。”

 

沈氏抬起眼,目光從寧淵身上掃過,略微詫異了一會。

 

因為寧淵在廳外所行的並非普通叩首禮,而是極為鄭重的拜安大禮,雙膝並跪,雙手平放在地上,掌心朝天,一手捏福印,一手捏壽印,前額抵在膝上,將整個身子都彎成了弓形。

 

拜安大禮興盛於前朝,行此禮可表示晚輩對長輩的最大尊敬,不過因動作繁瑣難完成,到本朝後,這禮節便漸漸荒廢了,尋常人家的後輩子弟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只有華京城中真正的百年名門,或者底蘊深厚的世家士族裡,還保留著這種傳統。

 

惜年司空旭出身卑微,是最不受寵的一個皇子,為了得臉于太后,他費盡心機找到了一個前朝司禮儀的教引嬤嬤,只為學這最正統也最標準的拜安大禮,寧淵便也是那時跟在一旁學會的。

 

以沈氏的出身,自然是認得這種禮節的,一時她臉色舒緩了些,看向寧淵的眼神也不似之前那般冷漠,見他瘦弱的脊背一直弓著,直到微微發顫,卻強忍著疼痛沒有起身,心裡不禁劃過一絲憐愛,想到不論生母是誰,他到底是寧如海的親子,自己的親孫,便出聲道:“且起來吧。”

 

寧淵有些踉蹌地站起身,微微咬住嘴唇,正要轉身離開,沈氏卻又向他招了招手,“外邊天寒地凍,先進來暖暖身子。”說完,沈氏看了羅媽媽一眼,羅媽媽會意,差人趕緊在廳裡支了張椅子。

 

屋子裡的其他人表情上看不出,眼神裡卻很是莫名其妙,老夫人方才還對那個不得臉的三少爺冷言冷語,怎麼只消他行過禮,態度就來了一通大轉變。

 

其實他們都不明白,幾十年前拜安大禮盛行時正是沈氏年輕的時候,就連她自己也向長輩行過這樣的禮,只是輪到幾十年後晚輩該向她行禮時,卻沒有那種傳統了,心底難免不平衡,而寧淵,恰恰滿足了沈氏的這點不平衡,沈氏便也給這個懂她心思的晚輩平衡,沒有再趕人回去,而是請進來說話。

 

寧淵入了正廳,低眉順眼地在羅媽媽為他支的椅子上坐了,目光不忘在屋內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掃視一圈。大夫人嚴氏一身藏青色勾銀線的綿群,儀態端莊地坐在沈氏左下首,對面是打扮最為出挑的柳氏,她二人以下便是環肥燕瘦的各位姨娘,少爺與小姐們則坐在生母邊上,只有一人的位置最為不同——

 

緊挨著沈氏那張黃花梨軟榻旁有一方烹茶小幾,小幾上用銅爐溫著一壺熱茶,旁邊坐了一個和寧淵差不多大的少女,模樣很是嬌俏可愛,尤其一雙眼睛水靈明亮,似兩顆黑珍珠一般,一身桃紅色綴著貂皮絨的襖裙裹在身上也異常亮眼。

 

寧淵望著她,她也正回望著寧淵,手則輕柔地伸進錦被裡為沈氏揉腳。

 

這少女甯淵認得,是柳氏的長女甯萍兒。她雖說是庶女,卻是這府裡最受寵的庶女,個性通透,為人乖巧,難得的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光寧府,哪怕在江州城的上流族群中,也是頗有名聲的貴小姐,無怪其他小輩都坐得離沈氏遠遠的,獨她一人侍奉在近側。

 

“早晨起來我便覺得奇怪,怎的院子裡的雪居然化了大半,搞了半天,原來是有樁連老天都看不過眼的事在這等著呢。”坐得離柳氏不遠的姨娘張氏從袖袍里拉出一張絲帕,嫌惡般在鼻前扇了扇,小聲地自言自語道:“這壽安堂一向乾淨得很,怎的今日飛進一隻麼蛾子,弄得屋裡的窮酸晦氣也忒濃了些。”

 

她聲音壓得低,沈氏聽不見,可這番毫無遮掩的指桑駡槐還是惹得臨近的幾名婦人丫鬟一陣悶笑。

 

寧淵心定神清。張氏向來依附柳氏,與她是一路的人,會出言譏諷自己也不奇怪,而既然張氏開了腔,想必柳氏也等在後面。

 

果不其然,張氏話音一落,柳氏便接過話頭道:“淵兒平日裡連見上一面都難,如今也算是長大了有了孝心,懂得來向老夫人請安了。”

 

柳氏這話可是放開了嗓子說的,表面上只聽得出欣慰贊許之情,實際卻是在譏諷寧淵不孝,不懂得來向老夫人晨昏定省。

 

其實自甯淵出現在壽安堂外的那一刻,柳氏的臉色便不太好看,因為她曾囑咐過夏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寧淵在老夫人面前得臉。

 

是以從前寧淵只要有來向老夫人請安的念頭,夏竹都會即刻攔著,同時告訴他因為他生母唐氏的關係,老夫人對他極是不喜,他若是上福壽園請安也只會讓老夫人生氣,不光討不了好,還會讓他的日子更難過。

 

彼時寧淵膽小又不懂事,加之沈氏的確下過嚴令禁止唐氏踏進福壽園,所以他並不明白這是柳氏為了弱化他在沈氏心中分量所設下的計策。於是除逢年過節的家宴外,甯淵從來未主動向沈氏請過安,便也這樣惹得沈氏越發忽視這個孫子的存在,那些欺辱他的人沒了後顧之憂,也更加肆無忌憚。

 

可惜柳氏想破了腦袋估計都不會知道,她插在寧淵身邊最大的釘子夏竹,已經被寧淵快刀斬亂麻地拔掉了。

 

柳氏這樣當面譏諷,目的無非是提醒沈氏他是個不孝的孫子。寧淵心裡冷笑一聲,他此番既然來了,自是想好了說辭,也不懼柳氏的笑裡藏刀,逕自站起身走到沈氏跟前,又是一記拜安大禮跪了下去,“孫兒不孝,請祖母再受孫兒大禮,孫兒喜不自勝。”

 

沈氏沒立刻讓他起身,而是不鹹不淡嗔怪了一句:“你這孩子,祖母的福壽園只怕還是第一次來吧。”

 

“祖母莫生氣,實在是孫兒自小體弱臥病,因為怕過了病氣給祖母,所以一直不敢前來請安。近來許是年歲大了,身體康健許多,想著應該無妨了,便立刻過來看祖母,一是請安,二是賠罪。”寧淵跪著道。

 

“臥病?”沈氏眉頭一皺,“既然臥病,何以我這裡完全沒消息?哪有孫兒臥病,祖母卻不知情的道理,是否你院子裡的下人躲懶裝蒜,沒有向上通報?”說完,又疑惑地看向嚴氏:“這孩子身體不好,你這個嫡母難道也不知情嗎?”

 

嚴氏略帶惶恐地起身,正要說話,又被寧淵搶過了話頭,“祖母不要責怪母親,此事是淵兒有意瞞著的。母親要照顧大哥本就辛勞,淵兒也不是怎麼大病,怎麼能再惹得母親勞心。而祖母是最該享清福的人了,孫兒更沒有為了這點小事來叨擾祖母的道理,要是惹得祖母不快,影響到了身體康健,便更是孫兒的罪過了,因此孫兒一直拘束著下人,不要將此事對外宣揚。”

 

嚴氏詫異地掃了寧淵一眼,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原以為寧淵會趁勢告狀,不想他竟這般識大體幫自己下了臺階。

 

沈氏目光緩和了些,掠過嚴氏,又看向柳氏:“三媳婦,老大要照顧湛兒,老二個性素來不愛管事,這幾年府裡事務是交由你打理的,淵兒臥病一事,你可知道?”

 

柳氏不知沈氏會忽然問自己,一時有些慌,只好順著說:“我,我也不知……”

 

“祖母,府中那麼多人,諸事繁瑣,娘不可能事事都留意到、顧周全。三哥既然有心要隱瞞,連母親都被蒙在鼓裡,何況是娘呢,三哥你說是不是?”甯萍兒適時地插-進話,還順道對甯淵天真無邪地眨了眨眼。

 

“萍兒妹妹說的是,我們做晚輩的,若是能讓長輩少操些心,便就是最大的孝心了。”寧淵陪著笑,只是那笑容裡有多少冷意,大概也只有他一個人體會得出來,

 

寧淵可不會認為這個表面上天真無邪的庶妹是好相與的人,相反,甯萍兒的心思有多縝密毒辣,他可深有體會,柳氏做的許多事情有大半都是她在背後出謀劃策,人前她卻總裝出一副典型大家閨秀模樣,曾經寧淵便是被她這副模樣騙了,以為她是個平易近人的妹妹,於是才一次又一次地掉入柳氏的算計中,直至最後被寧如海下令送出寧府。

 

“罷了,難為你這孩子有這份孝心,如今你身體既然好轉,以後也要多來祖母這裡走動才是,病氣之類的,祖母不在乎,而且哪有做祖母的會嫌棄自己親孫子的道理。”沈氏點點頭,不自覺多打量了這個幾乎沒見過的孫子幾眼,見他雖然瘦弱,可是眉目清俊,一雙眼睛更是英氣逼人,透著股與年齡不相符的沉著,即便跪著,脊背也挺得筆直,比寧如海小時候還要多幾分魄力,心裡也溢出絲喜愛來。

 

“先起來吧,在地上跪久了,仔細腳涼。”沈氏說完,帶著笑意從臥榻上起身,親自伸手托住寧淵的胳膊想將人扶起來,可感覺到觸手一片冰涼時,不禁眉頭一皺,冷聲道:“平日裡都是些什麼人在伺候你,怎麼都是我們甯府的少爺,衣著陳舊些便罷了,數九寒天還穿得這樣單薄,你的冬衣呢?”

 

寧淵似乎嚇了一跳,忙把手收回去,躲躲閃閃地道:“是……是孫兒自己出門時匆忙忘了穿,不關下人們的事……”

 

沈氏並非老糊塗,甯淵雖然這麼說,可不代表她就要這麼信。方才聽聞寧淵臥病,可管事的媳婦卻一問三不知,已經引得她懷疑了,像她這樣高門大戶出來的閨秀,素來講究家門名聲,平日裡看不到可以不管,但只要看到了,發現府裡有苛待庶子女的事,傳出去了不光不好聽,她這張老臉也掛不住。

 

寧淵明擺著是受了委屈,卻絲毫沒有告狀的意思,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處處顧全長輩的顏面,這在沈氏眼裡是極為識大體的表現,也正因為這樣,她才對府裡居然有人欺上瞞下而感到尤為惱怒。

 

只是寧淵已經那般說了,她也不好發作,除了暗贊寧淵懂事之外,她順手解下了自己的狐皮大氅,披在寧淵身上,“真是傻孩子,下次出來記得多穿些,若凍壞了自己,心疼的可還是祖母。”

 

這一披,等於是給在坐的所有人傳遞出一個信號,她認下了這個孫子,以後如果有人要對寧淵蹬鼻子上臉,得先看看能不能過得了她這個老夫人的眼。

 

一時屋子裡各有各的表情,沒有子女的姨娘們大多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嚴氏臉上是一貫的沉靜,只是望向寧淵的目光裡帶上了奇妙的神色,唯有柳氏,不光面色鐵青,藏在袖袍裡的手帕也被她鼓著青筋的手攪成了一團疙瘩。

 

007 請君入甕

 

甯淵謝過沈氏,回身到座位坐好,羅媽媽此時捧了茶上來,寧淵接過茶盅,揭開茶蓋,動作十分小心地撣了撣。

 

“這是你二哥新奉給祖母的普洱,又是你萍兒妹妹親手烹的,你萍兒妹妹烹茶的手藝當屬一絕,你嘗嘗。”沈氏帶著笑道。

 

“好香的茶!”寧淵只小抿一口,便驚喜道:“定是今年春制的普洱了,茶香比秋制的要濃鬱許多,入口還清甜,且三蒸三煮過,竟一絲澀味都無了。”

 

“三哥好靈的舌頭。”沈氏還未說話,甯萍兒便尖俏伶俐地道:“去年雲州鬧了凍災茶葉減產,今年春制的普洱本就不多,大半還當做貢品被送去了華京,若不是二哥有些本事,一般人恐還不得見呢。”

 

甯萍兒說這番話,聽起來稀鬆平常,內裡卻是在恥笑寧淵身份低微,這樣的好茶他平日根本喝不到。寧淵只當沒聽懂,滿臉含笑地看著她說:“萍兒妹妹說的是,多虧了二哥一番孝心,祖母才能有這樣好的口服,我們這些小輩便也跟著沾沾福氣了。”說完他笑意更開,並且絲毫沒掩飾眼角的一絲狡黠。

 

甯萍兒心中一跳,立刻朝沈氏看去,果然見沈氏臉色當即便不好看了。

 

沈氏身為寧府的老夫人,又有朝廷冊封的誥命在身,身份十分尊貴,可今年雲州茶葉減產,這春制的普洱,若不是寧湘送上來,她還確實喝不上。寧淵那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恰到好處地挑動了沈氏的敏感神經:身為祖母,喝的茶卻還不及孫子好,茶葉尚且如此,那其他東西呢?難不成寧湘一個庶子,日子卻過得比她這個祖母還要優渥舒坦?

 

其實甯萍兒並沒有這個意思,不過是寧淵算准了沈氏高傲的脾性,順水推舟這麼一撥,落在沈氏耳朵裡聽起來就像這麼個意思了。甯萍兒暗道一聲不好,立刻就要站起身來告罪,沈氏卻已放下了手裡的茶盞,對羅媽媽道:“到底是陳制的普洱,烹得再好,澀味是去了,一股子黴味卻擋不住,我喝不慣,去給我換一盞龍井來。”

 

“是呢,孫兒聽聞祖母這的龍井是頂好的極品,一盞之價堪比鬥金,普洱便罷了,那龍井孫兒定要恬著臉向祖母討一杯來嘗嘗。”甯淵用少年人特有的嬌憨語氣向沈氏撒了個嬌。

 

聽了這話,沈氏僵著的臉複又笑開,抬手朝寧淵點了點,“倒沒瞧出來你是個嘴饞的,什麼便宜都要占,罷了,上祖母這來就別拘束,便叫羅媽媽去備茶吧。”

 

羅媽媽應聲下去了。

 

屋裡坐的慣是一群會見風使舵的姨娘,見狀也跟著放下普洱,紛紛向沈氏討起龍井,沈氏滿臉堆笑,自然是允了,順道還讓羅媽媽親手烹茶,小幾旁的甯萍兒只得讓位,惴惴回到柳氏身邊坐下,只是望向寧淵的一雙眼睛好似要噴出火來。

 

就在這時,一個小丫鬟匆匆順著側門跑進來,到柳氏身邊附耳幾句,柳氏聽聞後臉色勃然一變,就要起身,卻遭甯萍兒眼明手快地拉住。甯萍兒安撫了柳氏幾句,又招過那名丫鬟小聲吩咐了什麼話,接著推了身邊的寧湘一把,寧湘點點頭,與那小丫鬟一同出去了。

 

這些小動作別人或許注意不到,但全被寧淵盡數看在了眼裡,但他只低頭喝茶,假裝沒看見。

 

一屋子的人嘰嘰喳喳閒話家常,茶水也下的快,沈氏挨個向有生養的姨娘問了問各自子女們的境況,挨到柳氏時,卻只見甯萍兒甯倩兒兩姐妹在側,獨獨不見了寧湘,便問道:“湘兒這是到哪裡去了?”

 

“哎喲,我倒沒注意,這皮小子向來坐不住,沒准又上哪淘氣去了,老夫人不必掛心。”柳氏祥裝不解地四處看了看。

 

“祖母莫掛心,二哥是去取竹子去了。”甯萍兒站起來帶著笑回話,“二哥前幾日路過落梅園,見紅梅開得正好,便折了些梅枝想做個‘歲寒三友’的盆栽送給祖母,只是這天寒地凍的,松枝與梅枝易得,文竹卻不易得,這不剛聽丫鬟說院子裡送來些文竹,他便迫不及待地去了。”

 

“這小子,正事不會做,倒會在這些花花腸子上下功夫。”沈氏嘴上這麼說,臉上卻一掃方才的不快,笑著朝一旁的嚴氏道。

 

“湛兒身子不好,淵兒又年幼,湘兒一貫是老爺最為器重的兒子,為老夫人盡孝是應當……”嚴氏附和著點頭,只是她話剛說到一半,卻見寧湘急匆匆從外邊沖進來,撲通一聲在壽安堂中間跪下,滿臉的義憤填膺:“湘兒有要事,還請祖母和母親做主!”

 

這突如其來的場面讓一屋子的人全部愣住了,沈氏更是滿臉詫異,可還不待她問話,寧湘卻已轉過頭,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寧淵,“三弟,你好狠的心,怎麼能對身邊人下這樣的毒手!”

 

“湘兒,你發什麼瘋呢,別在老夫人這胡鬧。”柳氏第一個站起身,沖寧湘斥責道,“還不快起來跟祖母賠罪!”

 

“娘,孩兒方才出去,結果撞見了一樁不吐不快的事情,今次若不向祖母問個明白,便是枉讀聖賢書了。”寧湘脖子一梗,滿臉大義淩然地表情,一雙眼睛卻怒火熊熊地盯著寧淵,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了一般。

 

“湘兒,你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說,到底有什麼不吐不快的事,和你三弟又有什麼關係?”沈氏奇怪地問。

 

“湘兒笨嘴拙舌,怕說不清楚,還是請祖母自己看吧。”說完,寧湘起身,朝門外喝到:“快把人帶進來!”

 

話音剛落,便有丫鬟便扶著一個模樣極為狼狽的女子走了進來。

 

屋裡那些養尊處優的姨娘們,但凡見到那女子的臉,紛紛露出嫌惡的表情,用錦帕捂住口鼻。

 

只因那女子不光渾身汙穢不堪,髮髻散亂,臉頰更是腫成青紫色,嘴角還掛著兩條下流的血水,進來後,見著這一屋子人,她先是“嗚嗚”叫了半晌,然後對著柳氏一邊涕淚橫流地磕頭,一邊指著寧淵,嘴裡“嗚嗚”個不停。

 

“湘兒,這裡可是老夫人待客的地方,你無端弄進來一個渾身發臭的瘋子做什麼,存心找老夫人的晦氣嗎!”柳氏裝模作樣地朝寧湘喝到。

 

“咦,這丫頭怎的看著那般熟悉?”甯萍兒看著那女子的臉,忽然驚呼一聲:“哎呀,這不是在三哥身邊伺候的夏竹嗎!”

 

“夏竹?”柳氏眼珠子一轉,似也認了出來,頓時變了臉色,“果真是夏竹!”然後又抬頭盯著寧淵,“淵兒,你的近身丫鬟,怎的變作這副模樣了?”

 

“還能怎樣,分明是被人虐待至此的!”寧湘臉頰上抽動,似是憤怒急了,好像這夏竹是他的骨肉血親一般,“祖母,我們堂堂武安伯府裡,居然出了主子肆意虐待下人之事,茲事體大,一旦處理不好,只怕府邸上下數百下人都會心寒呐,因此孫兒惶恐,父親又不在府中,只能即刻帶了人來,請祖母和母親拿主意!”

 

這柳氏母子三人一唱一和,倒把這齣戲給唱全了,寧淵見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才放下手裡的茶盞,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二哥的意思,夏竹丫頭如今變作這般模樣,是我這個做主子的在虐待她了?”

 

寧湘憤憤盯著他,“她是你院子裡的人,若不是你做的,難道還有別人不成!你做出這般天理難容的事情,若傳揚出去,我們寧府的臉面是要還是不要!”

 

面對甯湘的指責,寧淵不急反笑,“二哥,這俗話說的好,捉賊要拿贓。夏竹雖說是我院子裡的人,但這顛倒是非污蔑黑白栽贓陷害的事情誰都會做,你這樣一口咬定是我,總該有些真憑實據才好,難不成是夏竹親口向你控訴,是我把她虐待成這幅模樣的?”

 

甯湘冷哼一聲,“你自是知曉夏竹已經不能開口說話,才這般有恃無恐,但你不要忘了,竹宣堂可不是只有你一張嘴巴。”說完,寧湘又朝門外喚了一句:“把那個丫頭帶上來!”

 

很快,便又有人領著個丫頭入了內廳,寧淵抬眼看過去,果真是自己竹宣堂的粗使丫鬟——翠雲。

 

“你以為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可惜紙向來保不住火,你是怎麼折騰夏竹的,早被翠雲看見了,如今人證物證俱在,我看你還有什麼話說!”寧湘話音一落,翠雲便對著沈氏磕頭如搗蒜,“請老夫人做主,老夫人做主啊!夏竹姐姐太可憐了,我們做下人一直勤勤懇懇,小心侍奉,誰曾想三少爺竟然有一副那樣狠毒的心腸,夏竹姐姐忠心為主,反遭此橫禍,天理何在啊!”說的是字字誅心,句句泣血。

 

柳氏聽聞後面露震驚,不可置信地看著寧淵,“淵兒,你怎能對身邊的丫頭做出這般殘忍的事,你讓姨娘怎麼幫你說情!”她倒慣會把握時機,沈氏尚未發話,她卻已經蓋棺定論了。

 

其實柳氏心裡也很疑惑,方才有丫鬟進來向她通報夏竹的事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寧淵居然有膽子懲治她的人,氣得她立刻就要發作,還是甯萍兒攔住了她。依照甯萍兒的意思,寧淵這是挖了個坑自己往下跳,那麼好的把柄送到他們手裡,不好好利用實在可惜,便索性直接將夏竹帶過來,當著沈氏的面好好鬧一鬧。

 

虐待下人,對於向來注重名聲的高門大戶來說是十分不體面的事情,又有他們在旁邊煽風點火,不愁沈氏不會重罰寧淵。

 

於是甯萍兒迅速定出了一條計策,又讓腳程最快的寧湘去辦,為的就是要趕在這裡的人散場之前,把戲唱出來。

 

果不其然,這麼一鬧騰之後,沈氏面色已變得不太好看,壓著聲音朝寧淵問道:“淵兒,你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寧淵不慌不忙地站起來對沈氏行了一禮,“祖母,請容淵兒先問二哥幾句話。”

 

見沈氏點頭,寧淵挺直了腰板,對寧湘道:“三弟我很是奇怪,二哥你不是回自己的院子取東西了麼,怎的你的東西沒取來,反倒將我院子裡的丫頭拎過來了,難道是外邊雪太多,晃得眼暈,走錯了路?”

 

寧湘冷笑一聲:“你莫要顧左右而言他,是這翠雲丫頭跑到我那裡求救,說你對院子裡的丫鬟濫用私刑,還將人關在柴房裡不給吃喝,若不是我去得早,只怕這夏竹,此刻連性命也無了!”

 

“哦,原來是這樣。”甯淵露出了然的表情,點點頭,緩步渡到翠雲跟前,揚起手,“啪”的一個耳光抽在她臉上。

 

“呀!”翠雲一聲尖叫,料不到寧淵會突然打她,捂住臉往寧湘背後躲。寧淵這一動作也讓其他人膛目結舌,柳氏臉上氣勢更盛,只當寧淵是無從辯駁,開始氣急敗壞了,當即便喝道:“放肆!甯淵,你當這壽安堂是哪裡!膽敢當著老夫人的面囂張!”

 

“柳姨娘,你誤會了,淵兒不過是在懲治自己院子裡不懂規矩目無尊卑的奴才而已。”甯淵慢條斯理地將柳氏的話頂了回去,轉身又對沈氏道:”祖母,淵兒料不到這翠雲居然如此放肆,完全不把祖母與母親放在眼裡,實在是氣急了才會動手,還請祖母體諒。”

 

“三哥,你失心瘋了不成,這翠雲丫頭不過是說了幾句對你不利的話而已,你不光不知悔改,反而動手打她,還誣賴她不敬祖母,就算祖母再寬宏大量,恐怕也見不得你這般胡攪蠻纏啊。”甯萍兒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還是早些向祖母告罪,誠心悔悟,祖母應當也不會為了個奴才重罰你的。”

 

“總聽別人稱讚萍兒小姐冰雪聰明,怎的卻連這麼顯而易見的事都看不明白。”坐在不遠處的姨娘莊氏忽然開了腔:“我看三少爺這一巴掌沒打錯,這丫頭委實可惡,就算要找人伸冤,放著老夫人的福壽園不來,卻捨近求遠的跑去二少爺那裡,難不成在這丫頭眼裡,如今寧府已是二少爺當家,老夫人和大夫人都不作數,只有二少爺才能替她做主?”

 

莊氏一身絳紫色襖裙,滿臉是幸災樂禍的表情。她入府只得一年多,因年輕貌美,很得寧如海寵倖,在府裡的地位節節攀升,也一直同柳氏勢如水火,只要能有擠兌對方的機會,她都不會放過。

 

008 攻心為上

 

寧湘頓時慌了,他不過一個晚輩,又是庶子,哪裡有膽子現在就和“當家作主”扯上關係,何況還當著沈氏的面,立刻辯解道:“祖母,湘兒也不知這丫頭為何偏偏會來找我,湘兒帶她過來只是為夏竹打抱不平,絕無他意啊。”

 

甯萍兒的表情則活像吞下了一隻鞋拔子,卻又不能發作,只好委屈地咬緊下唇,用哀求的目光看向一貫疼愛自己的祖母。

 

她不看還好,一看,沈氏便罷了,嚴氏卻正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望著她,直望得她心裡發毛,想到這位嫡母平日裡雖不張揚,卻也絕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主,她立刻收斂了神色,乾笑一聲道:“莊姨娘教訓的是,萍兒年幼,確有許多事考慮不周。”

 

“是不是考慮不周,你心裡最清楚。”莊氏得理不饒人,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又直勾勾盯著柳氏,“三夫人,我莊卿卿別的東西不擅長,卻是個實打實的直心腸,有些事看不過眼呢,就免不了多嘮叨幾句,這翠雲丫頭言行古怪,明擺著是受人指使在構陷三少爺,至於她背後是不是另有人在興風作浪,你的眼睛,還需要方亮一點才好。”

 

“你!”柳氏一隻手緊緊扣著椅子的紅木扶手,指尖都失了血色。莊氏這番指桑駡槐稍微有些心思的人都聽得出來,偏偏讓她絲毫找不出話來反駁,直氣得柳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謔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翠雲身前,就是幾耳光賞了過去,“說!你這丫頭為什麼別的地方不去,偏偏跑去找二少爺伸冤!可是受了什麼人指使,要陷二少爺於不義!”

 

寧淵心底嗤笑一聲,柳氏倒也不蠢,三兩句話便把本已盡失的先機又占了過去。

 

莊氏原本說的是翠雲受人指使在構陷三少爺,到了柳氏嘴裡,就變成了翠雲受人指使要陷二少爺於不義。一字之差,天差地別,聽在別人的耳朵裡,立刻會覺得翠雲捨近求遠去找二少爺告狀,目的也許是為了能讓人借著這個由頭對二少爺發難呢。

 

翠雲說到底是竹宣堂的下人,而借機發難的人又是寧淵,別人就會順著猜想了,這難不成其實是寧淵設下的套,好讓甯湘失寵於老夫人和嫡母?

 

一時屋子裡諸人都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夠了!”沈氏手裡的茶盞像驚堂木一樣重重落在身前的小幾上,哐地一聲,刹那間就讓正竊竊私語成一團的壽安堂鴉雀無聲。

 

“淵兒,別的事祖母且先不管,你先跟祖母說清楚,這夏竹究竟是如何變成這樣的,你是否真的在自己院子裡濫用私刑?”沈氏直入正題,她現下只想弄清楚府裡到底有沒有虐待下人這回事。

 

寧淵正過身,也不再閃爍其詞, “祖母,夏竹變成這樣,的確是孫兒動的手,可孫兒絕沒有濫用私刑,完全是這丫頭有錯在先,咎由自取。”

 

柳氏冷著一張臉道:“有錯?淵兒,這夏竹在撥去你院子裡之前,可是我房裡的丫鬟,侍奉人一直周全得體,人也小心謹慎,竟不知到底犯了什麼錯處,值得你這樣大動干戈,竟然燒掉了她的舌頭。”

 

寧淵伸手一指,“她的錯處,全在她懷裡擱著,祖母差人掏出來一看便知。”

 

沈氏看了羅媽媽一眼,羅媽媽立刻上前,按住夏竹,伸手進她胸口摸了摸,很快便掏出一個顏色鮮豔的珊瑚手釧來。

 

姨娘張氏眼尖,當即便低呼一聲:“哎呀,那不是三夫人最寶貝的珊瑚首飾嗎,怎麼跑到那丫頭身上去!”

 

柳氏自然也瞧見了,她同樣目瞪口呆,自己那套價值連城的珊瑚首飾,怎的會出現在夏竹身上,莫非是這丫頭手腳不乾淨,從自己房裡偷來的?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她三天兩頭便會把夏竹招到自己房間裡來詢問寧淵的動向,若是她存了偷東西的心思,有大把的機會可以動手。

 

“三夫人,看來你這個侍奉人周全得體的丫鬟,似乎更擅長偷雞摸狗的行當呢。”莊氏用錦帕半掩住嘴,咯咯直笑。

 

“祖母,你也看見了,這夏竹丫頭手腳不乾淨,我發現她居然私藏有柳姨娘首飾的時候,就將人給扣下了,本想即刻帶給柳姨娘發落,可這丫頭見窮途末路,居然滿嘴汙言穢語辱駡柳姨娘,甚至罵到了祖母頭上,孫兒實在是生氣,按大周律法,奴才語出不敬,當處拔舌之刑,於是孫兒就順手塞了塊碳進她嘴裡,她才會變成這般模樣。”

 

“笑話,你怎的就料定了那珊瑚手釧是夏竹偷的?如今夏竹不能開口,自然是你想說什麼便是什麼,你也不想想事情若真的像你說的這般理直氣壯,翠雲丫頭又何必跑出來伸冤求救?你以為祖母會相信你這番破綻百出的說辭嗎?”寧湘方才吃了癟,心裡一直堵著一口氣,寧淵話音剛落下,他便急不可耐地出言反駁。

 

寧淵一臉詫異的表情,“不是夏竹偷的?”他眨眨眼,“那麼這手釧是柳姨娘賞給她的咯,可我怎麼記得柳姨娘對這珊瑚首飾極是寶貴,祖母想要出銀錢向柳姨娘買下,她都不肯割愛呢。”

 

寧淵這句話說得是天真爛漫,毫無心機,似乎真的很好奇。

 

“我……沒……不是……”甯湘一時語滯,他本意是想暗示寧淵在陷害夏竹,將不知從哪弄來的手釧塞進夏竹懷裡。可且不說身為主子去陷害一個奴才本就是十分荒謬的事情,沒人會往那方面想,他更萬萬料不到寧淵三言兩語就順著他的話把火燒到了柳氏身上。

 

甯萍兒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寧湘一眼,低下頭去噤若寒蟬,完全不敢看柳氏已變成豬肝色的臉,而沈氏此刻的表情,已經沉得直欲滴出水來。

 

府裡有許多人都知道,半月前,寧如海的上峰,江州都督曹桂春的嫡長女出嫁,沈氏原本想出銀錢買下柳氏那套稀奇的珊瑚首飾,好湊一份體面的賀禮送過去,可柳氏咬死了那玩意稀罕難得,硬是不願出手,沈氏雖心中不快,卻也沒堅持。可如今順著寧淵的話這麼一想,柳氏當初死活不願讓給自己的東西,如今卻隨隨便便打賞給一個丫頭下人,這還了得!這不是明擺著在打她這個老夫人的臉嗎!

 

“老夫人,你別聽湘兒胡言亂語,那手釧絕不是我賞出去的,定是這賤丫頭心術不正,居然膽敢偷主人家的東西!”柳氏此刻只想著如何證明自己的清白,至於收拾寧淵的事,早被她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轉頭又對寧淵道:“淵兒,這件事你做得極好,對於這樣手腳不乾淨的下人,拔了舌頭便是輕的,當直接砍了雙手,轟出府去讓她自生自滅才好!”

 

“如此看來,事情應當是明白了,大媳婦,你怎麼看。”沈氏眯著眼睛,望向嚴氏。

 

嚴氏低頭道:“有老夫人在,老夫人拿主意便是,只是媳婦覺得,這夏竹著實可惡,今兒的事擺明瞭是那丫頭自己犯了事,受了主子懲戒,卻不知悔改,反而妄圖構陷主子,鬧騰到老夫人這來饒您清靜,簡直不可饒恕,不如就按三妹說的,砍了雙手,轟出府去吧。”

 

沈氏點點頭,看向羅媽媽,“還不去辦。”

 

羅媽媽神色一凜,立刻喚了兩個粗實婆子,一左一右架住不同嗚嗚叫喚的夏竹,三兩下便拖了出去。

 

“老夫人,別忘了這還有一個跟著興風作浪的丫頭呢。”莊氏纖指一點跪在那裡臉色煞白的翠雲。

 

沈氏已經端起了茶,顯然不想再去管,嚴氏便用她一貫溫潤和婉地嗓音道:“身為下人,不替主上分憂,卻跟著賤婢一起興風作浪,想也不是個省事的,便也拔了舌頭,打出府去吧。”

 

立刻又有兩個粗使婆子上前,架住渾身哆嗦,已說不出話來的翠雲走了。

 

壽安堂裡一時無人說話,寧淵咳了一聲,跪下朝沈氏拜了拜,“今日這場風波,全怪孫兒約束下人不利,才惹出這番是非來讓祖母煩心,還請祖母責罰。”

 

“行了,你也用不著自責,祖母有眼睛,可不是是非不分的老糊塗,況且若不是方才的事,祖母尚不知你那院子裡的奴才居然這般蹬鼻子上臉,實在可氣。”沈氏輕哼一聲,撣了撣茶蓋,“羅媽媽,午後你上三少爺那去一趟,看看究竟是一群什麼狗奴才在伺候三少爺,若盡是些不中用的,便全部打出府去,另換一批中用的來。”

 

“孫兒不孝,讓祖母費心了。”寧淵又是一拜,才規規矩矩站起來,退回到位子旁坐好。

 

“得啦,方才不小心喝多了茶水,如今胃裡有些發脹,再坐下去只怕會失了規矩。”莊氏扭著纖腰,帶著一臉神清氣爽的表情站起來,朝沈氏與嚴氏一福禮,“老夫人,大夫人,奴家這便先回去了。”

 

沈氏點頭,“眼瞧著便要午膳了,都散了吧。”

 

一屋子的人便都起身告安,接二連三地走了出去。甯淵故意落後半步,退到柳氏身邊,帶著笑意道:“還未恭喜柳姨娘,手釧失而復得。”

 

柳氏料不到寧淵居然會主動湊上來揶揄她,偏生又發作不得,只一口濁氣堵在喉嚨裡,扭頭便走,甯萍兒緊跟在她身後,唯有寧湘,示威般對寧淵揮了揮拳頭。

 

寧淵依舊是笑。

 

待一屋子的人人去樓空,沈氏坐在那裡,眉頭卻越皺越緊,羅媽媽上前替她揉了兩下,便聽見沈氏問道:“方才的事情,你怎麼看。”

 

羅媽媽眼觀鼻鼻觀心,“老奴眼睛早就不好使了,哪有老夫人看得通透,只是老奴瞧著,這三夫人也做得也忒顯眼了些。”

 

沈氏點點頭,“她自從被抬了夫人之後,不都一貫是那個架勢嗎,為著個丫頭奴才的事,鬧得這般大張旗鼓,也難怪,市井商戶的出身,哪裡有大家閨秀得體,成天耍著那些手段,老太太我懶得去搭理,她便只當我是瞎了不成。”

 

羅媽媽又笑道:“倒是這個三少爺,瞧著膽膽怯怯,弱不禁風的樣子,卻是個有主意的,那處變不驚的模樣,和伯爺小時候可像極了。”

 

沈氏道:“我瞧著也像,可惜了她的親娘是那個唐映瑤,不然也是棵好苗子。若如海能再多幾個兒子,湛兒的身體能再好些,家門人丁興旺,我也好少操一些心。”

 

羅媽媽為沈氏添上茶水,“老夫人要操什麼心,老夫人是最該享清福的人了。”

 

沈氏接過茶,想了想,又放下,“下午你去三少爺那的時候,把芸香也一道帶過去,瞧著方才那兩個丫鬟蹬鼻子上臉的模樣,就知道那群下人平日對著他這個主子有多倡狂,到底也是我的孫子,做祖母的能照拂便照拂一二吧。”

 

“是,老夫人慈愛,三少爺知道了,必定會感激的。”羅媽媽福了福身。

 

****

 

甯淵披著那件沈氏的狐皮大氅,慢悠悠在蓋著一層薄雪的青石路上走著,路過後院的落梅園時,他才頓住步子,說了一句:“你若有話便問出來,那副模樣我瞧著都憋得慌。”

 

跟在他身後的周石臉頰微微泛紅,伸手在腦後抓了抓,“我只是不太明白,少爺明知道夏竹脫身後會去找三夫人撐腰,為何還要讓白檀他們故意放她走。”

 

“我便知道你要問這個。”寧淵笑了笑,“你方才在壽安堂外邊可聽見屋裡的動靜了?”

 

周石點頭。

 

“那便是了,我若一直把夏竹關在柴房裡,終究不是個事,也遲早會被三夫人發現,到那時便不好辦了,倒不如現在放她出來陪我唱一齣戲,這戲若唱得好,不光能讓我免了懲治夏竹的後顧之憂,還能順道清理門戶,將竹宣堂裡那些三夫人的釘子盡數拔掉。”

 

周石露出疑惑的表情,“少爺,我還是聽不明白。”

 

“你可曾讀過兵書?”

 

“少爺別笑話我了,我連字都不識得幾個,哪裡又能去讀兵書。”

 

寧淵似乎心情很好,伸手折下了一枝開得正好的梅花:“既然如此,那我便詳細與你說說。”

 

甯淵會放夏竹走,自然是料定了夏竹一定會去找柳氏撐腰,而以柳氏的性子,這樣送上門的大好機會,她肯定會抓住,並且以此向自己發難,寧淵不怕她不來,因為只有這樣,寧淵才能實現自己今日來向沈氏請安的真正目的——清除掉竹宣堂裡所有柳氏的眼線。

 

其實從踏進福壽園的那一刻起,寧淵便在步步算計,從對沈氏稱自己“常年臥病”,到讓沈氏發現自己衣著單薄,目的只是為了引得沈氏懷疑,寧淵身邊的下人是否在怠慢這個主子。

 

一旦沈氏開始懷疑,等柳氏大張旗鼓地帶了夏竹來“伸冤”,沈氏便會在潛意識裡首先認為,即便夏竹變成那樣是寧淵所為,可夏竹本就是下人,主子懲戒下人天經地義,如今這個下人居然還有膽子來“伸冤”,可見她完全沒有把甯淵這個主子放在眼裡,由此便在沈氏心裡坐實了竹宣堂下人目中無主的看法。

 

虐待下人的事情傳出去,最多不過名聲不好聽,可一旦下人悖主,這在世家清流出身的沈氏眼裡是絕對的大逆不道,她勢必要嚴懲那些奴才以正門戶,完全不用寧淵主動開口。

 

而事實的發展也正是如此。

 

“祖母的個性高傲多疑,我若直接向她陳情,告訴她那群下人平日裡的德行,以我這個向來默默無聞的孫子在她心中的地位,她不光不會信,興許還會責備我挑剔驕縱,而只有讓她自己猜到,她才會深信不疑,因為哪怕是再多疑的人,也永遠不會懷疑自己的想法。”

 

周石眼裡露出驚容,他完全想不到這簡單的一件事裡居然有如此多的機訣關竅,而寧淵也能將沈氏的心思算得那樣准,這毫無遺漏揣度人心的本事,簡直近妖。

 

“你可聽明白了,這是兵法裡一個百用不殆的招數,名字叫‘攻心為上’。”寧淵輕飄飄下了結語,細嗅著手裡梅花的清香,想著帶去給娘親插在鬢間一定好看。

 

009 山雨欲來

 

“嘩啦!”

 

寧湘一腳踹翻桌子,桌上一套名貴的茶具頓時變成了一地碎渣。

 

“現在火氣大有什麼用,方才怎的不一腳踹到那個賤種臉上?”甯萍兒坐在一邊的太師椅上,望著自己怒氣衝衝的哥哥,“你若是聰明一點,也不會是這個結果。”

 

“你是說我蠢了?”寧湘不可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接著冷笑一聲,“行,我蠢,你聰明,可你這個聰明的妹妹好像也沒占到多少便宜啊,還不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柳氏推門進來,看到的便是兩兄妹互掐的場景,本就不好看的臉色又低沉的幾分,“鬧什麼鬧,還嫌丟臉丟得不夠嗎!”

 

見柳氏進來,寧湘重重哼了一聲,抱著手轉過身去,甯萍兒則關切地問:“娘,可是打聽到情況了?”

 

柳氏抿嘴坐下,沒說話,跟在她身邊的甯倩兒小心地看了看她的臉色,才對甯萍兒道:“羅媽媽帶了老夫人身邊的芸香過去,竹宣堂裡幾乎所有的下人都被撤換了,僅剩下的幾個,也是被打發到後院裡做粗活,連前院都不能進。”

 

“一幫廢物!”柳氏重重一巴掌排在扶手上,“老夫人是被豬油蒙了心不成,居然偏幫著那個小賤種,也不想想她那裡的吃穿用度,有大半都是誰孝敬的!”

 

“娘,您小聲些。”甯倩兒面露擔憂,“如果被老夫人知道您在背後這樣說,還指不定會怎麼鬧呢。”

 

“我便要說給她聽又如何!”柳氏不光沒消停,反倒拔高了一個音量,“什麼‘上好的龍井,一盞之價堪比鬥金’,我呸!那老虔婆也不想想就這武安伯府可憐巴巴的家業,要養著這麼一府的人有多大的開銷,月月入不敷出,月月捉襟見肘,能好吃好喝給她供著已經不錯了,居然還給我擺臉色,若沒了我在勞心勞力,就讓她帶著這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風去吧!”

 

柳氏滿臉不忿,說得是面色漲紅,顯然氣急了。

 

她這一罵,就是寧湘也再顧不得生氣,忙去將門窗關好。

 

甯萍兒撫著柳氏的後背幫她順氣,“娘,您消消氣,該死的是那個寧淵,一水的抓尖賣乖,老夫人年紀大了,難免老糊塗。”

 

“從前沒快刀斬亂麻地收拾掉那個小賤種真是失策。”柳氏喘了兩口氣,“今日瞧他那個花言巧語的樣子,八成是他那個賤坯子娘教的,這兩母子絕對留不得,現在就學會了在老夫人面前狐假虎威,以後豈不是要騎到我們頭上來作威作福了!”

 

甯倩兒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站在旁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現下好不容易尋著一個空檔,她手指攪著袖擺,怯生生地說:“娘,其實三哥也礙不著我們什麼事情,您又何必這麼生氣,非要和他過不去呢……”

 

“礙不著?”柳氏眉毛一吊,“難道你是看不過眼,要幫那個賤種說話嗎?”

 

“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

 

“即便他現在是礙不著,以後呢?”柳氏冷哼一聲,“為娘現在做的所有事情,還不都是為了你們的以後打算,如今這世道,親兄弟都明算帳,何況是異母所生?別看如今你們父親對姓唐的那個賤坯子不聞不問,以前怎麼說也是相好過的,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哪天姓唐那賤坯子再勾了你們父親的魂去,你們覺得這寧府裡,還會有你們的容身之處嗎?”

 

“娘,您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甯倩兒貝齒輕咬,到底是一家人,不至於……”

 

“你把他們當一家人,他們不見得就認你這份情。就算我想得多又如何,凡事未雨綢繆總沒錯,娘雖沒讀過書,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的道理還是懂的。”柳氏白潤的手掌抹了抹前襟上的皺褶,眉宇間劃過一絲狠色,“看今日的情形,那小賤種是無論如何都留不得了。”

 

甯湘聞言張大嘴,“娘你的意思是?”

 

“殺了他。”甯萍兒輕飄飄將話接過去,“這是最乾淨不過的斬草除根了。”

 

“你有什麼辦法嗎?”柳氏轉頭看著自己的女兒。

 

甯萍兒甜甜一笑,“今兒已經二十一了,還有不到十日便是年下,老規矩除夕夜裡是要守歲祭祖的,對老祖宗不敬可是死罪一條,如果寧淵在祭祖的時候忽然犯了什麼事,娘你覺得,父親會如何呢?”

 

柳氏眼珠子一轉,輕輕一指點在甯萍兒頭上,“就數你這個鬼靈精主意多!”

 

“妙計,哪怕父親不殺他只趕他出府,我也有辦法叫他屍骨無存,就算父親之後要反悔,也是找不到人了。”寧湘抱起拳,將手掌上的骨頭捏得梆梆響。

 

定下毒計,一屋子的人神采飛揚,唯有甯倩兒,眉宇間卻滿是擔憂。

 

竹宣堂裡,寧淵坐在正廳,用一把剪子細細修剪一瓶剛插好的梅花,白檀站在旁邊,向他說著院子裡的變化。

 

“原來在前院裡服侍的丫鬟下人,按照少爺的吩咐,已經請羅媽媽全換了新人。但是少爺貼身的事情不允許他們插手,只有我和白梅,還有周石來打理。”

 

寧淵將花瓶捧起來左右看了看,贊許地點點頭,也不知在稱讚梅花還是稱讚白檀。

 

“你將這瓶梅花送去湘蓮院,順便帶兩個清白懂事的丫頭一起過去,娘親身體不好,妹妹又年幼,不能沒人照顧。”寧淵將花瓶遞出。

 

白檀一福身,接過花瓶便匆匆去了。寧淵則來到院子裡,院子正中正齊刷刷站著兩排丫鬟雜役,由周石領著,個個低眉順眼小心謹慎,偶爾看向寧淵的眼神裡多少還帶著敬畏。

 

他們是管家按照羅媽媽的吩咐,緊急從別處調來的,別的事情不知道,只曉得這竹宣堂裡原來的下人已經全被亂棍打出府了,那慘嚎聲聽著不是一般的膽戰心驚,因此全都老實無比,就怕觸了眼前這位三少爺的眉頭。

 

寧淵目光從他們臉上掃過,按照前世的記憶,確定再沒有柳氏的人後,對周石點點頭,周石立刻帶著他們下去交代事務了。

 

唯獨有一個身量高挑的白衣丫鬟沒跟著離開,而是走上前朝寧淵服了一禮,“奴婢芸香,請三少爺的安。”

 

寧淵臉上含笑,“芸香姐姐何必客氣,你原是侍奉老夫人的,卻肯屈身到我這裡來照拂,我還不知道要怎麼感謝你才好。”

 

“三少爺折殺奴婢了,老夫人疼愛三少爺,能服侍三少爺,也是奴婢的福氣。”這芸香客套起來也十分玲瓏,表情更是妥帖端莊,雖然年齡差不多,可姿身儀態同夏竹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芸香是羅媽媽午後一同帶過來的,說是沈氏授意,讓芸香接替夏竹來當竹宣堂的掌事丫鬟。即是沈氏的人,寧淵雖不會讓她貼身侍奉,可也不會怠慢,便取了一個從夏竹那裡搜刮來的翡翠鐲子遞出去,“我這裡地方寒酸,只有請芸香姑娘多擔待。”

 

“少爺客氣,奴婢謝少爺賞賜。”芸香也不矯情,低頭接了東西,知道這裡一時用不上她,便告退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寧淵站在院子裡,這時才神清氣爽吐了口氣。

 

昨晚睡得不好,早上又在壽安堂裡同柳氏過了幾招,今日天氣又好,午後幾縷陽光從雲層裡蹦出來,曬得人渾身發懶,他捶了捶肩膀,見不遠處正對著光的地方有一張鋪了褥子的靠椅,便走過去軟綿綿地躺上,準備小寐片刻。

 

好歹如今他立足寧府的第一步是完成了,這竹宣堂,已經成了一個能差不多安心睡覺,而不用擔心冷刀子的地方。

 

這一個午覺寧淵只覺得睡得十分好,周身也暖洋洋的,完全不似冬日,等他睡飽了睜開眼時,天色早已黑盡,而他身上也不知何時被那件狐皮大氅給裹得嚴絲合縫——怪不得露天午睡都能這麼暖和。

 

“少爺醒了。”旁邊傳來道低沉的聲音,“入夜了風大,怕是要變天了,少爺快進屋吧。”

 

寧淵被這聲音嚇了一跳,眼睛睜大了些,才發現周石就在旁邊站著,他膚色偏古銅,穿的有事深色衣衫,夜裡倒十分不顯眼。

 

“你在給我擋風嗎?”寧淵坐起身,見周石站的地方正好是個風口,忙抓過他的手握了握,果然寬大的手掌一片冰涼。

 

“怎的不叫醒我,若凍壞了身子可不划算。”寧淵有些來氣,他神性重情義,也看重身邊的人,如果周石因為他而生病,會比他自己生病還要難受。

 

“沒事的少爺,我身子壯,凍不壞。”周石有些尷尬地把手收回去,咧了咧嘴嘴角,似乎在笑,不過那張一本正經的臉笑起來,倒成了個不倫不類的表情。

 

“回頭讓白檀給你熬一碗薑湯,凡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寧淵站起來,“可是要吃飯了嗎?”

 

“剛才白檀過來說了,小廚房半個時辰後就能準備好晚飯,少爺醒得也巧,對了。”周石像是想起什麼,從懷裡掏了掏,摸出本黃黃皺皺的書來,“下午帶著新來的僕役們打理後院,從柴禾堆裡發現了這東西,我不認識字,就想著拿給少爺你看看。”

 

寧淵奇怪地接過來。書顯然是很有年頭了,加之又沒有好好保存,品相破爛得不行,好在原本的紙張是質地極好的蠶絲紙,又用了應當是最為名貴的紫金墨,是以有字跡的地方還是看得清清楚楚。

 

對著不遠處掛在房檐上的燈籠,寧淵看著封面上用四個篆體大字寫著:《涅磐心經》。

 

寧淵心中一突,又往後翻了兩頁,見著的是一行行口訣與一幅幅經絡圖。

 

應當沒錯了,這是一本內功心法的秘笈。

 

甯如海身為江州守備,統領四萬守備軍,自然也是習武的,只是他所修習的內功卻是軍隊中的制式內功《煉體訣》,這《涅磐心經》,哪怕是跟在司空旭身邊的時候,見慣了各種各樣他搜羅來的江湖武學,寧淵也沒聽說過。

 

想到竹宣堂從前是寧如海儲存書籍的地方,那這本秘笈應當也是寧如海曾經的收藏,或許並不是什麼好東西,所以即便遺漏了他也沒發現。

 

“少爺認得這是什麼書嗎?”周石見寧淵久久不語,出聲問道。

 

“練武的書,一本內功心法。”寧淵輕輕抖了抖書封上的灰,放進懷裡揣好,再抬頭時,見周石一雙黝黑的眼睛裡在聽到“練武”二字之後,居然開始發亮。

 

寧淵不禁道:“你對練武有興趣?”

 

周石用力一點頭,表現出一股與他個性不相符的熱忱,“少爺,你能不能教教我。”

 

“教你?”寧淵笑了,“我又不會武功,要怎麼教你。”

 

“可是。”周石踟躕了一會,還是道:“可是我今天早上,看見少爺在院子裡打拳。”

 

寧淵瞪大眼睛,“你起得那般早?”

 

“我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府邸後門挑柴禾,所以看見了。”周石的眼睛裡越來越亮,“少爺,你能教教我麼。”

 

“我那只是一些粗淺的腿腳功夫罷了,哪裡算正兒八經的武功。”寧淵想了想,“雖然不能教你,不過一些武學套路我是知道的,我可以寫下來給你自己練,不過你得先學會認字才成,否則也看不懂。”

 

周石料不到寧淵真的會答應,一時興奮得臉色漲紅,臉頰都繃得緊緊的,“我一定會好好學!”

 

晚飯後,寧淵回到房間,借著燭光開始細看那本涅磐心經。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沒辦法修習內功,但還是忍不住想要嘗試,如同周石想要習武那樣,寧淵對練武的渴望其實有過之而無不及,從前他是為了輔佐司空旭,可現在,他純粹是為了保護自己與親人。

 

或許是前世親眼見過的那些刺殺帶給他的震撼,一個人的權利再大,哪怕是九五至尊,當刺客的冷刀子抹到脖子上的時候,如果沒有自己保護自己的能力,終究只能塵歸塵土歸土,一場空罷了。

 

尤其經過上午的事,只怕柳氏母子更將他恨之入骨。甯湘從小便隨著甯如海習武,如果他有意要找自己的茬,只怕將自己打殘了都有可能,而且寧如海也不會重罰這個目前他最為器重的二兒子。

 

寧淵要防患於未然,有點防身之力總是好的,這也是他答應教周石武功的原因。

 

翻開蠶絲紙的封面,只扉頁上的第一句話,就將寧淵震在了當場。

 

“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010 呼延元宸

 

寧淵揉了揉眼睛,白紙黑字,他確認自己沒看錯,眼裡閃過一陣複雜的光芒,他又翻開後面一頁。

 

第二頁應當是這書寫這本秘笈之人留下的序言,通篇讀完之後,寧淵才恍然大悟,為何扉頁上會出現那樣的話。

 

這本秘笈源自前朝一個太監之手。太監因為自小便要淨身,所以體內陽脈發育不全,陰脈卻會因為陽脈不全而比普通男子健全許多,這樣的體質無論什麼內功都練不高深,因為會出現同寧淵一樣的問題,一脈修煉出來的內力從另一脈流失,只是相比寧淵,他們流失得比較不明顯,還是可以積攢下一定的內功。

 

寫下這本秘笈的太監可謂一個曠世奇才,他遍讀天下武學,居然想到了個十分適合太監修習的陰陽兩脈共修之法,內息在陽脈與陰脈間迴圈,陽脈修習出的內力流入陰脈,陰脈修習出的內力流入陽脈,生生不息,形成一個周天迴圈,不光內力不會絲毫流失,修習速度還能突飛猛進,勝過普通單修一脈秘笈的數倍,而那名太監,也靠著這本功法成了大內第一高手。

 

只是凡事有利也有弊,因為太監體內陰陽兩脈皆不完整,無法承受雄渾的內力,雖然這樣的功法逆天,可是修習的太監壽命也會隨著經絡的枯萎而大打折扣,一般活不過三十歲,因此在序言的最後,作者特意留下箴言:練功一日,折壽一日,切記!

 

看到這裡,寧淵閉上眼睛,只覺得口乾舌燥,多年前那名方士為他診脈之後的話開始在腦中迴響:“你體質著實奇特,體內陽脈陰脈俱存,且互不影響,還比尋常人要強健許多,若有朝一日能尋到雙脈共修的功法,是可以修習內功的,只是這等曠世奇功,我還從未聽說有人創出來過。”

 

當時那方士口中的“雙脈共修”,所指的含義,不就和這本《涅磐心經》一模一樣嗎?

 

那這是不是表示,自己的體質,是可以修習這本被創造之人認為“練功一日,折壽一日”的奇功,而不必懷有經絡萎縮的後顧之憂?

 

一時寧淵心跳得飛快,猶豫了一會,他咬住嘴唇,爬到床上盤膝坐好,擺出五心朝天的姿勢,按照秘笈上所說的第一層口訣,開始試著修煉起來。

 

凝神靜氣,抱元守一,很快,一絲帶著淺淺溫度的氣流便從丹田內衍生出來,順著陽脈在身體內遊走了一個小周天,很快又回到了小腹處。

 

便是這裡了,從前修煉內功,但凡那些練出來的內力,都會在一個小周天后,因另一脈的影響而流失得乾乾淨淨,感受到那股內力回到小腹後,又有了緩緩消散的跡象,寧淵一不做二不休,努力控制著那股內力,猛地脫離陽脈,朝陰脈撞過去。

 

那股熱流闖入陰脈的一瞬間,寧淵打了個冷戰,同時經絡裡也傳出密密麻麻的痛感,但讓人欣慰地是,那股內力規規矩矩地順著陰脈繞了一圈,又再度回到陽脈,就這樣從小周天變成了大周天,居然停止了消散,而且還有漸漸凝實壯大的跡象。

 

“居然能成!”他驚喜地睜開眼睛,如獲至寶一樣將那本涅磐心經捧起來,這簡直是一本完全為他量身打造的內功,恐怕當初創造它的太監也想不到,這世間居然真的有陰陽兩脈俱全的人!

 

有了內功,便能去修習那些需要內力催動的武學,也等於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即便有人想要對他動冷刀子,他也將渾然不懼。

 

只是以目前經絡裡那涓涓細流一樣的內力,卻是遠遠不夠的。寧淵心想,他必須儘快修習到小成境界,這樣以後應付起一些事情來,才好更加得心應手。

 

一連好幾日,甯淵除了向沈氏晨昏定省,與前去看望唐氏外,餘下的事件都呆在臥房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練功,有下人好奇在外邊探頭探腦,也被忠心守在門口的周石好一頓修理,一些做得過分的更是被芸香直接賞了板子,有老夫人指派的丫鬟在院子裡掌事,下人們也知道三少爺背後有老夫人撐腰,雖然心中仍好奇,卻再也不敢有過分的動作給自己找打。

 

直到八日後的清晨,管家親自來傳話,說午後武安伯行軍歸來,老夫人吩咐府裡的少爺們去城門口相迎。

 

寧如海這次帶著五萬江州守備軍,外出練兵二十餘日,本是很尋常的冬季操練,卻因意外搗毀了城外深山中的兩寨山賊土匪,多了一記軍功,因此在架勢上,也多了些得勝歸來的意思,連都督曹桂春都親自出府,前去城門相迎,而城門正對的東大街,也早有成排的守備軍巡邏戒嚴。

 

甯淵領著白氏姐妹上了府門口管家準備的馬車,周石親自趕車,一路小跑著朝城門行去,因馬車上掛著寧府的標記,往來巡邏的軍士雖多,倒也沒有攔下盤查。

 

一路上,白梅頗為好奇地撩開窗簾,打量街道風景,唯有白檀面露憂色,對上車之後就閉目養神的寧淵說:“少爺,我們已經出來晚了,如今更得快一些,聽說二少爺是騎著老爺賞賜的棗紅馬去的,名駒跑得快,我們要是比二少爺晚得太多別人會議論的。”

 

“你覺得我們到得早他們便不會議論了嗎。”寧淵睜開眼睛,表情出奇地淡定,“不急。”

 

馬車跑了一炷香的時間,在離城門還有百八十丈的地方停下,卻是不能再走了,剩下的路得步行過去。

 

東大街旁整整齊齊地站著兩排守備軍,鐵甲銀槍,將圍觀的百姓全部擠在身後,江州都督曹桂春官服整齊,親自領了幾名親兵在城門口候著,表情頗為鄭重其事。

 

離城門不遠是江州極有名的酒樓“聚賢樓”,此時聚賢樓的二樓上,一間臨街的雅間裡,正有一衣著華貴的年輕公子,手執酒杯,望著樓下盛大的排場調笑道:“早聽人說這曹桂春是極有名的‘馬屁都督’,果然百聞不如一見,迎接一個守備軍統回城,都能擺出迎接將軍凱旋的架勢,若是江淮總督上他這來串門,豈不是整個江州都要全城戒嚴了。”

 

公子容貌英挺俊朗,面龐白淨,姿態優雅,瞧著便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人物,一杯酒下肚,他抿了抿被酒業沾濕的嘴唇,望向自己對面坐著的青年,“你說是不是?”

 

“武安伯曾經也是奮武將軍,曹桂春即便官位比他高,可也沒有封爵,若是以你們大周的貴族禮數來看,他的排場不算出格。”青年說著,端起面前的白瓷碗,仰首將滿碗的酒液喝得乾乾淨淨,“而且別忘了你大老遠從華京跑來江州,為的可是勾搭人家武安伯的女兒,現在就嚼以後岳父的舌根,也不怕武安伯知道了不認你這個女婿。”

 

“快些收起你的烏鴉嘴,不然若本世子出師不利,第一個拿你是問。”貴公子面色一變,雙眼竟然現出惆悵,“唉,事隔經年,也不知道茉兒小姐還記不記得我。”

 

“或者你的茉兒小姐已經嫁人了也說不定。”青年說話絲毫不留情面,開口便是一盆冷水朝貴公子潑過去,“不過這一路過來,我聽聞如今武安伯府風頭最盛的並不是你的神仙姐姐甯茉兒,而是一個叫甯萍兒的,說她青春靚麗,蕙質蘭心,上門提親的人早已排過了兩條街,興許也配得上你。”

 

“呸,這世上無人的姿色能與茉兒小姐相提並論,甯萍兒?聽名字就是個貌若無鹽的丫頭,俗不可耐俗不可耐。”貴公子擺擺手,“茉兒小姐那樣的美人,凡夫俗子怎配迎娶,就算她嫁人又如何,能嫁就能離,我此番既然來了,總是要拼一拼的,難不成真聽家裡老頭子的安排去娶那個婉儀郡主不成。”

 

“罷了,你們大周有句老話,窈窕淑女,你想當君子便去當,若不是看這江州雪景是大周十大勝景之一,我才不會陪你跑這一遭。”青年喉頭一滾,又是一碗酒下肚。

 

貴公子臉上露出肉痛的表情,“暴殄天物,當真是暴殄天物,這可是上好的玉樓春,別人見都難見一回,都是細品慢飲,你怎能像喝燒刀子般糟蹋!”

 

“怎麼,堂堂景國公世子,連一點酒都招待不起?”青年抹了抹嘴,薄唇一抿,“而且你這所謂的好酒,嘗在我嘴裡是半分酒味也無,喝下去如同白水,還比不得燒刀子。”

 

“俗!”貴公子用力將酒杯放在桌上,從腰後抽出一把摺扇,抖開搖了搖,“我說你我認識好歹也有些年頭了,怎的我的半點優點你都沒學到,多少也是個人模人樣的皇子,整日五大三粗,是不是不想娶個水靈的大周姑娘回去了?”

 

“你所謂的優點,難不成就是外邊堆著雪,屋裡點著爐,一邊喝酒暖身,一邊搖扇納涼?”青年面帶揶揄地指了指貴公子手裡的扇子,聳了聳肩,“對不起,因為認識一個失心瘋的年頭久了些,便也要變作失心瘋,難度太大,恕難從命。”

 

“你!”貴公子匆忙合上摺扇,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好你個呼延元宸,居然膽敢諷刺本世子是失心瘋?”

 

青年只是笑,卻不搭話,伸出食指對著半空中一彈,指尖竄出的勁風立刻讓掛在不遠處的風鈴叮噹作響,雅間的門也隨即打開,店小二應聲走了進來,“二位客觀可有什麼吩咐?”

 

“給我來一壇燒刀子,要最烈的。”說完,青年揚手便是一錠銀子飛了出去,穩當當落進店小二手裡。

 

“好嘞,客官稍等,馬上便來。”小二應聲去了,貴公子則翻了一記白眼,重新把目光挪向窗外。

 

青年也垂下眼,打量著被士兵阻隔在街道之外的擁擠人潮。

 

同貴公子溫文爾雅的英俊不同,這青年的五官極其深刻冷峻,一雙眼睛飛眉入鬢,眸子如同高原上的雄鷹般深邃銳利,高挺的鼻樑與完美的嘴唇以恰到好處的比例勾勒在一起,臉頰到下顎的線條優美又不失棱角,年齡瞧上去並不大,可古銅色的肌膚,加上低調的玄色衣衫,卻又讓他周身縈繞著一種難得的沉穩氣度。

 

如果寧淵此刻抬頭看見他,恐怕立刻就能認出來,這外表看上去有些桀驁不馴,卻又給人敦厚與穩重感的英武青年,就是那個曾在上一世的火焚場上為他說情的大夏國皇子,呼延元宸。

 

只是寧淵卻沒功夫抬頭,剛下了馬車,便有士兵領著他往城門的方向走。

 

自下車後,白檀便在四處打量,見寧湘並不在,她似乎松了口氣,對寧淵道:“少爺,二少爺還沒來呢,倒讓咱們趕了先。”

 

寧淵點了點頭,走到離曹桂春那波人不遠的地方,低眉順眼等著迎接自己這位父親進城。

 

大開的城門外邊,已經可以望見大片軍隊的影子,穿著整齊的鎧甲,雪地上瑩瑩發亮。走在最前方的一人高頭大馬,甲胄更要繁複一些,戴著只有將軍方有資格戴著的沖天盔,擋住了大半張臉,漏在外邊的下巴有一層薄薄的淺須,看得出已經不年輕了,可周身姿態卻比那些行軍的壯年小夥子還要挺拔。

 

寧淵淡漠地看了那人一眼,又垂下眼睛,即便他明知道,那個騎馬走在最前方的人,就是他的親生父親——武安伯甯如海。

 

對於甯如海,寧淵曾經也是存了一份真摯親情的,但在上一世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後,他這份真摯的親情也被硬生生地磨盡了,不是他最後不分青紅皂白地趕自己出府,而是他對待娘親的涼薄寡義,讓寧淵心寒。

 

入城後,寧如海跳下馬,快步走到曹桂春身前,摘下頭盔一陣客套。他已年過四十,可眼角眉梢間還是留有瀟灑倜儻的模樣,可見年輕時應當是個難得的美男子。

 

寧淵正要迎上去,忽然聽見背後傳來一聲高亢的長喝:“讓開!快讓開!”

 

他回過頭,見著長街盡頭,寧湘正騎著他那頭高大的棗紅馬,帶著兩個侍衛,三人三騎一陣風似地朝這邊沖過來,眼瞧著越來越近後,那兩個侍衛用手收緊韁繩,駕馭著馬兒放緩腳步,可寧湘那匹馬卻絲毫不見停頓,反而跑得更快,一股腦只往人前沖。

 

“這匹馬瘋了!快閃開!”甯湘滿臉慌張的表情,似乎是控制不住那匹馬了一般,一邊大叫,表面上緊張無措的眼神裡,卻劃過一絲陰狠。

 

“呀!”見足有一人高的大馬往自己這邊過來了,白檀和白梅嚇得尖叫後退,周石則要機靈得多,眼明手快地一手拽住一個,迅速撲到一邊,棗紅馬則帶著一陣狂風從他們身邊竄過,直撲寧淵而去。

 

“少爺小心!”周石只來得及大叫一聲,棗紅馬已經在寧淵身前高高揚起了前蹄,只要那蹄子一剁下去,甯淵必定腦漿橫流,暴斃當場!

 

被士兵擋在週邊的百姓們頓時發出陣陣尖叫,寧淵也仿佛嚇傻了一般,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不好!”雅間裡坐著的呼延元宸霍地起身,手指運勁,酒碗已經被他滴溜溜地擲了出去,卻也趕不及了,那寒光閃閃的馬蹄鐵正急速下落,離寧淵的額頭已不足一尺。

 

四周仿佛在這一刻安靜下來。甯淵平靜地望著靠近的馬蹄,還有馬背上寧湘獰笑地臉,拳頭緩緩握緊。

 

他真的被嚇傻了嗎,當然不。

 

在馬蹄落下的一瞬間,他忽然一個擰身,身子以一種奇異的角度縮到馬腹下,然後低哼一聲,雙膝一震,力道由腿到腰,由腰到手,兩個拳頭帶著體內正生生不息的真氣,穩當當轟在棗紅馬的側腹上。

 

相撞的力道之大,寧淵只看見厚實的馬皮以自己的拳頭為中心蕩開一圈波紋,他就被強烈的反震力給彈飛了出去,撲在地上滾了兩圈,沾了一身雪。

 

而那匹棗紅馬卻更不好過,一聲慘烈的嘶鳴後,直接騰空而起,在半空中翻轉了一圈,背部朝下,重重地摔了個四腳朝天。

 

“啊!”殺豬般的尖叫從馬背下傳出來,寧湘口鼻裡全是血,被馬壓得動彈不得,“救……救命啊!”

 

011 紅參之爭

 

突然發生的變故讓所有人都愣了片刻,寧如海驚呼了聲,“湘兒!”也顧不得再同曹桂春客套,迅速跑上前,指揮著親兵們將寧湘拖了出來。

 

甯湘左手已經扭曲成奇異的角度,顯然是斷了,他哭得涕淚橫流,混合著臉上的血水,望上去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爹……嗚嗚……我的手……嗚嗚……”

 

寧如海心急如焚,一面對身邊的侍衛大吼道:“快去找大夫來!”,一面將寧湘托在懷裡不斷安慰,也完全沒留意到,他還有一個兒子正趴在雪地裡無人理會,眼神淡漠地看著這一幕。

 

周石三兩步跑過去將寧淵扶起,白氏姐妹兩雙手上下拍打著寧淵衣袍上的雪花,嘴裡不住說著:“少爺沒事吧,剛才可是嚇壞奴婢了!”

 

“沒事。”寧淵低語一句,將手往袖袍裡收了收,他自己都沒料到方才的撞擊力度如此之大,如今雙手都麻木得失去了知覺,若不是有涅磐心經的內力護著,只怕兩隻手掌已經筋骨皆斷了。

 

這內功委實奇特,或許是雙脈共修的緣故,不過只練了幾天,竟然已有所小成。

 

那匹棗紅馬僵硬地躺在地上,早已出氣多進氣少,馬腹上有個十分扎眼的血洞,半個白瓷碗正嵌在馬腹裡,顯然是被內家高手擲出來的。

 

寧如海之前一直在同曹桂春說話,並未留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唯一看見的,只是棗紅馬莫名其妙在半空中滾了一圈,就將寧湘壓在了下麵,現在瞧見這白瓷碗,他只當有人在暗算寧湘,氣得腦門心青筋暴突,朝四周吼道:“到底是哪位高手與甯某有怨,不妨現身一見,何必暗算一個孩子!”

 

在他眼裡,這白瓷碗應該是沖著寧湘來的,不過是馬兒剛好揚蹄,才打到了馬腹上。

 

“發生什麼事了?”雅間裡,貴公不住朝下探望。

 

“沒事。”呼延元宸眼神奇妙地看著寧淵,方才的情形別人或許沒留意到,可他卻看得清清楚楚,在那樣的境況下,能臨危不亂,還能絕地反擊,功夫瞧著也不錯,不知這少年到底是什麼來頭。

 

寧如海吼了一陣,估摸著應當不會有人應聲了,只好吞下這口氣,匆匆向曹桂春告了辭,帶著甯湘先行回府,倒把寧淵徹底晾在了一邊。

 

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拿正眼瞧過寧淵。

 

“少爺,我們是不是也跟著回去?”白檀小聲問了一句。

 

寧淵望著那隊人馬消失在街道盡頭,嘴角劃過若有若無的淺笑,“不去。”他說:“正好出來,你們陪我去百草齋一趟。”

 

百草齋,江州城最大的藥鋪,三層飄著藥香的閣樓聳立在南大街中央,遠遠瞧著不似藥鋪,倒像酒樓。

 

見掛著寧府標示的馬車停在門口,藥鋪小二隻當貴客上門,急忙,迎了上去。

 

“小二,上回你同我說紅參已經賣光了,如今可是到貨了嗎?”白檀扶著寧淵下車,對那小二道。

 

小二一拍腦袋,“哎喲,原來是姑娘你呀,紅參是到了一株,還是相當名貴的百年老參,只是姑娘來得不巧,現下那紅參正有別的客人看著呢。”

 

白檀眼睛一瞪,指著那小二脆生生道:“你們怎麼這樣做生意,我早便說了若有紅參便給我留著,怎麼還能給別人看!”

 

小二擺出一副苦瓜臉,“姑娘這不是為難我嗎,我們做小二的,還不是聽掌櫃的吩咐,掌櫃要拿紅參給別的客人,我們也不能攔著呀!”

 

“行了,不要為難人家,既然紅參別人在看,我們坐著等便是。”甯淵拉住白檀,小二也陪著笑將他們迎進正廳,又奉了茶水,“客人稍等,看紅參的客人正在裡間,若是他們不買,我即刻給您送來。”

 

寧淵點點頭,揮手將人打發了。

 

“現在這些奸商,便都只認錢不認人,也不怕以後沒有回頭客。”白檀依舊意難平,她早先聽了寧淵的吩咐,來問過許多次,可那紅參一直無貨,今日好不容易有了,卻被別人搶了先,還當著寧淵的面,讓她臉皮有些掛不住。

 

唐氏體內有寒毒,而紅參最為溫潤補氣,是克制寒毒的佳品,只是江州地氣濕寒,許多達官貴人家都有吃紅參的習慣,尤其到了冬日,紅參往往會成為搶手貨。

 

其實寧府的藥庫裡是存著些紅參的,可寧淵剛剛在沈氏面前得了臉,轉手便去拿名貴的紅參,肯定會遭人閒話,而且尚不知在唐氏院子裡種了仙鶴草的罪魁禍首是誰,未免打草驚蛇,他只好吩咐了白檀,想方法在府外弄。

 

隔著一道門簾,裡間看參的卻是熟人,那被稱為景國公世子的年輕貴公子,正端著一方錦盒,細細打量著裡面一株形態粗壯,顏色血紅的山參,不住咂嘴,“極品,當真是極品,有了這玩意,再加上別的賀禮,不愁見不著茉兒小姐的面了。”

 

呼延元宸依舊坐在他身邊,帶著略微無奈的表親獨自飲茶。

 

“小二!”貴公子一拍桌子,“告訴你們掌櫃,這紅參本公子要了!”

 

他這聲音不大,卻讓外邊坐著的寧淵聽得一清二楚,寧淵面色一凝,表情卻有些難看起來。

 

尋常紅參有克制寒毒的功效,可若是想要解毒,非得持續服用,緩慢調養才好,但百年紅參的藥性極佳,若能搭配另幾樣溫潤驅寒的藥材,可以一鼓作氣直接解毒,寧淵方才裝作並不在意,心裡卻隱隱有著期待,如今卻聽見裡邊的客人拍板落錘,那希望的情緒,又瞬間轉變成落寞與不甘。

 

想到若沒有紅參,娘親會一直身受寒毒之苦,他一咬牙,還是站起來,攔住匆匆路過的小二,問道:“裡面的客人可是買下了那柱紅參?”

 

小二滿臉賠笑,“對不住了客人,下次若再有上好的紅參,我一定給您留著。”

 

“他們買下這株紅參,要多少銀兩?”寧淵又問。

 

“一百兩。”小二答得也挺快。

 

寧淵想了想,便從袖袍裡掏出張五十兩的銀票來,對小二道:“這樣,我出一百五十兩買紅參,勞煩小二哥進去幫我問問那位客人,可否將紅參讓給我,若是可行,這五十兩銀子權當我對那位客人的賠禮。”

 

能多賺錢的事情小二當然不會拒絕,立刻應聲去了,寧淵垂首站在原地,有些忐忑地望著那張門簾,不料小二剛進去沒多久,便聽見一聲高坑的叫囂從裡邊傳了出來,“不可能!你去告訴外邊的傢夥,小爺我出一千兩買你們的紅參,他若出得起更高的價,小爺我轉身便走,若是出不起,便不要拿這幾十兩銀子的銀票出來丟人,也不嫌寒酸!”

 

這聲音又高又亮,顯然是對著門故意吼給他聽的,寧淵眉頭皺了皺,見小二垂頭喪氣地從裡邊出來,將銀票還給了他,“得了客人,你也聽見了,我們生意也難做啊,裡面那位客人的意思,他出一千兩,您要出得起比他更高的價,這紅參便是你的。”

 

寧淵一個月的月例不過才十五兩銀子,即便搜刮了一番夏竹的私藏,能拿二百兩出來已經是打腫臉充胖子了,一千兩銀子,即便換成向來出手闊綽的柳氏,眼皮子都要狠狠跳幾下。

 

“少爺,這不是明擺著侮辱人嘛!”白檀實在是看不過眼了,“奴婢進去同他們理論理論!”

 

“罷了。”寧淵拂了拂袖,將那五十兩的銀票重新收回來,對小二笑道:“那邊算了,若是下次還有紅參,勞煩小二哥替我留心著。”

 

“好說好說!”小二就怕寧淵也是個咽不下氣的主,到時候一鬧起來,吃虧的還是藥鋪,好在寧淵識時務,他便一步二躬身地將人送了出去。

 

貴公子聽得外邊沒動靜了,冷笑一聲,“想從我手裡搶東西,真是不自量力。”

 

呼延元宸卻皺著眉道:“你在華京橫行無忌,別人顧忌你的身份應當不會招惹你,可這裡是江州,你們有句俗語叫強龍不壓地頭蛇,你若還是從前那般性子,鐵定會吃虧。”

 

“你這小子別往我身上潑冷水,我便壓了又如何,曹桂春我都不放在眼裡,而且有你這位高手在,難不成還有地頭蛇能暗算到本世子不成。”貴公子眉毛一豎,想了想,卻也不敢有十二分的把握,還是嘴角一咧,陪著笑道:“好兄弟,江州你好歹來過幾趟,比我熟,不如你幫我看看外邊要紅參的究竟是什麼人,若真是不好惹的主,下次我便繞著他們走就是。”

 

“我此番可是來賞雪的,不是來給你打下手做護衛的,你也當弄清楚分寸。”呼延元宸放下茶杯,望著貴公子一張哀求的臉,還是起身走到門口,將門簾撩起一條縫。

 

又是他?看見寧淵側臉的那一刻,他愣了愣。

 

此刻甯淵已經領著白檀白梅緩步出了店門,上了門外一輛馬車,呼延元宸的目光又順著落在那輛馬車上,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調笑的意味,放下簾子回到桌邊,也不說話,只是喝茶。

 

“可看清是什麼人了?”貴公子一臉急切。

 

呼延元宸側過臉,目光略帶悲憫地望著貴公子,搖頭道:“你是自作孽不可活,這紅參我估計你也送不出去了,便帶回華京自己吃吧。”

 

貴公子一愣,“這話怎麼說。”

 

“外邊想要這紅參的是武安伯府的人。”呼延元宸也不賣關子,雙手一攤,“我瞧外邊那位應當是甯府的少爺,你搶了人家的東西便罷了,還財大氣粗地羞辱了人家一番,你們世家貴族的子弟閑來無事不都愛喝茶嘮嗑,若是你的茉兒小姐知道了這事,你再將紅參送過去,不等於告訴她我就是那個羞辱你某位哥哥弟弟的混帳,你覺得她從今往後,還會拿正眼看你嗎?”

 

聽到“武安伯府”四個字,貴公子臉上已經一陣紅一陣白,等呼延元宸說到最後,貴公子一張俊臉簡直扭成了苦瓜,指著呼延元宸高挺的鼻樑罵道:“該死,你這傢夥剛才怎的不攔著我!”說罷左手撈起那根紅參,右手提著衣角,一陣風似得沖了出去,直追在已經走出了一段的寧淵馬車身後狂叫道:“兄台留步!兄台請留步!兄台……哎喲!”居然還因為跑得太急,一個狗吃屎栽進了雪地裡,束髮的玉冠歪歪斜斜掛在一邊,滿是個披頭散髮的形容。

 

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他鬧出這般大的動靜,馬車總算晃晃悠悠地停下了。

 

趕車的周石只當遇見了要攔車乞討的乞丐,跳下來正想將人打發走,那“乞丐”卻一招猛虎下山撲上前,抓住周石的肩膀一陣猛搖,“你家主子呢?我找你家主子有急事!”

 

周石哪管得了這些,見那貴公子頭髮散亂,還以為是真遇見了瘋子,反手一記剛學會的擒拿,就將眼前這人死死按在了地上。

 

可憐貴公子自小養尊處優,就算學了功夫也是些簡單的花拳繡腿,哪裡是五大三粗的周石的對手,剛被壓在地上,便因為吃痛而慘嚎起來:“哎喲我的媽呀!我是來送東西的!你輕些!輕些!”

 

“周石你在做什麼,快將人放開。”甯淵也下了車,見狀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還是趕緊喚住周石。

 

周石這才鬆開手,退回到寧淵身後站定。貴公子在地上撲騰了幾下,渾身狼狽地爬起來,一面喘氣一面拍了拍身上的雪,也顧不得整理頭髮,眼睛瞄到寧淵,忙雙手抱拳,來了一記大躬身,“這位兄台,在下景逸,這廂有禮了。”

 

“景逸?”甯淵看清貴公子的臉,頓時表情愣了愣,嘴張了張,卻沒說出話來。

 

他是認得景逸的。在上一世,這位景國公世子因站在六皇子司空玄一邊,被司空旭視為心腹大患,後來司空旭便設下計謀,讓人偽裝成山匪,趁著景逸外出踏青的時候將他亂箭射死了。

 

算算時間,那也不過是四五年後的事情,是以現下瞧著景逸雖然狼狽,可活蹦亂跳、神采飛揚的表情,寧淵不禁一陣唏噓,語氣也放柔和了些,“景公子可是有事?”

 

“這,哈哈……”景逸乾笑了兩聲,“實不相瞞,我便是方才在藥鋪裡同兄台搶那紅參的人。”

 

“哦。”甯淵了然地點點頭,上一世景逸便渾身的世家公子脾氣,如今知道是他,寧淵反倒不奇怪了。

 

只是寧淵這番淡定,看在景逸眼裡只當是在生氣,一時有些慌,索性手忙腳亂地直接將裝著紅參的錦盒遞出,“這,這個,還請兄台收下。”

 

寧淵奇道:“景公子這是何故?”

 

“兄台莫生氣,方才在藥鋪裡是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如今出來見著兄台,兄台氣度高華如山巔雲,在下很是敬仰,這紅參兄台若是想要便儘管拿去,在下只想交下兄台這個朋友,還望兄台不要嫌棄。”

 

他這番話說得誠懇,好像真是那麼回事一般,寧淵眯起眼睛,望著那株紅參,卻沒忙著接,而是拂了拂袖道:“景公子,我喜歡實話實說的人。”

 

開什麼玩笑,敬仰?別的尚且不說,寧淵今日出門僅同往常一樣是身素袍子,衣料也尋常,這般打扮的人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寧淵自是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這紅參景逸方才還搶得那麼歡,現在卻要送給他,要說裡面沒有麼蛾子,寧淵怎麼都不會信。

 

奉承了這麼一大堆,卻碰了個軟釘子,景逸不禁臉上一僵,那株紅參是送也不是,退也不是,愣了片刻,他一咬牙,又擠出兩分乾笑,“兄台說話真是耿直,那在下便也不賣關子了,在下瞧著兄台應當是武安伯府的人,就是不知是府上哪位少爺?”

 

“我家公子,是甯府三少爺。”白檀脆生生地答著。

 

景逸眉間一喜,果真是甯府的少爺,那事情便好辦了。

 

他輕咳兩聲,還沒出聲,白皙的臉頰上卻飛起兩塊紅雲,“不瞞兄台,其實……其實是這麼回事,在下對貴府上的二小姐甯茉兒很是愛慕,自兩年前華京一別後便茶飯不思,若……若兄台得空,還望兄台能在茉兒小姐面前替在下美言幾句,在下便感激不盡了。”說完,他可憐兮兮地望著寧淵,見著的,卻是寧淵一臉古怪的表情。

 

二小姐甯茉兒,甯淵想了一會才記起府裡的確有這麼一位小姐,是二夫人趙氏的獨女,因甚少出門,寧淵也沒見過她幾回,如今一想,更是連她正臉長什麼樣都記不起來。

 

但這並不是寧淵覺得奇怪的地方,他分明記得上一世這景逸十裡紅妝迎娶回去的是長公主的女兒婉儀郡主,什麼時候又和他的這位二姐扯上關係了。

 

“你……”寧淵拖長了一個音,直將景逸的心高高懸了起來,不過很快,他心裡的石頭便又落了下去,因為寧淵伸手讓白檀接過了那枝紅參。

 

“你的事情我知道了,不過若你是真心喜歡二姐,應當請了媒人上門提親才是正理。”寧淵道。

 

廢話,我當然知道,可提親也得先搞定家裡那個老頑固才行。景逸暗道一聲,臉上卻滿是驚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知兄台如何稱呼,如今交下了兄台這個朋友,改日我也好登門拜訪。”

 

“寧淵。”寧淵輕飄飄丟下名字,重新上了車,周石一樣馬鞭,馬車便得得地跑遠了。

 

景逸拍拍胸口,顯然是松了一口氣,才來得及整理頭上歪歪斜斜的發冠,而躲在不遠處的呼延元宸卻輕輕皺起了眉。

 

寧淵?他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012 倒打一耙

 

臘月二十九,武安伯府一片喜慶。

 

一大早,芸香便帶著人去管家處領了年節的東西來,托沈氏的福,今次寧淵的東西一樣都沒少,同往年不過一兩斗米比起來更是天差地別。

 

竹宣堂的下人們熱熱鬧鬧準備得歡,寧淵也沒閑著,壽安堂裡,晚輩們齊聚一堂,共同向長輩祝禮,長輩們自然也有年禮下贈,沈氏最為厚道,少爺們一人領了一塊金鑲玉配,小姐們則一人一方鎏金鎖;大夫人嚴氏則準備了用銅錢串起來的吉祥結,說是請城外玉靈山上靈虛寺的高僧開過光,保佑晚輩們來年身體康健;二夫人趙氏以染了風寒為由,依舊未露面,只差身邊的丫鬟送了一盤銀子來,一人發十兩,俗氣了些,卻也是最實在;至於三夫人柳氏,則帶人抬來了一大箱布料。

 

“我想著如今年下了,一大家子都要做新衣裳,正好我娘家那邊前些日子收購了一家大布莊,給我送了不少好料子來,我便借花獻佛,全當節禮了。”說完,先從箱子裡抱出一匹織金鏤花的雲錦,“這織金鏤花的圖樣,是十個繡娘繡了足足一月才修好,色澤也端莊貴氣,用來給老夫人裁春裳,再合適不過。”

 

羅媽媽趕緊接過,遞到沈氏跟前,沈氏抹了抹柔滑的料面,點頭笑道:“三媳婦有心了。”

 

“這匹墨竹春衫緞,是時下華京文臣們最鍾愛的料子,是給湛兒的。”

 

“這匹桃花繡,給茉兒。”

 

“還有這千雀織、渲淬染……”幾位小姐相繼從柳氏手裡拿到了布料,大多大同小異,都是一些顏色出挑,樣式名貴的料子,甯湘與甯萍兒自然也得了,卻與其他姐妹相比,他們倆的瞧上去要差一些,也是柳氏為了不厚此薄彼,故意為之,以體現自己賢慧。

 

寧湘左手纏著一圈厚厚的繃帶吊在胸前,他被那匹馬壓得不輕,聽診斷的大夫說,左手骨頭斷成了好幾截,還不知道要將養多久才能好,不過萬幸也是傷在左手,若是傷在右手,拿不起筆寫字,那數月後三年一度的鄉試,他便也不用去了。

 

甯淵原本以為柳氏見了寧湘的模樣,定會找自己大鬧一場,不料他等了一夜,對方卻安安靜靜,如今更見著柳氏笑靨如花的模樣,難不成寧湘壓根就沒向柳氏說清楚原委?

 

其實並非寧湘不說,而是寧湘自己也弄不清楚當時的狀況,他當然不會想到寧淵居然有武功,只是同寧如海所認識的一樣,是因為某個躲在旁邊的內家高手扔出的碗,才讓他出師不利,不光沒有借機將寧淵送上西天,反而搭進去了自己的一條胳膊。

 

“好了,這最後一匹,是要送給淵兒的,見你總是穿得那麼簡單,姨娘便想著留些好東西給你。”柳氏最後抱出一匹雪白細膩的綢緞,“淵兒,柳姨娘知道前些日子因為夏竹的事讓你受了委屈,你千萬別怪柳姨娘,柳姨娘只是性子急了些,為的卻也是你們這些晚輩好,勞心勞力,就怕你們走錯了路。”一邊說,還裝模作樣哽咽了幾聲。

 

“柳姨娘你嚴重了,淵兒又怎麼會怪你。”寧淵接過那匹布料,卻觸手生涼,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匹雪緞。

 

“三哥當真好福氣,這可是雪緞呢,娘親果然偏心,居然將最好的東西留給了你。”甯萍兒在旁邊帶著醋味說了一聲,聲音不大不小,卻正好讓滿屋子的人都聽見了。

 

甯淵眼裡寒光一閃而過,這柳氏果真無時無刻不想著替自己下絆子。

 

雪緞其實有另一個名字,喚作千張錦,意思是織一張雪緞的時間,足可織其他錦緞一千張,不為其他,只為雪緞的原料雪蠶絲不光難得,且極為纖細,比尋常絲線要細上百倍,動作最麻利的織娘即便在織布機前織上一天,也不過得個半寸。不過正因為絲線纖細,最後織出來的綢緞才能光滑細膩,用這種布料做成的衣服,水浸不透,汙漬更是一沾即落,無論穿多久都能光潔如新,仿佛仙家霓裳。

 

這樣一匹布料,已經不單單可用名貴來形容,是標準的稀罕貨,連皇宮裡都不常見,更要大大超過老夫人的那匹鏤花雲錦,柳氏居然能得一匹,居然還送給他這個庶子,不是明擺著要讓所有人對他心生成見嗎。

 

寧淵若是收下,以他的身份,肯定會引得在場所有禮物不及他的兄弟姐妹嫉妒,甚至連老夫人也會不喜,成為眾矢之的;可若是不收,又等於當面打了柳氏的臉,柳氏怎麼說都是長輩,沖著這一點,依家法他就該去跪祠堂了。

 

望著寧淵似乎是在為難的臉,柳氏心裡冷笑連連,他可不是真的那般好心要把這樣好的布料送給寧淵,她只是料定了,寧淵不會,也不敢收,不然就會見罪於老夫人,老夫人可是寧淵唯一的靠山,甯淵絕不敢得罪她。這也是為什麼明明是給晚輩年禮的時候,柳氏卻要先送一匹布料給沈氏的原因。

 

只要甯淵不收柳氏的東西,她就可以咬死了是寧淵不給她這個姨娘臉面,寧如海很快便要過來了,到時候她只需在寧如海面前哭鬧一陣,即便有老夫人護著,也不愁扒不下甯淵一層皮來。

 

雪緞面上瑩白如玉,光亮似鏡,正映著柳氏得意的臉,柳氏滿打滿算,果然見著寧淵將布料往前一送,躬身下拜,“柳姨娘……”

 

“淵兒,你為何不願意收姨娘的東西,可是還在生姨娘的氣,不願意原諒姨……”

 

“淵兒謝謝柳姨娘關心,這布料淵兒很喜歡呢。”

 

柳氏本已經掏出錦帕,做出泫然欲泣的模樣擦上眼角了,可當他聽清寧淵的話後,不光早就想好的臺詞瞬間卡在了喉嚨裡,醞釀了半晌的表情也瞬間歪掉,“你……你說什麼?”

 

“我說這布料淵兒很喜歡,謝謝柳姨娘。”寧淵滿面春風地將手往前一送,雪緞在柳氏眼皮子地下轉了一圈,卻轉到了白檀手裡,“這樣好的布料,淵兒一定好好收著,不會辜負柳姨娘的一番心意。”

 

“呃,你……你喜歡就好……”柳氏目瞪口呆地看著寧淵居然真將布料收下了,一時心口痛如刀絞,簡直在滴血。

 

那可是雪緞啊!是她娘家花了幾千兩銀子,還費盡心思四處托人,好不容易才弄來的一匹,為的便是要給甯萍兒做一身得體的衣裳,好讓她在開春江州城外皇族行宮裡舉辦的宴會上豔冠群芳,若能受哪位王公貴胄的公子看上,嫁過去為人正室,寧湘秋闈時再金榜題名的話,那她三夫人柳氏,在這寧府裡便是徹底地吐氣揚眉了。

 

寧淵怎麼敢,不,他怎麼有臉皮真的接過去!

 

不光柳氏,見著這一幕的甯萍兒也咬碎了一口銀牙,那原本應當是她的衣料!

 

“三哥真是好福氣。”甯萍兒咬牙切齒地說著:“得了那匹雪緞,我們大家所有人的加起來,都不及你一半了。”

 

我的便宜可不是那麼好占的,既然你不要臉,我便讓大家都來看看,賤籍出身的庶子也配拿那麼好的東西嗎!

 

寧淵卻一臉奇怪道:“萍兒妹妹,你這話便說岔了,雪緞雖然名貴,可也是分品級的,若這匹雪緞當真有你說的那般好,我便是萬萬也不敢收的了。”

 

柳氏與甯萍兒皆是一愣,連之前聽了甯萍兒的話,向寧淵投來不少嫉妒目光的人,也有大半轉變為了好奇之色,不知寧淵為何會這麼說。

 

柳氏急道:“淵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姨娘給你的不是雪緞?”

 

“淵兒可沒有這麼說。”甯淵眨眨眼,“其實說到品鑒布料的功夫,我想在坐的恐怕沒人及得上祖母,便請祖母細看一番,應當能明白淵兒的意思了。”說罷,甯淵朝白檀使了個顏色,白檀便托著那匹雪緞上前,恭敬地遞到了沈氏面前。

 

沈氏雖說出身世家,可對布料的研究卻是泛泛,她不知道為何寧淵會突然扣個高帽在她頭上,不過這類德高望重類型的帽子她也敬謝不敏,便細看了一番,這一看,卻真叫她看出了門道,她伸手在布料邊沿抹了抹,又搓了搓手指,只覺沾到了什麼綿滑的東西,放到鼻下一聞,她立刻分辨了出來,“這是松蠟?”,隨即臉色一沉,“這不是純品雪緞。”

 

“我便知曉祖母的眼力最好。”寧淵笑著道:“純品雪緞是用純正雪蠶絲織就,不光價值連城,而且不易得,只是現下有另一種織法也能織出雪緞,便是用雪蠶絲加上尋常的桑蠶絲混織,完成後再覆上一層松蠟,也可與純品雪緞一樣細膩瑩潤。”

 

隨著甯淵的話,那些原本望著他的目光漸漸挪到了柳氏身上,且大多還帶著鄙夷,為什麼?因為純品雪緞的確是價值連城,可用了桑蠶絲混織的雪緞光從原材料上檔次便下降了一大截,織就的功夫也和尋常布匹差不多,覆上松蠟後看著的確與上品雪緞一模一樣,可並沒有雪緞“水浸不透,汙漬不沾”的特性,而且只消下水一洗,脫下那層松蠟,便頃刻間光澤瑩潤感全無,變回尋常白布。

 

這樣的雪緞有個別致的名字,叫“禦品雪緞”,並非是御用,而是一些寒門學子若想去出席一些達官貴人聚會,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寒酸,又不願意打腫臉充胖子,大多數都會去買這類“一次性雪緞”來裁制衣裳,不光廉價,且效果奇好,穿完便扔,因“贗品”不好聽,也不契合文人雅士的風骨,才取個諧音,稱這布料為“禦品雪緞”。

 

若寧淵手上的這匹布料當著是“禦品”,那便沒什麼意思了,禦品雪緞廉價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在坐不管誰得的布料拎出來,都能換寧淵手上的好幾匹。

 

柳氏臉色青白一陣,“怎麼可能,那明明是正兒八經的雪緞!”不過話剛說出來,她便忽然意識到,自己摔進了一個坑裡。

 

說那匹不是純品雪緞的人不是寧淵,而是沈氏,她如果出言反駁,不就等於在和沈氏唱對臺戲嗎?

 

果然,沈氏沉著聲音道:“三媳婦的意思是我老眼昏花看錯了嗎,還是說你當真弄來了一匹千金難求的雪緞要送給淵兒?”

 

沈氏這句話譏諷之意相當明顯,按照寧淵的身份,柳氏如果真用一匹純品雪緞來當年節的贈禮,那是大大的不合理;相反,如果柳氏送的是“禦品雪緞”,卻會合理許多,自從上次夏竹的事,沈氏多少有些知道了柳氏在針對寧淵,所以這一次,她幾乎立刻就認定了柳氏送出來的必然是“禦品”無疑。

 

誰讓禦品價格低廉,柳氏送出這樣的東西,在沈氏眼裡是擺明瞭要給寧淵難堪。

 

柳氏是徹底的打碎了牙往肚裡咽。

 

說那是純品雪緞,等於在質疑沈氏的看法。

 

說那是禦品,人人她都送出了名貴料子,唯獨寧淵是不上檔次的廉價貨,等於給自己貼上了個小肚雞腸的標籤。

 

有苦說不出,甚至她自己都開始懷疑,難道是娘家人在敷衍她,送來的的確不是真品雪緞?可她之前明明記得那布料上是沒有松蠟的,怎的老夫人看上一眼,卻冒出松蠟來了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寧淵方才所受進退不能的境地,她現在也算是飽嘗了,唯一的區別是——她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什麼事這麼熱鬧?”門外忽然傳來一道男人敦厚的聲音,寧如海一身藏青色的常服邁了進來,先問了沈氏的安後,穩當當在幾個丫頭挪來的椅子上坐好。

 

“老爺……妾身好委屈……”見著寧如海,柳氏仿佛見著救星一樣,眨眼間便換上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淒婉表情。

 

“老夫人,這是怎麼了。”甯如海見著柳氏的模樣,不禁心頭一揪。

 

“還不都是你這位三夫人幹的好事,你看看這個。”沈氏輕哼一聲,將那匹布料推到寧如海跟前。

 

甯如海在行的是詩書騎射,卻並不懂這些綾羅綢緞,羅媽媽便上前將原委對他說了,他點點頭,對沈氏道:“老夫人,我想依兒她也不是有心的,也許是受人矇騙,你便當她年輕不懂事,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柳氏已經年過三十,卻硬生生被寧如海套上“年輕不懂事”的說辭,也不怕會不會引人發笑。

 

“你當我願意計較嗎。”沈氏顯然對兒子的偏袒很不滿,“我是在為我的孫子鳴不平,從長輩手裡收到的年下節禮居然是這種破爛玩意,此事若宣揚出去,別人還指不定會怎麼笑話。”

 

“祖母,其實淵兒不在意這些,禮輕情意重,長輩不管送給淵兒什麼,在淵兒眼裡都是貴重的,淵兒將這匹布料呈給祖母看的本意也不是想惹祖母煩心啊。”寧淵一掀下拜跪了下去,“若因為淵兒的事惹得祖母心煩,便是淵兒不孝了。”

 

“好孩子,你快起來,祖母自然是知道你孝順的。”見寧淵這般懂事有禮,每日晨昏定省也十分勤謹,沈氏想到柳氏的兒子甯湘個性散漫,遠沒有寧淵一半沉穩持重,憐愛之情又多了幾分,“羅媽媽,快將少爺扶起來,順道將這匹鏤花雲錦也拿過去,我的年紀早便不適合這般嬌豔的花色了,記得淵兒還有個妹妹,便一併賞給他吧。”

 

送上去的東西反被賞了別人,沈氏等於狠狠打了柳氏一個耳光,柳氏見好幾個姨娘已經望著自己在暗自發笑,而寧如海卻也沒有同往常一樣袒護自己,柳氏氣血沖上腦門心,險些暈了過去。

 

寧如海沒有留意她,只不過是因為他在打量寧淵。

 

若不是羅媽媽說起,他都幾乎不認得自己的兒子,平常他帶在身邊最多,也最器重的是寧湘,對寧淵的記憶,還停留在五六年前,一個躲在唐氏身後,怯生生的小男孩。

 

想到唐氏,他虎目一閉,又立刻睜開,沒事想那個女人做什麼。

 

“祖母,既然那雪緞不是好東西,想來三哥看不上,不如孫女便替娘討回來吧,改日再讓娘往三哥那送一份體面的節禮可好?”甯萍兒咬咬牙,還是屈下膝蓋,她可不能容忍那匹雪緞就這麼落進寧淵的手裡。

 

甯淵早料到甯萍兒會有這麼一說,怎可能讓她稱心如意,當即道:“妹妹這話便不對了,我從來沒有看不上柳姨娘節禮的意思,不過是妹妹你方才說這布料名貴,三哥是不想讓大家覺得柳姨娘偏心,才分辨幾句,現在你卻要回去,便是在給三哥我難堪了。”

 

“沒錯,送出去的東西潑出去的水,因為失了臉面便想著要回去,哪有這樣的道理。”沈氏點點頭,卻道:“不過淵兒,這樣的布料你拿回去,即便做了衣裳卻也只穿得一次,還有失體面,卻沒什麼大用。”

 

“祖母不知,孫兒正缺著這樣的布料呢。”甯淵微微笑,“孫兒院子裡的丫頭白梅前些日子養了只狗兒,名喚大黃,因天冷怕凍著,一直想給它做件衣裳,只是一時找不到契合的布料,這雪緞卻正好了,反正給狗兒的衣服不用洗,若是大黃穿上了這料子,必定又體面又亮堂。”

 

甯萍兒踉蹌兩步,刺啦一聲,卻是將手裡的錦帕生生撕成了兩截。那雪緞原本是要給她做衣裳的,如今聽寧淵的意思卻是要拿去給狗穿,這不是指桑駡槐,說她甯萍兒是畜生嗎!

 

013 針鋒相對

 

“娘,這是白檀從萬寶齋特地買來的新制松脂,配上桂花油,用來梳頭再好不過了。”甯淵用一方小盅調好散發著桂花香氣的頭油,細細用木梳為唐氏梳上。

 

唐氏坐在銅鏡前,倒映出來的臉頰紅潤光澤,她氣色好了許多,枯槁憔悴的神態已經不見大半,寧淵都想不到那株紅參竟然如此有效,只是一些參須加上溫補的藥材,就將寒毒消去了一部分,相信只用再服兩三次藥,唐氏的身體就能完全恢復。

 

甯淵細心地將唐氏滿頭烏絲梳理整齊,又盤上一個好看的髮髻,唐氏左右對著鏡子看了看,欣慰道:“倒不知你這小子是何時學會為別人梳髮髻的。”

 

“今日我還得向娘親討個饒。”寧淵笑著道:“原本松脂有滿滿的一瓶,不想早晨出了些事情,被糟蹋了大半,現做出來的這些頭油,只怕用不了幾次。”

 

唐氏問:“出了什麼事會糟蹋松脂?”

 

“碰見了幾隻偷油的老鼠而已,已經亂棍打死了。”寧淵可不想將那些事情告訴唐氏知道,免得她多心。

 

唐氏雖然心中疑惑,可看出了寧淵不打算明白告訴她,便識趣地沒有再問。

 

寧淵摸了摸袖袍裡空了的松脂瓶,實在不該說是他太幸運,還是柳氏太不幸。寧淵今日特地帶在身上,準備送給唐氏的松脂,卻能成為他反戈一擊柳氏的關鍵之物。

 

之前在壽安堂裡,當甯淵意識到柳氏心裡的算盤之後,便當機立斷,從柳氏手裡接過布匹的同時,用袖袍擋著,動作迅速地用沾了松脂的手在布匹上裹了一圈,之後再特地請沈氏來查看布料。

 

其實無論桑蠶絲還是雪蠶絲,質地都異常纖細,織成的布匹如果不是深諳此道的行家細看,在紋路上,純品雪緞與禦品雪緞用肉眼是很難分辨出來的,更不用說並不精通這茬的沈氏,可寧淵給她拋過去的高帽,加上為了自己的面子,沈氏只是看見了布匹上的松脂,便如寧淵所料般一口咬定了,雪緞不是純品。

 

想到最後柳氏藉故提前離開壽安堂時的表情,寧淵便覺得解氣。

 

“淵兒,雖然娘不怎麼出這湘蓮院,但有些事情娘有眼睛,自己會看,那忽然到我這裡來服侍的兩個丫頭,你弄過來的藥材銀兩,還有今天你帶給馨兒的那匹布,估計都得來不易,其實娘一點都不看重這些身外之物,娘所求的只是你和馨兒能平安就好。”唐氏輕歎一聲,眉目擔憂地望著寧淵。

 

寧淵笑道:“娘你想多了,這些東西本來就是咱們應得的,孩兒向您保證,只要有孩兒在這裡,從今往後,但凡咱們應得的東西,誰都沒本事拿走。”

 

甯馨兒也附和一般,在床上用沈氏賞賜的那匹鏤花雲錦將自己裹了一圈,“哥哥,你看我美不美!”

 

“馨兒最美了,若是再大些,肯定會是這江州城裡數得上號的美人。”寧淵俏皮地捏了捏甯馨兒的臉,看著妹妹一面尖叫一面滿床打滾,心裡難得地溫暖起來,這屋子雖然又冷又小,卻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能讓他開懷心安的地方。

 

“少爺。”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周石進來打斷了這溫馨的一幕,“少爺,外邊……”

 

寧淵回過頭,“外邊怎麼了?”

 

周石似乎不知道要怎麼開口,面露難色,想了想才說:“管家來傳話,說老爺想見你,讓你去書房。”

 

唐氏原本笑著的臉忽然變得僵硬,寧淵的嘴角也漸漸冰冷下來。

 

屋子裡的溫度似乎驟降了好幾度,唯有甯馨兒天真爛漫,依舊在床上打著小滾,唐氏忙從她手裡拿過布料,安撫她躺下,裝作要照顧她午睡,無瑕估計別處的樣子,寧淵站起身拂了拂袖 “知道了。”他說:“你帶著白檀他們繼續在這裡幫娘親收拾年節的事情,我一個人去見就行。”

 

作為甯府的主人,甯如海起居在最為寬敞的東廂,因是文臣出身,書房也修得氣派,三層小樓平地而起,門口“文以載道”的牌匾,還是寧如海親筆所書。

 

寧淵推開書房的門,看見寧如海站在紫檀木大桌後,正在練書法。聽見有沙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寧如海並沒有抬頭,而是道:“你來晚了。”

 

“陪著娘親照顧妹妹午睡,所以來得晚了些。”寧淵語氣不卑不吭,既沒有用敬語,也沒有因為遲來而告罪。

 

寧如海皺皺眉,終於直起了身子。

 

這是他一天之內第二次細細打量自己的兒子。

 

十三歲的少年人,身子骨還未長開,眉眼間卻已經有了成年人都少有的肅穆與沉著,並且毫不避諱地與他這個父親對視,眼裡的情緒讓寧如海看不透,或者說,那雙漆黑的眸子裡就沒有情緒。

 

寧如海出乎預料地沒有生氣,而是再度彎下腰,重新拿起筆,“你是從湘蓮院過來的?”

 

“是。”

 

“無事不要總往婦人後宅跑,沒得叫人看了笑話,說我甯家兒郎是離不了娘的奶娃娃。”

 

“原來別人還會細心到注意孩兒都去了哪些地方,這倒是孩兒的疏忽了。”寧淵道:“可是天地君親,百善孝為先,我的娘親自然也得由我照拂,畢竟這寧府裡她可沒有第二個值得託付的人了。”

 

寧如海筆觸一頓,手指用力,險些捏斷一支價值連城的狼毫筆。

 

唐氏是寧如海的侍妾,妻隨夫綱,照應內室本當是他寧如海的分內事,寧淵卻當著他的面說唐氏沒有第二個值得託付的人,莫非是當他這個一家之主不存在嗎!

 

“你知不知道沖著你剛才的話,就足以去跪祠堂了。”寧如海放下筆,語氣驟然冷了下來,“居然用那樣的口氣對父親說話,我寧家沒有你這麼沒教養的少爺。”

 

“父親說對了,其他事情,淵兒或許知道一二,只是這教養二字,淵兒卻甚是少見。”望見寧如海發怒,寧淵反而笑了,“我自懂事開始,所學的便是如何卑躬屈膝才能填飽肚子,如何小心翼翼才能留住性命,卻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心思與空閒去領悟何為‘教養’,也沒有人向我解釋過‘教養’,倒讓父親失望了。”

 

寧如海神色一滯,他本該發怒,可被寧淵的話一沖,他所有的怒氣卻都堵在了心口,生生吐不出來。寧淵語氣雖輕鬆,聽起來卻有字字泣血之感,一個年幼的孩子,要如此費盡心機才能在這外表光鮮的高門大宅裡活下去,而此刻一直對他不聞不問的父親,卻與他款款而談論教養,殊不知在寧淵的字典裡滿打滿算只有兩個字,除了生,便是死。

 

“你!”寧如海臉色一陣浮紅,當是氣急了,只想叫人將眼前這忤逆子拉出去痛打一頓,可寧淵說的話雖然難聽,他卻句句無法反駁,氣急敗壞便要打人,只會顯得他胡攪蠻纏,寧如海還拉不下這個臉。

 

深吸了好幾口氣,寧如海才道:“你這般放肆無禮,是在責怪父親沒有盡責了?”

 

“淵兒哪裡敢責怪父親。”出乎寧如海預料的,寧淵態度卻忽然軟了下去,甚至還躬身拜了拜,“父親您是一家之主,自然做什麼都是對的,淵兒聖賢書讀得雖不多,道理卻也懂得一二,如今日子過得不堪,只能怪娘親沒有找對夫婿,怪自己沒有投個好胎,卻是萬萬不敢責怪父親您的。”

 

仿佛萬箭穿心,寧如海一口老血險些噴出來,他怎的會有一個這般囂張且牙尖嘴利的兒子!句句說不怪,卻又句句放冷箭,只將他這個父親說得不堪入目,他難道就不怕自己一怒之下,以頂撞長輩的不孝之罪,將他亂棍打出府嗎!

 

寧如海在那邊臉沉如水,卻不知寧淵自己都在奇怪自己為何不能控制情緒,以至於半分面子都沒給他這個父親留。

 

或許他應該冷靜理智一點,用那種懷柔戰術,像討好沈氏一般面對寧如海,但是當他與寧如海四目相對時,腦子裡轟然而過的是這些年娘親的淒苦,自己的孤獨,以及上一世那些他完全不想再去回憶的往事,刀劍一樣戳破他想粉飾太平的想法,只恨不得將言語化成利劍架在寧如海脖子上才好。

 

“好,好,好!”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寧如海幾乎是用全力在壓制自己的脾氣,若不是為著找寧淵過來另有正事,他即便不對甯淵動家法,也要立刻將人發落去祠堂。

 

果真是唐映瑤的兒子,比他的娘還要惹人生氣。

 

寧如海重重哼了一聲,“念你年幼無知,為父暫且不在這些小事上與你斤斤計較,你且聽好了,為父叫你過來是有兩件事要交代給你,年後華京城中有貴客會到訪江州小遊,城內貴族子弟都需前去陪同,這差事原本是你二哥的,現在他手折了,便也只能由你去,為父醜話說在前頭,若是你像今天這般言行無狀怠慢了貴客,整個甯府都會跟著遭殃,你的娘,你的妹妹,一個都跑不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見寧淵一直低著頭沒說話,寧如海只當他接受了,又開始說第二件事:“三天前溫肅侯差人來為他的小兒子提親,為父已經應下了這門親事,就由你的妹妹甯馨兒出嫁,你娘向來是個沒用的,你即為兄長,便幫著你大娘張羅吧,溫肅侯府的意思是安靜地將事辦了,也不想大張旗鼓,只挑個黃道吉日,用轎子將人送過去便是,想來事情也不會多。

 

寧淵震驚地抬起頭,“馨兒只有八歲,如何能嫁人!”

 

寧如海面不改色心不跳,“此事為父已經允了,也收了彩禮,由不得你有異議,八歲又如何,先皇后入主後宮時不也只有八歲,後來照樣母儀天下,溫肅侯本就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馨兒既能嫁過去,又是為人正室,這樣的福分別人家的小姐盼都盼不來,不然以馨兒的庶女身份,日後難不成還會有更好的出路嗎!”

 

寧如海一席話說得義正言辭,冠冕堂皇,寧淵卻緊緊握住拳頭,指甲都刺進了皮肉裡,緩緩浸出鮮血來。

 

溫肅侯魯勻的確是一等一的富貴人家,因為他的大女兒是當今聖上寵冠六宮的月嬪娘娘,他便也跟著雞犬升天,由江州一個區區縣令得封侯爵,爵位甚至還在寧如海之上,近來搜刮的財富更是幾輩子吃喝不愁。

 

但這樣的豪門“新貴”在各路貴胄中卻最不受待見,原因無他,只因全家的富貴完全是由一個後宮嬪妃獨挑大樑,雖能換來一時的顯赫,卻也不可能長久,尤其月嬪還沒有生養,勝寵時自然能帶給家人潑天富貴,可一旦失寵,又無子嗣能依靠,等待著溫肅侯一家的只有滅頂之災。

 

若只是這樣便也罷了,家門的好壞寧淵並不看重,若甯馨兒真的能嫁得一個如意郎君,無論日後禍福吉凶,寧淵都願意幫妹妹一起扛,可偏偏那溫肅侯的小兒子,是個實打實的變態。

 

什麼為人正室,說得好聽,那小溫肅侯雖然只得十六歲,但卻並非未娶過夫人,正相反,他之前曾迎娶過三位正房夫人,可無一例外,全被他“克”死了。

 

“克死”是那些名門太太們討論八卦時最常用的說法,不然也無法解釋為何每個姑娘嫁過去不到幾個月便會“意外”身亡,要麼落水,要麼滾梯,最後一個更是無法理喻,居然是脫衣裳時把自個勒死的,這得克妻克成什麼樣了,才能落得脫個衣裳都索命?

 

別人不知道,寧淵卻清清楚楚。上一世,太后以“惑亂後宮,國之禍水”的名義賜死了月嬪,溫肅侯府一夜之間如大廈傾頹,牆倒眾人推,那些曾經嫁過去死了女兒,卻忌憚月嬪威勢而敢怒不敢言的人家終於接二連三跳了出來,聲淚俱下控訴那溫肅侯的小兒子哪裡是什麼克妻,他分明就是個性格怪癖的淫-魔,那些人家的女兒,全都是活生生被在床上折磨至死的!

 

若是甯馨兒真的嫁了過去,以他僅僅八歲的年紀,一定是死路一條。上輩子,她死在寧湘馬蹄之下;這輩子,她卻要死在自己的親生父親手裡!

 

這算什麼父親!寧淵只覺得經絡裡真氣逆流,就想沖上去同寧如海拼命,腦子裡有個瘋狂的聲音在叫囂著:你這個畜生不如的東西到底算什麼父親!

 

014 一張紙條

 

攤上這樣的親事,寧如海很無奈。如今宮中月嬪如日中天,溫肅侯也正得勢,即便甯如海明知將人嫁過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可當溫肅侯上門提親時,他也沒辦法拒絕,不然就會得罪人。

 

溫肅侯也知道自己的兒子娶親不怎麼光彩,因此才選擇想不聲張地悄悄把事辦了,但到底送哪個女兒去,卻成了寧如海的難題。他有很多個女兒,嫡女如今不在府中,即便在,他也不可能讓萬千寵愛的嫡女去送死,那便只剩下幾個庶女,按照地位來排的話,滿打滿算,即便甯馨兒只有八歲,卻也唯有她最合適,不為別的,單單沖著唐氏那個不會鬧的性子,就要省下許多麻煩。

 

其實甯如海找寧淵過來,並非只為這兩件事。早晨在壽安堂裡見過一面後,他就隱約對這個幾乎沒有留意過的三兒子有些好奇。甯如海子嗣不少,兒子卻不多,寧湘雖然有些天分,可是個性太頑劣不拘,因此對望上去就頗沉穩持重,甚至還有些得老夫人歡心的甯淵,寧如海也不得不留意起來。

 

一個世家若要長久繁盛,靠的便是子嗣,若寧淵真是識大體,懂規矩,也值得栽培,那麼他寧如海倒不會吝嗇栽培,只是不想寧淵居然對他如此不客氣,既然不識抬舉,那麼便不要抬舉也罷,若不是馬上要來江州的貴客身份尊貴無匹,寧如海沒准現在就要將眼前這個對他不敬的兒子發落了,也不會說完這兩件事,就不耐煩地揮揮手就讓寧淵出去。

 

寧淵剛退出書房,走了沒兩步,便是一口鮮血噴在了雪地上,騰起一股熱氣。

 

寧如海哪裡知道,方才寧淵表面上雖看不出來,卻是已經憤怒到了極致,體內真氣翻滾逆流,在經脈裡橫衝直撞,若非他意志力極大,知曉自己遠不是寧如海的對手,死命克制住,恐怕早遍揮著拳頭沖上去要與寧如海拼命了。

 

只是要強行壓下逆流的真氣,對心神損耗頗多,不過一小會,寧淵已經給憋出了內傷。

 

吐掉那口淤血,寧淵才覺得好過了些,他長出一口氣,心想著自己絕對不能讓妹妹去送死,可寧如海是一家之主,他的決定無人能夠動搖,在那所謂的黃道吉日定下之前,寧淵一定要想出辦法!

 

窗戶上蒙著一層名貴的朧影紗,外邊倒映的雪光滲透進屋裡,也轉化為不灼眼的柔和。

 

甯萍兒坐在梳粧檯前,細細地為自己畫眉。黛是上好的螺子黛,從眉頭到眉梢,輕攏慢撚抹複挑,畫得如遠山薄霧,直襯得兩隻眼睛更加玲瓏剔透,嬌俏可人。

 

她的貼身丫鬟春蘭湊上前,附耳道:“小姐,二少爺帶著香兒小姐過來了。”

 

甯萍兒抬起眼,“沒有驚動娘吧。”

 

春蘭點頭,“小姐放心,二少爺走的是側門,夫人又在午睡,不會注意到。”

 

話語間,寧湘已經帶著另一個打扮嬌豔的小姐走了進來,那小姐一身桃紅色的冬裳,鬢邊簪著一朵綾羅秀成的牡丹,模樣也俊俏,見著甯萍兒,立刻甜甜叫了一聲,“萍兒妹妹。”

 

“幾日不見香兒姐姐,姐姐又漂亮了。”甯萍兒親熱地挽起甯香兒的手,模樣親昵。

 

甯香兒是姨娘張氏的女兒,已年滿十五,張氏依附柳氏,因此甯香兒便也常同甯萍兒打在一處,只是同甯萍兒相比,甯香兒雖然年長,卻要虛浮蠢笨一些。

 

“我交代給姐姐的事情,姐姐可能辦妥?”兩人說了沒幾句,甯萍兒便直入正題。

 

“妹妹放心,這又不是什麼難事,既然妹妹不方便出面,便全交由姐姐來處理好了。”甯香兒掩著嘴笑,“妹妹心思玲瓏,想那寧淵這次無論如何都逃不過妹妹的五指山。”

 

甯萍兒點點頭,“此事若能成,姐姐當立頭功。”

 

甯香兒笑得更開,“妹妹別嫌姐姐市儈,只是此事若成了,三夫人當真會同意開春的皇家行宮宴飲帶姐姐我同去?”

 

“那是自然,姐姐非池中物,那樣的宴會再適合姐姐不過。”甯萍兒在甯香兒胸口拍了拍,“以香兒姐姐的資質,定能覓得如意郎君,若是一朝成鳳,妹妹我還等著受姐姐的照拂。”

 

“妹妹說哪裡話,這般抬舉我,倒讓我自慚形穢了。”甯香兒嘴上這麼說,表情上卻一點也看不出“自慚形穢”的模樣,反而聽見甯萍兒那句“一朝成鳳”後,嘴角更是咧得飛上了天。

 

又寒暄了一陣,甯萍兒低聲對甯香兒囑咐了最後幾句,甯香兒便起身告辭了。送走了人,甯萍兒表情自然地坐回去繼續梳妝,一邊的寧湘卻有些不淡定,忐忑地在屋子裡繞了幾圈,還是道:“妹妹,這事我們真的不用跟娘說一聲嗎?”

 

甯萍兒道:“你忘了,娘親的本意就是想在年三十那天收拾掉寧淵,不過他那法子著實不太保險,我可不想讓寧淵再看見初一的太陽。”

 

寧湘還是緊張,“可是,萬一不成……”

 

甯萍兒打斷她,“沒有萬一,就算有萬一,那也是甯香兒做的,我自然是不必擔這個幹係。”她抬起目光,望著窗上朦朧的紗布,想像著寧淵垂死掙紮的模樣,只覺得快意非常,情不自禁咧開嘴角,露出一抹嬌俏的笑容。

 

她甯萍兒一直是武安伯府的天之驕女,江州城內人人稱頌的甯家小姐,而甯淵不光奪了她的雪緞,還巧言令色對她百般折辱,這筆賬她不光要討回來,還要讓寧淵知道,同她作對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大年三十,寧府裡來了不速之客,下人向寧如海通報時,活活把寧如海嚇了一跳。

 

他不知道為何素來沒有交集的景國公世子會在這樣的日子裡突然到訪,甚至還以為有人膽大包天到和他尋開心,可等他望見孤零零站在大門外的當真是景逸時,又特地抬頭看了看日頭,太陽的確是從東邊出來的。

 

這景世子大過年的不好好呆在華京,千里迢迢地跑到江州來做什麼!

 

寧如海只是心裡嘀咕,卻沒說出口,隨著年紀漸長,他年輕時一些血氣方剛的脾氣與個性是再也不復了,如今他更關心個人前程與家門發展。景國公是朝堂上德高望重的重臣之一,對於他的兒子,甯如海自然不敢怠慢,忙親自迎出去,三請四請地將景逸請進門。

 

怎料當他拉著一張老臉將景逸請到正廳,奉上茶水後,正想問問眼前這位世子到底有何貴幹,景逸反倒先開了口,吐出的卻是險些讓寧如海呆在當場的話:“甯大人不必客氣,淵兄弟現下可在府上?”

 

寧如海隔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世子問的……是下官三子寧淵?”

 

“正是正是,我此番便是來找他敘舊的。”景逸尖俏的下巴連點。他其實也可憐,原本同呼延元宸說好了,兩人晚上在客棧一同喝酒守歲,可早晨起床後卻發現呼延元宸留了張字條給他,直言兩個男人湊在一起過年太煞風景,他便先行一步,獨自去城外的玉靈山登高賞雪去了。

 

呼延元宸並非周朝人,夏朝民風開放,不看重年節也算尋常,可自小便長於世家的景逸卻不一樣,讓他一個人孤零零窩在客棧裡過年比殺了他還難受,更絕的是呼延元宸還順便搜走了他身上所有銀票,美其名曰怕有人對他謀財害命。景逸過慣了花錢大手大腳的日子,一朝沒錢,難不難受暫且不說,光是晚飯就沒有著落,因此他左右一合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著寧淵的旗號跑來武安伯府蹭飯算了,反正江州的人他也只認識寧淵一個,而且說不定還能在飯桌上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甯茉兒。

 

因為是第一次幹蹭飯的事,景逸還不太適應,因此大半的精力都在維持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坦蕩一些,並沒有注意到寧如海臉上也現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不過寧如海處事也算老道,很快便將表情掩飾了過去,“今日學監有年下節會,下官幾個兒子現在都在那邊,世子請稍待,等淵兒回來了,我立刻讓他來見你。”說完,寧如海便退出正廳,待回到前院後,他站定在雪地裡,臉上再也藏不住驚疑的表情。

 

他從來沒想過一直默默無聞的寧淵居然會和景國公世子扯上關係,而且能讓世子在大年三十登門拜訪,交情似乎還不錯。可讓寧如海疑惑的是,寧淵自小便沒有離開過江州,到底是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同遠在華京的高門子弟搭上線的?更讓寧如海不淡定的是,景國公世子是唯一一個,還是其中之一?

 

他忽然領悟到自己也許真的太過忽視寧淵了,而他的這個小兒子,也沒有自己想像得那般簡單。

 

此時甯淵並不知道寧如海對他的看法已經潛移默化地發生了變化,他正穿著一身制式的灰色袍子,戴著黑色的書生帽,從學監大門裡跨出來。

 

這種例行節會每年三十都會舉辦,監生們由先生領著湊在一塊,為喜迎年下的江州百姓們作對子,寫春聯,一是印證“學子苦讀為天下”這樣冠冕堂皇的說法,二是監生之間變相的才藝較量,誰的對子出得好,誰的春聯寫得妙,以此在百姓中賺取一些“才子”的名聲。尤其是三年一次的秋闈今年就要舉辦,準備參加的更是摩拳擦掌想要先表現自己一番,因此今年的節會,卻比往年更加鬧騰。

 

只是別人再如何鬧騰都與寧淵無關,他的年紀還不到參加鄉試的時候,又不喜亂哄哄地湊熱鬧,便一直坐在角落裡,看著一群年輕氣盛的書生們爭風頭,掰著指頭挨到結束,別的監生都意猶未盡,他倒幹乾脆脆地第一個抽身出來準備回家。

 

學監大門外,周石正駕著馬車等在那裡,寧淵提著衣袍的下擺正要上車,忽然被一道聲音叫住。

 

他側臉去看,叫他的人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穿著甯府的丫鬟衣裳,見寧淵朝自己看過來,那姑娘三兩步走上前,將一張紙條塞進寧淵手裡,又像怕被別人注意到一樣迅速走開,扭身轉進一條小巷子裡不見了。

 

寧淵奇怪地望著那姑娘消失的地方,將紙條展開一看,上邊歪歪斜斜寫著四個字“晚上小心”,仔細一瞧,還是用畫眉的眉筆寫的。

 

他眼神閃爍幾下,面無表情地將紙條塞進袖袍收好。

 

“少爺,可是有什麼事?”丫鬟的動作自然也被周石看見了,寧淵一走近他便問道。

 

“沒什麼。”甯淵踏上車,又問了一句,“早晨出來時,三夫人那邊可有什麼動靜?”寧淵早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買通了柳氏荷心苑的一個伙房丫頭,那邊有異常情況,丫頭便會用特殊的方式悄悄告訴周石。

 

“倒是沒有大動靜。”周石想了想,說:“只是昨天下午甯香兒小姐過去了一趟,走的是側門,坐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又走了。”

 

甯香兒是張氏的女兒,去柳氏那裡串門子也正常,只是走側門……寧淵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放下車簾,“回去吧。”

 

015 新戲開唱

 

景逸在正廳裡足足喝完了三壺茶,才聽人來傳話說寧淵回來了,不待寧如海開口,他已經急匆匆起身走了出去。

 

他向來天真散漫,最煩拘束,不過是因為主動上門打擾,礙著面子陪寧如海說了半晌的話,早已是坐不住了。

 

寧淵剛跨進大門,便看見景逸滿臉熱情洋溢地猛撲過來,他還來不及詫異,就被個大大的擁抱摟得嚴絲合縫,“好弟弟你可算回來了,真等壞哥哥我了。”景逸說完,還頗為激動地在寧淵背上拍了三下。

 

景逸已年滿十七,比甯淵足足高出大半個頭,加之情緒上揚,手勁自然不小,那幾巴掌拍得寧淵是脊背發麻,若不是他如今有內力護體,只怕會咯血。

 

“你……”甯淵滿臉,他似乎和景逸沒有那麼熟吧,正要開口詢問,景逸卻了然般在他耳邊小聲道:“好兄弟,有什麼話先回你屋子裡去再說行嗎。”

 

寧淵抬頭,看見站在不遠處望向這邊的寧如海,像是明白了什麼,點點頭,領著景逸朝竹宣堂行去。

 

待進了院子,甯淵招呼景逸坐下,景逸才松了一口大氣般耷拉了兩下肩膀,沖寧淵道:“甯公子的父親當真健談,若兄台再回來晚些,只怕我這張臉都要笑僵了。”

 

“景公子也是好興致,我與你不過一面之緣,卻能被你親切地喚作弟弟,倒叫我受寵若驚得很。”寧淵不痛不癢地調侃了一句,換來景逸一陣乾笑,“甯公子莫取笑我,我若不當著你父親的面裝作與你熟稔些,怎好大年三十留在這裡蹭吃蹭喝。”說完,他便將自己的處境向寧淵說了說,還不忘憤然兩句,“也怪我景逸識人不清,狐朋狗友沒一個靠譜,居然將我一個人丟在客棧,若是甯公子不肯收留我,只怕我今晚上只有窩窩頭可以啃了。”

 

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著來蹭飯的幌子,實際是來看美人飽眼福的吧。寧淵心裡暗道一句,卻未點破,想到若非景逸的紅參,唐氏的身體也好不了那麼快,便沒多說。

 

此時有丫頭進來傳話,說外邊甯香兒小姐來了,有事要見甯淵,寧淵不動聲色地捏了捏袖袍中的那張紙條,讓人把甯香兒請進來。

 

片刻之後,一個粉裳嬌豔,容貌精緻的小姐帶著兩個丫鬟入了正廳,那小姐看見甯淵,也不客套,坐下便道:“還好三弟回來了,我還怕會來早了吃個閉門羹呢。”

 

“我也不知道香兒姐姐會有閒心上我這來,真是稀客。”寧淵略微低頭算是見禮。

 

甯香兒目光複又挪到景逸身上,“這位公子是……”

 

“這是景國公世子,景逸公子。”景逸本想自我介紹,寧淵卻已經將話接了過去,而甯香兒原本就眉目含情的一雙眼睛,頃刻間便放出光彩來。

 

景國公!

 

即便養在深閨,甯香兒卻是聽過景國公盛名的,這位當朝三公之一位高權重,是個在華京抖抖腳,地都要震三震的人物,而傳言他唯一的兒子也是個俊俏非常的美男子,甯香兒心神一動,不禁又細細打量了景逸兩眼。

 

只瞧著那青年膚如凝脂,面如冠玉,五官精緻中帶著神采飛揚的颯爽之感,尤其一雙星眸晶晶亮亮,英氣逼人,果真同傳聞中一樣俊逸非凡。

 

甯香兒正值少女懷春的年紀,平日裡又多處深閨,少與男性接觸,更別說是如景逸這般英俊的男子,加上對方的身世背景……若是能嫁於這樣優秀的夫君,哪怕是為人妾室,想必也要好過他人正室許多倍。甯香兒聞著景逸身上淡淡飄來的龍延香氣息,一時臉色酡紅,春心蕩漾。

 

無怪乎甯香兒會想入非非,甯府在江州雖然顯赫,卻也並非一等世家,甯香兒的母親張氏又只是寧如海的一個侍妾,像她這樣的庶女,以後就算要嫁人,能嫁于尋常富貴人家中的尋常子弟,已是極好的結果了;若能被世家子弟看,哪怕是嫁過去只能做妾,也算是飛上枝頭,張氏之所以靠攏柳氏,便是想著將來能借柳氏的手,為甯香兒尋一門好親事,而甯香兒自己也是個貪慕富貴坐不住的,才會在聽聞甯萍兒可以帶她去宴會認識各路富家子弟後,上趕著來幫甯萍兒算計甯淵。

 

景逸被甯香兒一雙眼睛盯得發毛,不禁往寧淵身邊靠了靠,小聲道:“甯兄的這位姐姐莫不是患了癔症,怎的眼神這般寒磣人。”

 

寧淵沒理他,抬手輕輕將他的臉推開,看向甯香兒,“香兒姐姐到我這來可是有事?”

 

甯香兒這才回過神,拍了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光顧著說話,倒忘了正事。”說罷,他從身後丫鬟手裡接過一個食盒,端出一盤晶瑩剔透的圓子。

 

“這水晶芋圓是我親手做的,兄弟姐妹們一人一份,送到你這裡已經是最後一份了,你嘗嘗,可別嫌棄姐姐我的手藝。”

 

“我怎麼會嫌棄姐姐的手藝,姐姐肯親自送東西過來,我已經覺得臉上有光了。”寧淵讓人接過那碟芋圓,看著甯香兒敞開的食盒裡還有一盤,不禁問道,“我這裡不是最後一盤嗎,那盤又是誰的?”

 

“三弟眼睛尖,那是給萍兒妹妹留的。”甯香兒笑道:“我方才去她那的時候,下人告訴我她陪著三夫人上廚房盯著廚子們準備年菜去了,便沒送出去,也是正好,我想借三弟你這的小廚房用用,萍兒妹妹喜歡吃軟和些的圓子,我給他蒸一蒸再送過去。”

 

寧湘點頭,“小廚房就在後邊,姐姐直接去用便可,不必與我客氣。”

 

甯香兒哎了一聲,看了身後的丫鬟一眼,那兩個丫鬟便端著食盒去了後廚,甯香兒則繼續留在正廳同寧淵寒暄,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兩個丫鬟又端著熱氣騰騰的食盒回來了,甯香兒打開盒蓋看了看,點點頭,起身道:“圓子既然熱好了,我就先給萍兒妹妹送去,不多打擾三弟你了。”說完,便急匆匆領著丫鬟朝門外走。

 

寧淵一直目送她的背影出了院門,忽然扭過頭,對身邊正拿著一本山野雜記看得津津有味的景逸道:“景公子,不知你可否幫我一個小忙。”

 

景逸正看到精彩的地方,隨口便道:“甯兄但說無妨,能幫我一定幫。”

 

“不是什麼大事。”寧淵道:“不過是想麻煩景公子,去陪我這位香兒姐姐聊聊天,也不需多久,別讓他那麼快回去便成。”

 

“陪剛才那位小姐聊天?”景逸抬起頭,想到方才甯香兒的眼神,他渾身打了個哆嗦,俊臉露出為難的表情,“甯兄,不是我不答應你,只是男女授受不親,傳揚出去了只怕會有損你那位姐姐的清譽……”

 

“你放心,我這位香兒姐姐不會在乎什麼清譽,或者說你其實更願意大年三十這天晚上回到客棧去啃冰冷的窩窩頭?”寧淵將他手裡的書本一抽。

 

“別啊甯兄,不就是聊天嗎,我去。”聽到窩窩頭三個字,景逸渾身一個激靈,立刻站起來,追在甯香兒後邊走了出去,可剛跨出們,又回頭,不確定地看向寧淵,伸出一根手指道:“一炷香的時間可夠了?”見寧淵點頭,他明顯露出松了一口氣的模樣,好像當那甯香兒是洪水猛獸似的。

 

寧淵面如止水地坐了一會,片刻之後,周石走了進來,附耳對他說了些什麼,他點點頭,又吩咐了幾句事情,周石便匆匆去了。

 

寧府的年夜飯通常在太陽落山的那一刻就會開席,迎客的前廳裡已經支起了兩張大桌,按慣例是長輩們一桌,小輩們一桌。不過今晚卻有些特別,因為景逸的到來,寧如海不敢怠慢,特地在長輩那桌旁多加了兩把椅子,一把自然是給景逸,另一把,卻給了寧淵。

 

這樣的安排景逸沒有意見,寧淵也敬謝不敏,倒是惹得寧湘一陣眼紅,他在家裡的地位處處壓過寧淵,對寧淵可以上座,他卻要坐在下邊這件事十分不滿。

 

同他相比,甯萍兒卻要淡定許多,甚至還有些快意,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喝茶,偶爾望向寧淵的方向,看他笑著在陪沈氏一邊嗑瓜子一邊嘮嗑,心裡直道:先讓你得意片刻吧,只怕等會你便笑不出來了。

 

“甯兄,說句不中聽的話,我真懷疑你那個姐姐甯香兒是得了癔症。”景逸小聲在寧淵耳邊說著:“我聽你的去找她聊天,可她好像完全沒有要與我聊天的意思,只盯著我笑個不停,若是江州沒有好大夫,我認識幾個華京的禦醫,醫術不錯,有需要的話可以向你引薦引薦。”

 

寧淵聽得直發笑,他白天便看出甯香兒對景逸動了心思,所以想要拖住甯香兒的時候,才會臨時起意讓景逸幫忙,為的也是事半功倍。不想這景逸雖然公子脾氣大了些,心思卻如此單純,甯香兒望著他的眼神都露骨得恨不能將他就地扒光了,他竟完全沒察覺,還以為甯香兒是得了癔症,要為她找大夫。

 

只是他也不好意思點破,便道:“我那香兒姐姐的癔症怕是沒得醫了,不過這癔症有個好處,她只要一發病便會唱戲,還唱得十分精彩,沒准等會她就要唱上一出,你也可以仔細看看,過過眼癮。”

 

景逸歎了口氣,“好吧,唉,只是可惜茉兒小姐沒來,原本還想著興許能見上一面。”

 

二夫人院子裡方才來向老夫人傳話,說趙氏染了風寒,怕過來傳了病氣給別人,甯茉兒要留在身邊照顧,因此他們母女便不來吃年夜飯了,讓景逸好生失望。

 

廚房的下人們忙得熱火朝天,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餚流水一樣擺上酒席,正式開餐之前,甯萍兒卻施施然起了身,端出了一份撒著糖絨的晶瑩芋圓,沖沈氏道:“祖母,午後香兒姐姐送了一份水晶芋圓給孫女,孫女捨不得吃,想著芋圓象徵團團圓圓,寓意吉利,便帶了過來,正好在年夜飯之前給祖母當個彩頭,願祖母吃了之後,身體康健,我寧家蒸蒸日上。”

 

她穿了一身海棠紅的襖裙,看上去頗為喜慶,這番話也說得得體,而且江州確有年夜飯開餐前,拿一道吉祥菜來當“彩頭”的風俗,由家中最德高望重的人第一個動筷,這樣全家在來年便能平平安安,福蔭庇佑。

 

甯如海滿意地點點頭,對沈氏道:“難得萍兒有這等心思,原本準備的彩頭是元寶雞,卻也殺生了,不如這芋圓吉利,便請老夫人動筷吧。”

 

沈氏滿面含笑,執過羅媽媽遞來的銀筷,夾起一個芋圓便要送入口中。

 

就在這時,寧湘突然大叫一聲:“祖母別吃那個!”並迅速擲出了手中的筷子。他自小習武,箭術也精准,那筷子不偏不倚打到沈氏手腕上,沈氏吃痛,手指一松,還沒放進口的芋圓便跟著那雙銀筷叮叮噹當落在了地上。

 

這突然發生的一幕嚇了所有人一條,寧如海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猛然拍桌起身,沖寧湘怒吼道:“混帳東西,你瘋了不成,想對祖母做什麼!”可他話音還未落,便聽見耳邊傳來羅媽媽的一聲尖叫,“老爺,這芋圓有毒!”

 

寧如海渾身一震,急忙低頭去看,見那芋圓正安安靜靜落在沈氏腳邊,而之前沈氏手中的那雙銀筷,與芋圓接觸的前端已經變得漆黑一片。

 

望著寧如海瞬間變得恐懼與憤怒交織的臉,寧淵緩緩垂下眼睛。

 

這齣戲果然開唱了!

 

016 小人如鬼

 

一屋子的人安安靜靜,只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下人們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直看著寧如海如烏雲般壓抑的臉。

 

沈氏心有餘悸地由羅媽媽扶著,看著正躬身不斷驗看那水晶芋圓的一個青袍老人,問道:“鄭大夫,可驗出什麼來了?”

 

青袍老人是江州城的名醫,姓鄭,沈氏平日裡有什麼小病小痛,也一貫是請他來府中診治,在發現那芋圓可能有問題後,寧如海便立即差人將鄭大夫請了過來。

 

“這芋圓上的糖絨裡被人摻了砒霜。”鄭大夫用一方白布擦了擦手,說出一句將所有人驚在原地的話。

 

“居然是砒霜?”沈氏渾身一顫,又不確信地問了問。

 

“老夫人,鄭某行醫已經四十多年了,一點砒霜,卻還是分辨得出來的。”鄭大夫撫了撫下巴上的鬍鬚。

 

原本和和美美的年夜飯,結果食物裡冒出了砒霜,還險些被老夫人吃下去,寧如海壓抑了許久的脾氣終於爆發了,他一巴掌拍在紅木桌上,直拍出一個寸許深的掌印,“到底怎麼回事,這種髒東西是怎麼進到飲食裡去的,難道是有人要謀害老夫人不成!”

 

寧如海難得有這般發脾氣的時候,而隨著他這聲吼,許多目光都落到了端出那盤芋圓的甯萍兒身上。

 

“老爺,妾身可覺得不用查了。”莊氏幸災樂禍地開口道:“這芋圓的來路可是清清楚楚,是萍兒小姐親手呈給老夫人的,到底是誰想害老夫人,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莊姨娘,你不要這般血口噴人!”甯萍兒還未說話,寧湘卻先跳了出來,“我妹妹向來最敬重的便是祖母,有什麼理由會去謀害老夫人!”

 

莊氏掩嘴笑,“那可說不準,所謂人心海底針,保不齊有什麼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呢。”說完,她美眸一轉,意味莫名地看向柳氏。

 

柳氏臉上一直是驚疑不定的表情,被莊氏譏了一句,她居然破天荒地沒有回話,而是直勾勾盯著甯萍兒的背影。事發突然,她同樣一頭霧水,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覺得這事和自己的一對子女脫不了幹係。

 

“萍兒,這圓子裡有砒霜,你知不知道!”經莊氏一提醒,寧如海才醒悟過來,不管怎麼說,這芋圓確實是甯萍兒端出來的,勢必要第一個從她查起。

 

“父親,女兒,女兒不知!”甯萍兒茫然地跪了下去,小臉一陣慘白,像是怕極了,身體都在輕輕顫抖,“女兒也不知道這圓子裡居然會有砒霜,下午時候若不是突然動了要將這圓子獻給祖母的心思,只怕女兒早便自個吃了,假如真是那樣,女兒豈不是已經命喪黃泉!”說著說著,甯萍兒眼角已經流下兩行清淚,“父親,這正是祖母在庇佑孫女,才能讓孫女逃過一劫呀!”

 

“老爺,若說萍兒要謀害老夫人,妾身也覺得不合理,她沒有要謀害老夫人的理由,即便她真有那般惡毒的心思,也不可能蠢到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向老夫人下毒。”坐在寧如海身邊的嚴氏思慮片刻,道:“而且方才也多虧了湘兒發現得快,才沒有讓老夫人吞下毒物,他們可是親兄妹。”

 

嚴氏的意思很明顯,甯萍兒和甯湘沒理由一個害人一個卻救人,這裡邊肯定另有玄機。

 

寧如海仔細一思慮,的確是這麼回事,那麼如果不是甯萍兒下的毒,再加上甯萍兒方才為自己分辨的那番話,他眼神一沉,壓著嗓音吐出四個字:“誤中副車?”

 

嚴氏點點頭,“妾身也是這麼想的,恐怕這下毒之人,真正想毒害的並不是老夫人,而是萍兒。”

 

兩人話音剛過,便不約而同朝甯香兒看過去,因為之前甯萍兒說,那圓子是甯香兒送給她的。

 

感覺到寧如海審視的目光,甯香兒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哭嚎道:“父親母親明鑒,我與萍兒妹妹自小親厚,怎麼可能下毒害她呀!”

 

甯萍兒也伸手去攙甯香兒,“姐姐說哪裡話,姐姐待我這樣好,妹妹自然知道下毒的人不可能是姐姐,只怪妹妹平日裡心思蠢鈍,連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反而連累姐姐,妹妹我真是萬死而難辭其咎。”說罷,便也跟著甯香兒一同嚎了起來。

 

“夠了,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你們就這麼急著哭,當父親我是個糊塗鬼不成!”兩個姑娘嚶嚶不停,直嚎得寧如海心煩。

 

“父親,孩兒或許有個辦法。”甯湘對寧如海拱了拱手,“其實要查清楚事實也不難,圓子裡的毒總歸是人為下進去的,若要追根溯源,只需查一查究竟有哪些人能接觸到這些圓子便行了。”

 

寧如海點頭,“這也是個辦法。”他問向甯萍兒,“這圓子送到你手上之後,可有別的什麼人動過?”

 

“不曾有人動過。”甯萍兒抽泣道:“香兒姐姐將圓子送來後,我便一直放在臥房內的小桌上,中間連一個丫鬟都未放進房間。”

 

“那麼你呢?”甯如海又看向甯香兒,“除了你,中間可還有別人接觸了這些圓子?”

 

甯香兒裝作低頭思慮了片刻,斷斷續續道:“這圓子是我親手在小廚房制的,制好之後,便直接裝進食盒出門了,中間也沒有拿出來過……哎呀,對了!”甯香兒忽然一聲驚叫,像想起了什麼,扭過頭直勾勾看向寧淵的方向。

 

“怎麼了,可是想起了什麼?”寧湘一下來了精神。

 

“其實那圓子中途的確拿出來過一次,是在,是在……”甯香兒語氣忽然吞吐起來,仿佛不確定,可有不好不說,半晌才道:“是在三弟的竹宣堂,我去給三弟送圓子的時候,食盒裡只剩下最後一份給萍兒妹妹的了,因想著萍兒妹妹喜歡吃熱騰的軟圓子,便借了三弟的小廚房將圓子蒸了蒸……”說到這裡,她又搖頭道:“可我相信三弟不會做這種事,應當是我多心了,而且還是我貼身的兩個丫頭親手蒸的圓子。”

 

“香兒妹妹,這話你便說岔了,如今我們在調查的事情非同小可,你有沒有多心,不如叫那兩個熱圓子的丫頭來問一問便清楚了,假如事情真的和三弟無關,他自然不必擔這幹係,三弟你說是不是?”甯湘望著寧淵,意味莫名地說了這麼一句。

 

寧淵只是笑,並沒有搭話。

 

那兩個丫頭很快便被叫來了,一個叫珊瑚,一個叫畫眉,都是甯香兒的貼身丫鬟,下午也是他們跟在甯香兒身後四處送圓子,兩人剛一跪下,便異口同聲地向甯香兒磕頭道:“小姐恕罪,小姐恕罪,奴婢們以為圓子在蒸籠裡應當沒事,又嫌棄廚房裡煙味大,便躲懶了沒有在旁邊守著,請小姐責罰!”

 

“什麼!”甯香兒臉色大變,幾巴掌便扇了過去,“該死的丫頭,有這般重要的東西要看著,你們居然走開躲懶,知不知道你們這一躲懶,險些釀成了多嚴重的後果嗎!若是方才那圓子被老夫人吃下去了該怎麼得了!”說完又是幾個巴掌,直拍得那兩個丫鬟臉頰劈裡啪啦作響。

 

甯淵冷聲道:“香兒姐姐,怎的聽你這番話,好像是認定了那圓子是在我那小廚房裡出的問題一般,這罪名,三弟我可擔不起。”

 

“呃……我沒……”聽見寧淵冷不丁地質問,甯香兒動作一僵,似乎不知該怎麼接話。

 

“三弟,香兒妹妹一時情急,言語失當也是有的,你又何必這般心急跳腳,好像弄得你在做賊心虛似的。”寧湘調笑一聲,對那兩個被甯香兒打得臉頰通紅,正小聲抽泣的兩個丫鬟道:“你們倆回憶一下,即便你們沒有時時在圓子旁守著,可前前後後,可曾碰見了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

 

“回二少的話,是有些奇怪的地方。”跪在右邊的珊瑚道:“我們雖然沒有一直守著,卻也離小廚房不遠,隱約見著似乎有個丫頭從小廚房裡跑出來,不過那丫頭動作飛快,卻沒看清她長什麼模樣。”

 

寧湘點點頭,“那便是了,既然有人要趁你們疏忽的時候下毒,自然得挑動作伶俐迅速的人動手,哪還能被你們看清長相。”說到這裡,他轉身望著寧淵,義正詞嚴道:“三弟,想不到你心腸如此毒辣,萍兒也不知何時惹到了你,你竟然下次毒手,要置他於死地!”

 

甯湘話音剛落,甯萍兒也跟著泫然欲泣道:“三哥,妹妹平日裡如果有不小心見罪於你的地方,你便當妹妹年紀小不懂事,直接教訓我也就是了,你是我的兄長,你說的話我必然會聽的,可你怎的卻要下毒害我,難道妹妹犯下的錯,非得血嘗才能讓你甘心嗎!”一席話說完,她眼淚便想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流個不停,直哭得肝腸寸斷。

 

甯萍兒模樣俏麗,這般落淚更是給她顯得淒苦無助,像極了個因為被兄長迫害而無法自保的弱女子。

 

眾多子女裡,寧如海向來疼甯湘與甯萍兒多一些,如今看著甯萍兒委屈的模樣,寧如海也不禁心中惱怒,當即大喝一聲:“甯淵,給為父跪下!”

 

他這一聲蘊含著內功,直震得屋子都跟著輕顫了顫。

 

景逸看向身邊的寧淵,眉目間露出擔憂,他只不過是來蹭頓飯而已,卻不想見著了這樣一番鬧騰。

 

而明明瞧著情形已經對自己十分不利了,寧淵偏生還不慌不忙,輕飄飄地站起身,朝寧如海反問道:“為何要跪?”

 

“逆子!”見寧淵不光對自己的話視若無睹,態度也盛氣淩人,想到他在書房裡也曾這般沒大沒小地頂撞自己,寧如海便火氣噴湧,一手推開桌子,另一手直朝寧淵的前襟抓去,想著今日非得好好懲治這個忤逆子不可,讓他見識見識父親的威嚴!

 

寧如海動作不光迅速,掌心甚至還帶起了一陣勁風,已是夾帶了內力。寧淵見那粗壯的手掌就要落在自己胸口,他眼睛驟然眯起,右腳向後退了一步,雙手平抬至胸前,雙掌虎口-交握,看架勢竟是要抗下寧如海的這一掌!

 

甯如海簡直不敢詳細自己的眼睛,不過刹那的功夫,他寬大的手掌就和寧淵的雙手砰地撞在了一起,一陣無形的氣浪以兩人為中心蕩了開去,寧如海睜大眼,只感覺自己修習了二十多年的雄渾內力正被一股細而綿長的內息層層瓦解,讓他感覺像是打在了一團棉花上。

 

他習武多年,軍隊裡即便內功小有所成的士官,也不是他一掌之敵,會被打得吐血飛退,而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瘦弱少年,不光與他對了一掌,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外,看情形竟然一點事都沒有,而且藉由掌心,他能感受到那股細而綿長的內息的確是來自寧淵體內,這一發現更是讓他心下大驚,年紀只有十三歲的寧淵,竟身懷有堪比五六年積澱的渾厚內功!

 

017 步步進逼

 

接下寧如海的這一掌,寧淵身體也不好受,他不過剛開始修習內功,哪比得上寧如海浸淫幾十年的深厚內力,對掌的那一刹那,對方排山倒海湧入他筋脈裡的內力就險些讓他吐血,若不是體內兩條經絡形成的大周天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交替瓦解,他也許早便被一掌劈飛了。

 

好在他成功扛了下來,並且趁著寧如海光顧著吃驚,還來不及反應的刹那,蕩開他的手掌,右手並指成劍,帶著一股螺旋狀的氣勁,直朝寧如海眉心點去。

 

“升龍指!?”認清寧淵手中招式後,寧如海心中頃刻間掀起了滔天巨浪。

 

這分明是大周皇室的秘傳武學,非宗室親貴不得習之,寧淵怎麼可能會使!?

 

但眼下情形以來不及讓他多做思考了,升龍指即為皇室秘傳,威力自然不容小覷,而且專攻眉心罩門,即便他自持武藝高強,一不小心也要陰溝裡翻船,忙閃身退避,連讓三步。

 

寧淵沒有乘勝追擊的意思,見寧如海既然退了,他也跟著收身站定,只是一雙眼睛依舊盯著眼前的父親,眼神裡沒有露出半分怯色與不屈。

 

剛才二人交手不過一瞬間,而且動作又快,看在周圍人眼裡不過是寧如海想抓著寧淵讓他跪下,而後又不知什麼原因自己反倒朝後退了幾步。

 

“你這招式,是從何處習得的!”寧如海已經顧不得自己失態,站穩後便立刻朝寧淵喝道。

 

“自是有人傳授。”寧淵拂了拂袖,淡定的模樣看在寧如海眼裡,卻成了一股極其自傲的有恃無恐。

 

怪不得,怪不得這兒子對自己這個父親如此不客氣,還能與景國公世子有交情,敢情背後原來有人撐腰,背後給他撐腰的極有可能還與皇室有關!

 

想到這一層,寧如海縱使有再大的怒氣,也發作不出來了。若甯淵背後當真有皇族作為後盾,的確有有恃無恐的本錢,而且自己這個父親還真不能得罪他。

 

“三弟,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和父親動手!”四周正鴉雀無聲,寧湘第一個反應過來,大叫道:“快來人,把這個忤逆父親的傢夥押起來!”

 

“你閉嘴!”寧如海正在氣頭上,滿肚子火沒處放,寧湘居然這時主動蹦出來觸黴頭,立刻左手一揮,朝寧湘的方向震了震袖子,積蓄了半晌的內力勃然而出,嘩啦一下撞翻桌椅,將寧湘掀得栽了個大跟頭。

 

寧湘左手本就有傷,這一摔更是痛上加痛,趴在地上嚎個不停,半天都沒爬起來。

 

寧如海卻沒理他,只定定地看著寧淵,臉色陰晴不定,他忽然發現這個兒子身上出乎他預料的事情太多了,一定要找個時間好好問一問,但現在人多眼雜,卻不是好時機。

 

柳氏撲到寧湘身前,對寧如海喊道:“老爺,那毒又不是湘兒下的,他還有傷在身,你怎麼能對他動手啊!”說完便開始嚎啕大哭。

 

柳氏原本只是猜測,可這一路看著甯湘與甯萍兒一唱一和,她心裡便也了然了,這一定是他們兩兄妹合計出來的事,雖然惱怒於他們瞞著自己自作主張,可既然套子已經下好了,就只能陪著他們往下演,能順水推舟除掉寧淵這個眼中釘更是再合適不過。

 

甯萍兒也跟著跪下,卻不說話,只陪著柳氏哭,嚶嚶不斷的聲音聽得寧如海心煩,想到如今處理下毒之事才是正事,即便忌憚於寧淵背後可能存在的某個人,但礙于父親的威嚴,他還是喝到:“逆子,你不光下毒害人,還不思悔改,實在是太放肆了!”

 

寧淵不怒反笑,“父親只靠著這幾個人的幾句話,甚至連一樣有說服力的證據都沒有,便一口咬定毒是我下的,這般欲加之罪,我為何要悔改。”

 

“三弟,事到如今,你還以為狡辯有用嗎?”甯湘白著一張臉,由柳氏攙著從地上爬了起來,恨恨道:“如今的事實再明顯不過,你嫉恨我們兄妹在父親面前得臉,又因為夏竹的事懷恨在心,在聽聞香兒手裡的圓子是要送給萍兒的後,便趁著她用小廚房借圓子時悄悄下毒,既置我妹妹于死地,又能禍水東引,將這下毒的黑鍋背在香兒妹妹身上,可惜你人算不如天算,算不到萍兒她壓根就沒有吃那份圓子,才讓你陰謀敗露,這是你心思歹毒,連老天都看不過眼了!”

 

寧湘句句鏗鏘,擲地有聲,說得在場其讓人也是頻頻點頭。的確,毒如果真是寧淵下的,正好是一出一石兩鳥的好計策,毒死了甯萍兒,還能順道陷害一個甯香兒,自己則可以對外撇得乾乾淨淨,不可謂不毒辣。

 

就連沈氏也驚異不定地問:“淵兒,果真是你做的嗎?”

 

寧淵一撩下擺,已經對沈氏跪了下去,“祖母,淵兒已經說過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淵兒沒有做!”

 

甯湘冷哼一聲,“好一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不要在祖母面前裝無辜,祖母德高望重,明辨是非,斷不會受你這些拙劣的演技蠱惑,也不會包庇小人,難不成聽你的意思,是我們兄妹,和香兒一起來陷害你了?三弟,你好大的面子!”

 

沈氏眉頭緊蹙,卻對寧如海道:“這事牽連了四個孩子在裡邊,如今卻只有兩個丫鬟的證詞,還說得模棱兩可,若是沒有實打實的證據,還是不能草率行事,得細細查證才好。”

 

寧如海也附和著點頭。他剛才欲壓下寧淵認罪,一是因為對甯湘與甯萍兒的偏心,二是想給寧淵顯擺一番父親的威嚴,並非已經認定了事是寧淵做的,如今發現寧淵背後似乎存在著什麼人物讓他投鼠忌器,加上沈氏也開了腔,便道:“僅靠兩個丫頭的確有欠妥當,是要好好查查。”

 

寧湘趕緊道:“父親,其實要找證據也不難,甯淵定然料想不到他的陰謀會敗露,也來不及處理手上的髒東西,不如現在即刻去竹宣堂搜查一番,相信一定能找出證據。”

 

“是啊父親,小廚房,一定要去竹宣堂的小廚房查一查,寧淵不光對萍兒妹妹下毒,還想栽贓嫁禍給我,這份心思實在是太毒辣了!”甯香兒也緊跟著跪下。

 

甯萍兒雖沒說話,只睜著一雙哭腫了的大眼睛,水靈靈將寧如海看著,直看得他心神震動,便道:“既然如此,查一查也無妨。”不過他還是看了寧淵一眼,“你可有異議。”

 

“清者自清,若真要這樣才能證明清白,那查一查也無妨。”出乎寧如海預料,寧淵居然低眉順眼地答應了。

 

管家即刻領了幾個下人離開正廳朝竹宣堂行去。鬧出了這樣的事,年夜飯是鐵定吃不成了,嚴氏吩咐撤了筵席,又上了一輪茶水,一屋子人便各自端了茶落座,只是真正喝茶的卻沒幾個,大多數端著看戲的表情在等管家回來。

 

約莫過了兩刻鐘時間,管家才去而複返,他對著上座的寧如海和沈氏拜了拜,還未開始說話,卻被寧湘攔了。

 

甯湘上前兩步,沖寧淵道:“三弟,我要是你的話,現在便會下跪認罪,懇請父親原諒,也許父親會看在你真心悔過的前提下,不會重責於你,否則你現在死鴨子嘴硬,等會人證物證俱在的時候,你再想要討饒,卻也沒有那般便宜的事了。毒害庶妹,嫁禍庶姐,還險些害了祖母,這其中的任何一樣罪名,都足夠讓你挑斷手筋腳筋,流放三千里!”

 

甯淵看了寧湘一眼,“怎麼瞧二哥的樣子,是料定了能找到證據?這份未卜先知的本事,待你今年秋闈高中後,若不請了父親薦你去欽天監,還真是埋沒你了。”

 

遭甯淵冷嘲熱諷一句,寧湘臉色一僵,憤憤道:“你便倡狂吧,我看你等會是笑還是哭!”

 

“夠了湘兒,你退下!”甯如海喝了寧湘一句,然後沖管家道:“可是找出什麼了?”

 

管家一躬身,從袖袍裡拿出一個油紙包著的小包,“奴才差人將整個竹宣堂都搜了一遍,最後從小廚房的灶台下邊發現了這個,因不識得是什麼東西,便帶來了。”

 

“給我看看!”寧湘眼睛一亮,從管家手裡把東西拿過去,打開,裡面是一些白色粉末,他撚起一點聞了聞,當即大喝道:“這就是砒霜!”

 

“二哥還真是能幹。”寧淵嘴角掛著冷笑,“我倒不知道二哥什麼時候對藥理如此精通,無色無味的砒霜用鼻子也能聞出來。”

 

“噗!”

 

他話音剛落,正端著茶的景逸便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將大半口茶水盡數噴在了前襟上,又忙不迭地站起來猛擦。

 

“你!”寧湘臉色漲紅,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倒是甯萍兒,動作迅速地拔下插於髮髻裡的一根銀簪,插-進粉末裡。

 

不過刹那的功夫,銀簪與粉末接觸的尖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變得一片漆黑。

 

都說百聞不如一見,如今事實擺在眼前,屋子裡頓時鴉雀無聲。

 

“三哥,果真是你要害我!”甯萍兒手指一震,那簪子叮噹落在腳邊,她本人也像風中落葉般抖了抖,跪坐在地上嚶嚶垂淚,“父親,女兒好怕,好怕,父親救我啊!”

 

“三弟,你還有什麼話說!”寧湘怒吼一聲,轉而對寧如海道:“父親,如今證據確鑿,事情也明瞭了,這砒霜可是管家親自從竹宣堂裡搜出來的,三弟無從抵賴,連親人都要害,如他這般心如蛇蠍的人如何能繼續留在府裡,父親處事一向公正嚴明,還請父親早下決斷,為受驚的萍兒妹妹作主,為受冤的香兒妹妹平冤!”

 

寧如海臉色一片鐵青,事實已在眼前,他想就地將寧淵發落了,可想到景逸還坐在那裡,加上寧淵武功的來路,一時進退兩難。

 

見寧如海還在猶豫,甯萍兒的哭聲越來越大,最後索性同甯香兒抱在了一處嚎啕大哭,連柳氏也蹦出來湊熱鬧,撲在寧如海腳邊幹嚎道:“老爺,妾身的命好苦,沒辦法照顧自己一雙兒女平安,便請老爺垂憐,將我們母女送出府去吧!即便是在外邊流浪受凍,也比呆在這大宅門裡被人暗害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好呀!”

 

寧如海眼神翻湧,終於像下定了決心,即便寧淵背後有人撐腰又如何,他是一家之主,若連一個晚輩都懲治不了,又何以在外邊治理千軍萬馬,骨子裡軍人的血性一上來,他當即指著寧淵道:“來人,將這個孽子給我押住!”

 

這次他沒有親自動手,是為了給自己留個面子,如果寧淵反抗起來他像方才那樣壓不住,以他的身份會很丟臉。但這次寧淵卻奇怪地沒有反抗,而是認命般任人抓住他的兩條胳膊。

 

“不知父親想要如何處置孩兒。”已經被人挾制了,可寧淵還是不慌不忙,臉色都沒有一絲改變,只望著寧如海。

 

寧如海還未說話,寧湘卻帶著得逞的快意笑容,義正詞嚴道:“你下毒害人,本就是死罪,謀害的還是親人,更是罪加一等,還妄圖嫁禍給別人,簡直罪不容赦,父親英明,定會從重處罰,以正家風!”

 

“哦?”寧淵側過臉,“那以二哥的意思,父親該如何處罰我呢?”

 

寧湘正要說話,可當他對到寧淵一雙眼睛時,卻突然覺得脊背涼颼颼的,那雙眼睛裡太平靜了,完全沒有一般人碰到這些事會該有的慌張與恐懼,就連寧淵對他說話的語氣,也比平日裡打招呼的語氣還要心平氣和。

 

他一定是故作鎮靜,一定是,其實心裡早就嚇得尿褲子了。寧湘這麼想著,卻也回避開寧淵的目光,狠聲道:“你犯下這樣罄竹難書的罪過,簡直天理難容,按大周刑律,當處火刑!”

 

原來是想燒死他。

 

寧淵忽然忍不住笑了,上輩子他便是死在火焚柱上,沒想到重活一世,還有人想要燒死他,他自問從來沒做過加害別人的事,但他們卻步步相逼恨不得將自己置於死地,若非真的只有自己死了,這些人才能快意?

 

他目光滑過寧湘的臉,接著又滑過甯萍兒與柳氏的臉,滑過屋子裡一張張看熱鬧的臉,最後頓在寧如海臉上。

 

他之所以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反駁,就是想要看看,這個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否果真會殺了自己。

 

“既然湘兒都如此說了,那麼便這麼辦吧。”寧如海揮揮手,直接決定了寧淵的下場。

 

那般無情,甚至都未曾有片刻的猶豫和思量。

 

甯淵嘴角微微勾起,原來這便是答案,他明白了。

 

“祖母。”在幾個下人要拖他出去的時候,在甯萍兒已經忍不住笑意開始抹乾淨臉上淚水的時候,寧淵卻突然看向沈氏道:“祖母,孫兒有話要說。”

 

018 移花接木

 

“怎麼,方才還嘴硬,如今死到臨頭,卻想討饒了嗎?”寧湘喝道:“別忘了你可是差點害了祖母,即便祖母心善,也不可能幫你這個家門敗類說清!”

 

寧淵理也不理他,只是望向沈氏,“祖母,您在這家裡最是德高望重,孫兒也最敬您,孫兒只想問您一句,您也認為是孫兒下的毒麼?”

 

寧淵表情真誠,說得也是言辭懇切,沈氏不禁動容,可她雖為老夫人,但這家裡做主的到底還是寧如海,只能搖頭道:“祖母本是想信你的,可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也由不得祖母不信。”

 

“有祖母這句話,孫兒即便是死,也無憾了,可是那物證。”寧淵笑了兩聲,忽然朗聲道:“二哥不通藥理,萍兒妹妹只消拿著銀簪試探,便異口同聲咬定了那藥粉是砒霜,坐實了我的罪名,如今我既要赴死,好歹也讓我死個明白,在場最通藥理的莫過鄭大夫,便請鄭大夫來驗一驗,這包東西到底是不是砒霜。”

 

寧淵聲音不大,說得卻是在情在理,沈氏點點頭,朝身邊的鄭大夫道:“那便有勞鄭大夫驗上一驗,也好給我們大家一個明白。”

 

“三弟,你這般拒不認罪,垂死掙紮的模樣,實在是可笑。”寧湘輕哼一聲,端上一副看熱鬧的表情,他可不相信到了這最後關頭寧淵還能翻出什麼風浪,那包砒霜是他親手準備,又親手交給甯香兒的,讓她在熱圓子的時候偷偷藏進竹宣堂的廚房,如今不出預料地被當做證據搜出來,即便鄭大夫去看,難不成還能老眼昏花地看錯?

 

鄭大夫聽了沈氏的話上前,他從醫謹慎,查驗得也很仔細,先取出一根銀針,抹了點白色粉末在上邊,見銀針果然變黑,他接著又拿一些粉末用油紙托著,就近放在一個炭盆上烘烤,不過片刻功夫,那粉末便騰起一股青煙,散發出陣陣刺鼻的氣味。

 

“氣味這般難聞,還能出什麼錯,定是砒霜無疑,鄭大夫動作小心些,莫讓父親母親還有祖母沾染到毒氣。”寧湘捂住口鼻,一直袖袍不住在面前擺著。

 

鄭大夫眼神怪異地看了寧湘一眼,“砒霜?”隨即又笑了,“二少爺應當是年紀小,沒見過砒霜,認錯了也尋常,今日幸好我在這裡驗過,不然只怕三少爺要受天大的冤枉了。”

 

鄭大夫的話讓在場諸人皆是一愣,沈氏第一個反應過來,“鄭大夫,你什麼意思?這一包東西不是砒霜?”

 

“自然不是。”鄭大夫捋了捋下巴上的長須,托著掌心裡那些尚在散發氣味的粉末說:“這不過是藥鋪裡再常見不過的雄黃散。”

 

“不可能!”寧湘不可置信地低呼一聲,“那明明就是砒霜!”話音剛過,他或許也察覺出了自己言語的不合理,又迅速辯解道:“我是說,那東西明明會讓銀針變黑,怎麼可能不是毒物!”

 

“二少爺,並非能讓銀針變黑的就一定是毒物,在藥理上這是不通的。”鄭大夫看著甯湘急切的臉,只當他是在自己請教,便用一種語重心長的語氣道:“雄黃散和砒霜瞧上去很像,但一個有毒,一個無毒,至於雄黃散為何能讓銀針變黑,是因為裡面含有一味硫磺,銀針遇硫磺也會發黑,方才我將這些雄黃散放到炭爐上炙烤,冒出來的那股氣味便是硫磺的氣味。”

 

“這……這怎麼可能……明明……”寧湘身子顫了兩顫,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砒霜怎麼會莫名其妙變成雄黃散,難道是被甯香兒掉包了!?

 

“鄭大夫,你真的沒有看錯嗎?”甯萍兒也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她的驚訝完全不比寧湘少,“你莫不是眼睛花了,要不要再仔細看看?”

 

“哼!老夫行醫三十年,縱使眼睛再花,一點砒霜怎可能分辨不出!”見自己的結論居然被一個黃毛丫頭質疑,鄭大夫縱是好性子也來了脾氣,抓起那一點剩餘的白色粉末,沖甯萍兒喝道:“也罷,小姐你可看好了,是不是砒霜,老夫吃給你看!”說完一樣首,喉嚨一滾便將那些粉末吃得乾乾淨淨,然後瞪著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臉色難看的甯萍兒。

 

“萍兒,不可對鄭大夫無禮!”見苗頭不對,柳氏趕緊將甯萍兒拉到身後,陪著一張笑臉對鄭大夫道:“丫頭不懂事,鄭大夫您別跟一個小孩子計較。”

 

“搞了半天,原來那竟不是砒霜?”沈氏驚訝地睜大眼睛,立刻轉頭對那兩個依舊押著甯淵的僕人喝道:“狗奴才,還不快將三少爺放了!”

 

兩名下人趕緊唯唯諾諾地鬆開寧淵的手,寧淵拂了拂袖,又沖沈氏拱手一拜,“孫兒謝祖母垂憐,如今得鄭大夫一席話,孫兒此身,便可分明了。”

 

寧如海也料不到情勢居然急轉,既然從竹宣堂找出來的玩意不是砒霜,那便不能證明什麼了,想到自己方才還下令要處死寧淵,他面皮便有些掛不住,緊繃著下顎冷哼一聲,對寧淵道:“既然不是砒霜,你為何不早作分辨,莫名其妙收一些雄黃散在小廚房裡,也是你自己多事!”

 

寧淵淡淡道:“父親,方才二哥那般咄咄逼人,可給過我分辨的機會嗎?至於那些雄黃散,孩兒是前些天聽聞祖母腰痛,想到用雄黃散調和了藥酒來按摩最能舒經活血,便買了一些在小廚房放著,不過是準備用來給祖母盡孝而已。”

 

他話音剛落,鄭大夫也附和著點點頭,“雄黃散調和的藥酒卻有舒經活血的奇效,老夫人最近因為天太冷,氣血滯行而腰痛,我正想給老夫人準備一些,想不到三少爺如此有心,倒趕在我這個大夫前邊了。”

 

沈氏一貫信任鄭大夫,方才聽聞甯湘與甯萍兒接二連三與他頂撞,本身便有些不高興了,如今聽鄭大夫此言,想到甯淵如此孝順,可準備給自己的東西居然被別人說成毒物,還差點套上了一個毒害親人的罪名,更是心疼,忙對寧淵伸出手,“好孩子,真委屈你了。”

 

“是呀是呀,淵兒真是受委屈了,還好鄭大夫慧眼識珠,為淵兒洗清冤屈,不然若是淵兒的罪名坐實了,還不釀成大錯!”柳氏見情勢不太對,忙出聲附和,一邊拼命給甯湘和甯萍兒使眼色,讓他們懂得進退。甯萍兒已經明白,準備好的砒霜莫名其妙變成了雄黃散,說明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今日已經事不可為了,因此安安靜靜退到柳氏身邊,可寧湘卻依舊不服氣,他城府本就沒有甯萍兒深厚,眼見只差一點便能將寧淵置之死地,若是就這般功虧一簣,他怎麼肯!於是依舊我行我素地對寧如海道:“父親,這事不能就這麼算了,父親英明,可不能讓下毒之人逍遙法外啊!”

 

“二哥果然是仗義執言,父親天縱英才,明察秋毫,自然絕不會讓那些心思歹毒的人逍遙法外。”寧湘話還沒說完,寧淵卻順勢將話頭接了過去,且說得義正詞嚴,語氣比寧湘還要響亮,“父親已經搜過了竹宣堂,雖然沒有找出什麼證據,可淵兒畢竟牽涉其中,尚不能說完全清白,淵兒自信清者自清,在此懇求父親將此事從頭徹查,任何能與圓子接觸的人都不能放過,找出真凶,一來,能給淵兒一個清白,二來,也能安撫人心,畢竟府裡如果潛伏著一個下毒狂魔而不拔除,難道大家往後吃飯前都要用銀針驗過不成。”

 

“淵兒這番話說得在理,此事必得好好查查。”沈氏點點頭,目光卻不自覺落到從很早以前便在旁邊不出聲的甯香兒身上。

 

那圓子畢竟是甯香兒做出來的,只是因為她開始的一番哭鬧,加上甯湘與甯萍兒在旁邊借風起勢,才把火燒到了寧淵身上,現在如果要從頭徹查,少不得得從甯香兒身上查起。

 

甯如海明白沈氏的意思,其實他此番心裡也是疑惑不已,若寧淵真的不是下毒的人,那下毒的到底是誰?

 

“管家,帶人去香兒的院子搜一搜,看能不能找出什麼東西。”寧如海吩咐道。

 

甯香兒渾身一震,不過依舊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她自覺屋子裡乾乾淨淨,可搜不出什麼東西來。

 

但有時候恰恰事與願違,管家這次去得快,回來得也很快,並且手裡同樣拿著一個油紙包,同方才從竹宣堂裡搜出來的近乎一樣。

 

甯香兒心裡咯噔一下,看著管家一邊當著甯如海的面將紙包打開,顯露出裡面晶瑩的白色粉末,一邊道:“老爺,這是在香兒小姐臥房的櫥櫃裡搜出來的。”

 

寧如海臉色頓時凝重,扭頭望向甯香兒,質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我……我不知道啊……”甯香兒有些傻了,一種不好的預感迅速從她心中升起。

 

而那邊鄭大夫也已經在沈氏的授意下走上前,開始查驗那些粉末,片刻之後,他抬起頭,慢條斯理地吐出一句在甯香兒聽著宛如晴天霹靂的話:“這包東西,才是實打實的砒霜。”

 

“不可能!”甯香兒尖叫一聲,“我屋子裡怎麼可能有這種東西,這是誣陷!誣陷!”她渾身發顫,是徹底慌了。這怎麼可能,藏進竹宣堂的砒霜莫名其妙變成了一包雄黃散,而貨真價實的砒霜卻在她的屋子裡!

 

“老爺,這一定是陷害啊,香兒一直溫婉善良,怎麼可能會做出下毒的事來!”之前一直在旁邊幸災樂禍的張氏,看見火居然燒到了自己女兒頭上,立刻噗通一聲跪下討饒。

 

“張姨娘,事實勝於雄辯,圓子是香兒姐姐做的,砒霜也是從香兒姐姐的屋子裡搜出來的,證據確鑿,無從抵賴,而且我相信香兒姐姐的閨房,一般人也是進不去的吧。”寧淵不痛不癢的道了一聲。

 

“該死的,原來是你這個家門敗類!”甯如海兩步上前,揮起巴掌就欲給甯香兒一耳光,張氏急忙撲身上前替女兒擋住,那巴掌重重落在了張氏臉上,以寧如海的力氣,直將她的臉頰抽得皮開肉綻,嘴角滑下一道血線。

 

“父親,女兒冤枉!女兒冤枉!”看見娘親被打成那般模樣,甯香兒哭得涕淚橫流,想給自己分辨,又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忽然間,她想到了寧淵方才說的一句話——“我相信香兒姐姐的閨房,一般人也是進不去的。”的確,她的閨房少有人進,而最近來她閨房小坐的人只有……想到這裡,她渾身一震,像是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一般,抬起手直指這寧湘,厲聲道:“是你!是你要害我!”

 

甯湘頓時滿臉慌張,“香兒妹妹你莫要血口噴人,我何時,何時害過你了!”

 

“我呸!敢做就要敢認,最近進過我房間的除了你便沒有別人了,我真是蠢啊!蠢到以為你們兩兄妹是真心待我,能為我謀一份好姻緣,我才心甘情願地為你們做事,幫你們陷害三弟,卻不想你們一個狼心一個狗肺心思居然如此狠辣,搞了半天你們想算計的根本不是三弟,而是我!”說到這裡,甯香兒像是再也忍不住,撲到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你你你,你這該死的丫頭在胡說些什麼,死到臨頭不知悔改,還要誣陷別人,來人呐,還不快把這瘋丫頭拖下去!”柳氏滿臉驚慌,就差沒撲上去捂住甯香兒的嘴,甯湘與甯萍兒的臉色更是煞白一片。

 

“我就是要說,要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你們那些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全抖出來!想害我?門都沒有!大不了大家魚死網破,誰都別想活!”甯香兒紅了一雙眼睛,門外已經闖進了兩個僕役想將她拖出去,她卻奮力掙脫了,披頭散髮地往前爬了一段,撲到寧如海腳下哭喊道:“父親,女兒冤枉!冤枉啊!”

 

“哭得這樣瘋婆子般成何體統!”寧如海臉色難看之極,似乎根本不想聽甯香兒分辨,用力將她一腳踢開,“還不快把她架走,先將人關進祠堂,改日再審!”

 

“慢著。”寧淵忽然橫身一檔,阻止了那兩個下人靠近甯香兒,然後他施施然上前兩步,走到廳堂正中,對寧如海拱手一拜,朗聲道:“父親,方才香兒姐姐雖然言語無狀,卻口口聲聲涉及孩兒,說有人要算計孩兒,因此孩兒不得不多個心眼,而且整件事疑點頗多,孩兒認為,不如就讓香兒姐姐現在把話說清楚可好?”

 

“她瘋癲成這樣,又能說什麼話,即便說了也是瘋言瘋語,聽不得。”寧如海揮揮手打斷寧淵。其實甯香兒說的那些話他能沒聽出意思?他當然聽出來了,可事情既然牽扯到了甯湘與甯萍兒這一對他最喜歡的兒女,他就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打算先將事情壓下來。

 

甯淵便是看出了寧如海在打袒護的主意,又怎麼可能讓他如願,當即轉身對沈氏道:“祖母,香兒姐姐若是真有冤屈,還是現下讓她說出來的好,不然若這般草率地將人關進祠堂,等於坐實了姐姐的罪名,即便以後再放出來,造成的後果也無法補救了。

 

在大周,關祠堂是一種管教家族犯錯子弟的嚴重刑罰。祠堂裡有專門教授規矩的教引嬤嬤,他們性格孤僻,手段厲害,人一旦關進去,住在整日不見天日的屋子裡,缺吃少穿,還要在祖宗牌位前受罰,即便進去之前是個活蹦亂跳的人,出來時也鐵定會變得瘋瘋癲癲。

 

當然,身體上的痛苦還在其次,但凡一個人被關進了祠堂,等於是家族長輩認定了他的罪名,傳揚出去便是一輩子裡最大的汙點,對於素來講究身家清譽的高門小姐來說,這樣的汙點沾上身,會比殺了她還難受。

 

寧淵說這番話,自然不是在心疼甯香兒,只是甯香兒如果就這麼被關進祠堂,這齣戲便唱不下去了。看著寧如海拼命忍住怒火的臉色,寧淵心中不禁快意連連,我倒要看看,你這個護短包庇的父親,在眾目睽睽之下,還能不能不要臉地一直包庇下去!

 

019 落井下石

 

之前一直沒出聲的景逸,這時也開了口,“甯大人,雖然這是你們家的家務事,我一個外人沒立場講閒話,但淵兄弟說得也在理,這種事還是一鼓作氣查清楚的好,即便不為淵兄弟自己,這般模棱兩可地就把事情定下了,也是對香兒小姐的不公。”

 

景逸之所以一直作壁上觀,連寧淵被挾持了都不為所動,是寧淵提前關照過他,等會無論發生什麼事,他只消旁觀就好。他雖然不清楚寧淵在賣什麼關子,可看寧淵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他才一直耐著性子,忍住了沒吭氣,現下見寧淵已經化險為夷,還丟了一個似乎是幫忙說話的眼神給他,以景逸向來性急的脾氣是再也坐不住了,即刻開腔。

 

他的聲音響起來,寧如海不禁心神一動,他怎的忘了屋子裡還有一個景國公世子在場。

 

這樣的場合一旦有外人圍觀,許多事情就不太好辦了,他若是再蓄意維護下去,看在別人眼裡,自己便是一個是非不分,自私自利的形象,傳揚出去他這張老臉要還是不要。

 

想到這裡,他只能憤憤地一拂袖,回身到沈氏身邊坐下,擺正了臉色對甯香兒道:“你想說什麼便說吧,若是有半句假話,祠堂你也不用去了,我會直接將你送上城外玉靈山的靈虛寺,讓你對著青燈古佛懺悔!”

 

玉靈山靈虛寺,這是要送她去當尼姑?甯香兒嚇得臉色清白一片,立刻渾身哆嗦著不斷磕頭,直撞得地板砰砰響,慌亂道:“父親明鑒,女兒說得句句屬實,絕不敢有一絲欺瞞啊,那水晶圓子裡的毒的確是女兒下的,可女兒完全是聽了二哥和萍兒妹妹的唆使,就連所用的砒霜,也是二哥親手交給我的!”

 

隨著甯香兒的嘴巴像倒豆子一樣把整件事兜了個徹底,寧如海的臉色越來越青,沈氏的眉頭越皺越緊,柳氏與甯湘甯萍兒的臉色越來越白,景逸的嘴巴,卻是越張越大。

 

甯萍兒的計策原本想得十分好,讓甯香兒借著去竹宣堂熱圓子的機會,悄悄將一包砒霜藏進廚房裡,栽贓嫁禍讓寧淵坐實下毒的罪名。這樣做原本十分保險,首先甯香兒與甯淵沒有舊怨,上門送圓子不會引得寧淵警惕,加上中間又繞了一圈,讓人誤以為別人要毒害的對像是她甯萍兒,這樣即便事情不成,也不會有人察覺到毒藥與甯萍兒有關,這世上總不會有人蠢到自己下毒來害自己吧。

 

可是她千算萬算,沒算到準備好的砒霜居然被人掉了包,真正的砒霜卻進了甯香兒的屋子。原本沒有真憑實據,即便毒圓子是甯香兒做的,她只要咬死了不鬆口,自然不用擔什麼幹係,這也是她會答應甯萍兒的原因,但現在不同了,從甯香兒屋子裡找出了砒霜,不明擺著是她下的毒,甯香兒為求自保,哪裡還顧得上什麼富貴姻緣,滿腦子都是供出主謀好撇清自己,拉一個墊背夠本,拉兩個墊背有賺。

 

“大致的事情便是這樣,萍兒妹妹親口對女兒說,若是能成功除掉三弟,就能讓柳姨娘帶著我出席幾個月後的行宮春宴,為女兒找一門好夫家,女兒一時被豬油蒙了心,才會跟著他們同流合污,如今女兒房裡的砒霜定是二哥藏的,女兒算明白了,他們不過是打著幌子引我入套,其實想要陷害女兒,女兒真是糊塗,若真有天賜良緣,萍兒妹妹怎麼可能成全我,只怕她自己眼巴巴地貼上去還來不及呐!”甯香兒哭得涕淚橫流,額頭已經磕得紅腫一片,“父親明鑒,女兒冤枉!冤枉!”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寧湘緊張道:“父親,這丫頭簡直瘋了,自己下毒害人不成,死到臨頭還不忘栽贓陷害我和妹妹,父親千萬別信!”

 

“老爺,這是栽贓陷害,萍兒只得十三歲,還是個孩子,哪裡能想出這般陰謀詭計,明明是香兒這丫頭在胡謅!”柳氏也急切道。

 

雙方互相攀罵,咬成一團,直聽得寧如海太陽穴跳個不停,他深吸幾口氣,對甯香兒道:“你說事情是湘兒與萍兒指使的,卻也只是一面之詞,可有別的證據?”

 

“還有畫眉和珊瑚!”甯香兒一指身後的兩個丫鬟,“他們,他們可以作證!”

 

哪知她話音剛落,畫眉與珊瑚卻立刻如搗蒜般磕起頭來,“老爺,奴婢們什麼都不知道,奴婢們只是聽了香兒小姐的吩咐,要將一包東西藏進竹宣堂,末了還要作偽證說看見了一個奇怪的丫頭進出廚房,其餘的事情,奴婢們什麼都不知道啊!”

 

“你們……”甯香兒滿臉呆滯,她這才想到,寧湘來找他說這些事的時候,是特地讓她摒退了下人的,而事後她也沒有對身邊的丫鬟多言,是以畫眉與珊瑚雖然參與其中,卻並不知道內情。

 

寧如海明顯松了一口大氣,“既然你拿不出別的證據,空口白牙的話誰都會說,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在狗急跳牆,栽贓湘兒與萍兒。”

 

“父親,證據這東西,你若是不去找,他是不會主動蹦到你眼前的。”寧淵忽然冷不丁地開腔,“既然香兒姐姐說得這般言之鑿鑿,淵兒認為,很多事情不會空穴來風。”

 

寧如海瞧他一眼,“你待如何?”

 

“就請父親,差人上二哥的居所查上一查。”頓了頓,他又道:“不光二哥,連柳姨娘和萍兒妹妹的屋裡,也得細查一番。若香兒姐姐所言屬實,那總會找出一些蛛絲馬跡,若香兒姐姐真的在狗急跳牆胡亂攀咬,也可證明二哥和萍兒妹妹的清白,省得日後有人拿著這些話頭來再生是非,壞了二哥與妹妹的清譽。”

 

“居然想搜我的屋子?”寧湘險些跳起來,破口大駡道:“寧淵,你好大的膽!”

 

“二哥,三弟也是為了你們著想,不然怎麼證明是香兒姐姐在誣陷你們呢?”甯淵眨眨眼,滿臉無辜,“還是說,二哥屋子裡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你……”寧湘臉色一片通紅,竟是半句話也反駁不了。

 

甯萍兒也道:“父親,哥哥與萍兒明擺著是被冤枉的,搜屋這恥辱太大,哪怕能證明清白,今後我們兄妹必定會為人恥笑,又要如何在這寧府裡立足?”

 

“萍兒妹妹這話好沒有道理。”寧淵輕聲道:“我的屋子搜得,香兒姐姐的屋子搜得,怎的到了萍兒妹妹這裡卻搜不得了?我自問是個臉皮薄的,都不怕這些,尚能活得坦坦蕩蕩,萍兒妹妹又在怕什麼?”

 

一句話,即擠兌了甯萍兒,暗罵她臉皮厚,又在提醒寧如海,我甯淵與甯香兒的地方都被搜過,若是你不搜搜甯湘兄妹的,便是實打實的偏心。

 

“管家。”寧如海不得已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神色一凝,第三次帶人走了。

 

寧湘緊緊握著拳頭,看甯淵滿臉含笑的模樣,真恨不得一拳上去招呼得他口鼻淌血。甯萍兒縮在袖子裡的小拳頭也是緊握著的,不過同寧湘的氣憤不同,甯萍兒是在緊張。

 

她已經看出來了,寧淵怕是早就看透了他們的計策,並且將計就計,下了個套等著他們來鑽,被掉包了的雄黃散,還有莫名其妙出現在甯香兒屋裡的砒霜,少不得便是寧淵的手筆,而他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東西放進甯香兒的臥房,那麼自己的臥房呢?

 

可想了想,甯萍兒又覺得不太可能,她與寧湘的房間不必比甯香兒。甯香兒地位不高,屋子裡服侍的下人也少,自然容易被人偷摸進去,但柳氏的荷心苑丫鬟婆子成群,屋子裡更一直有丫頭隨侍,哪裡容得外人擅入,更別說寧湘這個最得寵少爺所住的常輝堂了。

 

想到這一層,甯萍兒不禁也放鬆下來,是了,寧淵就算有陰謀詭計也沒有那個機會,他一定是在虛張聲勢,自己根本不用怕。

 

管家這次去的時間十分長,畢竟有三處地方要搜,屋子裡茶水上了三遍,炭火換了一輪,才見著他回來。

 

甯萍兒見管家兩手空空,不禁松了一口氣,想必沒搜出什麼。

 

事實也不出她所料,管家沖甯如海拜了拜,“老爺,二少爺與萍兒小姐的屋子裡乾乾淨淨的,什麼東西都沒有。”

 

寧如海臉色一喜,“這麼說便不幹湘兒與萍兒的事了?”

 

“父親,我便說我與妹妹是冤枉的,全是香兒在滿嘴胡謅!”寧湘心裡的石頭落了地,不忘滿臉得意地望向寧淵。

 

可管家接下來的一番話,又讓所有人都愣在了當場。

 

“只是,奴才們從荷心苑三夫人的屋子裡……”管家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慢吞吞地從身後的下人手中接過一個長條形的紅木盒。

 

看見那紅木盒的瞬間,柳氏渾身劇震,險些要站不住。

 

甯萍兒注意到了柳氏的變化,心裡忽然咯噔一下,盒子也在此時被管家打開了,管家抖著一雙手,從裡邊拿出一個用稻草紮的小人。

 

小人有半尺大小,做得有鼻子有眼,正面貼著一張寫有生辰八字的紙條,渾身插滿了銀針。

 

“天哪,這是厭勝之術!”屋子裡的姨娘們一陣騷動,無數雙眼睛驚恐地看著管家手裡的東西,而柳氏,則兩眼一翻,渾身顫抖得快要暈過去了。

 

她怎的忘了自己屋子裡還有這東西!

 

這巫蠱小人是她準備用來在今晚祭祖時對付寧淵的,這也是她一開始的計畫,原本打算晚飯後趁著大家都會聚在一起喝茶,後院裡人少冷清的時候,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藏進竹宣堂,不想因為甯湘與甯萍兒這齣戲一鬧,她都還沒開始動手,小人就已經被搜出來了。

 

一時柳氏恨不得掐死自己這一雙兒女,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光沒扳倒寧淵,卻要生生害死她這個做娘的!

 

管家渾身發抖地將那小人交給寧如海,然後便再也不敢去看他的臉了。他在寧府許多年,自然瞭解寧如海的脾氣,軍人出身的甯如海平日裡便最厭惡這些巫蠱邪妄之說,更何況那下人上貼的生辰八字,分明,分明是老夫人沈氏的生辰八字!

 

果然,寧如海只掃了那小人一眼,便渾身大震,一把將那小人摔到柳氏臉上,怒喝道:“你這個毒婦!”

 

柳氏雖然躲了躲,可還是被幾根銀針戳到了臉,一時滿臉血痕,她卻也顧不得痛,跪在地上爬到寧如海腳邊,抱著他的腿哭嚎道:“老爺,那東西不是妾身的,這是有人在陷害妾身,老爺不要信!不要信啊!”

 

可寧如海是動了真火,哪裡由得柳氏分辨。他的確疼愛這個貌美如花的三夫人,也的確喜歡甯湘與甯萍兒這一對伶俐的兒女,所以平日裡總是照顧他們多一些,但這並不表示,他們可以騎到老夫人沈氏的頭上。

 

沈氏就坐在寧如海旁邊,那小人上的生辰八字,她自然也看見了,雖然心中生氣,可她老夫人的身份,與自小養成的大家閨秀的氣度,讓她不能如柳氏那樣隨意破口大駡,只淡淡道了一句,“原來我這老婆子這般討三媳婦的嫌,竟要如此詛咒我,我若是不向你斟茶認錯,還真是說不過去了。”

 

“老夫人,媳婦冤枉,媳婦向來敬您,怎麼可能做出這等事啊!”柳氏將她那番鬼哭狼嚎的本事使了個十成十,她知道如今大禍臨頭,若不賣力些,以厭勝之術詛咒老夫人,光是這條罪名便足夠讓他萬劫不復。

 

“敬我?”沈氏冷笑一聲,居然開始模仿柳氏語氣,說出一句讓柳氏刹那間啞口無言的話,“‘那老虔婆也不想想就這武安伯府可憐巴巴的家業,要養著這麼一府的人有多大的開銷,月月入不敷出,月月捉襟見肘,能好吃好喝給她供著已經不錯了,居然還給我擺臉色,若沒了我在勞心勞力,就讓她帶著這一大家子人喝西北風去吧’,三媳婦,這番話,可是你親口所說,沒有摻假吧。”

 

都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強,柳氏在自家房裡說的一句氣話,居然真的被有人不小心聽去了,還三傳四傳傳到了沈氏耳朵裡,沈氏之所以一直假裝不知道,除了柳氏一向得寧如海寵愛,沈氏不願意惹自己兒子不快,還有便是不想同小輩一般見識,沒得顯得自己不夠寬宏大度。不料她不願意計較,柳氏卻得寸進尺,連如此詛咒之術都使得出來,于沈氏而言,已經忍無可忍了。

 

聽見沈氏這麼說,寧如海火氣更大,他對子女雖偏心,卻是個實打實的孝子,親娘的地位高於一切,見沈氏受辱,一時他怒火攻心,恨不得再給柳氏幾巴掌,連帶著對甯湘與甯萍兒的偏愛消去了大半。急急喘了幾口氣,他對柳氏大喝道:“你這賤人當真毒如蛇蠍,竟敢用這些東西來詛咒老夫人,可見我平日是太寵你,居然由得你如此無法無天!”說完,他又指向甯湘與甯萍兒,語氣更見嚴厲,“有這般狠毒的娘教養,你二人平日裡能學什麼好,只怕香兒沒說錯話,這砒霜一事,你們沒准也脫不了幹係!”

 

“父親,我們冤枉!”寧湘還想分辨,卻遭寧如海一抬手阻了:“冤不冤枉由不得你來說,為父自會查證,管家,先將它們幾個關回自己的屋子裡,沒有我的命令,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不准放他們出門!”寧如海手指依次指向甯湘,甯萍兒與甯香兒,最後落到柳氏身上,“至於這個賤人,將他關進祠堂,吩咐教引嬤嬤,好好教教她什麼叫三從四德!”

 

020 塵埃落定

 

寧淵眉角微挑地旁觀的這一幕,慫恿了寧如海去搜屋子,他原本只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看能不能從他們房裡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但他也沒有多少期待,因為同甯萍兒想的一樣,他可以讓周石悄無聲息地將掉包下來的砒霜藏進甯香兒屋子裡,卻沒把握進出甯湘或者甯萍兒的房間而不被發現。

 

從重生回來的第一天,他悄悄潛入荷心苑盜取玉璧和珊瑚手釧時,寧淵便察覺了,荷心苑裡人多眼雜,丫鬟婆子成群,想無聲無息地潛進去再出來十分困難,稍有不慎便會被發現,因此才沒冒這個險。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卻能歪打正著,雖然蛛絲馬跡沒找到,可是從柳氏臥房裡釣出了這樣一條大魚。

 

下毒之事,縱使有甯香兒的指控,可沒有真憑實據,寧淵料定了寧如海不會把甯湘和甯萍兒怎麼樣,最多小懲大誡,給他們一個警醒,但現在不同了,那個巫蠱小人已經讓寧如海動了真火,不光要將寧湘等人禁足,還說要徹查,寧淵可不相信甯湘兄妹能做得滴水不漏天衣無縫,若是真的徹查下去,他們陰謀敗露是遲早的事。

 

寧淵能想到這一層,甯萍兒自然也可以,她原本胸有成竹,自以為只會成功不會失敗,所以許多事情並未做得完善,如果真被細查,不說別的,單從那砒霜的來源上,只要去城內的大小藥鋪一打聽,遲早會被發現是寧湘派人去買的。

 

到那時,他們兄妹下毒,並且栽贓嫁禍的罪名將會是板上釘釘的事,可寧如海還會袒護他們嗎?如果放在平常,甯萍兒也許相信向來疼愛他們的父親不會真的將他們重責,可現在,那個巫蠱小人戳到了寧如海的逆鱗,看著他怒氣衝衝地對柳氏一口一個賤婦,甯萍兒忽然不敢賭了。

 

想到這裡,甯萍兒銀牙一咬,便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脆生生道:“父親,女兒知錯,香兒姐姐沒有說錯,下毒之事的確是女兒吩咐的,那個巫蠱小人也不乾娘的事,是我準備的!”

 

“萍兒,你……”柳氏與寧湘正與前來拖拽他們的下人拉扯著,甯萍兒冷不丁鬧了這麼一出,倒讓他們兩人齊齊愣在了當場。

 

寧如海眯起眼睛,望向甯萍兒,“你說什麼?”

 

“女兒說,下毒之事,與巫蠱小人,都是女兒做的。”甯萍兒纖長的睫毛顫了顫,滾下兩滴眼淚來,重重將頭磕了下去,“此時與娘親和兄長沒有關係,女兒糊塗,做出這樣的錯事,還妄圖嫁禍他人,惹得父親心煩,請父親責罰。”

 

她語氣淒婉,蒼白的小臉上兩道淚痕,看著是個楚楚可憐的模樣,寧如海心中一緊,怒火不禁往下平了平,語氣卻依舊森冷嚴厲,“這麼說,你讓香兒下毒,當真是為了陷害你三哥?”

 

甯萍兒點點頭。

 

“還弄了這巫蠱小人,你連祖母也要害?”

 

甯萍兒緊緊咬著下唇,再點頭。

 

“你太放肆了!”甯如海豁然起身,走到甯萍兒身前,抬起手就要打她,可這時甯萍兒恰巧也抬起頭開看她,那一雙晶瑩剔透的眸子裡飽含淚光,還有一種欲說還休的悽楚,寧如海氣得手抖得不行,這一巴掌卻沒有辦法真的揮下去。

 

末了,他憤憤地一撤手,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怒喝道:“罷了,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

 

“父親,萍兒並非真心想害三哥,更不是想要詛咒祖母,萍兒這麼做,只是因為不甘心而已。”甯萍兒一邊抽泣一邊說:“從前,祖母都是最疼萍兒的,可自從三哥出現之後,一切都變了,祖母再沒有像從前那般疼萍兒了,反而更疼三哥多一些,有什麼好東西都先想著三哥,萍兒因為嫉妒,才蒙了心智,想著若是沒有三哥的話,或許,或許祖母疼愛最多的還是我,嗚嗚嗚……”說到最後,她的低聲抽泣演變為嚎啕大哭。

 

甯萍兒雖然心機頗深,到底只有十三歲,在別人看來不過是個小女娃娃,加上這麼一哭,怎麼看都有種犯錯小孩的無助之感,寧如海沒說話,沈氏卻先動了容,“這麼說,你弄了那個小人來詛咒祖母,也是因為怨恨祖母偏心了?”

 

“祖母,萍兒不該這麼做,祖母不像從前那般寵愛萍兒,一定是因為萍兒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萍兒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卻怨恨祖母,這是大大的不孝,祖母不喜歡我是應該的,同孝順的三哥相比,我這個不孝女差太遠了。”哽咽著說完,甯萍兒又是幾個響頭磕了下去,“那個小人會在娘親房裡,是因為娘親發現了我手上有這些髒東西,她當時就狠狠訓斥了我,並且把東西收了去,說要找個吉利日子毀掉,才能不損害老夫人的福報,娘親一貫敬重老夫人,不孝的是女兒,請老夫人和父親千萬不要責怪娘親啊!”

 

柳氏已經聽出來了,甯萍兒這是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以保全她和寧湘,她心中雖不忍,可還是撲到甯萍兒身邊,哭嚎著與她抱在一起:“萍兒你何苦要說出來,就讓娘親替你扛了不好嗎!”

 

“娘,你是我的親娘,女兒本不孝,又怎能再連累你啊!”甯萍兒也是放聲大哭。

 

從惡行昭彰到母女情深,柳氏與甯萍兒的角色轉變得順風順水。

 

寧湘也端著一副悲痛的表情道:“父親,妹妹犯下這樣的錯誤,我作為兄長難辭其咎,還請父親寬宏大量饒恕她,若真要責罰,我替他抗下就是。”

 

“二哥真是寬宏大量,萍兒妹妹能有你這樣一個哥哥,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下的福氣呢。”寧淵輕笑一聲。

 

“可不是嗎。”景逸也看不過眼了,幫腔道:“異母所生的弟弟犯了錯,便字字擲地有聲地要處以火刑,自己的妹妹犯下更大的錯,卻口口聲聲求原諒,當真是紅口白牙,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打上自己的臉。”

 

“你……”寧湘臉色一僵。

 

“夠了,甯萍兒犯下的錯,實難饒恕!”寧如海沉聲道:“下毒陷害兄長,又用厭勝之術詛咒老夫人,為父真是白疼你了,現在只能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來人,將她送去祠堂,在祖宗的牌位前邊按家法處置,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甯萍兒渾身一震,臉色一片煞白。甯家的家法很簡單,就是打板子,那板子是堅木所制,足有兩寸厚,幾板子下去就能皮開肉綻,以她身上的罪行,光是詛咒祖母這一項,就夠她挨上上百板,只怕她連一半都挨不過,就會一命歸西,香消玉殞。

 

“老爺,老爺你不能這麼狠心,萍兒是你的親女兒啊!”柳氏撲在地上,緊緊抓住寧如海的小腿,“你罰我吧,萍兒這樣小,哪裡受得住家法,為娘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啊!”

 

“你這賤婦養女不教,居然還有臉來求情,待會我再同你算帳,滾一邊去!”寧如海一腳將柳氏踢開,指著甯萍兒道:“還不拖走!”

 

立刻便有兩個粗使婆子上前把甯萍兒架了起來,甯萍兒已經嚇癱,連掙紮都忘了,任由兩個婆子拖著,就在這時,一道溫厚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說出一句甯萍兒聽著猶如天籟的話,“且等一下。”

 

寧如海皺著眉頭,看向自己左下首。

 

從一開始到現在,大夫人嚴氏一直安安靜靜地在那裡坐著,不曾說過一句話,也不曾議論一句,甚至連表情都很少,怎的會在他就要處置甯萍兒時忽然開腔。

 

嚴氏今天穿著一身寶石綠的襖裙,外襯湖藍大氅,衣物用料精緻,雖然不打眼,卻是實打實的雍容華貴。叫住那兩個婆子後,她站起來,向寧如海和沈氏各自福了一禮,“老爺,老夫人,可容妾身說幾句話?”

 

寧如海道:“你莫不是想給這丫頭求情?”

 

“不是求情,而是陳情。”嚴氏含蓄地笑了一下,“甯萍兒犯下這樣的大錯,老爺給出責罰,無可厚非,可法理之外也不吝人情,老爺可曾想過,萍兒她到底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啊。”

 

寧如海哼了一聲,“那又如何,年紀小小便心如蛇蠍,更是該罰!”

 

“是,罰自然是要罰的,但卻不能這樣罰,孩子犯錯,大多是不懂事罷了,並非真心使壞,我們做長輩的要以教養為主,不然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傳揚出去,外人還不知道要如何議論我們武安伯府的冷血無情。”

 

嚴氏見寧如海不回話,神色卻出現了鬆動,便繼續道:“下毒嫁禍兄長,以厭勝之術詛咒老夫人,雖然這兩條隨便拿出其一,都是恕無可恕的死罪,但妾身也不得不說一句,萍兒可曾真的害到了兄長,淵兒不是也好端端地坐在那裡嗎?至於厭勝之術的陰毒之處,她又切切實實知道幾分呢?”

 

嚴氏的話似乎提醒了柳氏,她渾身一個激靈,忙跪著附和道:“是啊老爺,萍兒那樣小,弄那個小人兒不過是一時孩子氣罷了,她哪裡真的知道那玩意的厲害,她可是老爺的親女兒,老爺不能就這麼推她去死啊!”

 

“妹妹,你且起來。”嚴氏伸出手扶起柳氏,“老爺向來明辨是非,他不過是在氣頭上,嚇唬萍兒丫頭呢。”說罷,她又對寧如海道:“老祖宗傳下的話,不知者不罪,甯萍兒犯下這樣的大錯,不過是因為嫉妒自己的三哥與不滿祖母的偏愛,說白了,也就是以小孩子的心性在與大人慪氣,我們又怎麼能上綱上線,用成年人的規矩去發落一個孩子,老爺你說是不是?”

 

寧如海表情一滯,一時覺得嚴氏說得也在理,“可錯的確是她犯下的,我若是不嚴懲,別的便罷了,老夫人的臉面要往哪裡放?”

 

嚴氏盈盈一笑,轉身朝沈氏道,“老夫人,您看呢?”

 

沈氏眉頭輕輕皺起,嚴氏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她身為祖母,如果不表現得大度一些,難免不被人苛責同自己的孫輩過不去,想了想,道:“罷了,這丫頭會怨我這個祖母,也有我的不是,近來我的確冷落她了些,便當她是真的年紀小不懂事,讓她去向淵兒斟茶認錯吧,若是淵兒能原諒她,我就不多做苛責了。”

 

“老夫人果然寬宏大量。”嚴氏曲了曲膝蓋,一雙眼睛看向早就被這轉變驚喜得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好的甯萍兒。

 

“萍兒謝祖母寬恕!”受嚴氏的眼神一激,甯萍兒急忙對沈氏拜了下去,起來後又趕忙端了一盞茶,走到寧淵身前,楚楚可憐地望著他,“萍兒糊塗,做錯了事,請三哥原諒。”

 

甯淵瞟了嚴氏一眼。

 

這位大夫人當真是深藏不露,不僅冠冕堂皇地保下了甯萍兒,甚至還丟了一塊燙手的山芋到寧淵這裡。

 

如果甯淵原諒甯萍兒,那甯萍兒便能借著嚴氏的手逃過一劫,如果他不原諒……其實,也沒有這個如果。寧淵明白,眾目睽睽之下,他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他不接這杯茶,那麼他就是小肚雞腸,一心要置自己妹妹于死地的惡兄,可是真的這麼雲淡風輕接下茶水,道一聲原諒,寧淵又怎麼甘心。

 

“母親當真慈祥,不忍看妹妹遭難。”寧淵沒有馬上去接那杯茶水,而是望著嚴氏笑道:“若是方才淵兒被誣陷時能得母親幾句辯駁,恐怕也就不會應對得那般狼狽了。”

 

“淵兒這是在責怪母親沒有幫你說話嗎?”嚴氏也笑,“那是因為母親一直相信下毒的人不是你,清者自清,別人是誣陷不了的,而淵兒你不也正是毫髮無損麼。”

 

“是呢,母親這般相信淵兒,也是淵兒的福氣。”不痛不癢地說了兩句場面話,寧淵收回一雙深邃的眼睛,在甯萍兒身上掃了兩個來回,忽然道:“萍兒妹妹,既然誠心要道歉,這腰板,是不該挺得那麼直的。”說完,手指微微一動,隱晦地點出一股暗勁落在甯萍兒膝蓋的穴位上,甯萍兒還沒反應過來,便雙腿一軟,噗通跪了下去,還順便將半盞茶水淋了自己一身。

 

“唉,三哥我不過隨口一說,妹妹你怎麼真的跪下去了,我可受不來你這通大禮。”寧淵故作驚訝。

 

“你!”甯萍兒一雙眼睛幾欲噴火,努力想從地上站起來,可兩條腿又酸又麻,根本使不上力氣,看起來反倒是在向寧淵不停作揖一般。

 

“罷了,既然妹妹你如此有心,我身為兄長,自然寬宏大量,不會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多加計較的。”寧淵掩下眸子裡的寒光,接過那盞茶,也沒打算喝,就放在一邊。

 

今日且先放你一馬,但你的命,你們的命,我總有一天會親自來收。

 

“多……多謝三哥體諒。”甯萍兒簡直要咬碎了一口牙齒,費了半天力氣才從地上爬起來。

 

“哼,既然有你母親為你說話,老夫人和你三哥也都原諒了你,為父也不好太過苛責,但是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此年紀便心腸如此歹毒,若不好好管教,將來嫁出去,豈非會將我寧府的臉丟盡。”寧如海一揚手,“便罰你杖責二十,然後在家族祠堂思過三個月,甯香兒也一併入祠堂思過,不准任何人探視,否則,誰要是想陪著她們一起住祠堂,我也不會攔著。”

 

頓了頓,寧如海又看向柳氏,接著道:“至於你,你養女不教,難辭其咎,也罰你禁足荷心苑一個月。從前因為大夫人要照顧湛兒,分身乏術,我才將管家之事交予你暫代,可你居然連女兒都管不好,又如何管得住府邸上下,即刻將所有帳本和各類記檔名冊交還大夫人,好好回去思你的過!”

 

“是……妾身謹記教訓,一定好好思過。”柳氏咬咬牙,即便自己失去了管家之權,即便甯萍兒還要被杖責二十,可好歹自己女兒這一條小命是保住了。

 

“父親,你別信他們,交給我砒霜的分明就是寧湘,他怎麼可能不知情,萍兒妹妹不過是想自己攬罪罷了,父親明鑒哪!”甯香兒不甘心,依舊扯著嗓子喊道。

 

寧如海卻沒理她,由著幾個粗使婆子拖著她和甯萍兒直往祠堂方向去了。

 

沈氏深深看了嚴氏一眼,輕咳兩聲,直言身子不太舒坦,拒絕了寧如海的陪同,由羅媽媽攙著回了壽安堂。

 

甯湘還想為甯萍兒討饒,柳氏哪能容他繼續胡言亂語,急忙告罪,扯著他迅速出了大廳。

 

隨著幾個主角的離去,這齣戲總算散場,瞧這情形,眼看晚上的祭祖也弄不成了,寧如海便吩咐下去,初一一早再祭祖,今晚就先各自回去休息。

 

“寧淵。”寧如海忽然喚住正要起身離開的寧淵,“你且留下,我有話要問你。”

 

甯淵知道寧如海是打算問升龍指的事情,不過寧淵卻不想這麼乾脆地告訴他,便拱手一禮,“對不住了父親,孩兒和景世子約了有別的事談,父親如果不急,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可好?”

 

甯如海看了寧淵身邊的景逸一眼,沒再吭聲。

 

出了正廳,繞過前院的回廊,甯淵與景逸肩並肩走在後花園的小徑上,景逸拍拍肚子,對寧淵一陣苦笑,“原本是來著蹭頓年夜飯,結果倒瞧了這麼一場大戲,還灌了一肚子茶水,如今肚子裡可餓得慌,淵兄弟屋裡還有吃食吧。”

 

“吃的自然有。”寧淵抿嘴一笑,忽然停了步子,道:“只是寧淵有些好奇,景兄為何願意幫我說話?”

 

景逸一愣,“你指剛才的事?”

 

寧淵點頭,“我與你不過剛相識,交情幾乎沒有,你跟我套近乎也多半是為了我那位茉兒姐姐,可在這寧府裡,我只是個不受父親待見的庶子,無論是三夫人還是我二哥說話都比我有分量得多,你若是能與他們親近,或許更能事半功倍,為何又要幫著我說話而開罪他們呢?”

 

“淵兄弟,原來在你心裡,我竟是那般重色輕友的人嗎?”景逸眨眨眼,忽然間露出捶胸頓足的表情,“天可憐見,我堂堂一顆赤子之心,竟被你想得那不堪,當真喪盡天良,喪盡天良啊!”

 

寧淵默默翻了一記白眼,他不過好奇一問,居然就被形容成了喪盡天良。

 

“景兄,我向來是個喜歡聽實話的人,你若再這般耍活寶下去,我便真的要送客了。”寧淵現在算是摸清了景逸的性子,他除了有大少爺脾氣,還是個標準的人來瘋,碰上點風吹草動便起哄,他忽然有些理解景逸的那位朋友為何會大年三十把他一個人丟在客棧而自己遠走高飛了,敢情全是景逸自己作出來的。

 

“哎,別呀!”景逸頓時換上一副苦瓜臉,“淵兄弟,我說的可是實話,我這人雖然看起來不皮實,卻是個實心腸,也喜歡交朋友,尤其是為人正直的朋友,我會幫你也不為別的,就沖著我把你當朋友,而且你那個三姨娘和二哥我算是看出來了,都不是好東西,這種一肚子壞水的人我向來躲都來不及,又怎麼可能去親近!”其實景逸還沒說,他雖然貴為景國公世子,可在家裡也看煩了自己那些姨娘的下作伎倆,喜歡往外邊跑就是為了眼不見心不煩。

 

甯淵點點頭,見景逸激動的樣子,剛想說兩句安撫的話,卻見他忽然兩眼一瞪,眼神竟然變得直勾勾的,臉頰上也飛起了兩朵紅雲。

 

“景兄,你怎麼了?”寧淵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那……那邊……”景逸乾巴巴的抬起手,指向寧淵身後。

 

寧淵急忙轉身去看,卻見小徑的另一頭,有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從幾株梅花樹背面轉了出來。

 

021 祠堂夜話

 

“茉……茉兒小姐……”景逸仿佛魔怔般咽了幾口唾沫,直勾勾看著那位不斷走近的女子,寧淵也帶著一副好奇的神情,仔細打量這位從沒見過的姐姐。

 

離得近了,寧淵才發現這位二姐的身量當真女中少有,竟比景逸還高出半分。

 

她身上的長裙極是素雅,一層雪紡一層薄紗,最花哨的地方也不過用銀色絲線繡了幾朵百合,襯著路邊積雪,衣袂搖擺間,瞧上去宛如雪中仙子。她頭上沒有梳髮髻,滿頭青絲綢緞般鋪散在身後,臉頰則用薄莎遮住了一半,露出一雙狹長的鳳目,眼角還畫了梅花點綴,僅眉眼間透出的風情,不難猜到薄紗下定是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甯茉兒手上提了個竹籃,身邊沒有丫鬟隨侍,見迎面撞上了兩個少年,她鳳目一轉,目光略過景逸,落在寧淵身上,眼角眯起,似乎對寧淵笑了笑,身子卻沒有停下,邁著輕盈的步伐從寧淵身旁繞了過去,只留下一陣淡淡的桂花香。

 

望著她的背影,寧淵眸子裡忽然滑過一絲古怪的神色。

 

“啊,茉兒小姐!”景逸忽然渾身一個激靈,像是從什麼幻境中清醒過來,不停朝四周張望,“茉兒小姐呢,剛才還在這裡,怎麼忽然不見了!”

 

“你的茉兒小姐早便走遠了,不過我瞧她對你笑了一下,可你好像在發呆,都沒有理人家。”寧淵調笑一句。

 

“什麼!”景逸用力跺了兩下腳,“茉兒小姐對我笑了?蒼天呐,看見我發呆你怎麼不拍醒我!完蛋了完蛋了,好好一個套近乎的機會就這樣沒有了,搞不好茉兒小姐還會以為我是故意不理她的,淵兄弟,這可怎麼辦!”

 

“你便看著辦吧,我只知道我現在肚子餓了,要回去吃飯。”寧淵聳了聳肩,自顧自朝前走。

 

“你……”景逸胡亂撥了兩下劉海,又念念不舍地朝身後望了一眼,心想罷了,反正要在寧府裡多賴幾天,以後有的是見面的機會,現在還是吃飯比較重要,便又提著衣擺,一陣小跑隨著寧淵去了。

 

甯茉兒提著竹籃,在後院七拐八繞,最後走到一處人跡罕至的角落。

 

這裡少有人來,數丈見方的庭院裡沒有任何植物,除了石板路面,就是幾棟孤零零的小樓。

 

守在院門口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家丁,看見甯茉兒,他並未露出異樣的神色,只是一躬身,“茉兒小姐來了,怎的不見二夫人。”

 

甯茉兒開口,聲音清麗溫婉,“娘染了風寒,不方便出門。”

 

“原來是這樣,二夫人可要保重身子。”家丁點點頭,“茉兒小姐快進去吧,香燭奴才都準備好了,還同往常一樣,奴才在外邊為您守著,絕對不會有人進去打擾您。”

 

“多謝劉叔。”甯茉兒屈膝福了一禮,剛跨進院門,卻聽見耳畔傳來一陣女子尖利的慘叫,還有廷杖與皮肉碰撞所發出的啪啪聲,她鳳眸一轉,又回過頭,“劉叔,出了什麼事了?”

 

“哦,那是萍兒小姐在受刑呢。”被稱作劉叔的中年家丁便將發生在正廳的事簡略對甯茉兒說了一遍,“大致的事情就是這樣,因為大夫人求情,老爺便從輕處罰,不過萍兒小姐還是要杖責二十。”頓了頓,他又道:“您放心,我知道您今晚要過來,已經讓他們把行刑的地方從正堂挪去了偏堂,不會打擾到您的。”

 

“原來是這樣,劉叔有心了。”甯茉兒又是一禮,然後徑直朝院子正中的小樓行去,小樓門楣上掛著個牌匾,上書“寧家祠堂”四個大字,甯茉兒推開門,忽略掉耳邊此起彼伏的慘叫,先在正廳點燃一根蠟燭,然後端著那根蠟燭,順著正廳後方的扶梯緩步而上,來到閣樓的二層。

 

二層沒有一層寬敞,正東方的案堂上,有高有低立著好幾個牌位,甯茉兒的腳步沒停,一路走到擺在最邊緣的一個牌位前,淨灰,焚香,點燭,從隨身的竹籃裡端出好幾樣小菜,按照兩葷三素的格局擺好,才撩起裙擺跪了下去,白玉般修長的手掌在胸前合十,“哥哥,今天是年三十,可娘親病了不能來,只有弟弟一人來給你拜年了。”說完,便是三個響頭磕了下去。

 

若是看門的劉叔此刻在屋子裡,肯定會大吃一驚,因為甯茉兒不光對那牌位自稱“弟弟”,連平日裡溫婉清麗的嗓音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道溫潤清朗的男子嗓音,且完全沒有一絲女性的柔媚特質。

 

甯茉兒所拜的那個牌位,從位置來看應是所有牌位中輩分最低的,上邊寫著“長子甯滇之靈位”,立牌人為寧如海。

 

“又是一年過去了,娘親被賤人設計落下的暗疾雖已治好,但拖的年數久了些,傷了根本,天氣稍有變化便易感風寒,弟弟無能,沒有奉養好娘親,更至今無法替哥哥報仇,依舊讓那毒婦逍遙法外。”甯茉兒雙眼凝視前方牌位,繼續說著,“只是那毒婦這兩年的日子也不好過,當初我棋差一招,沒有成功將寧湛送上黃泉,卻也損了他的心脈,讓他常年臥床,毒婦忙著照顧自己唯一的兒子,讓手中的權利旁落,地位已是大不如從前,原本我想再韜光養晦一段時間,待寧湛藥石無靈,一命歸西,毒婦無所依靠時,便可讓她血債血償,但不想今晚卻出了變數。”

 

甯茉兒一邊說著,一雙眼睛裡也透出寒光,“劉叔告訴我,那毒婦居然從三夫人手裡拿回了治家之權,只怕她已經尋到了醫治寧湛心脈的方法,一旦甯湛康復,毒婦無所掣肘,弟弟與娘親的處境便會變得無比艱難,為哥哥你報仇的希望也會更加渺茫,娘親將弟弟男身女養,忍辱負重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決不能眼睜睜看那毒婦東山再起。”

 

說完,甯茉兒雙掌再度合十,抵上自己的眉心,擺出一個虔誠的祈禱姿勢,“娘親總說,若是沒有萬全把握一擊即中,只能繼續忍耐,可弟弟覺得不通,有些機會並不是等出來的,而是搏出來,因此弟弟決定不等了,不過哥哥放心,弟弟並不是魯莽之輩,絕不會輕易涉險,剛才弟弟碰見了一個人,如果他便是最近府裡下人們議論紛紛的那個人的話,弟弟覺得,他應該會願意幫我。”

 

“便請哥哥在天之靈,護佑娘親平安,也保佑弟弟能親手為你報仇,讓賤人血債血償!”

 

荷心苑。

 

劉媽媽剛推門進來,柳氏便急切地上前,緊緊抓住她的手道:“怎麼樣,萍兒如何了?”

 

劉媽媽苦著一張臉,“夫人你是知道家法的厲害的,以萍兒小姐的年紀,二十板子下去,怎麼都會皮開肉綻,好在現在已經打完了,他們把萍兒小姐關在祠堂的偏堂裡,卻是不允許老奴進去探視。”

 

“啊……”柳氏臉色一陣煞白,又急切地問:“大夫呢,可曾請了大夫?”

 

“小姐傷在那樣的部位,尋常大夫如何看得,老奴已經打點過祠堂的教引嬤嬤了,也給了他們金瘡藥,想來他們念在婦人你的面子上,也不會太過為難小姐。”

 

柳氏知道劉媽媽說的也是實情,眼角一酸,落下兩滴淚來,“那祠堂裡缺吃少穿,教引嬤嬤有祖宗規矩傍身,向來厲害,也不受人臉色,別說萍兒還被打成那副慘樣,這三個月她該怎麼熬啊!”

 

“娘,你也真是的,方才我還想向父親求情,你為什麼要拉著我。”寧湘在一旁賭氣道:“眼看父親已經被大娘勸得消氣了,若是我們再多說幾句,也許妹妹就不必受這些無妄之災了。”

 

寧湘不說還好,這一說,柳氏的臉色卻勃然一變,反手一個響亮的耳光便抽在了寧湘臉上。

 

寧湘被打得腦袋一偏,捂住臉頰,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娘。

 

“你這個沒腦子的東西,身為兄長,不光不勸著妹妹,反而和她一起胡鬧,瞞著為娘的做下這等荒唐事,難道你不知道今天晚上這麼多事,全是你們自作主張惹出來的嗎!”柳氏臉色漲紅,是氣急了,揚起手又準備一巴掌抽過去,劉媽媽趕緊過來抓住柳氏的手腕,“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少爺只是一時糊塗罷了!”

 

柳氏急喘了兩口氣,憤憤一甩手,指著寧湘鼻子道:“你當真是白讀了那麼多書,一點腦子都沒有,你以為你父親真的消氣了嗎?他不過是順著大夫人的話下了個臺階罷了,若你再不識抬舉地湊上去,信不信如今在祠堂挨板子的除了萍兒,還會再多一個你!”

 

“我……”

 

“你當為娘的不想替萍兒說情?是不能說!萍兒為什麼要自己擔下所有的罪責,她不為別的,就是為了保住你這個蠢東西!”柳氏狠狠在寧湘眉心點了一下,“你當你父親真的不明白嗎?你當他真的認為下毒的事與你無關?他只是懶得再追究而已,萍兒保全了我們母子,我們就可以在外邊想辦法早些把萍兒從祠堂弄出來,不然若是你一時發蠢,讓我們倆也跟著一起進去了,別人且不說,那個向來與我不睦的莊卿卿絕對會是第一個落井下石的,到那時我們母子三人都被關在祠堂裡,辯駁無術,才是真正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寧湘呆住了,他是讀書讀得多,可書本裡卻不會教他這些,柳氏的話叫他起了一身冷汗,便也垂下頭,惴惴道:“那……我知道錯了還不成嗎……”看著柳氏逐漸平復的臉色,他又試探地問了一句,“可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能等!你父親讓為娘的禁足,我便也只能乖乖呆著,等禁足期一過,想必你父親也該消氣了,到那時我再探探你父親的意思,看能不能早些放萍兒出來,倒是你。”柳氏定定看著寧湘,“這段時間,你也給我安分一些,若是再瞞著我整出了什麼麼蛾子,我第一個便不會饒你!”

 

甯湘訥訥地應了一聲。

 

022 華京來客

 

二月十四,草長鶯飛,沿河看柳。

 

江州連通華京的一大水路,江華大運河半月前便已解凍,近來時節逼近春日,氣溫回升,按捺了一整個冬天的各類商船遊船也相繼起錨,迎來送往,好不熱鬧。

 

每年二月初十至三月初一,整整二十五天的時間,是江州地方風俗上負有盛名的節日“賞柳節”,江州雖處北方,冬季酷寒,但氣候回暖的速度卻比江南還快,因此除了冬雪,春夏的柳枝也是一大勝景,與特產鱈魚並稱“江州三勝”,更由於江華大運河的存在,許多華京城的貴族都喜歡在這個時節迎河而上,前往江州小遊,甚至連大周皇室司空氏,也在江州城外修建有行宮。

 

午時還未到,運河邊的沿河魚市已經擠滿了往來的人群。冰封了一個冬天後,捕撈上來的河魚最是鮮嫩肥美,吸引了許多百姓爭先購買,而今日與往日卻略有不同,吸引了魚市上百姓們最多目光的,並不是那一條條肥美的鱈魚,而是江面上正緩緩駛過來的一條巨型龍舟。

 

龍舟足有數十丈寬,近百丈長,駛在河面上猶如一個龐然大物,船沿左右各雕有一條五爪金龍,龍頭彙聚到船首處,做出追逐船頭一顆碩大夜明珠的仰首姿態,船高三層,處處雕樑畫棟,鑲金砌玉,陽光照耀下燦燦生輝,極盡奢靡。

 

船前的甲板上,除了四周護衛的士兵,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名年輕公子憑欄而立,且個個衣著華貴,一邊欣賞著兩岸風景,一邊帶著調笑的語氣聊天。

 

其中一著墨玉色勾金線長衫的公子道:“在華京生活了十多年,早聽聞江州‘冬雪一勝,春柳二勝,鱈魚三勝’,如今錯過了第一勝,這其餘兩勝托了大殿下的福,卻是不會再錯過了。”

 

另一著玫色外袍,袖口領口皆有一圈皮草的公子道:“比起姚公子你我可是要托大一些,這江州三勝我前些年便見識過了,此番跟來,不過是恬著臉想嘗嘗大殿下這艘‘海龍王’的滋味如何,不想果真名不虛傳,跨江踏河如履平地,只怕是汪洋大海也盡可去得。”

 

姚姓公子聞後點頭,附和道:“孟公子此言不錯,皇上將這艘‘海龍王’賜給大殿下,獎賞他出使北蒙帝國之功,可見皇恩浩蕩,諸位皇子裡,還是大殿下最得聖心。”

 

孟姓公子聞言卻笑了,“姚公子你可是在套我的話?這揣度聖心的事,孟某可不敢擅做,不然若是說了什麼糊塗話出去,被家中長輩知道了,少不得要受一通家法。”

 

“孟公子此言差矣,你貴為孟國公世子,常年在國公爺的書房隨侍,想來朝政上的事情比我等都略知一二,你若不多透露幾句,他日我等要是站錯了隊,豈不是大禍臨頭?”一道略帶玩笑意味的聲音響起,姚姓公子與孟姓公子同時回頭去看,見不遠處的木梯上正有一白衣公子偏偏走來,那人容色俊逸,一襲白袍更是瑩潤無瑕,襯得整個人膚光勝雪。

 

姚姓公子目光落在來人的外袍上,眨了眨眼,“甯公子這身衣裳莫不是純品雪緞?”

 

白袍公子笑道:“姚公子不愧為戶部尚書姚大人的公子,眼光當真毒辣,竟然只一眼就辨出了純品。”

 

姚公子與孟公子對視一眼,也笑道:“我只是投機取巧罷了,前些日子聽聞皇后娘娘賞了一匹雪緞給靜嬪娘娘,靜嬪娘娘又是甯公子你姑母,若你身上的不是純品雪緞,難不成還會弄一匹禦品的來穿?”

 

白袍公子臉色歪了歪,姚公子這話聽起來像奉承,背地裡卻是在諷刺他如果不得人恩惠,根本穿不起這樣的料子,不過他也好氣度,知道眼前二人一時得罪不得,便只笑笑,立在一邊不說話。

 

哪知那姚公子卻得理不饒人,接著道:“我要是沒記錯,甯國公他老人家與皇后娘娘一貫親厚,甯公子哪裡還用擔心怕站錯了隊,要來這向孟公子探口風,莫不是……”他語氣一轉,“莫不是甯公子你其實與你祖父不在一條心上,準備另覓高枝飛了吧?”

 

“你!”白袍甯公子臉色頓時一變,他本意是站在樓上無聊,見姚孟二人聊得正酣,便也想來湊個熱鬧,順便巴結巴結孟國公世子,怎料這姚公子句句帶刺,竟說不得一句好話。

 

“本殿适才還在想這沿江美景難得,想邀了幾位公子一同來賞,不料你們幾個倒先一步聊開了,本殿還成了局外人。”甯公子正要反唇相譏,忽然遭一陣長笑聲打斷,他渾身一震,急忙轉身,姚公子與孟公子也是臉色一凝,和身邊其他貴公子一起齊刷刷抱手躬下腰去,“參見大殿下。”

 

大皇子司空鉞領著兩名親兵從木梯上走下來,他衣著簡單,早春的江州還有些寒意,別人都套著外袍,他卻只著了一層薄衫,凸顯出壯碩英武的體型與孔武有力的雙臂。

 

手一揮,司空鉞免了眾人的禮,也不去坐幾名太監抬過來的椅子,而是站著對孟公子道:“孟之繁,本殿這艘龍舟,可還看得過去?”

 

“大殿下便不要調笑之繁了。”孟之繁拱手一禮,“殿下這艘海龍王可是十萬工匠耗時整整一年才打造而成的,光是船沿的兩條金龍,雕工就精細到了每塊鱗片上皆有金龍盤飛圖樣,此等異寶,莫說看得過去,便作我大周鎮國之寶也足以當得。”

 

“哈哈哈!”司空鉞聞言揚聲長笑,“孟國公貴為尚書令,統領六部尚書,之繁你所見過的奇技淫巧之物在場也無人能及,能得你這‘鎮國之寶’四字,看來本殿邀你同游江州,實在是物有所值!”

 

孟之繁輕勾嘴角,躬身退了下去。

 

“甯仲坤。”司空鉞轉眼又看向那位白袍公子,“本殿有些日子沒見你祖父了,他身體可還安好?”

 

“勞殿下掛心,祖父身體一切安好。”甯仲坤急忙也一拜,“祖父還時常惦記殿下,聽聞殿下此次出使北蒙,揚我大周國威,震懾了那些遊牧蠻夷,他老人家一直對殿下讚不絕口。”

 

“如此甚好。”司空鉞點點頭,“你在本殿這也不必拘著禮,甯國公曾為本殿的上書房師父,他老人家學識淵博,本殿可佩服得緊,前些日子本殿得了一株深山野靈芝,回京後你便拿去,給你祖父補補身子。”

 

幾人正說著話,龍舟卻放慢了速度,緩緩往河邊上靠,卻是碼頭到了。

 

此時馬頭上也密密麻麻擠了一堆的人,最前方站著的自然是有“馬屁都督”稱號的江州都督曹桂春,在他身後是江州各職官員一字鋪開,再後邊,則是各家跟來的官家子弟。

 

甯如海身為江州守備,自然在列,他身後一左一右站著甯湘與寧淵。

 

早在年前,華京城中便下了牒子,知會江州各處,賞柳節會有京中貴客前往江州小遊,讓每家每戶出一名小輩陪同,因寧湘傷了手臂,甯如海原本決定讓寧淵作陪,怎料在知曉前來的人是大皇子司空鉞後,寧湘便找上書房,對寧如海稱自己傷已大好,堅持要來,寧如海見他堅持,便也允了,是以今日帶了兩人一同前來。

 

寧淵略微斜過眼睛打量寧湘,見他左手安安靜靜垂在身側,手臂看著比右手要腫脹一些,想是在衣裳裡上了夾板。

 

這一個多月,甯萍兒被關在祠堂,柳氏規規矩矩地在荷心苑禁足,以至於寧湘也安靜不少,沒有再來找寧淵的麻煩。而數天前柳氏解了禁足令後,前腳跨出荷心苑,後腳就去找寧如海說清,終於死求活求地讓他把甯萍兒提前放了出來。

 

甯萍兒離開祠堂那日,甯淵架不住景逸的性子,陪著他上祠堂門口看了一圈熱鬧。回憶起甯萍兒被人抬出祠堂的那番模樣,寧淵著實想感歎一句罪有應得。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她已經瘦得皮包骨,蓬頭垢面堪比當初被喂了炭火的夏竹,因為在祠堂裡不能淨身洗澡,也沒地方養傷,她身上穿的還是年三十那晚的裙子,受過家法後,裙子下擺的綢緞浸透了血液,凝結成了一塊塊黑色的硬塊,還散發著一股惡臭,想來她不能起身,應當有不少屎尿是在裙子裡解決的。

 

柳氏看見自己的女兒被折騰成了這副模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立刻就撲了上去,哪知被那股惡臭熏得險些栽了個跟頭,末了還沒忍住,就地狂吐了一番,兩個抬著甯萍兒的教引嬤嬤也沒客氣,嫌惡般將人往祠堂門外一丟,拍拍手便走了回去,再不多管,最後還是管家找了兩個不怕髒的粗使婆子,才將甯萍兒弄回了荷心苑。

 

023 故人重逢

 

龍舟緩緩靠岸,曹桂春率先跪了下去,在成片“大皇子殿下千歲”的喧聲中,龍舟放下旋梯,讓下邊一眾官家子弟登船,至於長輩則全部留在碼頭上。

 

這是司空鉞有意為之。他身為皇長子,又是皇后嫡出,到了一個地方沒理由不和當地官員搞好關係,以求將來的儲君之路能更平順一些,可是當今聖上最痛恨皇子與官員拉幫結派,因此他便採用一種迂回的方式,大邀官員們的子弟同遊,卻將長輩排除在外,這樣即能和‘拉幫結派’劃清界限,又能有所親近,且地方官員們為了自己的仕途,也很樂意讓自家子弟來伺候這位大皇子。

 

隨著十來個公子上船,原本顯得空擋的甲板便熱鬧起來,龍舟又再度起錨,順著運河向前行去,它的最終目的地,是江州城外屬於皇族行宮的專用碼頭。司空鉞此番來江州,除了遊玩外,還要代替他父皇視察民情,順便將空置了許久的江州行宮休整一番,以迎接下個月要在行宮裡舉辦的春日宴飲。

 

甯淵混在一群貴公子當中,甯湘早已與他拉開了距離,同另一位似是華京來的白衣公子攀談起來。他左右看了看,周圍許多人雖然都在學監裡見過,但互相沒說過幾句話,便想找個清靜的角落弄點水喝,誰知剛走了沒兩步,便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喊他,“淵兄弟,這邊!這邊!”

 

他回頭去看,見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正排開人堆朝他走來,矮個的錦衣玉冠,帶著股興高采烈的神色,正是景逸;而高個的青年一身勁裝,外邊罩著狼皮披風,頭髮只隨意綁了個馬尾,還有些許鬢髮不拘地垂在胸前,卻也是一位熟人。

 

甯淵目光在那青年臉上轉了一圈,眼神微微動了動。

 

他著實想不到會在這一世遇見呼延元宸。

 

同上一世所見的唯一一面相比,眼前的呼延元宸顯然要年輕許多,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英挺的面容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氣度,可眉眼間還是有一抹掩飾不去的少年意氣,瞧他和景逸肩並著肩,看起來關係不錯,不難猜出景逸口中那個不靠譜的朋友原來是他。

 

“景兄三日前不告而別,不想這麼快又見面了。”寧淵微微點頭見禮。

 

“淵兄弟你莫要挖苦我,可不是我禮數不周不來同你道別,而是這蠻子使橫直接將我擄走了,害我連茉兒小姐最後一面都沒見著。”景逸說著,抬起手肘狠狠就給身邊的呼延元宸來了一下。

 

景逸在竹宣堂賴了一個多月,因他身份特殊,寧如海不好怠慢,有什麼好東西都命著管家往竹宣堂送,好吃好喝將他養胖了一圈,唯一的遺憾就是除了那晚的驚鴻一睹,他再也沒能見著茉兒小姐的面,甯茉兒幾乎不出門,他顧及著身份不好意思主動上門去當登徒子,只好默默等待機會,這左等右等,茉兒小姐沒等到,卻把呼延元宸等來了。

 

聽見景逸編排自己,呼延元宸先對寧淵抱拳一禮,才冷聲道:“你若是只顧著自己的神仙姐姐而誤了大事,哪天被綁上斷頭臺的時候,可別怪我沒有拉你一把。”

 

司空鉞邀請華京城中有頭臉的貴公子們共游江州,以景逸的身份自然在列,然而請柬送到國公府上時,景逸人卻不在,景國公無法,只能一面向司空鉞賠罪,告訴他景逸會在江州地界上船,一面飛鴿傳書給呼延元宸,讓他趕快帶著那不屑子在運河邊上等龍舟。

 

是以呼延元宸收到信後,哪裡會和景逸客氣,為了省事,直接摸進寧府將人敲暈擄走了了事。

 

“罷了,淵兄弟我還沒跟你介紹,這是呼延元宸,私下裡我喜歡叫他呼延蠻子,別看他穿得土氣,好歹也是鄰國夏朝的皇子,略微收拾一下也是個人模人樣的俊哥兒。”景逸扯過呼延元宸的胳膊向寧淵介紹到。

 

“皇子殿下請了。”寧淵再一禮。

 

“甯公子有禮,不過這聲殿下,呼延某可受不起。”呼延元宸道,“這條船上正兒八經的殿下可只有一位,公子未免招來禍事,說話還是謹慎一些好。”

 

寧淵點點頭,能提醒他這一點,想來這呼延元宸的心思要比他的外表要細密得多。

 

幾人正寒暄著,早有太監們在甲板上擺好了小桌與酒菜,眾人隨之入席,按規矩,司空鉞自然坐在主位,景逸原想同寧淵坐在一處,奈何二人身份有別,寧淵便去席末坐了,倒是寧湘,仿佛貼上那位白衣公子一般,直接就在他旁邊坐下,白衣公子皺了皺眉,似有些不喜,可也沒多說。

 

其實寧湘今日來這的目的,奉承司空鉞倒是其次,主要是為了巴結這位白衣公子——甯仲坤,也是甯府本家,華京城甯國公府的直系子孫,這是柳氏交給他的任務,這樣若是今年寧湘秋闈高中,明年赴京參加春闈時,不光有人照應,底氣也會足些。

 

開席後,司空鉞只是象徵性地詢問了一些江州本地的風土人情,眾人便閒聊開了,因無長輩在場,一群公子哥聊得也隨意,話題很快從冠冕堂皇的“江州三勝”,演變成煙花巷風塵樓裡的奇聞異事,只聽一穿紫色錦袍,面色圓潤蒼白,看上去便體質虛虧的年輕公子端起酒杯泛泛而談:“要說咱們江州的姑娘,絕對不比江南揚州的差,尤其是望月樓的五朵金花,那叫一個標緻水靈,伺候人的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

 

另一個公子沖他調笑道:“果然這方面的經驗還是魯公子最足,在下曾聽聞去年魯公子曾以千兩黃金包下那五朵金花一整晚,一夜之間連禦五女,從天黑戰到天亮,第二日那五朵金花都起不來床,魯公子還能神清氣爽地下樓吃早餐,我等與你相比,可望塵莫及得很呐!”

 

“嘿嘿,王公子謬贊,謬贊了!”被稱作魯公子的圓臉男子咧開嘴一笑,喉嚨一滾又是整杯酒下肚,“那不過是訛傳罷了,就算以本公子的能耐,也做不到那種誇張程度,中間也是要歇一歇的,不過不得不說,那五朵金花的床上功夫當真各有千秋,若非花了一整晚細細品驗,還體會不出各自的訣竅來咧!”

 

說完,一群人又淫-褻地笑成一團。

 

寧淵瞧著這一幕,端著酒杯的手不禁握緊。魯平,溫肅侯魯勻的小兒子,也就是甯如海為甯馨兒選擇的夫婿。

 

早聽聞這魯平為人極其變態,更淫-邪不堪,哪知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都能說出這番淫詞蕩語,縱使寧淵努力讓自己視而不見,還是免不了怒火中燒。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馨兒斷送在這等登徒子的手上。

 

“魯公子,你既對江州的煙花之事如此瞭解,那你可曾聽聞過花魁蘇澈?”司空鉞忽然道。

 

魯平一愣,“殿下說的可是摘星樓的男倌蘇澈?”想來他是極驚訝,竟連施禮都忘了。

 

“不錯。”司空鉞點點頭,臉上露出意味莫名的笑容,“江州蘇澈的大名,如今連華京許多貴族都聽聞過,傳言其雖為男身,卻冰肌玉骨,下身那處銷魂密洞滋味更要勝過女子千百倍,想必這等尤物魯公子定然不會放過,可曾一親芳澤?”

 

“大殿下莫取笑我了。”魯平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我可不好男風那口,不過這蘇澈的確很有名聲,之前有次我從摘星樓外路過,按捺不住好奇心,原本想去看看究竟是怎樣一個妙人,哪知他竟已被人包下了不再接客,便沒再深究。”

 

“包下了?”司空鉞眉頭微微皺起,“可曾知道是誰包下的?”

 

魯平搖頭道:“不知,我向摘星樓的老鴇打聽過,她嘴巴卻緊得很,死活不說,想來是個來頭不小的人物。”

 

“那便罷了,本殿女人滋味嘗過不少,原想嘗嘗這新奇的男花魁是何滋味,不料卻撲了個空。”司空鉞說完,興趣泛泛地端起酒杯。

 

周圍一時無人說話,貴公子們心底都是暗道,這大殿下當真言語無拘,男風在大周雖然盛行,可到底還是拿不上檯面的東西,大殿下居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番話,是極其失禮的,好在他身份擺在那裡,別人也不好多說什麼。

 

此時卻有一聲音打破了周圍的沉寂,“說到花魁,我卻是想了起來,三弟你娘從前不也是江州花魁麼,聽聞當年唐姨娘的名聲更要賽過如今這位蘇澈,可見唐姨娘除了長得漂亮,其他功夫也厲害得緊呢。”

 

寧淵眼睛一凝,眼睛利劍一般朝聲音發出的地方看過去,見寧湘正帶著一抹快意的笑容望著他。

 

寧湘話音一落,立刻有許多道目光齊齊落在了寧淵身上,江州本地人還好些,大多聽說過寧如海與唐映瑤的事,可那幾位華京來的貴公子便不同了,尤其是寧湘身邊的甯仲坤,目光中更是充滿了厭惡的鄙夷,開口便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娼妓生出的兒子坐在這裡與大殿下宴飲,不怕汙了大殿下的眼睛嗎!”

 

“甯仲坤,你嘴巴放乾淨些!”寧淵還未回話,景逸已經拍著桌子站起來,“淵兄弟是武安伯府家的公子,與你我一樣都是士大夫子弟,怎麼不能坐在這裡?”

 

“武安伯府?”甯仲坤滿臉譏諷的神色,嫌惡般拂了拂袖,“說到底,如今的江州武安伯府也算我甯國公府的旁支,按輩分,我也要喚那位江州守備大人一聲叔父,便也是這位甯府公子的堂哥,所謂長兄如父,本公子訓斥自家族弟,幹了景公子什麼事,要這般跳腳?”

 

“你!”景逸個性本就急躁,遭甯仲坤這一頂,立刻便來了火氣,跳起來要同他理論,卻忽然聽見寧淵道:“這位堂哥說得不錯,長兄如父,堂哥你的訓斥,甯淵自然是聽得的。”

 

甯仲坤急忙抬起手,“罷了,你這一身堂哥我可當不起,免得有人嚼舌根,議論本公子和娼妓有什麼牽連,豈不是壞了本公子的清譽。”

 

“堂哥清譽,若不自汙,別人又如何壞得了?”甯淵意味莫名地說出這句話,又扭頭去看寧湘,“倒也是二哥有心了,時時將三弟的娘親記掛在心頭,若是父親知道你這般掛心他的侍妾,少不得要重重嘉獎你呢。”

 

正在喝酒的呼延元宸忽然勾起嘴角,心想這個寧淵的嘴巴當真毒辣,他都忍不住笑了。

 

甯湘起初還沒明白寧淵的意思,可當他看見其他人又將目光從寧淵身上挪到他身上,並且開始竊竊私語時,他忽然領悟到,是了!他出言譏諷甯淵的娘,不也等於告訴在場所有人他父親娶了一個娼妓回家嗎!不光當眾編排自己的父親,還揭了家醜,這事會不會傳到寧如海耳朵裡暫且不說,尤其經寧淵那句話一提點,他甯湘的行為,在眼下所有世家子弟看來,便要穩當當扣上一個“不修自身,不敬長輩”的汙名!

 

戶部尚書家的姚公子直接笑出了聲,對甯仲坤道:“我說仲坤兄,人家江州小門小戶家的子弟,沒見過世面編排自己父親一兩句,大家笑笑便罷了,你好歹也是堂堂國公府教養出來的,怎的也跟著編排起自己的叔父來了,待回京後我可得找機會問問甯大人,國公府當真好大的教養。”

 

“姚謙,你!”甯仲坤白玉樣的臉色漲得一片通紅,他無法反駁,只能怒目朝寧湘瞪去,都怪這個蠢貨,好端端提什麼娼妓,把自己套進去便罷了,居然還害得他也著栽了個跟頭!

 

024 寧湘受刑

 

甯湘原本只想將寧淵的身世抖出來,好讓他在這些素來講究身份的士大夫子弟中無法立足,怎料一箭射出去卻回到了自己身上,不過他總算沒有蠢到家,只呆愣片刻,便反唇相譏道:“父親英明,就算被一些狐媚禍水一時迷了心智,也能及時不亂反正維護自身清明,將那賤籍娼妓冷落湘蓮院自生自滅,與她劃清界限。世間道理原本就該尊卑有序上下分明,三弟你也該多學學你娘,恪守賤籍的本分,一輩子乖乖呆在湘蓮院不要出來討人嫌,不然自己丟臉便罷了,若將身上的賤氣過給了別人,豈不是造孽?”

 

寧湘這番話說得極難聽,更是半點面子也未給寧淵留,也聽得周圍的貴公子一個個皺起眉頭,雖然覺得寧湘沒說錯,但那樣的汙穢言語但凡有些修養的人也無法說得像寧湘這般順溜,他只顧著詆毀寧淵,卻不想自己的形象也早已跟著一落千丈。

 

若是換成上一世的寧淵,被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如此詆毀,恐怕會羞得無地自容,但今時不同往日,寧湘正得意洋洋打算好好看看寧淵吃癟的模樣,哪知一雙眼睛望過去,他卻像沒事的人一樣,動作優雅地品嘗著碗裡的一塊清蒸鱈魚。

 

寧湘不禁嗤笑一聲,“居然還吃得下,果真是賤種,當真臉皮厚比城牆。”

 

寧淵理也不理他,慢條斯理地將魚肉吃完,才用一塊錦帕擦了擦嘴角,站起身,遙遙向著司空鉞的方向拜了下去,“家兄口出誑語,對皇后娘娘語犯大不敬,寧淵在此替家兄向大殿下賠罪,請大殿下贖罪!”

 

正在喝酒的司空鉞一愣,周圍其他人也是鴉雀無聲,都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寧湘更是破口大駡道:“你小子莫要血口噴人,我方才哪句話提到皇后娘娘了,還是說你竟然膽大包天,以為你那個賤籍的娘是皇后不成!”

 

司空鉞臉色也陰沉下去,不過他並非急躁之人,只放下酒杯,一雙眼睛看向寧淵,瞪著他接下來的話。

 

寧淵眼觀鼻鼻觀心,心定神清地說著:“先皇后八歲入主後宮,卻在十八歲時因小產驟然離世,而當今的皇后娘娘,曾經卻是先皇后身邊一名出身不高的侍女,家兄一口一個賤籍需要安守本分,明面上是在教訓甯淵與娘親,可背地裡,又何曾沒有譏諷皇后娘娘的意思呢?”

 

寧湘傻了,他怎麼完全沒聽說過當今皇后身上居然還有這等佚事!

 

其實不怪寧湘不知道,當今皇后一直對自己的身世忌諱莫深,此事在華京城中雖然不是秘聞,但為免惹禍上身,也少有人提起,更別說寧湘就沒出過江州,哪裡會聽說過這些。

 

在場的貴公子們一時各有各的表情,膽子小的怕司空鉞發怒,膽子大的則笑著看熱鬧,寧湘渾身一震,好像忽然才反應過來,如果寧淵說的是真的,那剛才那番話可以說是在嘲諷寧淵和他娘,也可以說是在指桑駡槐,嘲諷司空鉞和皇后,這罪名要是坐實了,可是會殺頭的!

 

他急忙起身,匆匆跑到司空鉞跟前跪下,渾身抖得猶如簸箕,“大殿下恕罪!小的,小的完全沒想過要詆毀皇后娘娘啊!”說完,回身指著寧淵,“是他,是他故意這麼說的,是他故意把髒水往皇后娘娘身上潑,大殿下明鑒,小的無辜!”

 

寧淵冷笑道:“二哥,話是你親口說出來的,可不是別人栽贓陷害你的,方才你不還義正詞嚴的說身為賤籍就該恪守本分嗎,怎麼事情一牽扯到皇后娘娘,就變成縮頭烏龜了,父親自小教導是男兒便敢作敢當,你竟然都渾忘了嗎!”

 

“寧淵,你!你自己要找死,別想著拉我墊背!”寧湘氣得跳腳,直恨不得暴揍寧淵一頓。

 

司空鉞面沉如水,這位皇長子可不是毛頭小子,他自然知道寧湘不會膽大包天到拐彎抹角來譏諷皇后,不過是甯淵抓住寧湘那番話的漏洞,借著皇后的身世拉寧湘下水而已,不過縱使明白這些他也免不了心底惱怒,他陰沉地看了寧湘一眼,又把目光轉向寧淵,“他或許對母后語出不敬,可本殿看你也不是個省事的,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連母后的身世也敢妄加議論!”

 

說完,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哐當一身,連周圍原本想看熱鬧的人也不禁心中一緊。

 

司空鉞貴為皇長子,身上自然而然帶著一股上位者的威嚴,周圍的氣氛一時凝重得猶如鉛塊,寧湘早已趴在地上瑟瑟發抖,連辯駁討饒的話都不敢說了,而寧淵雖說也是跪著,可腰板挺得筆直,看臉色,竟是一絲變化都沒有,反而直視著司空鉞的雙眼,朗聲道:“小人從未想過要議論皇后娘娘的身世,或者小人也想請教大殿下一句,大殿下可曾因為皇后娘娘的出身而自棄過?”

 

“你放肆!”司空鉞謔地站起身,寧淵這番話簡直戳到了他的脊樑骨,當今皇后雖然貴為六宮之主,又是他的生母,可因為出身低下一直飽受朝臣們的詬病,他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雖為嫡出長子卻遲遲不能加封太子,而他如此耿耿於懷的事情,寧淵竟然當著如此多人的面說出來,同當面給他個耳光有何分別!

 

“來人,給我將這個該死的東西扔下船去,好好洗洗他的嘴巴!”司空鉞一揮手,立刻就有兩名士兵上前拿住甯淵,寧淵卻雙手一震,用內力掙開了那兩人的束縛,繼續道:“大殿下要治小人的罪,也請先回答小人的問題,大殿下可曾因為皇后娘娘的出身而自棄過?”

 

“本殿為何要回答這種混帳問題!”司空鉞怒道:“母后貴為國母,即便出身不高又如何,英雄不問出處,還由不得你妄言!”

 

“殿下英明,正是這個道理,英雄不問出處。”聽了司空鉞的話,寧淵忽然一昂首,語氣鏗鏘起來,“大周太祖皇帝不過一介奴隸出身,也能揭竿而起反抗天朝,開創太平盛世青史留名;老景國公景韜,曾為將軍府僕役,卻偷讀兵書,苦練武功,終成長為一代軍事奇才,加封公爵,軍神的名號更是至今威震他國,令人聞風喪膽;古往今來,無數顯赫人物,又有多少是天命富貴?在座所有人,又有誰敢拍著胸脯說出一句——祖上皆是貴族?”

 

寧淵嗓音不重,卻字字擲地有聲,周圍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說不出話,就連司空鉞也是啞口無言。

 

尤其景逸,更是不住點頭,寧淵所說的景韜正是他祖父,當年名震朝野的軍神,也不過是僕役下人的出身,可事到如今,誰敢小瞧景國公府?

 

寧願繼續道:“殿下神武,想來對於這些事情要比小人都懂,小人之所以賣弄,不過是欽佩皇后娘娘,縱使出身不高,依舊鳳儀萬千,母儀天下,大殿下更是人中龍鳳,堪為諸位皇子表率。殿下親口所言英雄不問出處,便是從未在意過所謂出身,也從不曾為其自棄,然而小人二哥,卻口口聲聲賤籍之人便應恪守本分,敢問到底該恪守怎樣的本分?難道他不是在譏諷皇后娘娘與大殿下在其位而名不正言不順嗎!”

 

“寧淵,你不要血口噴人!”寧湘氣得渾身發抖,終於按捺不住,沖過去掄起拳頭便想打人,卻遭司空鉞一聲“放肆”的大喝,身子又硬生生頓在原地,不甘願地再度跪了下去。

 

司空鉞不由得重新開始審視寧淵,見他年紀不大,卻能一氣呵成說出那番話來,而且沖著那些話,司空鉞也不好責罰他了,不然就是對太祖皇帝不敬。甯淵也聰明,懂得拉出太祖這張大旗,何況他說得也不錯,義正詞嚴的同時,還連消帶打地拍了司空鉞好幾個馬屁,直將他為人詬病的出身比喻成如太祖皇帝一般的英雄人物,因此他雖然表面上依舊帶著怒容,心裡的脾氣卻消了大半。

 

由此一比較,口口聲聲對賤籍不齒的寧湘,倒成了司空鉞最看不順眼的人。

 

“來人呐。”他冷哼一聲,指著寧湘道:“此人口出誑語,對母后不敬,論罪當斬,念其初犯,便掌嘴五十,以儆效尤!”

 

立刻有侍衛領命,將目瞪口呆的寧湘拖到一邊,掄起蒲扇大的巴掌便左右開弓劈裡啪啦打了起來。

 

不是司空鉞不想將人砍了,而是甯仲坤就坐在一邊,即便江州甯家只是寧府的一個分支,他多少也要給甯國公府留點面子。

 

“至於你。”發落了寧湘,目光又落到寧淵身上,語氣一吊,忽然間便笑開了,“你言語雖有失當之處,卻言辭懇切,且至今仍記得太祖皇帝威名,老祖宗若是知道自己的子民對他如此敬佩,必定會更加保佑我大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本殿便恕你言語不敬之罪,別再跪著了,起身吧。”

 

“謝大殿下。”寧淵穩當當叩了個頭,站起身回了座位。

 

025 隔空交手

 

司空鉞身邊的侍衛盡是內家高手,足以分金裂石的巴掌劈在臉上,縱使特地放輕了力道,還是讓寧湘鼻血橫流,待五十個巴掌打完,他人已經頂著個豬腦袋昏死了過去,司空鉞也不客氣,直接叫人拖了下去關進船艙。

 

一行人繼續宴飲作樂,龍舟順著運河拐了個彎,河岸兩邊出現了難得的高山美景,一行白鷺直上青天,激得眾人雅興大發,一公子忽然道:“此番良辰美景,少了樂聲助興也是無趣,聽聞呼延皇子簫吹得極好,甚至能模仿百種動物的鳴叫聲,不知可否獻藝一曲,讓我等開開眼界?”

 

另一人聞後也道:“正是巧了,我記得皇上有一品質地極好的藍田玉簫,這次也隨著這艘海龍王一同賜給了大殿下,大殿下能否順道取出來讓我等一觀?”

 

司空鉞笑了兩聲,對身邊的侍從一揮手,那太監便躬身去了,不多時,取回一個紫紅色長條形木盒,打開盒蓋,裡面是一柄質地通透的碧綠色長蕭。

 

司空鉞親手取出那柄簫,對呼延元宸笑道:“呼延兄,論起簫技,恐怕在座諸人皆不如你,你便看看,本殿這柄藍田玉簫可還使得?”

 

呼延元宸起身行了一禮,從司空鉞手上接過那柄玉簫,只看了一眼,便道:“藍田玉本就難得,且玉質純粹,觸手生溫,用來制簫,簫聲也極為溫潤動聽,我在大夏曾有一柄墨玉簫,卻是遠遠比不上這一柄名貴。”

 

司空鉞微微點頭,似是對呼延元宸的話極為滿意,又道:“既然方才已經有人提出來了,不知呼延兄可否獻藝一二,呼延兄的簫技,本殿雖如雷貫耳,卻一直不得機會領教,甚是遺憾呐。”

 

呼延元宸一愣,顯然沒想到司空鉞居然會真的開口讓他當眾獻藝。

 

周圍許多人臉上也露出了戲謔的神情。

 

呼延元宸雖然是大夏朝置於大周朝的質子,可得益于大夏強盛,國力甚至隱隱強過大周,因此他在大周遠沒有像那些弱國質子般拘謹,反而華京內許多王公貴族都要對他以禮相待。

 

但那些人表面上的禮數做得足,心底對呼延元宸卻多少有些看不起,尤其是有些歷史底蘊的百年貴族子弟,在他們心裡,有著悠久文化歷史的大周是禮儀之邦,天朝上國,而夏朝,雖然國力強盛,卻也只是一群慣會喊打喊殺的番邦蠻子,上不得檯面。而且呼延元宸之所以會被送來大周當質子,是因為他是庶出子弟,為大夏皇后所不喜,一個在自己國家都不的臉的人,到了大周,卻要因為母國國力強盛而受盡禮遇,難免也讓這些大周貴族不忿。

 

讓呼延元宸吹奏一曲,表面上是讓他獻藝給眾人開眼,本質上卻是這裡的周朝貴族把他當成了眾人尋歡取樂的樂師戲子,若是呼延元宸應下了,如此屈辱之事,只怕會立刻傳揚開去,呼延元宸不光自己丟臉,大夏國面上也將無光。

 

但說到底,這又是大皇子司空鉞親口要求的,呼延元宸如果拒絕,無異於是當眾拂了司空鉞的面子,被人議論他不將大周皇室放在眼裡,後果更是嚴重。

 

吹還是不吹?

 

寧淵抬起一雙深邃的眼睛打量著站在那裡的呼延元宸,思考若是自己換成了他,該如何應對這個困局,還未想出個所以然來,卻見呼延元宸微微一笑,對坐在不遠處的孟之繁一拱手:“早聞孟世子是華京城中有名的才子,一手箏琴更要勝過許多宮廷樂師,之前呼延某正好習得一首大周名曲《高山流水》,覺得其音韻十分適合箏簫和鳴,卻從未嘗試過,望著眼前的湖光山色,想著揍來也應景,不知可否向孟世子討個面子,與呼延某切磋一二。”

 

妙。寧淵不禁點點頭,以孟之繁孟國公世子的身份,在座的除了司空鉞與景逸,無人能出其右,拉上了他,估計便不會有人敢傳什麼閒言碎語,而且以呼延元宸的地位相邀,孟之繁也沒理由拒絕。

 

果然,孟之繁毫不在意地點點頭,司空鉞臉色則有些晦暗,向來他是存了要給呼延元宸難堪的心思,見事情發展成這樣不免有些失望,可那種表情在他臉上只是一閃即逝,很快又換成明朗的笑容,手一揮,立刻就有太監又抬來一家箏琴放在孟之繁面前,孟之繁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勾起一根琴弦試了試音,向呼延元宸點點頭,指尖一動,汩汩清泉般流暢的前奏便從琴弦間流淌出來。

 

《高山流水》為大周十大名曲之一,加上孟之繁高超的琴技演繹,只一段前奏,很快便將人帶進了如癡如醉的弦樂意境中,午後的日頭也正好從雲層裡探出臉來,道道陽光灑下,給整個甲板鍍上了一層金色光環,背靠著那層光環,呼延元宸將玉簫抬至唇邊,緩緩吸上一口氣,正要吹奏。

 

寧淵一雙目光卻忽然凝起來。

 

“別吹!”

 

一聲驚呼猶如在原本平靜的曲樂中砸進了一塊石頭,孟之繁帶著愕然的表情停下動作,琴聲戛然而止,呼延元宸也緩慢放下手,疑惑地望著寧淵。

 

這麼好的曲子忽然被打斷,欣賞樂曲的人難免惱怒,見著寧淵匆匆起身,三兩步走到呼延元宸身前,奪過他手裡的玉簫,雙手內力一振,竟然哢嚓一下,將那玉簫從中間掰成了兩段。

 

司空鉞頓時勃然大怒,那藍田玉簫可是稀世奇珍,加上又是皇帝禦賜,珍貴異常,這人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當著他的面就這麼毀了他的東西!可他還沒來得及發作,卻見那玉簫的斷口裡閃電般射出一道青影,直沖寧淵面門而去,寧淵也眼疾手快,伸出雙指與那青影撞在一起,到這時所有人才看清,那青影分明是一條只有人小指般粗細的小蛇,而寧淵的兩根手指,正穩當當卡在蛇頭下的七寸上。

 

“那玉簫……那玉簫裡有蛇!”到這時才有人尖叫出聲,一時貴公子們哄鬧成一團,他們中大多都是文官子弟,從未習過武,也未接觸過山野,忽然間冒出來一條活生生的蛇,倒把一些人嚇得不輕。

 

“這是雨蛙蛇。”寧淵沉著聲音說道:“細如蛐蟮,輕如文竹,敏如疾風,毒如屍鴆,它的毒液只要沾上一丁點,辦盞茶的功夫都不要,必死無疑。”

 

“什……什麼!”司空鉞渾身抖了一下,兩腳一軟坐了回去,竟是站不住,也顧不得追究寧淵毀簫之過,兩隻眼睛死死盯著寧淵手指間的那條小蛇,“這,這東西是哪裡冒出來的!”

 

“雨蛙蛇並非中原所有物,它只棲息在南蠻國十萬大山中,且一生嗜睡,一睡數月乃至數年,醒來的時候極少。”寧淵兩指一用力,那原本還在他手中不斷掙紮的小蛇立刻身子一挺,咽了氣,他將蛇屍扔在腳邊,繼續道:“此物應該是熟睡時被人藏進那柄玉簫中的,因小而輕,完全不會被人察覺,但是只要有人吹奏起那柄玉簫,來回震動的氣息與簫音就會將這畜生驚醒,這畜生以大山中特有的毒蛙為食,毒性最是厲害,只要被它咬上一口,便是大羅金仙都救不回來了。”

 

方才情形也是危機,若不是突然現了日光,且呼延元宸又站在背光處,光線穿過那柄玉簫,恰好被寧淵看見了簫身內匍匐著的影子,要不然,呼延元宸此刻只怕已經變為了一具屍體。

 

“放肆!”司空鉞臉色白了一陣,又紅了一陣,那可是父皇賜給他的東西,裡面怎麼會藏著這樣的髒東西,而且那玉簫是他親手交給呼延元宸的,眼下的場面看來,別人還不會認為是他要害呼延元宸不成!

 

“查!給本殿查!這些髒東西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司空鉞氣得用力在面前的桌子上拍了幾下,隨即又立刻對呼延元宸道:“呼延兄,此事與本殿無關,本殿若是知道那玉簫裡藏有這等毒物,連自己都不會去碰,要害你的絕不是本殿!”

 

“大殿下放心,呼延某相信此事與大殿下無關。”呼延元宸表面上看不出異樣,心底卻也是驚駭莫名,方才寧淵的動作要是慢些,他可沒有把握能在那條小蛇沖出來的瞬間避開或者將其擊斃,等回過神來時,才發現掌心裡都是汗,不由得多看了寧淵幾眼。

 

寧淵已經轉了個身,朝司空鉞拜了下去,“殿下,此事明顯是有心人為之,而且此人心思歹毒至極,小人猜測,只怕此人佈置這等毒物,完全是沖著殿下來的。”

 

“是啊!”司空鉞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可是拿過那柄玉簫的,如果自己耐不住性子先吹了一口,那後果……他渾身打了個激靈,“你是說,是有人要謀害本殿!?”

 

“這種可能性極大,既然有人弄了那毒物,便是一定要害人的,殿下您想,那玉簫是皇上欽賜給殿下的,最能接觸到的人自然也是殿下您。”寧淵道:“此人不光心思縝密,而且知曉的東西很多,他知道玉簫一直放在這條船上暫不會拿去別處,也知道殿下會遍邀各位公子坐船同遊,那麼在那玉簫上動手腳,若是能謀害到殿下,便正和了那人的意圖,若是殿下福澤深厚逃過一劫,可那毒物若是害了在場任何一個人,殿下以為,此事會對你產生怎樣的影響呢?”

 

司空鉞立刻領悟到,若是在場有人因為那毒物而死,江州小門小戶的人家倒也罷了,可華京中權貴家的公子大半在場,有些甚至還是獨苗,若是他們中有人遭了難,除了皇帝的苛責,那個失去了家中子弟的世家也永不可能同他親近,甚至還會站到他的對立面,更別說如果遭難的是呼延元宸,大夏為了國家顏面,搞不好還會掀起一場戰爭,到那個時候哪裡還由得他來妄想儲君之位,父皇不革了他的皇籍將他打入天牢就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準備那毒物之人好毒辣的心思,竟然算計到方方面面,若是這算計成了,他就算沒有被毒死,今生也再與皇位無緣!

 

誰,誰會用這樣的手段來害他,又是誰能登上這艘海龍王接觸到那柄玉簫,要知道那兩樣東西被皇帝賜下也不過一個月而已,能有機會做到這幾件事,又能從中得益的是……忽然間司空鉞眼神一凝,他想到了一個人。

 

甯淵望著司空鉞的表情,嘴角微微勾起,不枉費他這番提點,司空鉞終於注意到了。

 

其實在察覺到那條雨蛙蛇的瞬間,寧淵便已經知道了,這一切設計,究竟源自誰手。

 

那個人或許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上一世他教會自己的所有關於珍奇毒物的知識,會在這一世,變為反過來對付他的利刃。

 

司空旭,我原以為還要再等幾年才能見到你的臉,卻不想我能等得及,老天卻已經等不及了!

 

026 再遇司空

 

江州行宮。

 

司空氏建在江州的行宮位於城北五十裡處,若乘馬車走官道需走上半日,但如果是走運河的水路,一兩個時辰也就到了。

 

這樣的行宮,在大周各地有好幾處,專供皇室成員避暑躲寒,或者遊山玩水時居住,其修建時完全按照縮小版皇宮的規制,雕樑畫棟與小橋流水一應俱全,唯一的缺陷是因為住人的時間極少,平日裡又少有人打理,難免要髒亂些。但是江州這處則不然,不光宮殿回廊裡纖塵不染,甚至在這裡服侍的太監宮女,也比其他行宮要多出許多。

 

此時,行宮正北面,歷來只有皇帝才有資格居住的山海殿裡,兩名太監低眉垂眼地守在門外,殿門關得嚴實,透過那一絲微乎其微的門縫,能聽出大殿裡正斷斷續續傳出濃重的喘息聲與嗚咽聲。

 

山海殿正中是一張足有數丈見方的巨型龍床,四根鑲金的盤龍床柱撐起一張張明黃色的床幔環繞在四周,此時雖說是正午,可殿堂裡依舊燭火通明,明亮的光線滲透進床帳裡,極為清晰地勾勒出龍床上正赤條條交纏在一起的兩個人影。

 

“殿,殿下……你輕些……”仰面躺著的少年生了一張白嫩玲瓏的臉蛋,模樣瞧上去最多不過十五六歲,不光五官精緻,皮膚更是吹彈可破,白皙裡滲透著一層情-欲帶來的紅霞,兩條光滑修長的腿緊緊纏著上方男子結實的腰,隨著男子的衝撞而不住顫動著。

 

至於正覆在少年身上馳騁的年輕男子,臉龐同樣俊逸非凡,身上肌理緊實且富有線條,猶如一隻優雅匍匐著的豹,一頭烏黑的長髮披散在蜜色的脊背上,挺翹的臀部以極有規律的節奏上下起伏,每次都將欲根深深埋進少年體內,再整根拔出,一邊粗重地喘息,一邊輕咬少年胸前的粉色花蕾。

 

“殿下,我不行了,不……不要頂那裡,啊……啊……”少年用力搖著頭,似乎再也承受不起男子大力的挺入,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清澈的眼眶裡更漲滿了淚水,他雙手按在男子的肩上,似要用力將身上的人推開,偏偏又帶著一股欲拒還迎的魅惑。

 

少年這通掙紮帶動了後眼裡一陣激烈的收縮,男子感覺腿間的孽龍正被一圈圈蜜肉層層套住蠕動,他眉頭一皺,忽然抓住少年頂在他腹肌上,正不斷浸著透明汁液的花莖搓揉了幾下,接著低吼一聲,用力將深埋在少年體內的孽根頂至最深處,終於再守不住精關,噴發出一股股灼熱的精華。

 

被那灼液刺激著腸壁內的脆弱點,少年也再把持不住,張大嘴,伴隨著喉嚨裡一陣愉悅到了極致的咕嚕聲,花莖尖端湧出大股大股的蜜液,噴了男子滿手,又順著他的指縫流淌而下,滴滴答答落在自己平滑的小腹上。

 

兩人身子交疊著長久沒有動作,床上歡愉的氛圍終於漸漸平復了下去。男子動了動腰,退出少年的身子,望著床上少年依舊雙腿大張,大腿根部濕潤一片的靡豔景象,隨手取過床邊一張早就準備好的錦帕,托起少年的腰,將他臀瓣間兩人留下的濁液擦拭乾淨,再將已經脫力的少年橫抱而起,下床走向大殿的一扇偏門。

 

“來人。”男子語氣平和地喚了一聲,偏門應聲而開,幾名太監埋著腦袋走進來,其中兩人輕車熟路地去整理已經一片狼藉的大床,另外兩人將一件白袍披在男子肩上,引著他入了偏門後的房間。偏門後是一間寬敞的浴房,中間一方白玉搭成的浴池早就注滿了熱水,霧氣氤氳間,男子抱著少年走進浴池,被溫熱的水一包裹,少年纖長的睫毛顫了顫,像是才從之前的銷魂滋味中返回神來,見自己正躺在男子懷裡,不禁羞紅了半張臉,伸出舌尖在男子形狀優美的鎖骨上舔了舔,嬌嗔道:“方才殿下怎麼如此大力,險些弄壞人了,澈兒現在還在痛呢。”

 

男子垂下眼睛,一直面無表情的臉總算帶上了些笑意,“既然痛,便幫你揉揉。”說完,手指動了動,朝少年雙腿之間探去,指腹輕輕滑過少年股縫間已經有些紅腫的小眼兒,順著那圈褶皺緩緩揉著。

 

“別……殿下……快住手……”少年渾身一顫,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般,臉頰迅速飛上兩塊紅雲,扭了扭身子想躲開男子的手指,可那手指卻仿佛生了根一般,不光在那處揉得更加厲害,還微微用力,將指尖也塞進了眼兒口裡,刺激著裡邊一圈滑嫩的肉壁。

 

少年低喘了幾聲,卻是連掙紮的力氣也沒了,只靠著兩隻細瘦的胳膊掛在男子脖子上,努力讓自己不沉進水裡,男子輕笑一聲,總算停止了逗弄,見這小人兒反應如此厲害,男子怕再弄下去,自己也會把持不住,接下來卻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沒工夫再尋歡作樂了。

 

見男子忽然停了手,少年露出詫異的表情,怯生生望著男子俊美的側臉道:“殿下怎麼了,可是澈兒服侍不周?”

 

“沒有,澈兒服侍得很周到。”男子一手摟著少年的腰,一手勾起他的下巴,含住少年小巧的嘴唇來了一記悠長的濕吻,才道:“只是我還有要事要處理,今日卻是不能陪你了,等會我會派人送你回去的。”

 

“嗯,我聽殿下的。”少年乖巧地點了點頭,“那殿下明日還會再接澈兒過來嗎?”

 

“你這小東西,難道就這般離不開我?”男子寵溺地在少年眉心落下一記輕吻,“自然是要接你來的,若是沒有澈兒陪伴,這行宮內的日子還不知道有多無趣。”

 

“殿下。”少年眨了眨透亮的眼,“澈兒要是能永遠陪在殿下身邊就好了。”

 

“會有那一天的,你放心。”男子手掌在少年光裸的脊背上輕撫著,對著少年露出溫柔的笑容,“我現在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旦我成功了,就可你替你贖身,然後我會帶你去華京,讓你住進我的王府,給你一輩子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與我做一對神仙眷侶。”

 

“嗯,澈兒知道,澈兒會等的。”少年含情脈脈地望著男子,“澈兒喜歡殿下,這輩子都要和殿下在一起。”

 

男子卻不再搭話,他抬起頭,看著懸掛在房頂上的一盞八角琉璃宮燈,感受著懷裡少年溫潤的胴體,眼裡忽然滑過一絲寒光——現在這個時辰,只怕那艘海龍王,已經離碼頭不遠了吧?

 

也不知他埋在船上的那顆棋子,到底起作用了嗎?

 

半個時辰後,伴隨著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悄悄從行宮後門離開,在行宮前門的碼頭旁,一艘龐大的龍舟正分開滔滔江水,如一只遠古巨獸般踏浪而來。

 

寧淵立在船頭,望著不遠處鱗次櫛比的宮殿,緩緩捏緊了拳頭。

 

居然這麼快,他就回到了這裡,回到了這個上輩子那段孽緣開始的地方。

 

從被趕出寧府,到發配到這座行宮來看守書院,再到掉入司空旭的溫柔陷阱裡,他在這座行宮度過了生命中最溫暖,也最刻骨銘心的幾個年頭,奮不顧身地將滿腔熱血寄託在了那個長身玉立的男人身上,可正因為他將希望抱得太大,夢醒時分,也就格外落寞淒涼,留下了即便刻骨剜心也無法抹去的仇恨。

 

“你臉色不太好,可是身子不適?”耳邊忽然想起一道穩健的聲音,將他的思緒從虛無飄渺中拉回現實,不知什麼時候,呼延元宸已經站在了他身邊。

 

“沒關係。”寧淵深吸一口氣,淡淡道,“只是站得久了,有些暈船。”

 

“暈船麼。”呼延元宸了然地點點頭,探手如懷裡,掏出一個圓形的小布包,展開之後,裡面是小塊小塊的白色幹乳酪,“你嘗嘗這個。”他遞了一塊到寧淵面前。

 

“這是什麼?”寧淵好奇地接過來,聞了聞,有一種淡淡的奶香味,放進嘴裡,味道卻是酸的。

 

“這是我家鄉特產的零嘴,酸乳酪。”呼延元宸自己也取了一塊放進嘴裡,“我小時候沒坐過船,初到大周的時候卻不知大周水路多,一坐船便暈得厲害,有一次實在吐得受不住,便想著吃一塊隨身帶的酸乳酪暖胃,卻意外發現了這股酸味竟然還能止暈。”

 

寧淵不禁笑了,“聽慣了呼延皇子青年俊傑的名聲,卻不想這位青年俊傑居然還隨身帶著零嘴,倒叫我一時有些不習慣。”

 

被甯淵如此調侃,呼延元宸也不反駁,只是道:“甯公子且先別把我想成貪食零嘴的人,你不如先來采采,這酸乳酪的原料用的是什麼奶。”

 

甯淵聞言,細細品了品嘴裡的乳酪,發現除了酸味與乳香味,裡面還帶有一股淡淡的腥膻氣,便道:“大夏國土遼闊,卻有過半疆域是濕地和草原,牧民也大多是以飼養牛羊等草食動物為主,這乳酪中略帶膻味,莫非是用羊奶製成的?”

 

呼延元宸卻搖搖頭,“你猜錯了。”

 

“不是羊奶?”寧淵一愣,“若不是羊奶,那這股腥膻味又是從哪來的?牛奶可沒這味道。”

 

“甯公子從未去過大夏,想來是吃不出來的。”呼延元宸勾起嘴微微一笑,“草原上並非只有牛羊,製作這些酸乳酪的原料,其實是狼奶。”

 

“狼?”寧淵不可置信地眨眨眼,“難不成狼還會乖乖趴在地上讓你們擠奶嗎?”

 

“自然不會。”呼延元宸搖頭道:“我大夏的男兒,尤其是貴族子弟,不會像大周的各位公子一樣浸淫詩書,他們只專注於騎射與武藝,並且一定要在十六歲成年之前,獨自前往草原捕獲一頭母狼,剝皮取奶,狼皮製成斗篷,狼奶製成乳酪,這兩樣東西,也是每個貴族子弟的成人禮上最不可缺少的兩樣東西,代表著他們已經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的夏國男兒。”

 

聽了這話,寧淵目光落在呼延元宸肩上,看著那件毛皮黑亮的斗篷,不禁讚歎道:“看這毛皮的成色,你當時肯定捕到了一頭好狼。”

 

“算是吧。”呼延元宸在肩膀的毛皮上輕撫兩下,冷不丁開口道:“還沒有感謝你,剛才救了我一次。”

 

寧淵料不到他會忽然這麼說,頓了頓才反應過來,咧開嘴笑了一下,“沒什麼謝不謝的,而且我相信就算我不出手,你也應當能躲開。”

 

“無論如何,我欠了你一條命。”呼延元宸低聲說:“這份恩情我記下了,若是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儘管提出來,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義不容辭。”

 

“呼延皇子你說笑了,我其實……”寧淵本來想說自己出手的時候完全沒想過要他的報答,可話到了嘴邊,忽然被一陣長號的轟鳴聲所打斷。

 

不遠處的碼頭上,已經整齊地站了兩排士兵,每人手裡托著一個牛角長號,鼓著腮幫子吹出滾滾如雷般的聲響,以號聲迎接著龍舟的到來。而在碼頭最前方,也站了一個身著雲錦華裳的英俊男子。

 

男子身材高挑,容貌俊美出塵,即便隔著這樣一段距離,還是能看清他眉眼間那份仿佛不屬於凡塵的自信與瀟灑。

 

擁有這樣一幅外表的人,無論放在哪裡,恐怕都是讓人無法忽視的人中龍鳳,自然而然便能生出一股想與他親近的意願,仿佛被他溫柔的眼神看上一眼,即便刀山火海,也願意為他去闖上一闖。

 

寧淵感覺自己渾身的肌肉都緊緊蹦了起來,雙手用力扣著甲板邊上的扶欄,直到手指血色全無,手背上浮現出一片細密的筋絡。

 

原本以為曾是永訣,卻不想竟然如此之快便又見面了。

 

司空旭!

 

027 舊景新人

 

遠遠的,司空旭一眼就看見了昂揚站在船首的司空鉞。

 

他目光微微一凝,越過司空鉞,朝他身邊的其他人看過去,見他們都是一副神色平靜,閒言碎語周圍風景的模樣,遠沒有自己預料中的恐慌與急措,心裡不由得咯噔一下,難不成司空鉞沒有取出那柄藍田玉簫?

 

不應該啊,以司空鉞極好張揚的性格,父皇所賜之物沒理由不在這種場合拿出來顯擺一二,別說他也早就調查清楚了呼延元宸也會在這艘船上,沖著呼延元宸名聲在外的簫聲,司空鉞不可能不借著這個由頭戲耍呼延元宸一番。

 

只要司空鉞和呼延元宸其中任何一個一命歸西,他的設計也就成功了,會在今後的儲位爭奪戰中為自己掃平一個最為強大的對手。

 

可如今瞧司空鉞和呼延元宸都好端端的模樣,他已經明白,自己的計畫出現了意外,並且可以說是失敗了,表情不由得現出一絲凝重。那條雨蛙蛇他尋了許久,費盡心思才將它藏進藍田玉簫裡,花了這樣大的心力布好這個局,最後竟然無功而返。

 

好在他表情恢復得快,知道眼下不是懊惱的時候,見龍舟緩緩靠岸,放下旋梯,司空鉞領著一群人從上邊走下來,他忙一拱手,帶著十分恭敬的表情彎腰拜了下去:“參見大皇兄。”

 

司空鉞卻理也不理他,甚至都沒有客套地叫他免禮,大步一邁,竟然直接從他身邊跨過去了。

 

走在司空鉞身後的,是同為國公世子的景逸與孟之繁,再往後,便是從華京而來的各位富家公子,一個一個的貴公子,在經過彎腰的司空旭面前時,都沒有停步,而司空旭一直垂著的臉,嘴角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咬緊嘴唇的屈辱。

 

他明白,這是司空鉞故意在給他難堪。

 

從小到大,這種難堪已經反復出現過許多次了。司空鉞是皇長子,又是皇后嫡出,而他司空旭不過是個宮女所生的皇子,甚至生母在生下他後就大出血而死,沒有任何一個妃子願意養他,他便寄養在一個老嬤嬤的膝下。兩人出身的天差地別,造就了雖然同為皇子,可在司空鉞眼裡,自己這個弟弟的身份也就比奴才高一些,欺淩他更是家常便飯。

 

這在皇宮裡是人之常情。沒娘的皇子,能在爾虞我詐波橘雲詭的後宮中,一步一步長到這麼大,每一步是如何爬過來的,司空旭都不敢去想,他只知道要示敵以弱,隱忍退避,韜光養晦,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甚至於在兩年前十六歲的成年禮上,他還向皇帝自請離宮,前往江州看守行宮,成了第一個不在皇宮中居住的皇子,為的,一是遠離風暴中心,尋得喘息之機;二是在江州這塊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沒有人時時刻刻盯著,他也好安心培養自己的嫡系勢力,以便今後能有足夠的資本吐氣揚眉。

 

司空旭絕不是甘於平庸的人,並且他也明白,自己無論是在外貌上,還是才智上,都不是平庸之輩,他欠缺的只是力量與機會,若是他能得到那些他所欠缺的東西,必定可以夠扶搖直上,成為數一數二的人中龍鳳。

 

司空鉞走下舷梯,回過頭,看著司空旭依舊保持著行禮的姿態,任由那些公子們從他身前走過,嘴角不禁勾起一絲冷笑。

 

他其實不太願意相信這個自小碌碌無為,為了保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賤皇弟會是那個弄毒蛇害他的人,就算司空旭有這個心思,估計也沒這個能耐。但是司空鉞不得不小心,為了這次江州之行能夠順暢,在他們真正成行之前,這艘海龍王在皇帝賜下來的第二日,就空船單獨跑了江州一趟,算是熟悉水路,在這中間,能在船上動手腳,並且能從中得益的,除了司空旭,再沒有別人了。

 

不過,這一切只是懷疑罷了,他沒有證據,也不能將司空旭綁起來發落,但這並不妨礙自己稍微給他些羞辱,便讓他像拜自己一樣,拜拜那些身份不如他的士大夫子弟,不過以他從小到大所表現出的賤骨頭來看,這樣的羞辱,或許司空旭還不會當回事。

 

說白了,自己這個皇弟,除了長得好看點,生來便是給他們這些皇兄調戲取樂的。

 

“甯公子,該下船了。”看甲板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寧淵卻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呼延元宸不禁出言喚了他一聲。

 

寧淵渾身一震,木然地點點頭,轉身朝舷梯的方向走去,順著那朱紅色的木梯一階一階朝下走,近了,更近了,他雙眼微眯,目光頓在那個一直抱手躬身的男子身上,看著他身上纖塵不染的雲錦長衫,看著他如墨玉般束得嚴謹的烏髮,看著他寬闊的肩膀,看著他圓潤的耳廓。

 

仿佛是穿越了漫長的時空,走過了生與死的邊界,他又重新站在了他面前,而這一次,以往的崇拜與愛意已成了過眼雲煙,留下的,只有刻骨銘心的恨與怨。

 

他曾經瞭解司空旭的一切,也知道他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經歷,也正是對於二人童年時期遭遇的共鳴,才讓寧淵淪陷在他的溫柔陷阱裡,不光愛上了他,更全心全意幫他,好像那就是在幫著自己一般,卻忽略掉了最重要的一點,他寧淵與他司空旭,從根本上就不是同樣的人。

 

即便他們同樣有著苦難的過去又如何,即便他們都想要用自己的一雙手改變境遇又如何,他們從本質上終究還是不同的,這種本質就是,司空旭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利用無辜的人,傷害身邊的人,將所有對他一腔熱忱的心掏出來捏碎,擠出裡面溫熱的血液來撲就他成功的道路,而這樣的事,寧淵即便是死也做不出來。

 

回憶是無窮無盡的,但舷梯終有盡頭,當寧淵終於踏上碼頭,走過那個曾經與他耳鬢廝磨,如今卻形同陌路的人身前,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望著那個彎著腰,好似在對自己行禮的男子,腳步頓了頓,嘴唇輕動,說出了一句自己都聽不清的話。

 

但這句話,司空旭卻聽到了,在那一瞬間,他心臟像打雷一般狠狠跳了三下,甚至顧不得司空鉞會大發雷霆,猛地抬起頭,盯著寧淵漸行漸遠的瘦削背影,耳邊回蕩的,就是那讓他心震如雷的四個字。

 

“我回來了。”

 

他是誰……司空旭簡直掩飾不住內心的驚駭,自己明明不認得他,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為什麼他會對自己說“我回來了”,而自己竟然會如此激動,欣喜,甚至還有恐懼,後悔?

 

為什麼會這樣?

 

在司空旭驚駭莫名的時候,寧淵已經越過了碼頭的棧橋,低眉順眼站在那群貴公子的最後方,似乎是要努力讓自己淹沒在人群中。

 

“四弟,本殿尚未讓你起身,你怎的就這般站起來了,可是覺得對本殿行禮有什麼不滿嗎?”見司空旭居然直起了身子,司空鉞冷哼一聲,喝道。

 

司空旭渾身一震,急忙又重新彎下腰去,“大皇兄贖罪,皇弟,皇弟方才仿佛見著了一個熟人……”

 

“熟人?”司空鉞皺眉道:“你若想敷衍我便也找些能敷衍的話吧,在列華京的諸位公子有幾位是你不認得的,若說熟人,到處都是熟人。”頓了頓,司空鉞又一揮手,“罷了,本殿不欲與你在這些小節上計較,行宮中可是收拾好了,今晚本殿要大擺筵席款待諸位公子,此事是早就知會你的,可不容有差錯。”

 

司空旭急忙又是一禮,“是,大皇兄吩咐的事,自然早就準備好了,只是現下時辰尚早,皇兄與諸位可先至行宮中小憩,待晚膳準備好時,我自會派人通傳列位入席。”

 

司空鉞今日安排的春遊其實很簡單,所有人陪他乘坐海龍王順著運河遛彎到行宮,然後在行宮用一餐晚宴,接著華京來的公子可以在行宮長居,待下月的行宮宴舉辦完後便可與大部隊一起返回華京,而江州本地的公子當然是各回各家。

 

龍舟所停靠的碼頭就在行宮側門,一行人走過棧道後,再穿過一條回廊,眼前豁然開朗,是一處寬闊的花園,早有穿得十分輕薄的宮女侯在這裡,見眾位公子到了,便鶯鶯燕燕地湊上來,送上手中的時令鮮果與瓊漿美酒。

 

司空鉞顯然很是受用,見那些宮女長得一個比一個水靈,立刻左擁一個右摟一個,直接落座了。

 

司空旭跟在眾人身後朗聲道:“晚宴便設在這座百春園中,大家可自由觀賞園中美景,或者在行宮裡走走,江州行宮雖然不大,可景致也還算別致的。”

 

幾名貴公子立刻與司空旭告了禮,由太監領著上四處參觀去了,剩下的則同司空鉞一樣落座,喝酒品果,觀賞歌舞。

 

呼延元宸目光向四周一掃,原本打算尋找寧淵的位置,卻被景逸扯住了袖擺道:“呼延兄,聽聞江州行宮裡有一處‘珍奇館’,專門收藏一些奇技淫巧的玩物,你之前不是來過嗎,快帶我去瞧瞧!”

 

不得已,見實在找不到寧淵的影子,他便轉過頭,隨著興高采烈的景逸去了。

 

而此刻的寧淵,早已經離開了那座花園老遠。

 

輕車熟路地穿過一條條小徑與回廊,他最終站在了一棟形似寶塔的建築前,朱漆色的大門上掛著燙金的牌匾“藏書院”。

 

寧淵眼神微動,伸手推開大門,藏書院的一層沒有宮人看守,甚至連打掃都欠缺,地上蓋著一層一步一個腳印的灰塵,四周遍佈的巨大書架上,無數各類典籍陳列得密密麻麻。

 

記得從前,他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在午後隨便拿上一本書,爬到這棟樓的最頂層,一邊俯瞰著整座江州行宮,一邊讀書,無論詩詞歌賦也好,話本雜記也好,他總能很快地看進去。

 

在大廳繞了一圈,寧淵沒有上樓,便從大廳退了出去,如果上樓難免觸景傷情,而現在,他可沒有閒情逸致去傷懷,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出了藏書院,朝北面又走了一段路,便是一處寬敞的寢殿,在行宮數不盡的寢殿中,唯有這座最是華貴,殿門口站著的太監也盡責,見寧淵朝這邊走來,忙迎下兩步,擋在寧淵身前:“這位公子,此處為山海殿,是不可隨意進出的。”

 

“沒事,我就隨便看看。”甯淵遙遙望了那處殿門一眼,沒有繼續向前,而是轉身朝回走。

 

不過在轉身的瞬間,誰都沒有看見他眼神裡的冷意。

 

如果要找司空旭復仇,他忽然想到,現在已經有一個大好的機會送到他手上了。

 

028 風波乍起

 

設在行宮的筵席自然要比設在船上的午宴豐盛許多,因行宮靠近山野,除了一些常見的菜式,還多了不少新奇野味,尤其是獨獨擺在司空鉞面前的一盤穿山甲,這玩意在華京可是稀罕物,激得司空鉞食指大動,酒也比平常多喝了幾杯。

 

司空旭起身向司空鉞敬酒,“知曉今日皇兄要來,皇弟特意從江州城內請來幾位當地的名廚,皇兄吃著可還滿意。”

 

“馬馬虎虎。”司空鉞又將一塊穿山甲肉放進嘴裡,絲毫沒有要同司空旭對飲的意思,只是道:“皇弟你客氣了,只要你侍奉得有心,為兄返京後自然會在父皇面前多替你美言幾句,讓你早些離開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被當眾奚落,司空旭也不覺得尷尬,只是笑笑,放下酒杯落落大方地坐了下來,同時雙眼不自覺地朝坐在最末端的白衣少年看去。

 

從方才開始,他就一直覺得自己與那少年似曾相識,可幾番觀察之後,他又必須肯定,之前與他從未見過,可這股熟悉感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感覺到一束探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寧淵抬起頭,對司空旭勾了勾嘴角。

 

司空旭忽然覺得脊背一緊,那少年露出的明明是很謙和的笑容,他怎麼會覺得身上莫名冒出了一股寒意?

 

絲竹聲在這時響起,早就排演好的舞女踏著樂符,舞著水袖,在這處百春園的正中心排成荷花圖樣,一人舉著一個燈籠翩翩起舞,四周列席的公子們也觥籌交錯得正酣,寧淵卻突然起了身,朝園子外邊的暗處行去,身影很快便淹沒在黑暗裡。

 

司空旭想了想,見司空鉞正被兩個貼身的舞女逗得哈哈大笑,完全沒有在注意自己,便也站起身,悄悄尾隨著寧淵而去。

 

花園裡除了設宴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沒有佈置燈籠,漆黑一片,寧淵卻像完全無視黑暗一般,輕車熟路躲開每一根樹枝與每一塊碎石,最終繞過一座假山,停在一汪碧波粼粼的小池塘邊上。

 

“殿下在後邊跟了這麼久,可是找小的有事?”沒有轉身,寧淵站在池塘邊朗聲說道。

 

假山後又傳出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司空旭帶著笑從後邊轉了出來。此處空曠,明亮的月光傾瀉下來,襯得他溫潤如玉的臉更加炫目,“我本想悄悄跟著,卻還是被公子發現了,當真丟臉得很。”

 

“參見四殿下。”寧淵輕飄飄點了點頭,完全沒有要行禮的意思,“小的膽子小,平生最怕的就是背後捅出來的冷刀子,所以對身後的聲音會特別敏感,能發現殿下也正常。”

 

司空旭一愣,“你被人從背後用冷刀子暗算過嗎?”

 

寧淵道:“雖然沒有,可這世上總會有那麼幾把防不勝防的冷刀子,未雨綢繆總沒錯,殿下你說呢。”

 

司空旭輕笑了兩聲,“公子果真是個妙人,的確,世上總會有那麼幾把防不勝防的冷刀子,我也該學學公子練就些未雨綢繆的本事。”頓了頓,他終於開口道:“我與公子似是第一次見,還未請教公子大名。”

 

“寧淵。”寧淵也不隱瞞,輕飄飄報出自己的名字。

 

“甯淵……”司空旭細細回憶了片刻,終究發現自己的確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不過以寧為姓的官宦人家,以他對江州的瞭解,只有武安伯甯如海一家了。

 

寧如海看著官位不高,只是個守備,卻是手裡握有守備軍的軍權人物,也是司空旭最想要親近的那類人,不過寧如海一共有三個兒子,嫡子幾年前忽然患了重病,久不現於人前了,二兒子甯湘倒是最出風頭,可因為生性張狂,是司空旭最討厭的性格,所以他也沒有留意過,眼前這寧淵若是他沒猜錯,應當就是那個連名字都很少傳出來的三兒子了。

 

聽說甯如海的三兒子是個娼妓所生,因此在寧府裡一直很不得臉,也少有人見過。猜到寧淵的身份後,司空旭心裡便隱隱打起了退堂鼓,這樣沒有地位的庶子,又有個賤籍的娘,就算能拉攏,與他的大業也毫無幫助,搞不好還會是個累贅。自己原先看他氣度高華,本以為是某個不世出的大家族的貴公子,加上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才悄悄跟出來,想來這趟是白費功夫了。

 

想通了這一層,司空旭的熱情便消了大半,正想找個理由退走,忽然聽見寧淵道:“殿下你瞧,那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甯淵抬起頭,遙遙指向池塘正對面。

 

池塘上沒有任何植物與建築遮擋,視野寬闊無餘,正巧能看見遠處一座宏偉的宮殿,而在宮殿的一角,正有滾滾濃煙盤旋著升起。

 

“那裡是……”司空旭臉上忽然變得一邊煞白,而池塘對面,也隱隱有值守太監的高呼傳過來,“不好啦,山海殿走水啦!”

 

山海殿是帝王寢殿,可以說是整座行宮中最重要的建築,那地方若是走水了可還得了,別的暫且不說,光是一個看護不力之罪,就足夠將他司空旭下獄!

 

望著司空旭凝重中繃得死緊的側臉,寧淵隱去嘴角邊的笑意。

 

他引著司空旭到這裡來,便是想欣賞一下當他親眼看見自己送他的這份大禮時,臉上慌張的表情,果然十分精彩,不過放心,現在只不過是這份禮物的冰山一角,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呢!

 

山海殿走水可是相當不得了的大事,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司空鉞那邊,正喧鬧成一團的晚宴顯然是沒辦法繼續下去了,一群人尚還分得清輕重緩急,立刻浩浩蕩蕩往山海殿行去,可到了那處宮殿前,去看見一群太監一人提著個水桶傻乎乎地在角落處站著,而之前濃煙滾滾的盛況,卻是早就沒了蹤影。

 

司空鉞心急火燎地扯過一個太監問道:“方才不是還說走水了嗎,現在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難道你們這些狗奴才在糊弄本殿不成!”

 

那太監渾身一抖,已經牙齒打顫地跪了下去,“殿下,殿下贖罪,方才山海殿的東北角的確是有一大股濃煙冒了出來,場面像極了走水,可等奴才……奴才們提了水來湊過去的時候,卻又發現,發現……”

 

司空鉞一腳踹到太監肩膀上,“混帳,發現什麼就快說,別磨磨蹭蹭的!”

 

太監被他踹得一歪,又趕緊爬起來跪好,一閉眼一咬牙說道:“發現燒著的其實是一堆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樹葉,這時節樹葉正嫩著,燒起來煙特別大,看著才像是走水了……”

 

“廢物,為了這麼點小事居然驚動本殿!”司空鉞聽完,不禁火氣更大,他喝酒正喝得開心,聽聞山海殿走水了,驚得是興致全無,甚至喝下去的酒水也變成了一身冷汗,結果搞了半天是一樁烏龍,還得他白白擔心一場,怎能不怒,又是一腳踹上太監,竟然將人踹出了一丈遠,這回那太監撲騰了半天才爬起來,不敢再呆在這裡,唯唯諾諾地跑走了。

 

“可是哪裡走水了嗎!”司空旭與寧淵這時也一前一後到了,望著眼前完好無損的山海殿,司空旭微微松了一口氣,還好沒事。

 

司空鉞瞥了他一眼,冷聲道,“四弟,這便是你在行宮訓養出來的好奴才,一點點風吹草動卻說成走水,莫不是你在授意他們,故意戲弄本殿不成?”

 

“皇兄誤會了,奴才無用,害皇兄勞心,皇弟在這裡向皇兄告罪。”司空旭忙拱手向司空鉞拜了一記大禮,“回頭皇弟一定好好訓斥他們,絕不會再讓皇兄不快。”

 

司空鉞哼哼兩聲,不耐煩地揮揮手,正要往回走,忽然聽見旁邊傳來個聲音:“山海殿為皇上寢殿,茲事體大,小人覺得,大殿下為求穩妥,不如還是進去查看一番,確認殿內無誤才好。”

 

眾人齊齊扭頭朝發出聲音的人看去,卻是寧淵安靜地站在那裡。

 

“殿內如何能夠有誤。”司空旭神色一凜,看向寧淵道:“奴才們都已經說了,不過是些樹葉冒出來的煙霧而已,山海殿內裡都用鋼木架建,即便是外面真走水,也毀壞不了什麼。”

 

“小人方才說了,不過是為求穩妥。”寧淵低首道:“相信四殿下也不想山海殿裡真出問題吧,凡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真有哪裡燒壞了,等皇上來之後才發現,不光四殿下您,連大殿下都會難辭其咎,小的相信四殿下你也不願意冒這個險,是不是?”

 

“你……”司空旭還想說什麼,卻遭司空鉞一台手打斷,“甯公子說得不錯,如果真有什麼問題,你自己遭殃便罷了,本殿可不願替你擔這幹係,來人呐,給本殿將殿門打開!”

 

既然是司空鉞的命令,守在殿門口的太監不敢怠慢,急忙把那扇朱漆門推開,司空鉞昂首闊步,第一個跨進了殿門裡。

 

外邊的貴公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然都跟著來看熱鬧了,沒理由不繼續看下去,於是也一個個魚貫而入。

 

司空旭面色變了變,不禁看了寧淵一眼,眼神中透出一絲陰冷。

 

山海殿中全是金燦燦的裝飾,龍床,燭臺,宮燈,極盡奢華,就連那張大床上鋪蓋的錦被,勾勒圖案所用的也是細密的金線,以體現皇家威嚴,尊貴異常。

 

“皇兄,你也看到了,這裡分明一點事也沒有。”司空旭有些急切地湊到正四處打量的司空鉞身邊,只想讓他快些看完了出去,“晚宴上還有許多菜式未呈上來,若回去得晚了,只怕都涼了。”

 

不怪他不著急,山海殿是帝王寢殿,而司空旭到了江州後,卻一直冒著大不諱睡在這裡,一來,服侍他的下人都是他的親信,而且這裡天高皇帝遠,也不會有消息傳出去;二來,他也不過是享受一番心理慰藉,借由這座帝王寢宮,來滿足一下內心深處的私欲。

 

若是被司空鉞看出了這裡曾經有住人的跡象,這種忤逆犯上的大罪,他可萬萬承受不起!

 

029 寢殿玄機

 

“山海殿裡保持得如此光潔如新,四殿下功勞不小,皇上若是見了,定會龍顏大悅。”戶部尚書的公子姚謙伸手在龍床邊的盤龍柱上撫了撫,“竟連龍牙的齒縫裡都纖塵不染,怕是天天都有人擦拭吧。”

 

“姚公子過譽。”司空旭笑道:“此處為父皇寢宮,無論何時都髒亂不得,必須時時清掃。”

 

“皇弟果然有心。”司空鉞負手在殿中轉了一圈,發現並沒有任何損壞過的痕跡,想到桌上那份吃了一半的穿山甲,便不願在這裡再耗下去,正要出門,忽然聽見龍床上方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叮鈴”。

 

他抬頭一看,是一個懸掛在床幔上的小琉璃燈不知被什麼觸動了,晃了兩晃,並且隨著晃動,從中間落下幾顆極其細微的顆粒,別人或許注意不到,但司空鉞自小練武,眼力不比常人,立刻雙眼一眯,“那是什麼東西?”

 

“殿下,您在說什麼?”周圍好幾個公子都是一愣,顯然什麼都沒有發現,司空鉞卻已大步上前,掀開床幔,看著龍床上鋪陳的明黃色錦被。

 

錦被像是才換的新的,表面光潔無瑕,也十分明顯地映襯出了落在上邊的東西,不過是幾顆比指甲蓋還要小上許多的白色香丸。

 

司空鉞拿起一顆,聞一聞,香味甚是甜膩,他回頭看著司空旭道:“皇弟,歷來父皇寢宮所用的都只是龍延香,你這是什麼香丸,為何又要放在琉璃燈裡?”

 

“皇兄,那不過是尋常的梨花香而已。”司空旭臉頰有些僵硬,“皇弟是見近來春日,而梨花香清甜應景,才在自己的寢殿裡用了一些,且我有將香料至於琉璃燈中,用燭火發散的習慣,想來是奴才不懂事,居然也放了些到這山海殿來,我回頭一定好好責罰他們。”

 

“梨花香是用梨花花瓣加上檀香製成的,香味清甜幽微,聞久了也不會嗆人,四殿下果真好品味,正巧父親曾對我說過宮內庫存的梨花香快要用盡了,內務府想新採購一批,不知四殿下用的是哪種梨花香,若是好的話,我也可讓我父親向內務府的公公推薦一二。”禮部侍郎家的劉公子年方十五,向來不拘小節開朗活潑,直接上前從司空鉞手裡拿過那粒小香丸,嗅了嗅,忽然露出古怪的表情,定定地不說話。

 

司空鉞看著他,“劉公子,你怎麼了?”

 

“沒怎麼。”劉公子搖頭,盯著手裡的香丸,“這香味是很像梨花香沒錯,可感覺又偏膩了些,和尋常梨花香不太一樣。”

 

“哦?”司空鉞眼光眯起,瞥了瞬間變得不太自然的司空旭一眼,對劉公子道:“本殿對香料不甚瞭解,依劉公子來看,莫非這不是梨花香?”

 

劉公子抓了抓腦袋,“我也不太能確定,或許將這香丸放到香爐裡燒一燒,我就能分辨出來了。”

 

“不過只是一些香丸而已,劉公子又何須在意。”司空旭出聲道:“江州地處偏北,而梨花香盛產於江南,此處本就尋不到什麼好的梨花香,或許味道才會不同些……”

 

“皇弟,本殿怎麼瞧你好像有些緊張?”司空鉞忽然打斷司空旭的話。

 

司空旭眼神一變,知道司空鉞已經起了疑心了,只好閉上嘴巴,同時暗自懊惱,明明已經把其他地方都收拾好了,為何偏偏漏掉了琉璃燈裡的東西。

 

不過那玩意,即便他們查出來不是梨花香,應當也不會知道到底是什麼。

 

想到這裡,他逐漸按下一顆心,只想著等司空鉞他們退走後,要徹底將整個山海殿收拾一遍。

 

司空鉞的直覺告訴自己,他應當是抓住了司空旭的把柄,司空旭一直言辭閃爍,這香料裡肯定有名堂,立刻差人端來了一方小香爐,將這香丸丟進去,不過片刻功夫,一陣清甜的香氣就從香爐裡飄散出來。

 

當即便有幾個用過梨花香的公子微微點頭,這香味,分明就是梨花香的氣味,不過聞起來沒有他們在華京用的純粹,想來是如同司空旭所言,江州偏北,沒有好原料,做出來的香料品級也不高。

 

司空鉞也吸吸鼻子,除了要比尋常梨花香甜膩些,這也的確是梨花香的氣味,再看向劉公子,那劉公子卻一直皺著眉,一會點頭,一會搖頭,看情形是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他輕哼一聲,領會到或許的確是自己太多心,揮揮手,就想讓太監將香爐撤走。

 

“這裡面加了海馬油。”冷不丁的,一道溫和綿長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也讓司空鉞的手頓在了半空中。

 

司空旭的臉上頓時一片蒼白,猛然轉過身。

 

寧淵就站在他身後,一身素白色的袍子,雙手攏在袖袍裡,頭髮只用一根發帶束著,整個人清淡得仿佛一汪空氣,可嘴裡說出來的話,卻像利爪一樣,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

 

“這梨花香裡面摻了海馬油。”寧淵緩緩抬起眼,又重複了一遍,到這時,司空鉞才回過神來,“海馬油?那是什麼?”

 

“是從一種海中魚類體內提煉出的油脂,有催情的功效。”寧淵慢條斯理地說著,“床笫之歡時,以此油點燈,效用堪比媚藥,若是與其他香料調和混用,藥效隨著香氣揮發,則效用更好。”

 

“什麼,你說這東西是媚藥!”司空鉞大驚,揮手打翻了香爐,又立刻指揮太監們開窗通風,臉色陰沉地盯著司空旭,“四弟,你告訴本殿,父皇的寢殿裡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司空旭緊緊抿著嘴唇,他臉色已經變得相當難看,可還是強迫自己鎮定,“皇兄明鑒,我完全不知道甯公子在說什麼,也從未聽說過海馬油這種東西,甯公子,本殿有得罪你的地方你直說便是,為何要這般誹謗本殿!”

 

司空旭說得情真意切,好像真的對此全然不知一般。

 

司空鉞疑惑地眯起眼,也望向寧淵,才發現他就是之前在船上折斷了玉簫的人,一時眼神閃爍了兩下,道:“你說這梨花香裡摻雜了催情的東西,可為何在場如此多的公子都聞了,卻毫無情動之狀出現,污蔑皇子可是大罪,甚至株連九族,你可要想清楚了!”

 

“大殿下,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小人認為定是這傢夥在胡謅,滿肚子壞水地想污蔑四殿下。”說話的人是甯仲坤,他很早之前便識得了司空旭,同時受過司空旭三兩次恩惠,自然是幫著他說話。

 

寧淵不為所動,只是道:“大殿下若是不信,不訪用內息從手少陰心經運行至足少陰腎經,看看身體可有變化。”

 

司空鉞沉下眼,按照寧淵所說的將內息運行了一遍,忽然覺得一股細碎的燥熱從下腹升騰了起來,頓時他臉色一紅,急忙散去內力,可那個燥熱卻越演越烈,分明是媚藥的功效。

 

好在寧淵立刻又說道:“若想逼出海馬油的藥效,只需將內息反向運行即可。”司空鉞立刻照做,隨著一層細密的汗從背上冒出來,那股欲火總算消退下去了。

 

“海馬油藥性強烈,藥效卻不快,若等自然發作,至少要吸上一炷香的時間,殿下只吸入了一點,若是不用內力催發,藥效很快就會自行散去,也感受不出來。”說完了這一句,寧淵便不再出聲,從頭到尾,他連頭都沒多抬,好像說的盡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般。

 

事實勝於雄辯,司空鉞看向面色已不再如之前那般沉穩的司空旭,“皇弟,你好大的膽子,這種東西也敢往父皇的寢殿裡送,可是想造反不成!”

 

司空旭抿了抿嘴角,依舊不願意低頭,他只是將姿態放得更低,抱手道:“皇兄明鑒,海馬油這種物事我連聽都為聽說過,又如何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甯公子說得如此信誓旦旦,連海馬油這等稀罕東西的藥性都如此瞭解,想必是早有算計,想要陷害於我,大皇兄切莫輕信了小人!”

 

到這時,寧淵才抬起頭來,他輕輕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四殿下這話難免可笑了些,寧淵生在江州,長在江州,今日與殿下尚是第一次見面,有什麼理由要陷害殿下?至於那海馬油。”寧淵笑得更開,“因為之前船上家兄那席話,相比大殿下與在場諸位都知道,我是個娼妓所生的兒子,海馬油這東西雖然稀罕,在煙花之地卻還是能偶爾得見的,我能瞭解一些藥性也屬尋常。”

 

他話一說完,周圍看向寧淵的眼神裡許多都帶上了驚異。想不到他竟能如此落落大方地直言自己的身世,還顯得不卑不吭,這份氣度當真了得。

 

人的身世由天定,只要不自賤,又何須太過在乎別人的看法。這是寧淵重活一世後明白的道理。

 

“罷了。”司空鉞一揮手,“你們各有各的說法,爭論下去也不是個事,這行宮裡如此多的奴才,我便找幾個來審上一審,就不信審不出這香料到底從何處而來!”

 

030 狐假虎威

 

司空旭定了定神,但凡在這山海殿周圍伺候的奴才,都是他從華京帶出來的心腹,他並不擔心司空鉞能問出什麼,只是如果司空鉞鐵了心要追查,總會發現那香料裡面的確是添加了海馬油,罷了,大不了推一個奴才出來頂罪,給司空鉞一個說法便是,只是……

 

他斜著眼睛看向寧淵,雖然琉璃燈裡的東西沒有收拾乾淨是他的失誤,可從剛才到現在,他都有意識無意識地覺得寧淵是在針對於他,好像寧淵早就知道山海殿裡有這些東西一般,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莫非是自己身邊有人叛變,與外邊互通消息?不應該啊,他與寧淵素未平生,而寧淵也沒什麼權勢地位,又何以能收買自己身邊的人與他互通消息!

 

難道……這甯淵其實只是個煙霧彈,他背後還隱藏著什麼人不成。

 

司空旭生性謹慎,可因為這樣,他也十分多疑,這麼一想,他當下肯定了寧淵背後一定隱藏著某個想要對付自己的人,而這個人肯定不是司空鉞,因為如果司空鉞知道這些事情,才不會同自己繞圈子,早將他扣下了,那人明顯是想借著司空鉞的手對付自己。

 

到底會是誰呢。

 

此時司空鉞的侍衛已經押著好幾個看守山海殿的太監開始了訊問,可那幾個太監全都晃著腦袋一問三不知,司空鉞來了氣,立刻吩咐上刑,將那幾個太監打得鬼哭狼嚎,卻依舊什麼都沒問出來。

 

司空旭輕輕後退了一步,斜著眼睛望向殿外,殿外一名衣著樸素的侍衛接收到了他的眼神,立刻明白了司空旭的意思,後退兩步去了。

 

寧淵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但他卻緩緩垂下眼睛,沒有作聲。

 

那個侍衛叫高峰,是司空旭的左膀右臂,幫他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事情,寧淵也看出來了,司空旭是打算找人頂包。

 

畢竟海馬油的事,那些奴才嘴巴很緊,無憑無據,司空鉞不能把司空旭怎麼樣,其實寧淵也沒打算把司空旭怎麼樣,他所要的,只是借著這些事給司空鉞一個警醒,讓他知道司空旭可不是會安分守己的人,另外,也是給司空旭製造一個假像,讓他懷疑有人躲在暗處準備對付他。

 

甯淵太瞭解司空旭的性格了,因為自小活得謹慎,所以養成了敏感多疑的脾性。司空旭一定會看出自己是在針對他,但他肯定不會認為針對他的人會是他寧淵,無論從家世還是地位寧淵都不夠格也沒理由,他只會往更深處懷疑,針對他的也許是寧淵背後的什麼人,可那這個人是誰呢,是他的父親甯如海?或者寧如海背後還有別人?

 

懷疑與猜忌可以給司空旭帶來龐大的心理壓力,同時也會給寧淵帶來一張保護傘,寧淵就是要讓司空旭嘗一嘗有一個人潛伏在他背後,隨時準備給他捅冷刀子,而他偏偏查不出到底是什麼人的感覺,他也相信,在弄清楚這一切之前,司空旭不會來對付自己,因為司空旭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情,在估量好得失之前,他不會“打草驚蛇”。

 

很快,高峰便將一個小太監押到司空鉞身前,那小太監臉色發白,結結巴巴的招供了是他私下裡在做倒賣催情香料的生意,在打掃山海殿時,無意間把自己手裡的香料當成了梨花香擺上琉璃燈,純屬無心之失,求司空鉞恕罪。

 

司空鉞並不蠢,也看出來司空旭不過是在找人頂包,但瞧那幾個奴才嘴硬的模樣,他知道再這樣下去是問不出什麼了,便輕哼一聲,“將這種髒東西弄進山海殿,簡直不知死活,拉出去亂棍打死。”

 

那小太監渾身抖得如簸箕,卻沒有說一句討饒的話,任由侍衛拉出去了,很快便是一陣淒厲的慘叫聲傳來。

 

司空旭剛想松一口氣,又聽見司空鉞對他喝到:“至於皇弟你,你管教下人不嚴,也難辭其咎,既然你管不好這些奴才,本殿就待你管一管,從今日開始,我會派人接手行宮內外事宜,順便幫你好好調-教這些奴才,省得父皇來了之後會惹他老人家生氣!”

 

“是,一切但憑大皇兄吩咐。”司空鉞咬緊嘴唇,行了一禮。

 

接手行宮內外事宜,那他有許多事情便都做不了了,甚至連進出都要小心翼翼。

 

鬧完了這一出,司空鉞負著手,大步出了殿門,他還要回去繼續品嘗那盤穿山甲,司空旭立刻抬步跟在他身邊,只是轉身的時候,他憤憤地朝寧淵看去,卻剛好對上寧淵的眼睛。

 

寧淵對他露出一記微笑,笑容又乾淨又親和,看得司空旭心中莫名一緊。

 

明明是如沐春風的笑容,他卻只覺得邪門。

 

是夜。

 

晚宴結束,因天黑路難行,司空鉞便下令讓那艘海龍王送江州本地的公子們回城,自己則早早去到司空旭給他安排的寢殿歇下了。

 

司空旭原本還想將兩個美豔的舞女送去司空鉞身邊侍寢,卻被他推了出來,直言喝得太多,不勝酒力,難以消受美人恩。

 

司空旭卻明白,以司空鉞那股好色的性子,哪裡會有難消美人恩的時候,他不過是起了警惕心,在防著自己而已。

 

抿緊嘴唇,司空旭打發走了那兩個舞女,獨自回到了住處,而高峰已經等在了這裡,見司空旭進來,他立刻單膝跪地,道:“殿下,您讓屬下查的事情屬下已經查出來了,那條雨蛙蛇的確是無功而返,被人直接折斷玉簫抓出來捏死了。”

 

“果真!”司空旭用力一張拍在放了茶水的圓桌上,英挺的眉毛緊緊皺起,“可知道是什麼人所為?”

 

“就是。”高峰看了他一眼,“就是那位江州甯府的甯淵公子。”

 

“又是他。”司空旭冷哼一聲,“當真是什麼事都與他有關,我便懷疑山海殿外那堆莫名其妙燃起來的樹葉也是出於他之手,他便明擺著是來同本殿作對的,真是可恨!”

 

“還有一事。”高峰踟躕了片刻,緩緩道:“事後,屬下曾悄悄潛入山海殿一探,發現那幾粒放置於琉璃燈裡的香丸並非是自行掉落下來的,而是被人用暗勁從燈裡震出來的。”

 

“暗勁?”

 

“是,而且動手之人內力修為不低,殿下您也知道,凡是能修到真氣外放,可隔山打牛境界的,已經可以稱為內家高手,何況此人以氣勁隔了那麼遠撞動琉璃燈,不光沒有驚動任何人,連力道也掌控得恰到好處,未損壞琉璃燈而震出其內香丸,這份操控真氣的本事,已是爐火純青,登峰造極了。”

 

“你的意思是……”司空旭深吸一口氣,“莫非這寧淵還是個內家高手?”

 

“不可能!”高峰當即反駁,“能將內功修煉到這般精細,沒有數十年的浸淫絕無可能,那甯公子如此年輕,怎可能是他。”

 

司空旭一想也有道理,“可若不是他,莫非還有別人。”

 

“這便是屬下的懷疑。”高峰道:“屬下懷疑,方才在山海殿內,還潛伏著一個宗師級的內家高手,與那位甯公子是一夥的,而且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包括屬下。”

 

宗師級!司空旭眼神連變,除了那些不世出的隱士高人,大周擺在明面上的宗師級高手攏共只有四位,且全是極有身份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潛伏在一邊做暗算人的勾當!

 

“高峰,你莫要胡說!”司空旭已變了臉色,“你肯定是弄錯了,那寧淵怎麼可能會有宗師級的人物幫他!”

 

“或許是屬下弄錯了也為可能。”高峰也點點頭,“但屬下相信,即便那人不是宗師級,光是一直潛伏在側,而屬下,包括其他侍衛竟無一人能察覺,只是這份功力,便一定是當世一等一的高手!”

 

“你功夫已經算是很了得了,竟連你都覺得厲害?”

 

“殿下贖罪,此人武功,屬下估計即便是屬下,加上其他所有侍衛齊攻,都不是那人的對手!”

 

司空旭身子明顯顫了兩顫,他便知道,他便知道,一個武安伯的庶子,哪裡有能力來與他作對,不想那個隱藏在背後之人居然能請得動這樣一個高手!高峰對他忠心不二,絕對不會說謊,只怕如果那人想要刺殺自己,以身邊的幾個侍衛來看,自己竟然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到底是誰,到底是擁有怎樣勢利的人想要對付自己。一個個名字從司空旭腦子裡滑過,他俊美的五官微微扭曲起來,額頭上已經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竟然感受到一陣生死危機,而這樣的危機感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高峰,你去給我查,就從武安伯府下手!”思慮了許久,司空旭咬牙切齒地說道:“尤其是那個寧淵,調查一下他的身世是否真如外界傳言那樣,再調查一下他平日裡都通誰有來往,與哪些人有接觸,但是千萬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也絕對不要進入武安伯府內部,本殿懷疑你說的高手就潛伏在那個寧淵身邊配合他行動,若是你被發現了,只怕有性命之憂。”

 

“是!”高峰領命,迅速退出了房間。

 

司空旭獨自在房間正中站了站,才發現周圍一片漆黑,他竟忘了點燈,忙掏出火摺子,顫抖著雙手打算去點桌上的一盞油燈,可他雙手抖得實在厲害,點了半晌,不光沒點著燈芯,還將油燈打翻了。

 

“該死的!”他怒吼一句,用力將火摺子掐滅,扔在了腳下。

 

甯淵的本意就是想嚇嚇司空旭,可他卻料不到自己居然能如此事半功倍,將司空旭嚇成這般模樣。

 

只能說多虧了他修煉的《涅槃心經》,這功法從經絡運行上便特立獨行,比起其他內功需要修煉到一定的深厚程度才能真氣外放,這份功法只要真氣在體內形成了大周天,再弱的真氣也可以通過手指上的經脈外放出去。至於高峰所說,將真氣控制得爐火純青那一茬,不過是寧淵內力不高,真氣也弱,這樣一股真氣,射出去想被人發現都難,更不用說損壞不算脆弱的琉璃燈了。

 

說白了,高峰那通將司空旭驚成這般模樣的推論,不過是他們在自己嚇自己而已。

 

而此時的寧淵,已經帶著腫了一張豬頭臉的甯湘回到甯府,柳氏見到寧湘那副慘樣,當即撲到他身上,又是一陣鬼哭狼嚎。

 

031 馨兒身世

 

寧如海此時也在正廳裡,柳氏那一番哭天喊地叫得他心煩,不過瞧寧湘的模樣也的確是淒慘無比,由兩個嚇人攙著才能勉強站住,腦子到現在還有些半昏不醒,更說不出一句話。

 

寧如海嘴角抽了抽,目光挪向站在旁邊一動不動的寧淵,“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寧淵淡淡道:“沒什麼,不過是二哥口不擇言,污蔑皇后娘娘,惹得大殿下發怒,所以對他略施懲戒了而已。”

 

污蔑皇后?寧如海渾身一震,那邊柳氏已經霍地站了起來,“你別胡說,湘兒一直謹言慎行,怎麼可能會去污蔑皇后娘娘!”

 

甯湘瞥了柳氏一眼,“哦?那按照柳姨娘的意思,是大殿下無事生非,在作弄二哥了。”

 

柳氏面色頓時僵住,竟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可沒有膽子認為是大皇子在無事生非,作弄寧湘。

 

寧淵卻接著又道:“不過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二哥自上船之後,便一直與華京來的甯公子打得火熱,我瞧大殿下似乎對那位甯公子有些成見,或許也就連帶著看二哥不順眼了,抓著他的一些錯漏,小題大做一下也是有可能的。”

 

寧如海立刻眼光一凝,“華京來的甯公子?”

 

寧淵露出思索的表情,想了想,道:“好像是個叫甯仲坤的,華京甯國公府的一位公子,說起來與我們還算得上親戚,我還得喚他一聲堂兄。”

 

說完這句話,寧淵便不再多言,而是暗笑著準備看熱鬧。

 

甯如海在華京時與甯國公府的那些恩怨,寧淵在上一世到了華京之後才略有耳聞,別說柳氏進門晚,只知道寧如海是甯國公府的旁支,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寧如海又好面子,哪裡會把這些屈辱的陳年往事說過她聽。柳氏滿打滿算讓寧湘去抱甯仲坤的大腿,殊不知他這樣做卻是等於是戳了寧如海的脊樑骨,寧如海哪有不生氣的道理。

 

“混帳東西,當真活該!”寧如海陰沉著臉,朝寧湘吼了兩句,又指著柳氏道:“可是你這蠢婦讓他去巴結甯國公府的人的?”

 

柳氏瞪著一雙莫名其妙的眼睛,“老爺,當今甯國公可是你的親伯父,有了他的照拂,湘兒秋闈高中後一定能……”她話還沒說完,寧如海忽然上前兩步,一個耳光便落在了她臉上。

 

柳氏被打得身子一偏,秋風掃落葉般撲在地上,臉上浮現出碩大的巴掌印,卻不哭不叫,反而呆愣這一張臉,好像完全不明白寧如海為何會突然對他動手。

 

“蠢婦,本以為禁足一個月你能學聰明些,我的一張臉,都要被你和你教出來的蠢兒子給丟盡了!”寧如海粗喘了兩口氣,“帶著你兒子滾回去,在他身上的傷治好之前,不准踏出府門!”

 

柳氏還沒回過神來,就被他身邊的劉媽媽攙著迅速退出了正廳,而後架著寧湘的下人也跟著退走了,一時屋子裡除了寧如海與寧淵,再沒有第三個人。

 

甯淵很不喜歡與寧如海單獨呆在一處,立刻便要躬身告退回竹宣堂,卻又被他叫住了,“你等一下。”

 

“父親還有何事?”甯淵硬邦邦應道。

 

“上回同你說的馨兒出嫁之事,日子已經定下來了。”寧如海負手道:“溫肅侯府那邊的意思是宜早不宜遲,午後差了人來回話,說四月十八是個黃道吉日,他們會差人前來迎親。”

 

寧淵垂在身側的手忽然握緊,“父親,你當真要把馨兒嫁出去?”

 

“咳,她總是要嫁人的,宜早不宜遲,恐怕下一次,就輪不到這麼好的人家了。”寧如海微微側過臉,居然不敢直視寧淵的眼睛,語氣也放緩了下去。

 

寧淵知道,若是放在從前,寧如海絕對不可能用這種帶著商量的語氣同他說話,他會用這樣的態度對待自己,不過是他心中有所顧忌罷了。

 

自從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寧淵倉促間將一招“升龍指”使出來後,第二天,寧如海就把寧淵叫過去詢問原委,甯淵自然不可能實話實說,於是他編造了一個聽起來有些荒謬,可寧如海卻不得不相信的故事。

 

故事內容,不外乎某天寧淵下學歸來時,碰到一個看起來高深莫測的黑衣人,黑衣人說他骨骼清奇,便收了他做徒弟,並且也會趁著月黑風高的時候潛入寧府來給他傳授武功,不過那黑衣人脾氣古怪,且明言自己身份特殊,讓寧淵不可說出去,所以他才沒有向寧如海提起過。

 

這種純粹屬於離奇江湖話本裡的內容,聽得寧如海眉心皺成了疙瘩,但是除了升龍指,寧淵又當著他的面施展了另外好幾招司空氏的秘傳招式,於是寧如海明白了,不管寧淵所說的是不是真的,有個來頭不小的人向他傳授武功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尤其那人隱藏了身份,想來是不願招惹麻煩,更讓自己不方便探查。

 

向來默默無聞的小兒子,忽然冒出來了這麼一個看上去來頭不小的靠山,弄得寧如海這段時間都不知該如何面對他才好,尤其是想到自己曾經下令要將寧淵燒死,每當看見寧淵的眼睛時,他都會有一陣莫名心虛。

 

便像現在這樣,明明是在討論甯馨兒的事,他說話居然還有些小心翼翼,好像怕甯淵會同他翻臉一般。

 

甯淵盯著寧如海的臉,“溫肅侯府是不是好人家,父親你心知肚明。”

 

“淵兒,你要知道,攤上這樣的事情,父親也無可奈何。”寧如海表情滯了滯,“為長遠計,甯馨兒非嫁不可,無論如何,她都是最好,也是唯一的人選。”

 

“最好的人選?唯一的人選?”寧淵冷笑道:“父親你忌憚溫肅侯,沒辦法推掉這門親事倒也罷了,可論到適齡婚配的女兒,還遠遠輪不到馨兒,我卻不知這最好與唯一從何談起。”

 

“這個問題,你去問你娘,比問為父要來得好得多!”甯如海臉色忽然冷了下去,似乎想起了什麼讓他惱怒的事,不願再與寧淵多說般揮了揮手,“你下去吧,好好替你妹妹準備著,也看住了你娘別讓他哭鬧,如今瞧寧湘那個蠢樣子,你若是個懂事的,自然明白若是順了為父的意,那寧湘有的,你同樣也能有。”

 

是嗎,可是寧湘有的,我壓根就沒稀罕過。寧淵忍了忍,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他最後看了寧如海一眼,腦子裡浮現的卻是白天在那艘海龍王上,魯平那張淫-褻的臉,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朝外走。

 

之前光是聽名聲,他便知道魯平不是好人,何況今日還見到了真人,他更不可能讓甯馨兒被推入這樣的火坑。

 

但是剛才寧如海的一番話,卻讓他心中起了疑惑,他想了想,沒有立刻回竹宣堂,而是朝著湘蓮院的方向走。

 

湘蓮院裡,唐氏還沒有歇息,她坐在床前納著一雙鞋底。屋裡光線不好,縫兩針,她又對著蠟燭看看,線頭歪了,便拆開再縫,一雙鞋底拆拆縫縫好幾次,還沒有完工。

 

甯淵推門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番景象。

 

他喉頭動了動,喚了一聲“娘”,唐氏才抬起頭,看見寧淵,露出驚喜的神色,“怎麼現在過來了。”說著便招呼他在床邊坐下,又讓在房間裡伺候的小丫頭去準備茶水。

 

“我在給你納鞋底呢。”唐氏揉了揉眼睛,將那雙鞋底放下,“到底是有些年頭沒做針線活了,粗手笨腳的,沒有一點年輕時的精細功夫。”

 

寧淵拿起那雙鞋底看了看,“我那裡還有好幾雙新鞋都沒來得及穿,您又何苦自己繡,燭火又不亮,熬壞了眼睛怎麼好。”

 

“你如今正是在長身體的時候,瞧著手上新鞋是多,沒准過一向便又不能穿了,娘給你多弄幾雙備著還有錯了?”唐氏嗔怪地在寧淵額頭上點了一下,“今年你便十四了,男孩子身子長得快,買來的鞋雖好,可外邊繡娘納鞋底的功夫到底要稀疏些,哪有為娘自己做的精緻。”

 

丫頭此時端了茶水來,寧淵低低應了唐氏一聲,接過茶水,看向唐氏身後裹在被子裡正睡得安穩的甯馨兒,道:“妹妹這兩日身子還好吧。”

 

“還好,這都開春了,天也暖和,她便每天能吃能睡的,都靜不下心來跟我學學針線女工,這樣的皮性子,倒和你完全不一樣。”唐氏笑著道:“說起來,你和你妹妹的個性正相反,你自小安靜話不多,像個女孩,你妹妹卻沒大沒小整天調皮搗蛋,活脫脫的一個男孩模樣。”

 

唐氏說得無心,寧淵聽得心裡卻咯噔一下,急忙把手探進被子裡,拉過甯馨兒的手腕開始診脈,當摸到她的脈象與尋常女兒家一樣,而不像自己雙脈俱全時,才暗暗放心,畢竟自己這樣奇異的體質還不知是好是壞,他還是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同正常人一樣平安成長。

 

“怎麼了?”寧淵的動作弄得唐氏一頭霧水。

 

“沒什麼。”寧淵打了個哈哈,想起今日過來的目的,便道:“娘,淵兒有件事想問問你,能不能跟我出去說兩句話。”

 

唐氏見寧淵神色認真,知曉也許有什麼重要的事,便放下手裡在做的活,囑咐丫頭們看好甯馨兒,便帶著寧淵出了臥房,來到一邊的廂房,關好門點好燈,才道:“到底有什麼事?”

 

寧淵坐下,定了定神,才看著唐氏,“父親要將馨兒嫁出去的事,娘你聽說了嗎?”

 

唐氏聞後,身子明顯地晃了兩晃,扶著身前的圓桌才站穩,她咬咬呀,“我知道這件事,管家曾來告訴過我,你父親也告訴你了?”

 

寧淵點頭,“這門親事娘你答應了嗎?”

 

“我怎麼可能答應!”唐氏忽然激動起來,“那溫肅侯的兒子是什麼品性,估計大半個江州的人都知道,這種把馨兒往火坑裡推的事情,我怎麼會答應!”

 

唐氏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頹然地坐下來,“可是我又能怎麼辦,我不過是個失寵了許久的內宅婦人罷了,你父親現在完全把我當仇人對待,又有什麼能力保護馨兒……”

 

“娘,你先別急。”甯淵在唐氏背上輕拍幾下幫助他順氣,“我也不會讓馨兒嫁出去的,只是有些事我卻要弄清楚。父親曾對我說,嫁給那魯平,馨兒是最好,且是唯一的人選,這話我覺得不合理,反駁他如今府裡適齡待嫁的小姐如論如何都輪不到馨兒,可他卻讓我前來問你。”說到這裡,寧淵頓了頓,看著唐氏忽然間變得僵硬無比的臉色,緩緩道:“娘,我覺得這其中應當有什麼緣由,你若是知道的話,請務必告訴我。”

 

“他……”唐氏深吸了一口氣,“你父親……他果真這麼說?”

 

寧淵點頭。

 

唐氏垂下眼睛,盯著桌面上不斷跳動的燭火,半晌,才出聲道:“罷了,以淵兒你的年紀,知道這些也沒什麼,或許就算我不說,等過上兩年,你自己說不定也會自己查出來。”

 

她抬頭看著寧淵,一字一頓道:“你父親,一直懷疑馨兒不是他的親骨肉。”

 

032 陳年舊怨

 

“這……”寧淵看著唐氏,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寧如海居然懷疑馨兒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聽到這種事,你很驚訝對不對。”唐氏接著說:“不過淵兒你放心,馨兒的確是你的親妹妹,娘從來沒有做過一丁點對不起你們父親的事情,只是他不相信我罷了。”

 

說到這裡,唐氏眼眶不自覺紅了,忙抬起袖擺擦了擦。

 

“娘,你跟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寧淵只覺得一頭霧水,他自然是相信唐氏的,只是寧如海如果懷疑甯馨兒不是他的血脈,為何不想方法查驗明白,而且還讓甯馨兒掛著甯府小姐的名頭養在府裡?

 

不,如果寧如海有證據證明唐氏曾經做過對不起他的事,甚至甯馨兒也不是他的女兒,那麼唐氏母女,只怕早就被送出府了吧。

 

“事情說起來也簡單,也許你聽了會覺得離奇,但娘絕對沒有騙你。”唐氏深吸了一口氣,“尋常婦人懷胎,只消十月便可臨產,但是你妹妹這一胎,我懷了整整三年。”

 

寧淵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一胎懷三年!

 

“十多年前,我和你父親的感情還是很好的。”唐氏目光迷離,陷入了深深的回憶裡,“我這樣的出身,能嫁給你父親做妾已是高攀了,那時他也對我很好,我的地位在他的幾個侍妾裡是最高的,甚至你父親為了我,還頂撞過你祖母好幾次。”

 

甯淵暗自點頭,有關寧如海和唐氏琴瑟和諧的往事他聽說過,他比較關心後來發生的事情。

 

“後來,你就出生了,娘忙著照顧你,平日裡都呆在湘蓮院甚少出門,而那段時間你父親也很忙,總要出去練兵,漸漸的,我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等我再見到你父親時,他對我,卻意外變得冷淡起來,完全不像從前那樣。”

 

“開始我覺得很疑惑,甚至還有些自怨自艾,覺得你父親應該是厭倦我了,或者覺得我青樓出身的身份影響了他的仕途,可後來我悄悄打聽了一番才發現,你父親之所以會疏遠我,是因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府裡出現了關於我的風言風語,說我趁著你父親外出的時候偷人,做了對不起他的事,還傳得有鼻子有眼,說那人是我在青樓時的舊相好,與我勾搭成奸已經許久了。”

 

寧淵震驚地聽著這一切,唐氏雖說的確為青樓出身,可寧如海給她贖身,又娶她入府,她也該算是正經人家的女子了,且她在青樓時也只委身給寧如海一個人過,又如何承擔得起這些謠言!

 

“我想你父親應當是信了那些謠言,便去向你父親解釋,你父親原本準備相信我,偏偏這時又有家丁抓到了一個偷偷從後門潛進府的男人,而那個男人也曾經是在青樓裡幫我打過下手的雜役。”說到這裡,唐氏頓了頓,眼眶再度泛紅一圈,“我與那男人從前便不熟稔,連名字也不認得,可那男人偏偏說是我約他前來私會的,讓我百口莫辯,當時大夫人也在,大夫人說我不守婦道,是家門敗類,想讓你父親將我發落出府,是老夫人阻了,老夫人說江州許多人都認得我,如果我忽然出府,必然會引人猜忌,也等於把醜事抖了出去,寧府臉上無光,就下令讓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下人閉嘴,然後把我軟禁在了湘蓮院裡。”

 

“竟然有這種事!”寧淵立刻想到了,這是有人在刻意陷害,見寧如海與唐氏感情深厚,又生下了兒子,便設計了這麼一出栽贓陷害的戲碼,好讓寧如海冷落唐氏。

 

唐氏繼續說:“從那時起,我便被禁足在了湘蓮院裡,我一直想見你的父親,向他當面陳情,可守門的下人奉了嚴令,不放我出去,直到幾天後,我身體出現異樣,根據從前懷你的經驗,我知道我應該是又懷孕了,於是我便求了守門的下人,讓他們把我懷有身孕的事告訴你父親,然後再幫我請個大夫來,他們也的確去傳了話,但是你父親一次也沒來看過我,更別說有什麼大夫。”

 

“後來,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卻和從前懷孕時的狀態不太一樣,尋常婦人到五個月的身孕時,小腹處已經能出現明顯的孕像,可我懷孕到五個月的時候,小腹只是輕微起了弧度,比尋常人三個月身孕時還要小些。那時我自己也迷惑了,我這到底是懷了孕,還是生了病?直到一年,兩年,三年,整整三年過去,我的肚子越來越大,終於在被軟禁的第三年冬天,在臥房裡生下了馨兒。”

 

寧淵聽到這裡,仔細著回憶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可四五歲時的記憶,經過兩世沉澱,早已經變得模糊不堪,他可以說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唐氏看出了寧淵思索的表情,笑著道:“不用再想了,娘被軟禁時,是周石的娘,也就是張媽媽照顧得你最多,你又怎麼會記得娘身上發生的事。”

 

“可是,如果你懷孕三年才生下妹妹,豈不是……”寧淵不敢去想這件事能引起多大的軒然大波,因為這太不可思議了,事實上,當年唐氏這一胎所引起的又何止是一場軒然大波。

 

甯如海冷落唐氏三年,她卻生下了一個孩子,但凡思維正常的人都會立刻想到這孩子是哪裡來的,寧如海得到消息後暴怒無比,認為唐氏在被他冷落以後依舊不思悔改,不知檢點,不光做下不守婦道的勾當,還生下了孽種,心裡對唐氏的最後一絲情意也跟著煙消雲散了,當下便聽了大夫人的建議,要將唐氏與所謂的“孽種”抓去浸豬籠。

 

寧淵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唐氏當時面對著怎樣的處境,受丈夫冷落的女人忽然生下孩子,在世人與世俗眼裡究竟代表著什麼,自己曾經不也是因為男身成孕而被綁上火刑架的嗎!

 

“那後來……”寧湘咽了口唾沫,唐氏卻笑了,“傻孩子,如果娘真被浸了豬籠,哪裡還會坐在這裡同你說話,你妹妹又哪裡會有命在?那時候我本來以為我必死無疑了,可最後關頭,二夫人忽然站出來幫我說了幾句話。”

 

“二夫人?”

 

“是啊,我與二夫人素未平生,卻不想她會突然站出來,勸你父親聽聽我的解釋。”唐氏歎了一口氣,“你父親給了二夫人一個面子,同意聽我解釋,我便向你父親說,說我這胎懷了三年,可他根本不相信,認為這件事實在荒謬,後來二夫人又提議,讓你父親與馨兒滴血認親。”

 

說到這裡,唐氏便沒再說了,寧淵明白,是滴血認親的結果告訴寧如海,甯馨兒的確是他的女兒。

 

果然,唐氏沉默了一會,接著道:“滴血認親證明瞭馨兒確實是你父親的孩子,可他還是不相信……也許換成任何一個人都不會相信吧,一胎懷了三年,的確太匪夷所思了,但是他卻沒有再定我的罪,而是把我像從前一樣,冷落在湘蓮院裡,對我再不聞不問。”

 

這樣一段陳年舊怨,說起來不長,聽著卻處處揪心,唐氏面上看不出來,可寧淵明白,自己娘親的心裡一定是極難受的。

 

曾經無比相愛,並且託付終身的男子,最後卻毫不信任她,與她形同陌路,這樣的打擊,寧淵也受過一次,為此,他萬分理解唐氏心中的感受。

 

而唐氏表現得如此雲淡風輕,不過是不想當自己孩子的面難堪罷了。

 

怪不得,怪不得寧如海一直對他們兄妹態度冷漠,寧淵還一直以為是因為寧如海不待見唐氏,所以才不喜歡唐氏所生的孩子,現在看來,寧如海不光不相信甯馨兒是他的親生女兒,恐怕就連自己,他也懷疑不是他的親生子。

 

所以他才會說出甯馨兒是出嫁的最好人選,只怕他從來沒把馨兒當成自己的女兒過,因此才能毫不心痛地將她推進火坑。

 

“娘,你放心,我會保護你和妹妹的。”寧淵覺得已經沒有再聽下去的必要了,他站起身,“你早些休息吧,過去的事情如果難過,便不要再想了,明天早上我會讓白檀煲一鍋燕窩羹來,你和妹妹好好吃了,補補身子。”說完,他輕撫兩下唐氏的鬢髮,見唐氏對他點頭,他才開門走了出去。

 

月色明亮,寧淵站在院子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終於,曾經許多的困惑終於在這個晚上,因為唐氏的話而迎刃而解。

 

甯淵完全不相信唐氏會騙他,因為他自己的體質便和常人不同,這麼一看,自己的娘親懷胎三年生下甯馨兒也算不上多離奇的事。

 

只是他本以為他會恨寧如海的,但是他卻沒有,或許在寧如海不把他們當做親生孩子的同時,寧淵也早就沒有認過這位父親了。

 

甯如海這個男人,如今在他眼裡,早已不是親人,甚至可以說是仇人,與司空旭一般的仇人。任何會傷害到娘親與妹妹的人,在寧淵眼裡,都是仇人。

 

“你的女兒那麼多,為什麼要輪到馨兒呢?”自言自語了這麼一句,寧淵露出意味莫名的笑容,邁開步子,朝竹宣堂行去。

 

033 萍兒心計

 

荷心苑。

 

春蘭端著一盅剛煲好的血燕,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

 

正午的庭院裡春光燦爛,屋子裡卻窗簾緊閉,使這個裝飾華麗的房間有些沉悶。臥房與外間用一道珠簾隔開,春蘭站在珠簾這一頭,對那邊輕輕喚了聲,“小姐,奴婢給您送燕窩來了。”

 

半晌沒有動靜。

 

春蘭露出有些膽怯的表情,沒有再出聲,片刻之後,門外又走進來一個身著湖藍色紗衣的少女。少女有一張瓜子臉,髮髻梳得整齊乾淨,模樣與甯萍兒有五六分像,眉眼間給人的感覺卻要溫婉一些,沒有如甯萍兒那般盛氣淩人。

 

“倩兒小姐。”看見少女,春蘭仿佛碰見了救星,“小姐她……”

 

“噓。”甯倩兒抬起食指,在唇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接過那盅燕窩,又揮揮手讓春蘭出去。

 

春蘭立刻應了聲下去了,甯倩兒端著燕窩撩起珠簾,走到裡間。裡間比外間還要昏暗一些,原本掛在窗沿上的朧影紗已經全部被換成了黑布,若是沒有幾根蠟燭點在角落,只怕裡間早已一片漆黑。

 

甯萍兒背對著甯倩兒,坐在離床不遠的梳粧檯上。

 

他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的睡裙,頭髮也未梳髮髻,雜亂地披散在身後,銅鏡裡倒映出來的是一張消瘦得有些可怕的臉,顴骨高高凸起,眼珠子鼓得幾乎像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一樣,配上眼下一圈烏青的顏色,這哪裡是平日裡那個青春靚麗的甯萍兒,活脫脫就像一具了無生氣的乾屍。

 

“姐姐,這血燕是娘花了大價錢弄回來的,她自己都沒捨得吃,你好歹也吃一點吧,不然這樣整天不吃不喝的,身子怎麼扛得住。”甯倩兒將那盅血燕放在梳粧檯上,還貼心地替她揭開蓋子。

 

燕窩還是熱氣騰騰地,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可甯萍兒卻只看了一眼,就重新轉過頭去,一聲不吭地繼續鼓搗手上的什麼東西。

 

甯倩兒這才發現甯萍兒手裡拿著一個白色的物件,她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個巴掌大小的小人,而甯萍兒正用根繡花針,一下一下地往那小人腦袋上戳。

 

“姐姐,你在做什麼!”甯倩兒嚇了一跳,甯萍兒才因為這些巫蠱東西遭了一難,不想才剛剛過去兩個多月,她居然又弄出了這些東西,要是被別人看見了,傳話到父親那裡去,可怎麼得了!

 

“你沒看出來我在詛咒那個賤種嗎。”甯萍兒嘿嘿笑了兩聲,嗓音因為太久沒有說話,粗啞得像個男人,“該死的東西把我害成這副模樣,我便要咒死他,咒死他們兩母子,咒死他們兄妹三人!”

 

甯倩兒看得哭笑不得,她想將甯萍兒手裡的小人搶過來,可甯萍兒的模樣瞧著實在恐怖,她有些不敢,正為難著,外邊的房門又吱呀一聲被推開,這回是劉媽媽攙著柳氏進來了。

 

柳氏還是她一貫的模樣,一身華貴無匹的紗裙,珠釵首飾一個不落,身為三夫人的尊嚴與傲氣讓他現在即便失了管家之權,地位已經大不如從前,依舊要穿金戴銀,將她金碧輝煌的派頭做足。

 

劉媽媽將房門關好,便守在了外間,柳氏撩起門簾走到裡間,甯倩兒趕緊向她行了一禮,“娘,您來了。”

 

“她還是不肯吃東西嗎?”柳氏看著眼前這一幕,眉頭一皺。

 

甯倩兒踟躕地點點頭。

 

柳氏望著甯萍兒的背影,眉頭越皺越緊,自打被從祠堂裡放出來,甯萍兒便一直是這個模樣,整天把自己關在房子裡,不梳妝打扮,不見人,更不吃東西,一個多月來將整個人折騰得像鬼一般,若不是甯倩兒時常在旁邊勸著,偶爾喂她吃些參湯補品進去吊著這口氣,只怕甯萍兒這條命沒有斷送在家法上,到讓她自個給折騰沒了。

 

“紮死你……紮死你……紮死你……”聽到甯萍兒嘴裡碎碎念著什麼話,柳氏疑惑地上前兩步,看到她手裡的東西後,立刻面色一變,想也沒想便沖上去將那小人搶了過來,甯萍兒尖叫一聲,想反搶回去,卻遭柳氏一個耳光重重甩在了臉上。

 

甯萍兒多天沒有進食,本就沒什麼力氣,柳氏又一貫是個身強體壯的悍婦,這一巴掌直抽得甯萍兒身子一偏,軟綿綿地撲倒在了地上,可她依舊是不甘心,爬了兩下抓住柳氏的腳腕,嗚嗚叫喚著,“還給我……還給我……”

 

“該死的丫頭!還給你?還給你再讓你進祠堂呆兩個月嗎?居然才一點小小的挫折就將你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真是白養得你這麼大了!”柳氏像是氣狠了,一腳踢開甯萍兒,又把那娃娃扔在地上踩了兩腳,才往外一踹,“劉媽媽,把這髒東西拿出去立刻燒掉!”

 

劉媽媽唯諾地把那娃娃拾起,出了屋子。

 

甯萍兒愣愣地看了柳氏幾眼,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娘……女兒好委屈啊……”她哭得淒慘,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女兒簡直沒臉見人了……嗚嗚……”

 

被關進祠堂,受了家法,這些便罷了,關鍵是從祠堂出來那日,居然被一大群人圍觀了一通屎尿在身,渾身發臭的狼狽樣,這打擊對於一個從小養尊處優長大的千金小姐來說,簡直是比殺了她還要沉重。

 

“沒臉見人?那你就去死啊!”柳氏好像完全沒想同自己的女兒客氣,眉毛一束,便沖車甯萍兒劈頭蓋臉地罵道:“我原以為你是我最聰明的一個孩子,想不到居然只有這點出息!你哥哥不中用便罷了,要是連你也不中用,娘這輩子還能有什麼盼頭!”

 

說完,柳氏看見了放在梳粧檯上的燕窩,更氣不打一處來,抓起那個小瓷盅便重重摔在地上,當即摔得碎片亂飛,上好的血燕就這般暴殄天物地撒了一地,“你要是有能耐就儘管去死好了,還吃什麼燕窩!你要是有能耐,上廚房抓著把菜刀去找那個賤種同歸於盡啊,在這裡紮小人算什麼本事?在這裡不吃不喝折磨你的親娘和妹妹又算什麼本事!”

 

甯萍兒被柳氏這通鞭炮似的話罵傻了,也停了哭,怔怔望著柳氏半天沒回過神來,柳氏胸膛劇烈起伏著,甯倩兒趕緊湊上去,扶著柳氏到一旁坐下,“娘,你消消氣,姐姐只是一時想不通罷了,等她想明白就好了。”

 

“想明白?別人已經騎到咱們脖子上來啦!還想?難不成是要等我們娘幾個都被那賤種給陷害出府了才想得明白!?”柳氏用力在身邊的小幾上拍了幾下,幾乎是用尖叫著在說話,“你們哥哥變成那副樣子,現在還躺在床上一句話也說不了,你這丫頭又在這裡給我犯蠢玩自閉,你又向來是個沒用的……”她手指依次從甯萍兒與甯倩兒身上點過,最後拍上自己的胸脯,“咱們都被陷害到這步田地了,你們還不知道爭氣,難不成還要娘這把老骨頭自己去拼嗎!”

 

明明最先害人的是他們,現在卻活脫脫裝出一副被人陷害的模樣,還說得義正詞嚴,柳氏的臉皮當真厚比城牆了。

 

柳氏吼完了最後一句,屋子裡安靜了片刻,接著才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娘……女兒好委屈……女兒好不甘心啊……”

 

“既然不甘心,就要懂得反抗。”柳氏垂著眼睛看向依舊跌在地上的甯萍兒,“你光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吃不喝和為娘的賭氣有什麼用?紮個小人又有什麼用?難不成還真想用個小人就把那賤種給紮死嗎?醒醒吧你!你越是在這裡折騰自己,那賤種在外邊就越春風得意,他現在得了老夫人歡心,你們父親對他的態度也大不一樣,眼睜睜瞧著他的地位就要越過你們哥哥了,再這麼下去,哼哼。”柳氏沒往下說,因為她知道甯萍兒只是暫時被屈辱蒙了心,以她的聰明肯定會想得明白,一旦與他們積怨已深的寧淵真正得勢,那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不能坐以待斃,只能奮起反抗,聽了柳氏一席話,甯萍兒抹了一把臉,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娘,我明白了,接下來要怎麼做我都聽你的。”

 

柳氏瞧甯萍兒似乎是終於打起了精神,她才微微舒一口氣,彎下腰去親自把女兒扶起來,“這便對了,我柳惠依的女兒,怎麼可能被這一點小小的屈辱之事擊倒?娘知道你受了委屈,也知道你這委屈是替娘親還有你哥哥受的,你受得冤!可如今娘失了管家之權,你哥哥又在你們父親面前不得臉,這爭氣的希望只能寄託在你的身上,娘今日過來便是來告訴你,行宮發來的請柬,已經送到大夫人那裡了。”

 

“行宮?”甯萍兒眼珠子一轉,“行宮春宴就要開始了麼?”

 

柳氏道:“就在幾日後了,原本這次宴會是我陪著你們父親去的,但是現在請柬既然送到了大夫人那裡,你應當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甯萍兒立刻心領神會,“去的人變成了大夫人嗎?”

 

柳氏點點頭,“從你們父親從我手裡拿走了治家之權,我便料到事情會這樣,好在入府這些年我同大夫人一直交好,她也答應了帶你同去,想來她多少應該會照顧你一二,只是……”說到這裡,柳氏忽然頓了頓,“只是大夫人說,這次宴會十分難得,天家恩德府中諸位少爺小姐應當同享,她決定每個姨娘的孩子他都會帶一個去,所以除了你,包括那個賤種,二夫人的甯茉兒,甚至甯香兒也會去。”

 

甯萍兒愣了愣,“他們憑什麼!”這分明只是她一個人的機會,柳氏原本也想趁著這個機會給她找一個乘龍快婿,卻不想去的人換成了大夫人,竟然也讓那群傢夥有資格來分這杯羹!

 

柳氏也為此懊惱,別人便也罷了,自從上次砒霜的事情後,又見自己失了勢,張氏便與自己斷了往來,甯香兒也將甯萍兒與甯湘視為仇人。同甯香兒一起去,搭上寧淵,還有一個素來神神秘秘的甯茉兒,這樣一群人湊一塊,還不知道甯萍兒會不會應付得吃力,但她依舊沖甯萍兒安慰道:“你不要懊惱,大夫人既然決定了,這事就沒得變,不管誰去都好,反正既然你去了,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盡情施展你的才華,讓你成為在場所有小姐中最矚目的那一個,成為那些華京貴公子們欽慕的對象,娘也相信以你的資質,一定能夠做到。”

 

“嗯。”甯萍兒用力點點頭,攙著甯倩兒站起來,“我明白了,娘,我要吃東西,再把春蘭叫進來吧,讓她給我梳妝打扮。”

 

“明白就好。”見甯萍兒終於恢復了精神,柳氏才安心地長出了一口氣,又側過臉對甯倩兒道:“照顧好你姐姐,她這段時間險些將身子折騰壞了,得好好補一補,快些讓人把屋子收拾乾淨,再重新煲一盅血燕送過來。”

 

“知道了,娘。”甯倩兒一福身,眼神卻閃爍了一會,不過很快又被她隱去了。

 

034 行宮春宴【補缺】

 

春宴那幾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江州城內城外春花開了個遍,柳絮也跟著滿天飛,由華京來開的船隊幾乎沾滿了京華運河的河道,數萬軍隊兩岸戒備,保障著這一群達官貴人的安全。

 

數百年前,大周皇室司空氏發跡于離江州不遠處,一個當時還名叫漠池鎮的小城,後來太祖皇帝得了天下,原本的漠池鎮卻早已隨著綿延數年的戰火而煙消雲散,不遠處靠近水岸的江城卻隨著京華大運河的興建而迅速發展起來,逐漸演變成如今氣勢宏偉的大城江州城。司空氏雖然將國都定於華京,但對於他們祖先曾經的家鄉卻並未忘懷,因此每隔一些年,都要擺足了排場往江州走一遭,辦一場所謂的春宴,遍賞江州春景,順便憶苦思甜。

 

前些年因為太後身體抱恙,這樣的春宴已經許久未曾舉行過了,近來太後身體康健,皇帝才下令重新拾起了這一茬,為此江州城的貴胄們早已摩拳擦掌地等待著這個好不容易可以親近京城貴族的機會,更大力訓練自家的女兒,以求能在宴會上一鳴驚人。

 

曾經的幾次春宴中,靠著女兒飛黃騰達的人可不在少,最出名的便是那溫肅候,他女兒一曲技驚四座的“飛天舞”,不光得了皇帝垂青,讚賞她“堪比月中嫦娥”,成了宮中如日中天的月嬪娘娘,帶著他一家子人雞犬升天,父親得封侯爵;其他一些與各路貴公子們看對了眼的姑娘,無一不靠著各自姻緣為家門謀了極大的福祉。

 

何況這次春宴不比往次,京城三公中,孟國公世子孟之繁,景國公世子景逸,都已經到了適婚年齡;甯國公家來的少爺甯仲坤雖然沒有得封世子,卻也不容忽視,萬一被看上了,同國公府結成了親家,那可真是祖上積下來的福氣。

 

當然,對於小姐們來說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於各家少爺們同樣也是。如今幾名成年皇子都有招募門人的習慣,若是成為了皇子門人,當別人在秋闈與春闈上擠破了腦袋,想靠著科舉謀一個一官半職時,皇子門人卻可以直接入仕,甚至走在外邊別人還不太敢得罪你,不然就是得罪你背後的靠山。只是皇子們對自己的門人要求極高,要麼出身權貴,為求拉攏,要麼就是有實在的真才實學,可以為他出謀劃策,其餘人他們是決計看不上的。

 

時辰尚早,行宮門前已經候了一大片的人,寧淵站在一眾少爺中間,旁邊幾個與他同一個學監念書的公子正把腦袋悄悄湊在一起議論幾位皇子的優勝劣汰。

 

只聽一人道:“要說如今已經成年的四位皇子,大皇子自是不必說,皇后娘娘嫡出,不光身份尊貴,手底下的奇人異士也極多,估計看不上咱們;二皇子速來是個喜歡附庸風雅的性子,對門生的要求要的是善於吟詩弄曲,於仕途無益,不適合咱們;三皇子好武,向來只與武將親近,素來看不上文臣,咱們去了也是自討沒趣;唯獨最後一位四皇子,卻是個禮賢下士的主,聽說對門人極其優待,且來者不拒,只要腹中有才嗎,便可前去投奔。”

 

又有人反駁:“但是四皇子不得勢啊,出身不高便罷了,聽說在皇上面前也不得臉,不然不會被趕到江州來看守行宮,跟著這樣的主上不會有出路吧。”

 

開始那人道:“糊塗,四皇子再不得勢他也是皇上的孩子,皇族血脈那能有假?即便以後登不上大寶,總能得個郡王吧?即便是靠科舉入仕,如果沒有連中三元的命,以一個舉人老爺的頭銜,能混個什麼官來當?給個縣令都算是抬舉你了,哪有做郡王的親臣風光。”

 

這番話一說完,邊上幾個人便也跟著點頭,似乎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寧淵眼睛抬起又放下,心底冷笑一聲,那個替著司空旭大吹大擂的傢夥本來就是他的手下之一,因為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和善於拍馬屁,頗受司空旭看中,也算是個能人。

 

司空旭雖說是個皇子,可要地位沒地位要後臺沒後臺,為了擴充自己的實力,自然要“禮賢下士、來者不拒”了,可即便這樣願意跟著他的人也不多,所以才要靠這樣有口才的“托”前來忽悠,總是能忽悠幾個空有一腔熱血卻腦子少根筋的人去為他賣命。

 

因為怕撞見了甯國公府的人尷尬,寧如海和老夫人沈氏此次都告罪沒有來,大夫人嚴氏又是個注重規矩的,未免失了禮數,嚴氏天不亮便帶著一眾子弟與下人,早早便趕到行宮這裡候著,站得久了,脖子難免酸痛,寧淵扭了扭腦袋,剛巧看見人群外有個穿著侍衛服,站在一旁戒備的青年男人正望著自己。

 

是高峰。

 

高峰這幾日過得頗為苦悶,他奉了司空旭的令要來調查寧淵,可查了好幾天,除了擺在明面上的消息外,其他的壓根頭緒全無。武安伯府的庶子,親娘是多年前江州的花魁唐映瑤,平日裡除了上學監,過的完全是深居簡出的日子,近來唯一與他稍微親近些又可稱得上“權貴”二字的只有一個景逸,可有關景逸的事他們早就摸了個透,知道他是第一次來江州,與寧淵也只是剛剛結識而已。

 

對於這樣的調查結果,司空旭是絕對無法接受的,在司空旭眼裡越是尋常的東西就越不尋常,看起來無比自然只是因為隱藏得太好了,但凡事總會有破綻,他囑咐高峰要盯緊盯緊再盯緊,這可害苦了高峰,礙於寧淵身邊潛伏著的那個“高手”,他惟恐被發現,根本沒勇氣潛入武安伯府裡,但在週邊探查,除了數數寧府高牆紅瓦下有幾塊磚,能查個鬼東西出來。

 

此刻在人堆裡看見甯淵,高峰這幾日積壓的鬱悶氾濫出來,不由多看了他幾眼,不料寧淵卻忽然抬起頭,對高峰笑了一下。

 

這一下可將高峰嚇出了一身冷汗,看寧淵那表情,好像明擺著是認識他,這怎麼可能!難道他之前的探查,全被寧淵身邊的“高手”發現了嗎?對方沒有拿下自己,只不過是在和自己玩老鷹捉小雞?

 

高峰渾身哆嗦了一下,不由得浸出些冷汗,落下眼睛望著腳上的羊皮靴,卻是再不敢去看寧淵,心裡想著一定要把趕快把這件事稟報給司空旭,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結果對方卻是在耍著他們玩,這還了得!

 

隨著時辰逐漸臨近,行宮的大門終於打開了,司空鉞帶著幾名宮人負手走了出來,笑著對眾人道:“列位久等了,本殿奉父皇之命,特來迎接迎接入宮。”

 

皇帝,包括華京來的權貴這幾天都66續續住進了行宮,今日到的便是江州本地收了請柬的家族,司空鉞走在最前邊,嚴氏與一眾長輩緊隨其後,再後邊,便是各家的少爺與小姐,不過依著規矩,兩邊壁壘分明,中間還由宮人隔著,卻是絲毫沒有越了雷池的境況出現。

 

這次,一行人沒有去上次飲宴的百春園,而是更往裡邊走,徑直來到舉辦大型宴會時,才會啟用的山海殿后方的宴會廳。

 

宴會廳外的廣場上也已經站了不少人,卻是宴會還沒開始,先到的公子小姐們分成小圈聚在這裡聊天,景逸遠遠地看見寧淵,立刻便湊了過來,他早已透過關係打聽到了甯茉兒今日會到場,是以一見著寧淵就按捺不住情緒了,拉住他的手便急切道:“淵兄弟,茉兒小姐可來了?”

 

“瞧你這樣子,當真像極了登徒子,當心別衝撞了諸位小姐,被皇上以好色之名扔出行宮去才好。”寧淵忍不住略微翻了個白眼,遙遙指向另一邊,“喏,我二姐就和那群小姐在一塊,人也不難找,個最高的那個就是。”

 

但是很快,寧淵就發現自己說了等於白說,因為景逸已經發現甯茉兒了。

 

確實,以甯茉兒的身量站在一眾小姐當中是太鶴立雞群了一點,即便她依舊長裙素雅,輕紗遮面,還是頗為顯眼。

 

嚴氏正在與另外一名貴婦人說話,甯茉兒安靜地站在她身後,或許是察覺到了景逸的目光,她秀麗的眸子轉過來,朝他們這邊看了一眼。

 

這一眼,卻像一塊大石頭一樣撞在景逸腦門心上,他臉色一發紅,就要忍不住提步上去套近乎,可剛邁開步子,就冷不丁聽見一個聲音道:“甯公子這身衣裳應當是雪緞吧。”

 

這聲音倒提醒了他,以他的身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往女孩堆裡沖十分不規矩,還丟臉,便按捺住性子轉過身,看見戶部尚書家的姚謙公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寧淵身邊,上下打量了他的衣裳一眼,又回頭去向身後的一人道:“仲坤兄,我還真懷疑是不是當今雪緞都被你們甯家包了,你身上的這件是,甯淵公子身上的這件也是,果真是堂兄弟呀,穿個衣裳都能湊成一對。”說完這句話,姚謙抖開一把摺扇,掩住嘴輕笑。

 

一襲白衣的甯仲坤從姚謙背後轉出來,望見寧淵身上的衣裳,頓時表情一凝,露出嫉恨的神色。

 

他用來做衣服的雪緞可是從宮裡賞賜下來的,攏共就只有這麼一匹,原本想穿來在這樣的權貴集會上給自己掙一掙面子,怎麼會料到寧淵居然也有一身。

 

不,憑他一個家族中旁支庶子的身份,他也配?

 

“怕是禦品吧。”甯仲坤斜著眼睛,他可不願相信寧淵穿得起正兒八經的雪緞。

 

“甯公子好眼力,這的確是禦品,我們江州寧家小門小戶,哪裡比得上甯國公府財大氣粗。”甯淵不願與甯仲坤爭執,勾起嘴角笑了笑,又沖甯仲坤拱了拱手。

 

“我便知道。”甯仲坤擺出一副鼻孔朝天的表情走開了,絲毫沒有看見姚謙笑得詭異的臉。

 

說甯國公府財大氣粗,也就是暗諷他們是有錢無品的暴發戶,姚謙便是聽出了意思,加上甯仲坤那張渾然不覺的臉,越發讓他覺得可笑。

 

“哼,我早就看不慣他那個目中無人的性子了,淵兄弟你別往心裡去,不就是一件衣裳嗎,也值得擺出那副嘴臉。”景逸嘴角一撇,仗義地在寧淵肩膀上拍了拍,“我家裡衣裳多得是,你要是看得起,趕明兒我送幾車給你。”

 

聽見這話,姚謙笑得更開了,看著寧淵道:“上回在海龍王上便見識過了甯公子這一張利嘴,當真罵人不帶髒,瞧瞧甯仲坤那副蠢樣子,當真給國公府丟人。”

 

寧淵卻眨眨眼睛,“姚公子這話從何說起,寧淵句句出自肺腑,哪裡有罵人的意思?”

 

“噢,哈哈,那便是我多心了,甯公子你別往心裡去。”姚謙咧著嘴,又抖了兩把摺扇走開了。

 

“他什麼意思?”景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沒什麼意思。”寧淵淡淡道:“景兄,我瞧宴會快開始了,咱們還是進去吧。”

 

035 親近魯平

 

二人上了幾級臺階,往殿內行去,另一邊幾名嘰嘰喳喳湊在一起的少女望見他們的背影,其中一個正同甯萍兒說話的小姐道:“景世子當真是難得的俊俏,他旁邊的公子不是同你一起來的嗎,莫不是你的哥哥?甯小姐你果然有心思,有哥哥在那邊套近乎,你又是個天生麗質的美人,看來景世子想不注意你都難呀。”

 

周圍其他小姐循著聲音望過來,目光都落在甯萍兒身上。甯萍兒今天的打扮是柳氏專門替她打點的,一身鮮豔華麗的衣裳完全是用各類錦緞與金線密織而成,裙擺上誇張地墜滿了用金葉子打成的亮片,眉心更畫上了花鈿,讓她本來就清麗的五官更加顯得俊俏可人。

 

立刻便有人小聲議論道:“這甯萍兒的臉皮也夠厚,聽說她做了什麼醜事,大過年的被關祠堂,才剛放出來,就塗脂抹粉地上這來顯擺,也不怕別人笑話。”

 

這話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自然被甯萍兒聽見了,一時她氣得渾身發抖,水蔥似的指甲都緊緊掐進了掌心裡。

 

“你們快別這麼說,關祠堂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萍兒妹妹哪裡會當回事。”又有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響起來,“我倒是佩服萍兒妹妹的身體,當真是好,被關了那麼久的祠堂,還打了二十板子,放出來的時候屎尿拉了一身,居然恢復得這樣快,這要是換成我呀,少說得在床上躺三五個月下不來。”

 

甯萍兒眼睛利箭一樣朝說話的人看過去,居然是一身桃紅色打扮的甯香兒,她在祠堂裡也受了不少苦,且一直以為是甯湘兄妹陷害的她,如今哪裡會和甯萍兒客氣,加上事情牽扯到景逸,立刻開口對甯萍兒冷嘲熱諷起來。

 

甯萍兒一直看不起甯香兒,如今居然被她奚落,哪裡咽得下這口氣,當即便要反唇相譏,嚴氏卻在這時轉身,低喝一聲:“勾了,還嫌丟臉丟得不夠嗎?”

 

見嚴氏表情嚴肅,像是動了氣,甯萍兒囁嚅幾聲,不敢說話了,站在嚴氏身邊的甯茉兒輕撫著嚴氏的背,溫婉道:“母親別生氣,妹妹們都還小,不過是在互相看玩笑呢。”

 

“再過兩年都該嫁人了,卻沒有半分女兒家該有的端莊,也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嚴氏看向甯茉兒,“你身為姐姐,要多教教他們兩個,我知道你性子和柔,可自從你們大姐嫁出去後,你就是這家裡的長姐,約束妹妹是分內的事,一味說好話只能是縱容,你可明白?”

 

甯茉兒福身一禮,“母親教訓的是,茉兒明白了。”

 

宴會廳內,一對龍鳳雙椅高居正位,依次下來便是一張張成列的長幾,每張長幾後可容兩人入坐,隨著入席之人的接連到來,宴會廳內又靜謐逐漸轉變為人聲鼎沸,送了景逸入席後,寧淵身份不高,本該去最末處落座,可他看了看,居然往前走了兩桌,施施然在一個圓臉貴公子的身邊坐下了,還不忘對那圓臉公子拱了拱手,“魯公子,請了。”

 

魯平穿著一身花裡胡哨的袍子,正滿眼垂涎欲滴地盯著對面席間正一個個落座的各家小姐,忽然被人打擾,心情頓時不佳,他吊著眼睛上下掃了寧淵一眼,“你是誰?”

 

他那副表情看得寧淵心底嫌惡,可寧淵還是端著笑容,小聲道:“甯馨兒正是胞妹。”

 

溫肅候一直很疼愛自己這個小兒子,想給他娶新媳婦的事自然也沒瞞著,聽到甯馨兒三個字,魯平頓時一愣,“哎呀,我說怎麼這麼眼熟呢,原來是大舅子!”然後滿臉熱絡道:“上回在海龍王上咱們倆還見過,可那時我還不認識你,大舅子別見怪,別見怪,哈哈哈!”

 

甯馨兒都還沒過門,他卻一口一個大舅子叫得如此順溜,當真也是個厚臉皮。

 

“魯公子客氣了,馨兒能覓得像你這樣的如意郎君,是她的福氣。”寧淵打著哈哈,“魯公子不介意我坐在這裡吧。”

 

“不介意不介意,我還真想同大舅子你多親近親近,以後咱們成了親戚,也好多來往不是!”魯平看著寧淵身上的衣裳,眼神亮了亮,表情更見熱情。

 

寧淵淡笑了一下,他本身是不喜張揚的人,今日既然穿了一身雪緞製成的衣裳來赴宴,為的主要還是這個小溫肅候魯平。

 

魯平胸無點墨,是個十足的紈絝子弟,自然也吃“人要金裝”那一套,若寧淵還做平常的打扮,魯平會不會理他都很難說,為了能迅速和魯平套好近乎,寧淵才讓唐氏趕著用從柳氏手裡得來的雪緞做了一身外袍出來,果不其然,見他打扮貴氣,又是甯馨兒的哥哥,魯平對他要客氣許多。

 

兩人客套幾句,又過了些功夫,宴會廳裡所有的位置終於坐滿了,按照男客在左,女眷在右的格局分開,甯淵與魯平這一桌對面正好是甯萍兒和甯茉兒,而甯香兒大概是嚴氏惟恐她甯萍兒鬧脾氣,安排在了同自己一桌。

 

甯淵掃了入席的諸人一眼,最前方皆是一眾高官,連曹桂春都只屈居在中段,這還只是華京權貴中的冰山一角,京城三公一個也沒來,想必都和剩下的官員們留在華京中處理皇帝出巡後剩下的政務。幾個皇子倒一應在場,司空鉞坐在左下首第一的位置,依次下來是二皇子司空曦與三皇子司空傲,第四個位置卻空著,司空旭居然不在。

 

甯淵正奇怪這種場合司空旭去了哪裡,太監已經高喝了一聲“皇上皇后駕到”,隨著宴會廳的側門打開,一個長相英武,身著龍袍的高大男子,同一鳳袍金釵的中年美婦走了進來。

 

那二人剛一出現,殿內所有人都起身跪了下去,三呼萬歲。

 

大周皇帝司空烈年方五十,看上去為人和善,卻是個殺伐決斷的冷血帝王,當年踩著幾名親兄弟的血才踏上了皇位,便一直有一種皇位不講嫡庶,能者居之的想法,是以並未立任何皇子為儲君,更放任他們培養自己的勢力,只要他們不勾結朝臣,不越過自己的本分,他便不會多加干涉。

 

皇帝平了眾人的身,發表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大意便是讓諸人隨意,盡興盡樂,宮人們也在這時流水一般送上佳餚與美酒,更有舞者隨著樂師進殿,伴隨著鏗鏘弦樂開始翩翩起舞。

 

魯平的眼睛終於從對面那些包裹嚴實的小姐身上收了回來,轉投到那些正不斷扭動著身體的舞者們身上,看著他們裸-露在外的大片雪白肌膚,滿臉豬哥樣,哈喇子都要順著嘴角流出來了。

 

待一眾舞者跳完,酒也過了三巡,接下來要上場的便是重頭戲,按照以往的規矩,各家的公子小姐們都可表演助興,若是有能讓皇上龍顏大悅的,賞賜是少不了。

 

在場許多人所等的便是這一刻,一個個早有準備的少爺或小姐在身邊長輩的鼓勵下起身,有吟詩作畫的,有聞琴起舞的,因為是春宴,所以大多數都扣著“春”這個主題,待江州節度使家的公子舞完一段花劍後,甯萍兒終於也站了起來,拖著她華麗到刺眼的裙擺,邁著蓮步走到正中,盈盈向皇帝下拜道:“臣女甯萍兒,想以一曲飛天舞,獻與皇上。”

 

皇帝眉毛一揚,“飛天舞?”

 

皇后也笑了,“小姑娘當真有心思,知曉皇上愛看飛天舞,她這是在討皇上的好呢。”

 

飛天舞是以模仿仙女飛天時的姿態而成名的舞蹈,要求舞者不光體態柔韌,還要身段輕盈,將飛天舞練至極致的舞者,甚至能立於男子掌心,做掌上舞。

 

許多小姐們聽到甯萍兒的話後,都低下頭議論紛紛起來,畢竟當年的月嬪便是靠著一支飛天舞得了皇帝的歡心,如今甯萍兒也來這麼一茬,不難讓人懷疑她的目的。

 

其實這也正是甯萍兒的目的。

 

她自負天生麗質,奈何出身不高,父親只是一個江州守備便罷了,偏偏她還只是庶女,即便婚配,能嫁於尋常官宦人家做正妻已是極好的命數,但是她不甘心,她甯萍兒一直有著要出人頭地的野心,既然有月嬪珠玉在前,那她為什麼不可以。

 

當柳氏知道自己女兒的這個想法時,也著實驚訝了一陣子,不過很快便釋然了,入宮為嬪為妃,以甯萍兒的出身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結果,即便不能成功,她也相信以自己女兒的美貌與舞姿,不求折服不了那些權貴子弟。

 

“好!”皇帝撫須一笑,“你便跳來,若是跳得好,朕有厚賞!”

 

甯萍兒眉目含笑地點頭,很快,便有宮人抬來一張大鼓置於大殿上,而甯萍兒也脫掉鞋襪,赤腳踩著一名宮人的肩膀,上了那個大鼓。

 

周圍的人全把好奇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有嫉妒,有不屑,但更多是好奇,連皇帝都露出了有意思的表情,不知道甯萍兒這番動作有什麼玄機。

 

但很快,隨著樂聲的響起,他們便明白了。

 

大鼓面積不大,只有三尺見方,卻很高,甯萍兒一身金燦燦的裙子站在上邊頗為顯眼,並且隨著她跳動的舞步,大鼓也極有節奏地發出低沉的聲響,使她的舞姿變得更富有節奏與韻律。

 

更絕的便是她一身墜滿了金葉子的裙擺,隨著她的舞動,那些金葉子劈裡啪啦打在鼓面上,細碎的聲響與轟隆的鼓點相映襯,像極了春夜常見的春雷聲與春雨聲。

 

這般費心思的編排很快贏得了滿堂彩,皇帝也是哈哈大笑,不斷讚歎著“妙極!妙極!”

 

“這……”魯平望著甯萍兒扭來扭曲的腰身,咽了一大口唾沫,扯著寧淵的袖擺道:“大舅子,這姑娘哪家的,你可識得?”

 

寧淵笑道:“這是我萍兒妹妹。”

 

“什麼,這也是你妹妹!”魯平雙眼放光,坐在那裡心猿意馬地不停搓手,看得寧淵直冷笑,他望了正站在大鼓上不停旋轉的甯萍兒一眼,心道,原本還在苦惱要怎麼讓魯平對這位“天生麗質”的萍兒妹妹動上心思,不想竟全然不費功夫,不知是甯萍兒太有能耐,還是魯平太下流。

 

就在這時,寧淵耳朵動了動,似在劈裡啪啦的鼓聲中捕捉到了一絲極為不協調的聲音,他還未有所反應,卻見正旋轉到高-潮的甯萍兒,那身金光燦燦的裙子突然像落葉一樣從她身上一層層被甩飛了出去,不過片刻的功夫,除了一件肚兜,甯萍兒身上再無他物,像個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傻愣愣地站在大鼓上接受著眾人的觀瞻。

 

“呀!”伴隨著甯萍兒一聲慘烈的尖叫,周圍一片譁然。

 

036 情竇初開

 

眼下的場景,只怕是春宴辦過這麼多次以來,開天闢地的頭一遭。

 

至於大殿兩側賓客的反應,男賓這邊幾乎都直勾勾地瞪大了一雙眼睛,女眷那邊則齊刷刷地長大了一張嘴。

 

甯萍兒的尖叫聲一直在持續著,還帶上了哭腔,她雖然狠辣,可作為一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碰上這樣的事哪有不慌張的道理,白花花的大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邊被人看遍了,周圍又沒有能給她遮羞的東西,她雙手抱胸想從大鼓上跳下來,可大鼓那麼高,她又不敢直接往下跳,只能在邊緣處不斷畏縮地挪著身子。

 

至於本來應該幫助她下來的宮人,早已被這一幕看傻了,呆在旁邊動也不動。

 

寧淵也有些震驚,才領悟到他方才聽見的應當是絲線崩斷的聲音,再瞧身邊的魯平,魯平滿臉豬哥相,早就看呆了。甯萍兒的身子已有了少女的風韻,腿長腰窄,酥胸半挺,大紅色的肚兜像春藥一般,點燃了魯平本就按捺已久的欲-火,寧淵朝他雙腿之間瞥了一眼,發現他衣裳下擺已經被某樣東西高高撐起,前端顏色略深,居然已經濕了。

 

“這……這成何體統!”嚴氏終於反映了過來,臉色蒼白地沖大鼓邊的幾名宮人喝道:“你們還不快把她弄下來!”

 

那幾名宮人忙不迭地伸手去拉甯萍兒,卻不想甯萍兒已經給嚇壞了,只捂著胸口不斷搖頭,根本不敢讓別人捧自己,眼淚鼻涕更流得滿臉都是。

 

正當她洋相出盡,亂成一團的時候,大殿的門卻忽然打開了,一件寬大的白斗篷從外邊飛了進來,像長了眼睛一樣直朝甯萍兒而去,迅速裹上她的身體,阻隔了眾人的視線。

 

接著,門外又走進來一個長身玉立的青年,青年使得一手好輕功,腳步一點便跳上了大鼓,隔著斗篷摟住甯萍兒腰,再縱身一躍,攬著她輕飄飄落在地上。

 

動作一氣呵成,說不出的瀟灑飄逸。

 

甯萍兒已經停了哭,她呆呆地看著青年的側臉,就連青年將她放下了也未曾察覺。

 

寧淵端起酒杯小抿一口,他還在奇怪這種場面司空旭去了哪裡,想不到這人一出現就來了通英雄救美,還救得這般詩情畫意,活像早就安排好了似的。

 

嚴氏匆匆起身,疾步從席間走了出來,想也沒想便俯身跪下,“臣婦教女不嚴,竟出了這種荒唐事,有辱聖目,請皇上皇后恕罪。”

 

在這樣的場面出這樣的醜,往厲害點說,已經能夠冠上大不敬之罪了,嚴氏是正兒八經官家出來的閨秀,自然明白現在最先要做的是什麼,甯萍兒是她帶出來的女兒,她如果犯錯,無論什麼原因,自己這個嫡母難辭其咎,甯萍兒的名節還在其次,不過是個庶女,丟了便丟了,可若是皇帝因此而遷怒於她,於她而言等於是滅頂之災。

 

一時她悔恨無比,早知道甯萍兒這麼會惹事,就不該答應柳氏帶她出來。

 

好在皇帝見過許多大場面,倒沒像下邊的人一樣被甯萍兒這通驚世駭俗的“脫衣舞”給嚇住,不過略微有些驚訝罷了,加上他今日心情不錯,見嚴氏求情,便笑了兩聲,道:“不妨事,朕料想應當是那身衣裳做得不牢靠,這丫頭也沒有衝撞到朕,還是快些把人帶下去將衣裳穿上吧。”

 

嚴氏松了一口大氣,知道皇帝應沒有生氣,才千恩萬謝地站起來,對一邊的徐嬤嬤使了一把眼色。

 

他們此次入行宮,因客人太多,行宮內伺候的宮人有限,所以被允許帶貼身的下人一同進來隨侍。徐嬤嬤心領神會,走出來想將甯萍兒帶下去,怎料甯萍兒像是完全沒注意到徐嬤嬤一般,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只盯著身邊的司空旭猛瞧,臉頰還微微泛紅,似乎已經將剛才的窘境拋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徐嬤嬤卻不會對她客氣,見甯萍兒那副呆愣的模樣,只當她是被嚇傻了,伸手便拽,甯萍兒一個踉蹌,險些又讓身上的斗篷滑落下去,她這才回過神來,見嚴氏面色不善,忙垂下腦袋,跟在徐嬤嬤身後出了大殿換衣裳去了。

 

到這時,大殿內才傳出一陣細細碎碎的哄笑聲,畢竟剛才那一幕實在是太滑稽香豔,恐怕在青樓妓館中都難以得見。甯香兒坐在那裡滿臉通紅,她同甯萍兒是姐妹,甯萍兒丟臉,她臉上也無光,更感覺周圍的人好像都在對著她笑一般,心裡直將甯萍兒從上到下罵了幾十遍。甯萍兒自己作死丟臉便罷了,卻也要害得她被一併淪為笑柄,實在可惡,不過好在還有一個甯茉兒在場,她不是獨自一人,也能少擔些壓力。想到這裡,甯香兒悄悄側過眼去看甯茉兒,卻發現甯茉兒仿佛像沒事的人一樣,對周圍的哄笑聲充耳不聞,好像甯萍兒身上發生的事完全與她沒關係。

 

宮人們撤了大鼓,便只剩下司空旭一人獨自站在大殿中,他一撩下擺,面向皇帝的方向跪拜道:“兒臣來遲,請父皇母后恕罪。”

 

司空旭一襲白衣勝雪,素淨間透著一股出塵脫俗的貴氣,那副翩翩美男子的模樣惹得周圍的許多小姐都情不自禁多看了他幾眼。

 

“四弟果然是貴人事忙,父皇的宴會都能遲來如此之久。”司空鉞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

 

“父皇的宴會,兒臣自然是不敢遲來的。”司空旭看了司空鉞一眼,“不過是在碼頭上等一樣送給父皇的禮物,才略微遲了些。”

 

“哦?你有東西要給朕?”皇帝本身對司空旭不是很看重,加上他遲來,本已有些不滿,現在卻聽說他有東西送給自己,便也起了好奇心,“是什麼東西?”

 

“父皇明鑒,上回陪父皇圍獵時,兒臣見到父皇用的那柄烏木雕龍弓有些老舊了,便一直想替父皇尋一柄新弓,到了江州後,或許是北方礦藏豐富,發現這裡有許多技藝精湛的鐵匠,便請了幾位善於打造長弓的匠師,用江北的特產軟精鐵,為父皇打造了一柄軟鐵鎏金弓,只是此弓打造費時,以至於剛剛才送來。”說完這席話,司空旭便拍了拍手,很快就有幾名侍衛托著一個長條形木盒進來,盒子裡躺著一柄長度近丈,做工精細的鐵弓。

 

皇帝眼睛當即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兩聲,竟然離開坐席走了下來,伸手直接將那柄鐵弓握在手裡。

 

鐵弓工藝精湛,而且極有分量,皇帝伸手將弓弦拉成滿月,又鬆開,那股震動氣流的嗡嗡聲甚至讓周圍的人聽著耳朵疼。

 

“哈哈,好弓!旭兒有心了!”看皇帝的樣子,應當對那張弓很是滿意。

 

甯淵目光從那張弓的弓身上滑過,他也看出了這弓的質地不凡,軟鐵本就難得,何況是軟精鐵,加上還用鎏金來增加弓身的韌性,手段極其複雜繁瑣,對工匠的手底功夫要求極高。這張弓雖然看上去樸實無華,實際上是個價值連城的珍品,看來司空旭為了討皇帝歡心,是下足了本錢。

 

在他的記憶裡,司空旭便一直是這樣的人。他善於發現別人需要什麼,懂得投人所好,更知道用心,因此跟在他身邊的人,無論是下屬也好,盟友也好,都忠心不二,為他馬首是瞻,包括那時的自己也是這樣;但可悲的就是,在你還有利用價值時,他對待你可以是親人,愛人,兄弟;一旦你失了價值,就會被立刻棄如敝履。

 

“既然父皇開心,那兒臣便也放心了。”司空旭又對皇帝拜了拜,“兒臣還有個不情之請,懇請父皇允准。”

 

皇帝正在興頭上,開口便道:“你說。”

 

“方才兒臣進來時,正巧碰見那位小姐身上出現了那樣的……狀況。”司空旭忽然提到了甯萍兒,“兒臣覺得,剛才的事純粹是一場意外,那位小姐本來是想獻藝給父皇,讓父皇開心,不想遭遇了這樣的變故,本就難堪,若再為此失了名節,還不知會傷心成什麼樣子。因此兒臣想,不如請父皇為方才那位小姐正一正名,這樣不光能顯得父皇英明,在場諸位,也會感沐父皇恩德的。”

 

“你倒是會憐香惜玉。”皇帝點了點頭,不過這畢竟是女兒家的事情,他不方便開口,便轉身看了一眼皇后,皇后心領神會,立刻出聲道:“方才甯家小姐的事不過是一場意外,女兒家素來以名節為重,因此本宮希望,在坐列位不要把自己看見的胡亂傳揚出去,壞了甯家小姐的名聲。”

 

寧淵冷笑一聲,得了皇后這句話,甯萍兒明面上的名節算是勉強保住了,不過這種醜事,大家即便礙于皇后的顏面不會擺在明面上來說,回家去私底下拿來當飯後的笑談是一定免不了的,無論如何,即便保住了名節,甯萍兒的名聲也鐵定是臭了。

 

“呸,剛才還摟住那位小姐的腰狠狠揩了一把油水,現在又來裝什麼正人君子。”魯平壓著聲音暗罵了一句,用力灌下一杯酒。

 

037 生米熟飯

 

“我瞧魯公子似乎有些不忿,可是看上我這位萍兒妹妹了?”寧淵帶著笑道。

 

魯平臉色一僵,怕是覺得眼看就要迎娶甯淵的妹妹了,卻還對別人垂涎欲滴比怎麼像話,悻悻抓了抓頭,“嘿嘿,大舅子你說的哪裡話,我這人向來專一,這萍兒小姐雖然漂亮,我也不會對她有意思。”

 

“原來是這樣。”寧淵點點頭,露出一副略微失望的表情,“這當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惜,可惜。”

 

甯淵的話讓魯平一下來了精神,他直愣愣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大舅子你什麼意思?”

 

寧淵道:“不瞞魯公子,你應當知道你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美男子名聲,在江州有多響亮吧。”

 

“其實也沒有多響亮。”魯平眼珠子一轉,抬了抬鼻孔,“大夥不過是太過抬舉罷了,其實我也只是一般英俊,一般瀟灑。”

 

“可不止如此。”寧淵故作神秘地搖了搖手指,“就拿我家裡的幾位妹妹來說,一聽有能嫁給魯公子的機會,全都擠破了腦袋想要去求父親讓自己出嫁,可父親也為難啊,他料不到魯公子的魅麗居然如此之大,千挑萬選,才勉強選了胞妹,不過據我所知,我家裡的這位萍兒妹妹,卻是對魯公子早已情根深種了。”

 

“此話當真!”魯平臉頰一抽,險些從座位上跳起來,“你說那位萍兒小姐,對我情根深種?”

 

不怪他不樂,既然知道要娶甯馨兒,魯平自然也知道甯馨兒只有八歲,就是一個小女娃,即便娶回家去,也沒什麼嚼頭,不經玩;可甯萍兒卻不一樣,回憶起方才甯萍兒那雖然青澀,卻已經凹凸有致的身材,魯平一腔邪火險些燒進了眼睛裡。

 

自從他上一個媳婦死了後,溫肅候狠狠懲治了他一番,並且對他下了嚴令,屋子裡的丫鬟只能看不能碰,並且因為沒有多少零花錢,他也許久不曾去勾欄院荒唐了,就等著新媳婦趕緊進門給他瀉火,可說到新媳婦,顯然甯萍兒會比甯馨兒好上許多啊!

 

“可是……”好在魯平也並非純粹的草包,多少還是有點腦筋的,“可是我聽我父親說,他去上門提親的時候也提過別的小姐,但是被你的父親婉拒了,這又是怎麼回事?”

 

“唉,你傻呀。”寧淵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你知道什麼叫欲擒故縱,什麼叫欲拒還迎嗎?”

 

魯平眨巴眨巴眼睛,“難道……”

 

“就是這樣,小姐們總是比較矜持的,哪能你一去求娶,人家就忙不迭的答應,自然是要推諉一二,結果父親一個一個問過去,問道我妹妹時,我妹妹年紀還小,又完全是天真爛漫的性格,哪裡顧得上矯情,立刻就答應了,你還別說,我妹妹這一答應,倒把其她幾個婉拒了父親的姐姐氣得腸子都悔青了。”

 

“這,這”魯平猴急地搓了搓手,“大舅子你說的在理,唉,誰讓我的魅麗那麼到,最後反倒是馨兒小姐撿了便宜。”頓了頓,他又看向寧淵,“咦,不對啊,大舅子跟我說這些,難不成是想讓我去求娶萍兒小姐?難道馨兒小姐嫁給我就不好嗎?”

 

“魯公子你這話就見外了。”寧淵雙眼裡透著無比的真誠,“馨兒能嫁給魯公子,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但是她年紀太小了,又愛哭鬧,若是現在就嫁出去,難免會惹得魯公子你心煩,而且我們的娘也會寂寞,我這個哥哥更是捨不得,所以才存了私心,想把她再在身邊留兩年。”

 

魯平一聽,也覺得寧淵這話在理,如果弄個愛哭鬧的媳婦回家,他也不好收拾。對魯平而言,女兒家不需要天真爛漫愛哭愛鬧,只需要身段玲瓏,柔情似水就好,比如剛才的甯萍兒。

 

“那……”魯平摸了摸下巴:“既然那位萍兒小姐對我芳心暗許,我也不能讓佳人苦等了,待我回去後就讓我父親重新上門提親,求娶萍兒小姐。”

 

“別。”寧淵急忙擺擺手,“我都告訴你了,小姐們矯情又害羞,你若是正兒八經的提親,她少說得推拒個四五次,耽誤時間不說,而且方才四皇子的模樣,你也看見了吧。”

 

寧淵不知是不是要感謝司空旭一回,他那遭突然冒出來的英雄救美,倒給寧淵提供了一個好理由。

 

“四皇子?難不成四皇子對萍兒小姐有意思?”魯平眉毛一吊。

 

“魯公子你放心,我萍兒妹妹向來忠貞,況且論起相貌與氣度,四皇子遠不及魯公子萬一,她是萬萬不會放棄魯公子而移情別戀的,但是四皇子畢竟生在皇家,若是他用身份壓人,一心求娶我萍兒妹妹的話,只怕……”寧淵故意沒說完,而是拖了一個語氣,直拖得魯平心裡癢癢。

 

“我呸!他好歹是個皇子,還能如此仗勢欺人,強要了人家良家閨女不成!”魯平低罵一句,“不成!皇子了不起啊,他司空旭不過是個沒娘的皇子罷了,我姐姐可是月嬪!皇上現在什麼都聽姐姐的,要拿捏他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可月嬪娘娘遠在華京,遠水救不了近火啊。”寧淵故作憤恨地搖頭,“不瞞魯公子說,四皇子覬覦我萍兒妹妹已經很久了,只是萍兒妹妹一直不從,今次四皇子以那張弓討得了皇上歡心,只怕過兩日便要求皇上下旨賜婚,若皇上真的下旨,魯公子以為,萍兒妹妹還能有其他選擇嗎?”

 

“他敢!”魯平氣得咬牙切齒,“大舅子,你說現在該怎麼辦,我要如何做才能將萍兒小姐從那逼良為娼的司空旭手上救出來?”

 

終於上鉤了。寧淵抿嘴一笑,“辦法不是沒有,就是不知道魯公子你,有沒有膽子去做。”

 

“我魯平還沒有什麼不敢做的!”魯平拍了拍胸脯,“你儘管說便是!”

 

“古往今來,要讓一個女兒必須嫁給一個男人,最直接也最乾脆的做法不過兩樣,一樣是皇上賜婚,至於另一樣。”寧淵壓低了聲音,“便是生米煮成熟飯了。”

 

春宴一直舉行到酉時才宣告結束,或許是因為甯萍兒的表演太過“驚世駭俗”,導致後邊出來獻藝的公子小姐們一個比一個沒看頭,最後索性不了了之。

 

皇帝宣佈散席後,所有人便都退出了宴會廳,四散開去,有的直接回到宮人替他們準備好的宮苑裡歇息,有的則三五成群在行宮裡散步,卻是無人離開,因為按照以往的慣例,晚些時候還要看火舞大會和聽戲,這都是春宴的必備節目,他們要在行宮裡住上一晚,等第二天才能離開,好在行宮房屋夠多,塞下這些人也不嫌擠。

 

甯家人被安排在了東邊宮苑的幾處小閣樓裡,閣樓之間相互有小花圃隔開,周圍環境也清幽雅致,是以私密性很好。其中一件閣樓的臥房裡,甯萍兒正滿臉失神地坐在床榻上。

 

她已經換上了一身淡黃色的裙子,只是頭髮有些散亂,還能看出之前狼狽的樣子。

 

她這幅模樣,若是別人看了,只會認為是方才宴會上的事情對他打擊太大,畢竟她還沒有出嫁,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赤身裸-體,這一幕放在任何一個女子身上都吃不消,她自己也同樣困惑不已,為了營造飛天舞的旋轉效果,那件衣服是特製的,由一根絲線將裙擺一圈一圈包裹上身,因此只要那根絲線一段,在高速旋轉下,裙擺自然會被全部甩飛出去,但這也正是她所困惑的地方,那根串衣服的絲線是特製的麻絲,十分堅韌,並且柳氏為了怕出意外,還額外用了兩個金絲加固,怎麼可能還會在她跳舞跳到一半時斷掉。

 

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甯萍兒羞憤至於,卻沒再往深處想,而是很快把思緒騰出來,細細回憶著剛才所見到的一張,應當是所有他見過的男子當眾,最英俊的一張側臉。

 

英挺的長眉,璀璨的星眸,挺直的鼻樑,完美的唇角,還有他擁著自己從大鼓上飛身而下時矯健的身姿,與他胸膛裡淡淡散發出來的清香氣息,讓甯萍兒幾乎從未與異性有過如此近距離接觸的深閨小姐羞紅了大半張臉。

 

“四殿下……原來是如此俊俏的一個人嗎……”甯萍兒勾起垂在身側的鬢髮,在手指上繞了好幾圈。

 

門在這時被人推開了,甯萍兒的貼身丫鬟春蘭從外邊走了進來,她仔細打量了一番甯萍兒的臉色,福身道:“小姐,那邊春宴已經結束了,大夫人讓我來問問你,晚上的火舞大會你是否還去。”

 

火舞大會?甯萍兒一愣,那不是有能見到四殿下了,她立刻點點頭,“去,自然是要去的。”

 

春蘭愣了愣,她原本以為甯萍兒會立刻回絕她,然後尖叫著把她趕出去。

 

畢竟在人前出了那樣的醜,換做一般人家性子烈些的女兒,估計都該拿著一條白綾掛房梁了,即便甯萍兒有皇后金口玉言保住了名節,照常理推斷,也該哭天喊地尋死覓活好一段時間,怎料甯萍兒現在看著居然像個沒事的人一樣,甚至嘴唇瑩潤,臉頰發紅,眼神裡還隱約有一絲……興奮?

 

春蘭咽了口唾沫,直覺告訴她,自從被從祠堂裡放出來開始,甯萍兒就變得有些不正常,不然攤上了這樣的醜事,哪裡還能一轉臉又立刻湊到人堆裡去看火舞大會。

 

春蘭不知該如何回甯萍兒的話,因為嚴氏對她的吩咐其實是叫她看好甯萍兒,讓她乖乖呆在房間裡,不要再出去丟人現眼,可出於維護甯萍兒的顏面考慮,春蘭並未把嚴氏那通難聽的命令複述出來,依她看來,甯萍兒是鐵定不會出門的,又何必把這種話告訴給自家小姐添堵呢。

 

可她卻怎麼都料不到甯萍兒居然要去,這下可好,如果讓甯萍兒出去了,大夫人鐵定不會饒過自己;但是如果現在告訴甯萍兒大夫人的決定,等於是耍了甯萍兒一回,她以後在這位小姐身邊,還會有好日子過嗎?

 

一時她“這……那……”地踟躕半晌,竟不知該怎麼辦了。

 

“你還有事沒說嗎,沒事了就過來幫我梳妝。”甯萍兒起身往梳粧檯前一坐,春來沒辦法,只好一邊琢磨著怎麼把大夫人的命令用一種婉轉的方式告訴甯萍兒知道,一邊取出從家裡帶來的梳妝盒。

 

柳氏娘家從來不缺錢,因此甯萍兒的梳妝盒裡也盡是好東西,只是她自負天生麗質,很少刻意去梳妝,大多時刻都是略施粉黛,但這次,她卻拿出一盒顏色最為豔麗的胭脂,交到目瞪口呆的春蘭手裡。

 

038 樑上君子

 

眼看甯萍兒做完了一通嬌豔的打扮,準備出門了,春蘭簡直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想不如索性把大夫人的命令直接說出來算了,門口的方向卻傳來一陣敲門聲。

 

甯萍兒看了她一眼,春蘭只能乖乖去開門,門外邊站著一個穿了太監服的小公公,埋著頭,細著嗓子對春蘭道:“奴才是替四殿下來傳話的,四殿下有請萍兒小姐上水榭小築一敘。”

 

還不待春蘭回話,甯萍兒就急匆匆走了過來,欣喜地沖那公公問道:“你說四殿下要見我?”

 

那公公點點頭,“殿下還說了,若是小姐不願意去也不妨事……”

 

“願意,當然願意!”甯萍兒雙眼放光,滿心只想著又能見到司空旭的那張俊顏了,完全沒察覺到眼前這個小太監有什麼蹊蹺的地方,“麻煩你去給四殿下回個話,我馬上就到!”

 

太監領了命,弓身迅速退走了,甯萍兒已經迫不及待,轉身便對春蘭道:“你就在門口守著,若是待會大夫人回來問起我,你便告訴她已經睡下了,不要亂說話,明白嗎。”想來甯萍兒也知道自己一個女兒家去與一男子私會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即便對方是皇子殿下。

 

春蘭松了一大口氣,只想著小姐去哪都好,就是千萬別晃到人堆裡去被大夫人瞧見,讓自己倒楣就好,哪裡還顧得上勸阻,趕緊便應了下來。

 

傳令的小太監走出離閣樓好遠了,左右看了看,見四周沒有別人,忙一閃身往一條側路行去,七拐八繞,最終來到一處飄滿了荷葉的池塘邊。

 

池塘邊上已經站了一個穿著身勻亮白袍的清俊少年,小太監走到少年身邊,狠狠喘了一大口氣,才抬頭說道:“少爺,您以後千萬別讓奴婢再做這樣的事了,剛才我就怕自己被認出來,嚇得一身是汗。”

 

太監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可愛的嬌俏臉蛋,居然是白氏姐妹中的妹妹白梅。

 

寧淵側過臉看她,笑道:“我正是因為你常呆在竹宣堂不外出走動,他們大概是認不出來,才派了你去做,不然換成了你姐姐白檀或者周石,都有可能露出破綻。”

 

白梅費力脫下身上裹著的太監服,露出裡邊的裙子,渡步到一邊的草叢裡,草叢裡躺著一個被剝了外衣的小太監,白梅將衣服蓋在那太監身上,心想自家少爺可真厲害,一巴掌就能將人敲暈到現在,也不知這小太監醒了之後發現自己衣衫淩亂的模樣,心裡會怎麼想。

 

“你先回去吧,注意別讓人發現了。”甯淵向白梅囑咐了一句。

 

白梅應聲退走了,寧淵又在池塘邊站了一會,才順著水岸朝前走。

 

連通池塘的是一條水質清澈的小河,河水是從行宮外的京華運河內引入的,接連經過行宮內大大小小數個水塘,再從另一頭流回運河裡,既能保證行宮內的用水供應,又能使環境美觀,還因為是活水,免了一些園林內死水池塘要頻繁換水的麻煩,一舉數得。

 

沿著水岸走了一段,寧淵一直沒碰上什麼人,想來大部分人都在等著看火舞,也不會有閒心四處亂晃。撩開幾根擋路的樹枝,不遠處已經能瞧見一棟臨水而建的二層閣樓,閣樓建得十分雅致,正對一片開闊的水景,一層幾乎沒有牆壁,除了幾根立柱,便是大片大片珠簾與輕紗,這麼做是為了夏天納涼時方便,而且一旦有風,紗布便會隨風舞動,加上四周的綠樹水景,場面相當有韻味。

 

司空旭怕熱,這棟水榭閣樓是他到江州後特地吩咐修建的,他也喜歡在這些若隱若現的輕紗薄帳中做些縱欲尋歡的事情。別看司空旭模樣瞧上去雖然不是個荒淫之人,可做起那檔子事來也頗為講究氛圍與盡興度,上回山海殿裡的海馬油便是他尋歡作樂時的長備品之一,因此在這水榭之內,除了床榻是現成的,一些床笫淫巧之物也一應俱全。

 

也正因為這樣,寧淵才會打算將魯平與甯萍兒辦好事的地方選在這裡,一定能讓他們“盡興而歸”。

 

只是望著那處閣樓,寧淵也不禁被勾起了一些感觸的回憶,若不是他曾在這裡撞見了司空旭與青樓男倌們交-媾的場面,他甚至還不知道男人之間也能做這檔子事,也不知道男人之間可以存在情愛,更不知道自己心底對司空旭的那一絲悸動,便是這樣的情愛。

 

從前荒唐,皆因無知,其實他曾經有無數次的機會看清司空旭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他卻沒有,說來說去,只是被一個“情”字蒙蔽了雙眼,以至於最後將一條命當做代價賠了出去。

 

可醒悟得遲,總比沒有醒悟好,這人世間的情愛,他寧淵或許嘗不起,那麼他便不去嘗,只有做一個冷血無情的人,才能更好的保護自己,這是他悟出的道理。

 

耳邊在這時悠然傳來一陣低沉卻清澈的簫聲,聲音渾厚,純粹,且氣息綿長,聽得出來這吹簫之人技藝很是高超,而且聽聲音傳來的方向,居然就在那棟閣樓的樓上。

 

這時候那裡怎麼會有人?寧淵心裡咯噔一下,眼瞧著再過不久甯萍兒就該過來了,若此時閣樓裡居然有別人,等於會打亂他的這一番部署,他立刻雙眼一沉,疾步朝那閣樓水榭行去。

 

撩開一層的紗幔,寧淵順著木梯直上聲音傳來的二層,但當他推開門的瞬間,明明近在咫尺的簫聲卻戛然而止,二層寬敞的房間裡除了正中央一張巨大的雕花木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誰在這裡?”他狐疑地打量了四周一圈,又走上二層閣樓外的廊台,也就在這時,寧淵聽見背後突然傳來一陣破空聲,光是那股氣勁所帶起的聲響,寧淵不用回頭,便知道從背後襲來的一定是個高手,他身子當即一個彎腰,便見著一個穿著身黑衣的矯健身影以極快的速度擦著自己脖頸飛過去。

 

黑衣人一擊不成,“咦”了一聲,好像沒料到寧淵居然能躲開,淩空虛踏幾步,右腳猛登上樓梯對面的牆壁,腳腕使力一個擰身,頓時旋轉著又重新朝寧淵的方向竄過來,動作一氣呵成,迅若閃電,擺明不給寧淵任何喘息的機會。

 

甯淵尚保持著彎腰的動作還未起身,見黑衣人再度襲來,他低喝一聲,向前雙手撐地,順勢來了一記後翻,兩隻腳帶著連串的腿影就朝黑衣人踢了過去。

 

“好腿法。”見寧淵不躲反攻,黑衣人一聲朗笑,兩隻手掌輪得密不透風,半空中輕輕鬆松將寧淵的腿影接連攔下,然後看准了機會,在完全破掉寧淵腿擊的一刹那,手腕一轉,不知從哪變出一直鐵蕭來,輕輕點在了寧淵的腳腕處。

 

黑衣人這一點力道不大,但寧淵卻渾身一震,感覺一道堅韌的真氣沿著鐵蕭竄進自己身體裡,體內因為涅磐心經形成的真氣大周天立刻被打亂,真氣逆流的滋味讓寧淵經脈內傳來一陣劇痛,他再難保持身形,就這麼僵著身子重重摔在地上。

 

黑衣人則繼續一個空翻,穩當當落在寧淵身前,身段舉重若輕,甚至都沒有在木質地板上發出一點聲響。

 

“甯公子好身手!”呼延元宸手裡的鐵蕭轉了一圈,被他重新插回到後腰處,笑著道:“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沒有你這般迅捷的反應速度。”

 

寧淵躺在地上,一雙眼睛怒視呼延元宸,只白著一張臉,不說話,也不起身。

 

呼延元宸看了看他,似乎也察覺出不對了,他眉頭一皺,又喚了一聲:“甯公子?”見寧淵還是不答,他果斷蹲下身子,握住寧淵的一隻手腕。

 

他雖然不會探脈,可寧淵體內真氣亂竄的糟糕程度,此時恐怕任何一個修習內功的人都可以查探出來,感覺到寧淵經絡裡的異常,呼延元宸也知道壞事了,他來不及狐疑自己明明控制了力度為何寧淵還會變成這樣,立刻將人扶起來,一手托住他的肩,一手按在他背心,體內雄渾的內力緩緩透過寧淵脊背的大穴進到他體內,想幫他將已經渙散的真氣重新梳攏起來。

 

“別……在……這……裡……”寧淵只覺得經絡裡慘痛異常,身子動也不能動,好在他神智還是清醒的,知道呼延元宸要就地給他療傷,但這裡絕不是療傷的好地方,果然,他話音剛落,呼延元宸同樣聽見了正有人邁著步子從樓下往上走,踩在樓梯上吱呀吱呀的聲音。

 

呼延元宸當機立斷,直接將寧淵打橫抱了起來,縱身一躍,輕飄飄便上了屋頂下的房梁。

 

寧淵這才知道為什麼他剛才進來的時候看不到人了。

 

因為這棟水榭閣樓的一層沒有牆壁,立柱也少,為了整體結構的安穩性考慮,建起閣樓的工匠就用了一根極為粗大的房梁,等於是靠著這根房梁將整個二層吊起,也因為房梁夠粗大,足以讓一個男子藏在上邊而不被人發現。

 

呼延元宸剛抱著甯淵在房梁上坐好,便聽見下邊的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打扮得一身喜氣洋洋的甯萍兒拎著裙子從外邊走了進來。

 

039 攜手看戲

 

甯萍兒邁著輕盈的步子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最後坐在那張大床的床沿上,望著床上鋪著的絲緞錦被,臉色越發紅了。別看那些官家少女表面上都作態矜持,其實沒有幾個不懷春的,尤其像甯萍兒這樣花蕾初放的年紀,盼著早日找一個如意郎君,承受雨露滋潤就像久旱盼甘霖似的,尤其如今這位如意郎君不光英俊非凡,而且還是身份貴重的皇子,即便她還不知道司空旭約她到這裡來相會的目的,但是孤男寡女之間,又何必把話說得太明白,不是害臊嗎。

 

甯萍兒坐在下邊春心蕩漾,而房梁上的寧淵,此刻也不好受,呼延元宸的手掌依舊抵在他的背心替他梳理這經絡,但夏國內功速來剛猛,即便呼延元宸已經刻意放輕了力道,但那猶如猛虎下山似的內力還是沖得寧淵幾乎吐血,為了不被下邊的甯萍兒發現,他只能緊咬著牙關,同時一隻手緊緊抓住身側呼延元宸的小腿,藉以分擔些痛苦。

 

好在呼延元宸素來身體強健,修長的小腿肌肉結實,寧淵覺得自己像是抓在一塊線條流暢的花崗岩上,他力道大得五根手指都泛起了白色,手背上青筋浮現,呼延元宸卻連眉毛都沒皺一下,手指接連點過寧淵背上數個大穴,送進最後幾股真氣,然後當機立斷,將自己的手腕塞進了甯淵半張開的嘴。

 

那幾股真氣入體後接連強行打痛數條因寧淵本身真氣紊亂而阻滯的經絡,重新引導他的內力形成大周天,可這最後一下所帶來的痛楚並不是之前所能比擬的,就像有人拿著尖刀在自己體內橫衝直撞那般,寧淵想也沒想就用力咬上了呼延元宸的手腕。

 

這回饒是以呼延元宸的定力,也沒忍住悶哼了一聲,好在他努力控制著聲音,倒也沒弄出多大的動靜。

 

感覺到寧淵鬆開了牙齒,呼延元宸望著手腕上那排已經浸出了血痕的牙印,苦笑著搖了搖頭,再看寧淵,劇烈的疼痛之後,他也只剩下了喘氣的功夫,身上的袍子早已汗得半濕。

 

“你……”呼延元宸輕緩了一聲,哪只寧淵卻迅速側過身來,用手把他的嘴捂住,神色無比認真地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下邊的甯萍兒,呼延元宸眨眨眼,了然般點了點頭。

 

寧淵松了一口氣,身子又軟綿綿地垮了下來,呼延元宸急忙托住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胸口。他其實滿肚子的疑惑,但看寧淵的意思現在顯然不是問話的好時機,只有等下邊的人離開再說了。

 

房梁畢竟是房梁,雖然比一般屋子的梁寬一些,但擠上兩個男人還是頗為不便,呼延元宸百無聊賴之下,只好朝懷裡的寧淵打量過去,見他臉上全是細密的汗珠,鬢髮也被打濕得帖服在臉上,模樣有些狼狽,不過他膚色卻很白,想來是因為剛運過功的關係,嘴唇卻紅得很,一雙眼睛更帶著警惕與審視的目光盯著下邊的甯萍兒,模樣像極了……

 

呼延元宸情不自禁抬起手在寧淵額頭上輕撫了一下,輕聲道:“雪裡紅。”

 

寧淵一愣,側過臉來看他,眼裡是“你剛才說什麼”的神情。

 

“雪裡紅。”呼延元宸小聲重複了一句,“是我在夏國養的一隻海東青,你和它長得真像。”頓了頓,他像是又怕寧淵沒聽明白,繼續解釋道:“海東青是一種很神武的隼,是我們夏國的神鳥和圖騰。”

 

呼延元宸看著甯淵,滿以為他這番讚美能換來寧淵一聲感謝,結果寧淵莫名其妙看了他片刻後,翻了一記白眼。

 

“你……”

 

“別出聲。”呼延元宸還想說什麼,卻被寧淵壓著聲音打斷了。

 

安靜又寬敞的房間裡,此時又傳來了另一陣腳步聲,並且能很明顯的聽出腳步聲屬於一個男子,急促,有力,還帶著幾分慌張。

 

坐在那裡的甯萍兒顯然也聽到了,她臉色越發的紅,竟然不敢面對門坐著,而是轉了個身面向窗外,輕輕壓低腦袋,做出一副嬌羞的模樣。

 

吱呀一聲,門又被推開了。

 

看見進來的人是魯平,呼延元宸很明顯地愣了愣,立刻意識到這屋子裡十有八九將要發生的事情。

 

魯平一眼就看見了背對他坐在床沿上的甯萍兒,見她髮髻靚麗,一身紅裙,而且那裙子不光豔麗,上衣的材質還只有一層薄紗,一對香肩與兩條雪白的胳膊若隱若現,直勾得魯平血脈噴張,小兄弟立刻便站了起來。

 

聽見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還有已經可以清晰聽見的男人的喘息,甯萍兒一顆心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腦袋賣得更低了,用一種欲拒還迎的嬌羞語氣輕聲道:“殿下。”

 

魯平早已精蟲上腦,哪裡還聽得清甯萍兒管他叫什麼,只像豬哥一般哼哼了兩聲,突然猛撲上去,一雙手從後邊將甯萍兒抱了個滿懷,兩隻爪子一左一右抓住甯萍兒半挺的酥胸,搓揉壓捏個不停,一張大嘴更是在甯萍兒的後肩處又親又舔。

 

饒是甯萍兒已經有了些這方面的心理準備,可他料不到這位“四皇子”居然如此直接,連話都不說就開始辦事,她是女兒家,又是頭一遭做這事,便有些慌了,想轉過身將背後的男人推開,可男人抱得緊,她力氣又不如男子,加上此時那人一隻熱烘烘的手掌已經從下邊伸進了她的裙子裡一陣亂摸,那股酥麻搔癢的感覺激得她渾身一軟,又想到司空旭那張俊逸非凡的臉孔,不禁也被男子的手指挑動了心底的那份情-欲,嚶嚀了一聲,身子再也使不上力,索性放軟了任背後那人胡亂施為。

 

感覺到懷裡的嬌軀忽然一軟,魯平不禁心中浪蕩,知曉這小女兒是放鬆任她予取予求了,哪裡還會客氣,三下五除二剝光自己的衣服,又扯掉甯萍兒的裙子,一面搓揉她滑嫩白皙的皮膚,一面將早已挺直的小兄弟在甯萍兒腿間蹭來蹭去。

 

甯萍兒雖未經人事,也曾在寧湘房間裡看到過一些寧湘私藏的,專門描寫顛鸞倒鳳情節的民間傳記,知曉那根又燙又硬的東西應當便是男子的“那話-兒”,不禁悄悄睜開緊閉的眼睛,朝下看了一眼,這一看,心底的火氣卻莫名消了大半,只怪那些傳記裡將這玩意的形狀描繪得太好,什麼“琉璃簫”“紫玉杵”,說得好似精緻如玉器珍玩一般,哪只實物居然如此醜陋,不光不挺不直,還紫黑髮腥,歪在那裡猥瑣地探頭探腦,想到司空旭如此玉樹臨風,身下器物居然如此難堪,甯萍兒剩下的那一半火氣也跟著消了,才意識到自己此番作為實在與大家閨秀的身份不相稱,忙扭著腰轉過身子,想讓“四殿下”先放了自己。

 

可當她剛轉過身,看清那個如白條豬般抱著自己的男人時,他腦子裡頓時轟隆一聲炸開了,怎麼可能!約她到這裡來的不是四殿下嗎!這個留著滿臉口水鼻涕,不斷往自己胸口蹭的男人是誰!

 

“啊!!!”極度的恐慌下,甯萍兒慘烈地叫了一聲,用力在魯平腦袋上捶打著,“救命啊!你放開我!放開我!!!”

 

“嘿嘿,萍兒小姐是嫌棄剛才不夠刺激,想玩些更刺激的嗎,沒問題,本少爺滿足你。”魯平尚以為甯萍兒是在同他調情,一個大力在甯萍兒屁股上掐了一下,“小娘子放心,本公子的功夫可不是吹的,一定讓你快活。”

 

“滾開!你個哪裡來的登徒子!不要碰我!”甯萍兒氣急了也怕極了,望著魯平的臉,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噁心湧上來,她想也沒想便一個巴掌抽在了魯平臉上。

 

魯平被打得腦袋一偏,臉頰上立刻浮現出鮮紅的五指印,他似乎也料想不到甯萍兒會打他,先是呆了呆,反應過來後,頓時兇相畢露,反手也是兩個耳光啪啪地抽在甯萍兒臉上,“臭婊-子,居然敢跟本少爺動手!剛才不還渾身騷樣像個蕩-婦似得嗎!現在又來跟本少爺裝什麼矜持!”說完也不再同甯萍兒客氣,分開她的雙腿,三下五除二就捅了進去。

 

撕裂般的疼痛讓甯萍兒咬破了嘴唇,她想哭,想叫,但魯平正卡著她的脖子,她發不出聲音,又被嵌固住了手臂,只能留著滿臉的眼淚,任憑魯平壓在她身體上橫衝直撞。

 

一時屋子裡只剩下了魯平濃厚的喘息聲與一陣急促的啪啪聲。

 

呼延元宸渾身僵硬地坐在房梁上,他壓根就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有機會圍觀一場活春宮,而且想不看都不行,哪怕他努力用眼睛望著上方的木質天花板,可耳邊怎麼都擋不住的聲音也在提醒著他,下邊那兩人到底在發生著什麼事。

 

其實從甯萍兒開始反抗的那一刻起,呼延元宸已經明白了,這不是一場約好的歡-好,而是一場赤-裸裸地強-暴,他不認識甯萍兒,原本想跳下去救出那個不斷掙紮的女子,可寧淵一直卡在他身前讓他動彈不得,而更讓他有些無言的是,不讓他下去救人便罷了,下邊那場戲寧淵居然還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臉上還帶著一種幸災樂禍的笑容。

 

終於,在最後用力頂了幾下後,魯平幹嚎一聲,似乎總算繳械投降了,不過瞧甯萍兒像挺屍一般的表情,他也覺得有些掃興,爬起來自顧自將衣服穿好,捏著甯萍兒的下巴說:“小娘子身段不錯,就是伺候人的功夫差了些,不過爺也不生氣,等你進了門,爺自然有時間好好教導你,一定能把你調-教成一個人間尤物,嘿嘿嘿。”帶著猥褻的笑容,魯平負手走了出去。

 

又過了許久,甯萍兒才低聲抽泣著爬了起來,胡亂將裙子套在身上,一面哭,一面踉蹌著腳步也跑出去了。

 

待到屋子裡人去樓空,呼延元宸才松下一大口氣,他長這麼大,也見過許多大場面,可今日這檔子事卻是頭一次碰到,背心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哪怕是當年在草原上同野狼搏鬥時,他也沒出過如此多的汗。

 

寧淵卻眉頭緊皺,因為眼下的事情卻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按照他的安排,早該在半刻鐘前,也就是魯平與甯萍兒弄得正酣的時候,白檀就該找個由頭把大夫人帶過來了,只要大夫人撞見了這對狗男女,不愁他們不能好事成雙,喜結連理,可為何直到現在,別說大夫人,就連白檀也沒了蹤影。

 

難道出現了什麼意外?

 

040 茉香初現

 

“甯公子,咱們是不是可以下去了。”呼延元宸忽然說出的話打斷了甯淵的思緒,他點點頭,打算朝外諾諾身子,可剛一動腰,就感覺屁股碰上了一根硬邦邦的東西。

 

同為男子,又兩世為人,寧淵立刻明白過來自己碰到的是什麼,帶著詭異又有些好笑的目光回頭看了呼延元宸一眼,這一看,倒讓呼延元宸小麥色的臉上一陣淺淺發紅,鬆懈下了緊繃的神經,他也是剛剛才發現自己身體上某個地方起了不自然的變化,尤其是寧淵碰的那一下,更像有人用指甲在他脊背上抓了一把,險些讓他渾身一顫。

 

“看不出來,皇子殿下的精力居然如此之好。”即便隔著衣服,那高挺起的尺寸也讓寧淵略微驚心,不禁開了個小玩笑。

 

哪只呼延元宸卻誤會了寧淵的意思,只當他在嘲笑自己欲求不滿,立刻帶著窘迫的眼神低聲辯解道:“身為男子,又未曾有過房中事的經驗,第一次碰上這樣的場面,會有反應難道不正常?”

 

“你……”寧淵卻料不到自己問出了一個大猛料,“你說你未曾做過房中事?”

 

呼延元宸滿臉狐疑,似不明白寧淵由什麼好驚訝的,“沒錯,那又如何。”

 

“你別怪我多嘴。”寧淵道:“我只是覺得,你既然身為一國皇子,身邊服侍的人應當是不缺的,在我們周朝,別說皇子,就算一般人家的少爺,到了你這個年紀,通房丫頭也該有好幾個了。”

 

寧淵說的是實話,先不談別人,單說寧湘,別看寧湘今年才十六歲,好幾年前就開始同身邊的丫頭們胡天亂搞,至於同為皇子的司空旭,陪寢的人選更是男女不禁,以呼延元宸的身份,到了現在居然還是個雛,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了。

 

哪只呼延元宸聽了寧淵的話後,不怒反笑,道:“我們夏人和你們周人不一樣,夏人信奉神鳥隼,神鳥忠貞,因此我們夏人大多奉行一夫一妻制,無論男女婚前皆不破身,雖然這幾年受你們周朝文化的影響,王公貴族也開始奢靡起來變得妻妾成群,不過我卻不願意那樣。”

 

“那你碰上精力旺盛的時候又是如何解決的,一直靠自瀆嗎。”寧淵是真的很好奇,呼延元宸這個年紀正是需要發洩的時候,卻不近女色,憋得太久總得有個釋放的方法,哪只他剛問出來,呼延元宸卻看著他,拋回來一個讓他目瞪口呆的答案,“自瀆是什麼?”

 

甯淵發現自己滿肚子的口才此刻好像都沒了用武之地,他總不能像個老先生一樣敦敦教導絲毫不懂人事的晚輩何為自瀆,如何自瀆,那樣著實太不文雅。但瞧著呼延元宸的表情又不像是在作弄他,寧淵喉嚨裡梗了梗,才說:“你在大周這麼久,應當也認識不少貴公子吧,難道你們聚在一起的時候,不會討論一些……”話還沒說完,寧淵就覺得自己這個問題實在是蠢,以呼延元宸的身份,所來往的大多便是景逸那樣名門望族出來的少爺,這些人沒事便愛把禮儀教養掛在嘴邊,來去都是白衣飄飄,揮手不帶雲彩的派頭,即便私下湊在一起能聊聊各自的房中秘事,可對著呼延元宸這位異族皇子,冠冕堂皇的話都說不過來,又如何會有契機討論到“自瀆”。

 

看甯淵在那裡臉色陰晴不定,表情變來變去的模樣,呼延元宸也不覺有他,繼續解釋道:“發洩精力的方式有很多,沖個冷水澡,或者找下屬練一場劍,很快便能讓興頭過去,你說的那個‘自瀆’若是一種好方法,不妨告訴我,日後我也能試試。”

 

“沒什麼,你當我什麼都沒說便是了。”寧淵發覺方才下邊那通豔戲沒有將自己怎麼樣,反而和呼延元宸才說了三兩句話,就讓自己臉頰開始發燙,這可不是好兆頭,忙催促道:“快帶我下去,我不會輕功。”

 

呼延元宸站起來,說了這麼些話,他身上的反應也消去了些,二人之間不再像方才那樣尷尬,呼延元宸摟住寧淵的腰,帶著他下了房梁。

 

腳踏實地的那一瞬間,寧淵才覺得心裡微微踏實了些,朝呼延元宸拱了拱手,便欲開門出去,哪只呼延元宸卻在背後叫住他,“甯公子,且等一下。”

 

甯淵回頭,“殿下還有什麼事嗎?”

 

“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問問你。”呼延元宸一雙英挺的眉毛微微蹙起,“方才,你為何要阻我救人。”

 

原來是想問這個。寧淵不動聲色地拂了拂袖袍的下拜,反問道:“你為何想救人。”

 

“若是甯公子在外邊,碰見一個弱女子被人強迫,身不由己時,難道不會出手救人?”呼延元宸道:“我知曉你們周人一貫看重女子名節,一名女子若婚前破身,等於生名盡毀,若見而不救,豈非與那施暴的暴徒成了一類人。”

 

“既然如此,殿下想救,方才便可以直接將我推開跳下去救人,殿下武藝高強,寧淵我自問攔不住你。”寧淵笑了笑,“不妨告訴殿下,即便你真的下去救了那女子,沒讓暴徒做到最後一步,但那二人有了肌膚之親已是事實,傳揚出去照樣生名盡毀,既然名聲橫豎都要毀了,為何不能讓他們索性做到底,我們也看戲看個全呢。”

 

甯淵說這句話時,臉上雲淡風輕的表情逐漸散去,顯露出幾分譏諷的神色。呼延元宸臉色也逐漸冷峻起來,看向寧淵的目光裡透著滿滿的不信,“甯公子,我想聽實話。”

 

寧淵眉毛一揚,“哦?為何殿下你覺得我在說謊?”

 

呼延元宸沉聲道:“因為我覺得甯公子你不似這般冷酷無情的人。”

 

“你錯了。”寧淵打斷他,“我同殿下總共不過只見了兩三次面,殿下如果自認為瞭解了我的脾氣未免可笑,我便告訴殿下,我甯淵從頭到腳,一直就是這麼冷酷無情的人。”

 

大概是因為大夫人沒有按計劃被帶過來,寧淵心裡掛心白檀,又因為呼延元宸居然幫甯萍兒說話讓,他心裡竄起了一股火氣,當下便硬邦邦地道:“不妨再告訴殿下,剛才那女子其實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是我把她騙到這裡;至於那個施暴狂徒,也是我事先安排好的,你所見的整場暴行,完全由我一手促成,我就是要讓我的妹妹名節盡毀,殿下覺得,這算不算冷酷無情呢?”

 

說完這麼一大串話,寧淵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覺得心裡舒坦了些,他不怕將這些告訴呼延元宸知道,即便呼延元宸傳揚出去又如何,他沒有證據,而魯平又的的確確覬覦甯萍兒,郎有情妾有意,寧淵自問不必擔什麼幹係。

 

呼延元宸沒有說話,但本來蹙著的眉毛卻舒展開了,漆黑深邃的眸子帶著奇異的目光看著甯淵,完全沒有如寧淵預料一般的憤怒與鄙夷,反而用一種輕緩的語氣說:“為什麼?”

 

“不為什麼。”寧淵轉過身,呼延元宸那種平和的目光讓他渾身不自在,他覺得奇怪,尋常人聽到他出手陷害自己的妹妹,難道不該痛斥他衣冠禽獸,狼心狗肺嗎。

 

寧淵匆匆朝外走,這一次呼延元宸沒有再叫住他,出了水榭閣樓,又順著小徑往前走了一段,寧淵不禁回過頭,看見遠處的閣樓已經有大半淹沒在重重樹影裡了,一陣悠遠渾厚的簫聲在這時從那個方向傳過來,吹的是一首低沉婉轉的曲子,不過很快又被半空中一朵綻放開的煙火壓了過去,遠處,五顏六色的煙火相繼升起綻開,將簫聲攪得支離破碎,同時也告訴寧淵,火舞大會已經開始了。

 

沿著河邊擺了許多火藥筒,左右各站著一名宮人,一人負責填充煙花彈,一人用火摺子點火。自從火舞這種東西被發明出來後,已經成為了達官貴人們逢年過節添喜加慶的必備物事,不過由於價格昂貴,也只有華京中的豪貴才用得起,江州很少見,因此春宴後舉辦的火舞大會,倒給了不少本地官員看新鮮的機會,大家看得專注,絲毫不會去注意周圍有哪些人來了,哪些人沒來。

 

甯淵本以為白檀沒有把大夫人帶來是出了什麼事,可走到辦火舞的地方,在成排的桌椅板凳中,他發現白檀正好端端站在寧家的那一堆下人中間,並且焦急地左顧右盼著,看見寧淵出現,她立刻迎上來,福了一禮,臉上滿是愧疚,喚了聲:“少爺。”

 

寧淵也不急,他緩步走到一處不顯眼的地方坐下,輕聲道:“出了什麼事。”

 

白檀小聲說:“我方才按著少爺的吩咐,找了個由頭,本來已經請動大夫人了,可走到半道上,卻被茉兒小姐攔了下來。”

 

甯茉兒?寧淵不禁抬起眼朝前方望去,嚴氏正坐在那裡,輕眯著眼睛欣賞天上的煙火,甯茉兒就坐在她身邊,臉色有些發白,還不斷清咳著。

 

“茉兒小姐說自己身體不舒服,想讓大夫人陪著她看火舞,奴婢一時又找不到好理由讓大夫人跟著我走,所以就……”白檀一邊說話,腦袋越發地低了下去,似乎對自己沒有辦成事很是懊惱,而寧淵,則一直看著甯茉兒那披著如墨般長髮的後腦勺,眼神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麼。

 

偏偏又是這時候,甯茉兒卻回過頭,似有意又似無意地,對寧淵笑了笑。

 

041 兄弟同盟

 

又一顆巨大的煙花綻開之後,一個面生的丫鬟借著煙火熄滅後有片刻陰影的功夫,將一張紙條塞進了白檀的手裡。

 

白檀一愣,立刻回頭去看,那丫鬟卻又靈活地擠走了,白檀只好彎腰把紙條遞給甯淵,“少爺,剛才有個不認識的丫頭塞給我這東西,你看看。”

 

甯淵看了白檀掌心被卷成一團的紙條一眼,拿過來打開,剛好又一朵煙花綻開,讓寧淵看清了上邊的字,紙條上用眉筆寫著“請來西閣一敘”。

 

西閣是他們寧家住的那幾棟閣樓中最西邊的一間,也是甯茉兒住的地方。

 

那眉筆的字跡很熟悉,寧淵立刻就想起來,年前甯萍兒打算用砒霜圓子嫁禍他時,也有個丫鬟塞給了他一張這種用眉筆寫成的紙條,提醒他“晚上小心”,當時他便很疑惑是誰在給他通風報信,可因為線索太少,他又在忙著別的事情分身不便,想著給他這張紙條的人應當也沒有惡意,所以才沒有追查,今日甯萍兒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擋了自己的計畫,現在又冒出這張紙條來,難道這一張,連同上次那張紙條,都和甯茉兒有關?

 

他再抬頭去看,發現甯茉兒的位置空空蕩蕩,人已經不知道去哪了。

 

“白檀,我走開一會兒,你呆在這裡。”寧淵默默將紙條撕碎,站起身,悄無聲息地順著來時的路離開了。

 

一路小心翼翼地避開巡視的宮人,寧淵來到紙條上所指的西閣,這棟隱藏在兩片花圃與一棵大樹之後的二層閣樓要比其他地方更為隱蔽,寧淵剛一出現,還沒來得及叩門,便從旁邊冒出個小個子的丫鬟,甯淵一瞧,正是那個年前在學監門口給她送紙條的丫鬟。

 

丫鬟對甯淵屈了屈膝蓋,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寧淵會出現般,對他屈了屈膝蓋,小聲道:“三少爺請隨我來。”說罷帶著寧淵繞到了閣樓對面,指著一溜從二樓廊臺上垂下來的繩梯道:“一樓住著兩個大夫人身邊的嬤嬤,未免麻煩還是不要驚動他們的好,三少爺請從這邊上去,我們小姐已經在等您了。”

 

寧淵點點頭,也沒多問,雖然他到現在還猜不出這甯茉兒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但這位二姐在他上一世時便是深居簡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自己與她也無過節,橫豎她也不會來害自己。

 

順著繩梯爬上廊台,這裡的地面被特地鋪上了一層厚布,想來是打算完全遮掩掉腳步聲,做得這般小心翼翼,倒讓寧淵更疑惑了,門是敞開的,寧淵一走進去,就看見坐在正中一張八仙桌旁的甯茉兒。

 

行宮是皇家的地方,自然處處都透著大氣,這閣樓二層雖然不比一層寬敞,但以只住一位小姐來說也綽綽有餘了,甯茉兒一身白裙乾淨雅致,沒有梳任何髮髻的頭髮柔軟地披散在肩膀上,看見寧淵,她眼角彎起來,隔著面紗的嘴唇似乎在微笑,“弟弟。”她聲音婉轉地說:“你總算來了。”

 

守在兩邊的另外兩個丫鬟極有默契般,在甯茉兒開口說話的那一刻就走了出去,還順道帶上了門,讓眼前這處場面變得更加神秘兮兮。

 

“坐吧。”甯茉兒纖指指了指身旁的紅木凳子,又指向桌子上正冒著熱氣的茶盞說:“聽聞弟弟你愛喝龍井,我今日特地備了龍井,你嘗嘗合不合胃口。”

 

寧淵卻站著沒動,他仔細打量了甯茉兒幾眼,忽然說道:“在這之前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我究竟是該管你叫二姐呢,還是管你叫二哥?”

 

甯茉兒渾身一震。

 

“當然你也可以不承認。”寧淵接著又道:“也許我看岔了也不無可能,而且我這人口風向來很緊,即便心存懷疑,也絕不會到外邊去胡亂嚼舌根,但是如果茉兒姐姐找我過來不單純是喝茶,而是要談一些別的事情的話,弟弟我覺得,茉兒姐姐你還是坦誠一些為好。”

 

甯茉兒眼神變了變,他沉默半晌,忽然展眉一笑,抬手將臉上的面紗揭了下來。

 

面紗下完全是一張足可以用“傾國傾城”來形容的臉孔,狹長妖豔的雙眸,精緻挺直的鼻樑,紅豔瑩潤的嘴唇,臉頰到下顎的線條完美如新月,再加上尖俏的下巴,絲毫不會讓人懷疑這是位天生麗質的絕色女子。

 

而此刻,“絕色女子”再度開口時,之前溫潤婉轉的嗓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略帶驚奇地看著寧淵,用男子特有的明朗聲線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承認,二哥你這通打扮在外貌上完美無缺,任何足以露餡的細節,你都想到了。”甯淵目光依次從甯茉兒勃頸上完全看不出來的喉結,挪到他胸前形態自然的酥胸,接著道:“但是外貌完美並非真的完美,論起體態與骨骼,男子與女子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第一次在除夕那天夜裡碰到你時,我便已經有些疑惑了,因為你走路的步態與尋常女子有明顯的差別。女子下盤骨較之男子相對輕盈,加上胸前雙乳的關係,他們在行走時身子會略微前傾,走路的力道也大多放在腳心之前,而男子因無此項,在走路時,會自然而然選擇較為穩健地將力道挪於足跟部,我在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發現,你行走時即便完全模仿出了女兒家的柔美姿勢,但行走的步態卻完完全全是男子的步態。”

 

甯茉兒愣了愣,他從來不知道男女之間還有步態之分,而緊接著又聽見寧淵道:“當然這只是其中一點,還有一點便是,二哥你難道從來就沒有發現過,你這一雙腳,若以一個女子的尺寸來衡量的話,不是有些大得過分了麼?”

 

寧淵一邊說,一邊垂下眼睛,直朝甯茉兒身下望去,甯茉兒也立刻低頭,果真發現自己因為是坐著,裙擺有些上浮,將他藏在裙擺底下的一雙繡花鞋露了出來。確實,即便大周開國之後就廢除了前朝要求女子纏足的規定,但以一個女子來說,也不該有這般趨近於男子尺寸的腳。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甯茉兒的身量高,腳也會跟著大些,他曾經想過要靠纏足來掩飾這一點,但因為纏足太過痛苦,她的生母趙氏不忍心,且他也並沒有打算一輩子以女兒身的身份過日子,想著平日裡應當沒有人會去注意他的腳,只要把裙擺做長些,放下來擋住就無妨了,怎料就是這樣的百密一疏,而讓寧淵坐實了他的猜測。

 

“早先曾聽下人們私下議論說,竹宣堂的三少爺好像變脾氣了,變得十分厲害,我如今也算百聞不如一見。”被看破了身份,甯茉兒也絲毫不惱,反而坦坦蕩蕩地道:“那便再自我介紹一下吧,我本名寧沫,真要算起來應當是你三哥,因為除了寧如海的嫡子寧湛,我們上邊還有一個大哥,可惜在我出生之前便早夭了。”

 

甯淵也料不到甯茉兒會如此乾脆地向自己坦誠,倒有些受寵若驚,他走到甯茉兒,或者說是寧沫身邊坐下,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才道:“那不知三哥這般小心翼翼地約弟弟我到這裡來,是為了什麼事?”

 

寧沫輕笑兩聲,“我也看出了弟弟是不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有什麼話我便直說了,我找弟弟來,是想與你結成同盟,如後可以守望相助,互相扶持。”頓了頓,他見寧淵不說話,又接著道:“我知道,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你或許會有些詫異,但我想說,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我對你沒有惡意,而且我相信你也能看出,我既然要以甯茉兒的身份過日子,處境便不會比你好上多少,我們結盟,只會有好處。”

 

說完,寧沫便靜靜看著寧淵,等著他的答覆。

 

甯淵當然知道寧沫沒有惡意,寧淵這人向來恩怨分明,沖著寧沫曾經幫過他一次,又對他坦誠,寧淵對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哥哥已經多出了幾分好感,而且從寧沫方才直呼寧如海的名字,而沒有稱呼他為父親的細節上來,自己這個哥哥對甯如海也沒什麼好感,但寧淵卻不會傻到立刻就答應,而是反問了一句:“為了什麼?”

 

寧沫一愣,“什麼為了什麼?”

 

“你覺得我為什麼要和你結盟,和你結盟能有怎樣的好處,或者說,你又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寧淵淡淡道:“我要先弄清楚這些後,再來談下一步的問題。”

 

寧沫聽完這些,不禁笑了一聲,“寧淵,說真的我怎麼都不相信你居然只有十三歲。”

 

“十四。”寧淵打斷他,“而且我一直覺得,一個人的想法和他的年齡應該沒有直接關係,三哥你說呢?”

 

“也對,反正有些事情即便我不說,你也遲早會知道,我現在告訴你,也算是賣給你一個人情。”寧沫點點頭,說道:“第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和我結盟,是因為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寧淵揚眉,“你指三夫人?”

 

“不對。”寧沫道:“是大夫人。”

 

“我想你應當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寧淵搖搖頭,“一直以來同我勢如水火的只有三夫人一個,大夫人與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況且她是嫡母,我沒有理由要同她對上。”

 

甯沫卻看著寧淵道:“井水不犯河水,你心裡真的是這麼想的嗎。”

 

寧淵沒說話。

 

寧沫繼續道:“我比你年長幾歲,雖然一直韜光養晦,這寧府裡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事情,我很少牽涉其中,好歹也聽聞過許多樁,對你生母唐姨娘的事自然也有所耳聞,你覺得,你娘當年失寵,真的是因為瞞著寧如海同別人偷情?可若是她沒有做,那個口口聲聲蹦出來往唐姨娘身上潑髒水的狂徒,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還有一件事或許你不知道,我也是從我娘那裡聽來的,唐姨娘在懷著你剛進門的時候,曾經病入膏肓過一次,請了數名大夫都診不出緣由,險些連命都丟了。”

 

“還有這種事!”寧淵一驚,“為何我從未聽我娘提起過。”

 

寧沫看著他,“你娘當初已經病糊塗了,自然沒什麼印象,而且他最後也轉危為安,或許覺得不過是一樁陳年舊事,沒有告訴你的必要。”

 

“那後來又是如何……”寧淵忐忑地問了一句,唐氏和甯馨兒是甯淵唯一的親人,即便他明知道唐氏最後安然無恙,可是在聽了寧沫的話後,還是感受到一陣恐懼。

 

“後來也是唐姨娘福大命大,當初府裡都開始替她準備後事了,哪只在床上躺了兩三天之後,她又奇跡般的好了過來。”

 

寧淵奇道:“你的意思是,沒有經過任何診治,就這般突然好了?”

 

“沒錯。”甯茉兒點點頭,“你娘那時候正得寵,見他身體忽然痊癒,府裡只顧著喜慶鬧騰,自然是沒有人會去關注她為何會突然重病,又離奇恢復的原因,只有我娘在暗中調查下,在你娘那段時間所服的安胎藥的藥渣裡,發現了一些還未被滾水化盡的,雪蠶蛻下的蠶衣。”

 

寧淵聽到這裡,便是渾身一顫,他知道此為何物,雪蠶珍奇,所吐之絲可用來織就價值連城的雪緞,而蛻下的蠶衣,卻含有至寒至陰之毒,毒性猛烈,無藥可解,因此大周律法明令其為禁物,如果唐氏當初所中的真是那樣的寒毒,豈非藥石無靈?

 

“那後來……”

 

“我知道你很疑惑,其實當我娘查到這些事後,她也疑惑非常,若唐姨娘真中了那樣的寒毒,又怎麼可能會痊癒,直到後來一次上玉靈山靈虛寺祈福的時候,無意間向他們方丈靈虛尊者問起此事,才得到答覆說,天下萬物都有相生相剋的道理,寒毒雖然厲害,且難以探查,但孕婦的血卻是天底下最至溫至潤之物,可以中和一切寒毒,你娘是因為那時候剛巧懷著你,才能天命所顧,轉危為安。”

 

寧淵放在膝蓋上的手握起拳頭又鬆開,才發現掌心上全是汗,他想起了種在湘蓮院裡的那些仙鶴草,他曾以為那是柳氏所為,但又不太符合柳氏明刀明槍的作風,不是沒有懷疑過大夫人,只是大夫人一直行事低調,也未主動來害過他們,因此對於嚴氏,寧淵一直本著“井水不犯河水”的想法,不想如果照寧沫所言,這一樁樁陰毒之事,難道都和大夫人有關?

 

“我所說的事情,你大可以回去向唐姨娘求證,而且既然說了,我也不怕乾脆地告訴你,我們這位嫡母,表面上很善於經營她大家閨秀,賢妻良母的形象,實際上心胸極為縝密惡毒,而且做事從不留證據,讓人無從抓到她的把柄。你與三夫人撕破臉是因為三夫人為人惡毒,可這到底也是明面上的惡毒,看透了,也就懂得防範,可像大夫人這類霧裡帶劍笑裡藏刀的,便非要付出一些血的代價才能參悟出來,而這份代價,就是我的哥哥甯滇。”

 

說到這裡,寧沫表情變得悠遠起來,“當初人人都認為我哥哥的死是意外,是失足落水而亡,可我娘知道我哥哥是識得水性的,怎麼可能不明不白就溺亡了呢?還在離大夫人院子不遠的小池塘裡?我哥哥的死亡對我娘的打擊很大,即便她發現了重重跡象都直指大夫人,卻苦於沒有真憑實據,根本不能將那個毒婦怎樣,我之所以要以甯茉兒的身份長大,也是我娘為了保護我的一種手段,她不願讓我重蹈我哥哥的覆轍。你難道就沒有懷疑過,為何寧如海有這麼多的女兒,卻只有兩個庶子?從前也有不少姨娘替他生過兒子的,可要麼生下來了養不大,得了這樣那樣離奇的病症之後早夭,要麼就乾脆生不下來,索性一通小產母子俱亡,就連寧湘與你的出生,也不過是她做得太過分引起了老夫人的懷疑,才不得不勉強收手。”

 

寧淵輕輕閉上眼睛,他不是笨人,其實這些猜測他也有過,可他覺得這想法太可怕了,一個人如果狠毒到這種程度,容不下一個孩子,還能每天端出一副賢妻良母的模樣,那她還是人嗎。

 

“至於第二個和第三個原因,和我結盟的好處,你應該明白,有個守望相助的盟友往往比一個人孤軍奮戰要好,上邊那些事,大夫人從前既然做得出,以後同樣做得出,而有些事情,也並不是靠著一張能說會道的嘴便能化險為夷的,我也沒想過要從你手裡得到什麼,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報仇。”

 

說完了這麼一通話,寧沫便沒有再說了,他安靜地坐著,等著寧淵的答覆。

 

甯淵心裡一直在驗證寧沫所言的真實性,畢竟他說了這麼多,全都是一面之詞,可即便懷疑,寧淵潛意識裡還是願意相信的,不止因為寧沫幫過他,就連二夫人趙氏,也曾在自己娘親唐氏被誣陷偷人,百口莫辯的時候,站出來為她說過話,替她免了沉塘的刑罰,算是救了她一命,這份恩情,即便唐氏不還,他作為唐氏的兒子,也是一定要還的。

 

“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吧。”寧淵緩緩吸了一口氣,“我也原意相信你,可有一點讓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有意與我結盟,那麼又是出於什麼目的,要同我作對呢。”

 

寧沫立刻就明白了,也沒有同寧淵裝傻的意思,“你指甯萍兒與魯平的事?”

 

寧淵點頭,“我不知道你是通過何種方式探查到我的計畫的,可是因為你從中作梗,讓我錯過了一場好戲,既然你要與我結盟,這個問題是不是也要給我一個說法。”

 

“從看見你春宴上哪裡都不去坐,反而在那個魯平身邊坐下,我便多少猜到你在打什麼主意了。”寧沫端起茶小抿了一口,“大家都知道你的妹妹甯馨兒被甯如海許給了魯平,那麼你為了救你妹妹,你自然要為她尋找一個替換人選,縱觀寧府上下,最適合你心目中人選的人,除了與你有大樑子的甯萍兒,也找不出別人了……所以我原本是想把這個當做一個見面禮送給你的,你該不會真認為,甯萍兒在大殿上裙子掉光,是場意外吧。”

 

寧淵一愣,“那是你做的?”

 

“不是我做的,但是有人替我做。”寧沫打了個啞謎,“我原本想著,魯平這人最為好色,只要她瞧上了甯萍兒,回去跟家裡一提,溫肅候對這個小兒子最是溺愛護短,不愁不會讓寧如海頭疼一陣子,而你的妹妹便也安全了,只是我卻料不到你竟然如此安慰,直接想讓他們生米煮成熟飯。”

 

“因為這件事牽連到馨兒,所以我決不允許有任何變故發生。”甯淵冷聲道:“但凡一件事,既然做,就要有十成的把握,甯萍兒一旦失身于魯平,那麼她便是出嫁的唯一人選了,加上若是他們辦好事時被大夫人看見,則會更水到渠成,只是我不懂你為何要阻攔。”

 

寧沫道:“我攔著大夫人是一件好事,不然你覺得,如果真被大夫人撞見了那兩人媾-和,大夫人就會如你所願的把甯萍兒許給魯平嗎?”

 

“這……”寧淵有些遲疑了,他之前對這位嫡母瞭解不深,所以並未想到這一層,但如果按照寧沫所言,如果大夫人撞見了甯萍兒和魯平歡好……

 

“她會立刻毫不猶豫地以不守婦道的罪名將甯萍兒家法,等甯萍兒有死無生後,她又會找個由頭把火燒到你寧淵的身上,更別說還是你身邊的丫頭白檀把她帶過去的,到那時候,三夫人失了寶貝女兒,又不能將大夫人怎麼樣,便只能來同你和你娘拼命了,而你的妹妹甯馨兒,一樣要嫁。”寧沫一席話如醍醐灌頂,讓寧淵渾身一顫,是了,這件事他千算萬算,就是沒有把大夫人的性子算進去,他滿心以為大夫人不過是個愛慕虛名的嫡母,現在看來,是他想得不夠深。

 

“大夫人最善於做的一件事,便是坐山觀虎鬥,但凡可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事情,她都不會放過,如今寧府裡明面上只有兩名庶子,無論是借著你的手絆倒三夫人一脈,還是借著三夫人的手把你置之死地,于她,於寧湛,都是天大的好事。除夕那天夜裡她會出手將甯萍兒救下,也是這個原因,在你們兩個庶子死掉一個之前,甯萍兒還有用處。”

 

042 姐妹反目

 

甯淵長久的沒說話,寧沫也不急,因為他知道寧淵肯定能想明白,只不過是需要一些時間來考慮清楚而已。

 

“你說的沒錯,今天我的確沒有考慮周到,這件事要多謝你。”甯淵看著寧沫,“至於你說的其他事情,我需要親自去求證,並非我不相信你,我只是更相信我親眼看見的而已。”

 

“這個自然,人之常情,原本今日貿然把你請來這裡也是我唐突,可若是在寧府,我也不知道大夫人到底有多少眼線,行宮裡卻要安全許多。”寧沫轉頭朝門外輕喚了一聲“水秀”,很快,那個領著寧淵來的小丫鬟便走了進來。

 

“這丫鬟叫水秀,是我的心腹,我不常在寧府中走動,如果有事的話,這丫頭會跟你聯絡。”

 

甯淵點頭起身,向寧沫告辭,便跟著水秀出去了。

 

寧沫輕歎了一口氣,重新將面紗掛上。

 

這是一個不知有多少人徹夜難眠的夜晚,寧淵躺在床上,絲錦被柔軟舒適,他卻輾轉反側,腦子裡不斷回想著寧沫的話;甯萍兒把房間的丫頭全趕了出去,自己蜷縮在被子裡瑟瑟發抖;寧沫直到深夜還坐在房間外的廊臺上,望著天空一輪圓月若有所思,當然他也沒發現,在他閣樓下的樹影裡,有個錦衣玉冠的俊秀青年就著那麼些可憐的月光,傻乎乎地盯著他的側臉瞧,偶爾還會癡迷地喊出一聲“茉兒小姐”。

 

至於遠處的水榭閣樓裡,勁裝皮裘的呼延元宸仰躺在房頂的琉璃瓦上,手中鐵蕭裡不斷發出低沉悠揚的樂聲,直到傳出老遠。

 

春宴結束後,在別的人家都歡天喜地地沉浸在家裡有少爺小姐飛黃騰達,或互相分享春宴上所見所得的時候,只有甯府完全沉浸在一片愁雲慘霧中。

 

壽安堂裡,沈氏與甯如海高坐,嚴氏與柳氏坐在下首,除此之外便再沒有別人了,甯萍兒跪在正中,她雙眼下掛著烏青,臉色更是一片蒼白,許是跪得久了,膝蓋都開始打顫,柳氏看著心疼,好幾次想向寧如海求情,可看見沈氏一張惱怒嚴肅的臉,又耐著性子把話壓了下來。

 

沈氏抿了一口茶,似乎是覺得茶水不合胃口,眉頭皺了皺眉,又重重在身邊的小幾上放下,發出“砰”的一聲,震得甯萍兒也跟著心神一顫。

 

寧如海陪著笑臉道:“老夫人,茶水若是涼了,便讓下人們再換上便是。”

 

沈氏斜著眼睛瞪了寧如海一眼,“哼,茶水不好喝自然換得,你的女兒做了醜事,那也能不能換了去?”

 

甯萍兒腦袋埋得更低了,寧如海臉色一僵,悻悻道:“小孩子犯錯,按照家規懲處便是,老夫人實在犯不著生氣,小心氣壞了身子。”

 

“是啊,只要犯錯,上家法便行了。”沈氏哼了一聲,“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用再多的家法,也挽不回咱們寧府的顏面了!”說道這裡,沈氏重重在身側的小幾上拍了幾下,指頭上的翡翠戒指撞在堅木桌面上梆梆作響,“別人家會怎麼議論我都猜得出來,說寧家生了一個好女兒,賣弄風騷買弄到皇家宴會上去了,以為當眾脫衣便能勾搭上達官貴人,真是癡心妄想!”

 

“老夫人,您怎麼能這麼說呢。”柳氏小聲辯駁一句,“皇后娘娘金口玉言都說了那不過是一場意外,咱們萍兒也是受害者呀。”

 

“你住口!”自從上回巫蠱小人的事,沈氏心裡一直憋著一口氣,也一直瞧柳氏不順眼,如今看她居然敢插嘴,火氣蹭地就上來了,“都是你教養出來的好女兒!敗壞門風到這樣的地步,居然還有臉狡辯!便也多虧了皇后娘娘金口玉言,才讓我寧家保住了最後的臉皮,沒有因為這個臭丫頭而顏面掃地,不然你以為老身現在還會在這裡同你們廢話嗎,早讓人把這蠢東西綁起來,然後尋個不嫌棄咱們的農作佃戶,嫁出去一身乾淨了!”

 

甯萍兒渾身一震,她自小過的便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沈氏真的一怒之下把她許給身份低下的農家佃戶,讓她去過那種粗茶淡飯的日子,她怎麼受得了!

 

但是她不敢說話,更不敢為自己辯駁,因為她身上還有一個更大的秘密,如今只是為著春宴上的那場意外,沈氏便已經氣成了這幅模樣,說她敗壞門風,若是被沈氏知道她已經遭男人玷污了,不再是完璧之身,那她哪裡還有活路,只怕將她直接送上山去當尼姑都是輕的!

 

“老夫人,這都是媳婦的不是,是妾身沒有照顧好這幾個孩子,才出了這樣的意外,若妾身為人嚴謹一些,多檢查檢查萍兒的衣服,應當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嚴氏在此時站起來,行了個大禮向沈氏跪下,“養不教,母之過,身為嫡母,媳婦難辭其咎,老夫人便罰我吧。”

 

柳氏見狀也跟著趕緊跪下。

 

沈氏粗喘了幾口氣,臉色卻緩和了一些,寧如海看了嚴氏一眼,他知曉自己的母親素來是個喜歡爭強好勝的頑固性子,你越是求情,她就會覺得你是在頂撞她,就偏要治你的罪;而你自己把錯誤坦誠了,順著她這口氣下去,她又會覺得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從輕處罰,顯然嚴氏同樣很清楚這一點,她也並不是為了甯萍兒在求情,只是想讓沈氏不要遷怒自己而已。

 

“罷了,你起來吧,這事不能怪你,是這丫頭自己蠢,好在皇后娘娘明鑒,才免了我寧家一場禍事。”沈氏淡淡道。

 

“老夫人,其實皇后娘娘開口願意幫咱們萍兒開口說話,是四皇子殿下向皇上求的情呢。”柳氏打量了一眼沈氏的表情,扯開一絲笑,說道:“而且……我聽聞萍兒出事時手無足措,也是四殿下忽然出現,用自己的披風救下了萍兒。”

 

“所以呢?”沈氏語氣一揚。

 

“所以……媳婦覺得。”柳氏看了看寧如海,又看了眼嚴氏,索性開口道:“此事似乎也不全是壞事,四皇子殿下,似乎,似乎對咱們萍兒有意思呢?”

 

“哼,我瞧你是白日夢做多了,腦子都開始不正常,有你這樣的蠢娘,難怪教不好女兒!”柳氏不想自己這番自以為可以討得沈氏歡心的話,卻被沈氏啐了一臉。

 

她委屈地看向寧如海,哪知寧如海也正用惱怒的眼神望著她,只看得柳氏心肝一顫,趕緊閉嘴。

 

“甯萍兒,你去吧!”沈氏說了這些話似乎也累了,有些不耐煩地對甯萍兒揮揮手。

 

甯萍兒一愣,“祖母,你讓我去哪?”

 

“之前罰你在祠堂關三個月,哪只才一個多月你父親就心軟將你放了出來,我便知道,你完全沒想過要悔改。”沈氏瞥了寧如海一眼。

 

“沒錯,之前為夫就不該如此心軟,你便回祠堂去再住兩個月,好好思過。”寧如海輕咳一聲,詢問般看向沈氏,沈氏沒說話,想來對寧如海的決定並不反對。

 

一聽又要回去祠堂,甯萍兒哪裡肯,她委屈地看向柳氏與嚴氏,哪只沈氏緊接著的一句“誰要是求情,便一起進去與她同住”,又讓正準備說話的柳氏定在了原地。

 

甯萍兒沒辦法,只能哭哭啼啼地由兩個粗使婆子拎走了,柳氏看著心疼,不過好在這一回她沒有挨板子,想來祠堂裡雖然缺衣少穿,卻也不會過得像上次那般狼狽。

 

“當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做出這等醜事,還好意思覬覦皇子殿下,咱們甯家怎麼養得出這種女兒。”沈氏滿臉不屑地低語了一句,搖了搖頭。

 

****

 

“少爺,你聽說了嗎,萍兒小姐又被關進祠堂裡去了。”第二日,白檀捧著一些上好的糕點進了竹宣堂的院門,院子裡陽光正好,白梅帶著甯馨兒在一邊的花圃裡摘小花做花環,寧淵則坐在不遠處的青石凳上,手裡居然拿著針線在縫補一件女兒家的上衣。

 

“只是關祠堂而已,兩三個月也就放出來了。”寧淵顯得滿不在乎,將剛補好上衣對著日頭看了看,然後沖甯馨兒揮揮手,“馨兒,來這邊。”

 

甯馨兒聽見甯淵喚她,立刻跑了過來,一個大力撲倒寧淵的膝蓋上,沖她甜甜一笑,“哥哥!”

 

“你這丫頭,整天如此毛躁,哪裡有一絲官家小姐的樣子,在這麼下去,當心沒有人敢娶你。”甯淵嗔怪般在甯馨兒鼻頭上刮了一下,抖了抖手上的衣服,“來快穿上,下次出門讓娘親多看著你些,別又衣服破了自己還不知道。”

 

“嫁人有什麼好的,馨兒才不要嫁人,馨兒只要陪著娘親和哥哥就好。”甯馨兒穿好衣服,沖寧淵做了個鬼臉,又一蹦一跳找白梅玩去了,白檀沒忍住笑,噗嗤一聲,“馨兒小姐果然是小孩子心性呢。”

 

“你以為這是好事嗎。”甯淵看了白檀一眼,“過了今年,她就九歲了,也該懂一些人情世故了,總是這般天真下去可怎麼得了。”

 

白檀道:“小姐需要懂什麼人情世故,有個連針線活都手到擒來的哥哥照拂,便是這輩子,都不必再懂什麼事了。”

 

“聽你這麼說,難道我還能照顧她一輩子不成。”寧淵看著不遠處正活蹦亂跳地甯馨兒,淡淡道:“人生最奇妙的事情就是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但凡碰到一些身不由己的時候,別說針線活了,是什麼活都要學的,如果沒有自己照顧自己的能力,只會活得無比辛苦。”

 

“少爺別取笑奴婢,奴婢沒讀過書,哪裡聽得懂這些。”白檀苦笑一下,將糕點擺在寧淵面前,又為他沏上茶水,然後趁著彎腰的功夫,在他耳邊小聲說:“周石方才送了信回來,溫肅候府那邊還沒動靜,也沒有派人來說要把提親的物件換成萍兒小姐。”

 

自打從行宮回來,寧淵就將已經跟在他身邊學了一些功夫的周石派到溫肅候府周圍,盯著侯府的動靜。

 

寧淵眉毛一皺,“奇怪,難道這魯平要了甯萍兒的身子,還打算要娶馨兒不成,他竟這般不要臉?”

 

“也許是他還沒膽子把這件事跟溫肅候說呢。”白檀小聲道。

 

“也對,我聽過傳言,溫肅候雖然護短,魯平在外邊也愛花天酒地,可在家裡關起門來,魯平卻很怕自己的父親,他一時不敢說自己和甯萍兒的事情也正常。”寧淵點點頭。

 

“那咱們怎麼辦,眼看著日子越來越近了,難道真的讓馨兒小姐出嫁不成?”

 

“魯平對他父親是膽子小,可色膽卻向來很大,既然他不願意主動說出口,那麼我為什麼不在後邊推他一把呢。”寧淵露出一絲淺笑,對著白檀耳語幾句,白檀眼睛一亮,用一種“少爺太壞”的眼神看了寧淵一眼,點點頭,快步去了。

 

是夜。

 

祠堂的偏堂裡只點了一支散發著黃豆般大小光亮的蠟燭,甯萍兒跪在一塊草席上,手裡捧著一本《女兒經》,正輕聲誦讀著。

 

這也是祠堂裡的家法之一,那草席並不是普通草席,而是用粗藤草編織而成,這種藤草質地極粗,上邊還有毛刺,用來編成草席後,跪在上邊時,粗糙的藤蔓和尖銳的毛刺會不斷刺激著膝蓋上細嫩的皮膚,雖然不至於紮破,但痛感是一點也不少,並且往往一跪就要跪數個時辰,旁邊還有教引嬤嬤盯著,什麼時候嬤嬤累了去睡覺,什麼時候才能起身。

 

光線那麼暗,膝蓋又疼,還要大聲讀著《女兒經》,而且只要有一個字讀錯,嬤嬤的竹鞭就會毫不留情地抽在背上,剛進到祠堂的第一天,甯萍兒就覺得度日如年,恨不得再受幾十個板子,哪怕要躺在床上養十幾天的傷,都比現在整天受這種折磨要好。

 

“勤修身,養婦德,疏男子,恭父母……”同樣的內容念過幾十遍,甯萍兒嗓子也啞了,只盼著能停下來喘口氣或者喝口水,就在這時,另一個嬤嬤推開了房間的門,走進來同房裡的嬤嬤低語了幾句,而後他們便一同出去了,甯萍兒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她巴不得嬤嬤離開,立刻便渾身一軟,跌坐在了一邊,不斷揉著刺痛發麻的膝蓋。

 

“姐姐,你怎麼樣。”門口冷不丁又響起一道聲音,狠狠嚇了甯萍兒一跳,她以為是嬤嬤去而複返,結果抬頭去看,卻見到一個同她年紀差不多的輕紗麗人,正拎著一個食盒,站在門口對她微笑。

 

是甯倩兒。

 

“怎麼是你。”甯萍兒松下一口氣,坐下去繼續揉著自己的腿。

 

“我來看看姐姐,順便給你帶一些東西。”甯倩兒將食盒放到甯萍兒身前,一打開,裡邊是好幾樣精緻的小菜。

 

祠堂裡的晚飯只有槽面饅頭和清水,甯萍兒因為吃不慣,幾乎沒往肚子裡咽,現下正是肚子餓的時候,當即也不同甯倩兒客氣了,抄起筷子便吃了起來,哪只剛吃了第一口,便用力吐掉,怒喝道:“這些菜都冷了,你居然還拿給我吃!?”

 

“咦,冷了嗎?”甯倩兒一愣,自己也嘗了一口,才帶著歉意道:“姐姐別生氣,荷心苑離祠堂畢竟有些遠,這些飯菜做出來的時候分明還是熱的,想是在路上涼了,不過味道卻也沒變,姐姐便將就著吃些吧。”

 

“哼,你當我的品味同你那般下作嗎,連冷飯菜都吃。”甯萍兒冷哼一聲,“荷心苑離這裡是有一些距離,不過要是腳程快些,也要不了多久,哪裡能讓飯菜涼成這個樣子,定然是你在半路上使壞,故意磨磨蹭蹭,想讓我吃冷飯菜,想看看我丟臉的樣子。”

 

“姐姐,我沒有。”甯倩兒滿臉委屈,“你是我姐姐,我怎麼能……”

 

“少在我面前裝可憐,我這次遭難,只怕也跟你脫不了幹係,那身裙子可是你親手交給我的,難不成就是你故意在裙子上做手腳,好讓我出醜!”甯萍兒回憶起自己所受的這番屈辱,像是氣急了,想也沒想便一巴掌抽在甯倩兒臉上,“臭丫頭,你也不想想從小到大我是怎麼對你的,小時候你又笨又蠢,整天惹得娘和祖母不痛快,若不是我把自己吃剩下的點心給你,穿剩下的衣裳給你,你能有那麼好的東西吃?那麼好的好衣裳穿?現在可好,不光反過來算計我,還故意拿這些冷飯菜來給我吃,甯倩兒,你安的什麼心!”

 

“我沒有……嗚嗚……我沒有……”甯倩兒雙手捧臉,哭得厲害,甯萍兒卻把目光落在甯倩兒的裙子上,見那身裙子光澤亮麗,不光料子出眾,做工也極好,頓時一愣,“這裙子……是那件水藍紗?”

 

甯倩兒渾身顫了顫,忙把裙擺往自己的方向收了幾下,支支吾吾道:“沒……沒有,姐姐你看錯了。”

 

“我怎麼可能看錯,這分明是那件水藍紗!娘親在城內最大布莊錦繡鴛鴦閣裡親自為我挑的水藍紗,怎麼會穿在你的身上!”甯萍兒狠狠瞪著甯倩兒,當初那匹雪緞雞飛蛋打之後,柳氏為了安撫甯萍兒,才弄來了這身水藍紗裙,只不過甯萍兒一直捨不得穿,她原本的打算是找個最合適的場合再穿上讓自己豔麗四射,如今這裙子怎麼會跑到甯倩兒身上去了!?

 

“是娘給我的。”甯倩兒哽咽道:“娘說……說……”

 

“她說什麼,你快告訴我,不然我現在就把你這身裙子扒下來!”甯萍兒惡狠狠地盯著甯倩兒,模樣好似厲鬼一般。

 

“娘說你身上出了這樣的事情,這衣裳給你穿了也無用,就拿給我了……”

 

“她真的這麼說!?”甯萍兒用力抓住甯倩兒的肩膀猛搖,見甯倩兒點頭,她表情先是僵了一下,然後突然變得更加猙獰,一下便將甯倩兒推開,又踢翻了她帶來的所有食物,大叫道:“滾!滾出去!別穿著這身裙子在我眼前晃!你根本不配!”

 

甯倩兒畏縮地抓起食盒,三兩步跑出祠堂,彎腰喘了幾口氣後,才直起身子,表情平靜地擦掉眼角的淚珠,然後又仔細將裙擺上每一道甯萍兒弄出來的褶皺撫平,回頭見甯萍兒還在屋子裡發瘋大叫,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自語道:“垂死掙紮”,隨即緩步朝著來時的方向去了,卻走到半途上,繞開了荷心苑的路,身子消失在路旁一座假山後邊。

 

假山後邊卻有一方魚塘,塘邊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麗人,手裡端著一盒魚食,每撒一點下去,便有一群錦鯉爭湧上來爭搶,劈裡啪啦的甚是好看。

 

“事情辦好了?”聽到有腳步聲,白衣麗人轉過頭,正是臉上掛著薄紗的寧沫。

 

“都辦妥了,不過茉兒姐姐你也應當跟我同去的,好好欣賞一下她那幅嘴臉。”甯倩兒沖著甯沫一福身,嘴裡不忘咬牙切齒地說道:“受了她那麼多年的氣,真是痛快。”

 

寧沫奇道:“痛快麼,可她怎麼說都是你的親姐姐,我原以為你會有些愧疚的。”

 

“若是從前,或許我也會愧疚,但是現在不會了。”甯倩兒表情平靜,“她的確是我的親姐姐,一直以來我也是把他當做親姐姐的,可只怕她從未把我當成過妹妹,于她而言,我不過只比她身邊的丫頭身份高一些罷了。”

 

“哦?”寧沫一揚眉,“都是一個娘生的,何至如此。”

 

“怨恨都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她如今變成這幅模樣,是自作自受,始作俑者,怪不得旁人。”甯倩兒恨恨道:“在娘的眼裡也是,從小到大,我甯倩兒都是她甯萍兒的陪襯,但凡有什麼好東西,無論是吃食,衣裳,首飾,永遠都是以她為先,至於我嗎,一個自小蠢笨,又不懂得爭強好勝的妹妹,是不會計較這些的。”

 

“可惜呀,三姨娘向來自詡聰明,不料卻連自己的女兒都看不透,當真可憐。”寧沫聽後搖了搖頭,“不過三姨娘到底是你親娘,將你養大,也未苛待你,你又何必來向我這個一直深居簡出的二姐投誠,要去作弄你的親姐姐。”

 

“娘?茉兒姐姐你不要取笑我了,從我意外得知我在這個娘眼裡的唯一價值,就是為自己的姐姐鋪就一條將來嫁入豪門的順暢之路,我的心裡,就只當沒有這個娘了。”

 

043 雙修之法

 

“行了,我知道這些年你很為自己鳴不平,不過瞧你這一身裙子,也該到吐氣揚眉的時候了。”甯沫上下打量了甯倩兒一眼,“這身裙子,我覺得穿在你身上比穿在甯萍兒身上合適。”

 

甯倩兒也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水藍紗裙,“哼,他們從小便以為我蠢,認為我比不上甯萍兒,姐妹一場,我不欲於甯萍兒爭鋒,我就一直裝蠢賣乖,如果最後也不過是被當成棋子的命運,我何必要繼續裝下去,她甯萍兒能有的,我便不能有嗎。”

 

頓了頓,她又問道:“不過茉兒姐姐,你又為何給我銀子讓我賄賂祠堂的教引嬤嬤,讓他們早些回去睡覺呢,一直盯著甯萍兒讓她誦經難道不好嗎?”

 

甯沫風情萬種地一笑,“因為我總覺得今天晚上祠堂裡會有一出好戲,教引嬤嬤不在的話,也方便些。”

 

甯倩兒滿臉不解,“好戲?”

 

“只是我的猜測罷了。”寧沫轉過身去,繼續餵食池塘裡的錦鯉,“不過我覺得我應當不會猜錯,如果今晚什麼事都沒有,就只當我白費心機好了,你不用在意。”

 

就在甯沫和甯倩兒說話的當兒,在寧府後門處,有兩個人影順著門外一株大樹的枝椏,悄悄翻過了院牆。

 

兩個人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穿著一身灰衣,高大壯實的少年走在前面,一身華服的胖子緊跟在後亦步亦趨,兩人都走得很小心,不過寧府晚上守夜的下人本就不多,兩人專挑暗的地方走,也不會有人發現。

 

就這般躲躲閃閃,七拐八繞地走過一段距離之後,跟在少年背後的胖子先輕聲喚了起來,“等等,等等,這一路緊趕慢趕可累壞我了,容我先喘口氣。”說罷便在路旁隨便尋了塊石頭坐下,掄起袖子不停往臉上扇風。

 

“不成啊魯公子。”那結實少年道:“咱們得趁著教引嬤嬤換班的那一兩個時辰的空蕩溜進去,不然若是被發現了,事也就辦不成了。”

 

華服胖子正是魯平,他像是精心打扮過,衣裳挑了一件新的,臉頰上還撲了些香粉,整個人都香噴噴的,不過他像是從沒做過什麼體力活,才走這樣一小段路,便氣喘個不停,腦門心上也出了好些汗。

 

甯淵見魯平強要了甯萍兒之後便再無動靜,料定了他不敢將此事對溫肅候說,事實也確實是如此。那日魯平雖然色膽包天,對著甯萍兒霸王硬上弓,但事後回過神來,仍免不了一陣後怕。自從他死了兩個老婆之後,溫肅候為了顏面著想,曾嚴厲警告他在娶新老婆之前要安守本分一陣子,可他不光沒有安守本分,還玷污了未來老婆的姐姐,這事如果被溫肅候知道,少不得要扒下他一層皮來。

 

因此即便心心念念著甯萍兒的身體,想著若是娶回來的是甯萍兒該有多好,他也沒膽子將這份心思告訴溫肅候,正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武安伯府的人居然主動找上門了。

 

那個自稱周石的傢夥告訴他,甯萍兒因為春宴上的那樁烏龍,被老夫人關進了祠堂閉門思過,不過甯萍兒一人獨居祠堂時,卻感到無比的空虛寂寞,心心念念著6家少爺的好,因此特地派了周石過來,想讓周石帶著魯家少爺偷偷來甯府相會。

 

魯平一聽,當即樂得忘乎所以,色心一起,便來不及思考為何那日甯萍兒明明反抗得厲害,卻轉眼又開始對他念念不忘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甯萍兒那滑嫩如脂的酥胸與三月桃花般的嬌嫩蓓蕾,既然有機會再親方澤,他怎麼可能放過。

 

於是他匆匆忙忙換了一身自以為英俊瀟灑的衣服,就跟著周石出來了,卻不想一路跳牆翻院,除了在床上,他魯平還從未做過如此耗費精神的事情。

 

“再加把勁吧魯公子,眼看就要到了,萍兒小姐等你可等得心急呢。”周石一邊說,一邊四處打量周圍的動靜。

 

魯平噗嗤噗嗤喘了幾口氣,腦子裡不斷回憶著甯萍兒的那股嬌媚樣,邪火一竄上來,好像體力也恢復了些,“既然萍兒小姐如此思念本公子,那本公子也不能讓萍兒小姐等急了。”說罷,一咬牙重新站了起來,跟著周石繼續朝前走。

 

終於,拐過一個彎,寧家祠堂近在咫尺,周石卻愣了一下,他原本還在想要如何打發掉祠堂看門的下人,好讓魯平順利溜進去,可如今祠堂門口居然空空蕩蕩,院子裡也見不著一個人影,他當然不可能知道是寧沫已經提前讓甯倩兒清過場了,便徑直帶著魯平走向甯萍兒的屋子,魯平迫不及待地推開門,一閃身便走了進去。

 

屋裡沒點燈,但是借著門外透進的月光,還是能看清甯萍兒側身睡在草席上的玲瓏曲線,魯平搓了搓手,只覺得身下漲得厲害,哪裡還管得了其他,直接撲上去將莫名其妙驚醒的甯萍兒壓住,便撲哧撲哧地開始辦事了。

 

周石站在門外聽了一會,見屋裡很快便傳出了魯平的喘息聲和甯萍兒沉悶的嗚咽聲,想來是魯平還有些腦子,曉得弄出太大的動靜不好,知道捂住甯萍兒的嘴。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魯平胡亂披著衣服從裡邊走了進來,臉上的潮紅色還沒有退去,只不斷摸著下巴說:“爽,真爽!”

 

周石側目朝屋裡看了一眼,見甯萍兒正衣衫不整地癱在那裡暗自垂淚,他伸手關上門,對魯平道:“魯公子,我再送您出去吧,這條路你若是走熟了,下次再來的時候,想來也不需要小的接送了。”

 

“下次?”魯平眼睛一吊,“你是說,我還能繼續來?”

 

“魯公子你身手這般好,若是小心些,自然不妨事。”周石點頭微笑。

 

約莫一個時辰後,周石回到了竹宣堂。

 

寧淵還沒有睡,正坐在軟榻上就著燭光看書,周石推門進來,低聲說道:“已經將魯公子送回去了。”

 

“嗯,做得好。”寧淵將書翻過一頁,“甯萍兒是什麼反應。”

 

周石道:“還能有什麼反應,完事之後便只知道哭,不過她也只能哭了,教引嬤嬤一過來,她便立刻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

 

“她個性向來高傲,這樣的醜事,又怎麼可能說得出口。”寧淵又翻了一頁,“這一來一回沒有被人發現吧。”

 

周石點點頭,“依少爺的吩咐,一路上都很小心,不過也奇怪,往常祠堂裡都有教引嬤嬤值夜,今晚卻沒什麼人,好像特意等著我帶魯公子過去似的。”

 

“是嗎。”寧淵翻書的手頓了頓,腦子裡忽然劃過一個人影,隨即笑道:“不用在意,事情辦成了便行。”

 

“可是少爺。”周石道:“你既然安排他們私會,可是又故意做得小心翼翼不讓別人知道,這是何意?若要保下馨兒小姐,怎麼都得讓人撞破了他們的好事才好。”

 

“凡是不能太刻意,不然不光達不到想要的效果,搞不好還會引火焚身,這是我從另一個人身上學來的道理。”甯淵抬頭看著周石,“魯平和甯萍兒的事情,遲早是會被發現的,我又何必急於一時,欲速則不達,離馨兒出嫁還有個把月,我可不想因為做得太刻意,而被人抓住把柄。”

 

周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正想離開,卻聽見窗外響起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什麼把柄?”

 

他和寧淵都是一驚,寧淵剛站起來,周石已經身子靈活地飛身沖出了窗戶,很快,院子裡便傳來一陣沉悶的拳腳相交聲。

 

寧淵緊跟著出去,果真見周石已經同一個蒙面黑衣人戰在了一處,不過瞧場面,顯然是那黑衣人在作弄周石玩,一溜煙地閃躲,也不還手,偏偏周石還連他的衣角都沾不到。

 

那蒙面黑衣人見到寧淵,便也不朝別的地方躲了,閃過周石的一拳後,身子便朝寧淵的方向略來,同時抬起手,修長有力的手掌帶著陣陣勁風直朝寧淵臉頰襲來。

 

“少爺小心!”周石在背後急喚一聲,可寧淵卻不閃也不躲,連眼神都沒怎麼變,帶著一股淡漠的神情直視那蒙面人越來越近的手掌,眼看就要被那一掌打中的當兒,那人掌力卻忽然一偏,險之又險地從寧淵臉上避開,接著蒙面人一陣風似地從他身邊略過,停在了他身側,奇道:“你怎麼不躲?”

 

“反正我和周石加起來也不是你的對手,躲什麼躲。”寧淵沒好氣地盯著那蒙面人的眼睛看了一眼。

 

“少爺,你怎麼……”瞧著自家少爺好像和這聽牆角的蒙面人認識的樣子,周石愣了愣。

 

不光是周石,方才打鬥的聲音也驚醒了睡在偏房的丫鬟下人們,周圍的房間燭光一盞接一盞亮起,白氏姐妹也跟著跑了出來,“發生了什麼事,周石你方才在叫什麼?”

 

寧淵瞟了一眼身側,那蒙面人在白氏姐妹出來的刹那就閃進了屋子裡,想來也是不願被許多人看到,“沒什麼事,都回去睡覺。”寧淵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都回屋裡去,自己也率先後退一步進了臥房,又順手關上了門。

 

屋子裡,那蒙面人已經扯下了臉上的布巾,正拿著寧淵方才放下的書本在瞧,寧淵雙手攏在袖子裡,輕道一句:“夜半三更的,呼延殿下大駕光臨,是有什麼事情指教嗎。”

 

蒙面人轉過身,露出來的果真是呼延元宸那張俊朗的臉,他將書本放下,微笑道:“我正好奇,我明明蒙上了臉,甯公子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皇子殿下說笑了,大周雖然奇人千千萬,但是眼珠泛藍的可不多見,下回如果你還想做蒙面人的行當,我建議你最好將眼睛也一道蒙上,省得露餡。”寧淵實在搞不懂,這位和他一點都不熟的皇子為何會大半夜跑到這裡來聽牆角,莫不是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怪癖?

 

呼延元宸一愣,他眼珠的確有些微的藍色,因為他母親的關係,可那絲藍色並不明顯,要很仔細的看才能看出來,不想寧淵眼睛居然如此銳利,一下就發現了。

 

“還有一點,我建議殿下你以後出門的時候身上可以不用揣著乳酪,那活招牌一樣的香味也很有辨識度。”甯淵指了指呼延元宸懷裡,呼延元宸才像恍然大悟一般從胸前摸出一個小布包,輕道一句:“不光眼睛厲害,鼻子也厲害,這小子果然很像雪裡紅。”

 

“你要是再說我像一隻鳥,我就立刻讓下人來把你綁了扔出去,你就算武藝高強,料想也敵不過成堆的下人,到時候便讓全江州的老百姓都看看,堂堂一國皇子卻私闖民宅,莫不是想來幹一些採花大盜的行當,當真給你們夏國丟臉。”寧淵抱起手,滿臉的不耐煩。

 

就連耳朵也這麼靈!呼延元宸心中暗道著,卻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因為他潛意識裡忽然覺得寧淵絕對是說得出做得到的主,如果他當真被當成了採花大盜,不說旁的,光是那個素來少根筋的景逸就會第一個笑死。

 

想到這裡,呼延元宸輕咳一聲,尷尬道:“我想甯公子是誤會了,我雖然是深夜到訪,可並沒有什麼惡意。”

 

“沒有惡意?”寧淵眯著一雙眼睛,目光從他貼身穿著的夜行衣,挪到他掛在脖子上的蒙面巾上,“那你打扮成這幅模樣,三更半夜跑到人家裡偷聽,又是為了什麼?”

 

“停,甯公子,我可不覺得我在偷聽。”呼延元宸抬起一隻手,“我原本是來找你的,不過剛巧你在同別人說話而已,而且我也主動出聲提醒你們了,卻是一點都沒有要偷聽的意思,誰知道你那名護衛會二話不說就沖出來動手。”

 

“我說皇子殿下,大晚上一個穿著夜行衣一看就不懷好意的陌生人出現在你家窗戶邊,你不動手,難道還客客氣氣地請他進來,然後讓他坐到你床上說個故事給你聽?”甯淵露出無法理喻的表情,“而且你到底有什麼事情要這個時候來找我?”

 

“我只是想求證一件事而已,甯公子你先別動。”說到這裡,呼延元宸忽然上前兩步走到寧淵面前,抓起他的一隻手,然後並起三根手指,做出診脈的姿態按在寧淵的脈門之上。

 

甯淵想看看這呼延元宸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便沒反抗,片刻之後,呼延元宸微閉的眼睛微微張開,望著寧淵說了一句“果然”。

 

寧淵心裡咯噔一下,“果然?”

 

“那天在行宮裡我便發現了。”呼延元宸道,“甯公子你修習的內功有問題。”

 

寧淵臉色僵了僵,他以為是呼延元宸發現了自己身體的秘密,正不知要如何應答,卻又聽見呼延元宸道:“那天我不過是用非常輕微的內力點了你的穴道,卻讓你體內真氣逆流,險些傷了五臟,我便在懷疑了,如今看來,果真是那樣。”

 

“什麼……什麼那樣。”寧淵咽了一口唾沫。

 

“甯公子你修煉的內功心法雖然奇特,也看得出來進展神速,可也正是因為修煉得太過快速了,才容易出現問題。”呼延元宸道:“無論何種內功,修習起來都講究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冒然突進的話,即便一時能得到強大的真氣,可根基不穩,就很容易遭到反噬。”

 

甯淵心裡輕舒一口氣,看來呼延元宸想說的並不是他身體的秘密,不過他還是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我那天出現那樣的狀況是因為反噬?”

 

呼延元宸點頭,“這就像造屋,若是地基不穩,貿然講究速度,屋造得再快,也總有大廈傾頹那一日,內功修習也是一樣,若是單純講究修煉速度而不穩紮穩打,不光修煉出來的真氣龐雜不純,體內脆弱的經脈也無法快速地承受如此多的真氣,一旦有外力侵入,真氣很容易失衡渙散,便會出現那天的狀況。”說到這裡,呼延元宸輕歎一口氣,“真不知道教你武功的師父是誰,竟連這般重要的東西都不曾告訴你。”

 

“我沒有師父。”甯淵把手從呼延元宸掌中撤回來,重新攏到袖子裡,說道:“我已經知道了,今後在修習內功時也會注意的,天色已晚,我要休息了,皇子殿下若沒什麼事還是請回吧。”

 

“沒有師父?”呼延元宸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怪不得”的表情,不過他卻沒有離開,而是道:“你當我這麼晚了過來,就只是告訴你這件事而已嗎。”

 

寧淵略微打了個哈欠,“哦?那你還有什麼事?”

 

“如果真氣不穩不純的話,靠自己是沒有辦法改變的,除非散功重修,只有讓另一內力高過自己的人,用雙修之法,將二人內力連通,形成雙周天,然後由第二人的內力為第一人去粗存精,將龐雜的真氣梳理純粹,這樣既留住了內力,又能解決問題,而我這麼晚了還特意過來,就是來幫你的。”

 

呼延元宸剛說完這番話,寧淵便渾身一個機靈,原本有些沉澱的睡意立刻便醒了,“你的意思是,你要來幫我?我們兩個?雙……修?”

 

看見呼延元宸一本正經地點頭,寧淵腦子裡升起一種荒謬的想法,想也沒想便回身拉開了房門,沖著呼延元宸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慢走不送。”

 

呼延元宸一愣,“甯公子,你什麼意思?”

 

“雙修?我和你?”寧淵冷笑一聲,“我知道大夏民風開放也許不介意這檔子事,但我們大周可不同,雖然共為男子,我卻也沒有要和殿下你赤身相對做那檔子事的打算,別說咱們倆還一點不熟,請。”

 

呼延元宸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忽然間發出一聲輕笑,隨即好像忍不住一般,笑聲越來越大,一雙英氣逼人的眼睛都晚成了月牙,喘著氣道:“甯公子,你,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寧淵莫名其妙道:“誤會?你方才不是說雙修麼?”

 

“我猜甯公子你是把雙修,以為同這裡邊寫的一樣,是在床笫歡好時修習,沒錯吧。”呼延元宸伸手把不遠處一本寧淵先前還在看的《精怪志異》拎了起來。

 

“難道不是那樣?”寧淵臉色有些發紅,也意識到自己好像誤會什麼了。

 

“自然不用。”呼延元宸搖頭道:“我說的雙修,不過是武林中最常說的共脈互修,一種兩人掌心相對,讓體內真氣共通的修習之法。”

 

寧淵一愣,“只是這樣?”

 

呼延元宸點點頭。

 

甯淵悻悻地重新將門關上,覺得方才自己孤陋寡聞的模樣實在是丟臉,而且居然還想到要和呼延元宸做那檔子事……他臉色又是一紅,悄悄抬眼去打量呼延元宸,見他已經停了笑意,好像也沒有要繼續嘲笑自己的意思,不禁也放平了心態,緩緩吸了口氣道:“可是你為什麼要幫我呢,還特地跑過來,說實話我這人並不太習慣欠別人人情。”

 

“這不是你在欠人情,而是我在還人情。”呼延元宸看著寧淵,“在那艘海龍王上,你救了我一命,還記得嗎。”

 

甯淵沒說話,其實他真的有些忘記了。

 

呼延元宸接著道:“我一直想要謝謝你,只是總找不到機會而已,現在能幫你這個忙,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我相信你也不願意把已經修習好的內功,重新散功重修吧。”

 

他沒有說錯,如果說要散功,寧淵的確是不願意的,因為散功若是一不小心,會永久性地造成經脈受損,往後便再也沒辦法修習內功了。

 

好不容易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寧淵可不想重新變回上一世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那現在要如何做,你直接幫我……雙修嗎?”甯淵望著呼延元宸,有些彆扭地說出那兩個字。

 

“沒錯,你先將上衣脫了,然後盤膝坐到床上去。”

 

脫衣服?寧淵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到呼延元宸已經動作明快地解開了自己的腰帶,然後刷地將貼身的夜行衣脫了下來,露出他小麥色的結實軀體。

 

044 波橘雲詭

 

“你不是說只掌心相對便行了嗎,現在又讓我脫衣服作甚?”寧淵站著沒動。

 

呼延元宸將脫下來的夜行衣疊好,才道:“運功時可是會出汗的,若你不嫌棄弄髒了衣服,自然是不用脫,我卻不想穿著汗濕的衣服回去。”

 

寧淵踟躕片刻,他總覺得在別人面前脫衣服會不自在,即便是只脫上衣,最後他只勉強脫了外袍,穿著身白色的中衣上了床榻,如呼延元宸所說的那樣盤膝坐好。

 

呼延元宸很快也上來了,他先並著手指,連點寧淵胸前好幾個穴位,然後才示意他抬起雙手,與自己對掌。

 

甯淵手掌剛貼上呼延元宸的溫熱的掌心,便感覺到有一股暖洋洋的真氣湧進了經絡裡,不過這絲真氣卻非常柔和,以一種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如涓涓細流一般合併進了自己體內的真氣迴圈,然後從外邊包裹住自己的真氣,跟著一同在經絡內按周天運行。

 

很快,甯淵就發現呼延元宸這般做的玄機了,這就像撒網捕魚,呼延元宸的真氣在寧淵的真氣週邊形成一張網,若是內力勻稱純粹,則可以從網縫裡自然而然滲透過去,若是那些龐雜的內力,卻被網子擋了下來,由另一條經絡順著掌心緩緩流入到呼延元宸的體內,他再通過吐息的方式排出體外。

 

這麼下來,等於寧淵只要坐著不動,全身放鬆便成了,苦力的事情都是呼延元宸在坐,並且隨著真氣一個周天一個周天的運轉,果然同呼延元宸所說的那樣,體內原本暖洋洋的氣息逐漸變得燥熱,身體也開始出汗。

 

寧淵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悄悄看著坐在他對面的呼延元宸,他坐著沒動已經是一身汗,主導這一切的呼延元宸更是如此,就見他輕微皺褶眉頭,細密的汗珠順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頰滴到寬闊的胸膛上,再順著中央的溝壑緩緩滑向他腹部緊致分明的八塊腹肌,最後消失在平坦的小腹處。

 

平日裡瞧著不怎麼壯實,沒想到脫了衣服身材居然這麼好。寧淵心裡嘀咕了一句,呼延元宸卻在這時突然睜開了眼睛,低語道:“寧神。”

 

寧淵心神一動,才發現方才體內真氣居然因為自己的想法而起了波瀾,怪不得驚動了他,忙又平心靜氣,抱元守一。

 

便這樣過了一個時辰,呼延元宸才緩緩收功,感覺到對方的內力如潮水一般退去,寧淵睜開眼睛,松了一口氣,想要起身下床,可還沒站穩,便覺得雙腳一軟險些摔倒,好在被身後的呼延元宸扶住。

 

“剛行完功便是這樣,今晚你需要好好睡一覺,最近這段時間不要貿然練功,三天之後我再來。”呼延元宸臉色似乎也極累,臉色比之前白了些。

 

寧淵奇道:“三天后?你的意思是,剛才那樣還不夠?”

 

“不夠。”呼延元宸搖頭,“慢工出細活,凡事還是保險一點為好,不然若是下回你與人交手時忽然倒了,我想別人也應當不會同你客氣。”

 

“是這樣嗎。”寧淵半信半疑,可瞧呼延元成正兒八經的表情好像也沒在騙他,想想也沒錯,小心駛得萬年船,別人也是為他著想。

 

“那什麼,你要不要洗個澡再走。”甯淵瞧呼延元宸一身大汗淋漓的模樣,忽然間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呼延元宸卻看了他一眼,“若是只有一個澡桶的話,我覺得你還是先洗洗自己比較好。”

 

寧淵愣了愣,低頭一看,才發現他跟呼延元宸比起來也好不了多少,白色的中衣已經被汗水完全浸透,半透地帖服在身上,還黏糊糊的難受,一時他尷尬不已,呼延元宸卻沒有介意這些,拿上之前疊好的衣服,就這麼打著赤膊出了屋子,輕身一躍上了院牆,再一躍,轉眼間便沒了蹤影。

 

看見他身影消失的一刹那,甯淵沒來由地抬起自己胳膊聞了聞,這人走得那麼快,難道是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太大了?

 

呼延元宸躍出寧府院牆後,沒有立刻離開,而是來到街角一處隱秘的小巷,小巷邊胡亂堆著幾隻麻袋,呼延元宸將麻袋踢開,露出下邊一個男人的屍體。

 

男人同樣穿著夜行衣,臉上是一副驚恐的表情,脖子上有一個拇指大小的血洞,血跡已經乾涸了,想來是被人一擊斃命。

 

呼延元宸眯著眼睛盯著那個屍體看了一會,又轉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寧府院牆,輕聲低語道:“到底是什麼人在盯著寧府。”然後扛起那具屍體,身影消失在了小巷盡頭。

 

摘星樓,一處江州境內最為與眾不同的妓館。

 

除了其不在煙花柳巷之地,而是隱于一處青石碧瓦的院落之外,與尋常鶯鶯燕燕的青樓不同都是,摘星樓只做男倌生意,裡邊迎來送往出賣皮相的,也盡是男子。

 

如今這世道,好男風的達官貴人不少,可這分桃斷袖之事到底不怎麼拿得上檯面,這些人玩樂起來也未免瞻前顧後,但是摘星樓卻很好的解決了這樣的後顧之憂,它有著森嚴的規矩制度,從不隨便接納新客人,只有老客人介紹才予以接待,同時客人會換上特製的衣服與面巾,以保證自己能完全遮掩住身份,而且服侍的男倌們口風也很緊,是以有著這樣好的私密性,讓摘星樓成了許多嗜好男風之人的好去處。

 

尤其是近來,摘星樓冒出了一個名叫蘇澈的男倌,外邊將他的嬌柔媚態與床笫功夫傳得神乎其神,甚至聲名遠揚到了華京,連一些華京貴人都願意千里迢迢前來江州只為一睹其俊容,可惜這些人大老遠趕來卻都吃了閉門羹,因為他們皆被告知蘇澈已經被人包下了,不接外客,至於包下蘇澈的人是誰,由於摘星樓對客人隱私的周密保護,至今無人得知。

 

摘星樓外邊高牆碧瓦,內裡卻小橋流水,無數園林美景將一處處尋歡作樂的小閣樓分隔開,空氣裡除了酒香,還有客人與男倌門的調笑聲,交織出一副酒池肉林的場景,而在摘星樓最深處,卻要清雅安靜許多,一個純屬觀賞用的水車滴溜溜轉折,旁邊一處青竹雅舍內,只著中衣的司空旭手裡端著酒杯,正看著庭院裡一名舞劍的少年。

 

少年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容貌極是清秀靈透,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得可以將肌膚一覽無餘的紗衣,就連身下私密處也清晰可見,隨著他的舞動,白皙如玉的軀體擺出各種各樣撩人的姿勢,看得司空旭心火微起,拋掉酒杯,一個輕身就躍入院中,將少年抱了個滿懷,同時將手伸進紗衣裡,手掌覆在少年挺翹柔嫩的臀部上,笑道:“我的澈兒舞起劍來都這般勾人,實在讓人難以把持。”

 

蘇澈感受到司空旭身下正抵著自己的火熱硬物,也臉色緋紅地在司空旭勃頸處吹了一口熱氣,“殿下親手教我的劍法,我當然只練給殿下一個人看,殿下覺得澈兒練得還好嗎?”

 

“我瞧你是要將本殿榨幹了才甘心。”司空旭望著蘇澈水靈的眼,就想直接將他那身紗衣扒了就地正法,不過他向來理智高於一切,還是忍了下來,只摟著蘇澈回了屋內,坐下後,輕歎了一口氣。

 

蘇澈本就奇怪,向來司空旭想見他,都是派人來帶他前去相見,想今日這樣親自前來還是頭一遭,現下又聽見司空旭歎氣,好奇心便變得更重,不由問道:“殿下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無事,不用你掛心。”司空旭仰首喝了一杯酒。

 

“殿下,你當澈兒看不出來嗎。”蘇澈心疼地將司空旭手上酒杯奪下,“你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澈兒了,現在好不容易見上一回,你卻一直悶悶不樂的,肯定是遇上了煩心事,你若是真心將澈兒當做身邊人,就告訴澈兒吧,也許澈兒能夠幫你分憂呢。”

 

司空旭低頭望著蘇澈,“你當真想聽?”

 

蘇澈立刻點頭。

 

“那好吧。”司空旭道:“其實也沒別的什麼事,主要是我近來不知是哪裡得罪的大皇兄,他總是與我過不去,我有心想去問個清楚,可他卻連見也不打算見我,我便覺得有些心煩。”

 

“大殿下?”蘇澈眨眨眼,“大殿下不是應該回京了嗎,怎麼還在這裡?”

 

“他跟父皇說喜歡江州的春景,所以想在這裡多留幾天。”司空旭有些懊惱地又飲了一杯酒。

 

“所以殿下是在為了大殿下的事心煩嗎。”蘇澈善解人意地在司空旭胸口輕撫著,“常言道兄友弟恭,都是親兄弟,就算大殿下因為一些事情誤會了殿下,想來也不會真生氣的。”

 

“便是如此,那大皇兄也該明白告訴我,總比我一個人在這裡自怨自艾的好。”司空旭搖了搖頭,似不經意般說了一句,“要是有人能在大皇兄身邊,替我說說話該有多好,可惜大皇兄身邊都是親信,我便是找來一個說客,恐怕也沒有辦法親近他。”

 

“說客?”蘇澈眼珠子一轉,忽然想到之前大皇子曾派人來過摘星樓,詢問蘇澈出閣的事,只是蘇澈已被司空旭包下,自然是拒絕了,現如今想到這一茬,又看著司空旭苦惱無比的臉,蘇澈抿了抿嘴角,緩緩道:“興許,澈兒能代替殿下去勸勸大殿下呢。”

 

司空旭立刻好奇地落下眼睛,“你?”

 

“其實,大殿下曾經想讓我前去陪侍,不過我既然已委身給殿下,自然是拒絕了。”蘇澈道:“不過如果是為了幫殿下的話,澈兒願意去一趟。”

 

“這……這我怎麼捨得。”司空旭露出一副不忍的面孔,將蘇澈摟進懷裡。

 

“沒事的,只要能幫到殿下的忙,澈兒便滿足了。”蘇澈柔媚地一笑,“如果見到了大殿下,我一定會幫殿下您多說話,都是親兄弟,無論什麼誤會都一定能解開的。”

 

司空旭溫柔地撫摸著蘇澈的頭髮,“澈兒,你便是老天給我的禮物,有澈兒在身旁,那我還要什麼王妃,往後在我的王府裡,澈兒你就是我的王妃。”

 

蘇澈臉上飛起兩朵紅霞,羞澀道:“澈兒也只願能一直陪著殿下就好,殿下你喜歡澈兒嗎?”

 

“喜歡。”司空旭輕吻著蘇澈的唇角,笑了笑,將他整個人摟起來走向床榻,很快,隔著帳簾,床榻裡便傳來一陣陣的的呻吟聲與喘息聲。

 

歡好之後,蘇澈獨自前去沐浴,司空旭只隨便披了一件外衣,倚在床上繼續喝酒,嘴角邊是一絲忍不住的笑意。

 

原本想著要說服蘇澈去服侍司空鉞應該會頗費一般口舌,哪知道這蠢貨居然自己提出來,當真是省了他不少事情,只要蘇澈能乖乖替他呆在司空鉞身邊,也不枉他疼愛這個小男倌這麼久。

 

司空旭明白,司空鉞這次不回華京,而是執意要留下來,便是來同自己作對的,偏偏司空旭手底下的勢力還沒有鞏固成熟,司空鉞在的話,別說其他事情,恐怕就連他出入行宮,都會變得不方便起來。

 

說到底,惹得司空鉞對自己起疑心的還是那個人。司空旭緊緊握住酒杯,腦子裡現出一個瘦削的身影,寧家三少,到底是誰,在借著他的手同自己作對。

 

此時房門被極有節奏地敲響幾下,將司空旭的思緒打斷,他放下酒杯,說了聲“進來”,便見高峰推開門,在門邊單膝下跪。

 

“我說過,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情,不允許在這種時候被打攪。”司空旭冷聲道。

 

“殿下,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高峰踟躕了一會,才道:“在寧府外探查的程四不見了。”

 

“不見了?”司空旭眼神一凝,“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會不見了?”

 

“原本包括我在內,安排的是三人輪流值守,可我方才前去換下程四時,卻並沒有發現他的蹤影,我在甯府周圍小心探查了一遍,結果在旁邊的小巷子裡發現了血跡,想來程四應當是……”

 

“沒用的東西!”還不待高峰說話,司空旭便伸手一揮,將面前的酒杯與酒盞全部掃翻在地。

 

高峰有些忐忑地盯著司空旭發怒的臉,過了片刻才道:“屬下覺得,此事定是藏身於寧府中的那名高手做的,他也許是在警告我們,我們是不是……”

 

“撤回來,你們全部撤回來,暫時停止對寧府的探查,還有,對程四的家人多加撫慰,多送些銀兩過去。”司空旭深吸一口氣,緩緩吩咐道。

 

“是。”高峰一抱拳,心裡也覺得有些寬慰,論起禮賢下士這一點,司空旭一直做得極好,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們才願意死心塌地跟著這位主子。

 

“可是,如果就這般將人都撤回來的話,是要放著寧府不管嗎?”高峰知道因為甯家三少爺背後那個藏在暗處的傢夥,司空旭最近一直心神不寧,日子也過得束手束腳,若是真的放任不管絕不是司空旭的性格。

 

果然,司空旭道:“自然不能不管,只是我一開始便用錯了方式而已,派人去探查實在太過顯眼了,得換一種方式。”

 

“那殿下的意思是?”

 

“高峰,你知道什麼叫做‘家賊難防’嗎?”司空旭說到這裡,忽然露出一記陰森的笑容。

 

過了二月,便是真正的春天來了,江州城一掃冬日的大雪傾頹,迎來數天陽光不斷的好天氣,春光難得,是以江州學監的監生門,都把上課的地方從屋堂裡挪到外邊的庭院中,大夥席地而坐,一面享受著樹丫間灑下的光影,一面吟詩弄詞。

 

不過今日與往常有些不同的是,除了那些風花雪月的腔調,監生們中間竊竊私語的也不少,因為已經許久沒有在學監出現過的寧湘,今日居然也來了。

 

自打在海龍王上被司空鉞賞了幾十個巴掌後,寧湘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出門見人,因為當時有不少官家公子都圍觀了他的醜態,加上背上扣了一個污蔑皇后的名頭,他面皮掛不住,也怕人恥笑,便沒有多出門,但今日卻由不得他不來,因為今年主持江州府鄉試的主考官,大學士高郁大人將會親自前來學監考察監生們的才學,若是誰能引得高鬱的留心,便等於在秋闈時撿了一個大便宜,不光試卷會額外受親睞得加分,高中解元也不是沒可能的。

 

據說三年前的江州府解元,便是在應試之前,以一首《春詞》得了當時的主考官極大的讚賞,是以剛交了卷,便被主考單獨將試卷拎出來,看過之後,直接點為頭名,因此到了這一次,監生們都鉚足了勁準備在這位高大人面前一展才華,一向自詡才華出眾的寧湘,更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柳氏娘家富有,甯湘在學監裡出手也闊綽,因此身邊總是圍著一群狐朋狗友,這幫人仗著都會些功夫,在學監裡一貫是橫行霸道的,幾人簇擁著寧湘剛踏進院子,見到周圍有不少人望著他們議論,幾個跟班立刻把臉一橫,惡狠狠朝周圍瞪去,那些原本在議論的人,都不由得閉了嘴。

 

即便監生中有不少都是官家子弟,不過因為寧如海在江州地位頗高,這幫傢夥以前不是沒鬧過事,得罪了別家的公子,可最後卻都不了了之,便沒有人再願意為了點小事與他們做意氣之爭了。

 

見周圍安靜下來,甯湘滿意地拂了拂袖,走到自己的位置旁坐下,然後眯起眼睛,惡狠狠地朝自己右側盯過去。

 

甯淵就坐在寧湘旁邊的位置,大概是感覺到寧湘正盯著自己,他也回過頭,朝寧湘笑了一下,用充滿親和力的聲音喚了聲:“二哥。”

 

“誰是你二哥!”這一笑是徹底將寧湘心底壓了許多天的怒火給引起來了,若不是寧淵處處與他作對,他怎麼可能在海龍王上受到那樣的羞辱,以至於這麼長的時間都不敢出門,當即拍桌起身,就打算與寧淵算帳。

 

可恰在這時,教書先生卻從院門走了進來,寧湘不得已,只好按捺住火氣重新坐下。

 

教書先生身後,跟著另一身著正紅色官服的男子,背後還有另外兩名官員陪同,庭院正中已經擺了幾把椅子,先生退到一邊,讓那三名穿著官服的人上座,才對周圍的監生道:“還不快來見過高大人。”

 

眾監生其實在看見那身大學士專屬的正紅色官服的時候,都已經料到了來人的身份,因此聽了先生此言也沒露出驚訝與慌張,而是齊齊站起來,用書生特有的禮儀向高鬱行禮,“參見高大人。”

 

高鬱已經年過五十,可模樣看上去卻只有四十左右,精瘦的臉頰很有精神。他原便是江州人士,多年前曾連中三元的狀元郎,更是大周出了名的才子,自從入仕後便一直呆在翰林院,一生都奉獻給了文辭,如今回到家鄉,看到眼前一片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只覺得自己後繼有人,當即欣慰地點頭,笑道:“大家不必拘禮。”

 

監生們都平了禮,全部落座後,教書先生又朝高鬱拱了拱手,“知曉高大人要來,這些學生們一早便在這裡候著,就等著高大人考察他們的才學呢。”

 

“是嗎。”高鬱一撫長須,看向眾監生,“再過半年便是秋闈了,老夫可是由衷地希望咱們江州能多出幾個才子,今日老夫並非專門考察,因此也未曾備著什麼題目,老夫昨日剛到江州,晚上便見窗外下了一場細雨,那便以春雨為題,你們各自賦詩一首,念給老夫聽聽看吧。”

 

045 技驚四座

 

監生們都低下頭竊竊私語起來,許多人還露出了然的笑容,或許是早便猜到了高鬱會以“春”為題。

 

這並不難預料,此時是春季,而以詩賦來說,詠春也是最常見的一類題材,且因為詠春的詩詞多,大家見得多了,辨別好壞也相對容易一些。

 

當即便有許多監生依次站起來,有的抒情,有的詠景,大家都有些真才實學,五言七律信手拈來,用韻平仄也是可圈可點,聽得高鬱頻頻點頭,不時說出一個“好”字。

 

當然,最出風頭的也是那些已經年滿十六歲的監生,大周鄉試必須年滿十六歲以上才能參加,在那些即將予試的監生們互相爭強好勝的時候,寧淵這類年紀不到的,則只安靜地坐著看熱鬧。

 

寧湘是最後一個起身的,詠的也是一首七律,不過同其他人的相比,卻是沒有什麼出彩的地方,高鬱只微微點頭,便略了過去。

 

甯湘卻不大高興,他便是之前猜到了今日無論作詩弄詞都應當與春有關,是以連夜翻閱了多本詩集,作出一首自認為意境優美的七律,本以為可以技驚四座,惹得高鬱驚歎,然後輕易通過鄉試,點為頭名解元,直至春闈殿試連中三元,以狀元及第的名頭出任朝堂,最終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代權臣,光宗耀祖。

 

哪只這高鬱居然只點點頭,連個“好”字都沒有,居然連個“好”字都沒有。

 

寧湘悶悶地坐下,心裡不由得暗罵了一句。

 

高鬱見無人再起身,撫著鬍鬚道:“沒有學生再賦詩了嗎,春光難得,少年們若是多悟出了一些好詞句來,還望不要藏拙,多念給老頭子聽聽看才好。”

 

寧湘忍不住朝身側打量,見寧淵正專心看著一本攤在面前的詩集,竊笑一聲,忽然放大了嗓門道:“三弟,你不是總說自己才華堪比詩仙蘇道,如今高大人既然在這裡,你何不也來上一首,讓高大人品鑒品鑒?”

 

寧淵一愣,顯然沒料到寧湘會忽然這麼說,皺眉道:“二哥你什麼意思。”

 

“咦,難道我記錯了嗎?”寧湘裝出一副驚訝的模樣,“你從前不是一直以‘小蘇道’的名號自稱嗎,何以現在卻又不敢了呢。”

 

甯淵朝高鬱看去,卻見高鬱聽聞寧湘的話後,也把目光落在他身上,表情卻是鄙夷裡帶著惱怒。無怪高鬱不生氣,蘇道是百多年前的人物,號稱詩仙,所做詩作常被後世稱為千古絕句,也是高鬱十分崇拜的文壇前輩,如今聽見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居然有膽子稱自己是“小蘇道”,在高鬱看來簡直狂妄。

 

寧湘的如意算盤很簡單,他瞭解寧淵的能力,這小子在學監裡一直不聲不響,向來學識不高,也肯定做不出什麼好詩詞來,而高鬱今年是鄉試的主考官,搞不好三年後也是,若是甯淵在高鬱面前丟了臉,他還妄想參加鄉試嗎,只怕高鬱一看見寧淵的卷子,就直接點名落榜了。

 

“二哥,說話是要有憑據的,我何時有過那般狂妄的自稱。”寧淵一邊辯解,一邊悄悄打量高鬱的表情,果然見高鬱臉色稍微平和了些,知道了原來這少年也明白把自己同蘇道擺在一起十分狂妄。

 

“誰說我沒有憑據,來你們說說,我三弟是不是經常那樣說?”寧湘看著身邊的幾個跟班。

 

“是呀是呀,我們都聽見了呢!”那幾個跟班立刻起哄。

 

甯湘志得意滿地繼續看著寧淵,雙手一攤,“罷了,三弟你要是不承認,那二哥我也沒辦法,說大話時站著不腰疼,臨了了卻又要當個縮頭烏龜,我卻都替你害臊。”說完,寧湘還嘖了兩聲。

 

“二哥,這話你便說錯了。”甯淵冷聲道:“我從小到大做事向來循規蹈矩,也很清楚什麼話說得,什麼話說不得,誇口自己比得上蘇道大師這類的話,我是絕對沒膽子說的,哪有二哥你直爽驍勇,當著大殿下的面都敢嚼皇后娘娘的舌根。”

 

甯淵話音一落,周圍便響起一陣哄笑,大抵是都想起了寧湘被賞巴掌的事。

 

這件事情一直被寧湘視為奇恥大辱,如今寧淵居然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再度提了出來,直氣得他火冒三丈,可當著高鬱的面又不敢發作,只能指著寧淵的鼻尖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卻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好了。”高鬱輕咳一聲,打斷了周圍的笑聲,然後他望著寧淵道:“少年,你有沒有說過那樣的話老夫不想去計較,可你若是當真有什麼好詞句,不妨也詠一首給老夫聽聽,不用害怕,以你的年紀,即便作得不好,老夫也不會多說什麼。”

 

以高鬱的心機,自然已經多少看出了方才不過是寧湘在作弄寧淵,可他今日前來便是來考察監生們的才學的,倒也不妨順便問上一問。

 

寧淵合上面前的詩集,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沖高鬱拱手一禮,“學生才疏淺薄,怕是做不得什麼好詩,但若是高大人想聽,學生便獻醜一二,請高大人指教。”

 

寧湘抱起手,冷笑地看著寧淵的側臉,他可不相信這個他一直認為肚子裡沒多少墨水的混蛋弟弟能做出個什麼麼蛾子來,便聽見寧淵望著不遠處樹杈上新長出來的嫩芽,吟誦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很簡短乾淨的五言詩,沒什麼花哨的修辭,硬要評價的話便是兩個字,樸素。

 

寧湘失聲一笑,“我說三弟,你肚子裡如果沒什麼墨水,還是不要隨便開口丟臉的好,這叫什麼詩,一無深意,二無意境,簡直粗不可及。”說完,又是接連地一陣笑。

 

不過笑著笑著,寧湘卻發覺好像有些不對頭,因為從頭到尾都只有他一個人在笑,四周都安安靜靜的,而其他人也大多在用一種詭異的表情望著他。

 

“你這是……”高鬱愣了片刻,才緩緩對寧淵道:“蘇道先生的半言詩?”

 

“沒錯。”寧淵點頭,“我將它補全了。”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潤物細無聲……”高鬱輕聲重複著,眼睛比了一會才睜開,“少年,這的確是你寫的嗎。”

 

見甯淵點頭,高鬱長歎了一口氣,滿臉悵然道:“當年蘇道先生突發心疾,這首詩只作了上半句便倉促離世,百多年來,無數文人才子補出過各種各樣的版本,讓人驚歎的詩意與風骨也層出不窮,可老夫讀起來總是覺得少些味道,如今聽了少年你補的這一句,老夫才發現,那一直缺少的是一味什麼味道了。那些詩道高手正是太講究詩意與風骨,才忽略了蘇道大師寫出這首詩時的樸素本意,有時候詩作,並非只有寓意深遠的才是好詩啊。”

 

說到這裡,高鬱情不自禁摸了摸眼角,看模樣竟然是有些傷情,“少年,你今年多大了。”

 

“今年十四。”寧淵又是拱手一禮。

 

“果然。”高鬱讚歎道:“便也只有你這等心性單純的少年,懷揣著一顆赤子之心,才能補全這首看上去平平無奇,卻最能貼合蘇道大師內心本意的詩。”

 

寧湘傻了,這才領悟到放在自己那通笑聲有多丟臉。他滿心都在想著看寧淵丟臉,卻壓根沒注意到寧淵吟出來的是蘇道的詩,那剛才自己的那番嘲笑,不等於是在告訴周圍的人自己學識有多低嗎。

 

果然,他再向四周望去時,大多數人都用一種“蠢貨”的目光望著他,而寧淵再度坐下後,也不忘對他輕道一句,“二哥,承讓了。”

 

甯湘簡直氣炸了肺,今日應當大出風頭的明明是自己,什麼時候輪到這個賤種小子了!

 

“好了,老夫已經考過你們的詩詞了,不得不說,今日老夫十分欣喜。”高鬱看了寧淵一眼,又道:“接下來老夫會出一道對子來考考你們,希望你們能帶給老夫更多的驚喜。”高郁回頭,向身後的兩名副官點了點頭,那兩名身著藍色官服的官員隨即起身,其中拿出一張隨身帶來的宣紙,展開貼在一旁的木質屏風上。

 

就見那宣紙上以銀鉤鐵畫的比例寫著五個大字“煙鎖池塘柳”。

 

監生們再度竊竊私語起來,另一名藍服官員則分發給在場所有監生一人一張紙,供他們寫出下聯,只是隨著半刻鐘的時間過去,還是沒有一個人動筆。

 

高鬱望著眼前這一幕,沒有流露出過多的表情,這個對子有多難對他心知肚明,此為當年他參加殿試時,先皇親口所出之對聯,並告訴他們誰要是能對上,誰就是頭名狀元。

 

當年參加殿試的共有三人,在看到這幅上聯的那一刻,高鬱只略作思索,便搖頭告罪,轉身出了大殿,因為他只一眼便看出了此對看似簡單,實則極難,五個字內蘊含金木水火土五行,堪稱包羅萬象,這樣的對子,他自問沒有能力對得工整,於是只能告罪離開,不想本來以為自己只能得個探花,哪只最後卻被告知,他被皇帝親口點位了頭名狀元。

 

皇帝的理由很簡單,此對為絕對,參加殿試的三個人中無一人對出,卻唯有高鬱一人是看過之後立刻扭頭便走的。“能一眼看出此對之絕者,當為良才也”皇帝金口玉言的讚歎,成就了高鬱的狀元郎,也成就了他大才子的名聲。

 

後來的許多年裡,高鬱也嘗試過為這幅上聯對出幾幅下聯,可對來對去總覺得不工整,這次來江州,看到河岸邊柳樹依依,他便又想起了這幅對聯,才臨時起意想著給後生們對對看,說不定那些年輕氣盛的後生能帶給他一些欣喜。

 

隨著時間緩緩過去,終於有監生提筆寫出了下聯,可高鬱看過之後只能頻頻搖頭,那些下聯要麼對得風馬牛不相及,要麼意韻是對上了,可壓根沒看出來蘊藏其中的五行玄機。

 

果然,這樣的對子對於這些少年郎們來說還是太難了,高鬱目光落到剩下那些還未動筆,正皺著眉頭冥思苦想的監生們身上,等待著他們的答案。

 

而此時,甯湘發現寧淵拿起了筆。

 

不可能吧,這小子居然對得出來?寧湘不可置信地伸長脖子,見寧淵筆跡工整地在宣紙上寫下了“炮鎮海城樓”五個字的下聯。

 

“煙鎖池塘柳,炮鎮海城樓?”寧湘回味了一遍,發現居然真的能對上,不由心中一動,他看著寧淵眉頭輕皺,似乎還在思索的側臉,忽然間露出一記冷笑,輕輕將放在手邊的硯臺拿了起來,然後趁著寧淵沒注意的當兒,將裡邊濃厚的墨汁往他桌上一潑。

 

甯淵料不到寧湘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猝不及防下白色衣衫的下拜迅速被墨汁染黑一片,至於擺在桌面上的宣紙自然也不能倖免於難,被墨汁一蓋,再也看不清字跡了。

 

“你做什麼!”甯淵朝寧湘低吼一聲。

 

“發生什麼事了?”這番動靜驚動了不少人,就連教書先生也朝這邊看來,出聲問道。

 

“沒什麼。”甯湘搶在寧淵前邊道:“我不小心把硯臺打翻了。”說罷,他對著寧淵露出一記陰謀得逞的笑容,迅速在宣紙上寫下“炮鎮海城樓”五個大字,然後拿起紙來吹了吹,施施然起身朝高鬱走了過去。

 

越過寧淵的時候,他還不忘譏諷一句,“跟我作對,真是蠢貨。”

 

寧淵眼神閃爍地看了寧湘的背影一眼,不但沒有因為甯湘的行為生氣,反而嘴角露出一絲意味莫名的笑容,低下頭去專心整理著衣擺上的墨漬。

 

甯湘拿著從寧淵那裡偷來的答案,昂首挺胸走到高鬱面前,遞上答卷,道:“高大人,這是小生對出的下聯,請您過目。”

 

高鬱接過那張紙,看見上邊所寫的下聯之後,他表情明顯的凝了一下。

 

怎麼樣,看見這樣複雜的對聯被人給對出來,果然很震驚吧。甯湘志得意滿地看著高鬱的表情,一股濃重的快意漸漸充斥滿他的胸膛,即便這是寧淵對出來的又如何,現在白紙黑字,只會是他寧湘的答案,而如此工整地對出此等絕對,一定能給高鬱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然後他寧湘便能輕易通過鄉試,點為頭名解元,直至春闈殿試連中三元,以狀元及第的名頭出任朝堂,最終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代權臣,光宗耀祖。

 

高鬱緩緩將手中的宣紙疊了起來,抬眼看著寧湘,帶著高深莫測的表情道:“這下聯是你對出來的嗎。”

 

“沒錯,正是小生對出來的。”寧湘一躬身,“小生才疏學淺,還望高大人指正。”

 

“好,那老夫便問問你。”高鬱道:“你這下聯中的‘海城樓’,出自何處?”

 

“這……”寧湘眼珠子一轉,他哪裡知道這其中有什麼典故,便胡謅道:“海城樓,自然便是海岸邊的城樓了。”

 

“哦?”高鬱接著問,“那你用在此處,可是因為見過這樣的海城樓?”

 

“自然見過。”寧湘硬著頭皮道:“否則我總不能胡謅一個拿來用吧,高大人你說是不是?”

 

高鬱忽然笑了一聲,可這笑聲卻不太友好,倒有一股諷刺的意味,寧湘正弄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就聽見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道:“海城樓,是位於大周東方,青州海岸青龍崖的一座瞭望樓,其上共有二十四門火炮,用以震懾青州海域的流寇與海盜,因其固若金湯堪比一城之牆,是以當地百姓稱其為海城樓。”

 

他回頭去看,卻見寧淵也從坐的地方走了出來,他衣裳下擺沾了許多墨水,因為清理不掉,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個墨團,就連袖擺上也沾了汙漬,不過寧淵樣子卻坦蕩得很,走到寧湘身邊繼續道:“十二年前,高大人前往青州遊學,曾於青州海岸的海城樓一觀,見其雄闊,當下便作出了‘炮鎮海城樓’一句,為‘煙鎖池塘柳’的下聯,此事全然記載於高大人遊學回來後所著的《青州遊記》之內,這便是‘炮鎮海城樓’中,‘海城樓’的典故,二哥你可明白了。”

 

看見甯淵蹦出來,甯湘原本以為他是因為被自己搶了對子而不滿,專門蹦出來找茬的,可隨著寧淵越說越多,寧湘臉上的血色也跟著一點一點褪盡,直到寧淵最後說出“你可明白”四個字時,寧湘渾身一顫,接連退了兩步,不可置信地看著寧淵,抖著嘴唇道:“你……你……”

 

“怎麼了,二哥難不成是想說我胡謅,也是啊,這‘炮鎮海城樓’的下聯分明便是二哥你作出來的,又怎麼會跑到高大人所著的《青州遊記》裡去呢?”寧淵眨眨眼睛,看著寧湘,似乎真的很好奇。

 

寧湘只覺得背心發涼,他已經意識到了,這沒准又是寧淵挖給他的一個坑,開什麼玩笑,拿著高鬱對出來的對子,然後當著他的面說這是自己對出來的,糊弄朝廷命官倒是其次,這抄襲剽竊之事卻是要被天下文人所詬病和不齒的一大原罪,更何況高鬱還是今年秋闈的主考官!

 

一時寧湘驚得話也說不出來了,他只覺得今次卻比上次在海龍王上還要嚴重,當著高鬱的面將他作出的對子說成是自己的,若是高鬱因此生氣,那他今年的秋闈便也不用考了,他所謂的抱負,連中三元,位及權臣的夢想,都將會變成一汪泡影!

 

“高……高大人,您聽我說,事情是……”寧湘磕磕巴巴地打算給自己辯解,那邊高鬱卻已經轉過了頭不看他,而是饒有興味地對寧淵道:“我記得我那本《青州遊記》已經是十多年前的書了,總共不過刻印了幾十冊出來,我也只送給了少數的幾個朋友與學生,各地書社裡也並無販售,你這少年又是從何處看來的。”

 

“只不過是小生運氣好罷了。”寧淵謙笑道:“前些日子跟著家中長輩前往江州行宮參加春宴,正巧在裡邊的藏書閣裡發現了一本大人您的《青州遊記》,因寫得饒有趣味,我便連夜讀完了,尤其是裡邊‘煙鎖池塘柳,炮鎮海城樓’的絕妙之對,小生可是回味了好幾天呢。”

 

“哈哈哈。”高鬱撫須朗笑幾聲,“我不過也是隨口一對罷了,而且此對看似工整,其實並不上下映襯,你可看出來了?”

 

“若大人不嫌棄小生賣弄,小生當可與大人說上一說。”寧淵拱手一禮,見高鬱對他點點頭,才繼續道:“大人您所對的下聯,無論是在句式上,還是在金木水火土的五行排布上,都無比工整,但上聯婉約,下聯豪放,意境相差太大,卻也是美中不足了。”

 

“嗯,少年果真有幾分學識。”高鬱眼睛一亮,“少年你方才的‘潤物細無聲’已經給了老夫不少驚喜了,不知這回,能不能給出一個下聯,讓老夫繼續驚喜驚喜?”頓了頓,他像是又怕寧淵覺得自己在為難他,又補上一句,“自然對不出也不妨事,此對之難堪稱絕無僅有,老夫亦只能望之興歎,少年若覺得吃力便不必勉強。”

 

寧淵卻微微一笑,“那小生便借大人的毛筆一用。”

 

高郁看向身邊的副官,那副官立刻遞上一直粗壯的狼毫筆,寧淵執著那支筆走到旁邊屏風前,在‘煙鎖池塘柳’的下邊,用力寫上一句下聯——桃燃錦江堤!

 

“好!”高鬱在看見那五個字之後,用力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竟然站了起來。

 

046 魯平敗露

 

“上聯五行以木屬收尾,下聯五行便以木屬開端,符合周天迴圈,生生不息的天道至理,且對仗工整,意韻得當,,,好!”高鬱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果真後生可畏,少年,你可知你這下聯一出,等於是圓了老夫畢生夙願,老夫一生都在為此絕對耿耿於懷,布料今日卻被你這樣一個少年郎解開心結,從今往後,當可睡個好覺了,哈哈哈!”

 

高鬱笑得十分豪爽,滿臉喜不自勝的表情,整個人看起來紅光滿面,寧淵聽聞自己被這樣讚歎,也不禁微微臉紅。他可不認為自己真有這樣的才華能將這困擾了高鬱幾十年的對子如此工整地對出來,實則這“桃燃錦江堤”的下聯也是高鬱自己對出來的,不過卻是在六年之後,高鬱以畢生心血,對出了這個困擾自己一輩子的下聯,卻因心力交瘁而咳血而亡,一代文豪就此凋零,更使得“煙鎖池塘柳,桃燃錦江堤”這等千古絕對名揚大周。

 

甯淵原本沒打算出風頭,他只是將“炮鎮海城樓”的下聯寫在紙上,打算以此類推,對出一個相似的下聯來,不料寧湘這蠢貨卻把這下聯當成寧淵所做,迫不及待地搶過去妄圖邀功,丟了個大臉不說,還讓甯淵為了應付高鬱,不得已把本該在六年後才出現的對子寫了出來。

 

“先生,你能教出這樣的學生,實乃大周之幸。”高鬱又鄭重其事地向教書先生行了一禮,弄得先生受寵若驚地趕緊還禮,同時心裡忍不住嘀咕,這寧三少學識居然如此厲害,怎麼從前可一點都沒看出來。

 

甯湘見一時沒人注意自己,在恨恨地瞪了寧淵一眼後,悄悄退了下去,高鬱也沒去管他,而是繼續對寧淵道:“少年,你這等才華著實不該埋沒,你可願成為老夫的弟子?”

 

寧淵一愣,沒弄明白高鬱的意思,一旁的教書先生卻眼睛一亮,就連那兩個副官都露出羡慕的表情。

 

可誰知高鬱剛說完這句話,便拍拍自己的額頭,笑道:“瞧老夫這腦子,當真是老了,少年你現在的年紀,還不到參加秋闈的時候,不過這也不妨事。”高鬱說著,從袖袍裡取出一支白玉製成的毛筆,上邊還精巧地雕了鏤空花紋,看上去無比的精緻華麗,”三年後,若你秋闈得中,來京會試時可拿著此物來尋老夫,你要是願意,老夫便會收你為關門弟子,可好?”

 

寧淵明白,每次秋闈過後,一些才華出眾的舉人,會得到朝中各位大學士的側目,若看上中意的,這些老一輩的文豪們偶爾也會收取弟子,而一旦成為某個大學士的弟子,便等於在會試上開了一溜綠燈,雖不至於立刻就金榜題名,可沖著師父的名聲,閱卷的官員們也會小心應對,只要不是寫得實在太爛,便不會落榜,當然,能得大學士看上的人,又怎麼可能做出太爛的文章。

 

這還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入仕之後,有這樣一位師父在身旁提點,會少走許多彎路,一些官場上的事情處理起來也會順暢許多,而且皇帝重科舉,大學士的官銜向來只封給名揚在外的文壇名宿,這官位雖然不高,主理的也是修辭編撰之事,可在朝中卻是地位超然,哪怕是皇帝自己也要尊稱一聲“先生”,有一位身為大學士的師父罩著,對那些出身不高,又初出茅廬的新官員,便不會被其他官員孤立排擠,等於是腦門心上頂了一張保護傘,有百利而無一害,因此每一位舉人,都希望能拜得一位大學士做師父。

 

如今一眾大學士中,便是以高鬱地位最高,只是高鬱為人雖然隨和,可對收徒之事卻極為挑剔,幾十年來,也不過收過三個徒弟,不光個個都是文采飛揚之輩,他最小的徒弟,還是當今二皇子司空曦,因此別說那些舉人,即便是一些朝廷命官,也想與高鬱親近。

 

甯淵若是成了高郁的弟子,以後成就只會不可限量,別說還與二皇子殿下套上了師兄弟的關係,這可是別人求都求不來的!

 

“傻小子,還不快接過來,別辜負了高大人的一番盛情。”教書先生見甯淵久久沒動作,竟然先著急起來,出聲催促道。

 

甯淵看著高鬱的臉,見他對自己點點頭,終於伸出手,將那只白羽毛筆接了過來,“若是三年後小生身中舉人,便一定會去尋高大人的,到時候,希望小生能叫您一聲師父。”

 

“好!”高鬱在寧淵肩膀上拍了拍,笑得相當豁達,周圍監生們看向寧淵的眼神全都變了,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至於寧湘,氣得額頭上滿是青筋,一口牙都要被咬碎了。

 

為什麼,明明應該得到高鬱青睞的人是我,為什麼會輪到那個賤種!

 

高鬱直到離開時,臉上都一直帶著笑,甚至還邀了學監的教書先生晚上陪他一起喝酒,先生受寵若驚,立刻應了,好不忘朝學生們宣佈今日提前下學。

 

見先生送了高鬱出門,一群監生立刻湧上來將寧淵團團圍住,恭喜客套之聲不絕於耳,寧淵與眾人一一打過哈哈,忽然聽見一聲巨大的“哐當”,人群也立刻安靜了,大夥齊刷刷扭頭去看,見到寧湘踢翻了自己的桌子,已經氣衝衝從後門出了院子。

 

寧淵並不喜歡被那麼多人恭維著,應付了一圈之後,人也疲累不少,他收拾東西出了學監,將背包交給周石,便上了馬車。周石坐在車前,揮了一把馬鞭,馬兒便輕快地邁開步子篤篤篤地朝前走。

 

“少爺,我剛才聽那些離開的公子們議論過學監裡的事了,少爺得了高大人的喜歡,回去告訴唐姨娘,姨娘肯定也會跟著高興的。”周石邊趕車邊道。

 

寧淵嗯了一聲,坐在車裡閉目養神沒多言。

 

周石知曉寧淵是累了在修習,便也不說話了,誰知馬車走出還沒多遠,他卻聽見寧淵在背後朝他喚道:“停車。”

 

周石立刻拉住馬韁,回頭見寧湘已經撩開車簾跳下了馬車,不禁開口問:“少爺有什麼事嗎?”

 

“馬車的聲音有些不對勁,方才有別人靠近過這輛馬車嗎?”寧淵繞著馬車走了一圈,似乎在細細驗看著什麼。

 

“並沒有啊。”周石抓了抓後腦,忽然表情一變,像想起了什麼,“是了,方才有幾個流浪漢不知道發什麼瘋忽然朝我扔石頭,我便追過去教訓了他們一陣,再回來時看到甯湘少爺在馬車邊,我還以為他有什麼事情,可他一看到我就立刻走了。”

 

“寧湘?”寧淵眉頭皺起,目光忽然頓在馬車側面的大輪轂上,蹲下身去。

 

周石也順著寧淵的目光看向輪轂,頓時他像是發現了什麼,臉色先一白,然後再一紅,懊惱地向寧淵低下頭,“少爺,這都是我的失職,你罰我吧。”

 

“罰你做什麼,你只有一個人,既然有人存了心要算計我,你也應付不過來。”寧淵手指輕撫著輪轂上固定木栓的地方,一輛馬車的輪轂需要有六個木栓固定住,才能保證馬車的順暢運行,而這輛馬車上,那些用來固定輪轂的木栓,已經不知什麼時候被人全部拔走了,若是寧淵繼續坐著這樣的馬車,恐怕走不了多遠,整台車都會垮掉,如果馬車速度再快些,瞬間垮塌的馬車肯定會將坐在車裡的寧淵甩出去,若是寧淵沒有武功的話,缺胳膊斷腿那是少不了了。

 

看來寧湘當真是黔驢技窮,這等下作的伎倆都用得出來。寧淵冷笑一聲,朝周石問道:“甯萍兒那邊,最近的動靜如何?”

 

“同少爺安排的一樣。”周石道:“祠堂那地方本來人就少,魯公子已經輕車熟路了,來來往往,都不曾驚動什麼人。”

 

“這個蠢貨,便也只是色膽包天而已,溫肅候府至今安安靜靜,想來魯平或許根本就沒動過要向溫肅候攤牌的念頭,真是白白浪費我的指望,既然他不想娶甯萍兒,我這冰雪聰明的萍兒妹妹,也不能白白給他糟蹋不是?”寧淵將雙手攏進袖子裡,思慮片刻,“罷了,既然寧湘今日送了我一份這麼大的禮,我便回他一份更大的禮,省得別人議論我不夠客氣。”

 

甯湘回到自己所居的松潤堂後,便一直在等著外邊傳回來的動靜,他就不信了,他拆掉寧淵馬車上固定輪轂的木栓,寧淵那個賤種還能安安穩穩地坐車回來不成,今日他讓自己在學監這般丟臉,那自己也要讓他在大街上摔個狗吃屎,讓他在全江州的人面前好好丟一回臉!

 

很快,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廝就回來了,可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少爺,事情沒成!”

 

“什麼?”寧湘一愣,“怎麼可能沒成,難不成那傢夥沒坐那車?”

 

“是啊少爺。”小廝點點頭,“三少爺是走路回來的。”

 

“可惡,居然被他躲過去了!”寧湘重重一拳捶在紅木桌上,對那小廝揮揮手,“罷了,你下去吧,順便告訴小廚房,把晚飯送過來。”

 

用過晚飯後,寧湘那一肚子氣還未消,進浴房胡亂洗個澡後便早早睡下了,哪只他還沒睡多久,便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敲門,他身邊貼身服侍的大丫頭走了進來,說甯倩兒來了,有事要找他。

 

對於甯倩兒這個妹妹,縱使是親兄妹,甯湘與她的來往卻不多,因為上邊還有一個風頭更勝的甯萍兒,每次甯倩兒到甯湘的住處來,便只有一件事,就是替柳氏傳話,因此這次寧湘也以為是柳氏有事情吩咐,忙穿好衣服出了臥房。

 

外邊的大廳裡,甯倩兒拎著一個食盒俏生生地站在那裡,看見寧湘出來,她急忙一福身,“哥哥。”

 

“你這麼晚過來,可是娘有什麼事情交代?”甯湘也不與甯倩兒客套,直接問道。

 

甯倩兒點點頭,亮了亮手裡的食盒,“萍兒姐姐已經在祠堂裡待了好些天了,娘說擔心姐姐沒什麼東西吃,特地備了些點心,我便想讓哥哥陪我一通送過去。”

 

“這種小事不是你去就可以了。”寧湘皺起眉頭,“況且我一個堂堂男兒,去給女子送點心,即便是我的妹妹,傳出去也會惹人笑話。”

 

誰知甯倩兒卻露出一抹苦笑,“哥哥你有所不知,正是妹妹去不得,才想著讓哥哥你去送呢。”甯倩兒道:“上回我給姐姐送過一次,哪只因為飯菜有些涼了,姐姐不光不吃,還責備妹妹我是故意送冷飯菜給她吃,妹妹雖然知道姐姐是關在祠堂裡心情不好,可還是覺得好委屈。”說完,甯倩兒還裝作抹了抹眼淚。

 

“瞧你說的。”看見甯倩兒居然在抹淚,寧湘表情不禁柔和下來,“難不成如果是我送過去的,她脾氣就能變好不成。”

 

“那是自然。”甯倩兒立刻道:“你是我們大哥,姐姐向來敬重你,如果哥哥送過去,姐姐她不光不會鬧脾氣,還會乖乖把東西吃完,免得如果是妹妹去送,姐姐又一生氣把吃的東西全部打翻,那不是都給浪費了。”

 

“原來是這樣麼。”寧湘撫著下巴,輕輕點了點頭,“你說的也在理,甯萍兒這丫頭性子向來就很烈,便也只有我這個兄長能制住她,你還是太柔了。”說罷,他接過甯倩兒手裡的食盒,“既然如此,我就陪你走一趟好了。”

 

甯倩兒立刻甜甜應聲,二人也沒有帶下人,便一前一後出了松潤堂,直往祠堂方向走,天色已經很晚了,整個寧府裡靜悄悄的,到了祠堂後,寧湘見裡邊漆黑一片,回頭沖甯倩兒道:“這個時候送東西來,萍兒應該都睡了吧,要不咱們先回去,明天再送來好了。”

 

“沒呢,上回我也是這個時辰來的,只是嬤嬤們歇下了,姐姐應當還沒睡。”說罷,甯倩兒便領著寧湘進了祠堂的院落,指著一處偏堂道:“姐姐就在那件屋子裡。”

 

甯湘點點頭,抬步朝那間偏堂走去,偏堂的門卻沒有關嚴,只是虛掩著,露出了一條二指來寬的縫隙,黑暗中隱隱有一陣壓抑著的喘息聲不斷從屋子裡傳出來。

 

寧湘站在門口,聽見這聲音,他還以為是甯萍兒做了噩夢,正想著自己的妹妹被整天關在這不見天日的祠堂裡,日子肯定很難過,正要伸手推開門,雙眼卻被屋子裡一個白花花的東西晃了一下。

 

怎麼回事,什麼東西那麼白。寧湘收回推門的手,疑惑地透過縫隙朝屋子裡看去,屋子裡很黑,只有些微月光,他眼睛適應了一會才看清,可剛一看清屋子裡的情形,他瞳孔便猛地一縮,腦子裡轟一聲便炸開了。

 

屋子裡,他自小便冰雪聰明的萍兒妹妹,正渾身赤-裸的被一個圓滾滾的男人壓在剩下逞著獸-欲,那胖子拼命抖著腰,還不忘用一隻手捂住甯萍兒的嘴巴不讓她發出聲音,而寧湘方才見到的白花花的東西,正是那胖子兩瓣渾圓的屁股。

 

“混蛋!”寧湘當即低吼一聲,一腳便把門踹開了,沖進去抓住那胖子的後頸將人提起來,接著也不看是誰,劈裡啪啦便是幾個巴掌揮在胖子臉上。

 

甯湘練武,下手怎麼可能會輕,幾個巴掌下去,胖子兩邊的臉頰便紫得發亮,疼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用力將胖子摔到一邊,又去看已經被嚇得坐起來的甯萍兒,這一看更是讓他血沖腦門心,甯萍兒身上佈滿了歡-好帶來的紅痕,披頭散髮的模樣好像瘋婆子一般,看到寧湘進來了,她也不說話,只胡亂抓起一件衣服捂住胸口,癱坐在那裡瑟瑟發抖。

 

甯湘只以為甯萍兒被嚇傻了,頓時心裡又急又痛,將那玷污了妹妹的禽獸抓起來又是一通老拳,甯倩兒也在此時走了進來,屋裡的情形讓她發出一聲尖叫,不過她立刻就表情驚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看寧湘還在胖揍著那登徒子,立刻走上去拽住了寧湘的胳膊。

 

“你攔著我做什麼!”寧湘已經揍紅了眼,沖著甯倩兒低吼道。

 

“哥哥你冷靜一些!”甯倩兒焦急地說:“你弄出這麼大的動靜,是要引得其他人都過來看嗎,到時候姐姐的名節是要還是不要!?”

 

寧湘一愣,立刻明白過來,甯倩兒說得沒錯,他弄出這般大的動靜,若是引得那些教引嬤嬤來見到這一幕,甯萍兒這輩子就毀了!名節倒是其次,在祖宗祠堂裡行這等苟且之事,即便是被強迫,也是對老祖宗的大不敬,一條白綾賜給甯萍兒都是輕的!

 

”那……那……”寧湘也有些慌了神,此時當然要以保住甯萍兒為先,“那現在應該怎麼做?”

 

“先把這登徒子弄出去再說,絕對不能被人發現。”甯倩兒說罷便出了偏堂,片刻之後,不知從哪裡拿來了一個大麻袋,寧湘立刻心領神會,將已經暈過去的胖子塞進那麻袋裡,然後費力地扛了起來,見屋子外邊還是靜悄悄的,想來也沒有驚動別人,便迅速朝祠堂外邊走去。

 

甯倩兒多看了坐在那裡六神無主的甯萍兒幾眼,嘴角勾起一抹淺笑,也跟在寧湘後邊離開了。

 

他們一路躲著人,最後找了個藉口打發走後門看門的下人,從後門出了寧府,又拐進街邊一條無人的小巷,到了這裡,寧湘才一抖麻袋,將那赤條條的胖子掀了出來。

 

胖子狗吃屎般在地上撲騰了幾下,似乎想要站起來逃走,寧湘哪裡肯輕易放過他,又是狠狠一腳踢在胖子的屁股上,胖子一聲慘叫,倒在那裡“哎喲”個不停。

 

“是你?魯平?!”到這時,寧湘才總算看清了胖子的嘴臉。

 

“公子饒命,公子饒命,我再也不敢了,公子饒命!”魯平早就被甯湘這連番的踢打給嚇怕了,哪裡還有往日那股紈絝的派頭,他趴在甯湘腳邊,抱住寧湘的小腿不斷討饒。

 

為了保住甯萍兒,甯湘原本是準備殺掉這傢夥的,可如今看清他的身份之後,寧湘不免猶豫起來,日後若是被溫肅候知道自己的兒子死在了甯家少爺手裡,還不得和寧家魚死網破。

 

可若是這般輕易放過了玷污自己妹妹的傢夥,他又怎麼甘心!

 

“哥哥,你打算怎麼處理這傢夥。”甯倩兒在旁邊問道。

 

“他是溫肅候的兒子。”甯湘以為甯倩兒不知道,壓著聲音說:“該死的,父親不是已經將寧淵那個賤種的妹妹許給他做老婆了嗎,為何這禽獸會來玷污萍兒,他一個外人又是怎麼進到我寧家祠堂裡去的!”

 

“公子饒命,我,我和萍兒小姐兩情相悅,是萍兒小姐讓人領著我前去與她相會的,不然,不然我哪裡有這個膽子啊!”魯平跪在地上不斷討饒。

 

“呸!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妹妹怎麼可能會與你兩情相悅!”寧湘狠狠將一口唾沫吐在魯平臉上。

 

“是真的,是真的,真的是萍兒小姐讓人來領著我去祠堂相會的,不然,不然我哪裡有機會進出寧府啊!”魯平說著說著,竟哭了出來。

 

“哥哥,這傢夥說得有鼻子有眼,難道真的是萍兒姐姐她……”甯倩兒半掩住嘴。

 

“你糊塗了不成,你姐姐怎麼可能看上這樣的混帳!”寧湘喘了幾口粗氣,“定是這傢夥滿口胡言,在污蔑你姐姐!”

 

“可是……可是我聽說在春宴上,姐姐出了那樣的事情,許多大家族表面不說,背地裡可都在恥笑姐姐呢。”甯倩兒怯生生道:“溫肅候怎麼說也算是個拿得上檯面的貴族,姐姐或許是擔心自己的前程,行差踏錯一步也是有可能的……”

 

047 張開大網

 

寧湘一愣,忽然覺得甯倩兒說的也有道理。

 

柳氏一直給甯萍兒灌輸的思想,便是她將來一定要嫁得一個富貴人家,這樣對柳氏,對寧湘的前程來說都有好處,只是經過這次春宴的事,大家表面上不說,私底下卻都明白,甯萍兒也許不會有什麼好人家願意娶了,溫肅候府畢竟富貴,所以甯萍兒若是為了自己的前程打算,主動去貼上這魯平,想來也是有可能的。

 

“當然,我也不願意懷疑姐姐,可是聽著傢夥說已經不是第一次在祠堂與姐姐做……那樣的事了。”甯倩兒繼續在旁邊煽風點火,“為何姐姐不吵也不叫,就這般輕易被這登徒子將便宜占去了呢?”

 

是啊,寧湘也明白過來,祠堂那地方住著教引嬤嬤,若甯萍兒是被強迫的,大叫幾聲肯定能引得教引嬤嬤前來,而且如果沒人引路,魯平這蠢貨能堂而皇之地進出寧家大宅?寧湘當然不會知道在最開始的時候教引嬤嬤們都被甯倩兒買通走開了,將所有的事串聯在一起一想,只當甯萍兒與魯平果真是有一腿。

 

“這個蠢貨,難不成她不知道魯平是個什麼樣的人嗎!”寧湘一聲怒駡,在春宴上出了那樣的醜,還不知檢點,竟然能做出與人私通如此喪德敗婦的事情,若是被娘知道了,還不給氣暈過去!

 

“哥哥,你可一定要救救姐姐。”甯倩兒眨眨眼睛,眼淚忽然間吧嗒地流了下來,“想來姐姐只是一時糊塗,好在這事只是我們發現的,咱們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否則姐姐便沒有活路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寧湘狠狠地一拳打在旁邊的石牆上,“今天的事,只能你知我知,不然別說甯萍兒的命,還未出嫁就與人苟且,我們寧府丟不起這個臉,如果被老夫人知道了,只怕連娘,還有你我,都會受到牽連。”

 

說完,他又看向正趴在地上不斷哼唧的魯平,“可是這個混帳怎麼辦,難不成真要這樣放過他?”

 

“自然不能輕易放過他。”甯倩兒擦乾眼角的淚珠,對寧湘耳語幾句,寧湘聽後皺起眉頭,低聲道:“若是這麼做,如果被溫肅候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沒有憑據,溫肅候能將我們怎麼樣。”甯倩兒道:“而且如果不這麼做,要是魯平回去之後忽然對溫肅候說要迎娶姐姐,那麼他與姐姐的苟且之事便一定會敗露,到那時候姐姐不光名聲全毀,便也只有嫁給這魯平一條路了,哥哥,咱們不能把姐姐往火坑裡推啊!”

 

“你說的也有道理。”寧湘思慮一番後,暗暗點頭,然後沖著魯平怒喝道:“今日便暫且放過你,可你這傢夥給我記住了,如果你敢在外邊胡亂嚼舌根,侮辱我妹妹的名節,我便對你不客氣,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我什麼都不會說!”魯平被寧湘那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徹底嚇怕了,絲毫沒聽到甯湘與甯倩兒談話的內容,見他居然肯放過自己,忙哆哆嗦嗦地起身,想往巷子外邊跑,可還沒跑出巷子,便感覺自己的後頸被一個大力擊中,他白眼一翻,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魯平再醒來時,是被凍醒的。

 

他好事辦到一半,就被寧湘給拎了出來,如今身上赤裸,春夜寒涼,自然冷得他直打哆嗦。他坐起來朝四周看了看,見四周無人,甯湘與甯萍兒應當是離開了,才摸了摸自己仍有些吃痛的後頸,坐在地上怒駡道:“該死的,居然敢這般對待小爺我,小爺上你妹妹那是你妹妹的福氣,還裝什麼大家閨秀呢,改明兒小爺將那賤蹄子娶過門,天天當著丫鬟的面上她,讓下人們全見見你妹妹的那騷浪樣!”

 

罵完這一整句,他心裡才像是好受了些,扶著牆站起來,跌跌撞撞朝外走,也就在這時候,迎面卻走過來幾個衣衫襤褸,渾身發臭的乞丐。

 

“臭要飯的,別擋小爺的路,快些起開!”魯平瞪著那幾個乞丐,等著他們給自己讓路。

 

結果那幾個乞丐不光動也不動,其中一個高壯些的還吊著眼睛,十分有江湖味地笑了一句,“你在跟老子說話?”

 

魯平心裡咯噔一下,料想自己是碰上混混了,便沒再出聲,扶著牆壁打算繞開這幾人朝前走,不料餘下的三個乞丐卻成環形包圍過來,攔住了魯平的去路。

 

“你,你們要幹什麼!”魯平心裡有些發毛,這幾個傢夥一看便不是什麼好鳥,這樣深的夜裡,街上又沒有別人,他不禁害怕起來。

 

“小子,剛才不還在跟爺爺我發橫嗎,現在怎麼又變成這副鳥樣了!”領頭的那乞丐拍了拍魯平的臉。

 

“大哥,這小子什麼都不穿都敢上街,不會是瘋子吧。”旁邊的矮個子不斷對著他嘿嘿笑,忽然伸手抓了一把魯平的下-體,“胖歸胖,卻是白白淨淨細皮嫩肉的,咱們幾個可好些天都沒泄火了,如今可漲著呢,不如讓著傢夥給咱們泄瀉火?”

 

領頭的高個聽了這話,忽然間也沖魯平露出淫-邪的笑容,魯平看得一怔,因為那笑容他實在是太熟悉了!

 

“你……你們要做什麼,小爺……小爺我可是溫肅候府的公子,你們……”魯平慌張地叫起來,就要衝出去,可雙拳難敵四手,那幾個乞丐整天在外面摸爬滾打慣了,力氣也不小,輕輕鬆松便將魯平絆倒,然後四個人分別扯著魯平的四肢,將他整個人吊了起來。

 

而領頭的高個此時已經褪了褲子,兩腿間那黑乎乎的東西高高翹起,看得魯平心裡發毛,不斷掙紮嚎叫著,“你們敢!你們敢!”

 

那乞丐卻根本不管他,吐了兩口唾沫胡亂在自己的東西上擼了一把,然後掰開魯平白花花的屁股,對著中央的小眼便直搗黃龍,捅了進去。

 

魯平的慘叫刹那間便隨著夜風傳遍了整條無人的街道。

 

此時,寧家祠堂內,甯湘與甯倩兒已經回返,甯萍兒也穿好了衣服,坐在草席上不斷抽泣。

 

“既然你沒有和那魯平媾和,那你為什麼一開始的時候不反抗?任由他調戲不叫人來?”寧湘氣憤地說著。

 

甯萍兒哭道:“我當時已經嚇壞了,哪裡顧得了別的!”她並不敢說出她在行宮裡就已經失身給了魯平的事,不然如果別人問起她一個女兒家為何要莫名其妙跑到那水榭閣樓裡與魯平私會,她該如何回答?不正是坐實了她和魯平早就有一腿的罪名嗎?她可不敢把司空旭說出來,一個女兒家因為男人相約赴會本就是十分不檢點的事了,丟的只會是她自己的臉,而且她多少也猜到自己是被人陷害,若是拉司空旭下水反而會得罪一個皇子。

 

事實上,魯平出現在祠堂時甯萍兒沒有太過掙紮,也是她已經知道自己並非完璧之身,破罐子破摔了

 

寧湘恨聲道:“無論如何,這件事實在是太奇怪了,魯平告訴我是你派人將他帶入府中的,不然他一個外人,哪裡能摸到別人家的祠堂裡。”

 

“是寧淵那個賤種,一定是他!”甯萍兒止了哭,“除了他,這個家裡沒人會這樣來害我!”

 

“可是,咱們沒有證據啊。”甯倩兒在旁邊道:“而且這件事如果鬧起來,姐姐你失身的事情便會鬧得人盡皆知,到那個時候,受害最大的也只會是姐姐你了。”

 

“倩兒說的有道理,這件事咱們沒有憑據,就算有,也說不得。”甯湘冷哼一聲。

 

甯萍兒半張開嘴,“就只能這樣含糊過去了嗎?放過那些陷害我的人?”

 

“不含糊過去還能怎樣?難不成你現在就去父親面前說,說寧淵那賤種害你失了身子,我倒要看看,父親是先處置那個賤種,還是先處置你這個敗壞門風的女兒!”甯湘看著甯萍兒被自己吼到失神的臉,忽然也有些不忍,於是放緩了語氣,“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秋後算帳,咱們有的是機會,我已經替你處置了魯平那個傢夥,至於寧淵,等我找到了機會,也要一併收拾掉!”

 

幾日後的正午,沈氏在福壽堂擺了一桌家宴,而宴會的主角卻是甯淵。

 

沈氏原本是接了請帖,去參加曹都督母親廖老太君的壽宴,怎料和廖太君閒話家常的時候,對方開口閉口全是讚歎沈氏有個好孫子,聽得沈氏一頭霧水,待她仔細一詢問,才得知了寧淵已經被大學士高鬱提前點名為弟子的事。

 

作為前刑部尚書的女兒,沈氏自然知曉高鬱的來頭,一聽寧淵居然要被高郁收為弟子,她當下是不相信的,可隨著向她恭維的人越來越多,她才發現,這事似乎已經在達官貴人們中間傳遍了,她雖覺得大漲了臉面,可心底好奇之心也很重,於是宴會還沒結束,她便匆匆回到寧府,找到寧淵一通詢問,得到準確的答覆後,當即便笑得合不攏嘴。被高郁點為弟子,那十有八九就是三年後的解元了,直言這是家門之喜,要在江州城廣發請柬,大辦一場宴席才好。

 

甯淵卻急忙將沈氏阻了,他的理由很簡單,高鬱只是交給了他一個信物,並未真正收他為徒,如果因為這個而大操大辦,免不了會被人私底下議論狂妄,丟臉不說,多少還會有損高鬱的名聲,即便真的要辦,也要等他真正拜師之後,才能顯得名正言順,而他自己一直壓著這件事沒告訴長輩也是出於這方面考慮。

 

沈氏原本想責備寧淵太過謹慎了,不過聽了他的解釋後,只覺得這孩子不驕不躁,十分謙遜有禮,怪不得能得到大學士高鬱的青睞,但喜事終究是喜事,即便不大操大辦,家裡自己人樂一樂總是應該的,因此便匆匆置了一桌家宴,只當給寧淵慶賀。

 

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一向被冷落在湘蓮院裡,從不參加任何內外筵席的唐氏,也被沈氏派人請了出來。

 

整場家宴熱鬧紛紛,沈氏坐在主位上,還特地安排寧淵在她左下首坐著,將寧如海都給擠到了右下首,寧如海的臉色卻有些僵,倒不是因為自己的位置被寧淵占了,畢竟那是沈氏的意思,他不好反駁,而是因為唐氏就正巧坐在他對面。

 

仔細想來,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過唐氏了,更別提同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寧如海表面上裝作不動如山,還陪著紅光滿面的沈氏笑,卻總不由得斜著眼睛悄悄打量唐氏,跟從前相比,唐氏顯然老了許多,可那溫婉的氣質卻一點沒變,見她小心翼翼的將一塊去了刺的魚肉拌進飯裡,再喂給身邊的甯馨兒,甯如海的目光又落到甯馨兒臉上,可他表情徒然一僵,又迅速扭過了頭,眼裡滑過一絲怒色。

 

甯淵自然看到了這一幕,可他只當沒看見。

 

整場筵席,唯一全程黑臉的便只有寧湘一人了,別人在恭賀寧淵的時候,他便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那天自己所受到的屈辱,想著今天這番待遇本該是他的,看向寧淵的眼神裡也就越發恨之入骨,尤其當沈氏告誡他要多用功,多以甯淵為榜樣時,那話簡直像剜心的刀子一樣往心裡戳,險些氣得他暈過去,甚至於只匆匆用完了一碗飯,便藉口身子不適離了席。

 

筵席結束後,寧淵打算先送唐氏和甯馨兒回湘蓮院,背後蒙著面紗的寧沫卻走了過來,他彎腰捏了捏甯馨兒的臉,對唐氏笑道:“唐姨娘,我很喜歡馨兒妹妹呢,不如讓我帶著她去後花園裡逛逛可好。”

 

“自然沒什麼不可以的。”唐氏低頭對甯馨兒道:“丫頭,記得要聽茉兒姐姐的話。”

 

“娘,那便由白檀先送你回去吧,我去陪著馨兒,等會再親自送她回湘蓮院。”寧淵看了身後的白檀一眼,白檀一福身,便領著唐氏走了。

 

寧淵轉過身,與寧沫對視一眼,二人一人牽著甯馨兒的一隻手,慢悠悠直朝後院的花園行去。

 

花園中有一方清雅的涼亭,到了亭子裡,一直跟著甯淵的白梅便會意地接過甯馨兒的手,“馨兒小姐,你看那邊的桃花都開了,我們去摘花玩好不好。”

 

甯馨兒天真爛漫,最喜歡花,立刻便跟著白梅去了,寧沫也不忘對身後的丫鬟水秀道:“你也去吧,看好馨兒小姐。”

 

見水秀也跟著離開,涼亭裡再無別人,寧沫便輕撫著裙擺上的細紗,裝作不經意般對寧淵道:“三弟聽說了嗎,那溫肅候府家的公子,被人給廢了。”

 

“哦?”寧淵假裝驚訝地揚起眉毛,“什麼時候的事情?”

 

“便是前幾日,就在離咱們寧府不遠的地方,聽說是幾個乞丐做的,說他先是被那幾個乞丐強-暴蹂躪了一番,然後那東西又被人踹了幾腳,腫得像個葫蘆似的,眼看是不中用了。”

 

“有這等事?”寧淵半掩住嘴,“那抓到犯人了嗎?”

 

寧沫輕聲一笑,“三弟可真會說笑,乞丐滿街都是,今天來,明天走,怎麼抓?溫肅候再有本事,也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可憐這家裡唯一的男丁,是給他生不出孫子來了。”

 

“溫肅候聞此噩耗,一定痛不欲生。”寧淵歎息著搖了搖頭,“只怕那魯公子,是娶不了親了吧。”

 

“可不是麼,魯公子在大街上出了這檔子事,早就在老百姓中傳開了,他若是再娶親,不是自己打臉嗎,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太監娶媳婦——下邊沒戲啊。”寧沫彎起眼角看著寧淵,“現如今,溫肅候府的退婚書,應當已經送進父親的書房了吧,馨兒妹妹估計是嫁不出去了。”

 

“真是造孽,魯公子年紀輕輕,卻遭如此橫禍,真不知是什麼禽獸竟然下這樣的毒手。”寧淵輕撫著胸口,滿臉是哀歎的表情,寧沫卻先忍不住了,噗嗤一笑,聲音瞬間由女變男,朗聲道:“弟弟若是改行去說書定然也是一把好手,我尚演不下去了,你還能如此活靈活現,好像當真對那魯平有多惋惜似的。”

 

“能不惋惜嗎,斷子絕孫,又找不到兇手是誰,若換成我是溫肅候,非給氣病了不可。”寧淵也跟著笑,“寧湘也總算做了一件正事。”

 

寧沫搖頭,“瞧你那義正詞嚴的模樣,好似出主意,讓甯倩兒竄唆甯湘廢了魯平的人不是你一樣。”

 

“我若是不這麼做,難道留著那魯平來糟蹋馨兒嗎。”寧淵笑了一聲,“倒是二哥你,竟然連甯倩兒都能收攏,當真讓弟弟訝異。”

 

“這有什麼好訝異的,不過是利聚而來,利盡而散,親兄弟還明算帳,何況一個自小便受姐姐欺淩的妹妹呢。”寧沫頓了頓,“只是這麼快便把甯萍兒的事情挑出來,他們肯定也能想到這事與你脫不了幹係,你有應對之策嗎。”

 

“他們視我為眼中釘早已不是一日兩日了,沒有憑證,他們也不能把我怎麼樣,而且事到如今,他們首先要頭疼的是怎樣幫甯萍兒瞞著,而不是來找我的晦氣。”寧淵壓低了聲音,“不過甯倩兒那邊你還是要小心,她想要的不過是甯萍兒倒臺,然後自己取而代之,說不定會故意將甯萍兒已被破身的事抖出去。”

 

“這個你大可以放心,她不敢,除非她有萬全的把握,完全不讓人懷疑到她身上,甯倩兒這個人看著不聲不響,其實心思縝密著呢,不過我瞧她是真恨她的姐姐,只要你能真正收拾掉甯萍兒,她很樂意順手在後邊推上一把,解恨又不用自己擔幹係。”說到這裡,寧沫頓了頓,“只是我不懂,直接將甯萍兒的事捅破了不好嗎,為何還要讓他們繼續藏著。”

 

“現在還不是好時機。”寧淵道:“而且上次在你說了讓我小心大夫人之後,我也要堤防大夫人會不會借著甯萍兒的事情生事,這件事我並非做得絲毫不留痕跡,甯萍兒如果為自己喊冤,大夫人再有心要順藤摸瓜的話,還是有可能查到我身上的,到那時反而不妙了。”

 

“你的意思是……”

 

“你看過漁夫捕魚嗎,都是網子撒下去越久,最後捕上來的魚才最多。”寧淵緩緩說:“現在只不過是要等一個最好的收網時機而已。”

 

這一等,便是個把月。

 

一個多月來,寧淵的日子過得很愜意,最關鍵的原因還是跳樑小丑們很安靜,沒有再興風作浪,並不是那些人願意消停,而是如寧淵所料的那樣,寧湘忙著幫甯萍兒捂住秘密,而柳氏,也因為沈氏的六十大壽日益臨近而變得無比忙碌,自打被奪了管家之權後,柳氏心心念念的便是什麼時候能再把權利拿回來,討好沈氏自然是她的必行之策之一,是以都分不出心思來尋寧淵的晦氣。

 

不過這段時間也並非全然安靜,拋開其他,倒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一直困擾著寧淵。

 

“這招你力道是足了,但招式欠靈活,若是在戰場上,比拼蠻力的人也是死得最快的人。”呼延元宸揮舞著一柄木槍,槍柄毫不留情地敲上寧淵手腕,寧淵吃痛,五指不禁一松,手上的木劍也掉落在地上。

 

擊退了甯淵,呼延元宸又一個轉身,槍尖撐地,身姿矯健地橫身而起,雙腳在正向他背後襲來的周石胸前點了兩下,“你也是,動作太慢,等於留給對手足夠的反擊時間。”

 

他力道控制得十分精妙,周石渾身一震,被踢得倒飛出去,卻並沒有受傷,然後呼延元宸又來了一記漂亮的空翻,順勢將木槍拔了起來,輪出一個圓,將一左一右襲向他的白氏姐妹手中的木劍全部挑飛,才瀟灑地站定,舞了個槍花,將木槍收攏在身後,“至於你們兩個,不要這般畏手畏腳的,看見對方有破綻就要立刻提劍刺上去,不然要是上了戰場……”

 

“夠了!什麼戰場戰場的,這裡不是戰場,是我竹宣堂的後院!”寧淵揉著手腕,滿臉不耐地沖站在那指點江山的呼延元宸怒喝一聲,“我說皇子殿下,您要是閑得無聊,有大把侍衛可以陪你練武,何必要上我這來折騰我們這幾個小弱婦孺呢?”

 

048 酒樓密會

 

呼延元宸愣了愣,似乎沒料到寧淵會突然這麼說,站在那裡錯愕地睜著一雙眼睛沒動作。

 

自從呼延元宸打著為寧淵調理內功的幌子登堂入室後,便十分自來熟地好像把甯淵的居所當成了他家的後院,寧淵內功已經全部調理好了他也沒離開,反而隔三差五來得勤謹得很,理由也千變萬化,剛開始說寧淵這裡有趣的江湖本子很多,他看來這些稀奇古怪的江湖志異,後來又說白氏姐妹的廚藝不錯,蒸出來的饅頭很和他的胃口,等吃喝玩樂的理由都用光了,他最後說寧淵內功有了,武功招式卻不到家,於是自告奮勇當起了師父,順便還拉了周石同白氏姐妹一起練,直言自保的能力對丫鬟也很重要,這樣在遇到一些突發事態的時候,丫鬟們不光不會變成累贅,還能暴起發難,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只是呼延元宸自以為理直氣壯的理由,在寧淵看來純屬沒事找事,他和這位夏國皇子一點不熟吧,難不成夏朝人的性格都是這般完全不講客氣,不顧主人家情緒的?之前他一直忍著,心想這位皇子殿下應當只是一時圖新鮮,等厭煩了自己這裡也就清淨了,哪只一個多月過去,呼延元宸不光沒厭煩,反而變本加厲,幾乎天天晚上來報導,有時甚至還會在他這裡磨蹭一夜,等到天快亮了才離開,無怪乎寧淵會不耐煩。

 

“白檀白梅,去準備宵夜,記住,只用準備四份就好!”寧淵回頭又瞪了呼延元宸一眼,踢開房門進了屋子。

 

白氏姐妹向呼延元宸歉意地福身一禮,匆匆退去了,周石無奈地走到呼延元宸身邊,“大哥你別往心裡去,少爺也許只是情緒不好,沒有生你的氣。”同寧淵不同,在見識過呼延元宸高超的武功後,一向對練武頗有興致的周石便對他充滿了崇拜之情,私底下的稱呼也變成了“大哥”。

 

見呼延元宸沒說話,周石又道:“大哥先休息會好了,我會讓白檀他們多準備一份宵夜的。”說完他也朝廚房的方向去了,白氏姐妹準備宵夜,他卻要負責給寧淵燒洗澡水。

 

呼延元宸見周圍的人都散乾淨了,才輕歎一口氣,走到寧淵的臥房外敲了敲門,“甯公子?”

 

“夜深了,我這裡不方便留宿,殿下請回吧。”寧淵隔著門,聲音硬邦邦的,似乎真想趕人走。

 

“甯公子,我知道最近這段日子是唐突了,不過你總該容我進去為自己說兩句話,可好?”呼延元宸站在門外等了等,片刻之後,腳步聲才在另一邊響起,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寧淵已經換了一身素袍子,束好的頭髮披散下來,就這麼抱著手靠在門框旁,“我是真的很疑惑,殿下晚上難道就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還是說你看上我這的什麼東西了,那殿下不妨開口,我送給你又如何。”

 

“我沒有看上你這什麼東西。”呼延元宸有些尷尬,“我只是……”

 

“既然沒有看上東西,難不成你看上的是人?”寧淵眼珠子一轉,“那可不成,白檀白梅如今是我的左膀右臂,而且估計以你的身份也不可能娶一個婢女回去,這沒戲。”

 

呼延元宸哭笑不得,“甯公子,你越說越離譜了,都不是那樣。”

 

“好吧,我不說了,那你來說。”寧淵聳了聳肩,索性閉嘴。

 

呼延元宸正要開口,卻忽然間表情一凝,對寧淵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寧淵不明所以,呼延元宸卻在這時伸手攬住了他的腰,然後如同在水榭閣樓那日那樣,身子一輕,帶著寧淵躍上了屋頂,趴在瓦片上。

 

寧淵不是莽撞之人,呼延元宸忽然做出這番動作,他也知道應當是出了什麼事情,便識趣地沒出聲。竹宣堂位置偏僻,離寧府的後門也很近,因此剛趴上屋頂,寧淵就看見了一高一矮兩個裹在黑斗篷裡的身影,從後門悄悄出了寧府。

 

“甯湘和甯萍兒?”寧淵對他們倆太熟悉了,即便裹著斗篷,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兩人的身份,“這大半夜的,他們跑出去做什麼。”

 

“原來是認識的人嗎。”呼延元宸卻像是松了一口氣,“我聽見外邊有腳步聲,還以為是陌生人。”

 

“這裡是寧府,就算有腳步聲自然也是寧府的人,你這般一驚一乍地作甚。”甯淵莫名其妙看著呼延元宸,“這裡唯一可以稱得上陌生人的,便是殿下你了吧。”

 

呼延元宸表情一僵,頓了頓,才像是無可奈何般搖了搖頭,“罷了,這事我原是不想告訴你的,現在想想你還是知道,自己有些防備的好。”

 

接著,他對著寧淵好奇的表情,鄭重道:“甯公子,你可知有人在監視你?”

 

“監視我?”寧淵眼神沉了下去,“你怎麼知道有人在監視我?”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呼延元宸實誠道:“那日我便發現有人蹲在寧府的外牆上向內窺視,而且窺視的正是你這處院子的方向。”

 

“後來呢?”

 

“那人見我發現他之後,轉身便逃,我原本想抓住他的,只是不料他武功是在太爛,竟連我一招都擋不住,所以……”

 

“死了嗎。”甯淵了然道:“也許只是個偷兒罷了。”

 

“不對,若是偷兒,身上多少會有財物,那人身上不光什麼都沒有,衣裳的材質也很好,應當是某些人的僕從侍衛之類,所以我便懷疑,甯公子你應當是被什麼人給盯上了。”呼延元宸說完了這句,看寧淵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沒有再說。

 

能派人來監視自己的?寧淵思來想去,同自己有過節又能拿得出這份手筆的,便也只有司空旭一人了,想來是自己那番狐假虎威的套路的確將他鎮住了,他才會派人過來想探一探自己的虛實。

 

不過,寧淵仔細一想,即便有人在監視自己,可這又關他呼延元宸什麼事?

 

“我說皇子殿下。”寧淵緩緩道:“最近你總來我這裡,還找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難不成你真正的目的……是在幫我堤防那些窺探之人?”

 

呼延元宸也沒有否認,而是實誠地點頭。

 

“那什麼,我的安全,還用不著你來幫我掛心吧。”甯淵忽然覺得呼延元宸這番動作相當詭異,自己與他非親非故,他幹嘛要如此替自己著想。

 

“如果那些窺探之人存了歹念,只怕甯公子你會應付不過來,我若是在這裡,便要好些。”呼延元宸道:“實不相瞞,我從第一次見到甯公子開始,就覺得對你有一份奇特的熟悉感,可是又說不出來這份感覺來自何處,但我知道,我心底是不想看到甯公子你受到傷害的。”

 

這話在呼延元宸看來稀鬆平常,寧淵卻忽然覺得整個背上都有些肉麻,他不自覺乾笑一聲,“殿下你一貫是這麼說話的嗎。”

 

“有什麼問題麼。”呼延元宸不明所以,“你們周朝不是有句話,‘士為知己,兩肋插刀’,朋友若是有事,我又怎麼能置之不理。”

 

“是不能置之不理,但得有一個前提是‘朋友’。”寧淵哭笑不得,“我記得我同殿下說過許多次了,咱們倆的關係還不到‘朋友’那一步。”

 

“我記得我也同甯公子說過,讓你直接喚我呼延便可。”呼延元宸難得地同寧淵鬥起了嘴,“而且我也有些不解,若景逸能做甯公子你的朋友,為何我卻做不得,莫非甯公子你也同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夫子一樣,認為我是異族蠻夷,與我結交會壞了你的名聲?”

 

說這句話的時候,呼延元宸眉頭也跟著輕輕皺起,讓他那一對微微泛藍的眼睛帶上了一股淩厲的氣勢,寧淵被這股氣勢一戳,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過了半晌,才悻悻道:“這同名聲沒關係,我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能得到呼延皇子的高看,只是我這人素來便不願結交朋友,而且我還得糾正你一點,景逸也算不得我朋友,我與他,充其量不過是‘認識’而已。”

 

說完,寧淵居然心虛地把目光挪開,不再與呼延元宸對視。

 

“為何不願。”哪只呼延元宸卻不依不撓。

 

“我想,殿下你應當沒有感受過,被自己信任的人從背後捅刀子的感覺吧。”寧淵淡淡道:“我感受過,當刀子捅過來的時候,你精神上的痛楚,要比身體上的痛楚強烈千百倍。”

 

見呼延元宸不說話,寧淵繼續道:“在我的意識裡,只有相互交心的人才能稱之為朋友,但這天底下最算不准的東西便是人心,與其往後讓自己承受背叛的痛苦,倒不如索性便不要與人交心,從源頭上,將那種痛楚扼殺掉,我這麼說,殿下可明白了。”說完,寧淵動了動身子,想找個安全的地方從屋頂上跳下去。

 

哪只呼延元宸卻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冷不丁說出一句,“你怎麼知道我不明白那種感覺。”

 

寧淵一愣,回過頭看他。

 

“我在大夏,曾經有過一個未婚妻,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姑娘,原本在我十六歲的時候,我就應當與她成親的。”呼延元宸緩緩說著,“可是後來,我阿娘去世,我被父皇送來了大周,還沒過多久,就聽到了她成親的消息,而且她嫁的還是我的皇兄。”

 

“什麼……”甯淵半張開嘴,他瞭解大夏的風俗,在大夏,一旦有男女訂了親,而女子卻在男子健在的情形下改嫁他人,這對男子來說堪稱奇恥大辱,因為夏國人素來尊重女性意願,婚嫁全憑女性自己做主,父母之命約束性不強,所以一個女子若是背棄與其訂婚之人而另嫁他人的話,所有人都會覺得那個留不住妻子的男子沒用,是懦夫,更是笑話。

 

“你喜歡你的未……我是說,你喜歡那名女子嗎?”寧淵問道。

 

“也許曾經喜歡過,畢竟小時候我們常在一起,所以當我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那段日子非常難熬,每天在想著的就是一件事,她如果改嫁別人倒也罷了,為何會是自小便與我十分要好的皇兄呢。”呼延元宸笑了笑,“或許你會覺得我窩囊,但我確實連著好幾天都起不來床,還喝了許多酒。”

 

甯淵因為他完全能想像,被愛人所背叛就已經夠讓人難過的了,如果背叛者再搭進去一個親人,會多麼讓人絕望。

 

“那你現在……”

 

“沒什麼,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呼延元宸打斷寧淵的話,“其實沒過多久我就想明白了,她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也沒錯,同我這個要在別國做質子,身不由己的傢夥比起來,皇兄的確是個好良人。”

 

甯淵長久地沒說話,呼延元宸看了看寧淵的臉,道:“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什麼意思?”寧淵不解地問。

 

“這用你們大周的一句俗語來說,就叫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因為遭人背叛過,就要冷冰冰拒絕掉其他人的好意,甚至連朋友都不願意結交,這般小心翼翼,便連活著的意義都沒有了。”

 

活著的意義?寧淵回味了一番這句話,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他如今活著的唯一意義,便是保護好自己的至親,然後向仇人報仇,至於其他所謂“意義”,他從來就不曾思考過。

 

呼延元宸翻了個身,仰躺在屋頂上,雙手枕在腦後,看著天上的星星,“我覺得你們大周有些話的確很有韻味,像是‘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我便一直這麼告誡自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沒了便罷了,可若是因為這樣,而推開那些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未免也太不值得,我想跟我比起來,甯公子應當更加懂得這些道理才對。”

 

“呼延。”破天荒的,寧淵頭一次沒有稱呼呼延元宸為“皇子殿下”,這聲稱呼聽得呼延元宸不禁一喜,側過頭來,“甯公子想通了麼。”

 

“有沒有人跟你建議過一件事。”寧淵側著身子,右手撐著腦袋,“你這動不動就引經據典的嘴巴,同學監裡的老夫子可像極了,你若是不去當教書先生,實在是可惜。”

 

甯湘與甯萍兒出了甯府的後門,又順著路邊走了一段,上了一輛似乎是早就等在那裡的馬車。馬車外邊並沒有顯眼的標示,趕車的車夫卻高大健壯,手指骨節突出,一看便是個練家子,一路揚著馬鞭,將車趕到了一處富麗堂皇的酒樓,卻沒有在正門口停下,而是順著一邊的小巷子繞到了寥無人跡的後門。

 

後門邊上已經有個小二站在了那裡,甯萍兒剛下車,他便迎上去,“哎喲小姐您可來了,那位客官已經等了好一陣子啦。”說罷卻匆匆領著她往酒樓裡走,寧湘也想跟在後邊進去,卻遭車夫攔下了。

 

“我們主子想見的只有萍兒小姐。”那車夫硬邦邦道:“公子還是在外邊等著就好。”

 

寧湘一愣,這是讓他等在路邊上?他長這麼大還從沒收到過這種待遇,剛想分辨幾句,可是一想到這車夫主子的身份,又悻悻閉了嘴,乖乖在旁邊站好。

 

甯萍兒跟著那名小二穿過了酒樓的大堂,順著中廳後方的木梯朝樓上走。她今天顯然是特地裝點過,一身桃粉色的豔麗紗裙,上邊還鑲嵌了珍珠做點綴,收拾也仔細挑選了一番,看上去華貴又不顯庸俗,加上她在祠堂裡被折騰了這麼久,瘦了一大圈,搭配上這身打扮,顯得整個人都十分的嬌弱可人。

 

小二一路將她帶到了酒樓的三樓,這裡全是一間間的雅間,也比樓下要清幽許多,隔著門偶爾還會聽見裡邊傳來男女的調笑聲,不禁讓甯萍兒的臉也跟著紅了紅。小二領著她在其中一間的門口停下,敲了敲門,聽見裡邊傳來一聲溫潤的“進來”,才動作小心地將門推開,對甯萍兒做了個“請”的手勢。

 

甯萍兒一直低著頭,臉頰已經燒得像火炭一樣,她走進房間,聽見自己身後的門又傳來被關上的聲音,她心跳不禁更劇烈了。

 

雅間裡淡淡飄著一股熏香的味道,甯萍兒按捺住小鹿般的心,悄悄將眼睛抬了抬,很快就看見了不遠處,男子衣衫潔白的下拜。

 

她咽了口唾沫,又把目光緩緩往上挪,一路滑過男子修長的雙腿,精窄的腰身,寬闊的肩膀,黑亮的烏髮,那人背對著她站在窗前,可即便是光看著這身子出眾的背影,甯萍兒狂跳的心就險些讓她暈厥過去。

 

而此時,男子也恰如氣氛的轉過身,露出司空旭那張俊美無儔的臉孔,沖甯萍兒點頭微笑,“甯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參,參見四殿下。”看見那張自己心心念念了許多個夜晚的容顏再次出現在眼前,甯萍兒居然連說話都起了磕巴,連屈膝福身也忘了。

 

“甯小姐今日打扮得頗為俏麗。”司空旭微笑了一下,比了比旁邊已經放上了酒菜的小桌,“小姐請坐。”

 

甯萍兒腳步虛浮地挪到桌邊坐下,兩隻手緊緊抓住袖擺,光是呼吸到呼延元宸身上傳來的淡淡氣息,她竟然有一種要暈厥過去的錯覺。

 

兩個月的祠堂酷刑,加上魯平的施暴,一度讓甯萍兒崩潰,可正如老話苦盡甘來一樣,她怎麼都想不到,從她思過期滿,從祠堂裡放出來的第二天,居然接到了司空旭的請柬!

 

起初她也懷疑過這是不是又是一場陰謀,可宴請的地方居然是江州最繁華的酒樓聚仙樓,那裡素來是個一擲千金的地方,尋常人壓根就去不起,而且請柬上也描了金,蓋了司空旭的印章,她自問寧淵做不出這種手筆,所以為了不錯失機會,也為了以防萬一,她將此事告訴了寧湘,並且讓寧湘陪她一起來。

 

方才站在雅間外邊的時候,她心裡已經有底了,來見她的十有八九一定是司空旭,可當她果真見到司空旭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時候,甯萍兒又覺得後悔了,她不該來的,她料不到自己的身體居然能對只有過一面之緣的司空旭起如此劇烈的反應,才聽他說了一句話,她整顆心都要從胸膛裡跳出來了!

 

“甯小姐怎麼了,我瞧你似乎臉色不太好。”甯萍兒正在發呆的當兒,冷不丁額頭上傳來一陣溫潤的觸感,她渾身一震,發現司空旭已經走到了她身邊,正將白玉般的手放在她的前額上。

 

“沒……沒什麼!”甯萍兒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來,往後挪了兩步,司空旭錯愕的臉,她也覺得自己反應太過了些,嬌羞道:“只是……只是這屋子裡有些熱罷了,不妨事……”

 

“熱嗎?”司空旭先一愕然,不過很快又露出微笑,“許是香爐點得太大,這香有提神的功效,小姐聞不慣也是尋常。”說罷司空旭走到一邊燃著的香爐邊,將敞口的香爐蓋上蓋子,很快,屋子裡幽微的香氣便散盡了。

 

“多謝殿下。”甯萍兒僵著表情笑了一下,又回到桌邊坐好,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些,“這桌上的菜十分精緻呢,比我家裡廚房做的要好上許多。”

 

“本殿因不知道甯小姐的胃口,便隨便點了幾樣,也不知小姐吃不吃得慣。”司空旭親手夾起一塊清蒸鱈魚,放進甯萍兒面前的小碟裡,“本殿在江州有一段日子了,唯獨覺得這聚賢樓的鱈魚做得最好,小姐大可品嘗一下。”

 

甯萍兒受寵若驚地趕緊接過來,司空旭這樣的美男子居然親手給她夾菜,她簡直覺得自己在做夢!

 

049 秋後算帳

 

“不知,不知殿下相約小女前來,所為何事呢。”甯萍兒此刻卻沒有吃東西的心情,睜著一雙水靈的眼睛望著司空旭,等著他的答覆。

 

司空旭笑了,還似有些窘迫般摸了摸鼻子,“不瞞小姐,其實春宴那日在大殿上,見小姐一舞驚鴻,司空某便對小姐一見傾心了,是以才想著約小姐前來一敘,還望小姐不要怪司空某唐突才好。”

 

見司空旭忽然對自己這樣說,就連自稱也從“本殿”變成了平易近人的“司空某”,甯萍兒先是一愣,然後便覺得一股瘙癢的感覺緩慢從心底散發出來,四殿下的意思,難道是喜歡自己嗎?

 

“殿下這樣說,小女,小女實在是愧不敢當。”甯萍兒想端起水來喝,可因為緊張手抖,居然抓了個空。

 

司空旭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心底冷笑一聲,表情卻依舊溫潤儒雅,“小姐不怪司空某便最好了,其實司空某還有一事有些好奇,望小姐能解惑一二。”

 

甯萍兒立刻道:“殿下請說。”

 

“關於貴府的三少爺。”司空旭整理了一番辭措,才道:“司空某聽到外邊有傳言,小姐你與貴府的三少爺不睦,此事可是真的。”

 

聽到司空旭忽然提起甯淵,甯萍兒神智恍然清醒了些,她是恨極了一直在家裡給自己吃癟的寧淵,但也對司空旭的意圖起了好奇,便試探著問:“殿下認識我三哥?”

 

“說不上認識,硬要說的話,過節倒是有一些。”司空旭也放淡了表情,“起初我不知道他便是小姐你的兄長,不過如今看在小姐的面子上,那些小過節,我便不去計較了。”

 

“他竟那般大膽,連殿下你都敢得罪!?”甯萍兒像找到了知音一般,迅速抬起頭來,“那傢夥實在是不值好歹,不過是個娼妓所聲的兒子,父親將他養在府裡也算是抬舉他了,偏偏他仗著一張伶牙俐齒四處抓尖賣乖,哄得老夫人將他當成寶貝,還處處給我和我哥哥甯湘難堪,我也想著,到底是一家人,受些委屈忍一忍便過去了,便沒有多同他計較,難道他如今卻變本加厲,都蹬鼻子上臉到殿下那裡去了嗎?”

 

“原來此人在家裡便是這幅德行。”司空旭故作驚訝,“小姐你真是委屈了。”

 

“我能有什麼辦法呢,他在老夫人面前得臉,前些日子又被大學士高鬱點為了弟子,風頭正盛,而我自小熟讀女兒經,平日裡只求安生,即便遭人欺淩也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裡咽。”說到這裡,甯萍兒還裝模作樣地擦了擦眼角。

 

司空旭急忙遞出一塊錦帕,“小姐莫哭,沒想到這廝居然如此可惡,若是有機會,司空某自然會為小姐出這口氣。”

 

甯萍兒立刻抬起頭,眼睛一亮,“殿下此言當真,除了老夫人,那傢夥在家裡便已盡失人心,殿下若要處置他儘管放心大膽去做,料想家裡也不會有人替他多說什麼。”

 

“那是自然,司空某既然答應了為小姐出氣,自然說到做到。”頓了頓,司空旭又道:“只是小姐你是否知道,你這位三哥可曾與什麼達官貴人有過往來?”

 

“達官貴人,就憑他?”甯萍兒一聲冷笑,但好像忽然又覺得自己的反應不夠端莊,忙坐直了身子,“殿下放心,那傢夥出身擺在那裡,真正的達官貴人哪裡會與他往來,就不怕沾染上晦氣麼。”

 

司空旭眉頭一皺,“此話當真?”

 

甯萍兒愣了愣,被司空旭這麼看著,她忽然覺得自己說話好像不確定起來,“應當……是這樣吧,殿下您也知道,我與他不睦,他私底下的事情我又怎麼可能去關心。”

 

“原來是這樣。”司空旭點點頭。

 

第二天,寧沫身邊的水秀送了一疊酥餅到竹宣堂,寧淵輕車熟路地將最中間的那塊掰開,取出藏在裡邊的紙條,看完後,冷笑一聲,順手扔進一邊煮著茶的小炭爐裡燒掉。

 

白檀在這時捧了一疊淺綠色的紙進來,“少爺,你要的松針紙我已經買來了,按照吩咐,都是挑的最好的。”

 

寧淵伸手在紙面上摸了摸,見觸手光滑細膩,點點頭,道:“抄寫百孝書就是要這樣的紙才好,再配上紫金墨,可以長久擺在外邊而不用擔心發黃生黴。”

 

白檀也笑,“少爺這般有孝心,老夫人收到這份賀禮肯定十分歡喜。”

 

去年冬天,寧淵為了避開柳氏的設計,曾向嚴氏坦言想為老夫人準備一份《百孝書》作為賀禮,如今沈氏大壽臨近,這項準備自然也要提上日程,當然,這次壽宴寧淵還準備了一份給柳氏的回禮,不知道柳氏收到之後,會是一種怎樣的表情。

 

沈氏六十大壽的日子在四月初二,不過按照大周的規矩,六十大壽是大日子,提前七天就要開始每天擺一桌“小宴”,也叫“禮宴”,專門準備給上門送禮之人吃的便飯,因為從七天之前開始,賀壽的壽禮就會被源源不斷送入寧府。以寧如海的爵位,江州無論是官員還是富賈,都要上門意思意思,更別說還有壽禮是千里迢迢從華京沈家,也就是沈氏娘家送來的,這樣多的東西,放在做壽當天是妥妥收不完的,所以才要花上七天的功夫,慢慢收撿入庫,這樣等到壽宴當天,下人們才能騰出手來全力服侍賓客。

 

只是讓沈氏想不到的是,此次從華京而來的除了娘家送來的賀禮,竟然還有一位重量級的客人到了。

 

離壽宴還有三天的時候,寧府收到了昭儀郡主的賀禮和拜帖。

 

這位昭儀郡主來頭不小,她是長公主的女兒,當今皇上的表妹,由於當今聖上的登基之路極為血腥,皇兄皇弟皇叔死了個遍,身邊幾乎沒有了親戚,所以很自然的,對僅剩下來的最後一位父族親戚,也就是長公主這位姑媽極為厚待敬重,連帶著也十分疼愛昭儀郡主這位表妹。

 

而昭儀郡主與寧家也卻有幾分淵源,在寧如海年輕的時候,作為華京城中人人稱頌的青年俊傑,曾經俘虜了不少名門小姐的芳心,其中自然也包括昭儀郡主,兩人也的確來往過一段時日,不過後來因為長公主看出了甯國公府中的動盪,極力反對,他們這事情才沒成。後來寧如海北上江州,二人各自婚嫁,也算是斷了聯繫,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昭儀郡主卻突然送來了拜帖,著實嚇了沈氏一跳。

 

但人家身為皇族,位份尊貴,沈氏縱使心裡嘀咕,也沒有關門迎客的道理,於是老早就敲打了一番府中諸人多加警醒,自己更是換了一身衣裳,帶著寧如海親自到府門口迎接。

 

因為昭儀郡主是私自出行,所以行事低調,黃昏時分才乘著一輛不顯眼的馬車而來,車剛停穩,車內便伸出一隻戴有翡翠戒指的手掌,輕輕扶在一名嬤嬤伸出的胳膊上,然後一名打扮得雍容華貴的中年美婦從上邊走了下來。

 

婦人看得出也是特意穿了便裝,但首飾顯然也精心挑選過,光是領扣處一顆嬰兒拳頭大小的璀璨紅寶石,就顯出了其身份不凡,步搖,耳環,項鍊也盡是做工精巧的珍品,看得沈氏身後的一眾姨娘都花了眼睛。

 

“老身參見郡主千歲。”沈氏帶頭拜了下去行了一禮,昭儀郡主卻笑道:“我一直當老夫人是長輩,又是來給您賀壽的,現下怎敢受您的禮。”說罷便趕緊讓跟著來的隨從上去攙扶,隨著沈氏站起身,她身後跪了一片的丫鬟婆子們也跟著起來,郡主一雙美目越過沈氏,落在寧如海身上,笑道:“甯大人別來無恙。”

 

“臣惶恐,勞煩郡主掛心。”寧如海急忙一躬身,“筵席已經備好了,郡主請。”

 

昭儀郡主笑了笑,沒多說,便由眾人簇擁著往府裡走。正廳裡後輩子弟也一應在這裡候著了,昭儀郡主入了座,眼神便往在場的少年人中晃了一圈,最後頓在寧湘身上,“咦,這莫不是寧湘?有些日子不見,不想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寧湘立刻受寵若驚地站起來,“湘兒拜見郡主。”柳氏也跟著起身,福身一禮道:“自從當年華京一別後,這孩子也總是心念著郡主呢,還說若是明年進京去參加春闈,一定要親自到郡主府上拜見。”

 

昭儀郡主也笑道:“記得當時你才十三歲吧,跟著你父親進京述職,那時我見你這孩子聰明伶俐,便送了一塊玉璧給你,你可還記得?”

 

“記得,自然記得。”寧湘想不到這位尊貴的郡主居然第一個同自己說話,只覺得無比長臉,說話的語氣也跟著提了提,“因為是郡主賜給我的,我一直小心收著,可是半點不敢含糊。”

 

“那便是了。”昭儀郡主點點頭,看了身後的老嬤嬤一眼,那嬤嬤會意,又從懷裡取出個小布包,昭儀郡主親自將小布包打開,裡邊是一條做工精細的金鏈子。

 

“想到那日只孤零零送給你一塊玉璧,有些不美,這次來之前,我便特地讓人打造了一條相襯的金鏈子與那塊玉璧配上,往後你也能將那塊玉璧當做玉佩般佩在身上了。”

 

“哎呀,這如何使得!”看見金鏈子的那一刻,寧湘還未說話,柳氏便喜形於色,“能得郡主如此照拂,真是湘兒的好福氣,湘兒你還不快謝過郡主!”

 

“甯湘謝郡主賞賜。”寧湘喜滋滋地從昭儀郡主手裡接過那條金鏈子,還不忘耀武揚威地朝坐在另一邊的寧淵看上一眼,仿佛在說,你被高郁收為弟子算什麼本事,我可是有郡主高看的!

 

“湘兒,你還不快把玉璧拿出來,佩給郡主看看。”見自己的孫子在郡主面前得臉,沈氏也覺得臉上有光,忙出聲道。

 

“這……”寧湘卻有些遲疑了,不由得又轉頭看向柳氏,柳氏卻顯然要精伶得多,“是呢,是要佩給郡主看看,湘兒你便去把玉璧拿出來吧。”

 

“咦,妹妹你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嚴氏卻在這時出聲道:“那塊玉璧不是……”嚴氏本來想提醒柳氏,那塊玉璧不是被她說成讓寧淵偷了嗎,怎的現在卻又讓寧湘去拿出來,哪只柳氏卻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待嚴氏說完便打斷道:“是啊,前些日子被湘兒放在書房裡不小心沾上了墨汁,特地送到城內的玉坊去做了清潔,不過現在已經送回來了,比從前還要更光澤透亮呢。”說罷,柳氏又看了寧湘一眼,“還不快去!”

 

甯湘明白柳氏的意思,如今可是一個巴結昭儀郡主的大好機會,跟這個比起來,因為從前用那塊玉璧陷害寧淵而需要避嫌好像也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甯萍兒看了身後的丫鬟春蘭一眼,那塊玉璧自從陷害寧淵不成後,一直是春蘭收著的,春蘭會意,便領著寧湘去了,柳氏喜滋滋的坐下,又順便看了看嚴氏的臉色,見她面色陰沉,心裡不禁咯噔了一下,忽然領悟到,自己當初陷害寧淵,可是拉著嚴氏與一大票的下人去的,現在出爾反爾又把玉璧變出來,不等於是當著那一大票下人的面打嚴氏的臉嗎。

 

不過她很快又把心裡的不安按捺下去,眼下顯然還是親近昭儀郡主最重要,至於嚴氏那邊,只有等日後送上一些銀兩賠罪了,反正她娘家有錢,以前也明裡暗裡的給嚴氏送了不少,想來嚴氏就算生氣,應當也不會太在意。

 

當然,至於寧淵那邊,柳氏是壓根就沒考慮過的,她可不相信寧淵敢為自己叫冤,有昭儀郡主為寧湘撐腰,他一個賤籍所生的兒子又能翻出什麼風浪。

 

也正因為這樣,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寧淵嘴角越來越明顯的冷笑。

 

約莫片刻之後,寧湘沒回來,春蘭卻回來了,她臉色有些不太對,回來後也來不及向眾人問安,便附耳對柳氏說了什麼,柳氏聽後面色一變,失聲道:“你說什麼!?”

 

“三媳婦,可是有什麼事嗎?”沈氏似乎察覺到了不對頭,出聲問道。

 

“沒事,不過是湘兒找不到放玉璧那個木匣子的鑰匙了。”柳氏僵硬著臉應了一聲,也起身隨著春蘭去了。

 

這一去,又過了整整半炷香的時間,屋子裡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這寧湘母子到底在搞什麼麼蛾子,昭儀郡主溫潤的面色上已經顯出了不耐,沈氏察言觀色,也覺得這樣磨蹭下去著實不妙,恐怕還不待柳氏回來,這一桌子準備下的佳餚就要冷光了,忙厲聲對身後的羅媽媽道:”你給我去看看,三媳婦究竟在搞什麼名堂!”

 

羅媽媽應聲而去,布料剛跨出大廳,她又將步子收了回來,因為柳氏已經帶著寧湘回來了。

 

二人臉色都不好看,甯湘一張白臉,柳氏面色卻直接發青,他們剛進門,沈氏就問道:“去了這麼久,可是將東西取來了?”

 

柳氏緊咬著嘴唇,不知該如何說,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收得很好的玉璧,怎麼會不見了呢!

 

方才春蘭急匆匆進來告訴她找不到玉璧的時候,她還以為是這丫頭粗心大意,收在哪裡自己忘記了,可當她帶著人都快把整個荷心苑翻過來的時候,她才發覺,那塊玉璧好像是真的不見了。

 

怎麼辦,如今昭儀郡主正等在這裡,難道要她說出那塊玉璧弄丟了嗎,這種話她怎麼說得出口,那會大大得罪這位郡主的呀。

 

想到這裡,她輕微一咬牙,沖昭儀郡主福身道:“郡主,是妾身無能,放玉璧木匣的鑰匙不知道擱哪去了,一時打不開,只怕不能將玉璧取來了。”

 

“糊塗!”還不待昭儀郡主開口,沈氏便一拍桌子,“既是郡主賜的東西,便該好好收著,弄丟鑰匙像什麼話!”

 

“三夫人,你確定丟的真的只是鑰匙嗎?”姨娘莊氏輕笑著開腔,“況且就算鑰匙真的丟了,既然郡主要看玉璧,你就不能一斧子將那破匣子劈來,難道你那木匣子是什麼值錢貨不成?”

 

“胡鬧,若是用斧子劈,傷到了裡邊的玉璧怎麼辦。”柳氏也覺得自己找的理由牽強,但如今為了面皮,她也只能胡攪蠻纏下去,“只能等我改日找來了鎖匠,才能打開匣子取出玉璧。”

 

“嘖嘖,三夫人,不能用斧子,還能用其他東西呀,幾塊木頭罷了,你還怕弄不開。”莊氏打量著柳氏的臉色,認定了其中必有玄機,她一直與柳氏不睦,得了機會還不趕緊連消帶打落井下石,“不如你將那匣子拿過來,湘少爺不是練武的嗎,弄開幾塊木頭取出裡邊的玉璧,應當不難吧。”

 

“莊卿卿,你……”柳氏氣節,又不知該如何反駁,臉色頓時紅了一片。

 

“罷了,今日取不出來,便改日再取吧。”昭儀郡主擺了擺手,“我今日主要是來給老夫人送賀禮的,其餘的事容後再說吧。”

 

聽了郡主的話,柳氏如獲大赦,給寧湘使了一把眼色,寧湘立刻回到座位上去灰溜溜地坐了,柳氏自己也正準備坐下,便在這時,忽然聽見寧淵開口說了一句:“柳姨娘在找的玉璧,可是這一塊?”

 

柳氏渾身一震,雙眼利箭一樣盯著寧淵,卻見寧淵不慌不忙從袖袍裡取出一塊質地通透的碧玉來。

 

那玉極是溫潤透亮,映著屋子裡燈籠的光線顯得柔滑如水,玉質透淨,上邊用極其精湛的雕工鐫刻著“新科及第”四個字。

 

“哎呀!”莊氏半掩住嘴,“難不成是這快玉,三夫人不是說在匣子裡收著嗎,怎麼跑到三少爺手上去了?”

 

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寧淵身上,在看見寧淵手中玉璧的那一瞬間,柳氏臉色劇變,她眼神閃爍了好幾下,忽然間指著寧淵怒駡道:“好啊,這玉璧果然是你偷的,寧淵你好歹是我們府裡的少爺,這偷雞摸狗的行當是從哪裡學來的!”

 

“柳姨娘,你在胡說什麼呀。”寧淵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這玉璧明明是二哥送給我的,你怎麼能誣陷是我偷的呢?”

 

寧淵話一出口,昭儀郡主的臉色瞬間便冷了下去。

 

柳氏愣了愣,顯然料不到寧淵居然會這樣說,寧湘更是已經拍桌而起,大喝道:“你這傢夥不要血口噴人,我怎麼可能將這玉璧送給你!”

 

甯淵眨眨眼,“二哥你怎的這般健忘,明明是你親口告訴我的,說你房間裡的玉器太多了,這塊玉璧質地不是那麼通透純粹,放在書房裡會顯得掉價,便送給我賞玩,這才半年不到呢,你怎麼就不記得了呢?”

 

隨著寧淵這番話說完,昭儀郡主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已經徹底黑了。

 

那塊玉璧名貴是名貴,但是和一些名玉器相比是要差一些,如果寧淵所說的是真的,寧湘居然嫌棄她送的這塊玉璧價值不高而胡亂送人,這簡直就是在羞辱送出這塊玉璧的昭儀郡主!

 

甯湘嚇得臉都白了,“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這塊玉璧我分明收得好好的,是你偷去了,想反過來陷害我!”說完,寧湘求助地看向柳氏,柳氏已經氣炸了肺,她料不到寧淵居然朝寧湘身上潑這樣的髒水,當即轉頭對嚴氏道:“大夫人,你是知道的,當初這小子偷了玉璧,可是當著你我的面自己承認的,你我既往不咎,如今他卻拿著這塊玉璧來潑湘兒的髒水,大夫人你一定要給湘兒做主啊!”

 

柳氏說完這番話,滿心以為嚴氏會幫著她戳穿寧淵的謊言,哪只嚴氏卻不緊不慢喝了口茶,居然道:“妹妹你莫不是糊塗了,在說的什麼葷話,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明白?”

 

柳氏臉色一僵,立刻明白了,方才嚴氏曾出言提醒她不要做出自相矛盾的事來,她卻為了攀附權貴打了嚴氏的臉,現如今嚴氏是在以牙還牙,給她臉色瞧呢!

 

050 萍兒有喜

 

“柳姨娘,此事也有我的不是,如果我知道這玉璧是郡主賜給二哥的,便是二哥硬塞給我,我也萬萬不敢收。”寧淵惶恐地站起身,將那玉璧遞到寧湘身前,“二哥你還是快些將玉佩收回去吧。”

 

寧湘氣得渾身發抖,直恨不得抓起那塊玉來砸到寧淵臉上,但是她僅存的理智告訴他不能這麼做,不然便更是中了寧淵下的套,在郡主面前大大丟臉了。

 

“老爺,老爺你可要為妾身做主啊!”柳氏見嚴氏做壁上觀,便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在了寧如海身上,“這分明是誣陷,湘兒一直敬重郡主,將郡主送的東西看得比什麼都重,怎麼可能胡亂送人,寧淵自己手腳不乾淨便也罷了,還要誣陷湘兒不敬郡主的罪名,真是天理難容啊!”說罷,居然嚶嚶哭了出來。

 

甯如海見柳氏歇斯底里的模樣,整齊的髮髻與妝容都折騰的有些花了,不禁有些動容,但因為寧湘前次得罪司空鉞的事,已經讓他對這個兒子有些失望,加上寧淵如今得了高鬱的照拂,還身懷皇室武功,即便寧淵對自己這個父親又不敬之意,但似乎比寧湘要更加值得栽培,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如今昭儀郡主就坐在那裡,一切得看郡主的意思,柳氏讓他來做主,他又能做什麼主?

 

不過事已至此,他袖手旁觀卻也不太好,還是試探性地向寧淵問了一句,“你那塊玉璧到底是怎麼回事,果真是你二哥送給你的?”

 

寧湘站起來拱手躬身,“父親明鑒,這原是二哥的東西,若非二哥所贈,如何會在我的手裡,如果照柳姨娘所說是我偷來的,在這樣的場合,我藏著掖著都來不及,又怎麼可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拿出來?”

 

“你胡說!”柳氏恨恨地扭過身指著他,“是你將這塊玉璧偷了,又故意在這樣的場合拿出來,就是為了陷害湘兒!”

 

“柳姨娘,你說這話著實太冤枉我了。”甯淵滿臉委屈,對寧如海和沈氏道:“父親,祖母,你們都知道昭儀郡主是臨時投的拜帖,之前並未派人前來知會說要來拜訪,淵兒又怎麼能未卜先知,算准了郡主一定會來給祖母賀壽,然後故意弄來這塊玉璧在郡主面前誣陷二哥,淵兒沒有這個本事啊!不過是因為這玉璧是二哥送的,淵兒敬重二哥,才會整日佩戴在身上,方才又聽聞柳姨娘說什麼玉璧鎖在匣子裡,才感到奇怪,拿出來一問的。”

 

沈氏聽後點點頭,雙眼盯著柳氏:“淵兒說的在理,郡主突然到訪連老身都驚訝不已,淵兒又怎麼可能早就準備好東西來算計他二哥,倒是你,一會說玉璧收得好好的,一會又說是淵兒偷了,如此前言不搭後語,實在惹人生疑。”

 

“這……我……”柳氏被寧淵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心裡也糊塗了,當然,她也不可能知道經歷過一次重生的寧淵,對昭儀郡主將會前來拜訪這件事瞭若指掌,更不會知道如今這場局面,從去年冬天他誣陷寧淵開始,寧淵就已經設計好了。

 

“老身治家不嚴,對兒孫管教不力,讓郡主看了場笑話,老身在此向郡主賠罪了。”沈氏站起身向昭儀郡主屈了屈膝蓋。

 

“老夫人別這麼說,不過小事一樁,小孩子不懂事罷了。”昭儀郡主整了整臉色,恢復了原先的端莊,她看向寧淵,問道:“這少年我之前從未見過,你叫什麼名字。”

 

“那是如海的三兒子甯淵。”沈氏急忙道:“很是孝順伶俐的一個孩子。”

 

“寧淵?”昭儀郡主眉毛一揚,“我在來江州的路上,曾在驛館碰到了高鬱,他說他在江州學監見到了一個叫甯淵的少年,很是才華橫溢,莫非就是你?”

 

“高大人謬贊罷了,寧淵哪裡敢受這樣的稱讚。”寧淵一躬身,謙虛道。

 

“我雖不關注朝中事,也明白高鬱的個性,他絕對不是胡亂開口之人,你能得他的讚譽,必定是有什麼過人之處。”昭儀郡主一邊說著,一邊拿過那條金鏈子,親自起身走到寧淵面前,將那根鏈子遞給他,“這塊玉璧是我當初請京中名匠烏煉先生雕刻的,如今既然到了你的手中,那便也算是我贈給你的吧,想來你能得高鬱的歡心,也當得起這塊玉璧的主人,還望你莫要辜負,真的佩著這塊玉璧拿個解元才好。”

 

寧淵靈動的眼睛轉了轉,沒有拒絕,而是謙遜地從郡主手中接下了東西,然後叩首謝恩。他瞭解昭儀郡主的性格,這位郡主自小養尊處優,對面子很是看中,她要送你東西,你若是推辭,反而會讓她覺得是你看不起她,引得她不滿,而且她忽然將這塊玉璧轉送給自己,並不是真的如她所說那樣,是因為高鬱稱讚過自己的才學,而不過是再給柳氏母子下馬威——不是“你們將我送出的東西轉送給別人”,而是“我壓根就不想再送給你們了”。

 

對昭儀而言,當初她將玉璧送給寧湘,可不是因為寧湘有多討她喜歡,而是因為甯湘是寧如海的兒子。她與寧如海有舊,又是長輩,第一次面見小輩給一份見面禮是應當的,但寧如海又不是只有一個兒子,既然你不識抬舉,給臉不要臉,那我便換一個識抬舉的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寧淵乾脆的模樣也讓昭儀郡主十分滿意,她還甚至在寧淵肩上拍了拍,才回身去坐好,而見著這一幕的柳氏,簡直要捏碎了手裡的錦帕,寧湘更是像抽風箱似的用力喘著粗氣,臉色一片漲紅。

 

有了沈氏那番話,再加上昭儀郡主的這番行動,等於已經給這件事蓋棺定論了,怎麼能讓他們不生氣,原本想著一個極好的巴結貴人的機會,不光沒有巴結到半分,反而惹得別人發了脾氣,昭儀郡主即便嘴上不說,日後也絕不會待見寧湘了,更何況最後將便宜占去的,居然是他們一直視為眼中釘的寧淵!

 

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原本是自己應得的好處,最後卻便宜仇人更讓人氣憤的了,柳氏氣炸了肺,偏偏還要維持住最後的顏面,因為沈氏已經投過來一個警告的眼神,她和寧湘今日已經夠丟臉了,而且方才嚴氏和寧如海都未曾站在自己這邊,情勢不妙,是決計不能再出什麼差錯。

 

“湘兒,坐下!”柳氏深吸一口氣,拽著甯湘重新坐下,寧湘卻是不甘心,他心高氣傲,又極少被人誣陷,卻三番兩次在寧淵身上吃虧,如今見寧淵一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樣子,就想沖上去將他那張臉皮撕下來,不想身邊的甯萍兒卻忽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原以為是甯萍兒想勸他不要衝動,回過頭,卻見甯萍兒臉色慘白一片,額頭還有汗珠滲出來,寧湘本就奇怪,一貫伶牙俐齒的妹妹剛才居然一直安安靜靜的,沒有幫自己說話,如今瞧她的模樣竟像是病了,而甯萍兒只嚶嚶道了一句“哥哥,我難受。”就忽然偏過頭,哇地吐了個昏天黑地。

 

突如其來的變故驚著了屋子裡的所有人,大家目光不約而同都從寧淵身上挪開,落到了甯萍兒身上,柳氏大驚失色,“萍兒你這是怎麼了!”

 

“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麼變成這樣了?”沈氏心中也奇怪得很,“莫不是飯菜有什麼問題?”

 

“沒事的祖母,我只是受了些風寒。”甯萍兒白著一張臉,卻忙不迭地抬起手來擺了擺,表示自己無礙,“近來有些倒春寒,中午又吃得油膩了些。”一句話剛說完,她又彎下腰去吐個不停。

 

“既然受了寒,你們便快些扶萍兒小姐回房去休息,再請個大夫來。”嚴氏對一旁站著的丫鬟開口道。

 

“不用請大夫!”甯萍兒忙不迭的輕呼一聲,頓了頓,好像又覺得自己反應太過,“不是什麼大毛病,我回去休息休息便好了,眼看祖母壽辰在即,請了大夫來多晦氣。”

 

“傻孩子,你都病了,怎麼能不請大夫!”柳氏扶著甯萍兒起身,苛責道。

 

“我說不用就是不用!”甯萍兒忽然抬起眼,幾乎是用一種歇斯底里的眼神望著柳氏,柳氏心頭一虛,她還是第一次在自己女兒眼裡看到這種眼神望著自己,不由道:“既然你不想請……那便不用請了吧……”

 

甯萍兒沒有再多說,扶著春蘭的手匆匆離開了屋子,不過她人雖然走了,地上卻留下了一團汙穢之物,陣陣酸腐的氣息飄蕩開,小姐夫人們不由得都用錦帕捂住口鼻。

 

好好一頓筵席鬧成這樣,眼看是吃不下去了嗎,沈氏只覺得無比丟臉,只能一路陪著罪將昭儀郡主送出門,好在與她一道送客的寧淵似乎很得找一郡主的喜歡,說了一句話便逗得郡主滿臉含笑,想來是對方才席間發生的不快沒往心裡去,也讓沈氏略微安了安心。

 

那天晚些時候,寧淵回到竹宣堂,便讓周石將後門留開,自己也並未沐浴歇下,而是一直坐在正廳裡喝茶,臨近子時的時候,果然見著周石領著一個披著黑斗篷的人進來了,那人取下帽兜,正是寧沫。

 

“你倒像是算好了我會過來一樣。”寧沫也不客氣,坐下喝了口茶。

 

“我也不過是猜測罷了,想著如果事實與我預料的一樣,你一定會親自過來告訴我。”寧淵右手兩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敲,“甯萍兒,可是有喜了?”

 

“你便什麼都能猜到。”寧沫笑道:“甯倩兒方才才傳給我的消息,甯萍兒悄悄托她去弄墮胎藥。”

 

“墮胎?真是可惜,這事如果給溫肅候知道了,還不知道會有多開心呢,原來以為這輩子抱孫無望了,老天卻偏偏在這時給他送來一個孫子。”寧淵也輕笑道:“這事三夫人知道嗎?”

 

寧沫端起茶喝了一口,“這種不體面的事情,別說三夫人了,她連寧湘都沒敢告訴,也就只告訴了一個她認為一直被自己掌控在手裡的甯倩兒而已。”

 

“你該不會真的讓甯倩兒去給她弄墮胎藥了吧。”寧淵眯著一雙眼睛看向寧沫,

 

“這不是先來問問你的意見嗎,一直與她不對盤的可是你,我不過是順手幫忙而已。”

 

“上回你夾在酥餅裡的那張紙條不是說,甯萍兒和四皇子悄悄見過面。”寧淵拂了拂袖擺,“我瞧著我們這位妹妹好像對四皇子殿下十分上心。”

 

寧沫眉毛一揚,“你的意思是?”

 

“讓甯倩兒給她送安胎藥過去吧,她這一胎得好好養著。”寧淵輕笑,“說不定她能靠著這一胎,飛黃騰達呢。”

 

甯萍兒躺在床上,左手無意識地按著自己的小腹,一會抓緊被褥,一會又鬆開。

 

自從她發現最近身子不適,並且月事一直不來之後,便悄悄出門去看了一位郎中,當郎中告訴她她懷有身孕的事後,甯萍兒頓時覺得猶如五雷轟頂。

 

這個身孕是誰的,她再清楚不過,好在寧湘已經替她處置了魯平,那麼只要把腹中的孽種悄無聲息地送走,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她就可以當做事情完全沒有發生過。

 

甯湘與柳氏正站在她的床帳外說話,就聽見寧湘用力捶了幾下桌子,怒喝道:“氣死我了,那個該死的賤種,在學監裡巧言令色忽悠住了高大人,如今又抓尖賣乖把郡主賜給我的東西都奪了去,他也配!”

 

“這件事處處透著古怪,他到底是怎麼拿到那塊玉璧的,又怎麼算准了郡主會突然前來,我總覺得這好像是他故意布下的套,就等著咱們往裡鑽。”柳氏坐在桌邊皺著眉頭,冷靜下來後,柳氏回味起整件事,不禁也起了疑心。

 

“還能如何,他不過是撞大運罷了,剛巧把玉璧偷了去,又剛巧今日帶在身上,不然就憑他那個晦氣樣,郡主連正眼都不會瞧他一下。”甯湘冷哼一聲。

 

“便也只能這麼解釋了。”柳氏長處一口氣,又瞪了寧湘一眼,“便也是你們自己蠢,好好的東西居然收不好,被人竊走了也沒發現,弄得今日丟了這般大的臉,如今別說老夫人,連大夫人今日都給我臉色瞧了,只怕是不好啊。”柳氏不由得撐上額頭,這幾個月來壞事是一樁連著一樁,而且幾乎樁樁都和寧淵有關,柳氏疲于應付的當兒,也逐漸發現寧淵似乎與從前不一樣了,變得有些邪門。

 

“不行,娘,我們一定要出了這口氣,決不能讓那個賤種就這般小人得志下去。”寧湘握緊了拳頭。

 

聽到寧湘這句話,睡在床上的甯萍兒渾身一震,雖然沒有證據,可她料定了自己被魯平羞辱這件事十有八九同寧淵脫不了幹係,心中的怒火一湧上來,便坐起身子撩開床帳,“娘,我有辦法能收拾掉那個賤種。”

 

柳氏與甯湘齊刷刷回頭看過去,見甯萍兒臉色雖然依舊還是白的,表情卻透著一股狠辣,“不光我們想收拾掉那個賤種,還有一個貴人也是,只要能得了他的幫助,一定可以讓那賤種有死無生!”

 

三日後,四月初二,沈氏六十大壽的壽宴如期舉行。

 

為了能擺出同時容納下所有賓客的筵席,寧府的下人們用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將整個寧府的前院都整理出來,擺上成排的桌椅,而寧府用來待客的前門正廳也重新佈局,沒用又占地方的擺設一應撤下了,全部換上桌椅,因為在開宴之前,這裡是給那些有頭有臉的客人們為沈氏賀壽的地方。除此之外,寧府還將整個西廂全部騰空,整理為客房,一些客人若是喝醉了酒,便可以就休息,第二天再離去也不妨事。

 

從上午開始,前來赴宴的賓客便已66續續到了,官家拿著一本名冊站在大門口,一一核對過賓客們的請柬,再由下人領去相迎的位置吃茶,沒有官銜的賓客,入的是東廂的會客廳,唯有官銜在身的賓客,才能入前門正廳上座。

 

竹宣堂因為位置偏僻,即便前院那邊再鬧騰,這裡也十分安靜。寧淵昨夜看書看晚了些,是以臨近午時了才起身,用過午飯後,便有周石伺候著沐浴更衣,再穿上一身大方得體的青緞長袍,坐在桌邊一邊晾頭髮,一邊看著昨晚看了一半便放下的書。

 

白檀端著一杯茶水進來,道:“少爺還是快些準備吧,官家派人來傳話了,x時大夥都得到正廳去,千萬別誤了給老夫人送壽禮的時辰。”

 

同賓客們會提前將壽禮送入寧府不一樣,作為晚輩奉給長輩的壽禮,一貫是要在壽辰當天送上的,是為了表示敬重與孝順。

 

“不妨事,橫豎是遲不了。”寧淵端起茶盞來正準備喝,忽然聽見外邊傳來哐當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打翻了,白檀急忙跑出去看,見著白梅舞著把鍋鏟,追著一個灰頭土臉的青年從小廚房裡跑出來,“哪裡來的小賊,偷東西偷到竹宣堂來了!姐姐還不快幫我抓住他!”

 

那青年抱著頭一陣鼠竄,嘴裡不住大叫,“哎喲別打,是我,是本公子我呀!怎麼說也在這住過個把月,你們怎的都認不出來了呢!”

 

白檀聽到那公子的聲音,急忙喝住白梅,“快住手,是景逸公子。”

 

“景逸?”甯淵聞言,也放下手裡的書,走出門,果然見那臉上黑一塊白一塊,一身衣裳也是髒兮兮的傢夥真的是景逸。

 

“哎喲淵兄弟,你怎麼才出來,我都要被你身邊的丫鬟給打殘了!”景逸看見寧淵,立刻哭喪著臉臉跑過來,躲在他身後哆嗦個不停,而白梅好像直到這時才認出景逸的身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尷尬地將鍋鏟收到背後,嘀咕道:“誰讓景公子你一聲不吭的就悄悄跑到別人家的廚房裡偷紅薯吃啊,我還以為是因為壽宴渾水摸魚進來的小賊呢。”

 

“誰偷紅薯誰偷紅薯!”景逸臉色一紅,“我那是順便,再說了,一大盤烤得熱氣騰騰的紅薯放在那不就是給人吃的嗎,與其等你端出來,還不如讓我就地解決呢!”

 

“呸!”白梅豪邁地擼了擼袖子,“偷紅薯你還有理了,行啊,要不我下午就把‘景國公世子摸進廚房偷紅薯’這件事告訴給別人知道,反正你這麼理直氣壯的,也不會怕別人議論,對不對?”

 

“你這丫頭……”

 

“行了,這種事有什麼好吵的。”寧淵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打斷他們說話,又上下打量了景逸一眼,“還有,你不是回華京了嗎,你這身狼狽樣又是怎麼回事,遭乞丐搶了?”

 

“對了,淵兄弟你可得救救我!”景逸渾身一震,好似才想起來自己到這是幹什麼的,焦急地對寧淵道:“有個母老虎在後邊追我呐!”

 

白梅聽後,臉色立馬綠了,“什麼,你居然說我是母老虎!?”

 

“哎呀我說的不是你!”景逸忙著擺了擺手,“淵兄弟,你可得讓我躲躲,我要是被那母老虎逮住了不死也要脫層皮!”

 

“母老虎?”寧淵露出好奇的眼神,“你若是不把話說清楚些,叫我如何幫你?”

 

景逸警惕地掃視了竹宣堂的院子一圈,推搡著寧淵進了屋子,關好門之後,才壓著聲音道:“我說你們家的老夫人當真有面子,會什麼昭儀郡主會來參加壽宴?她來就來吧,怎麼把她女兒也帶來了,我爹一直費盡心思想讓我娶了昭儀郡主的女兒婉儀郡主,我一直找理由拖著,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裡碰上婉儀那丫頭,我能不躲嗎!”

 

051 壽辰賀禮

 

寧淵聽得莫名其妙,“不過是個女子罷了,難不成她還會吃了你?”

 

“淵兄弟你不明白,她吃不吃了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怕茉兒小姐看見了誤會。”景逸垂頭喪氣地坐下,“我對茉兒小姐癡心一片,奈何卻連一面都見不到,淵兄弟你到底什麼時候能幫我引薦引薦啊。”

 

“這……”甯淵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他總不可能開誠佈公地告訴景逸,甯茉兒其實是個男的,你一番癡心完全錯付了,但看著景逸的模樣,寧淵竟然也有些不忍心。

 

“不是我不幫你引薦。”寧淵道:“而是就我對這位茉兒姐姐的瞭解,他應當是……不會喜歡你的,所以我勸你還是儘早死了這條心比較好。”

 

“為何?”景逸一愣,“難不成茉兒小姐已經有了心上人了?”

 

“你姑且便當是這樣吧。”寧淵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順水推舟地擺擺手,“總之你與其在我這位‘姐姐’身上浪費時間,倒不如趁早迷途知返,若那位婉儀郡主真是一位好姑娘,你娶了她也無妨。”

 

“淵兄弟,這才多少日子沒見,你怎的變得這般刻薄了?我就不喜歡那婉儀郡主,你讀聖賢書,強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強按頭的道理總該知曉吧。”景逸用力捏了捏拳頭,“我還就不信了,以本公子我的長相與家事,再加上一片癡心,茉兒小姐會有不動心的道理,我可不管她有沒有心上人,又有如何,移情別戀的事世上又不是沒有,反正本公子這輩子就是非茉兒小姐不娶了!”

 

“好好好,你要娶誰不娶誰可不關我的事,不過你這灰頭土臉的模樣要是不收拾,我可不想當眾承認我認識你。”甯淵指了指景逸臉上左一塊右一塊的炭灰,讓人喚了周石來,帶他上自己臥房淨身更衣去了。

 

遭景逸這一番打擾,寧淵早沒了繼續看書的興致,待他一回來,他便動身前往前院主廳,景逸一路畏畏縮縮跟在他身後,不時東張西望,好像當真害怕那位婉儀郡主會突然蹦出來一樣。

 

前廳裡此時已經坐了不少人,沈氏還沒到,是寧如海在這邊待客,昭儀郡主似乎並沒有因幾日前寧湘的事情而生氣,今天反而來得很早,已經被寧如海請到上位坐了,她身邊坐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打扮同她母親一樣清麗端莊,模樣也可人。

 

昭儀郡主年過二十才出嫁,由皇帝賜婚,嫁給了時任門下省諫議大夫,現今為門下省都提調的秦煥,秦家為名門世族,而秦煥位列都提調,掌管官員升遷貶黜之要務,加上皇帝對昭儀郡主的憐愛,因此朝廷上下想要巴結秦家與昭儀郡主的人一向很多,即便是位高權重的景國公也不能免俗,一心只想讓景逸娶了婉儀郡主,好鞏固景國公府在朝中的地位。

 

甯淵先後向列為長輩問好,看見寧淵的時候,昭儀郡主還特意笑了笑,弄得其他在場官員也情不自禁多看了寧淵幾眼,寧如海將這一幕看在眼裡,頓時覺得十分長臉,也難得對寧淵十分和顏悅色地道:“既然來了便快些做好,等到了時辰再向祖母敬獻賀禮。”

 

景逸緊挨著寧淵坐下,一雙烏亮亮的眼睛在廳堂裡不住掃視,就是故意不去看對面的婉儀,你婉儀郡主卻好似全然不曾注意景逸一般,動作優雅地喝著茶,然後同自己的母親與身邊其他官員的女眷說話。

 

賓客漸多,甯府的主人們也接二連三出來了,柳氏的打扮風格與平日裡大相庭徑,一味的奢靡華麗風,金燦燦的模樣惹得許多婦人露出頗為羡慕的眼神,三個兒女依次坐在她身後,甯萍兒臉上儘管刻意抹了很多胭脂,依舊能看出臉色很不好,甯倩兒依舊是低眉順眼,一副人微言輕小妹妹的模樣,至於寧湘則最讓寧淵覺得詫異,因為他居然對自己笑了一下。

 

那表情可不是譏笑,而是真心實意的笑,可寧淵見著那笑容,忽然間有點犯噁心,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扭開頭。

 

柳氏之後,便是寧沫攙扶著二夫人趙氏進來了。

 

二夫人趙氏原本是寧如海的平妻,可自從失去第一個兒子之後,因為太過傷痛,她整個人都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常年呆在院子裡幾乎都不出門,不過因為她出身將門,娘家也頗有威勢,是以即便她深居簡出,無論是寧如海,還是寧府的下人們,對她都不曾怠慢過。

 

甯淵與寧沫來往過一段時日了,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趙姨娘,她打扮得很簡單,外表瞧上去非常瘦,顴骨高高的,不算漂亮,還總有一種生人勿進的氣息。正在同賓客說話的寧如海看見她,表情顯然滯了一滯,“你身子不好,怎的出來了?”

 

“今日是老夫人六十大壽,難得的好日子,即便身子再不好,也要出來。”趙氏說話的聲音不大,氣息還有些浮,“茉兒,你扶我去坐好吧。”

 

甯沫應了一聲,將趙氏扶到柳氏上首,自己也在她身後坐下。柳氏有些好奇地斜眼打量著趙氏,別說寧淵了,柳氏入府這麼多年,見到這位二夫人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不禁多看了幾眼。

 

景逸早在寧沫進來的那一刻,眼裡就容不下別的東西了,仿佛整個廳堂都黑了下去,唯有寧沫那裡是亮的,一副白裙飄飄,眉眼如畫的美人圖就這麼刻在了他的腦子裡。

 

“對了,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難不成有收到請柬?”甯淵知道景逸再這般下去一定會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豬哥相,為了避免他出醜,出言轉移他的注意力。

 

景逸總算收回了眼神,不自覺擦了擦嘴角,才道:“當然沒有,我是拿著大殿下的拜帖來的,加上我的身份,管家還能不讓我進?”

 

“大殿下?”寧淵眉毛一揚,“你的意思是大殿下要來?”

 

“可不止呢,四殿下也要來。”景逸壓低了聲音,“還不都是因為昭儀郡主在這裡,別看她只是個婦人,沖著皇上對這位表妹的好,想巴結她的人可多著呢。”

 

甯淵自然知道這件事,在上一世,司空旭就是因為沒有巴結到這位郡主,而後來景逸又娶了她的女兒,因為景國公站在六皇子那一邊,未免這幾大勢力連成一體,司空旭才設計除掉了景逸。

 

正想著,本應該在門外候客的官家忽然急匆匆跑了進來,嚷嚷道:“兩位皇子殿下到了!”寧如海臉色一震,還來不及出門去相迎,司空鉞與司空旭就好像約好了一樣,一前一後跨進門來。

 

屋裡但凡有官位在身的大多在行宮春宴上見過兩位皇子,忙起身見禮,司空鉞大手一揮免了所有人的禮,然後搶在司空旭前邊,對昭儀郡主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禮,“鉞兒見過表姑母。”

 

司空鉞體格健壯,這樣一個八尺大漢卻自稱“鉞兒”,旁人聽著詭異,他卻像完全不在意一般,在昭儀郡主面前做足了晚輩的姿態。

 

“侄兒見過表姑母。”跟在司空鉞身後,司空旭也向昭儀郡主行禮。

 

“都起來吧。”昭儀郡主點點頭,目光放在司空鉞身上,“我此番來江州前還同你父皇見過一面,你父皇讓我問問你,到底要在這裡玩到幾時才回去。”

 

“表姑母說笑了,侄兒可沒有在玩樂。”司空鉞哈哈一笑,“表姑母有所不知,侄兒自到了江州後,發覺此地民生與華京大為不同,值得細細考察,而且或許是四弟平日裡為人太過寬厚,行宮中的下人們躲懶裝蒜,有許多事宜都處置得十分糟糕,侄兒身為兄長,免不了要幫他收拾收拾,是以才在江州多留了些時日。”

 

司空鉞剛說完,寧淵就忍不住去看司空旭的臉色,見他表情平淡無波,眼底卻有一絲怒火閃現,不禁暗笑,現在的司空旭心智果然還是不夠老辣,不會完美地掩飾情緒。

 

司空鉞一番話,不光大大褒揚了自己一番,將自己留在這裡玩樂的理由說得冠冕堂皇,還順道踩了司空旭一腳,說他無能,連看守行宮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這話要是傳回京,皇帝眼裡司空旭的形象一定會再打折扣,無怪乎他生氣。

 

只是生氣又如何,司空旭此時也不能為自己辯駁什麼,看昭儀郡主只與司空鉞說話,卻理也不理他,便明白了。

 

昭儀郡主點點頭,“你是你父皇的長子,關注民生也是應當的,只是也別弄得太久,畢竟一個皇子總不在京中,這也不像話。”

 

昭儀郡主這番話又更加地刺傷了司空旭的心靈,別的皇子離京稍久,便是不像話,而他這樣被直接打發出京的又算什麼?

 

司空鉞除了本身前來,還帶了幾個隨從,卻有一人最為與眾不同,身材矮小,看著不像侍衛,而明明是男子卻身著紗衣,臉上也如寧沫那樣以紗巾遮面,擋住鼻子以下的部位,而其他隨從都站著,他卻能堂而皇之地坐在司空鉞身旁。

 

“大殿下身邊那人是誰?”寧淵不禁扭頭問向景逸。

 

“十有八-九便是大殿下的新寵吧。”景逸道:“這位殿下向來新歡不斷,只是我卻不知道他還能寵愛上男倌,當真是有趣。”

 

“聽景公子的意思似乎對男倌頗為不齒。”寧淵問道。

 

景逸想也沒想便說:“那是自然,兩個男人在一起,著實有違天道。”

 

甯淵不自然地笑了笑,又看了坐在對面的寧沫一眼,沒多說。

 

片刻之後,作為這場壽宴的主角,沈氏終於由嚴氏攙扶著來了,二人身上均穿著只有得封了誥命的夫人才能穿的袍服,以示對今天這個場合的重視,嚴氏作為大夫人,表情恭敬地扶著沈氏的一隻手,兩人先依次同在場地位最高的昭儀郡主,司空鉞司空旭見禮,才分了主次坐好。

 

沈氏看上去紅光滿面,大概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的壽宴上會來這麼多的達官貴人,尤其是皇家的人,論起排場可要大大超過不久前曹都督府上才辦過壽宴的廖老太君,這可是大漲臉面的事情,由不得她不高興。

 

大夫人剛坐定,便從身邊嬤嬤的手裡接過一個錦盒,打開後,裡面卻是一尊玉佛。

 

嚴氏道:“老夫人六十大壽,想來是見慣了各類珍奇物事,這玉佛瞧上去不稀罕,卻是湛兒親手雕刻的,足足雕刻了一個月,他體弱不能來親自賀壽,便由媳婦代他送過來,還望能入老夫人的眼。”

 

沈氏將玉佛接過,見那玉佛雕得活靈活現,外表光潤無瑕,不住地點頭讚歎,“湛兒果真用心,他身體可好些了。”

 

“老夫人知道的,還是那個老樣子,十天裡有九天都下不來床。”嚴氏摸了摸眼角,“不過前些日子媳婦聽聞江南有位大夫治療心疾極為厲害,已經差人去請了,希望能有效用,不然見著湛兒整天那副模樣,為娘的當真心裡難受。”

 

沈氏歎息道:“真是苦了你了,湛兒是我的嫡孫,我自然也關心他的,若有什麼難處,儘管來同我說。”

 

“媳婦便代湛兒謝過老夫人。”嚴氏站起身屈了屈膝蓋。

 

“祖母,跟大哥比起來,孫女的賀禮當真有些拿不上檯面呢。”甯沫從趙氏身後渡出來,手上托著一條樸實無華的腰帶,“這腰帶是茉兒親手縫的,比尋常腰帶要寬厚些,後腰的位置還特意縫了夾層,可以將糙米炒熱了之後放進去,圍在腰上,對舒緩腰疾很是有用,祖母時常腰痛,想來這條腰帶也用得上。”

 

玉佛精緻,只能用來觀賞,寧沫這份賀禮卻顯得很別出心裁,並且他也像是早有準備,立刻有丫鬟捧著一碗炒熱了糙米上來,裝進腰帶後的夾層內,寧沫親自上前,將這條圍腰替沈氏圍上,感覺到後腰處傳來絲絲熱氣,她原本一絲若有若無的腰痛也跟著淡化許多,沈氏當即眼睛一亮,“茉兒有心,竟想得出這個法子。”

 

“祖母覺得舒服就好。”甯沫施了一禮後便退下了。

 

柳氏看了寧湘一眼,甯湘會意,第三個走了出來,他身後的隨從手裡也捧著個錦盒,那錦盒很大,足有一尺見方,卻很薄,不過三寸許厚,也不知道裡邊裝的是什麼。

 

“祖母,孫兒與妹妹共同敬獻的這份賀禮,可是孫兒花費了許多時日才尋來的,料想祖母一定會喜歡。”說罷,他親手打開錦盒,從裡邊拎出一件金光燦燦的上衣來。

 

“這是……金縷衣?”昭儀郡主眼睛尖,望著那件衣服,有些不敢確定般開口。

 

“郡主果然見多識廣,竟然一下就辨識出來了。”甯湘向昭儀郡主行了一禮。

 

“金縷衣是何物,郡主可否向老身解釋一下,莫非裡邊藏著什麼玄機?”沈氏從未聽過金縷衣的名頭,不由得向昭儀郡主問道。

 

周圍一群看客也像是見了什麼新鮮事物一樣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甯湘臉上滿是自豪的神色,因為他想要的正是這樣的效果,柳氏不差錢,因此曾特意囑咐他,老夫人六十大壽根本不缺名貴事物,所以既然要送,必得是最名貴的那個,才能達到一鳴驚人,奪人眼球的目的,也能給自己長臉。

 

“金縷衣原是前朝襄陽王所制,用來敬獻給其生母岳太后六十大壽的賀禮,由一百名精通珠寶製造的工匠連夜趕工,花費了大半年時間才製作完成,不光衣料本身由金線編織,其上鑲嵌的珠玉、寶石、翡翠,也盡是珍品,尤其翡翠質地脆弱,若想用金線串起來,稍有不慎便會整個裂開,因此傳言襄陽王在打造這件金縷衣時,不知弄壞了多少上好的翡翠,也更顯得這件珍寶價值連城了。”寧淵緩緩說道。

 

寧湘回過頭來看著寧淵,“難得三弟能有這樣的見解,倒替二哥我把這寶物的來歷給說全了。”

 

寧淵露出好奇的眼神,“可惜,原本那件金縷衣已經隨著前朝的覆滅而消失於戰火中,如今這件二哥又是從哪里弄來的呢?”

 

“這件當然不是真品,不過是照著那件金縷衣的圖樣,重新做出來的一件而已。”寧湘朗聲道:“這件金縷衣原本是雍州第一珠寶作坊‘萬物閣’耗費數年時間打造出來的鎮店之寶,不過娘親為了表示對祖母的孝心,硬是用大價錢買了下來,並由孫兒在此敬獻給祖母,願祖母壽比南山!”

 

甯湘這席話一說完,周圍便接連發出驚歎聲,而除了甯湘,柳氏的鼻孔也快要揚到天上去了,這便是她想要的震驚四座的效果,其他人送的賀禮名貴又如何,最名貴最奪人眼睛的,永遠在她這裡!

 

“金縷衣的確是難得一見的寶物,柳姨娘和二哥這般有心,可真讓弟弟我汗顏。”寧淵臉上掛著羡慕不已的表情,嘴上似乎不經意般說道:“這金縷衣華貴無匹,且製作繁瑣,用的全是金線與寶石,分量應當不輕吧。”

 

甯湘傲然道:“那是自然,此物之所以堪稱價值連城的寶物,便是用來織就面料的金線,便重達十斤,更不用提上邊所鑲嵌的珠玉寶石。”

 

“果真如此。”寧淵點點頭,目光似有似無地落在沈氏腰部剛纏上的圍腰上,“這般重的東西,名貴是名貴,可我想祖母應當是無福穿上身了。”

 

甯湘聞言一愣,“你什麼意思?”

 

“咦,二哥你難不成是忘記了?”寧淵故作詫異道:“祖母一直有腰疾啊,茉兒姐姐尚體貼祖母腰疼,送上了那條圍腰,二哥你這件金縷衣的確華貴,可祖母若是真穿上了,這般重的東西,祖母的腰怎麼受得了。”

 

“這……”寧湘臉色一僵,似乎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那邊柳氏也瞬間收回了一副朝天的鼻孔,忐忑地朝沈氏看過去。

 

沈氏原先瞧著這金縷衣華貴,只顧著高興,壓根就沒想到這一點,如今聽寧淵提起方才察覺過來,她本就腰痛,若是穿個十幾斤重的衣服在身上還不是等於雪上加霜,而且甯茉兒尚知道體貼她的腰疾,寧湘身為孫子,居然還送上這樣的壽禮,不是完全沒有關心過她這個祖母的身體嗎!或者說,他是明知故犯,想讓自己穿上這件衣裳,然後腰疾更甚?

 

沈氏年老,本就愛多想,如今越想越覺得心裡不舒坦,臉色也逐漸陰沉下去。

 

“這……這金縷衣祖母為何要穿,便只是像那尊玉佛一樣收著,也是一件少見的收藏珍品,不穿亦能體現出祖母身份。”寧湘想了一會,自認為找了一番好托詞,急忙說道。

 

“也是,以這金縷衣的價值,祖母即便收著,卻也是件珍品,只是可惜……”寧淵搖搖頭,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再說話。

 

“淵兒,你若是有什麼話,儘管說來,莫非這金縷衣只是收著也不行?”沈氏好奇心已經被甯淵勾起來了,哪裡會讓他輕易閉嘴,就連寧湘也嚷嚷道:“你不要在那裡故作腔調,莫非在羡慕我能給祖母送上這樣好的賀禮,而自己送不出來,所以想找些話來挖苦嗎!”

 

“二哥,弟弟我不說可是為了你好。”甯淵擔憂地看向這一屋子的人。

 

“我可不怕什麼,這金縷衣的來歷清清白白,由我外祖家出錢,買下後轉乘派人送來江州,可容不得你胡亂潑髒水。”在甯湘看來,寧淵一定是懷疑他買不起這般貴重的東西,所以在那裡陰陽怪氣。

 

“唉,罷了。”寧淵搖搖頭,“二哥你既然能想到送出這件金縷衣,想來定然是知道前朝襄陽王和岳太后的事吧,那你可知道,襄陽王為何要送這樣一件金縷衣給岳太后?”

 

“還能如何,不也是給岳太后賀壽?”寧湘百思不得其解,有關前朝的事,正史自大周開國後,便被太祖皇帝銷毀了許多,如今流傳下來的大多是一些野史,他也沒有興趣去翻找出來看,是以有些莫名其妙。

 

“是,他明面上的目的的確是給岳太后賀壽,但是你知不知道,在岳太后壽辰過後不過半年的時間裡,襄陽王便聯合岳太后密謀宮變,加害自己的親兄長,妄圖取而代之,而後前朝便由此陷入了一連串的戰火中,至於我們大周太祖,便也是在這個民不聊生的時候舉起義旗,最終開創了如今大周的盛世天下。”

 

052 同床異夢

 

“寧淵,你這話到底什麼意思?”寧湘有些急了。

 

“二哥書讀得多,素來有很聰明,我的意思難道你聽不出來嗎。”寧淵忍不住笑了一聲,“你覺得前朝之所以亡國,有多少原因是出在這麼一件金縷衣上呢。”

 

甯淵話音一落,周圍切切私語聲更甚,若寧淵說的是真的,那這件金縷衣怎麼看,都透著一股“國破家亡”的不祥之兆,許多人的眼神,也因此接連變得怪異起來。

 

“寧淵,大庭廣眾,你在胡說什麼!”見寧淵越說越出格,寧如海不禁出聲喝道:“今日是老夫人壽辰,你當著列為大人的面說這些不吉利的東西像什麼話!”

 

哪知寧淵卻不慌不忙地向寧如海一拱手,“父親,你不要怪淵兒莽撞,這些話淵兒非說不可,且務必要當著在場列位大人的面說出來,否則父親你的清譽,便要遭二哥送的這件賀禮毀得一乾二淨了。”

 

寧如海一愣,這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父親你想想,二哥這件金縷衣的確華貴,價格定然也不菲,雖然二哥言明瞭是其外祖家出錢買下,可這話要放到外邊去,有幾個人會相信呢?若是別人不相信,而反過來猜忌父親你,那以父親你的俸祿,與我們府裡一些莊園田地的收入,要花上多久,才能湊夠負擔得起這件金縷衣的銀兩?”

 

寧如海身子顫了顫,是了,他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若是賓客送來的禮品,再華貴,那也不擔寧府什麼幹係,可寧湘手裡拿出來的卻不一樣,他怎麼說都是寧府的人,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出來了一件寧府難以負擔得起的貴重賀禮,事情若是被人胡亂傳揚出去,一些不明真相,或者唯恐天下不亂的傢夥造起謠來,說他寧如海貪墨,那他的名聲要還是不要!

 

寧淵如今當著別人的面給寧湘臉色瞧,不過是兩個小輩鬥嘴,可若是寧淵不將事情挑明,讓沈氏稀裡糊塗真的收了寧湘這份重禮,外邊會傳出怎樣的流言寧如海都能想出來,因為華京甯國公府的關係,他這些年為官嚴謹,從未被別人抓住什麼大過失,而皇上最恨一個貪字,若因為這件金縷衣而弄得流言蜚語滿天飛,那邊當真是後患無窮了。

 

事實也正是如此,在寧淵上一世,便是因為這件金縷衣,江州城流言四起,說寧府老夫人奢靡,寧如海貪墨,弄得整個寧府雞飛狗跳了大半年,寧淵可不想讓這事再發生一次,倒不是他有多看重甯府的名聲,而是他剛得了高鬱的青眼,而高鬱又是官場出了名的清流,如果甯淵因為寧如海的名聲變差,而讓自己在高鬱眼裡的形象打了折扣,實在是於大計無益。

 

他便索性提醒寧如海一回,又能順道踩在寧湘一腳,何樂而不為,反正他還未成年,童言無忌嘛。

 

沈氏初初還在為這金縷衣的不吉利而不開心,如今聽寧淵一言,也跟著反應過來,立刻朝寧湘怒道:“還不快把這晦氣東西退回去,我們甯家的清白,可不能讓一件華而不實的衣裳給毀了!”

 

“祖母,孫兒只是想向你敬孝,並沒有別的意思啊!”寧湘嚇得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他完全想不到一個普普通通的壽禮都能被寧淵接二連三地扣上大帽子,尤其是這最後一個帽子,扣得即便是在他想來,後果都有些不寒而慄。

 

“老夫人,和金縷衣是媳婦差人弄來的,不關湘兒的事!”柳氏趕緊起身出來,臉色惶恐地道:“此事也的確是媳婦欠妥當了,衣裳媳婦會退回去的,還望老夫人不要生氣。”

 

甯淵斜眼看著柳氏,她倒是學聰明瞭,若換了柳氏從前的性格,少不得會胡攪蠻纏一番,才不會這麼輕易認栽。

 

“罷了,快些將東西拿走,省得放在這裡汙眼睛。”沈氏揮揮手。

 

柳氏急忙扯著寧湘退下了,寧湘後退的同時還不忘恨恨瞪上寧淵一眼,不過那眼神寧淵早已司空見慣,他與柳氏一脈撕破臉早已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難不成他們還會希望自己能給他們好臉色瞧?

 

正廳裡一時十分安靜,寧如海清了清嗓子,對周圍的人一抱拳,“方才讓列位見笑了,孩子年輕氣盛不懂事,不過列位也看見了,我卻對那金縷衣是半點不知情,日後若有什麼謠言出來,還望列位能幫在下做個見證才好。”

 

當即便有人道:“甯大人放心,甯大人為官清廉,我們都是瞧在眼裡的,若是有人在背後嚼舌根,我便第一個站出來為大人澄清又何妨。”隨著這人一開口,又有接連好幾人出聲附和。

 

“甯大人當真好福氣,有這樣一位直言不諱的公子。”司空鉞忽然開口道:“父皇總說,如今朝堂上阿諛奉承之人太多,敢於直言面諫之人太少,公子雖然言語唐突了些,卻也免了府上一場禍事。”

 

“大殿下謬贊。”寧如海急忙一躬身,“下官教子不嚴,日後必定會好好管教,不會讓他再這般沒大沒小。”

 

“哈哈哈,本殿與貴府公子也不算全不相識,細算起來,貴府公子當真有些趨吉避凶的天賦,月前在海龍王上,你家公子還幫本殿化解了一場禍事呢。”說到這裡,司空鉞有意無意地又瞟了一眼身邊的司空旭。

 

“哦,竟有這等事?”寧如海露出驚訝的表情,有關海龍王上的事情,他除了寧湘被賞了幾十個巴掌抬回來,其餘的一無所知,而甯淵也完全沒有對他提過。

 

“難道本殿還會誆你不成。”司空鉞笑了兩聲,“本殿說句實話,越看越覺得你家公子像是有福星庇佑,還真想向你這個做父親的將人討來,在本殿身邊當差呢。”

 

司空鉞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可以他的身份說出這樣的話,還是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一時四面八方不同的眼神通通朝寧淵掃視過來,就連昭儀郡主也滿目好奇地望著他,更不用說司空旭了。

 

只是司空旭的眼神卻陰毒了些。

 

“這……小兒有殿下高看,實在是下官府上榮光。”甯如海一時弄不准司空鉞的想法,只好打了個哈哈,見司空鉞已經端起酒杯,想來是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才鬆開一口氣,重新回身落座。

 

好好的壽辰來了這麼一番高潮迭起的插曲,鬧得沈氏也對後邊的賀禮興趣匱乏,不過後邊也的確沒什麼出彩的東西,除了甯香兒的一盒親手調製的香料,便是寧淵的那份《百孝書》了,沈氏也只隨便翻了翻,對於這類小物件她看得不重,便讓羅媽媽收了起來,此時時辰也到了差不多開席的時候,一群人便走出廳外,按照賓客主次的順序接連入席,等著上菜。

 

等人都差不多出去乾淨了,柳氏母子三人卻還坐著沒動作,寧湘望著寧淵在門外邊的背影恨恨道:“現在讓這傢夥得意,待會要讓他哭都哭不出來!”

 

“萍兒,你說四殿下那邊都已經準備好了是嗎。”柳氏陰沉著臉色,剛才她雖然沒有在面上顯露出來,不過內心已然憤怒到了極點,花了那麼多錢弄來的貴重壽禮,原本準備一鳴驚人,不料名是有了,卻偏偏是汙名,怎麼能叫她不恨!原本關於甯萍兒的提議,她是有些踟躕的,畢竟為了處置寧淵一個人,卻要搭進去整個甯府的名聲,有些冒險,但是現在,她卻不再猶豫了,不光是在寧淵身上所受的氣,她已經越來越明顯地察覺到,無論是司空鉞,還是昭儀郡主,還是高鬱,甚至是沈氏的態度都明確表露出,只要有寧淵在一天,她的寧湘就永無出頭之日!

 

“娘你放心,四殿下那邊已經準備好了,絕對不會出任何差錯。”甯萍兒恨恨道:“那賤種竟然敢去招惹四殿下,當真是自尋死路。”

 

“那便好,最好今晚就能將他處理掉,省得總看他在眼前晃得鬧心。”柳氏點點頭,起身也出去了,寧湘跟在她後邊,甯萍兒卻沒起身,而是壓著聲音對甯倩兒道:“你弄來的藥我已經吃了好幾帖了,為何半點效用也無,你到底是上哪開來的藥。”

 

“姐姐你放心,大夫說了那藥便是這樣的。”甯倩兒露出一副惶恐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說:“尋常落胎藥藥性太烈,喝了傷身,這藥是大夫另配的,藥性溫和,胎落得慢些,但卻不傷身。”

 

甯萍兒少經人事,哪裡知道落胎還分快慢的道理,便也信了甯倩兒這通胡謅的理由,輕撫著自己還完全看不出形狀的小腹,“這東西要不趕快送走,遲早會變成大麻煩。”

 

寧如海身為家主,自然與嚴氏陪著沈氏坐在主桌上,同桌的也盡是在場地位最高的人,沒與小輩坐在一起,甯淵與寧沫心有靈犀地在同一桌做了,景逸自然擠在旁邊,明明裝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一雙眼睛卻總忍不住要往寧沫身上偷瞄,惹得寧淵直想笑。

 

酒過三巡,一個下人用託盤送了杯酒到寧淵面前,躬身道:“三少爺,四殿下向您敬酒呢。”

 

“四殿下?”寧淵眉毛一揚,果真見著主桌那邊,司空旭已經站了起來,端著酒杯面向自己的方向,而包括寧如海在內的其他人也正望著自己。

 

看來自己這杯是非喝不可了。

 

甯淵與寧沫交換了一記心照不宣的笑容,一面道“多謝四殿下”,一面好像之前喝多了般晃了晃,景逸急忙站起來扶了他一把,他推開景逸,表示自己還好,重新端起酒杯,對司空旭揚了揚,然後仰首喝得一乾二淨。

 

司空旭眼底閃過一絲寒光,也喝光了自己杯子裡的酒。

 

片刻之後,寧淵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對一旁的寧沫道:“我今晚好像喝多了些,腦子有些昏,便先回去休息,待會若是祖母問起,便勞煩姐姐幫我解釋一二了。”

 

寧沫點點頭,“那是自然。”

 

“怎麼了,淵兄弟你不舒服?”景逸道:“不如我送你回去?”

 

“你是客人,哪有讓客人送的道理,便繼續坐在這裡吧,我不妨事的。”說完寧淵便站起來,緩步出了佈滿賓客的前院,來到要安靜許多的後院,走過一段後,便假裝體力不支地軟綿綿靠上路旁一座假山。

 

便也是這個時候,寧淵聽見背後響起一道極輕的腳步聲,然後一個穿著下人服的男子忽然將自己扛起來,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人或許是料定寧淵已經睡熟了,竟然都沒有封住寧淵的穴道,寧淵眯著眼睛,將這個男子認了出來,居然是穿著寧府家丁服的高峰。

 

高峰身姿敏捷,像早就瞭解了寧府的格局一般,扛著寧淵進了東廂,然後直接院子裡最隱蔽的一間廂房,推開門,摸黑將寧淵放在了床上。

 

寧淵躺著一動不動,聽見高峰又窸窸窣窣不知在房間裡擺弄了一番什麼東西,才開門走了出去,接著門外邊就傳來了上鎖的聲音。

 

確認高峰已經重新走遠之後,寧淵才緩緩地從床上坐起身來,同時看了看睡在他身邊的人。那是一個模樣清麗的少女,打扮華貴端莊,此時卻顯然被人下了藥,躺在那裡神志不清,細細一看,居然是婉儀郡主。

 

甯淵眼裡閃過一陣寒光,這司空旭當真齷齪,算計自己便罷了,居然連自己的表妹也不放過。

 

屋子裡緩緩飄蕩著一股魅惑的香味,寧淵立刻下了床,走到方才被高峰點燃的香爐邊,將風口堵住。方才他假裝一晃,悄悄將那名下人送來的,參有迷藥與春藥的酒與桌上另一杯酒掉了包,沒想到司空旭居然還如此不放心,連房間裡都要再另外點上勾兌了海馬油的香料,真是滿打滿算要將他推到萬劫不復的境地。

 

如果真的遂了司空旭的意,讓他在藥性之下對婉儀郡主做了什麼,不,即便沒有做什麼,等會當他們帶著眾人前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與昏昏沉沉的婉儀郡主共處一室,光是一個玷污皇室的罪名,寧淵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若不是大周沒有誅九族的刑罰,恐怕整個寧府上下都不能倖免,柳氏他們的膽子果然大,居然敢冒著這樣的風險聯合司空旭來一起算計自己。

 

另外,想必司空旭是知道自己與景逸有所往來,而景國公一直想讓景逸娶了婉儀郡主,如果自己與婉儀郡主發生了什麼,不光景國公府不會再與昭儀郡主母女有所牽連,更能讓景逸仇視自己,這樣一石三鳥的好計策,想必司空旭與甯萍兒密謀了許久吧。

 

寧淵冷笑一聲,想到白氏姐妹和周石都被抽調去服侍賓客了,若是沒有甯倩兒這個內應,自己搞不好還真會著了他們的道。

 

正想著,門口卻傳來了鎖被打開的聲音,接著寧沫的貼身侍女水秀走了進來,她向寧淵一福身,也不多說話,立刻便帶著另外兩個丫頭將昏迷不醒的婉儀郡主扶了出去,又順手關上了門。

 

寧淵伸了個懶腰,這才重新躺回床上,拉過一旁的被子蓋住,他可沒有想過要離開,因為只有讓司空旭他們以為自己中了計,他們才會放鬆警惕,眼瞧著這場戲還得等一等才能唱出來,在這之前,他完全可以小睡上一覺,好好補補精神。

 

“送進去了嗎,可曾碰到什麼人插手?”看見高峰回到自己身後,司空旭不禁小聲問道。

 

高峰點頭,“殿下放心,一切都照計畫進行,那名高手並沒有現身。”

 

“我便知道。”司空旭志得意滿地小抿了一口酒,“即便那傢夥身邊有高手又如何,在這樣的場合又不可能時時刻刻跟著,管他是誰,只要是敢跟本殿作對的人,就只有死路一條。”說完,司空旭只覺得精神愉悅,不禁又仰首喝了一杯。

 

“殿下,你似乎有些喝多了。”高峰看了看司空旭有些發紅的臉色。

 

“不妨事,今日本就是來盡興的,而且我們只要在暗處準備就行了,今日需要明著出面唱戲的可不是你我。”司空旭笑了笑,眼裡陰毒的光芒更勝,不過很快,就轉變成一股濃厚的醉意,“罷了,這寧府瞧上去寒酸,酒可是真烈,你幫本殿尋一間廂房歇息吧。”

 

甯萍兒坐在另一桌,雖然裝作很用心吃飯的樣子,目光卻時不時往司空旭的方向瞟,每當她看見那張英俊的側臉,就會免不了臉色發紅,心跳加速。世間再也沒有能比四殿下更加英俊的男子了,甯萍兒不止一次這麼告訴自己,若是能嫁給四殿下,即便只是一個妾,她也滿足,畢竟能和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做自己的夫君,是多少女子的閨中情夢啊。

 

她想得實在是太入迷,是以當司空旭已經離場,而甯倩兒在旁邊叫了她好幾聲後,她才反應過來。

 

“什麼事?”回過神後,見司空旭已經不坐在那裡了,甯萍兒心裡不免失落,看向甯倩兒的眼神也充滿了不耐。

 

“姐姐,四殿下差人過來,想邀你單獨一敘呢。”甯倩兒指了指身後一個丫鬟,

 

“我?”甯萍兒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現在嗎?”

 

“自然是現在,姐姐你不是已經和四殿下私下裡見過好幾次了嗎,怎的害起臊來了。”甯倩兒輕笑了幾聲。

 

甯萍兒有一種美夢成真的錯覺,之前的幾次見面,司空旭雖然言語間向她表露過好感,卻總與她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因此甯萍兒一直困惑著是不是自己的魅麗不夠,沒想到司空旭果然是記掛著自己的,或許他悄悄離席,便也是為了和自己私會呢。

 

甯萍兒越想臉上越紅,當即起身對那名丫鬟道:“殿下在哪,快領我過去。”

 

那丫鬟急忙一福身,在前邊領路,帶著甯萍兒出了前院,直入東廂,在一件寬敞的廂房門口止住腳步,順道將門推開一條縫,“殿下就在裡面等著小姐呢,小姐快些進去吧。”

 

甯萍兒看了那丫鬟一眼,半信半疑地邁步進了房間,房間裡點著一盞燈籠,光線不大,卻也能讓她很清楚看見床上躺著的人,居然真的是司空旭!

 

空氣裡有一陣淡淡的酒香,想來司空旭是有些喝多了,躺在那裡小憩,甯萍兒回身關好門,緩步走到床邊,看著司空旭睡著的俊彥,忍不住伸出手,在他輪廓分明的臉頰上輕撫了一下。

 

感受著男子皮膚上的熱度的時候,甯萍兒心底,像被什麼毛茸茸的東西撓了一下。

 

“殿下真是的,喚了人來,怎的自己倒先睡著了。”甯萍兒坐在床邊嬌嗔了一句,見司空旭沒反應,便又喚了一聲:“殿下?”

 

見司空旭還是睡著,甯萍兒的膽子忽然間打了起來,她竟然悄悄伏下身子,閉著眼睛,滿臉通紅地,用自己的嘴唇在司空旭線條優美的薄唇上輕輕觸碰了一下。

 

仿佛一道閃電竄過身子,甯萍兒只覺得渾身無力,險些整個人都癱在了司空旭身上。

 

她閉上眼睛定了定神,才重新直起腰來,忽然間便大了膽子,竟然自己將外裙脫了,只著一件裡裙,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在司空旭身側躺下,然後看著司空旭的睡顏,緩緩閉上了眼睛。

 

兩人同床異夢,或許都在做著奸計得逞的美夢,可惜卻不知道,在夢境之外的現實,或許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了!

 

053 捉姦成雙

 

“郡主,婉儀郡主不見了!”前院裡,昭儀郡主身邊的一個丫鬟忽然間帶著哭腔沖了進來,噗通一聲在她身邊跪下。

 

正在同沈氏說話的昭儀郡主一愣,方才婉儀郡主對她說嫌這裡太吵,想出去透透氣,她原本還在疑惑怎的去了這般久還不見回來,怎知丫鬟卻傳回了這樣的消息,她立刻驚道:“怎麼回事!婉儀出去透氣不是你一直陪著的嗎,怎麼會說人不見了!”

 

“奴婢不知道。”那丫鬟帶著哭腔說著,“奴婢本來隨著郡主在後院散步來著,忽然間聞到一陣桂花的香氣,郡主便說想去擇些桂花來,哪只那香氣邪門得很,奴婢聞多了之後便渾身發軟,竟不知怎的睡了過去,方才醒來時才察覺到自己躺在路中間,而郡主已經不見了!”

 

“什麼!”昭儀郡主猛地一拍桌子,“莫非是有人下藥加害不成!”

 

她這一拍頓時驚動了旁邊的人,真是主桌,出了沈氏與寧如海還有已經離席的司空旭,司空鉞也坐在這裡,司空鉞不明所以,出聲問道:“表姑母,出了什麼事了?”

 

“婉兒不見了!”昭儀郡主急匆匆地站起來,對寧如海道:“甯大人,這婢女方才說自己在寧府後院中了迷藥,醒來後婉兒就不見了,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寧如海聽後大驚失色,“怎麼會有這種事!我這府裡哪來的迷藥,莫不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難不成照甯大人的意思,是這個丫頭在說謊了?”昭儀郡主眉毛一皺,“這可是婉兒貼身服侍的丫鬟,難不成她還會害了自己的主子,再來誣陷寧府?”

 

“郡主息怒,老身覺得昭儀郡主一個大活人怎麼可能不見了,定然還是在府裡,寧府不大,只要差人四處找找自然能將人找到。”沈氏出言打了個圓場,脊背卻一陣發寒,今日是她的壽宴,若是玩意郡主真的在寧府裡出了什麼事,那還了得。

 

“那邊請甯大人好好查查。”司空鉞也臉色陰沉地跟著發話了,婉儀郡主是他的表妹,他自然要表現出一副兄長的樣子,才能討得昭儀郡主歡心,“若是表妹有什麼差池,本殿第一個拿你試問!”

 

寧如海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揮手招來了管家,將事情大概與他說了說,然後讓管家趕快召集人手四處找找看,管家領了命,還來不及轉身離開,柳氏卻在這時端著一杯酒,裝作要敬酒的模樣走了過來,瞧著這邊幾人的臉色都不好看,故作詫異道:“這是怎麼了,老爺,莫非是出了什麼事?”

 

管家立刻將婉儀郡主不見的事重複了一遍,哪只柳氏聽後卻輕聲一笑,“管家你不必去了,婉儀郡主人好好的呢。”

 

柳氏這句話立刻讓婉儀郡主轉過頭來,臉上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三夫人見到婉兒了?”

 

“不是我見到的。”柳氏道:“是湘兒見到的,他方才才從後院回來,說看見婉儀郡主好似不勝酒力,被人扶著去東廂歇息了。”

 

“原來是這樣。”沈氏拍了拍胸口,“沒事就好,今日筵席上的酒要烈些,想來是小女兒家喝不慣。”

 

“不對!”昭儀郡主聽後臉色不光沒有絲毫放鬆,反而繃得更緊了,“婉兒一貫是不喝酒的,今晚更是一滴酒也沒沾,怎麼可能會不勝酒力,方才那丫鬟說聞到了一陣桂花香,然後便莫名其妙睡著了,難道真有人用迷藥不成!”說罷,她急匆匆對柳氏道:“到底是什麼人扶著婉兒去的東廂!”

 

“這我沒問啊,不如我讓湘兒過來,郡主親自問他便是。”柳氏眼珠子轉了轉,回頭喚了聲:“湘兒,你過來!”

 

寧湘立刻上前,還不待他行禮,昭儀郡主便立刻道:“可是你看見婉兒被人扶去東廂的?她到底同什麼人在一起?”

 

“這……”甯湘卻莫名踟躕起來,滿臉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寧如海急了,“臭小子,你到底看到了什麼還不快說!”

 

“我方才,看見三弟扶著郡主去了東廂。”寧湘咬咬牙,開口道:“可我瞧著他們兩人好像相熟得很,半抱在一起,還以為他們是老相識在敘舊呢,就沒上前阻攔,現在想來……當時郡主的模樣好像很奇怪,似乎昏迷不醒的樣子……”

 

“什麼!你說婉兒和男子在一起!”昭儀郡主聽後,險些昏死過去,寧如海也用力捶了一把桌子,“這個逆子!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幾人都在為婉儀郡主的忽然失蹤而著急,是以即便寧湘這番說辭漏洞百出,他們也來不及思考,柳氏更是掐在這個點上,驚呼一聲,“天哪,難不成郡主不是被喝醉的,而是被淵兒……”說了一半,她便沒往下說了,因為顯然,結合方才婉儀郡主身邊的丫鬟說可能有迷藥,這裡的人已經順著她這句說了一半的話想了下去。一個年輕氣盛的少年將一個身中迷藥的少女扶去房間能做些什麼事,任何人都能想出來。

 

昭儀郡主的臉一片死白,寧如海則氣得渾身發顫,一時間將寧淵千刀萬剮的心都有了,司空鉞也是滿臉怒容,朝寧如海喝道:“甯大人你還在等什麼,還不速速去東廂將賊人擒了!”

 

是啊!寧如海渾身一陣,雖然大周沒有類似誅九族之類的連坐刑罰,可若是他在處置這件事上稍有不利或者包庇,沒有表現出乾脆的大義滅親姿態,難保自己不會被治上一個庇護縱容之罪,立刻對昭儀郡主一抱拳,“郡主放心,下官這就去將那逆子拿下,若逆子真的敢做下天理不容的事情,我便親手將他就地處決!”說完,率先大步朝院外走去。

 

柳氏與寧湘不約而同露出暗笑,他們怎麼能錯過看見了寧淵被抓住與婉儀郡主同床而臥,然後寧如海親自讓寧淵血濺三尺的場景,忙匆匆跟在寧如海身後,昭儀郡主,司空鉞,沈氏自然也要跟過去瞧個明白,而其他桌的賓客忽然間見主桌的人忽然間離席,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可一部分愛看熱鬧的也不約而同起身跟在了後邊,是以這麼一大群人,就在寧如海的帶領下浩浩蕩蕩直朝東廂而去。

 

一行人剛跨進東廂的院子,寧湘就像怕寧如海走錯路般,三兩步上前,直指著正東方那間門口掛著小銅鎖的廂房道:“就是那間,三弟便是扶著婉儀郡主進了那間房!”

 

“婉兒!我的婉兒啊!”看見房門緊閉的一刹那,昭儀郡主已經撕心裂肺地哭了出來,似乎已經遇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逃不脫被玷污的命運了,寧如海與沈氏的臉色也一片死白,壓根就沒思考為何屋子裡有人,外邊卻能掛鎖,管家已經招呼幾個家丁拿上工具準備把門砸開,寧如海卻等不及了,沖上去運起內功,一巴掌拍掉銅鎖,率先闖進門,可屋裡的情形卻讓他猛然一愣。

 

屋子裡沒點燈,可接著外邊燈籠的光線,還是能將房間內的境況一覽無餘,可以看到寧淵正衣冠楚楚地趴在屋子正中一張圓桌上睡覺,而後周圍便再無他人。

 

“婉兒!我的婉兒啊!”昭儀郡主哭喊地也跌跌撞撞跑進屋子,可同愣住的寧如海一樣,這屋子就這麼大,除了寧淵一個,哪裡有她女兒的影子。

 

“畜生,你把婉儀郡主弄到哪去了!”甯如海一步上前,抓住寧淵的衣裳便把他拽了起來,寧淵好似現在才從睡夢中醒來,看見滿臉怒容的寧如海,他卻不急不躁,反而用一種睡眼惺忪的語氣說:“父親你來了,我原本喝多了在這裡休息來著,也不知哪個混帳奴才竟從外邊將門鎖了,害得我出都出不去,還以為要在這屋子裡被關到天亮呢。”

 

“什麼?你說這屋子裡就你一個人?”甯如海看著寧淵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手不禁松了松。

 

“當然了,您瞧這屋子裡也沒有其他人呀。”寧淵低頭看了自己領口一眼,“父親你能不能先鬆手,這樣可難受得緊。”

 

甯如海一時搞不清這裡的狀況了,寧湘說看著寧淵將婉儀郡主帶進了這間屋子,可如今這裡又沒有別人,事情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這一幕也讓隨後進來的柳氏與寧湘傻眼了,寧湘當即道:“不可能,婉儀郡主明明……”說罷,他指著寧淵叫道:“定然是你將郡主藏起來了,說,你將人藏到哪裡去了?”

 

甯淵冷聲道:“二哥,你莫不是酒喝多了在說葷話,我見都沒見過婉儀郡主,將人藏起來又是怎麼回事,你們來時應當也瞧見了,我不知道被哪個混帳奴才從外邊鎖在這間屋子裡,如果這屋子裡當真有別人,難道我還會妖術將人變沒了不成!”

 

是啊,聽寧淵提了兩次,寧如海才想起來,方才他們來時房門是從外邊鎖住的,如果屋子裡當真有別人,又沒地方躲又沒地方逃,能藏到哪裡去,唯一的一個解釋便是——這件屋子裡從頭至尾都只有寧淵一個人。

 

寧湘也愣住了,將門從外邊鎖上是甯萍兒與司空旭想出來的主意,就怕寧淵或者婉儀郡主其中一個人半途醒來跑掉,反正到時候事情敗露,大家的注意力只會在寧淵與婉儀郡主共處一室,毀了郡主的名節上,而沒工夫去理會這些小細節。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處小細節,倒讓寧淵有足夠的理由撇清自己。

 

“寧湘,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你親眼看見婉儀郡主和淵兒在一起嗎?”甯如海朝寧湘呵斥道。

 

“這……我……”寧湘自己也滿腦子困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也很奇怪,門明明是鎖上的,人怎麼沒了呢,難不成是四皇子的下屬躲懶,沒有將事辦好?

 

“還能如何,我瞧著湘兒當真是酒喝多了在說葷話,婉儀郡主根本不在這裡。”最擔憂的事情沒有發生,沈氏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便也對寧湘信口開河,鬧出這麼大烏龍的事情不滿起來,加上金縷衣的事,她越發覺得這個孫子毛躁,難成大器,“我便在懷疑,淵兒一向是很乖巧懂事的,怎麼可能對郡主做出那種混帳事!”

 

“祖母……”甯湘見沈氏面色不善,一時急了,他不知該如何應對,又回頭去看柳氏,柳氏在發現房間裡只有寧淵一人時便知道事情出了變故,但是她並不甘心就這麼放過寧淵,也不相信寧淵能提前察覺他們的計畫,興許婉儀郡主還在這間屋子裡,不過是被甯淵藏起來了,至於能夠藏人的地方……柳氏目光滑過一旁的桌架,正中的方桌,最後落到房間裡的床榻上,直覺告訴她,寧淵一定把人藏在床榻下邊!

 

“老夫人,媳婦相信湘兒是不會看錯的!”柳氏自以為看破了寧淵的障眼法,忙不迭地道:“說不定郡主就在這間屋子裡,只不過被藏起來了,就在……”她原本想說將床榻下邊搜查一番,哪知道這時候卻從外邊傳進來一道清脆的聲音,“母親原來你在這裡。”

 

“婉兒!”原本正因為沒有找到自己女兒而心急如焚的昭儀郡主,聽見這個聲音忽然渾身一震,忙不迭地轉頭看向屋外,見著她女兒正好端端的由一個老嬤嬤陪著站在那裡,頓時撲上前去,拉住婉儀的手不住上下打量,“你沒事吧,到哪裡去了,可急死母親了!”

 

婉儀郡主的突然出現頓時吸引了屋子裡所有人的注意,柳氏與寧湘同時傻眼了,現在的情形已經完全出乎了他們的預料。

 

“羅媽媽,怎麼是你?”沈氏也發現了陪著婉儀郡主一同出現的嬤嬤是自己貼身伺候的羅媽媽,不禁詫異道:“你為何同郡主在一起?”

 

“奴婢也是意外發現郡主昏迷在壽安堂外頭的。”羅媽媽道:“因不知道情形如何,奴婢便將郡主扶回了房裡歇息,原想知會老夫人你一聲,請個大夫來看看,不過郡主卻自己醒來了,看來也無大礙,奴婢便送她回前院,怎料又聽那的客人說老夫人於郡主來了東廂,於是我們便又過來了。”

 

“母親放心,婉兒很好,怎的不知為何會暈在路邊,好在這位媽媽發現得早,不然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婉儀安慰著不斷在她身上查看的昭儀郡主。

 

“沒事就好。”沈氏點點頭,“不過郡主玉體不容馬虎,還是立刻請大夫來看看。”

 

鬧了這麼久,卻發現是一樁烏龍,寧如海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禁也對寧湘有些惱怒,這小子也不看清楚就胡亂嚼舌根,簡直就是在給自己找麻煩,他沒多說話,卻對著呆在一邊的柳氏和寧湘重重哼了一聲。

 

柳氏面色一滯,知道今日是弄巧成拙,不光沒有除掉寧淵,反而讓寧如海和沈氏對自己有了意見,不禁在心底將司空旭罵了個狗血淋頭,果真是個不受寵的皇子,手底下的人連一點小事都辦不好,當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不遠處跟過來看熱鬧的客人們發覺其實也沒什麼熱鬧可看,都打了個哈哈,準備折返回酒席上繼續吃喝,哪知便在這個時候,旁邊一間廂房裡卻傳出一聲女子尖厲的尖叫,所有人不約而同都扭頭看過去,見著一個丫鬟匆匆忙忙從那間廂房半開的門裡跑出來,見外邊這麼多人,她像是做錯了什麼事一樣頓時捂住自己的嘴巴,就要急匆匆退走。

 

“什麼人,站住!”寧如海心情本就不佳,如今見自己家的下人如此失態,更是惱怒,當即便大喝一聲。

 

那丫鬟急忙頓住步子,可是臉色蒼白,看著那麼多達官貴人朝她的方向走來,忙哆哆嗦嗦地跪下。

 

“你方才在叫什麼?”寧如海走到那丫鬟面前呵斥道。

 

“奴婢……奴婢……”丫鬟支支吾吾地,過了半晌才道:“房間裡面,房間裡面有……”

 

“別磨磨蹭蹭,還不快說!”寧如海又呵斥了一句,哪只那丫鬟像是怕極了,竟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萍兒小姐和一個男人睡在屋子裡!”

 

丫鬟嗓門極大,這一句話更像驚雷一樣滾過在場所有人的耳朵,柳氏整個人頓時懵了,寧湘更上前一步,指著那丫鬟怒駡道:“臭丫頭,竟然敢潑小姐的髒水,你找死麼!”

 

“老爺恕罪,老爺恕罪,奴婢不過是來整理廂房的,壓根不知道房間裡竟然有人呀!”丫鬟哭得厲害,也把寧如海那一刹那給震飛的理智拉了回來,他不可置信地邁開步子,朝那間屋子走去。

 

在寧如海有動作的時候,柳氏也臉色蒼白地回了神,她心裡湧起一股很不好的預感,原本應當同寧淵睡在一起的婉儀郡主莫名其妙出現在壽安堂,而自己的女兒甯萍兒卻……無論如何,她得親眼確認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至於那些原本打算跟來看熱鬧,卻發現是樁烏龍的賓客們,如今見居然有新熱鬧可看,立刻便不走了,甚至有些人還趕在寧如海前邊,上前去將虛掩著的廂房門徹底推開。

 

司空旭醒來時只覺得腦袋有些疼,昏昏沉沉的,他熟悉這種感覺,這是在大量飲酒之後才會出現的反應,可他記得今晚他並沒有喝多少酒,是以有些奇怪自己居然會醉成這個樣子。

 

他撐著身子坐起來,在眉心上揉了揉,才發現周圍有很多嘈雜的聲音,不禁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屋子裡沒有點燈,是以他很快便適應了周圍的黑暗,然後有些不滿地朝發出嘈雜聲的地方看去。

 

“高峰。”他喚了一聲,卻無人回應,正奇怪明明應該貼身侍奉的護衛居然不見了蹤影,又看見房間的大門居然是敞開的,門外有不少人正向屋子裡窺視。

 

他又把眼睛睜大了些,發現人群裡又不少熟面孔,寧如海,老夫人沈氏,甚至連自己的表姑母昭儀郡主,還有大皇子司空鉞也在。

 

而那些人所流露出的眼神也讓他疑惑,寧如海與沈氏是震驚,昭儀郡主是難堪,而司空鉞臉上,則充滿著鄙夷。

 

怎麼回事,他們怎麼這樣看著自己。司空旭昏沉地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側過身子準備下床去,可當他落下目光的一刹那,渾身卻像是被釘滿了釘子一樣僵在了原地。

 

就在他身邊,僅穿了一件裡裙的甯萍兒正躺在那裡,在門口眾人的觀瞻下,嘴角帶著上揚的微笑,不知在做著什麼美夢。

 

恰在這時,甯萍兒身子動了動,仿佛也被外邊的聲音驚醒了,她睜開眼,一雙水靈的眼睛正好對上司空旭震驚的眼神,偏偏她還像渾然不覺一般,用無比嬌羞的語氣輕喚了一聲:“殿下。”

 

這聲殿下卻像是一道晴天霹靂,將司空旭從呆滯中驚醒,他狠狠吸了口涼氣,怒喝道:“你為何會在這裡!”

 

“殿下,不是你……”甯萍兒身子一顫,像是不明白司空旭為什麼會忽然發怒,可當她跟著坐起身後,也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寧如海,臉色刷地便白了。

 

“四皇弟,你果然好興致啊,來給甯老夫人賀壽便罷了,怎的居然膽大包天將人家的孫女給睡了,這要皇兄我如何幫你說情?”司空鉞一陣陰陽怪氣的調笑聲,趕在所有人出聲之前響了起來。

 

“皇兄,事情不是這樣的。”司空旭努力讓自己平靜,想要下床解釋,柳氏卻在這時鬼哭狼嚎地撲了進來,“萍兒!我可憐的女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054 誤中副車

 

“娘……”甯萍兒看見柳氏的模樣,嚇得說不出話來,她雖然早已破身于魯平,可這件事畢竟別人不知道,捂著便捂著了,可如今卻是被這麼多人,尤其不光是長輩,還有外人的面被發現和男子睡在一張床榻上,她最後僅剩下的一點名節,也隨之毀得一乾二淨了。

 

“殿下,如果你喜歡萍兒,大可差人上門提親,你身份貴重,即便是納萍兒做妾,那也是咱們府裡的榮光,但是你為何要這樣糟蹋她呀!”柳氏跪在司空旭腳邊哭嚎道:“萍兒還未出閣,好好的一個黃花大閨女,你這要她往後如何做人呀!老天爺啊!沒活路了呀!”

 

柳氏這般如喪考妣的嚎叫別說司空旭,連甯萍兒也驚著了,她哆嗦著身子,下床去想把柳氏扶起來,哪只柳氏抽出一條錦帕佯裝擦臉,卻隱晦狠狠瞪了她一下,遞給她一個在旁邊呆著的眼神。甯萍兒一愣,那眼神她太熟悉,是柳氏讓她閉嘴旁觀的眼神,那一瞬間甯萍兒忽然領悟到,柳氏這番哭天搶地的姿態壓根就是裝的。

 

柳氏在看見屋內情景的一刹那,的確是震驚了一下,不過震驚過後,緊跟著的就是一陣狂喜。

 

甯萍兒居然能抱上皇子,這是她從未預料過的。原本因為春宴上的事情,甯萍兒丟了大臉,柳氏一直覺得應當給她尋不到什麼好婆家了,正為這事煩心,不料眼下的場面,卻像被天上掉的一大塊金子砸中腦門一樣,雖然不知道原因,而且很疼,但卻是天大的好事呀。

 

只要想辦法讓司空旭賴不掉這筆賬,那麼即便是為了顏面,司空旭也得娶了甯萍兒,就算甯萍兒當不了正妻又如何,哪怕只是個側妃,甚至只是個妾,那也是名正言順的皇親國戚,試問整個江州,除了溫肅候的女兒月嬪,誰還有這樣的好福氣!

 

“這,我……”司空旭臉色鐵青,他還沒弄清楚狀況,可瞧著柳氏的模樣儼然是連一絲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可這的確是不需要解釋了,眾目睽睽之下,他和人家的女兒被發現躺在一張床上,鐵證如山,不管是誰看來,都是他睡了別人家的女兒。

 

“甯大人,事情並非你們所見的那樣。”努力不去聽柳氏的哭嚎,司空旭整了整臉色,對寧如海道:“你家小姐為何會在這裡,本殿全不知情。”

 

“殿下,不是你讓我到這裡來見你的嗎!”甯萍兒不可置信地說了一句。

 

聽見甯萍兒的話,甯如海表情僵得像塊鐵,用都快壓抑不住語調的聲音說:“殿下不知情?難不成殿下的意思,是萍兒天性放蕩,自己爬到殿下床上去的嗎?”

 

他是氣急了,他好歹也算是個朝廷命官,甯萍兒如今即便名聲不好聽,也是他未出閣的女兒,卻在如此情境下被人毀了清白,這不是往他臉上甩了一鞋拔子嗎。

 

若非司空旭的皇子身份,哪怕不為甯萍兒,就算是為了自己的顏面,寧如海都該直接沖上去拽著司空旭一頓老拳了。

 

司空旭暗道一聲不好,看著寧如海背後議論紛紛的一群人,他忽然領悟到,不管事情到底是如何發生的,也不論他如何解釋,被如此多的人看見他睡了人家的女兒,這通玷污黃花閨女的罪名是跑不了的了。若他是受寵的皇子還好說,只要許給寧如海一些好處,看在他身份的前提下,寧如海不與自己計較,量別人也不敢亂嚼舌根,可偏偏他不光失寵已久,就連司空鉞也在一邊杵著,這事情若是處理的不好,被司空鉞當做把柄在皇帝面前參他一本,說他侮辱臣下之女,損害皇室顏面,不光皇帝不會放過他,他還會遭天下人恥笑,被傳揚成一個人面禽獸,到時候他這些年的苦心經營,他妄圖揚眉吐氣的宏圖壯志,都將徹底變作一團泡影!

 

不,這樣的事情絕對不能發生!

 

“皇弟,皇兄我當真料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人,父皇從小便教導我們,身為皇子背負著的是皇家的體面,處處要謹言慎行,你不光全渾望了,居然還做出如此喪德敗行之事,這要皇兄我如何幫你向甯大人說情。”司空鉞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仿佛在位自己弟弟的過失而痛心不已,至於昭儀郡主,索性背過了身去,長長歎了口氣,也覺得面上無光,不知該怎麼面對甯家人。

 

“老爺!萍兒遭此橫禍,為娘的是看在眼裡,痛在心裡,老爺你可要為萍兒做主啊!”柳氏見司空旭還僵在那裡沒有任何表情,索性又火上澆油了一把,“萍兒的清白眼看是毀了,與其見著萍兒往後受人詬病,遭人陷害,妾身,妾身還不如死了算了!”柳氏說完,便閉上眼睛,裝作要往一邊的牆上撞去。

 

“三媳婦,你要做什麼!”沈氏大驚失色,今日是她的壽辰,鬧出這樣的醜事已經夠讓她難堪的了,若是柳氏再有個三長兩短,見了血腥,不是在折她的壽嗎!”

 

寧如海也嚇了一跳,立刻一個箭步上前拉住柳氏,怒喝道:“糊塗,你以為你死了便能解決問題了嗎!”

 

“老爺,四殿下身份貴重,咱們招惹不起,看萍兒不能白白受辱,不然這天底下那裡有公道在!”柳氏拖著寧如海的胳膊哭喊道:“招惹了四殿下,橫豎是不會有好下場的,不如讓妾身死了吧!讓妾身以血明志,讓天下人來為我可憐的女兒討個公道!”

 

柳氏這番話等於是把事情做絕了,她當然不想真的去死,她只要做出這幅姿態,就可以讓所有旁觀的人覺得,司空旭睡了別人的女兒還不夠,又要仗著自己皇子的身份逼死人家的娘,當真是喪盡天良的禽獸行為,而且收效也很顯著,原本旁觀的人們臉上看熱鬧的表情逐漸消失了,轉而都用一種義憤填膺的目光看著司空旭,雖然沒人敢當面出聲斥責皇子,但心裡的不滿,已經完完全全寫在連上了。

 

“三夫人,千萬不要這樣!”司空鉞也立刻上前,“三夫人放心,既然是皇弟做下的事情,本殿身為皇兄斷沒有置身事外的道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本殿在此保證,一定會給甯小姐一個公道!”

 

“是啊是啊,此事夫人全無錯處,又何至如此。”昭儀郡主也上前安慰著柳氏,同時向司空旭呵斥道:“還不快來向甯大人和三夫人認錯!”

 

司空旭捏緊了拳頭,手背上浮起一層青筋,他憤怒地側過臉看了甯萍兒一眼,甯萍兒卻心虛地避開了他的目光,因為她知道柳氏這麼做的意圖,柳氏想讓司空旭娶了自己。

 

一想到自己將有機會嫁給司空旭,甯萍兒便歡喜得什麼都忘了,即便他們兩人什麼都沒發生,可同床而臥之事已經被如此多的人看見,她名聲已毀,也唯有嫁給司空旭一條路,此刻又怎麼會多言。

 

“還不快些,你非要將你父皇的臉丟盡了才甘心嗎!”昭儀郡主又呵斥了一聲,臉上難得地帶上了怒氣。

 

“甯大人……此事,是本殿的不是。”司空旭幾乎咬碎了牙齒。

 

寧如海依舊沉著臉色沒說話,柳氏卻趁機道:“殿下的認錯我們受不起,殿下便是認錯一萬次,也換不回萍兒的清白,可憐我的萍兒正當妙齡,卻沒活路了,當真蒼天無眼呀!”說罷,她又幹嚎起來。

 

“三夫人不必如此,既然是本殿的錯,本殿自然會承擔起責任。”司空旭頓了頓,才無比艱難地道:“本殿會納甯小姐為側妃,替她正名。”

 

此言一出,除了柳氏與甯萍兒臉上是狂喜之外,其他人的表情均是一愣。

 

司空鉞更是詫異無比,他方才步步進逼,除了奚落司空旭外,本打算借著這個由頭好好回去向父皇吹一吹耳旁風,沒想到司空旭為了平息事態,居然願意迎娶甯萍兒,這著實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

 

他即便從前一直看輕司空旭,多少也是知道他幾分性子的,他其實不太相信身為一個皇子,司空旭會在寧府老夫人的壽宴上作踐甯家的女兒,此事十有八-九另有隱情,若是憑白被冤枉,以一個正常人的思緒而言,必定咬死了不會鬆口,他便也有足夠的時間在皇帝面前狠狠參上一本,卻萬萬想不到司空旭居然會走出這一步。

 

司空鉞是養尊處優慣了,也不瞭解司空旭的處境,與其讓自己變得聲名狼藉,還要應對自己皇兄的參奏,直接娶了甯萍兒,會讓事情簡單許多,也能很快消除掉負面影響,終究不過是個側妃罷了。

 

柳氏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表情,將眼角嚎出來的淚水抹乾淨,向司空旭道:“殿下此話當真?”

 

“本殿說得出,做得到。”司空旭表情鎮定,幾乎完全掩飾去了內心的憤怒。

 

“既然殿下執意如此,那妾身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柳氏沖司空旭福了福身,“妾身便等著殿下的聘禮了。”

 

原本目瞪口呆的一幕,居然以這樣啼笑皆非的結局收場,倒看得周圍的人是一個比一個愣神,過了半晌才有人反應過來,這麼說……甯家的女兒,是要做皇子妃了嗎?

 

頓時便有不少羡慕的眼神落在了寧如海身上,四皇子再不得寵,那也是皇子,側妃即便是帶個側字,好歹也是個妃,靠著自己的婦人一番苦惱,便能搖身一變成為皇親國戚,這樣的好事為什麼落不到別人頭上!

 

一些自認為有些小聰明的,更一改方才義憤填膺的面目,開始了猜測,或許這是甯家人自己導演的一齣戲呢?慫恿女兒爬上皇子的床,然後大鬧一番逼得人家非娶了自己的女兒不可,為了自己攀高枝,把旁觀的人都拿來當槍使,寧如海真是好算計。

 

但無論別人怎麼想,柳氏的目的是達到了,甯萍兒也覺得像在做夢一樣,這是真的嗎,自己……居然要嫁給司空旭了!

 

寧如海雖然也覺得眼前的場景有些詭異,但無論如何,司空旭願意將甯萍兒娶回去,也算是最好的結果了,當即也不再多說什麼,一拂袖,攙著沈氏出了屋子,當然,他也沒有留意到寧湘臉上煞白的臉色。

 

甯萍兒懷有身孕,別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如果真讓她帶著個孽種嫁給四皇子,事情若是敗露出來,他那條小命是要還是不要!而看自己這個妹妹居然還滿臉喜色,難不成果然是被四皇子這張臉迷了心竅,是以性命都不顧了麼!

 

司空旭緊緊握著拳頭,跟著出了屋子,現如今他在這廂房裡多呆上一刻都會覺得噁心,可就在他踏出房門的一刹那,他便看見了不遠處的寧淵與婉儀郡主。

 

而寧淵臉上掛著如三月春風般的笑容,見到司空旭,他還十分客氣地拱手一禮。

 

殊不知他施這一記禮,卻像一記驚雷一般,讓司空旭一直拼命維持著的臉色哢嚓一下裂開了。

 

這傢夥沒事!這傢夥居然平安無事!司空旭在心裡咆哮著,他似乎在一刹那間想明白了什麼,原來甯萍兒和柳氏母子壓根就沒打算要算計寧淵,他們不過是借著要算計寧淵的名頭跟自己套近乎,真正想算計的不過是自己罷了!方才發生的事情一定是他們早就串通好了的,就是為了把甯萍兒嫁給自己!

 

事情實在是太明顯,由不得司空旭不這麼想,不然何以解釋原本應當血濺三尺的寧淵屁事沒有,而他不過小睡一覺枕頭邊卻多出來一個一看見他就像狗皮膏藥那般攆上來的甯萍兒!

 

他早便看出了甯萍兒對自己的心思,雖然他覺得噁心,但也是他利用甯萍兒的手段,哪只如今反倒被暗算,要娶一個如此噁心的女子為側妃。

 

這是他們計畫好的,一定是他們計畫好的,司空旭越想越是這麼回事,一時真恨不得將柳氏母子與甯萍兒千刀萬剮!

 

東廂裡鬧騰的歡,而另一邊,在寧府宴客的前院內,景逸正坐在那裡渾身不自在,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而這一切,都要歸咎於離他不過只有兩尺遠的寧沫。

 

為了不讓別人注意到自己與甯淵有關聯,是以明知道此刻東廂正在唱著一番大戲,寧沫也沒有跟去看,而是依舊坐在前院吃晚飯,原本他和景逸中間還隔著一個寧淵,可自從寧淵離開後,便等於他和景逸是挨著坐的,這如何能不讓一直對“茉兒小姐”念念不忘的景逸臉紅心跳。

 

在寧淵離開這麼長的時間裡,景逸鼓起了數次勇氣想同寧沫搭訕,可每當他轉過臉,還沒開口說話,只看著寧沫的側臉,和他撩起面紗來吃東西那風情萬種的動作,便緊張得一顆心撲通撲通直跳,連想說什麼都忘了。

 

終於,甯沫喝湯的時候像是被嗆了一下,灑了一些湯汁在衣裳的前襟上,景逸見狀急忙取出自己隨身帶著的錦帕,哆嗦著手眼巴巴遞了上去。

 

“謝謝你。”寧沫眼角含笑,微微道了聲謝,仔細將前襟上的湯汁擦拭乾淨。

 

“茉……茉兒小姐你不記得我了麼。”看見寧沫眼底的笑意,景逸心裡忽然轟隆一聲,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想也沒想便說出了一句話。

 

“世子見笑了,我自然是記得你的。”甯沫知曉景逸與寧淵熟稔,因此也沒對他擺臉色。

 

“嗨,我說的不是這個。”景逸抓了抓後腦,俊臉皺成一團,“茉兒小姐當真不記得我了嗎,七年前在趙將軍府上,我還被你用石頭在腦門上砸出過疤呢。”景逸說這,將鬢髮撩起來,露出額頭側邊一個月牙形狀的疤痕。

 

“十年前,趙將軍府上?”寧沫皺起眉頭,細細思索了一番。

 

那時自己的外婆去世,娘親帶著他回家奔喪,他的外祖趙暉將軍雖然辭官離開了朝堂,可在華京中很有名望,因此前來悼唁的達官貴人也很多。

 

去世的老景國公景韜曾經號位軍神,而趙暉正是他麾下的一員猛將,因此細算下來,如今的景國公還是趙暉的晚輩,自然也帶著景逸上門悼唁,不過小孩貪玩,當大人們在靈堂心有戚戚然的時候,天真無邪的景逸卻悄悄跑了出來,摸進了人家家後院。

 

趙夫人去世之前喜好園藝,因此趙家後院便是一個大花園,景逸剛開始是貪玩,可走著走著便迷了路,摸不清方向,最終抹到兩顆桃花樹中間,意外看見了一個正在那裡蕩秋千的小姑娘。

 

景逸覺得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覺得怎麼會有長得如此好看的姑娘。

 

甯沫那一張美豔的臉孔可不是長大之後才變成這樣的,世間一切的天生麗質都離不開從小培養,景逸看見那個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姑娘一身白裙坐在一架秋千上,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情不自禁地想要套一套近乎,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於是他走過去,含羞脈脈地抓住了那個小姑娘的裙擺。

 

哪只幼年的寧沫為了掩飾性別,趙氏特別告誡過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碰到她的裙子,如今見居然有人拽住了他的裙擺,他立刻尖叫一聲,想也沒想便從秋千上跳下來,隨手撿起一顆石子就沖景逸的腦袋咣當來了那麼一下。

 

景逸細皮嫩肉地長大,哪裡被人這樣對待過,當即便被砸得頭破血流,可他不光不覺得痛,反而不顧臉上正淅淅瀝瀝往下流的血,一直看著寧沫跑走地地方傻笑。

 

回到靈堂後,景逸的模樣讓景國公嚇了好大一條,抱著他又是換衣裳又是請大夫,。景逸也立刻童言無忌地向趙府中人問,這裡有沒有住著一個穿白裙子的小姑娘。

 

便是那時他才知道,那姑娘叫甯茉兒,是從江州回來奔喪的。

 

從此,景逸便將甯茉兒這個名字記在了心裡,可等他養好頭上的傷,再讓父親找了個由頭帶著他到趙府串門子時,他的茉兒姑娘,卻早就回江州的家去了。

 

在後來的許多年裡,景逸便如魔怔一般,一直對幼年的驚鴻一睹念念不忘,也早已“內定”了他此生非“茉兒小姐”不娶,是以在景國公向他提了提與婉儀郡主的婚事後,他二話不說,拍拍屁股就拽著呼延元宸跑來江州尋娘子了。

 

可惜,這通尋娘子的旅程不光不順利,還滿腹辛酸,比如到現在,他終於鼓起勇氣和心中的女神說上了第一句話,可從人家困惑的眼神來看,她似乎,居然,好像,不,是一定並且肯定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茉兒小姐,你當真不記得我了麼。”景逸哭喪著臉。

 

“抱歉了景世子,或許咱們曾經是見過,不過我沒什麼印象罷了,畢竟小女久居深閨,小時候的事情哪裡記得那麼清楚。”寧沫輕道了一句,隨後便不再看他。

 

景逸臉上是一副喪氣鬼的表情,懊惱地從桌上摸起一杯酒來,喉頭一滾灌下肚子。

 

寧沫左手撩起面紗,右手執著一把小銀湯匙,依舊在動作優雅地小口喝湯,湯汁沾濕了他的嘴唇,看在景逸眼裡十分是一副粉潤發亮的景象。

 

平日裡寧沫都是覆轍面紗,也唯有這個時候,景逸能完整地看清他的臉,心裡不禁想著,這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茉兒小姐,他未來的妻子,連喝湯的模樣都這麼好看,那雙漂亮的嘴唇怎麼能這麼完美,真想不顧一切地親上去啊。

 

便是這麼想著想著,景逸忽然覺得不對頭,竟然有一股難以壓抑的燥熱從小腹處竄了上來,而他身體某個隱秘的地方,已經相當不要臉地起了反應!

 

055 景逸夥呆

 

景逸不明所以,以為這感覺只是自己是酒喝多了,想起身去尋些水來喝,可他人才剛站起來,卻雙腿一軟,又跌坐回凳子上,連腦袋都開始發暈。

 

他這一番動作倒把寧沫驚動了,寧沫奇怪地轉過頭來,“景公子,你這是怎麼了?”景逸卻只雙眼迷離地望著他,滿臉通紅,整個人東倒西歪,一副暈乎乎的模樣。

 

“景公子?”寧沫不明所以,瞧著景逸的樣子不太像喝多了,反倒像是……她挪過目光,忽然看見桌面上一個空杯子,渾身一震,驚訝道:“你把這杯酒喝了嗎!”

 

“什……什麼酒……”景逸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說著,“我就……隨手拿了一杯來喝……不過這酒真厲害……呼呼……”

 

“這東西不能喝。”寧沫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也怪他粗心大意,那一杯是被寧淵偷樑換柱換下來的,加了春藥與迷藥的酒,因寧淵隨後便離席了,就一直放在那裡沒倒掉,寧沫也沒管,哪只景逸這個糊塗鬼竟然會隨手端起別人的酒杯來喝。

 

“景公子,你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寧沫俯下身,湊近景逸的臉,還伸出手掌在他臉上拍了拍,景逸仿佛已經睡了過去,不光渾身發燙,對他不理也不答。

 

“該死,四殿下究竟在這酒里加了什麼東西,藥性居然如此厲害。”寧沫暗自嘀咕一句,又覺得將景逸就這般丟在這裡不太好,便喚來自己貼身的另外兩個丫頭,讓他們將景逸扶起來,三人悄悄從側門退出前院,轉了個彎朝竹宣堂的方向走。

 

他對外的身份畢竟是二小姐,不方便帶景逸回自己的住處,想來也只有將人丟去竹宣堂最合適。

 

竹宣堂裡卻沒什麼人,因為壽宴的關係,幾乎所有的下人都被抽調去筵席上服侍,哪怕剩下幾個做粗活的,也窩在自己房裡躲懶睡覺,倒給寧沫提供了不少方便,他指揮著人將景逸扶進寧淵的臥房,又讓他們弄來了半盆涼水,才讓那兩個丫頭在門口守著,畢竟他對外的身份還是二小姐,不能被人發現與男子同在一間屋裡。

 

寧沫曾經研習過一段時間的醫術,是以就算對春藥不瞭解,倒也不想完全不明此道之人那般手忙腳亂,他動作飛快地將腦後的長髮用一根銀簪挽起來,袖擺裙擺這類礙事的東西也全部挽起再系上,然後三兩下解開景逸的腰帶,敞開他的前襟,不斷用濕布巾為他擦身降溫。

 

“寧淵這混小子,也不知道把那杯酒倒掉,到給我添了這麼大個麻煩。”景逸的臉頰已經紅得發燙,寧沫一邊擦著,一邊用早就鬆懈下來的男聲低聲咒駡道。

 

只是這招降溫的方式似乎沒有什麼用,反而因為毛巾的摩擦,景逸身上的溫度越來越高,甚至他身子還不受控制地蜷了起來,俊臉上滿是痛苦的表情。

 

“這該如何是好。”寧沫將毛巾丟回水盆,托著下巴在房間裡轉了兩圈,現在這個時辰是決計找不來大夫的,而回想起醫書裡所有關於春藥的記載,都只有一種處理方法,就是要讓中招之人發洩出來。

 

司機此處。寧沫斜過眼睛,有些不自然地盯向景逸的下半身,那裡早就被裡邊高昂的東西撐起了帳篷,而且看景逸臉上這一番半昏不醒的狀態,是決計沒辦法自己解決的,寧沫表情掙紮了一會,索性咬咬牙走到床邊,抱著送佛送到西的心態,伸手將景逸的褲子扒了下來。

 

想來景逸是憋得狠了,隨著褲子的褪去,那根白玉模樣的物事竟然十分有力地從褲腰裡彈了出來,“吧嗒”一下打在自己的小腹上,還甩出了兩道晶瑩透明的絲線。

 

寧沫雖為男兒身,可除了自己的,還是第一次瞧見其他男子的東西,儘管他知曉每個男子的那玩意模樣形狀都大同小異,還是免不了緊張,踟躕了片刻,才伸出手握上去。

 

被寧沫微涼的手掌握住,景逸渾身明顯地顫了一下,竟然將眼睛睜開了一條迷蒙的縫,有些從混亂中蘇醒的跡象。

 

感覺到手裡的東西燙得嚇人,寧沫也知道不能等了,再拖下去會對景逸的身體有所損傷,手指立刻動了起來。他不動還好,這一動,景逸眼睛卻睜得更大了些,他身體因為藥物變得無比敏感,一波一波的刺激順著寧沫的手竄進腦子裡,讓他渾身上下顫得一下比一下厲害,呼吸立刻變得粗重起來,雙腿也忍不住曲起,腳趾緊緊夾住床單。

 

“不,不要……茉兒小姐……請,請放開……”斷斷續續似哀求又似呻吟的語句從景逸嘴巴裡傳出來,寧沫卻無動於衷,反正事情已經開始了,做到一半不管了只會更糟糕,反正瞧景逸說話都有氣無力的樣子,嘴裡說著不要,身子卻沒力氣掙紮。

 

瞧著那玩意越漲越大,甯沫知曉臨界點快要到了,為了怕藥力宣洩得不乾淨,他又抬起另一隻手,握住玉柱下方的小巧囊袋,一揉一按,景逸只覺得全身血液都仿佛在一刹那停止流動,接著漩渦一般齊齊朝著身下沖去,然後帶著無盡的快意與熱度噴湧出體外,一連好幾股之後,他張大嘴,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只顧著喘氣,感覺渾身骨頭都酥了。

 

寧沫輕輕“嘖”了一聲,看著景逸小腹上一片狼藉的模樣,再看看自己變得黏糊糊的手,忽然之間覺得自己似乎管了一件錯誤的閒事。

 

“茉兒小姐……你……你……”景逸是一副快哭出來的聲音,他原本以為自己在做夢,可這般真實的感覺又告訴他一切並非夢境,方才甯茉兒居然幫他,幫他,他腦子裡亂成一團,不知是高興還是羞愧,或者跟多是困惑,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在這裡,而茉兒小姐又為何會對她那樣,那是半點也想不起來。

 

“你自己整理整理吧。”寧沫丟了塊手帕到景逸肚子上,自己起身走到一旁的水盆架邊洗手,過了片刻,他見景逸半撐著身子坐在那裡一動不動,臉上還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不光沒有收拾自己,連褲子也沒穿上,不禁道:“怎麼還不動,你莫非是不怕著涼麼。”說完這句話,他自己頓時也愣住了,一時倒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表情面對床上那個人。

 

因為或許是第一次幫別人這麼弄,以至於太過緊張的關係,他居然忘了將聲音變回去,此刻是在以一種男子的腔調同景逸說話。

 

而當寧淵推門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幅相對無言的尷尬景象。

 

司空旭最後是在茅房邊上找著高峰的,他的這名貼身侍衛正按著肚子,臉色慘白地頓在牆角,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殿下,我被人用瀉藥暗算了……”

 

他原本還在疑惑,為何本該守在他身邊的高峰不見了蹤影,以至於能讓甯萍兒爬上他的床,哪知道人家既然有心要算計,怎麼可能又有錯漏的地方。

 

因為經常用,所以他對毒藥和迷藥很有研究,對方顯然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給他貼身侍衛下的是根本分辨不出來的瀉藥,而他自己,並沒有在所吃的食物和所飲的酒裡察覺到任何迷藥的成分,為何能睡得如此之沉,以至於落入奸計裡,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其實司空旭完全想錯了方向,總認為自己是被下了迷藥,可是以甯淵對司空旭的瞭解,如果用迷藥的話,十有八-九會被他察覺出來,到那時他起了警惕性,這戲就唱不下去了,所以寧淵耍了個心眼,在司空旭的酒裡動了點手腳。

 

司空旭的酒量不高,但凡碰到要飲宴的時候,為了保證自己清醒,他都會很有克制力的小酌即止,但他卻不知道,他在筵席上所飲的酒,是甯淵通過寧沫安排下去的一種酒力奇大的烈酒,因此哪怕他只是小酌,以他的酒量,三杯就該倒了。

 

如今他大計落空,算計寧淵不成,反倒多了一個便宜媳婦,一想到柳氏那番撒潑抵賴的模樣,司空旭就覺得腦門心上突突直跳,再想到寧淵最後對著他微笑的表情,他頓時連將寧淵直接抓出來掐死的心思都有了。

 

便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到頭上有一陣風掛過去,忙抬起頭看,卻只見著一個身著夜行衣的背影速度極快地消失在了一道院牆後邊。

 

“高峰,你還在安排人手探查寧府嗎。”司空旭沉聲道。

 

“沒有啊殿下。”高峰扶著牆吃力地站起來,“自從程四失蹤之後,按照您的吩咐,已經將全部的人手都撤回來了。”

 

司空旭眼神一凝,緩緩冷靜了下來,既然不是自己這邊的人手,難不成寧府還有別的人在盯著?又或者剛才那人便是……司空旭想到寧府潛藏的“高手”,一時覺得今日黴運到了家,再留在此處也是無用,“罷了,我們走!”

 

他還需要回去仔細思考,甯萍兒這一茬到底該如何處理。

 

至於荷心苑那邊,情緒倒與司空旭是兩個極端,雖然因為寧淵的平安無事而有些懊惱,不過跟他們碰上的喜事比起來,這一丁點的懊惱完全可以略過不提。

 

畢竟寧淵人在那裡,隨身都可以收拾,但成為皇親國戚的機會,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萍兒,你今日做得很好,不過你多少也該和為娘的商量一二句,今日若不是為娘應對得宜,你十有八九地竹籃打水一場空。”柳氏坐在主位上,眉飛色舞地喝茶,還以為一切的事情都是甯萍兒計畫好的,“往後你成了皇子側妃,娘不光是在這寧府裡,哪怕是在這江州城,都是數得上號的人物了,只是你今日太過莽撞,我也瞧出來了四皇子不大高興,不過以你的聰慧,嫁過去之後只要多哄哄,不愁皇子殿下會不疼你。”

 

甯萍兒低眉順眼地“嗯”了一聲,模樣嬌羞,好像此時此刻都還沒從即將嫁給司空旭的幻夢裡清醒過來。

 

唯有寧湘,好像是這屋子裡唯一一個清醒的人,甯萍兒被司空旭迷得神魂顛倒,柳氏又被自以為即將到來的榮華富貴沖昏了頭,他卻不敢這麼想,甯萍兒肚子裡還沒落掉的孽種便也罷了,可今夜柳氏那番模樣完全是在對著司空旭逼婚,司空旭可不是一點“不高興”那樣簡單,這樣甯萍兒嫁過去能有好日子過?

 

“娘。”終於,他出聲道:“我瞧四殿下今晚好似很生氣,難道真要把萍兒嫁過去嗎。”

 

柳氏眉毛一吊,“若是不嫁還能如何?你妹妹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人看見同四殿下睡在一處,如果四殿下不娶了她,她還有臉做人嗎!四殿下不光得娶,還得好好待她,不然他就準備好面對天下人恥笑吧!”

 

“可是……”寧湘還想說,卻被柳氏一抬手攔了下來,“萍兒這件事雖然並不體面,可好歹有個好結果,同皇家結親可容不得絲毫馬虎,倩兒你自小就幫你姐姐打點了許多事情,這回你也幫著打理一二吧,對了,既然萍兒是嫁去給四殿下,嫁妝關係到臉面問題,一點馬虎不得,我之前不是給你們倆一人準備了一份嫁妝嗎,如今看來卻是有些寒酸,也沒工夫再準備多得了,倩兒你便把你那份先拿出來,和你姐姐的添到一起,等你日後也要嫁人了,娘再給你準備一份。”

 

“是啊妹妹。”甯萍兒也扭頭對甯倩兒道:“你如今還不到嫁人的時候,等那日你也找到如意郎君了,除了娘親給的嫁妝,姐姐我身為皇子妃,也一定會幫你添上許多的。”

 

甯倩兒一臉平靜,仿佛對這樣的待遇已經司空見慣了,只是站起來低眉順眼地應了聲是。

 

幾人從柳氏的房裡出來,甯萍兒剛回到自己的臥房,寧湘就推門而入,轉身小心翼翼地關上門。

 

“這麼晚了,哥哥不回自己的院子休息去嗎。”甯萍兒坐到梳粧檯前,開始卸下頭上珠翠。

 

“你當真好意思嫁!”柳氏一不在,寧湘說話也立刻不客氣起來,“還皇子側妃,你要臉麼你,我問你,你肚子裡的東西怎麼辦?要是讓四殿下發現你並非完璧,還懷了個孽種,你這條小命是要還是不要!”

 

“原來哥哥你在擔心這個嗎。”甯萍兒笑得滿不在乎,“前幾天,我的確巴不得趕緊把這個孩子送走,可是現在,我卻不這麼想了,這個孩子我不光要留住,還得平平安安地生下來,畢竟,這可是四皇子殿下的長子呢。”

 

“你……你當真是瘋了不成!”寧湘嚇得臉色一陣發白,“你莫不是想混淆皇室血脈?你腦子給豬吃了嗎?事情一旦敗露……”

 

“不會敗露的,別忘了,我懷有身孕的事情,除了你和倩兒,別人都不知道。”甯萍兒表情鎮定無比,“我已經想好了,城裡有個嬤嬤有一門獨特的技巧,可以將已經破身的女子重新修復完畢,甚至連落紅都能再造,許多青樓女子在從良嫁人之前都會去她那醫治,只要我恢復完璧之身,再與四殿下同房,那這個孩子,便只可能是四殿下的孩子,斷無他人之種的可能。”

 

“即便你恢復完璧之身,但魯平那邊……”

 

“我說哥哥,你最近怎麼變得越發膽小了,富貴險中求這個道理,連我小女子都明白,你怎麼就看不透呢。”甯萍兒側身斜眼,“魯平?等我成為四皇子妃後,你覺得魯平他會有膽子在外邊嚼舌根嗎,膽敢給皇子殿下待綠帽子,除非他不想活了。”

 

“可你不要忘了還有個寧淵。”寧湘道:“咱們一直懷疑魯平會破了你的身子,一直是甯淵在從中使壞,而且他與我們早就已經撕破臉了,如果他拿著這件事做文章……而且你真的不覺得今晚的事很蹊蹺嗎,你說是四殿下邀你去找他,可四殿下卻矢口否認,我懷疑……”

 

“你懷疑是寧淵在撮合我和四殿下,他會這麼好心?”甯萍兒嬌聲笑道:“就算他有這份心,也沒這個能耐,至於魯平的事還不簡單,就算寧淵有膽子說,我們也只要讓他張不開嘴就是了。”

 

寧湘一愣:“你的意思是……”

 

“從前我們費了那麼多心思要把那個賤種除掉,最後卻都被他逃過了,包括今天也是,雖然這很讓我費解,不過我也覺得,咱們以前是用錯了法子,這件事原不用這般複雜的。”甯萍兒抹了點桂花膏在手上,細細聞著那股香氣,“他總該會有出府的時候,到時候來個一刀兩斷便是,簡單乾脆。”

 

甯萍兒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屋裡沒人注意到屋頂上的瓦片動了動,穿著夜行衣的高大男子蹲在屋頂上,小心翼翼將瓦片蓋好,眼神閃爍了一會,又展開輕功,騰身直朝竹宣堂的方向而去。

 

寧淵目瞪口呆地看著屋子裡的場景,寧沫將裙擺紮在腰上,袖擺也高高挽起,一頭長髮也被胡亂在腦後簪著,至於景逸,則躺在床上,衣襟大敞,褲子也被褪到膝蓋的位置,下半-身一片光溜,粉嫩的小兄弟垂頭喪氣地歪在那裡,至於小腹上,則有一大灘但凡是個男人都明白的物事。

 

“你……你們……”寧淵發覺自從他重生回來,還是第一次這般驚訝,有那麼一瞬間,他還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於是後退一步,確認了這裡的確是竹宣堂,而這屋子也的確是他們的臥房沒錯,才愣愣道:“我打擾你們了嗎?”

 

“你回來了。”看見甯淵,寧沫也從之前的尷尬氣氛中脫離出來,十分平靜地將手洗乾淨,捋順袖擺與裙擺,最後才放下長髮,“景兄把你掉包下來的那杯酒給喝了,而我不過是在幫你收拾爛攤子而已。”

 

說這些話的時候,寧沫並沒有變聲,想來再變也晚了,索性便不再裝,連對景逸的稱呼都從“景公子”變成了“景兄”。

 

唯有景逸,還是一副被鍋蓋敲中了腦門的表情,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狼狽樣,只盯著寧沫的背影,用沙啞的嗓音道:“茉兒小姐……你……你……”

 

寧淵輕咳一聲,迅速將門關好,走到床邊擋住景逸的視線,指了指他的下-身,“景兄,在你問問題之前,我覺得你還是先處理一下自己比較好。”

 

景逸這才呆愣愣的落下目光,當他看清自己的一番狼狽樣後,頓時驚呼一聲,臉色漲得比之前吃了春藥的時候還要紅,也顧不得擦拭,忙不迭地就要將褲子拉起來,可他動作太快又太大,不光沒有順利穿好,反倒身子一歪,從床上滾到了床下,挺著一對白嫩的屁股蛋扭了半晌,都沒成功站起來。

 

寧淵悲憫地歎了一口氣,索性上前想將人扶起,可當他剛接觸到景逸的一刹那,景逸居然像被雷劈了一般閃得老遠,來抖著聲音問寧淵,“你你你,你到底是男是女!”

 

寧淵哭笑不得,“你連我都不認得了麼?”

 

景逸卻直接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我不知道,我都糊塗了,茉兒小姐她……她……”

 

“我知道,我會解釋給你聽的。”寧淵安撫地拍著景逸的背,蹲下身幫他將身上的汙漬整理乾淨,穿好衣裳,又扶著他站起來,寧沫也還沒走,正坐在桌邊不緊不慢地喝水,還用一種好笑的目光看著他兩,寧淵想了想,才說:“其實我一早便想告訴你知道,但看你對我二姐一廂熱忱,又不好意思傷你的心……”

 

景逸不可置信地看著寧淵,聲音拔高了一個調,“你一早便知道你二姐是男的!?”

 

“是三哥。”寧淵輕歎了一口氣,指著寧沫道:“這是我的三哥,本名甯沫,甯茉兒不過是他喬裝改扮之後的身份而已。”

 

056 當街行刺

 

“那茉兒小姐呢,茉兒小姐人在哪裡。”景逸傻愣愣的,好像還沒聽明白。

 

“從來就沒有甯茉兒這個人,甯茉兒就是我,我就是甯茉兒,你現在可懂了。”寧沫也站起身,“不過我本為男兒身的事情,還望景公子不要胡亂說出去,不然會有大麻煩,寧沫便在這裡謝過景兄了。”說完,寧沫還抱了抱拳。

 

景逸一直是那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再也沒說話,寧淵設身處地為景逸想了想,也覺得他如今還是一個人靜靜比較好,便先讓寧沫回去,然後安排景逸在廂房歇下,看他那副昏昏沉沉的模樣,想來今晚他會睡不好,又替他點上了安神香才出來,這一通折騰,時間已經到了後半夜。

 

前院的筵席老早便散場了,沈氏從東廂出來後,便哪也沒去,臉色沉沉地回了壽安堂,丫鬟婆子們都知道在壽宴上出了這樣的事情,老夫人情緒肯定不好,侍奉得也是戰戰兢兢。至於寧如海,老夫人可以鬧脾氣不再管賓客,他這個一家之主可不行,於是又回到了前院一直待到壽宴結束,一波波送走所有的客人。

 

只是望著那些客人離開時看著自己的眼神,寧如海心裡也不好過。他知道那些人心裡在想什麼,一場壽宴,女兒卻忽然變成了皇子側妃,恐怕就算他說錯了嘴皮子,只怕其他人都不會相信這事和他沒關係。

 

尤其是柳氏那一番作態,在別人看來,怎麼都像是寧家為了攀附皇恩,有意讓自己的女兒去黏上四皇子,為了富貴讓家族女眷去做這樣的事情,當真是不要臉。

 

只是寧如海鬱悶歸鬱悶,心裡面其實還有一絲困惑,不知道為什麼,這事明面瞧上去和寧淵一點關係都沒有,可他就是覺得,二者之間似乎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了,從去年自己這個從前一直莫不作甚的三兒子突然闖入自己的視線時開始,他就一直看不透這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心裡在想著什麼,他平日裡看上去默不作聲,卻也絲毫不懼怕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威嚴,更有甚者,這小半年來府裡大大小小出了許多事,偏偏無論什麼事情都與他有所牽扯,加上寧淵所身懷的奇怪武功,這一樁樁一件件,總讓寧如海覺得寧淵邪門得很,甚至在一些場合,他會自然而然地回避與寧淵對視。

 

要讓別人知道做父親的會畏懼自己的兒子,恐怕是滑天下之大稽吧。

 

寧如海走在後院的小道上,腦子裡亂成了一團亂麻,多年前那個文武雙全的探花郎,如今也被歲月和煩擾不盡的家事折騰得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了。恍惚間,他停下步子,看著不遠處一個低矮的院門,院門上“湘蓮院”三個字的牌匾許久沒有修繕過,破損不堪,還積了一層灰,院牆也十分老舊,怎麼看都是一處廢棄的居所,難以想像裡面居然還有住人。

 

院門沒關嚴,寧如海也沒走進去,而是站在門口,透過院門敞開的縫隙往裡瞧,這麼晚了,唐氏居然還沒睡,而是坐在臥房門口,同另一個丫鬟就著燈籠的光線在做秀活,唐氏衣著雖然簡樸,可與那丫鬟有說有笑,看起來似乎很開心。

 

寧如海覺得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覺得唐氏的笑容無比刺眼,憤憤地一甩袖,立刻轉身走了。

 

甯府老夫人的壽宴只用了短短幾天事件,就變成了整個江州城被議論得最多的事,最大的原因,倒不是壽宴上齊聚了江州幾乎所有的達官貴人,乃至皇親國戚,而是寧府居然有個女兒,一夜之間成了四皇子殿下的側妃。

 

因為那晚圍觀了這場鬧劇的賓客眾多,人多眼雜的,所以事情傳成什麼模樣的都有。有說是司空旭看上了人家姑娘的姿色,霸王硬上弓被抓了現行,為了臉面不得已才決定迎娶;有的說是甯家人估計設計,讓自家女兒倒貼上皇子的床,讓皇子不得不娶了她,以借此來攀附皇恩;更有甚者,還說甯家的女兒原本就是個不檢點的貨色,與四皇子勾搭成奸已久,因為不滿皇子殿下總是不提要迎娶她的事,索性當著許多人的面將事情挑明,不愁不能生米煮成熟飯。

 

不過不管外邊怎麼說,司空旭為了自己的顏面,居然真的把聘禮送到了寧府府上,而隨著昭儀郡主回京,似乎將這件事情同皇帝皇后說了說,皇帝不怎麼將司空旭當回事,便把事情交給了皇后打理,皇后也十分勤快地傳了一道懿旨下來賜婚,畢竟是皇子娶親,即便是側妃,名正言順的賜婚還是要有的。

 

懿旨下到寧府的當天,可把柳氏嘚瑟壞了,她雖然貪慕虛榮,可好歹身為一個深閨婦人,臉皮還沒有厚到能無視所有流言的程度,外邊謠言穿得沸沸揚揚,她坐在屋子裡聽著也不舒坦。可現在不一樣了,皇后下旨賜婚,那可是名正言順的事情,外邊那些羡慕嫉妒恨的刁民們想傳風涼話便儘管去傳吧,她這皇親國戚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至於司空旭,同柳氏的反應比起來,當真是冰火兩重天。

 

原本司空旭還在思量著,他怎麼說也是皇子,而皇子的婚事速來只有皇帝說了算,再者說以甯萍兒的身份哪裡攀附得上“皇子側妃”這樣的名位,即便他當時迫於形勢答應了迎娶甯萍兒為側妃,可也料定了這件事皇帝不會下旨允准,沒有皇帝的旨意,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將這婚事推掉,當然,就算甯萍兒當不成側妃,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他礙於顏面,還是會將甯萍兒接回府中,不過嘛,地位免不了只能是一個侍妾,而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侍妾,想要料理掉也無比簡單。

 

可沒有想到,皇帝沒有下旨,皇后卻傳來了懿旨,這與皇帝賜婚又有什麼分別!因為皇后這道懿旨,甯萍兒的側妃不光當定了,而且自己還不能把她怎麼樣,因為這是嫡母應下的婚事,若有差池,他就等著被天下人戳脊樑骨吧!

 

仿佛五雷轟頂,司空旭怎麼都想不到為何會有這樣的事!

 

其實以他的聰明勁,這場面不難預料,只是他不願意去想而已。皇后是司空鉞的生母,司空鉞如果想讓司空旭不好過,只要修書一封,不過是個一直不受皇帝待見的四皇子而已,皇后下道賜婚的懿旨又有何難,而且若是司空旭的側妃出身不高的話,他今後的地位也會跟著受影響,更別說未娶正妻,而先納側妃,到了他要迎娶正妃的時候,但凡有些名望家族的貴小姐都咽不下去這口氣,勢必不會嫁,那麼也就只有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了。

 

一個皇子的前程除了他自己的努力外,與母族勢力與妻族勢力也息息相關,司空旭已經失了母族,如果妻族再是幫不上一丁點忙的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那他這輩子的成就已經可以預見了,決計難成大器,更別提一較帝王寶座。

 

所以皇后這道懿旨,不光成全了甯萍兒,更成全了司空鉞,這般輕輕鬆松就能名正言順地徹底為自己兒子將來的帝王之路掃清一個障礙,恐怕站在皇后的角度上來說,還要感謝甯萍兒呢。

 

懿旨一送到江州,等於事情便徹底定下來了。其他人知道後,雖然私底下並沒有停止議論,但有些場面不得不過,還是免不了接二連三地帶著賀禮上甯府道喜,柳氏也堂而皇之地坐在主位上迎客,穿金戴銀擺出一副當家主母的架勢,誰讓她的女兒就要嫁給皇子了呢?

 

一連好些天,寧府過得比沈氏壽辰時還要熱鬧,處處張燈結綵,仿佛真的當這是一件很喜慶的事情一樣,因為懿旨上寫得很明白,婚事宜早不宜遲,最好是月內就辦了,不過最近太後身體抱恙,所以即便是皇子婚事,可皇帝皇后是來不了了,只是讓宣旨的老公公帶了千兒八百兩的黃金來當賀禮。

 

這銀錢雖然多,但畢竟是皇家婚事,就顯得太寒酸了些,更何況皇帝皇后雙雙不來,等於司空旭沒有自己家的高堂可拜,明擺著是表明了皇家的態度——這場婚事他們不關心。

 

一場連“親家”都不關心的婚事,加上外邊風言風語鬧得厲害,哪裡有半點喜慶的意思在裡邊,是以寧如海與沈氏都儘量閉門不見客,可唯有柳氏,一個人撐起整台戲,操辦得如火如荼。

 

只是,就在這個幾乎全江州都把眼睛盯著寧府的當兒,卻有一絲絲不一樣的流言,從城內的各個角落悄然散發開來。

 

“哎,你們聽說了嗎,寧府那位即將嫁給四殿下做側妃的小姐,其實有個相好的呐。”酒樓裡面,一桌客人正把腦袋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不會吧。”另一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怎麼可能,有了相好還勾搭上四殿下,若是真的,這小姐不想活了不成。”

 

“還不都是為了榮華富貴唄。”又一人道:“我一早便聽說,是這小姐趁著四殿下休息的時候,悄悄爬上他的床,又鬧得眾人皆知,搞得四殿下非娶了她不可,這樣水性楊花的女人,做出什麼事情我都不覺得奇怪。”

 

“可是……”之前那人還是不相信,“若這是真的,倘若那小姐已不是完璧之身,等四殿下娶了她,同房的時候,不是就會敗露了?到那個時候四殿下能善罷甘休?”

 

“不善罷甘休又如何,難道還挑明瞭說麼,若是你老婆在外邊偷人,你是乖乖閉上嘴巴,還是甘願鬧得人盡皆知然後戴個頂大的綠帽子?”最先說話的那人笑了幾聲,“反正最近大家都這麼傳,都等著看寧府的笑話呢,四殿下也是倒楣,攤上這樣一個水性楊花的側妃,說不定往後生個小孩,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種呢。”

 

頓時一桌子人哄笑成一團。

 

坐在離門不遠處的兩個不起眼的身影此時起身,在桌上留了幾枚銅錢後出了酒樓,走在大街上,甯淵滿意地對身側的周石說:“這件事做得很好,所謂謠言,哪怕你只放出去一隻小貓,過個幾天,也能變成一隻老虎。”

 

“按照少爺的吩咐,我找了好幾個乞丐,乞丐們大多是住在一起的,只要他們回去相互一說,不愁事情傳揚不出去,別說萍兒小姐與四皇子殿下的婚事,如今大半個江州都在盯著。”周石低眉順眼地說著。

 

“就是要這樣。”寧淵點點頭,“等再過幾天,想辦法把甯萍兒懷有魯平身孕的事情捅到溫肅候府去,也不用說得太明白,模棱兩可即可,讓人能猜到,又不會引得人懷疑最好,溫肅候仗著月嬪受寵想來也不會畏懼四殿下的皇子身份,如今魯平絕了後,甯萍兒肚子裡的就是他唯一的孫子,到時候鬧開了才漂亮呢。”寧淵正微笑說著話,忽然間聽到耳邊一陣不自然的破空聲,上輩子應付暗殺的經驗讓他立刻反應過來,也來不及說話,扯過周石便往地上一撲,幾乎是同時,一根弩箭已經擦著他的腦門心飛了過去,插在前方的地面上,尾羽還顫個不停,可見如果方才寧淵動作再慢些,肯定是被這弩箭穿膛而過的下場。

 

“少爺!”周石看見那根弩箭,驚得臉色立刻緊繃起來。

 

“有人要殺我。”這是寧淵那一刹那間的反應,並且狀況也容不得他多做思考,伸手便推開周石,兩人分別朝兩側滾去,緊接著,又是三根弩箭插在了他們方才趴著的地方。

 

“殺人啦!”這裡是大街,人流密集,周圍的人群看見寧淵他們忽然趴下,原本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可當他們發現地上的弩箭後,立刻連番驚叫起來,四散奔逃,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立刻亂成一團。

 

寧淵上輩子經歷過數次暗殺,自然看出來了暗殺的人是個老手,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動手,一旦得手,路人必定慌亂,而他也可以自然而然地順著慌亂的人潮遠離現場,而若是失手,照樣可以借著慌亂的人群從遠處靠近,由近處下殺手之後再迅速退走。

 

“周石,你離我遠一些,這絕對是沖著我來的。”甯淵分辨清楚形勢,從腰間取出一直別著用來防身的匕首,警惕著朝四周打量。

 

周石並不愚忠,他知曉寧淵的身手,也知曉自己留下來可能反而累贅,因此便退到路邊,但視線並沒有離開寧淵,想著一旦有什麼插座便立刻撲上去幫忙。

 

寧淵雙眼不斷略過身邊四散奔逃的人群,同時心裡迅速思考著究竟什麼人要用暗殺這樣的手段來對付他,他如今的仇人細算只有兩撥,司空旭的話不太可能,他現在應該在忙著應付甯萍兒那茬,而且他不知道自己的底細不會輕易動手,這樣看來,便也只有柳氏那邊了。

 

他們果然是狗急跳牆了嗎,為了對付自己,居然還和江湖中人打起了交道。

 

正想著,寧淵忽然看見一個身形矯健的男子不斷從人群的縫隙中穿插而來,直朝自己靠近,那人一身布衣極是尋常,還戴著一頂斗笠擋住了大半張臉,寧淵立刻警惕起來,他裝作沒有發現那人的樣子,待那人一靠近,做出要向自己伸手的動作時,立刻拔出匕首,想也沒想便朝那人心窩捅過去。

 

那人明顯沒想到寧淵如此快准狠,下手更是直指命門,不過反應也夠快,只呆了一下,便強行側開身子,但還是刺啦一聲,被劃破了胸前衣襟。

 

甯淵哪裡能容這人躲開,過去的經驗告訴他,一旦遭遇刺客,便一定是你死我亡的境地,立刻抓著匕首順勢一記橫掃,又直指男人的喉嚨。

 

便在此時,寧淵忽然聽見那人輕笑了一聲。

 

居然還笑得出來,寧淵搞不懂這刺客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手上動作卻不含糊,可眼看著匕首尖端就要紮破那人喉嚨的當兒,那人卻不緊不慢地抬起手,在寧淵手腕處輕點了一下。

 

寧淵渾身一震,忽然覺得手腕再也使不上力,五指更是一松,匕首叮噹一聲落在腳下。

 

“糟了!”寧淵心裡只來得及驚呼這麼一句,那人卻已經順勢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後使出一記擒拿的招式,將寧淵往自己懷裡待,寧淵只覺得這人力氣奇大,他還來不及掙紮,就身子一偏,整個人被他翻了個身,背靠在那人堅硬的胸口,那人一手反剪著寧淵的胳膊,另一手卡主他的喉嚨,就這麼將寧淵制住了。

 

“少爺!”周石大驚失色,就要撲上來,卻遭寧淵喝了一聲:“別過來。”

 

周石立刻刹住步子,同時十分不解的看著寧淵,好像弄不明白寧淵為何不讓他上去救人。

 

甯淵並非不讓周石救,事實上,他心裡的感覺也正由緊張向荒誕轉變著。因為當他感覺到這人鉗制他的力道並沒有很緊,反而非常柔和,處在一種讓他掙脫不開,可又不會弄傷他的階段,而且這股力道也帶給寧淵一陣熟悉感,加上方才的那陣笑聲,於是他扭過頭,對頭頂上方呼延元宸那張輪廓分明的俊臉喝了聲:“還不放手?”

 

呼延元宸臉上的笑意還沒退去,見寧淵似乎有些發怒,他才鬆開手,嘴裡卻道:“我之前分明同你說過,你每次出招時手腕都是一個罩門,偏偏你完全不知道改過,若我當真是刺客,現在你的小命鐵定是沒了。”

 

寧淵拍了拍衣裳的下拜,又撿起匕首收回腰間,臉色十分不好看,“你在耍著我玩嗎,在大街上弄出這種行刺的陣仗,搞了半天卻是為了檢驗我的身手。”

 

“並不是。”呼延元宸卻擺正了臉色,搖搖頭,“並不是,你隨我來,不然等會官兵也該到了。”說罷,轉身便朝街邊走。

 

寧淵弄不懂這人葫蘆裡在賣什麼藥,不過他想呼延元宸應當不會害他,便還是招呼了周石跟上。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因為人群的驚嚇散去,此時變得空擋了些,是以呼延元宸雖然走得快,寧淵要跟上也不費勁,他們徑直來到街尾的一家茶館,茶館的客人們大部分都聚集在門口看熱鬧,並沒有人注意他倆,呼延元宸領著寧淵上了三樓的雅間,剛進門,便見著一個身著勁裝的青年從窗戶外邊躍進來,同時手裡還拎著一個昏過去的男人。

 

“少主,這人逃得飛快,我要是沒有半途上用吹箭射中他的腳,興許還追不上他。”那青年急喘了兩口氣,將男人仍在地上,便安靜地站在一邊不說話了。

 

“這是我的護衛,閆非。”呼延元宸簡短地做了個介紹,然後看著地上的人道:“只有他一人,沒有其他同黨嗎。”

 

“這傢夥在官府的通緝目錄上有名,向來是一人獨自作案,並無同夥。”閆非道:“這些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說罷,依次擺出一把小巧的鐵弩,與好幾支弩箭。

 

寧淵眼睛尖,看見那幾支弩箭,一下便認出來了,立刻道:“這是向我射箭那人?難不成當真有人要殺我?”

 

“莫非你以為方才那一幕都是我為了驗明你的身手而故意設計出來的?”呼延元宸略微睜大眼,“我可不會因為這樣的理由而拿別人的性命開玩笑。”

 

寧淵也明白了,既然刺客真實存在,那便是的確有人要自己的命,而呼延元宸,不過是替自己抓住了刺客,救了自己而已。

 

057 凶宅婚禮

 

“我原已經打起了十足的精神,不料還是沒擋住這刺客射的第一波箭,幸好你反應迅捷,才沒被傷著。”呼延元宸這般說著,語氣裡居然有些愧疚。

 

寧淵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你是說你一早就知道了有人要殺我?”

 

“不過是無意間聽見的罷了。”呼延元宸想了想,也沒賣關子,“這刺客應當是你那個庶兄和庶妹找來的人。”

 

呼延元宸這番話正好印證了寧淵的猜測,寧淵也不覺得驚奇,因為他現在在意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情,“所以,你能這麼快趕到,難道是一直在跟著我嗎?”

 

呼延元宸表情頓時不自然起來,似乎被寧淵這般挑明有些不好意思,他略微偏開目光,“我也並沒刻意……”

 

“謝謝你。”寧淵緊接著說出的話又讓呼延元宸一愣。

 

“不,不用。”呼延元宸居然打了個磕巴,他著實是想不到寧淵會對他說謝謝,因為他認識寧淵以來,這個少年對人總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勢,也幾乎沒有和顏悅色的時候,這般忽然向自己道歉,倒讓呼延元宸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難得碰上寧淵對他有這樣態度好的時候,正想趁熱打鐵多說幾句話,寧淵卻已經轉過了身,指著地上那名刺客道:“既是官府通緝名錄上的人,就把他送到官府去吧,省得放在外邊也是個禍害。”

 

呼延元宸看了閆非一眼,閆非領了命,又拎其那刺客從窗戶蹦出去了。

 

“甯公子你吃飯了嗎。”見寧淵有要走的意思,呼延元宸又出聲道。

 

寧淵回頭,露出古怪的表情,“殿下你既然一直跟著我,難道方才沒看見我是從酒樓出來的嗎?”

 

“我就是跟著你,才知道你在酒樓裡就沒有吃東西。”呼延元宸摸了摸鼻子,“還有,不是讓你直接喚我的名諱,怎的又變回殿下了。”

 

寧淵搖了搖頭,開口道:“我實在……”

 

“我卻不相信你和景逸在一起時也是這般客套。”呼延元宸卻打斷他,“正巧我也沒吃飯,你不如也留下來一起吃好了。”說完,他不待寧淵有反應,抬手拉了拉門框邊一根連著鈴鐺的繩子,很快,便見好幾名小二端著像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飯菜推門進來,擺了一桌。

 

“我不習慣一個人吃飯,若是你真的想謝我,便坐下吧,正巧我也有些事情想問問你。”呼延元宸不管甯淵,解下一直戴著的斗笠,倒是自己先坐了。寧淵站了片刻,才輕歎一口氣,對周石道:“你現在外邊等我吧。”然後也跟著坐下,輕聲道:“呼延……兄到底有什麼事想問。”

 

“是關於景逸的事。”沒想到呼延元宸開口後,說出的卻是很出乎寧淵預料的話,“景逸自從參加完你祖母的壽宴,就跑到了我那裡,一臉好幾天窩在屋子裡面,不吃也不喝,更不說出了什麼事,甯兄你可知道其中緣由。”

 

寧淵收回臉上錯愕的表情,“你想問的就是這個?”

 

呼延元宸點點頭,“不然你以為我想問什麼。”

 

“我還以為你是想向我打聽我到底招惹了什麼人,或者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居然不是引人窺視就是引人刺殺。”寧淵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我既然已經知道了是何人要置你於死地,又何必再問那些。”呼延元宸勾起嘴角,微微一笑,“而且我知道甯兄你並非十惡不赦之人,至於別人為什麼要來對付你,大周有句老話不是這麼說的,‘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行了教書先生,你莫非是要在這裡同我上課麼。”寧淵隱晦地翻了一記白眼,二人之間的氣氛也松了松,不似方才那般緊繃,“不過你大概是想錯了,我真不是什麼好人,你忘了上次在行宮裡,我是如何設計我妹妹的?”

 

“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理由,而且你的這位妹妹,我從第一次見到開始,就覺得她不似好人。”呼延元宸冷聲道。

 

“你都不認識我妹妹,怎能下這樣的決斷。”寧淵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我的萍兒妹妹,一貫是天生麗質,冰雪聰明的貴小姐,怎麼可能不是好人。”

 

“不過是直覺罷了。”呼延元宸道:“我的直覺很敏銳,我會想與甯兄你結交,便是覺得你是個值得結交之人,至於你的那位妹妹,我第一眼瞧上去便有些俗惡,再天生麗質不過也是一副紅粉骷髏罷了。”

 

甯淵揚眉看著呼延元宸,見他神色端凝,似乎也不像是故意說來討好自己的。

 

“你不是要問景逸。”寧淵轉了個話題,“他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是被我的茉兒姐姐拒絕了,受了些情傷,想來過個三五日也便好了。”

 

“怪不得。”呼延元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帶著笑搖了搖頭,“這小子但凡來了江州,心心念念的便是你的姐姐,我原以為他這樣鍥而不捨一定能抱得美人歸呢。”

 

“這種事情可不是鍥而不捨就有用的。”寧淵也笑了,“太過一廂情願,而沒有體察到對方的心意,到最後也不過是在庸人自擾,可悲的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

 

“甯兄對情愛之事好像頗有見解。”呼延元宸略微側過身子,單手撐著下顎,“莫非是也遭遇過同景逸一樣的境地?”

 

“以我的年紀哪能有這些經歷,不過是書讀得多了,會嚼兩句舌根而已。”寧淵輕咳一聲,尷尬地喝了杯酒,又道:“說到見解,我覺得你應當比我更懂才是,畢竟你好歹還曾經有過未婚妻。”

 

“我可不覺得我的境況同景逸一樣,自從那天晚上與你說過我未婚妻的事後,我回去細細一想,對於差點成為我妻子的那個人,我發現我對她到底還是青梅竹馬的感情要多上一些,畢竟當我知道她嫁給了我的皇兄時,我心中僅有不甘,卻無心痛。”呼延元宸歎了口氣,“我與景逸認識多年,知曉他是當真喜歡你姐姐,看他這幅渾渾噩噩的模樣也是不忍,景逸這人雖然瞧上去不靠譜些,但人品正直,相貌家世也不輸他人,若是你姐姐……”

 

甯淵知道呼延元宸想說什麼,他是想請自己去幫景逸當說客,其實甯淵心裡又何嘗不知道景逸人品不壞,但這件事的隱情哪裡是能明說的,寧沫的身份畢竟是秘密,於是還不待呼延元宸說話,他當即便道:“他們兩個沒可能的。”

 

呼延元宸愣了愣,想來是不明白為何寧淵會說得如此斬釘截鐵,並且寧淵的第二句話又讓他陷入了困惑,“而且我也覺得,如今景兄應當也沒有再執迷於我那位姐姐了,此事你不用太操心。”

 

寧淵最後還是沒有吃什麼東西就走了,呼延元宸卻也坐著沒動,雙眼望著桌上已經涼了的飯菜,似乎一直在思索寧淵的話,而閆非跳窗子回來後,看見的便是自家少主這幅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在發呆的畫面。

 

閆非其實覺得很奇怪,他自小陪在呼延元宸身邊,對這位少主的性子也是知道的,呼延元宸自小便有些孤僻,雖然年紀漸長後那種孤僻的感覺淡了些,偶爾也會打抱不平,但絕對不是愛管閒事之人,對待他人也算不上熱忱,在大周呆了好些年,除了那些場面上的泛泛之交,正兒八經的朋友也只有景世子一個,還是景世子在一次旁觀了自家少主神乎其技的箭術後,跟在他屁股後邊死纏爛打了許久,才磨出來的交情。

 

可對於這位甯公子,少主的反應顯然太過了,接二連三像做賊似的往人家府上跑不讓自己跟著,又不知從那聽來了有人要刺殺甯公子的消息,帶著自己偷偷摸摸跟在那甯公子後邊好幾天,更誇張的是,如果那位甯公子當真與少主有交情還好說,可看狀況,竟然是他家少主像當初景世子纏人那般,纏著這位甯公子,在死纏爛打地磨交情。

 

難道是跟景世子混在一起久了,自家少主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轉了性了?

 

甯淵平安無事地回到寧府,著實嚇了甯湘與甯萍兒一跳,當他們發覺找來的那位元刺客銷聲匿跡沒有消息後,便也多少猜到事情已經敗露,但他們摸不准是刺客收了錢不辦事,還是寧淵已經識破先一步將刺客收拾了,為了不太過顯眼,他們也沒有繼續動手,而很快,就到了甯萍兒出嫁那天。

 

司空旭在江州沒有府邸,之前一直是住在行宮裡,可大皇子司空鉞卻說,皇子成婚沒有一個府邸說不過去,加上行宮裡也不方便,於是自掏腰包,在江州城一處較為繁華的地段置了一處不大不小的府邸,放出話去送給司空旭當別院,好讓他有個成婚的地方。

 

這番看似兄友弟恭的行為,司空旭不光從中領不到絲毫情分,甚至還恨得牙癢癢,原因便在司空鉞買下的府邸上,那府邸占地不小,地段又很是繁華,按照正常的價格來算,在江州這樣的大城,這樣一處府邸是決計不會便宜的,但是這府邸的賣家在衙門掛出來的價格卻低得讓人髮指,而且價格明明如此之低了,卻一連好幾年都無人問津,有些外地人來了江州,看見這宅子如此便宜,想要買下,也會被周圍的居民勸阻,為什麼?因為整個江州的人都知道,那處宅子是個不折不扣的凶宅。

 

當初這宅子建好之後,第一任主人搬進去還沒多久,就慘遭仇家滅門,後來又接連有三戶人家搬進這處宅子,不是妻離子散,就是家破人亡,漸漸的,即便這宅子價格壓得極低,也沒有人敢買下,而司空鉞卻揣著明白裝糊塗,將這宅子買下來送給他,不是當著全江州人的面在詛咒自己嗎。

 

可司空旭雖然惱怒,長兄所贈的東西,他卻不能不收,如果他以凶宅的名義推脫掉,還不知會額外生出什麼事端來,其他暫且不說,他們的父皇就極其厭惡這些巫蠱邪妄之說,如果司空鉞借著這個由頭在皇帝面前生事,他司空旭的日子將會更加難過。

 

甯萍兒天不亮就已經起來梳妝了,穿上柳氏特地為她準備的桃紅色喜服,整個人看上去無比的明麗嬌豔,襯著她紅撲撲的臉色,倒也沒有辜負天生麗質的名頭,幾個丫頭在替她打扮好之後,都接二連三跪了下去,齊聲恭賀道:“參見皇子妃娘娘千歲。”

 

甯萍兒被這聲“娘娘千歲”喜得險些沒有暈過去,她高昂起臉,伸出蘭花指,拖長了聲音道:“平身——”

 

幾個丫頭又接二連三站起來,咯咯笑成一團,此時柳氏也領著甯湘與甯萍兒進來了,她看著已經準備好的甯萍兒,喜聲道:“好看,真是好看,果真沒有辜負皇子妃的名頭!”

 

“不過是個側妃,娘你怎麼也跟著瞎起哄。”寧湘嘀咕了一句。

 

“怎麼,你難不成在嫉妒你妹妹嗎。”柳氏伸手戳了寧湘的額頭一下,“你有什麼好嫉妒的,如今你妹妹成了皇子妃,說不定等你高中狀元後,她還能幫你牽線搭橋,讓你娶個公主當上駙馬,到時候咱們一家權貴,便再也不用受任何人的氣了,要收拾什麼人,更是手到擒來。”

 

寧湘摸了摸額頭,卻擔憂地看著甯萍兒,他已經在外邊聽到了許多對甯萍兒不利的謠言,雖然眼看著甯萍兒就要一步登天,可也怕她爬得越高,摔得越重,反而連累自己。

 

此時一個丫頭走進來,對眾人福了福身,“三夫人,迎親的隊伍已經到府門前了,還請萍兒小……請皇子妃出去吧。”

 

柳氏點點頭,因為無人做媒,因此甯萍兒的婚事沒有送親的媒婆,柳氏這個高堂便挑過了這個擔子,親手取過紅蓋頭來將甯萍兒的臉蓋住,然後牽著她的手,帶著她邁出了屋子。

 

寧府大門口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除了迎親隊伍,還有不少看熱鬧的,司空旭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臉色僵硬地騎在高頭大馬上,看著柳氏喜上眉梢地扶著新娘子出來,送上他身後的花轎,竟也不向自己行禮,就大搖大擺地上了另外一頂轎子。他狠狠地瞪了已經坐上轎子的甯萍兒一眼,抖了抖馬韁,身下的馬兒便邁開小步子向前行去。

 

一路上司空旭鬱悶非常,別人娶親都是喜氣洋洋,唯有他,不光一肚子憋屈的火氣堵在肚子裡沒地方出,就連迎親的這一段路,他都感覺像是自己犯了什麼罪而被押著遊街一樣。

 

這一切都要怪那個小子!司空旭不禁又想到了寧淵,直恨得牙癢癢,若不是為了收拾他,自己何以會變成這樣一種境地!

 

至於那處原本是凶宅,此時已經變成司空旭別院的府邸,已經在司空鉞的授意下被修繕得煥然一新,但即便修繕得再好看,也改變不了這處院子的歷史,更改變不了如今在院子裡等著的人的心情。

 

府邸的前院掛滿了紅色的大花與燈籠,已經佈置成了喜堂,但是這火紅的喜氣卻似乎並沒有影響到在場的所有人,前來賀喜的賓客們大多是眼神古怪地掃視著這處院落,然後用一種略帶悲憫的眼神看著高坐在主位上的寧如海與沈氏。

 

沈氏臉色已經青得不能再青,外邊那些說他們寧家攀附權貴,指使女兒爬上皇子的床的流言已經讓她夠生氣的了,沒想到今日到這來一看,這處用以拜堂的新房居然是江州出了名的凶宅,只要想到周圍那些人的眼神,她怎麼能不生氣!

 

“這便是你生的好女兒!”沈氏跺了跺手裡握著的拐杖,“自己不檢點便罷了,還要老婆子我跟著一起丟臉,當真是可惡!”

 

“老夫人,您消消氣,無論萍兒如何,至少她是皇后親自下旨,賜婚給四殿下的名正言順的側妃,可是大喜的事情,你何必管別人怎麼說,他們是嫉妒,在嚼舌根呢。”坐在旁邊的嚴氏輕撫著沈氏的背,寧如海也陪著笑道:“是呢,外邊那些謠言竟是亂傳的,老夫人若是當真聽進去,豈不是遂了傳謠之人的心思?咱們只要顧著自己的體面就好,何必在乎別人怎麼看。”

 

“唉,你們不知道,我這一顆心總覺得不安寧,你們都覺得這是喜事,可我總覺得是件壞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想事情也變得瞻前顧後起來。”沈氏歎了口氣,朝坐在不遠處的寧淵招招手:“淵兒,你過來。”

 

寧淵立刻恭敬地上前。

 

“祖母腰疾又犯了,你給祖母揉揉吧。”自從寧淵有一次用體內真氣幫沈氏疏通經絡,舒緩他愈發劇烈的腰痛病後,每當腰疾發作,沈氏都會讓寧淵近身侍候,心底對這個小孫子也越來越喜歡。

 

甯淵在沈氏背上輕輕按摩著,雙眼卻一直沒離開過大門的方向,在一些來來往往的下人當中,周石忽然從外邊走了進來,隱晦地對他點了點頭,寧淵眼神閃爍了一會,給沈氏按摩得越發用心了。

 

幾刻鐘後,隨著一陣敲鑼打鼓的樂聲臨近,在這處院子裡等著的人也知曉應當是迎親的隊伍到了,司空鉞第一個起身,帶著一陣朗笑迎了出去。

 

他身為皇長子,在這樣的皇子婚禮上,皇帝皇后都不在,他便打著“長兄如父”的幌子,前來當了司空旭的高堂。沈氏他們見狀,也相繼起身走出去迎接,畢竟他們雖是長輩,可也是臣子,司空旭身份擺在那裡,他們也不好擺長輩譜。

 

司空旭跳下馬,眼神複雜地看了看正迎出來的司空鉞,雙手抱了抱拳,“參見大皇兄。”

 

“哈哈,四弟,今日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就不用拘禮了,快些拜堂,為兄還等著喝你的喜酒呢!”明明是司空旭的婚禮,司空鉞看起來卻比自己的弟弟還要開心,完全是一副眉飛色舞的表情,“對了,新娘子呢?”

 

柳氏也從自己的轎子裡鑽了出來,見司空鉞居然也在,還問起新娘子,竟連行禮也忘了,忙不迭道:“大殿下別急,在這呢。”然後走到喜轎邊上,撩起轎簾,扶著甯萍兒的手,將她從裡面領了出來。

 

今日日頭很好,所以即便隔著紅紅的蓋頭,甯萍兒也能大致看清楚司空旭的輪廓,見那個長身玉立的美男子就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並且很快就將成為自己的丈夫,甯萍兒只覺得這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司空鉞笑道:“哈哈,弟妹這般漂亮的人兒,四弟你能娶到,當真是你的福氣,如今時辰已經快到了,你便快些背了新娘子進去拜堂吧。”

 

大周結婚時的習俗,便是新郎要背著新娘跨過門檻,然後才能行拜堂裡。蓋頭下甯萍兒的臉色羞紅一片,司空旭背她,那不就等於是二人有了肌膚相親了?看著司空旭寬闊的背,想著自己趴在上邊的感覺,甯萍兒就覺得一陣陣酥麻感從心底深處升了起來。

 

司空旭深深地看了司空鉞一眼,目光又掃向路邊早已聚集起來的圍觀百姓,在甯萍兒面前半蹲下了身子。

 

不遠處的府邸門口,沈氏等人都站在那裡,甯淵在沈氏背後半步的距離,目光卻沒有落在呈焦點狀態的二人,而是搖搖望著街角,心底計算著時間。

 

甯萍兒嚶嚀一聲,就要往司空旭的背上撲過去。

 

便在這時,寧淵心道一聲“來了”,卻見在街道盡頭響起了一陣喧嘩聲,有一群穿著家丁服的下人不斷高喊著推擠開圍觀的人群,百姓們猝不及防,被硬生生擠開了一條通道,隨即一個衣著華貴,長相富態的老頭撲哧撲哧鑽了進來,望著司空鉞的方向就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大殿下,娶不得!娶不得呀!這甯萍兒肚子裡懷著我魯家唯一的骨血,怎麼能讓她帶著我魯家的骨肉嫁給四殿下呀!”

 

058 魯家搶親

 

那老頭聲音淒厲又洪亮,如驚雷一般滾過人群,刹那間,四周靜謐無聲,就連一旁敲鑼打鼓的喜慶樂隊,也不由得放下了手上的樂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和周圍的百姓們一樣,齊齊把目光投向司空鉞的臉上。

 

“是你?溫肅候?”司空鉞過了好一會才像是反應過來,“你,你方才說什麼?”

 

“殿下,這甯萍兒不能嫁給四殿下,不能嫁啊!”溫肅候模樣看上去急得不行,臉色漲紅一片,抬手指著甯萍兒道:“這甯萍兒早就與我的兒子魯平珠胎暗結,懷上了我魯家唯一的骨肉,怎麼能讓她嫁給四殿下,汙了皇家的名聲啊!”

 

“你……你胡說!”柳氏也回過神來,只覺得這溫肅候莫不是瘋了,怎麼會跑來污蔑她的女兒,當即道:“我家萍兒與你家魯平連人都不認識,你要潑髒水也看准了些,莫不是你們魯家見不得我們寧家好,見不得我的女兒嫁給皇子,因此今日才特地過來大放厥詞地嗎!”

 

“你這婆娘,可別太高看自己了!”溫肅候對著司空鉞時恭恭敬敬,對著柳氏這個潑婦卻全然沒有要示弱的道理,當即站起身來,吊著一雙眉毛道:“自己家的女兒不檢點就不要怪人家污蔑,你女兒勾引我兒子在先,懷了我魯家的骨血在後,如今卻能這般不要臉的嫁給四殿下,當真是膽大包天連這樣的死罪都敢犯下,不怕來日東窗事發人頭落地嗎!就算你們瘋了不要這條小命,我可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唯一的孫子就這般斷送在你們手上!”

 

說罷,溫肅候又轉而對著司空鉞拜了下去,“老朽給大殿下磕頭了,還請大殿下做主,如何能讓懷著我孫子的女人再嫁給四殿下啊!”

 

司空旭腦子一片空白,渾身僵硬地站在那裡,就算給他一百個腦子,他也想不通為何溫肅候會突然蹦出來鬧場,而且說出這樣一番驚世駭俗的話,如果是真的……他打了個冷戰,一雙眼睛狠狠瞪向甯萍兒,發現甯萍兒雖然蓋著蓋頭看不見表情,但卻已經渾身發軟地倚在了身邊的丫鬟身上,袖擺下的手指還在顫抖著。

 

見著甯萍兒這般模樣,司空旭心裡咯噔一下,難道溫肅候說的是真的!?如果真是這樣……恐怕要不了多少時間,他頭上這頂綠帽子就會傳遍舉國上下了!

 

“你……你……你血口噴人!你……”柳氏被溫肅候堵得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駁,索性也噗通一聲朝著司空鉞跪下,脖子一擰,拉開嗓子便開始哀嚎起來:“請大殿下做主呀!我的女兒一直養在深閨,冰清玉潔!又被皇后娘娘下旨賜給四殿下做側妃,怎麼受得起這樣屈辱,這叫我們往後該怎麼做人呐!”

 

見這一男一女相繼跪在自己身前哀嚎,司空鉞也糊塗了,溫肅候與他有過幾面之緣,平日裡雖然囂張跋扈了些,但也絕不是無事生非的那類人,尤其在今日這樣的場合,他能不顧自己的臉皮闖進來說出這樣一番話,想來也是有些根據的。想到這裡,司空鉞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幽幽朝司空旭看了過去。

 

我可憐的皇弟啊,為了你的“名聲”著想,皇兄可免不了要好好查一查這檔子事呢。

 

甯淵站在沈氏背後,從方才溫肅候突然竄出來到現在,寧府的這一圈人裡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說話,但卻不代表他從臉上看不出眾人的情緒,寧如海臉色陰晴不定,嚴氏則面目擔憂,而沈氏雖然面無表情,可從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寧淵也料想到這位老夫人現下應當是氣急了。

 

“老夫人,這裡人多嘈雜,孫兒服你去裡邊歇息吧。”甯淵自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以沈氏極其看重臉面的性格,若是堂而皇之地見到那些,保不准會直接氣暈過去,想到自己往後還有很多需要依仗自己祖母的地方,現下還是讓她避開為好。

 

哪知沈氏卻將搖了搖頭,“老身哪也不去。”說完,她還用力跺了跺手上的拐杖,“老身今日便要看看,這甯萍兒到底做出了多少喪德敗行的事情,咱們寧府,到底上輩子造了什麼冤孽!給老身攤上這麼一個孫女!”

 

那邊,柳氏依舊在辯駁著,“殿下,其實要查清楚這事純屬污蔑再簡單不過了!”柳氏急匆匆道:“萍兒在出嫁之前可是要由宮裡來的嬤嬤驗身的,而嬤嬤昨日晚上便已驗過了萍兒尚是完璧之身,又哪裡會懷有身孕,不妨請殿下傳驗身的嬤嬤來問話,自然可以證實純屬是這老頭污蔑萍兒清白!”

 

司空鉞點點頭,望著那一隊送親的人群,“給甯小姐驗身的嬤嬤可在?”

 

立刻有個身著宮裝的老嬤嬤排開人群,跪在司空鉞腳邊,“老身李嬤嬤,是給小姐驗身的嬤嬤,老身昨日才驗過,小姐確是完璧之身啊。”

 

柳氏得了嬤嬤的話,立刻將頭昂起來,“殿下聽見了,萍兒還是完璧之身,怎麼可能懷有他家兒子的野種!這老頭定是嫉妒心使壞,竟然在大庭廣眾妄圖污蔑皇子側妃,想要壞側妃娘娘的名聲,簡直十惡不赦,大殿下定要將此等狂徒嚴懲,來保全娘娘的名節呀!”

 

“哼,你家女兒與四殿下連堂都未拜,哪裡就算得上側妃了,你這婆娘現下居然一口一個娘娘地叫著,如此僭越之事,老夫只要上京參奏一本,定能將你這婆娘切耳縫嘴,丟入京華運河裡沉塘!”柳氏雖然是悍婦,可溫肅候向來跋扈,又哪裡是吃素的,當即反唇相譏道:“若你女兒尚屬完璧之身,你可敢讓大夫來給你女兒診脈,看看她身上到底有沒有喜脈?”

 

“你這老頭當真不見棺材不落淚,我女兒清清白白,有何不敢!”柳氏喝道:“有什麼大夫你儘管領上來!”

 

溫肅候顯然是有備而來,見柳氏這麼說了,他當即朝身後的下人那裡看了一眼,立刻便有一名下人牽著個鬍子花白的老頭從人群裡擠出來,“侯爺,大夫已經請到了!”

 

看見那老頭,周圍百姓中立刻有人低呼出聲:“居然是鄭大夫!”而溫肅候也志得意滿地向周圍人群拱了拱手,“想必大夥都知道,鄭大夫可是我們江州城裡最有名望,也最德高望重的大夫了,由他來給甯家小姐診脈,是決計不會出什麼差錯的。”說完,溫肅候又無比譏諷地朝柳氏看了一眼,“我便讓你瞧瞧,什麼叫做真正的不見棺材不落淚!”

 

柳氏哪裡被人這樣氣過,她對甯萍兒懷有身孕的事情一概不知,因此覺得自己無比理直氣壯,頓時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想也沒想便推開甯萍兒身邊的丫頭,扯過她女兒的手,絲毫沒有注意到此刻甯萍兒不光在發抖,一雙手也冷得像冰坨子一樣,直將她拽到鄭大夫跟前,咬牙切齒道:“鄭大夫,便請你好好驗上一驗!”

 

鄭大夫抹了抹額頭上的虛汗,直到現在,他才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早晨他的藥鋪剛開門,便有幾個穿著溫肅候府下人服的家丁沖進來,只說讓他救命,想也沒想便拽著他跑,初初他還以為是溫肅候府有什麼人犯病了,哪知那幾個下人卻將他拽到了這裡,而且看溫肅候的意思,竟然是讓他去給未過門的四皇子妃診脈,緣由居然還是溫肅候懷疑四皇子妃懷了他們魯家的骨肉?

 

這都叫什麼事啊!

 

儘管鄭大夫覺得事情實在荒謬,但當著那麼多達官貴人的面他也不好拒絕,而且瞧著柳氏理直氣壯的樣子,想來也完全沒在擔心,於是鄭大夫捋了捋鬍子,讓柳氏托好甯萍兒的手,然後手指搭上了她的脈門。

 

柳氏志得意滿,就等著德高望重的鄭大夫來狠狠打一打溫肅候的臉,可當她看見鄭大夫的手像被雷劈了似地閃電般收回去時,她不禁疑惑了,“鄭大夫,你怎麼了?”

 

鄭大夫滿臉驚疑不定,像是不願意相信般,又重新將手指搭上甯萍兒的脈門,這一回他足足診了有半盞茶的時間,才臉色詭異地收回手,一言不發地在司空鉞面前跪下,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鄭大夫,你診了那麼久的脈,倒是快些給我家女兒證明清白啊!”柳氏喝道。

 

“清白?”鄭大夫謝謝地瞥了她一眼,低眉順眼地對司空鉞道:“大殿下,依老夫愚見,這位小姐身上的脈象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喜脈啊。”

 

“你說什麼!?”柳氏原本得意洋洋的嘴臉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變成傻子般的表情,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沖上指著鄭大夫的鼻尖道:“你這庸醫不要血口噴人,我家女兒明明還是完璧之身,怎麼可能會有喜脈,定是,定是……”她又指向溫肅候,“定是你將這庸醫收買了,一門串通一氣要來誣陷我的女兒!”說完,柳氏回身,沖著寧如海的方向哭喊道:“老爺!有人要作踐你的女兒,你好歹說句話啊!”

 

寧如海不是不願意說話,是因為他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他從來不知道,這個他從前一直寵愛的三夫人居然會有如此丟臉的一面,在大庭廣眾之下絲毫不知道端莊收斂不說,還表現得像個十足的潑婦,他直到現在才發現,他好像從來沒有瞭解過柳氏真實的脾性一般。

 

鄭大夫一聽柳氏說他是被收買的,立刻就急了,他從醫三十多年,一直妙手仁心,怎麼願意被擔上這樣的汙名?可他還沒開口,溫肅候便冷笑著道:“完璧之身?你這婆娘莫要為自己的蕩婦女兒自欺欺人了,看老夫今日如何來撕你的臉皮!”說罷,溫肅候又對身後的下人道:“快些將孫姑姑領上來!”

 

一聽到溫肅候說出“孫姑姑”三個字,甯萍兒在被鄭大夫斷定自己有喜脈後,已經變得搖搖欲墜的身子,徹底癱倒下去,就這麼穿著一身喜服毫無儀態地坐在大街上,紅蓋頭也從腦袋的一側滑下,露出她慘白慘白的臉。

 

立刻便有下人又領著一個穿著明豔的中年婦人上前,那婦人年紀不輕了,卻打扮得十分嬌俏,她動作不慌也不忙,像是早就知道眼前的情形一般,對著司空鉞施施然下跪,“民女參見殿下千歲。”

 

司空鉞不解地看著這個女人,又望向溫肅候,便聽見溫肅候道:“這位孫姑姑是明月樓的教引姑姑,更是千金一刻的好手,有一手將已經破身的女子重新恢復完璧的絕活。”

 

周圍的人聽到“明月樓”三個字,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因為明月樓是一處青樓,而青樓裡的教引姑姑,素來是教導那些剛入行的青樓女子服侍恩客的女子。

 

司空鉞一愣,他尚在奇怪既然甯萍兒是完璧之身,為什麼又會有身孕,可他也是第一次聽說已經破了身的女子居然還能恢復完璧,當真聞所未聞,不禁看向那位孫姑姑,“溫肅候說的可是真的?”

 

“回殿下,卻有其事。”孫姑姑低眉順眼道:“民女曾經在多眼前研究出一種技法,以羊腸來將已經破身的女子修復回完璧,只是因為羊腸是死物,如若三天之內無法再次破身,則需重新取出再次進行修補,不然若是留著在體內腐爛的話,不光會有異臭,也會損害婦人身體。”

 

“竟有這等技法,當真奇特。”司空鉞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又指著甯萍兒道:“你便看看,你可有為那名女子修補過。”

 

孫姑姑只扭頭瞧了甯萍兒一眼,便道:“修補過,此女昨日上午才來找過民女,央求民女將她恢復完璧之身。”

 

“你……你胡說!你們分明是串通好了的,要來一起栽贓我女兒!”柳氏已經氣急敗壞,但罵出這句話的時候,卻顯得有些有氣無力,因為不知怎麼的,連她自己都開始動搖起來。

 

“回殿下,民女不敢胡說,畢竟此事關係重大,民女並不知道此女是要嫁給四殿下為側妃的,若是知道了,就算給民女一萬個膽子,民女也不敢幫著她做出這等欺瞞皇族之事啊!還望殿下恕罪,殿下若是不相信,只需找個嬤嬤在那小姐體內探上一探,羊腸不牢,很輕易便能取下來。”孫姑姑說完,又是一頭磕下去。

 

“瘋婆娘,你敢讓你的女兒再給嬤嬤驗一驗嗎!”溫肅候冷笑地看著柳氏。

 

柳氏臉色清白一片,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她想喊出驗又何妨,但證人一個接一個地出現,如果甯萍兒懷有身孕的事情居然是真的,那麼後果……柳氏渾身一顫,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不用驗了!”哪只這時候,甯萍兒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居然從地上站了起來,神色淒厲地望著溫肅候,“不用驗了!沒錯,我的確讓孫姑姑為我補過身,我也的確懷有身孕!”

 

甯萍兒忽然說出這句話讓四周一片譁然,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盯著她,柳氏更是張大了嘴,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女兒。

 

這個瘋丫頭,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街道不遠處,之前留在寧府裡料理剩下的事宜,沒有跟著接親的隊伍一同前來,現下才剛剛坐著轎子趕到的甯湘和甯倩兒,看到拜堂的府邸門前的大街上三層外三層圍了不少人,本來正好奇出了什麼事,可當他們剛剛擠進去,卻正巧聽到甯萍兒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寧湘頓時嚇得張大了嘴,似乎連呼吸都忘了。

 

站在府邸門口的沈氏也身子一顫,寧淵趕緊扶住她,同時眼裡閃過一陣寒光,事已至此,甯萍兒究竟想要做什麼。

 

甯萍兒脊背挺得筆直,她紅蓋頭已經落下,臉上原本豔麗無匹的新娘妝,如今在周圍的人看來只覺得淒厲。她目光一一掃過周圍所有人的臉,掃過溫肅候得意的臉,掃過柳氏震驚的臉,掃過司空鉞意味莫名的臉,掃過沈氏與寧如海氣急的臉,最後落到司空旭無比僵硬的臉上,用尖厲的嗓音叫道:“沒錯,我是懷有身孕,可我懷著的分明是四殿下的孩子,關你們魯家什麼事!”

 

溫肅候膛目結舌,這甯萍兒,當真好意思!

 

眾目睽睽之下,居然當著眾人的面坦白自己未婚先孕,即便她懷的真是四皇子的種,也是連最後一絲臉面都不要了。

 

“孽畜……孽畜……”沈氏顫抖著吐出這麼一句話,居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寧如海大驚失色,也顧不得生甯萍兒的氣了,與嚴氏還有幾個丫鬟婆子手忙腳亂地將沈氏往屋裡扶。

 

寧淵卻沒有跟進去,而是依舊站在門口,遙遙望著甯萍兒,明白了她到底在打什麼心思。

 

反正她懷有身孕的事情被當眾挑明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那她還不如破罐子破摔,索性自己承認,然後說自己懷的是司空旭的孩子,畢竟跟懷著別人的種卻要嫁給另外一人這樣聞所未聞的事情比起來,未婚先孕,奉子成婚之類的說法卻要沒那麼難堪。

 

而且司空旭如果不想將這個綠帽子戴嚴的話,只有順著甯萍兒的話往下說,即便明知道甯萍兒肚子裡的孩子不可能是自己的,也要幫她圓了這個謊,否則他撿了一個破鞋還喜當爹的醜聞一旦傳揚開去,他身為皇子的名聲將會毀得更加徹底,說不定皇帝還會因為給皇族丟臉這樣的罪名來治司空旭的罪,不然現下圍觀了這場鬧劇的人如此之多,皇帝總不可能為了維護一個本來就不喜歡的皇子,而將所有圍觀司空旭丟臉的老百姓都給抓起來吧。

 

甯萍兒到底還沒有蠢到家,懂得這樣來給自己找退路,只要他能過了這一關,而溫肅候又沒有其他證據證明她肚子裡的孩子是魯平的,她還是可以風風光光地嫁給司空旭,做她的皇子妃,只是司空旭關起門來會怎麼對她,她已經顧不得了,她現在滿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成功嫁給司空旭,而不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被塞給魯平那只豬!

 

“皇弟,甯小姐說的可是真的?她肚子裡的孩子當真是你的?”司空鉞似笑非笑地看著司空旭。

 

司空旭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頭,他即便出身不高,可長得這麼大,還從未收過如此屈辱之事。從前那些給他臉色,給他羞辱的人大多位高權重,比如皇后,比如各位貴妃,再比如他的大皇兄,他身份低微不能反抗,因此這些屈辱不得不受,但甯萍兒!這個甯萍兒又算是什麼東西!

 

他現在只想立刻撕了甯萍兒那張臉!

 

“哥哥,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看姐姐是瘋了,你一定要攔著姐姐啊!”人群裡,甯倩兒焦急地在寧湘耳邊說著,“再讓姐姐這樣胡言亂語下去,咱麼一家都會跟著遭殃的!”

 

“這個臭丫頭一意孤行,我之前又不是沒勸過,現下事情變成這樣,我又能怎麼辦!”寧湘也心急如焚。

 

“咱們一開始就該攔著姐姐,不該讓她做出這種糊塗事的,就算她今天能蒙混過去,可四殿下受了這樣的屈辱,會如何回過頭來對付咱們,哥哥你想過嗎!”甯倩兒表情惶恐,話語間卻在不停地煽風點火:“如果事情沒有敗露,咱麼多少還能幫著姐姐將她肚子裡的東西掩飾過去,可如今分明已經掩飾不了了啊,現下姐姐迷途知返沒准還來得及,她肚子裡懷著的可是溫肅候唯一的嫡孫呢,月嬪在宮裡正得寵,哪怕是為了這個嫡孫,溫肅候也會保住姐姐的,不然要是姐姐真的嫁給四殿下了,四殿下因為這等屈辱之事,容不下姐姐不說,興許還會遷怒到咱們身上,那不是得不償失了嗎!哥哥別忘了,你再過小半年便要參加秋闈了呀!”

 

059 萍兒小產

 

“是啊。”寧湘也領悟到,如果事情真的這麼發展下去,甯萍兒或許能逃過這一劫,可四皇子勢必容不下她,她最後也只有死路一條,而現在唯一的生機,就在她肚子裡的孩子身上,那可是溫肅候的嫡孫,沖著這個孫子,溫肅候怎麼都會親盡全力保住甯萍兒的小命,而且依仗著月嬪的威勢,即便得罪了四皇子又如何,月嬪一句話,可比司空旭一百句話都管用,於他的仕途也是有益無害。”

 

“哥哥,不能再猶豫了,姐姐如今已經昏了頭,我們得拉她一把,不能推她去死啊!”甯倩兒用力搖了兩下寧湘的胳膊,寧湘表情一凝,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看見司空旭臉色僵硬地張開嘴,嘴型似乎正是要順著甯萍兒的話往下說,立刻沖出人群,在司空旭開口之前撲到司空鉞面前,不停磕頭道:“大殿下恕罪!大殿下恕罪!舍妹的確不能嫁給四殿下,她底子裡懷著的,的確是魯家的骨血!”

 

甯萍兒猛地扭過頭,愣愣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寧湘,眼睛瞪得如銅鈴一樣,自己的哥哥到底在做什麼!

 

若這番話是別人來說倒也罷了,甯萍兒厚起臉皮來,還可以死皮賴臉的不承認,但寧湘不行,別人都知道寧湘是她的親哥哥,必然對她知根知底,所以寧湘嘴裡說出來的話,就是鐵證!

 

柳氏已經被接踵而來的打擊氣得渾身發顫,她怎麼都想不到,自以為很瞭解,一直想保護的女兒不光做出了如此讓她震驚,如此不要臉的醜事,而他的寶貝兒子似乎也對甯萍兒未婚先孕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更不知道發了什麼瘋會選在這個節骨眼上跑出來踩上自己的妹妹一腳,想到這樣重大的事情,自己身為一個母親卻被子女聯合蒙在鼓裡,羞怒一湧上來,她感覺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繃斷了,也同沈氏一樣,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可惜,她可不像沈氏有那麼多人簇擁照拂,如今四面八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突然竄出來的寧湘身上,柳氏軟綿綿地倒在大街上,撲了一臉的灰,卻完全沒人理會,就由著她雙眼翻白,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裡。

 

“大殿下,我妹妹其實早就與魯家公子珠胎暗結了,他肚子裡懷著的的確是魯家公子的孩子,還請大殿下恕罪,看在她還未嫁給四殿下的份上,饒恕她的過失吧。”寧湘嗓子幹啞地跪在司空鉞身前,腦袋埋得低低的,告了一句饒,又把身子轉向司空旭,“我身為兄長,卻沒有及時制止她這通荒誕的行徑,以致四殿下蒙羞,在此也向四殿下賠罪了!”

 

“哥哥……你……你為何也要來害我!也要來污蔑我!”甯萍兒表情猙獰,“你不要胡說,我明明懷的是四殿下的孩子,我與四殿下早已芳心互許,怎麼可能……”

 

“夠了,你這丫頭還嫌丟臉丟得不夠嗎,我是在救你的命你知不知道!”寧湘抬起頭來怒吼了她一聲,直將甯萍兒吼得怔住,她傻愣愣地站在那裡,唯有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流下來,將臉上的妝容糊得紅一片,白一片,醜陋不堪。

 

“你說的可是真的,你妹妹懷的當真是魯家的骨肉?”司空鉞看著寧湘。

 

“正是,其實我妹妹這身孕已經懷了快兩月,而那個時候與她來往縝密的只有魯家公子。”寧湘咽了一口唾沫,“此事我原是不知道的,是後來她身體突發不適,我心下好奇,詢問之後,她方才告訴了我緣由。”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縱容你妹妹糊弄我皇弟!”司空旭朝甯湘冷喝道。

 

“殿下恕罪,我妹妹和四殿下的事情,我之前是半點也不知情啊。”寧湘努力將自己撇乾淨,“其實我前些日子一直在勸萍兒,讓她不要一錯再錯,怎麼能懷著身孕嫁給四殿下,讓四殿下蒙受這樣的屈辱!可萍兒她就像被豬油蒙了心,我怎麼勸都不聽,她到底是我妹妹,我也不能逼她,才縱容她做出了這等錯事,是我的過失!”

 

“既然如此。”司空鉞又道:“那你為何又要現在站出來揭穿她?”

 

“殿下恕罪,我身為兄長理應愛護妹妹,可我更是大周的百姓,當情義不能兩全的時候,便也只能大義滅親,舍情而取義!”寧湘這番話字字鏗鏘,說得是大義淩然,“身為大周百姓,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她帶著身孕嫁與皇子為妃,不光使四殿下蒙羞,更會玷污我大周皇室血脈,簡直為天理所不能容,因此哪怕知道她是我的妹妹,我也必須存天理滅人欲,站出來撥亂反正!”

 

寧湘一面說著,還一面擺出一副悲壯的嘴臉,好像弄得自己是什麼千古英雄一般,直恨不得自己為自己喊一聲“好”字,但他也知道打鐵要趁熱,現在可不是自我陶醉的時候,繼續又道:“但那畢竟是我妹妹,我還是懇求大殿下開恩,看在她還沒有與四殿下拜堂,寬恕她的罪過吧,若是殿下您真要治她的罪,也是兄長我管教不嚴,寧湘願意替妹受過,承擔她的任何過失!”

 

好一個大義滅親的忠義之民,好一個替妹受過的有愛兄長,甯淵哪怕是個旁觀者,都要忍不住為寧湘鼓兩下掌,若不是他心裡明鏡似的知道柳氏一家人都是一個比一個自私的脾性,還真會給寧湘糊弄過去,以為他就是這樣一個大公無私的忠貞之士。

 

“大殿下,老夫也在此處懇請大殿下開恩,如今事實分明已經明瞭,那甯萍兒肚中懷著的,卻是我魯家的子孫。”溫肅候也趕緊道:“我那不屑子自從上次遭難之後,我只當魯家從此絕後了,不料上天垂憐竟給我送來一個孫子,這是我魯家最後的希望,決不能眼看其流落在外呀!”

 

“溫肅候,你且先起來吧,事已至此,真相到底如何,本殿已經明白了。”司空鉞輕歎一口氣,轉身看著司空旭,“皇弟,事情到底如何,相信你已經親眼見到,親耳聽到了。以皇兄我的意思,你和甯家小姐到底也沒有成親,父皇和母后那邊,我會盡力前去說和,讓母后收回賜婚的懿旨便是,你便大人不計小人過,小懲大誡一番便也行了。”

 

小懲大誡,說得到輕鬆!司空旭眼底的陰鬱濃得化不開,什麼叫“到底也沒有成親”,他和甯萍兒這檔子婚事,是他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在寧府許諾,華京也來了懿旨,更有大半個江州的百姓看著他敲鑼打鼓將那女人迎親送到這裡,便只差拜堂了,人人都知道甯萍兒是他司空旭的側妃,如今甯萍兒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扒出來懷了別人的孩子,自己就要迎娶的側妃一刹那變成了別人家的媳婦,這樣的轉變與屈辱,豈是如今一個“還沒成親”便能帶過去的!

 

司空鉞便是明擺著要讓他無憋屈地接了這頂綠帽子,事已至此,就算他和甯萍兒沒有拜堂,他這一身油油的水綠色是洗不脫了,尤其還要“寬宏大量”地將那淫-婦“小懲大誡”,事情傳揚出去,別人議論起來只會說他司空旭無能,被人欺辱到這個份上,還要啞巴吃黃連,打碎了牙往肚裡咽。

 

但他還能怎麼辦,司空鉞要給他難堪,他難道卻要真的跟司空鉞翻臉不成!

 

甯萍兒癱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這一切,表情茫然。而溫肅候見司空鉞也擺明瞭態度,想來今次可以順利將自己的孫子帶回去,不禁喜上眉梢,朝身後的家丁道:“你們還杵著做什麼,還不快些把少奶奶帶回去!”

 

立刻便有家丁上前,想去把甯萍兒拽起來。

 

甯萍兒卻渾身一震,少奶奶!難道她真的要嫁給魯平那只豬嗎!不,她不要,她是司空旭的妃子,是皇子妃!甯萍兒狀若癲狂地掙脫開那兩個下人,嚎叫著撲到司空旭腿邊,抱著他的一條腿不住哭喊著:“殿下!妾身已經是你的人了殿下,你不能把我推出去啊!妾身分明懷的是你的孩子,怎麼能去服侍魯平那個禽獸啊!殿下你一定要救救妾身,救救妾身!”

 

望著甯萍兒扭曲的臉,司空旭一直努力克制著的情緒終於再也壓抑不住,如山洪崩潰般爆發了。

 

就是這個女人,就是這個懷了別人的孩子還要嫁給自己的女人,就是他讓自己如此丟臉,讓自己被千夫所指,被眾人恥笑,臉面喪盡,如今居然還好意思來求他救她?

 

“妾身?你個沒臉沒皮的蕩-婦,懷著別人的野種,也妄圖踏入皇室門楣,壞本殿的皇子名聲,現下卻還想讓本殿救你,當真是癡心妄想!”司空旭怒喝一聲,用力將甯萍兒一腳踢開,並且還刻意運起一股力道,重重踹到了甯萍兒的小腹上。

 

那股力道之大,直將甯萍兒踢飛出去一丈遠,甯萍兒發出一聲慘烈地尖叫撲倒在地上,“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痛!”

 

溫肅候大驚失色,“四殿下,你在做什麼!”

 

“做什麼?本殿在懲處冒犯本殿的罪人,溫肅候你莫不是有什麼異議。”司空旭負手而立,又對司空鉞道:“如今這罪婦已經被皇弟‘小懲大誡’過了,皇弟便聽皇兄所言,寬宏大量一回,原諒了她吧!”

 

“你……”司空鉞本想讓司空旭憋屈地受下這股子氣,好讓世人都看看他懦弱的模樣,不想他居然會如此快准狠地對甯萍兒出手。

 

“快快快,鄭大夫孫姑姑,你們快來看看我的孫兒!”溫肅候記得像火燒屁股一樣,直扯著尚還沒有離開的鄭大夫和孫姑姑就擠到已經暈過去了的甯萍兒身邊,鄭大夫用手把住甯萍兒的脈門,片刻之後,緩緩搖了搖頭,而孫姑姑則直接掀開甯萍兒的裙擺,看著她不斷抽搐的雙腿和兩腿之間的一片落紅後,十分乾脆地道:“不中用了。”

 

溫肅候頓時腿腳一軟,癱坐在了地上,他的孫子,他的孫子就這樣沒了嗎?

 

“呸,真是活該,這樣不知檢點的蕩婦,懷了別人的種還妄圖嫁給皇子,就該有這樣的下場!”

 

“可不是嘛,我還是頭一次瞧見這麼不要臉的人呢,原本以為她若是真的身懷有四殿下的種,那還情有可原,奉子成婚雖然說出去不好聽,倒也不是什麼大錯,哪只真相居然如此喪德敗行,這樣的蕩-婦也配為人?換了我呀,早就一條白綾自行了斷了!”

 

“我便瞧瞧寧家打算怎麼處置這淫-婦,懷了胎還打算移花接木,便是下賤的娼妓都做不出這檔子事,寧家好歹是個家規森嚴的高門府第,一定要好好將這淫婦料理了,決不能留著他繼續禍害人間!”

 

周圍老百姓的議論聲一波波傳進寧湘的耳朵裡,寧湘軟綿綿地跪在那裡,他忽然發現,自己這樣把真相說出來似乎是個錯誤的決定。

 

寧淵緩緩轉過身,朝屋內走去,事情已經落幕了,他現下得盡一盡孫子的孝道,去看看沈氏的狀況如何。

 

而站在另一頭的甯倩兒,一抹她早已醞釀了許久的笑意,終於從嘴角蕩漾而開。

 

****

 

甯萍兒小產了。

 

這是十分容易預料的事情,司空旭身懷武功,又故意下了狠手,甯萍兒這類自小便是個嬌滴滴的貴小姐,懷胎又不足三月,哪裡還保得住。

 

早上還十分喜氣洋洋,被人用八抬大轎接出去的甯萍兒,到了傍晚時分,是被幾個下人用門框抬著,從偏門回到寧府的,因為這是寧如海的意思,甯萍兒不配再從家門的正門進入,走偏門都算是抬舉了她,並且那幾個下人也沒有把她抬回荷心苑,而是徑直丟進了祠堂裡。

 

得知孩子沒有了以後,溫肅候二話不說,立刻帶著人灰溜溜地回了府,他今日鬧這一場本就只是為了個孫子,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再折騰下去也沒意思,至於甯萍兒的死活……他連孫子都沒有了,難道還回去管一個如今已經聲名狼藉的蕩-婦嗎?

 

與此同時,比之前要厲害幾十倍的流言開始在江州城裡大肆流行起來,一面唾棄喪德敗行的甯萍兒,一面恥笑綠帽沾身的司空旭,畢竟這場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婚禮鬧劇,旁觀的人群不下數百人,只消隨便傳上一傳,還不鬧得人盡皆知?

 

只是司空旭到底是皇子,老百姓們即便恥笑,多半也是私底下恥笑,倒也沒放在明面上,但是甯萍兒卻不同了,其喪德敗行之處,簡直戳了全城婦人的逆鱗,一連好幾天,但凡是從寧府門前過路的人,都會指著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叫駡幾聲,說辭不外乎甯萍兒不要臉,甯家疏於管教之類,更有一些立有貞節牌坊的老寡婦們結伴前來,堵在寧府門口叉腰叫駡,場面又引發了不少路人圍觀。

 

沈氏原本就已經被甯萍兒氣暈過去了一次,如今瞧著這場面,更氣得整天整天下不來床,寧如海也跟著多了幾根白頭發,甚至一怒之下,將那日當眾撒潑的柳氏也給關進了祠堂,知情不報的寧湘打了三十杖家法,至於甯倩兒,卻在甯淵與寧沫,還有二夫人趙氏的勸慰下保了下來,在他們的說辭裡,甯倩兒也不過是個人微言輕,不敢反駁姐姐與兄長的可憐妹妹罷了。

 

寧淵拎著一盅剛煲好的雪蛤乳鴿來到壽安堂,這裡大門緊閉,空氣裡飄著一股子藥味,來往的下人們也一個個都是小心翼翼的神情,守在沈氏臥房門口的羅媽媽見到甯淵來了,連忙對他福身一禮,“如今老夫人脾氣不好,便也只有少爺每天過來伺候,老奴真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幾日沈氏生了大氣,對人都沒有好臉色,也不吃東西,寧如海與嚴氏曾來看過幾回,都被怒氣衝衝的沈氏給叫駡了出去,寧如海甚至還被沈氏擲出的碗碟打傷了額角。

 

這也難怪,沈氏這樣的官家閨秀,一輩子謹言慎行,一點點丟臉的事情都受不了,更何況因為甯萍兒讓她這個祖母都成了全城的笑柄,簡直像是在她身上插了好幾把尖刀一般,就連寧淵第一次煲了雞湯來探望的時候,沈氏也毫不客氣地用雞湯潑了寧淵一身。

 

看見老夫人脾氣這樣,寧如海與嚴氏便都不來觸黴頭了,當家的人都不來,晚輩們更是一個也不敢來,便只有寧淵,雷打不動,每日都要來一趟,任憑沈氏如何叫駡,都要侍奉她吃完了東西再走,這一來二去,就算是沈氏再生氣,再不吃東西,等寧淵來了,也會暫時耐下性子將他送來的東西吃完,無怪乎羅媽媽會如此感激他。

 

寧淵謙笑道:“羅媽媽怎麼這樣說,給祖母盡孝道本來就是為人兒孫的本分,我不過是在做分內的事情罷了。”

 

“唉,我瞧著恐怕連老爺,都沒有三少爺明事理。”羅媽媽歎了口氣,“盡孝道本來就是兒孫的本分,可這府邸裡又有多少人是將這本分放在心裡的,老夫人發兩次脾氣,他們便以為是老夫人不願意見人,便不再過來,想想都有些心寒。”

 

“羅媽媽別這麼說,父親他們也是怕吵著祖母休息,便也只有我這個恬不知恥的,天天過來叨擾。”寧淵撩開門簾,同羅媽媽走進屋裡,沈氏正蓋著絲錦被半躺在床上,旁邊點著一爐檀香,聽見有聲音傳來,她睜開眼,看見寧淵,難得地露出一絲笑容,“我便知道又是你這小子來了。”

 

“今日孫兒讓小廚房用雪蛤燉了乳鴿,醫書上說這是一個食療的房子,最是滋補清火,向來祖母現在用著正合適。”甯淵接過羅媽媽遞過的青瓷碗,舀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羹來遞給沈氏,沈氏只聞了聞,便道:“這湯羹聞著便不錯,可比如海送來的那些苦得難受的補藥好多了。”

 

“老夫人別怪老爺,老爺也是為你著想。”羅媽媽說著,“早晨老爺又讓人送了一株上好的紅參來,讓給老夫人多進補,老爺可一直心心念念記掛著老夫人呢。”

 

沈氏卻冷哼一聲,“記掛?那小子如果當真記掛我這老婆子,怎的被我罵上幾句便連來看也不看了,只會拿著一起子補品往這送,也不管老婆子我願不願吃,想不想吃,當真是白養了這個兒子,還不如淵兒這個孫子頂用。”

 

“祖母,您別這麼說父親,父親身為一家之主,這幾日也煩心著,一時顧不上這裡也是有的,祖母只有養好了身子,才能讓父親心安。”說罷,寧淵又回頭對羅媽媽道:“父親不是送了株紅參來嗎,便勞煩羅媽媽取兩片參片來吧,現下放在湯羹裡給祖母一同用著更好。”

 

羅媽媽立刻點頭,領命去了。

 

“說到底,都要怪甯萍兒那個喪門星!”見甯淵提到了寧如海也在煩心,沈氏忽然之間沒了胃口,將碗擱在一邊,道:“你可從你父親那聽說了,如何處置甯萍兒?”

 

“還沒呢,就算父親有了決斷,想來也不會跟我說吧。”寧淵摸了摸鼻子。

 

“不和你說?”沈氏卻眉毛一吊,“寧湛病著,寧湘又是個不爭氣的,咱們寧府上下如今也就是你這個少爺能幫襯你父親一二,他不同你說還能同誰說,這都一連好幾天了,難道他真想袒護那個臭丫頭不成!”

 

寧淵道:“也許父親另有決斷呢,祖母還是別操這麼多心,安心養好身子吧。”

 

“什麼另有決斷,我看八成是你母親在旁邊勸著,讓他寬大處理,你這個嫡母,平日裡為人是賢慧心善,可有時候未免太賢慧心善了些,當真不知道在治家之道上,太過心善往往便是縱容,不成,我卻不能再這麼幹坐下去了,這事你父親要是不管,那便由老婆子我來管,羅媽媽!”

 

羅媽媽剛取了參片來,見沈氏喚她,忙撩開門簾進來。

 

“去,把如海和大媳婦都叫過來。”頓了頓,沈氏又搖頭道:“不,全府上下,但凡能叫到的人,都讓他們來壽安堂的正廳候著,老婆子我有話要說!”

 

060 沉塘之刑

 

羅媽媽動作快,很快就把所有人都叫來了壽安堂,寧淵扶著沈氏在正廳的主榻上坐好,自己則低眉順眼地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其他人的臉色。

 

寧如海表情是一貫的陰沉,自從出了甯萍兒的事後,他眉心就像是長了一個割不去的疙瘩,原本他是對甯萍兒氣急了,可等這幾日氣消了些,細細一想,又不禁對懲處甯萍兒的事情猶豫起來,一是因為甯萍兒是他自小便疼愛起來的女兒,多少有些不忍;二是柳氏在祠堂裡一路的哭嚎,聽下人說還尋死覓活好幾回,三個夫人裡他素來是最寵愛柳氏的,總要顧及著那幾分情分;三來也是嚴氏對她說,虎毒不食子,甯萍兒縱然犯了大錯,他們做長輩的也該寬宏大量一些,不必真的太上綱上線,小懲大誡就是。

 

可這樣的事情,又如何是一個“小懲大誡”能說得通的,如果真的這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了甯萍兒,沈氏生氣還在其次,只怕外邊那些指著寧府罵的婦人們都會將他的脊樑骨戳穿。

 

是以他苦惱了這麼些天,一直都沒能做下決定。

 

沈氏接過寧淵遞給她的茶,潤了潤嗓子,見自己兒子還是這樣一幅猶豫不決的模樣,不禁有些來氣,“叫你們過來,不過是我想問問,甯萍兒的事情,可曾有決斷了嗎?”

 

“老夫人,此事還需兒子再斟酌一二。”寧如海壓著聲音道:“萍兒即便有錯要罰,也得等她先養好了身子,再罰也不遲。”

 

“哼,我看你是壓根就沒想過要怎麼懲處那個喪德敗行的東西。”柳氏重重將茶盞往身側一放,“老婆子我躺在床上,都能聽見外邊那些人是怎麼罵我們寧府的,養女不教,家門敗壞之類的說辭都算得上好聽的了,事到如今,不趕緊懲處了那個丫頭平息流言,難不成你還要等她再不知從哪弄個野種回來,給你個便宜爺爺當嗎!”

 

“老夫人,這話未免難聽了些。”寧如海眉頭緊皺,“萍兒的事,我也很生氣,可萍兒怎麼說都是您的孫女,若按家規處置,她便只剩下死路一條了,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要我這個父親如何下得去手?”

 

“虎毒不食子?我瞧你這個逆子是要把我氣死!”聽聞這話,沈氏氣得險些沒將手邊的茶盞扔出去,“我且問你,甯萍兒犯事,這是第幾回了?”

 

寧如海沒說話。

 

“去年除夕,在圓子裡下毒,然後又嫁禍給淵兒,這事是她做的吧?擺弄巫蠱之術詛咒我這個祖母,也是她做的吧?”沈氏頓了頓,“在春宴上脫衣丟臉,勾搭魯家人敗壞名節,又懷著孽種爬上四殿下的床妄圖嫁入皇家,這一樁樁一件件不要臉到了極點的事情,可都是她做的吧?”

 

寧如海還是沒說話,可臉色已經有些發紅了。

 

“我也不怕告訴你,你把甯萍兒當女兒,可老婆子我早便不把她當孫女了!做錯一件事,可用年少無知,疏於管教加以帶過,可一件連著一件的錯事不停做下去,難不成你還想用一個年少無知,疏於管教的托詞帶過去嗎!?這甯萍兒哪裡是我的孫女,分明就是個天煞的喪門星,純粹便是在汙你的名,也在折我的壽!”沈氏說急了,猛地咳嗽了幾聲,寧淵立刻上前幫她順氣,她深深吸了幾口氣,又指著寧淵,繼續對寧如海道:“當初甯萍兒將下毒之過嫁禍給淵兒,你只聽了片面之詞,便眼睛都不眨地要推淵兒去受火刑,如今換成甯萍兒犯這一溜煙天理難容的罪責,你倒跟我談起虎毒不食子來了,這句話也配你來說?”

 

甯如海豁然抬起眼,狠狠瞪著寧淵,道:“我便知道,老夫人如此生氣,定然是你這小子在旁邊煽風點火,你……”

 

“你給我閉嘴,別當著老婆子我的面來罵我的孫子!”沈氏用力在身邊的小幾上拍了拍,吼得寧如海頓時又沒了言語,“我知道你因為淵兒的娘,對淵兒很是不待見,可他到底也是你的兒子,你平日裡的那些偏心,老婆子我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不願過問,你便只當老婆子我瞎了!身為一家之主,連最基本的權衡之理都把握不定,對著白眼狼可勁地表達你的為父之愛,放著真正成器的孫子反而冷言冷語,多虧了淵兒是個好性子的,個性又孝順,如若不然,換成一個小心眼又善妒忌的,日久天長懷恨在心,豈非攪得家門不寧,直至釀成大禍!”

 

沈氏說得義正詞嚴,好似忘了在寧淵討好她之前,她自己也同寧如海一樣對寧淵不聞不問一般。

 

甯如海被沈氏一通喝罵得嘴都張不開,他是沈氏的獨子,自小被疼愛得居多,哪裡遭這樣教訓過,更何況是當著這樣一屋子妻妾與小輩的面,但就算他面子拉不開,也沒有膽子同沈氏頂嘴,只好漲紅著一張臉,將頭埋得低低的。

 

“就拿老婆子臥病的這幾日來說,你這個當兒子的,不,你們這一屋子的媳婦兒孫,又有幾個像淵兒這樣,日日到我的榻前來侍奉?”沈氏似乎嘴巴一張開便停不下來,將這幾日堆著的火氣一股腦全往寧如海身上撒:“都說養不教親之過,你如今都一大把年紀了,難道還要我這個做娘的來管教嗎?你身為朝廷命官,手握軍權,卻連一個家都制管不好,又如何能制管得起數萬的兵士?甯萍兒犯下這樣天理難容的過失,你還心疼捨不得罰,別人只會罵我這個老婆子沒有管教好自己的兒子,管教了幾十年,卻教出一個糊塗東西來,罷了,你要偏袒便盡情去偏袒你那個畜生都不如的女兒吧,老婆子我惹不起躲得起,反正整個家門的臉面都丟了,我還要自己這張老臉做什麼,明日我便讓羅媽媽收拾東西,送我回華京的娘家去,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不可!娘,你不能這麼做啊!”聽到沈氏居然要回娘家,寧如海大驚失色地抬起頭,連對沈氏的尊稱都忘了,“您這一回娘家,要兒子我如何做人啊!”

 

不怪寧如海不吃驚,沈氏如果回娘家,外邊會冒出怎樣的流言寧如海都想得出來,人人都會道是他寧如海不孝,才會將自己的親娘氣走,只是一個不孝之名,就可以讓那些言官用彈劾的奏摺把他埋起來!

 

“不回娘家,難道還留在這裡受氣不成?”沈氏重重哼了一聲。

 

“老夫人您別生氣,老爺怎麼可能會給您氣受。”寧如海目瞪口呆的時候,嚴氏已經起身屈了屈膝蓋,還扯了扯寧如海的袖擺,寧如海喪氣鬼般地搖搖頭,“罷了,到底是萍兒這丫頭自己造下的孽,也怨不得旁人。”他看了站在門口的管家一眼,“去,把甯萍兒帶上來。”

 

很快,便有兩個家丁拎著著狼狽不堪的甯萍兒上來了,甯萍兒身上只穿了一件灰撲撲的素裙子,披頭散髮,臉色蒼白,看情形完全還沒有從小產的創傷當中恢復過來,柳氏與寧湘也跟在她後面,寧湘被三十棍家法打得皮開肉綻,此刻明顯是在硬撐著走路,腦門心上全是暴突的青筋,柳氏整個人也瘦了一大圈,身上穿的還是送親那日的衣裳,她嫁給寧如海這麼久,還是頭一次被關祠堂,加上精神上的打擊,整天渾渾噩噩的,又怎麼會再像從前那樣注重儀錶。

 

甯倩兒坐在旁邊,看見自己的娘與哥哥姐姐這幅模樣,她不光不難過,眼底還有一閃而現的快意,但面子上的功夫總要做,立刻上前將柳氏扶住,眨眨眼睛,落下兩地眼淚。

 

柳氏卻沒看自己的二女兒,在走進廳堂的那一刻,她目光就頓在了寧如海身上,推開甯倩兒便撲了過去,幹嚎道:“老爺,你要救救萍兒啊老爺!她是被陷害的,你一定要救救她!”

 

甯如海料不到柳氏居然到了這一步還有要撒潑的趨勢,而且見她渾身髒亂發臭,心底不禁也冒出一絲險惡,喝道:“在老夫人面前便安靜些,哭鬧成這樣成何體統!”

 

柳氏一怔,似乎現在才發現坐在主位上的沈氏,愣了愣,才乖乖閉上了嘴巴。

 

“做了這等錯事居然還要狡辯,當真是半點都沒領會到自己的錯處,陷害?孽種是自己懷上的,事是自己做下的,難道還有別人逼她不成。”沈氏沉著眼睛看向柳氏,“女兒變得這樣喪德敗行,十有八九是有你這麼個刁滑的娘在一邊耳濡目染,才教壞了我寧家的子孫!”

 

柳氏張大嘴,沈氏還是第一次用這般難聽的語氣同她說話,她完全接受不過來。

 

甯萍兒坐在正中,表情渙散,似乎對這一切都漠不關心一樣,她其實從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嫁給司空旭時開始,就已經萬念俱灰了。

 

“老夫人,萍兒已經帶上來了,兒子之前的確優柔寡斷了些,該如何發落此女,便由老夫人定奪吧。”寧如海搖了搖頭,徹底決定拋開不管了。

 

“大媳婦,甯萍兒犯下這樣的錯事,依照家法該如何發落。”沈氏問向嚴氏。

 

“這……”嚴氏頓了頓,才道:“此事……此事家法中並未寫明,所以媳婦……”

 

“你不說我也知道,家法裡面怎麼可能給這樣的行為定罪,因為饒是甯家祖先定下的家法,都決計想不到子孫後輩中居然能出個這樣的敗類。”沈氏沉聲道:“依照《女戒》中所寫,婦人淫-亂,喪德敗行,便可受沉塘之邢,以甯萍兒犯下的過失,拉去沉塘真是綽綽有餘了!”

 

沈氏的話音剛落,一屋子的人都靜默著不說話,確實,甯萍兒做下的事足夠被拉去沉塘的,但他們到底也曾經是一家人,沈氏做這樣的決斷,他們聽著也不由得覺得膽寒。

 

甯萍兒在聽到“沉塘”兩個字的時候,就渾身一癱倒在了地上,竟然直接被嚇暈了過去。

 

“不……不……怎麼能這樣對待我的萍兒……”柳氏不斷搖著頭,甯萍兒是她自小寵愛到大的女兒,如今她身上發生這種事情,自己這個做娘的已經夠難受的了,可沈氏居然還要推甯萍兒去死,她如何能忍!

 

“老夫人!萍兒正值妙齡,不能推她去死啊!”柳氏狀若癲狂一般尖叫起來,她茫然地向四周看去,忽然間看到了站在身後的甯倩兒,立刻抓住甯倩兒的手將她拉倒沈氏近前,“這樣,讓倩兒替她姐姐去死,反正老夫人不就是想平息外邊的物議麼,倩兒什麼都比不上萍兒,死了我也不心疼!往後萍兒就可以用倩兒的身份活下去了,我花了那樣大的心血培養出來的女兒,必然是要出人頭地的,不能就這麼糟蹋了呀!”

 

柳氏在說這話的時候,本來面露不忍的甯倩兒臉上頓時一片死白,而沈氏更是將身側的小幾拍得砰砰響,“瘋婦!當真是瘋婦!倩兒也是你的女兒,你竟然忍心說出這種荒唐話!你還是人嗎!”

 

“荒唐?哈哈哈哈!”柳氏一陣尖笑,“我的萍兒天生麗質,貌美如花,他日必將嫁得一個人中龍鳳,到那個時候,我母憑女貴,還用得著在這看你們的臉色?你們都得跪在我面前俯首稱臣!”

 

柳氏臉上浮起一陣不正常的嫣紅,忽然指著沈氏道:“你這老虔婆,老娘當真是忍你許久了,也不瞧瞧你這壽安堂裡有多少東西都是我娘家送來的,居然還想這般對待我的萍兒,我呸!她日我的萍兒若是當上皇后,我必然要讓你跪在我腳邊舔我的鞋!”

 

周圍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柳氏,甯湘張大了嘴,嚴氏一雙眼睛睜得如銅鈴,而寧如海則氣得嘴唇都在打顫,下人們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露出匪夷所思又心驚膽戰的表情。

 

三夫人她……是在當面辱駡老夫人?

 

“混帳!”沈氏哪裡受過這樣的氣,竟也失了態,抓起身側的茶盞便朝柳氏砸過去,哐當一下,柳氏腦門心被砸了個正著,她尖厲的笑聲頓時戛然而止,帶著滿臉的血就這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祖母,您消消氣,柳姨娘多半是瘋了才會說出那種話的,您千萬別往心裡去。”甯淵不停替沈氏順氣,同時又讓羅媽媽趕緊換了一盞茶上來。

 

“是啊,老夫人千萬別生氣,這瘋婦兒子自會處理,若氣壞了老夫人的身子可怎麼好。”因為柳氏的美貌,甯如海原本還對柳氏存了一絲憐憫之心,可想不到柳氏居然當眾發瘋,這最後一絲憐憫之心,便就這樣硬生生地給磨沒了。

 

寧湘也嚇得跪在地上說不出話,至於甯倩兒,早已回到她的位置去坐好了,看著柳氏的眼神完完全全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還等著做什麼,還不快把人弄下去,還留在這裡汙老夫人的眼睛嗎!”甯如海呵斥了管家一聲,管家立刻帶人上前,將柳氏拖了下去。

 

沈氏急促了喘了好幾下,才緩過氣來,臉色依舊繃得死緊,冷聲道:“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明日便放話出去,我寧府決不能容忍甯萍兒這樣的人汙了門楣,必要清理門戶,將她在京華運河裡沉塘,並廣邀江州百姓一同做個見證!”

 

甯府要將甯萍兒沉塘的事很快便傳了出去,因為甯萍兒的醜事鬧得極大,幾乎全城皆知,現在又得知了甯府要清理門戶,因此但凡手上沒什麼事的,都在沉塘那天清早便聚集在了京華運河邊上,等著看熱鬧。

 

為了自家的清白,寧如海甚至在沈氏的授意下,請了官府的人作證,以表明甯家人絕無“包藏蕩-婦”的心思,同時一大早,便將一身素服的甯萍兒捆了,堵上嘴巴,蒙上眼睛,由一輛板車推到了碼頭。

 

雖然被捆住了手腳,可甯萍兒知道自己即將遭遇什麼,拼命地扭動著身子,妄圖將一身的束縛掙脫開,但周圍有那麼多人守著,她又如何能逃得掉。

 

因為是甯家人清理門戶,所以但凡是府裡能做主的長輩,該來的都來了,碼頭邊上一溜煙排開了一排紅木椅,寧如海,沈氏,嚴氏,赫然在列,就連一些曾經受過柳氏氣的姨娘也特地幸災樂禍地跑來看熱鬧,甯淵自然也到了,他卻沒讓唐氏跟著來,按照寧淵的說法,甯萍兒是罪有應得,但是這般打打殺殺的事情,以唐氏溫婉的脾性,還是少看些為妙。

 

這種事講究時辰,在算好的吉時到來之前,所有人只能等著,隨著日頭漸漸升高,忽然又有一隊人馬順著街道來到了碼頭上。

 

那隊人馬大多是著裝整齊的護衛,個個昂首挺胸,身姿不凡,一瞧便不像是普通人家的護衛,至於被護衛簇擁著的那輛馬車,看上去卻很素淨低調,馬車緩緩在碼頭邊緣停下,車簾撩開,一身姿高挑,烏髮玉冠的俊逸男子從上邊走了下來。

 

圍觀的百姓們頓時一陣騷動,對著那男子議論紛紛,卻都壓著聲音,似乎不敢被那男子聽見。

 

寧淵則雙眼一眯,這種場合,司空旭跑來做什麼。

 

作為“姦夫淫婦”的另一位主角,司空旭出現在這裡顯然極其不恰當,不過礙於他的身份,別人也不敢說什麼,當然,司空旭也沒有走到近前,只是站在遠處遙遙地望著這邊,看模樣,竟然像是專程來圍觀甯萍兒沉塘的。

 

“時辰已到。”這時,寧家祠堂出來的一個教引嬤嬤高呼一聲:“開始行刑!”

 

甯萍兒聽見這聲音,掙紮得更厲害了,可行刑的那幾個教引嬤嬤卻不管這些,他們素來便是執掌家法的,這樣的事情做起來也順手,三兩下便將甯萍兒從板車上拎了起來。甯萍兒縱使在掙紮,可她細胳膊細腿的,又因為才小產過沒有恢復元氣,哪裡爭得過幾個身強力壯的粗使嬤嬤,幾乎沒費什麼事,幾個嬤嬤就拎著嗚嗚直叫的甯萍兒塞進一個早就準備好的豬籠,又在外邊綁上石頭,幾人合力,噗通一下,便將豬籠給推進了滾滾江水裡。

 

春日裡江水湍急,那豬籠外邊又綁著石頭,幾乎連翻騰一下的功夫都沒有,就立刻被江水淹沒,轉瞬間便連影子都沒有了。

 

在豬籠沉下去的瞬間,岸邊有許多人發出了陣陣叫好聲,也有一些婦人因沒見過這樣的場面,或是恐懼或是險惡地偏過頭去,寧淵坐在那裡,情不自禁捏緊了椅子的扶手。

 

“甯萍兒這一次,應當是九死無生了吧。”甯沫坐在寧淵身邊,小聲對他道。

 

“自作孽,不可活,全都是他咎由自取。”甯淵冷聲道。

 

“其實……她也並不是非死不可。”寧沫歎了口氣,“我雖然也一直不待見甯萍兒,她也的確是罪有應得,但到底是兄妹,見她就這麼死了,我卻也覺得悲涼得很。”

 

“可若是就這麼放過她,來日她要來置我於死地的時候,可就不會管什麼悲不悲涼了。”寧淵道:“若是她不曾存有害人的心思,自然天下太平,可她與三夫人三番兩次處心積慮要置我於死地,我雖然不會主動去害人,可也萬沒有讓人白白害了我的道理,他有今日的下場,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罷了。”

 

頓了頓,寧淵又道:“人生在世的一些道理,我雖然懂得不多,但對其中一樣卻是深有體會,那就是要想不被人欺負,就必須學會殺伐決斷,絕對容不得半點的遲疑與心軟,不然這次你放過了別人,下次別人不一定會放過你,不想做魚肉,就一定要成為尖刀,而且還得是最快最利的那一把。”

 

061 震懾司空

 

人死如燈滅。來看熱鬧的百姓們見著這樣的結果,都帶著或為滿足或為唏噓的表情漸漸散去了。

 

沈氏搖頭歎息,雖然是她親自下的決定,可甯萍兒畢竟也是她的孫女,總有份扯不斷的血脈親情,她心底也有些微地不好受,由羅媽媽扶著走向不遠處的馬車,準備回去了。

 

甯家人也接連跟在沈氏背後,寧淵走在最末的位置,忽然有一個侍衛模樣的人小跑著上前來攔住了他的去路,沉聲道:“甯公子,四殿下有請你借一步說話。”

 

甯淵抬頭去看,司空旭還站在原來的位置,他對寧淵點了點頭,轉身上了身後的馬車。

 

寧淵這裡的動靜也驚動了前邊的人,眾人都回過頭,帶著不明所以的表情看著寧淵,好似不明白為何司空旭會請他單獨去說話,寧淵徵詢地望向沈氏,沈氏對他道:“既然是四殿下有請,你便去吧,我們等著你就是。”

 

寧淵點點頭,跟在那名侍衛身後走到司空旭的馬車旁,侍衛替他掀開車簾,他踏著腳凳走了進去。

 

司空旭的馬車外邊瞧著樸實無華,內裡卻是實打實的應有盡有,馬車地上鋪著毛色黑亮的虎皮墊子,四周墊著數個攢金線的金絲軟枕,頂上四角吊著香囊,許是春來天熱,馬車正中還嵌著一個小巧的風輪,風輪中心鏤空,裡面擱了冰塊,下邊又與位於車底的輪軸相連,若是馬車行進,則可帶動風輪緩緩轉動,吹出陣陣涼風,驅散乘車人的燥意。

 

司空旭動作優雅地斜靠著兩個軟枕坐著,瞧見寧淵上來,他似乎還頗為驚訝:“甯公子居然這般乾脆地上來了,本殿還以為你要推脫一二呢。”

 

“既然殿下相邀,自然推脫不得。”寧淵正襟危坐。

 

“這裡就本殿與你二人,周圍又都是本殿的護衛,甯公子難道就沒想過,若是本殿要對你不利,你連逃的地方都沒有?”司空旭嘴角帶著淺笑,意味莫名地看著寧淵。

 

“殿下當真會說笑,小人與殿下素無來往,也無仇怨,殿下又何以要對小人不利。”寧淵道:“而且我的家人尚在外邊等我,人人都見著我是上了殿下的車,若是我有什麼不測,殿下自然脫不了幹係,當然,您是皇子,便是擔些幹係想來我的家人也不能動你分毫,但殿下與我萍兒妹妹的事情才出,再加上若是也和殿下有所牽扯的話,父親一怒之下上京告禦狀的話,想來殿下你也會應付得頗為頭疼吧。”

 

司空旭收斂起臉上的笑容,輕哼一聲:“我與甯公子雖不熟稔,可也早就聽說公子這張利嘴是一等一的好,如今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殿下過譽,不知殿下召小人前來所謂何事?”

 

司空旭眯起眼睛,“本殿所謂何事,甯公子應當心知肚明才對。”

 

寧淵卻依舊低眉順眼地道:“小人愚鈍,還請殿下明示。”

 

“甯公子莫不是認為,和本殿在此打啞謎頗為有趣?”司空旭聲音漸漸冷了下去,“也罷,甯公子願意打啞謎,本殿卻沒工夫陪你繞圈子,本殿召你過來,不過是想問你一句,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要三番兩次同本殿作對?”

 

寧淵睜大眼睛,露出很驚訝的表情,“殿下何處此言,小人不過區區平民,一無官銜二無家世,又如何能同殿下作對?殿下莫不是找錯人了吧?”

 

“甯公子,在本殿面前嘴硬沒用,你只需要回答本殿的問題就可以了。”寧淵那一副裝傻充愣的模樣似乎有些將司空旭激怒了,“你別當本殿不知道,此次本殿因為你的妹妹汙名上身,這其中有多少你的手筆本殿一清二楚!你當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竟然敢陷害本殿,莫不是你天真地以為,你承受得起本殿的雷霆怒火!?”

 

“陷害?”甯淵張大嘴,“殿下此話小人是當真聽不明白了,小人怎麼有什麼膽子,又有什麼能力陷害殿下呀!”

 

“你!”

 

“當然我也能理解殿下的心情。”寧淵緊接著道:“可有句老話是這麼說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若是殿下克己修身,不去招惹小人的妹妹,又何以會鬧成這樣的結果,可憐我的萍兒妹妹,正當妙齡,卻為此送命,想著真是唏噓得很。”說完,寧淵還裝模作樣地長歎了口氣。

 

司空旭胸膛劇烈起伏了兩下,這甯淵簡直欺人太甚!什麼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這是在罵他這個四皇子是蠅蟲嗎,實在是放肆,太放肆了!

 

但司空旭雖然氣急了,表情反而淡定下來,他盯著寧淵的臉看了一會,少年那明顯還帶著些許稚氣的清秀五官中,居然透著一股尋常成年人都沒有的沉穩,一雙黑板分明的眼睛裡當真是半點膽怯也沒有,不,或者說是半點情緒都沒有,乾淨地司空旭甚至能在裡邊看見自己的倒影。

 

“甯公子,本殿覺得,你應當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司空旭隔了片刻才道:“我不管你背後有怎樣的人在指使,那個人又有多大的勢力,你千萬不要以為本殿同外邊傳揚的那般一樣勢弱,或許本殿的確不像大皇兄那般受父皇寵愛,可如果本殿想要對付區區一個江州寧家,絕對是手到擒來的事,我若是甯公子你,就會學聰明一點,懂得良禽擇木而棲,不然若是抱上一根朽木,還妄圖設計陷害本殿於不義,只怕在本殿的怒火之下,不光你的家人會跟著遭殃,你身後那人也定然保不住你!”

 

“哦?”司空旭以為他這番疾言厲色的話興許可以震懾到寧淵,哪只寧淵依舊滿不在乎地揚了揚眉,“殿下是皇子,身份尊貴,又哪裡有勢弱的道理,殿下想要對付我們甯家,自然是極其容易的,只是小人很好奇,殿下是打算動用哪部分的勢力呢?是江東定州守著那幾處大鐵礦的鐵騎軍,還是江南隨州那幾個抱成了團的大鹽商?哎呀呀,我好像還忘記一個最重要的部分了。”寧淵拍了拍腦袋,“北方燕州那些讓朝廷頭疼不已的山賊馬匪似乎也全被殿下招攬到手下了呢,殿下若是不願意明著來對付我們寧家,只要安排幾波山匪闖進城來做出一番燒殺搶掠的景象,寧府那一屋子的老弱婦孺,恐怕一個都跑不了吧,反正那幫殺人不眨眼的傢夥是做慣了這種事了,動作絕對乾脆俐落,也不會讓殿下失望,殿下你覺得呢?”

 

司空旭在聽見“鐵騎軍”三個字時,臉色猛然一僵,再聽見“鹽商”兩個字時,僵硬的臉上血色也褪去了,變成一片煞白,最後當寧淵說到“山賊馬匪”,他雖然按捺住臉上的表情不動,手指卻不受控制地開始了微微顫抖,脊背上也浸出了一層細汗。

 

怎麼可能!這寧淵怎麼可能知道這麼多事情!

 

甯淵冷眼看著司空旭的臉,他原先不想將這些事情挑明的,可看見司空旭居然威脅他,他便讓司空旭見識見識,什麼叫做真正的威脅。

 

司空旭雖為皇子,可一沒有母族,二沒有封爵,自然也沒有封地,平日裡的花銷全部來源自國庫撥下的例銀,但司空旭要養著那麼多侍衛,還要暗地裡培養嫡系勢力,更有一群門人食客都是吃他的喝他的,加上他平日裡絕對稱不上簡樸的生活,那點例銀哪裡夠用,因此既然做不到節流,他便只能開源。

 

在定州私開鐵礦牟利,和讓下屬幫助隨州的鹽商壟斷貨運資源提高物價,這些都是司空旭獲取銀兩的來源,且其中蘊含的貓膩太多,一些還嚴重忤逆了皇帝頒下的聖旨,一旦被揭發出來,絕對能讓司空旭吃不了兜著走,但司空旭自問這些事情他做得十分隱秘,有些甚至都沒有自己出面,而是直接讓手下人去辦,因此也從未擔心過能被人發現,但是這些他曾經以為萬無一失的事情,現在卻從寧淵的嘴巴裡說出來,怎麼會讓他不心驚!

 

更何況燕州山賊馬匪猖獗,鬧得百姓民不聊生,皇帝去年才下了聖旨要派軍隊徹底清剿,司空旭卻為了將這幫亡命之徒收斂到麾下,竟然在官兵清剿之前派人前去通風報信,還送去銀兩協助他們逃跑,最後總算取得了幾個山賊頭領的信任,得到了他們投誠效忠。那群山賊全都是殺人不眨眼之輩,個個滿手血腥,司空旭居然冒著天下大不諱將人保下來,此事若是爆出去,別說皇帝,只怕老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

 

“你……你莫要信口雌黃!”司空旭喉結上下動了動,臉上褪下的血色半天還回不上去,“本殿全然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到底懂不懂殿下心裡應當有數,小人不過是提點殿下一二句罷了,免得殿下若是一個不小心,下錯了決定做錯了事,弄得殿下一些不想被世人知道的東西給捅出去反倒弄得世人皆知,不是太得不償失了。”甯淵嘴角勾起,露出一記微笑,看著司空旭。

 

殺了他吧。司空旭目光落在寧淵細白的脖頸上。殺了他吧,對方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而已,那樣瘦削的脖子,以他現在的武功只要伸手一捏就能掐斷,只要這小子死了,那些事情就不會有人宣揚出去了。

 

司空旭眼神閃爍起來,咽了口唾沫,又捏緊了拳頭。

 

“殿下現在莫不是在想,只要除掉我,就能保住你的秘密了?嘖嘖。”寧淵居然嘖了兩聲,還搖了搖頭,“那我不妨再提點殿下幾句,小人的命雖然不值錢,可一旦小人,或者小人的親人出了什麼差池,自會有人將殿下拼命想要捂住的東西送到大殿下面前,以大殿下素來重視與四殿下‘兄弟情義’的個性來看,殿下覺得大殿下會怎麼做呢?”

 

怎麼做?司空鉞如果不借著這個機會把自己扒下一層皮來,他也枉費皇長子的名頭了!一時司空旭恨得牙癢癢,接二連三飽嘗憋屈過後又無處發洩的感覺,直將司空旭險些憋成內傷。

 

“甯公子多慮了……本殿,本殿怎麼可能想那些。”司空旭嘴角抽搐了半晌,才扯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生生破壞了那張俊美無儔的臉。

 

“既然小人能說的已經全部說完了,殿下若是無事,不知可否能放小人回去了?”寧淵微微將腦袋歪了些,做出一副天真爛漫的表情,“我同妹妹約好了下午要去教她識字,實在是不還耽擱呢。”

 

甯淵說完,見司空旭沒反應,料想他應當也不會搭理自己了,於是又對他微笑一下,自顧自地起身,撩開車簾跳下了馬車。

 

司空旭放在腿上的拳頭捏得死緊,骨節間還傳出了哢哢的聲音,他長長吸了一口氣,撩開身側車窗的簾布,看著寧淵一身青色長衫的背影漸行漸遠,又眯起眼睛,重重甩下了簾布。

 

“去摘星樓!”

 

摘星樓,依舊是處在庭院最深處的那間雅居,剛沐浴完的司空旭斜靠在門前的軟榻上飲酒,他上身只穿了件中衣,連衣帶都未系上,就這麼敞開著,白皙結實的胸膛上還殘留著尚未擦乾的水珠,一閃一閃十分勾人。

 

蘇澈身上披著一件黑斗篷,剛被司空旭的侍衛領進來時,瞧見的便是這樣一副場面,他縱使已經侍奉過司空旭很多回了,依舊免不了臉色一紅,揉揉地在他身邊坐下,輕喚了一聲:“殿下。”

 

“你來了。”司空旭放下酒杯,醉眼迷離地望著蘇澈,伸手便將他拉進了懷裡,“怎的來得這麼慢,當真讓本殿好等。”

 

“殿下息怒。”忽然間被司空旭抱在懷裡,嗅著他身上的味道,蘇澈的臉更紅了,“實在是……實在是大殿下看得緊,澈兒得先服侍他睡下了,才能悄悄出來。”

 

司空旭眼神一冷,“哦,我倒是忘了,如今你尚在大皇兄身邊服侍呢。”

 

見司空旭語氣不善,蘇澈也不惱。

 

他其實本不想來的,一是司空鉞盯得緊,他偷偷溜走的話不太容易,二是前些天司空旭要迎娶側妃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雖然最後還是沒娶成,可作為一個一直愛慕著司空旭的人來說,蘇澈心底難免意難平,也對司空旭有了些怨懟。

 

可當前去找他的侍衛告訴他,司空旭今日看起來很煩心後,他終究是按捺不住內心柔軟的那一面,還是決定來好好寬慰寬慰他。

 

蘇澈脫下身上的披風,露出裡面一件可以將他全身上下一覽無餘的紗衣,翻了個身子,輕輕貼上司空旭的後背,一雙手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輕輕按著,“澈兒見殿下似乎有些不開心,不妨和澈兒說說可好。”

 

“有些事情,說了你也未必懂。”司空旭又喝了一杯酒,“你在大皇兄身邊也有些日子了,可曾留意到有什麼動靜嗎?”

 

“動靜?”蘇澈眼珠子一轉,只當司空旭是在問他司空鉞的近狀,便道:“大殿下平日裡讓我近身的時候不多,只是需要侍奉了才會召我前去,不過我一得空,便都會替殿下你說話,只是也不知道大殿下聽沒聽進去。”

 

“罷了,只要大皇兄喜歡你,自然有你說話的時候,有你替本殿呆在大皇兄身邊,想來本殿與大皇兄之間的嫌隙,不日便都能解開了。”司空旭一面說著,只覺得脊背一陣酥癢,原是蘇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替他將上衣褪了,正用自己胸口那兩顆小巧粉潤的乳-珠在他背上輕輕摩挲著,司空旭身下一熱,翻身便將蘇澈壓住了,同時一隻手習慣性地伸向他的臀瓣間,蘇澈來時顯然是做了一番準備,已經在身後的小眼處塗上了專用的蜜膏,是以司空旭的手指幾乎沒費什麼勁,就滑溜溜地鑽了進去。

 

蘇澈發出一聲長吟,情不自禁咬住司空旭的肩膀,哪知司空旭卻忽然一愣,居然將正在他體內進出的手指收了回來,帶著那一絲晶亮的蜜膏捏住蘇澈的下巴,細細打量著少年巴掌大的小臉。

 

“殿下,怎麼了,要這樣看著澈兒。”蘇澈被司空旭盯得臉色羞紅,司空旭卻不以為然,他一邊看,手指還順著蘇澈精緻的五官一路摸索下去,最後停在他細白的脖頸上,忽然道:“你上妝不好看,以後不要再上妝了,眉也別畫,憑白顯得俗氣。”

 

“嗯?”蘇澈雖然不明白司空旭為什麼這樣說,但還是應道:“只要殿下喜歡,澈兒照辦就是。”

 

“還有這身衣裳。”司空旭又看向蘇澈身上那件穿了等於沒穿的紗衣,“這衣裳也不好,也要換一身。”

 

“可是殿下你以前還說,你最喜歡澈兒穿這一身了。”蘇澈露出奇怪的表情。

 

“不好,本殿給你另外挑一身。”司空旭說著,竟然重新坐了起來,沒有再將那歡-好之事進行下去,而是招來了一直在外邊守著的侍衛,對他耳提面命一番。

 

侍衛只去了半柱香不到,便折返回來,還取來了一個不包,司空旭將一臉好奇的蘇澈帶到內室,又將那個布包遞給他,道:“你將這裡邊的衣裳換上。”

 

蘇澈不明所以,他在司空旭的注視中,有些害羞地除去了身上的紗衣,然後取出布包裡的一襲青色長衫,笨手笨腳地往身上套。那長衫樣式應當是書生們經常穿的一類,可蘇澈自小在青樓長大,卻是第一次穿這種衣服,難免有些彆扭,見他穿不好,司空旭居然親手幫他整理,末了還讓他坐在內室的梳粧檯前,拿起梳子替他將頭髮梳好,又用一根發帶綁住。

 

做完了這些,蘇澈不禁看著銅鏡裡倒映出的自己,往常那個豔麗的男倌已經不見了,穿上這樣一身衣服,又卸掉了臉上的妝容,鏡子裡映出來的只是一個俊俏的少年書生。

 

“便是要這樣,這樣才好看。”司空旭盯著他看了一會,開始輕輕啃咬他的脖子,舌尖無比溫柔地掃過蘇澈的皮膚,他臉上迅速飛起兩塊紅霞。

 

“啊……殿下……”司空旭還是第一次這般溫柔地對待他,蘇澈簡直有些受寵若驚。

 

“嗯。”司空旭眼神迷蒙地應了一聲,也沒有去脫蘇澈身上的衣服,只是讓他跪坐在自己身上,然後將那件長衫的下擺撩開,將手伸進去一陣挑逗玩弄,只弄得蘇澈嬌喘連連,額頭上滿是細汗。

 

“殿下……可以……可以進去了……”蘇澈被弄得實在按捺不住,見司空旭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他索性大膽起來,落下手去替司空旭褪了褲子,然後握住那個粗長滾燙的物事,輕輕抵住自己正開合個不停的小眼,就要自己坐下去。

 

“瞪著我。”司空旭卻忽然說出了一句讓蘇澈十分不明白的話。

 

“我讓你瞪著我!”司空旭又重複了一句,忽然用力捏住蘇澈的下顎,低吼道:“快瞪著我!”

 

“殿下輕些,好疼……”蘇澈沒辦法,皺起秀氣的眉毛,努力對司空旭做出一副瞪視的表情,哪只司空旭在看到他表情的一刹那,下邊正蓄勢待發的欲龍竟然又漲大了一圈,並且在蘇澈毫無防備之下,就這麼直挺挺地捅進了他的身體!

 

“呃……啊!”蘇澈被捅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覺得司空旭力道大到險些將他給戳穿了,可還沒等他緩過氣,司空旭已經開始用一下大過一下的力道,在他體內迅速衝撞起來。

 

“殿下……輕些……殿下……”司空旭實在是太用力了,弄得蘇澈險些喘不上氣,哪知司空旭卻像全然沒有聽到一樣,力道不光沒有半點減緩,反而用手卡上了蘇澈的脖子,看著他在欲望與痛苦間交織變換的表情,一波波前所未有的快感直朝身下湧去,讓他的下-身變得更加滾燙堅硬,那是一種遠超了欲-念的快感,是一種獨特的,屬於征服者的快感。

 

蘇澈的臉在司空旭眼裡已經開始模糊渙散了,而後又漸漸演變成另一幅臉孔,一樣的長衫,一樣的發帶,一樣的表情,對,便是這樣,這便是他想看見的,他就是想讓那個人像這樣在自己身下無力地搖首乞憐,他想徹底地征服他,狠狠地貫穿他的身體,打碎他裝模作樣的表情,讓他那張嫌惡的利嘴除了浪-叫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寧淵!

 

062 裝神弄鬼

 

甯萍兒的屍首在當天晚上被撈起來,連夜送回了寧府,然後便開始操辦下葬的事宜,她死得難堪,沈氏原本打算直接拉去埋了草草了事,連祠堂也不能讓她入。可嚴氏卻進言,說甯萍兒到底也是甯家的子孫,即便有過錯,可如今已經死了,再大的過失也該煙消雲散,最後還是說動了沈氏,給她辦了一場草草的葬禮,排位也得以擺入祠堂。

 

在她下葬的前一天,寧淵帶了一些祭品親自到靈堂送行,靈堂就設在荷心苑內,因柳氏在壽安堂撒潑,被寧如海給關了起來,因此守著靈堂的便也只有甯湘和甯倩兒,看見甯淵居然過來,甯倩兒沒說什麼,坐在一邊的寧湘卻蹭地站了起來,喝道:“你居然還有臉過來!找死不成!”

 

“我不過是來給過世的妹妹送行,二哥這話可當真失禮得很。”甯淵只看了寧湘一眼,自顧自地將祭品放下,然後取了三根香點上,並未對著靈位下跪,只是鞠了三躬,而後又將香插-進香爐裡。

 

“你不要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了!我妹妹就是被你給害死的,你現在過來又裝什麼好人?是故意過來看我們的狼狽樣的吧!”寧湘臉色漲紅,越發地疾言厲色,“我告訴你!我不會放過你的,今日之仇,來日我一定要十倍百倍地回報在你身上!”

 

“二哥,柳姨娘得了失心瘋,難道你也得了失心瘋不成。”寧淵好笑地看著寧湘,“萍兒妹妹發生這樣的事,我也不願意看到,可這一切的一切,難道不是你們咎由自取?你若是想找個人撒氣,大可去找對萍兒妹妹始亂終棄的四殿下,對著我咆哮亂叫做什麼,就不怕被父親和祖母聽去了,將你也同柳姨娘一樣關起來麼?”

 

“你……你……”寧湘氣急了,那日他們同司空旭一起設計陷害寧淵不成,最後反倒將甯萍兒與司空旭套了進去,寧湘便知道一定是甯淵從中搗鬼,也認定了害死甯萍兒的就是甯淵,沒想到寧淵得了便宜還賣乖,居然還有膽子來甯萍兒的靈堂上同自己嗆聲,當即就要揮起拳頭往寧淵臉上招呼,便在這時,門外又響起了一道清麗溫婉的聲音,“看來父親發落二弟的那三十大板還是沒讓二弟領會到自己的錯處,三弟真心實意來給萍兒妹妹送行,卻遭到這樣的辱駡待遇,只怕父親知道了,又會覺得對二弟疏于教養,更會勤謹地管教二弟一番呢。”

 

門簾被撩起,寧沫也拎著個食盒從外邊走了進來,一雙鳳目似笑非笑地看著寧湘。

 

寧湘氣得身子直發抖,用力扯下披在頭上的白麻步,氣衝衝地出了靈堂。

 

“事已至此還不知道收斂,當真是跋扈慣了。”寧沫搖搖頭,同寧淵一樣給甯萍兒的靈位上了三炷香,又對甯倩兒道:“你姐姐一死,外邊有關咱們府上的流言跟著平息了,還多出了不少說寧府出事決斷,清明大宅的讚揚之聲,我已經同娘親說過了,若是有好人家便替你留意著,等將來為人正室的時候,便也算是真正的吐氣揚眉了。”

 

甯倩兒頓時滿臉感激地沖寧沫拜了拜,“多些茉兒姐姐成全!多謝二夫人成全!”

 

甯淵與甯沫一同出了靈堂,走到外邊的花園小徑上,見周圍再無別人,甯沫便支開了身後的丫鬟,對甯淵道:“我還以為你恨極了她,不想眼看著都要下葬了,你還能來為她送行。”

 

“再恨極了,到底也是兄妹一場,有些場面不得不過。”甯淵表情平靜,“而且說到底,她也不過是被三夫人那個刁滑的娘影響才變成這幅模樣的,若她下輩子能投個好胎,想來也不會再如今世一樣年紀小小就如此陰毒。”

 

“你感慨倒也良多,我卻覺得,但凡有利益爭端的地方,就決計不會少了陰謀與刁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不過都是成王敗寇罷了。”寧沫搖了搖頭,“有時候你想要太平地生活,別人卻總不讓你如願,被逼得狠了,就只有奮起反抗,以毒攻毒,即便最後勝了,雙手卻也沾染上了鮮血,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哥哥似乎有些內疚。”甯淵看著寧沫。

 

“我原是恨極了那些害人之人,可如今卻也發現,我同他們似乎並無分別,不也一樣是拼著心機,鬥著算計,忽然之間有些累了。”寧沫歎了一口氣,“沒想到鬥著鬥著,我竟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類人。”

 

“我不知道哥哥你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寧淵道:“但是哥哥有沒有讀過高郁大人的《物競天擇論》,裡邊有一句話,放到現在來說正合適。”

 

寧沫神情一愣,“什麼話。”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寧淵一字一頓地說著:“天下萬物至理,不外乎一個‘道’字,害人者人亙害之,即便同樣是雙手鮮血,不過一個是惡貫滿盈,一個是替天行道罷了,若是當真覺得內疚,那便去站到最高處,用雙手來改變這個世道又何妨。”

 

甯沫怔怔望著寧淵,似乎被他那一句“站到最高處”給驚住了,寧淵卻不以為然,繼續道:“那日我便說過,要想不被人欺負,要想保護身邊的人,就必須把刀子握在自己手裡,當然,手裡的這把刀,是要去害人,還是要去護人,便也取決於自身的‘道’,我們自問站在一個‘道’字上,上不愧於天,下不愧於地,又何以愧於心?”

 

“能將那篇《物競天擇論》說到這個份上,怪不得高大人願意收你為弟子。”寧沫沉默半晌,才緩緩道:“作為兄長,我忽然很期待看到你入朝為官的那一刻,說不定也有封侯拜相的那一天。”

 

“哥哥說這話可為時過早了。”寧淵收起表情,“其實我同哥哥的想法一樣,只想陪著親人在一起太平地過日子就好,沒什麼大志向。”

 

寧沫卻搖了搖手指,“你只說那篇《物競天擇論》中有‘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我卻記得另一句‘金鱗豈是池中物’,現在想來,哥哥我同你拉好關係當真是個明智的決定,往後你若成了一株大樹,也可讓我過得瀟灑一些。”

 

見寧沫居然開起了玩笑,寧淵不禁露出一抹莞爾的笑意,不過他想了想,很快又道:“哥哥可知三夫人現下如何了?”

 

“還能如何,鬧出了那樣的事情,老夫人是鐵定容不下他了,雖然她不是官家的女兒,但到底是甯湘的生母,身份也是夫人,父親不好休了她,只將她關起來,對外說是‘修身養性’,只是還有沒有能放出來的時候,就不得而知了。”

 

“機會自然是有的,如果寧湘在今年秋闈時高中舉人,想來礙於‘舉人老爺母親’這個身份,父親也不好再將三夫人怎麼樣吧,而且依著舉人老爺的身份,就算寧湘要帶著三夫人搬出去自立門戶,想來也是行得通的。”

 

“自立門戶?你當三夫人會願意?她這般處心積慮的對付你,還不都是為了將來武安伯的爵位能落到寧湘頭上,讓她搬出去,她怎麼肯。”寧沫輕笑道:“你就看著好了,就算沒了一個甯萍兒,三夫人若是有心,照樣能把這齣戲繼續唱下去。”

 

到甯萍兒頭七那天,已是五月,春盡夏初,天氣已經變得燥熱起來。甯萍兒的葬禮雖是草草了事,但頭七的祭禮卻馬虎不得,大周避諱巫蠱之術,民間自然對鬼神之說也持默認態度,如甯萍兒這般被家規處死的人,雖然是罪有應得,可怨氣也重,頭七的祭禮若是辦不好,按照民間的傳言,怨靈怒氣更勝,便會化作厲鬼,攪得家宅不寧,損陰德,壞福祉,甚至還會現形害人。

 

因此對於這場祭禮,沈氏相當重視,還專門差人出城上了一趟玉靈山,原本想請靈虛寺的靈虛尊者親自下山做法,但事不湊巧,尊者正好遠行去了,最後只好找來了城內一個還算有名望的神婆,在寧府裡開壇做法超度。

 

寧淵向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自然也沒有如他人一般前去圍觀,而是在湘蓮院裡教甯馨兒認字。

 

唐氏自己也通詩書,但是她根本不願意教甯馨兒這些,也不想她在詩文上下功夫,在唐氏看來,女兒家若是識了字,書讀得多了,心思便也就會跟著多了,對她往後的人生不一定是好事,就如同唐氏自己一樣,若是她不通詩文,就不會被寧如海的才華所折服,更不可能在明知他已經有了好幾房妻妾的情形下再入寧府,最後落得這樣一個下場,連累一雙兒女也跟著自己受苦。

 

即便如今因為甯淵在沈氏面前得臉,生活已經好上許多了,可唐氏還是想防患於未然,讓甯馨兒當個普通的姑娘就好,日後嫁個尋常人家,安寧祥和地相夫教子。

 

對於唐氏這樣的想法,寧淵卻不以為然,他反而更覺得女兒家要多讀書,這樣才能明白許多為人處世之道,也不會吃了虧還傻愣愣地不明白,而且甯馨兒自己本身也對詩詞相當感興趣,悟性也高,一些東西學起來甚至比學監裡的某些監生們還要快些。

 

“淵兒,已經教了一下午了,快歇歇,來嘗嘗娘做的芋泥雪花糕。”唐氏端著剛出籠的糕點進來,見甯淵和甯馨兒還在桌案邊埋著頭,不禁苦笑了一下,“弄得這般用功,難道你也想讓你妹妹去考舉人不成。”

 

“有什麼不可以的,如果女子可以入仕,妹妹將來絕對是舉人的料子。”甯淵合上書本,微微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脖子,在學監裡坐了一上午,回來又在這坐了一下午,的確是坐得太久了,渾身骨頭都發酸。

 

甯馨兒卻依舊意猶未盡地拿著毛筆,依照寧淵寫給她的範本,練得極為認真,墨汁都粘到臉上了還渾然不覺,看得唐氏啞然失笑,“這丫頭,瘋玩起來毛躁得很,就連寫個字也這麼不端莊。”說罷,掏出手帕來便幫甯馨兒擦臉。

 

寧淵拿起一塊熱騰騰的糕點嘗了一口,芋泥細膩,上邊蓋的一層糖粉更是清甜,一個吃完,他不禁又拿了一個。

 

見寧淵吃得快,唐氏忙道:“慢些吃,芋泥脹胃,前院的祭禮做完後你不是還要到老夫人那去吃晚飯嗎,若是沒胃口吃老夫人備下的飯菜豈不是失禮。”

 

“不礙事。”寧淵正想說自己吃得下,周石卻從外邊走了進來,對寧淵附耳輕聲說了一句,寧淵眉頭一皺,側過臉,“真的?”

 

“千真萬確。”周石道:“如今前院那裡已經鬧開了,少爺還是趕緊去看看吧。”

 

甯淵點點頭,對唐氏道:“娘,我還有些事,便先走了,這芋泥雪花糕若是又剩,便讓丫頭送一點道竹宣堂去吧,我很喜歡呢。”

 

唐氏瞧見寧淵的表情,便已知曉了一二,也沒有細問,只點了點頭。

 

剛走出湘蓮院,寧淵立刻對周石道:“這事情,茉兒小姐知道嗎?”關於寧沫的真實身份,未免走漏風聲,寧淵只是自己一個人知曉,並未告訴身邊人。

 

周石點頭,“茉兒小姐一直在前院呆著呢,便是她讓我來尋少爺的,茉兒小姐說了,這事恐怕沒那麼簡單,是有人在借著這個由頭生事呢。”

 

“原以為甯萍兒的死能讓他們安分一些,可這才幾天,到底也是我太高看三夫人的耐性了。”甯淵冷哼一聲,“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去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情形。”

 

寧府前院裡,將臉塗得花花綠綠的神婆左手搖著一個鈴鐺,右手執著一柄小黑旗,正繞著擺滿了各類祭品的祭台不斷轉圈,嘴裡念念有詞,盡是些聽不懂的言語,忽然間,她大叫一聲:“看見了,我看見了!”然後雙眼一翻,居然直挺挺地暈了過去,倒在地上渾身抽搐。

 

甯淵踏進院子裡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荒誕的畫面,他走到寧沫身邊,裝作在看著地上的神婆,嘴裡壓著聲音問道:“三夫人那邊怎麼樣了?”

 

“既然是鬼上身,還能怎麼樣。”寧沫即便掛著面紗,眉眼間還是透露出一股嘲弄的表情,“他們到底也是想不出別的法子來了,我看這回十有八九也是沖著你來的,你小心一些。”

 

甯淵點點頭,靜默著不說話。

 

方才周石跑到湘蓮院來告訴他,前院的祭禮剛開場不久,祠堂那邊就有教引嬤嬤前來回稟,說柳氏舉止異常,不斷大叫著自己是甯萍兒,要面見寧如海和沈氏來伸冤,同時正做著法的神婆也道,她在寧府裡看見了濃重的怨氣,想來是有死不瞑目的冤死之魂在此徘徊,要請神明上身來收走這個冤魂。

 

躺在地上的神婆抽搐了一會,忽然間怒目圓瞪,蹭地從地上爬起來,擺出一副唱戲的架勢道:“吾乃陰司神白無常!到底是何陰靈作祟,還不快快給本神現形!”

 

“噗嗤。”邊上有一個丫頭沒忍住笑了出來,嚴氏急忙一個眼神瞪過去,那丫頭表情一僵,頓時不敢笑了。

 

神婆邁著八字步在前院裡渡了一圈,又是將手架在眉毛上做遠眺狀,又是努力吸著鼻子做嗅味狀,最後才指著祠堂的方向道:“怨氣便是從這裡散發而出,汝等還不快將怨靈帶上來!”

 

沈氏眉毛一跳,對寧如海道:“方才教引嬤嬤來回話,說柳惠依言行舉止怪異,不停說著自己是甯萍兒,難不成她當真是被甯萍兒的冤魂上了身?”

 

寧如海臉色很不好看,他料不到這甯萍兒就連死了也能做弄出這些麼蛾子出來,當真是讓人不得安寧,立刻朝管家吩咐道:“讓教引嬤嬤把三夫人帶過來!”

 

管家領命去了,很快,便有兩個嬤嬤帶著柳氏到了,那兩個嬤嬤似乎有些害怕,都不敢離柳氏太近,而柳氏則翻著白眼,臉色烏青,走路還一扭一拐的,當真像是一副被怨靈上身的模樣,看見寧如海,她先是愣了愣,然後便跌跌撞撞地撲過來,嘴裡尖叫道:“父親,父親我是萍兒啊!我死得好冤枉!父親你要為我做主,做主啊!”

 

“你們在看什麼,還不快攔著她!”沈氏大驚失色,忙朝一邊的幾名下人喝道,可那些下人照樣沒見過這等架勢,一個個雙腿顫抖著不敢上前。

 

寧淵斜眼看了身後的周石一下,“你去。”

 

周石點點頭,迅速從人堆裡竄出來,柳氏眼瞧著已經撲到寧如海身前了,就要伸出手去拽他的衣襟,而寧如海似乎是被驚著了,竟然沒有躲開,卻在這個時候,周石已經沖到了柳氏近前,他得了寧淵的吩咐,可沒有要同柳氏客氣,當下便一記掃堂腿狠狠踢在柳氏膝蓋上,柳氏頓時發出一聲慘叫,上腿一軟,臉朝下狠狠地摔在了寧如海腳邊。

 

但即便這樣了,柳氏似乎還不省心,哆哆嗦嗦地想去扯寧如海的褲腳,周石卻大喝一聲:“該死的妖物,別想傷害老爺!”說罷猛地抓住柳氏的髮髻,便將她的身子半提起來,往後拉去。

 

柳氏只疼得哇哇亂叫,感覺頭皮都要被拽下來了,不斷嚎叫著“放開!放開!”另一邊號稱被無常“上身”了的神婆似乎也看不下去了,迅速上前對周石道:“呔!對付怨靈是本神的分內之事,你一個凡人插什麼手,還不速速放開!”

 

“罷了周石,回來吧。”寧淵忍住笑,喚了周石一聲,周石才鬆開手,退回到寧淵身後站定。

 

柳氏攤在地上撲哧撲哧喘了半晌的氣,方才周石那幾下疼得她眼淚都出來了,險些演不下去,但是沒辦法,戲已經開場了,總得要唱完的,於是換過了神,她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寧如海與沈氏跪下道:“父親,祖母,我是萍兒啊!我死得冤枉,你們一定要為我做主啊!”

 

“你……你……”沈氏滿臉是駭然的表情,竟然當真以為是甯萍兒的冤魂上了柳氏的身,指著她怒喝道:“你喪盡婦德,敗壞門風,有何冤屈可言,當真是不要臉!”說罷,沈氏又望著神婆,“你還等什麼,這等惡靈,還不快些料理了她!”

 

哪只神婆卻對沈氏的話充耳不聞,反而道:“此靈怨氣太盛,本神亦奈何不得,須得等其怨氣散盡之後,方可下手驅離。”說罷,她又指著柳氏道:“呔!你這惡靈,到底有何冤屈,要冒著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之苦,上凡人的身來鳴冤!”

 

“無常大人,小女冤枉!小女好大的冤枉!”柳氏哭喊道:“小女並非喪盡婦德,敗壞門風之人,小女實實在在是被人冤枉的啊,那人陷害小女,又暗中指使魯平毀了小女的清白,才惹出了之後這許多事端來,小女有錯次不足惜,可留此惡毒陰狠之人在府中,若是他日害到了父親和祖母身上,小女才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呀!”

 

“哦?”神婆眉毛一揚,“既然你有冤屈,那本神自當為你鳴冤,你可知道到底是何人如此陰狠毒辣,要這般加害於你?”

 

“知道!”柳氏不停點頭,“此人心眼極壞,卻總愛在父親和祖母面前裝出一副謙笑躬卑的模樣,卻是實打實的笑裡藏刀,小女冒著大不諱從黃泉路上爬回來,便是要在父親與祖母面前,揭穿此人的真面目!”

 

神婆又道:“那你可知此人是誰,不妨當場指出來,好讓本神替你沉冤昭雪。”

 

“此人就是……”柳氏目光環視了眾人一圈,最後死死地頓在寧淵身上,指著他尖叫道:“害我的人就是他!”

 

063 妖魔現形

 

見所有人都順著柳氏的手望著自己,寧淵卻也不出聲反駁,只站在那裡,用一種好笑中帶著憐憫的目光望著柳氏。

 

“你既然是無常,還不快將這傢夥收了去!”沈氏重重跺了跺手上的拐杖,朝神婆道:“莫非你身為一個陰司神,竟然連小小的怨靈都對付不了嗎!”

 

“凡人,我方才已經說過了,此靈怨氣太重,本神無可奈何,只有想方法助其將怨氣散去,本神才可將其重新引回黃泉路。”神婆搖頭晃腦,念念有詞道:“方才此怨靈已經表明了她的冤屈,本神以為,汝等需速速為其平冤,否則此女魂魄不寧,怨氣積聚,對活在這宅子裡的人來說都極為不利,實在是大凶,大凶啊!”

 

“什麼?”聽到大凶兩個字,沈氏臉上一片蒼白,“那……那要如何為她平冤?”

 

“這個簡單,此靈既然已經指出了那害他之人,想來只要將此人發落正法,自然可以平復此靈心中的怒氣與怨氣。”神婆也指著寧淵,“便請汝等速速將此人發落了,而後吾自然可以將此怨靈收了去!”

 

“這……”沈氏不由得猶豫起來,她年紀大了,本就對鬼神之說深信不疑,柳氏與那神婆又一唱一和演得惟妙惟肖,加上那神婆在江州城裡還有些名望,她拿不定主意,便看向寧如海,寧如海也有些驚疑不定,對於柳氏和神婆所言,他並非全信,可也有種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尤其是方才神婆還說,如果不幫“甯萍兒”平冤,其魂魄不寧會鬧得家宅大凶,這還了得,他可不會為了寧淵一個人,而讓寧府所有的人都跟著冒險。

 

反正寧淵也好幾次忤逆過他這個父親,甯如海對寧淵決計稱不上喜歡,更別說如他對甯湘與甯萍兒一般那樣寵愛了,便要讓下人將寧淵拿住再看看情況,怎料他正要下令,卻見著寧淵邁步自己走了出來,對著他和沈氏一躬身:“父親,祖母,能否讓淵兒對‘萍兒妹妹’說幾句話?”

 

“你這傢夥,將我害死了,現下又想來討饒嗎!我告訴你,我就算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柳氏還不待寧如海與沈氏開口,就已經張牙舞爪地朝寧淵撲過來,似乎想要去掐他的脖子。

 

可憐柳氏一直以為寧淵不過是個還未成年的文弱書生,壓根不知道他身懷武功的事,本想著自己這般撲上去,總能先讓他吃點皮肉苦頭,哪知寧淵動作卻比她更快,柳氏手指離寧淵的脖子尚有三尺遠,寧淵已經毫不客氣地一腳踹上了她的胸口。

 

柳氏兩眼一黑,只覺得心窩子傳來一陣鑽心的痛,疼得她當即便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捂著胸口直抽搐,臉色青紫一片,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寧淵動作卻沒停,竟然也學著周石的模樣抓住柳氏的髮髻,將她身子半拎了起來,然後掄起巴掌,毫不客氣地對著柳氏一張保養得細皮嫩肉的臉就是一番左右開弓,直打得她哇哇亂叫,很快雙頰上就佈滿了通紅的巴掌印。

 

“寧淵你在做什麼!還不快放開你柳姨娘!”寧如海怒吼了一聲。

 

甯淵聞言,總算停了手,毫不客氣地將一張臉已經腫得如包子般的柳氏扔在地上,才轉身對寧如海道:“父親失言了,淵兒打的可不是柳姨娘,淵兒只不過是在教訓自己不成器的妹妹而已。”

 

寧如海一滯,似乎才想起來柳氏如今是被甯萍兒“上身”的狀態。

 

見寧如海不說話,寧淵便低下頭,居高臨下望著柳氏,怒喝道:“你這該死的丫頭,不知廉恥污蔑家門名聲,本就罪有應得,怎料下了黃泉還要跑回來禍害人間,如此不知悔改,虧得祖母原本寬宏大量給你辦了葬禮,又讓你的牌位得以入家族祠堂,如今看來,你壓根就不配!”

 

“你,你害死了我,我是回來伸冤的!”柳氏完全料不到寧淵不光沒被她唬住,反而在打了她一通後,又反過來疾言厲色地教訓她,實在是又急又怒。

 

“我害你?伸冤?你所犯下的罪行世人有目共睹,你純屬自作孽不可活,又有何冤可伸!”寧淵說完,又回頭沖那神婆道:“敢問無常神,方才你可是曾說,甯萍兒冤屈如果不平,會鬧得家宅大凶?”

 

那神婆也被寧淵氣勢逼人的表情給駭住了,一時有些結巴起來,“是……是這樣沒錯……”

 

“哼,沒想到你活著的時候不知廉恥,如今死了卻更加的不知廉恥。”甯淵冷哼一聲,對柳氏繼續道:“你自小生在甯府,長在甯府,父親生你養你,祖母疼你憐你,一輩子錦衣玉食,吃穿無憂,就連你曾經犯下的種種錯處,父親都寬宏大量,不曾重責於你。此次你犯下滔天大錯,受天下人辱駡,原本便死不足惜,你若是死不瞑目,認定自己是被三哥我所害,那儘管只沖著我來便是,為何要將整個寧家都弄得家宅不寧?父親和祖母到底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要這般禍害我寧家!?”

 

甯淵一席話像連珠炮一樣,轟得柳氏應接不暇,她只能乾巴巴地張嘴辯駁,“我不是,我,我沒有……”

 

“陰司神親口所說,豈能有假?”寧淵一指不遠處正膛目結舌的神婆,“甯萍兒,你當真愧對身為寧家的人!活著的時候你不給家門添福祉,弄得家門臉面喪盡,如今死了竟然還不甘心,妄圖以怨氣汙了家族福祉,對父親與祖母不利,如此不知檢點,不思悔改,不守孝道的惡毒女子,我寧家,豈能容你!你的牌位,又豈能繼續擺在家族祠堂的案桌上,受我寧家香火!”

 

柳氏徹底傻了,他原本給神婆送了一大筆金子,讓她與自己沆瀣一氣,演了這麼一出鬼上身的把戲想要坑寧淵一把,怎料寧淵居然能隨手拎了一個大帽子便扣過來,將她罵得狗血淋頭不說,看模樣竟然還要將甯萍兒的牌位從家族祠堂裡給挪出去?

 

沈氏也明白過來,是了,甯萍兒怎麼說也曾經是甯家的晚輩,如今成了鬼一樣是晚輩,不給家門謀福祉倒也罷了,反而借著身懷怨氣的名頭上了柳氏的身,在他們一群長輩面前撒潑,還妄圖攪得家宅大凶,當真是忘恩負義,不孝到了極點,如果她真有冤屈,下令將她沉塘的可是自己,若她死不瞑目,想要報復的話,還不是遲早回來找她這個祖母索命!

 

沈氏越想,心中越是膽寒,同時對甯萍兒是徹底厭惡到了極點,當真恨不得親自到祠堂去將她的牌位給砸了!

 

“陰司神,你當真是受不了這個不孝的怨靈嗎?”寧淵看著神婆,“也罷,你若是不能,那我便越俎代庖一回,今日我定要叫這個甯家的敗類魂飛魄散不可。”說完,寧淵又看向周石,“你去廚房,給我取五個大碗公的雞血來!”

 

周石立刻領命去了。

 

柳氏和神婆都呆在原地,不明白寧淵到底要搞什麼名堂,沈氏定了定神,問道:“淵兒,你說你能處置這冤魂?”

 

“祖母安心,這等不孝怨靈,連老天都容不下,又怎麼能翻起風浪來!淵兒從前見書上說過,若碰上怨靈上身,需要灌下五個大碗公的雞血,再重打五十大板,雞血能驅邪,可阻斷怨靈的五感,讓她沒辦法再上人身,五十大板之後,便可將怨靈從柳姨娘體內打出來,同時讓其魂飛魄散!”

 

“簡直胡鬧!”寧如海一拂袖,對寧淵吹鬍子瞪眼道:“你柳姨娘的身子,哪裡能受五十大板,你是想要她的命不成?”

 

“父親,如果不讓怨靈趕緊離開柳姨娘,停滯得久了,它便會慢慢地吸幹柳姨娘的陽氣,那才是真真正正地害了柳姨娘啊!”寧淵一抱拳,“父親,此事決計耽擱不得!”

 

“沒錯,淵兒說的對。”沈氏怕“甯萍兒”回頭會來找她,也道,“無論淵兒的方法有沒有效,總要試一試,不然連陰司神都奈何不得的怨靈,難道還有別的方法除掉嗎。”

 

柳氏現在才反應過來,什麼?寧淵要給她灌雞血?還要打她五十大板?這還了得!寧湘只是三十大板屁股上就皮開肉綻,她要是被打五十大板哪裡還有名在!

 

可是事已至此,她又不知道該怎麼為自己辯駁,總不能說她壓根就沒有上身,之前是在演戲吧。

 

她只好不停地對那神婆使眼色,意思是讓神婆將寧淵攔下來,可從方才到現在,他們就一直被寧淵牽著鼻子走,神婆就算有心要替柳氏解圍又能怎麼辦,之前她可是親口說的,她這位“陰司神”對柳氏身上的“怨靈”沒辦法呀!

 

周石動作快,立刻便用燒水的銅壺拎了整整一壺雞血來了,廚房裡每日都要殺雞,這些東西可是隨時都有。

 

甯淵一指柳氏,“給她灌下去!”

 

周石得了令,壓根不會同柳氏客氣,見柳氏想要逃跑,又伸手拽住她的頭髮將她拖了回來,然後將她壓在地上,膝蓋頂著柳氏的胸口,左手捏住她的面頰強迫她張嘴,右手將銅壺的壺嘴塞進柳氏的嘴巴裡,就是一通狂倒。

 

還帶著溫度的腥臭血液瞬間便湧進了喉嚨裡,直嗆得柳氏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她拼命掙紮著,搖著腦袋,想把嘴裡的壺嘴弄出去,可比力氣,他一個常年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哪裡比得過身強力壯的周石,不光掙脫不開,反而因為動作太大,喉頭一滾,喝得更多了。

 

“我……不……萍兒……”柳氏被灌得眼淚不停湧出來,雙手不停地在地上抓著,直抓得指甲稀爛,她想辯駁自己不是甯萍兒,自己是三夫人,可即便勉強吐出了幾個字,也被淹沒在大口大口的雞血裡,柳氏只覺得肚子都要被這腥臭的液體灌滿了,有些甚至因為來不及吞下,還從她的鼻孔裡流了出來。

 

“行啦行啦!怨靈已經走啦!快住手呀!”直到這個時候,神婆才像抽了筋一般渾身一震,三兩下跑上前,一邊叫著一邊想搶過周石手裡的銅壺,周石佯裝著掙紮了幾下,見整整一壺的雞血都灌得差不多了,才悄然鬆開手,任由神婆將銅壺搶了過去。

 

“咦,陰司神你說怨靈已經走了嗎?”寧淵故意露出奇怪的表情道:“這還沒開始打板子呢,難道只是一點雞血,就將怨靈灌走了?”

 

“走啦!走光啦!”神婆自己也顧不得作出那股腔調了,現在只擔心柳氏如果出了什麼事自己該付給自己的銀子會拿不到手,那可真是得不償失。柳氏趴在地上幹嘔了幾下,明明感覺滿肚子滿臉都是腥臭的雞血,可卻吐不出來,只能不停喘氣。

 

“祖母,您瞧,孫兒的法子管用吧,怨靈已經走了。”甯淵對沈氏微笑道。

 

“走了就好,當真阿彌陀佛。”沈氏拍著胸口,總算松了一口氣,壓根沒打算去管柳氏的死活。

 

柳氏心裡簡直將寧淵恨毒了,不光沒有做弄到他,反倒自己喝了一肚子雞血,看著寧淵春風得意的樣子,柳氏簡直咬碎了一嘴的牙齒,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神婆,壓著聲音道:“如果今日不能將那小畜生收拾了,你一兩銀子都別想拿到!”

 

神婆臉色一僵,心裡叫苦不迭,方才的場面已經叫她看出來了,這家人的三少爺絕對不是省油的燈,而且看情形這寧府的形勢也頗為複雜,早知道她就不該貪圖那點銀兩來趟這趟渾水,可如今該說的話該演的戲都弄了一遍,如果拿不到銀子,那她之前不是白乾了,她裝神弄過這麼多年,可從來沒做過賠本的買賣,便咬著牙,抬頭看著寧淵,用力喝道:“哎呀,那怨靈現在在你身上!”

 

柳氏對神婆的話十分滿意,寧淵這小畜生居然這般對待自己,現在定然也要讓你嘗嘗這喝雞血的滋味!

 

寧淵揚起眉毛,心道這三夫人當真是不知死活,事情都到這個份上了還鬧得沒完,也不嫌累,他剛要說話,寧府看門的家丁卻匆匆跑了過來,沖寧如海道:“老爺,靈虛尊者來了!”

 

寧如海眉毛一跳,沈氏則猛然抬起頭,滿臉驚喜道:“你說什麼,靈虛尊者來了?”

 

下人趕緊點頭,“是呀老夫人,尊者就在門外候著呢。”

 

“糊塗東西,還不快將尊者請進來!”沈氏喝罵了那下人一句,竟然不再管前院裡這通鬧騰得正歡地場景,杵著拐杖就朝門外行去,看情形竟是想去親自迎接。

 

下人不敢怠慢,立刻小跑著出了門,片刻之後,帶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走了進來。

 

走在前方的老和尚只穿著一件灰色的僧袍,模樣有些發福,瞧上去慈眉善目的,眉毛與鬍子已經全白,年紀應當不小了;背後那人亦是粗布麻衣,戴著斗笠,背著包裹,看起來像是老和尚的隨從。

 

沈氏見著老和尚,臉上難以掩飾激動地神色,就要俯身拜下去,“老身見過靈虛尊者。”

 

靈虛尊者是玉靈山靈虛寺的主持,也是江州地界百姓們公認的得道高僧,不光醫術了得,也會觀天象,測命數,即便在達官貴人中也很有名望。

 

“老夫人,使不得,可使不得!”老和尚立刻托住沈氏的胳膊,連連推辭道:“貧僧哪裡敢受老夫人如此大禮。”

 

“尊者當然受得,多年前老身患病,若非得了尊者診治,哪裡還容老身活到現在。”沈氏臉上滿是恭敬的表情,“前些日子老身曾差人上靈虛寺,想請尊者下山做一場法事,怎料寺院的僧人說尊者遠遊去了,原本老身還懊惱的很,尊者今日怎的來了?”

 

老和尚臉上僵了一下,不過很快又笑道:“貧僧不過是正巧遠行回來,剛剛入城,見甯府上方彌漫著一股清靈之氣,便起了興致打算過來看看。”

 

“清靈之氣?”沈氏一愣,“尊者莫不是看錯了,我們府上如今正逢怨靈作祟,哪裡來的清靈之氣?”

 

“怨靈?老夫人你莫不是在說笑吧。”老和尚捋了捋鬍鬚,“可我瞧你們寧府上下乾淨得很,並無怨靈作祟。”

 

“沒有?”沈氏狐疑地回過頭,看向在那邊臉色僵硬的神婆與柳氏,“今日是我那個不檢點的孫女頭七,便請了神婆來開壇做法,怎料那不孝女居然還有臉借身還魂,搞得家宅不寧雞飛狗跳,尊者您來得也巧,便也請您看看吧,若是當真有怨靈作祟,還望尊者廣施佛法,給收了去。”說完,沈氏便領著靈虛尊者與那名隨從走到神婆身邊。

 

甯如海與在場諸人見了靈虛尊者,無一人敢怠慢,全都合掌見禮,老和尚與他們一一見過,目光才落到神婆身上,道:“可是你說這府邸裡有怨靈作祟的?”

 

神婆自然知道靈虛尊者的名號,不過她一貫幹的是招搖撞騙的行當,即便有些心虛,可還是硬著頭皮梗著脖子道:“沒錯,此刻怨靈已經上到三少爺身上去了,本神正要做法驅邪,尊者可有指教?”

 

老和尚的目光又順著那神婆落到了寧淵身上,驀然間愣了愣。

 

而寧淵卻沒看老和尚,而是把目光落到跟在他背後的隨從身上。

 

可疑,實在是可疑,那隨從無論是從身高與身形上,都與寧淵的一個熟人實在是太像了。寧淵正想著,那人卻好像察覺了寧淵的疑惑般,悄悄將斗笠往上抬了抬,露出半張臉來,對寧淵彎了彎眼角。

 

果然是他,寧淵不禁露出一種荒謬的表情。

 

老和尚整了整臉色,上下打量了寧淵一眼,道:“這位少年氣息中正平和,渾身上下還縈繞著一番祥和之氣,更隱含文曲星之象,命格當真是不錯。”

 

說完,老和尚又轉身看向神婆,“哪裡來的怨靈?”

 

那神婆著實料不到老和尚會這般與她唱反調,不過她原本就是在裝神弄鬼,靈虛尊者的名頭實在是太響,他都說沒有,自己如果硬要說有,簡直就是在砸自己的飯碗,忙道:“沒有,沒有,其實我話還沒說完,怨靈方才就已經走了。”說完,神婆又對沈氏道:“走得乾乾淨淨的,如今府上的氣息風水好得不得了,老夫人儘管安心吧!”

 

沈氏卻沒理她,而是望著老和尚道:“尊者方才說什麼,您說我這孫兒,命格裡有文曲星之象?”

 

“自然是有,此點貧僧還是不會看錯的。”老和尚輕撫著鬍鬚道。

 

“文曲星……文曲星……莫非是淵兒今後能高中狀元!”沈氏喜不自勝,臉上一陣潮紅,好像得了老和尚這句話,寧淵便已經將住狀元拿到手了一般,“這可是大好事,大好事啊!”她這般說著,竟然完全將神婆之前說的話給拋諸腦後了。

 

神婆杵在那,臉色僵硬得不行,知道有那老和尚在這裡,自己是無論如何都裝神弄鬼不起來了,為了自己今後的名聲著想,還是早些離開為妙,於是瞧著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氏和靈虛尊者身上,沒有人注意自己,她悄悄收拾了東西,竟連酬勞都未拿,就偷偷摸摸地走了。

 

柳氏癱坐在那裡,她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光半點沒成事,還害得自己喝了一肚子的雞血,氣得兩眼一翻,又暈了過去。

 

“老爺,老夫人,三夫人暈過去了。”有下人喊道。

 

沈氏這才落下目光打量柳氏,見她模樣實在狼狽,臉上和裙子上都沾上了血跡,散發著陣陣腥臭的味道,忙用手帕捂住口鼻,滿臉是險惡的表情。

 

還不待沈氏說話,寧如海便喝道:“這般醜態百出,著實讓人不省心,暈了就快帶下去,也看好祠堂,別再讓這婆娘隨便跑出來鬧騰!”方才柳氏與神婆一唱一和,能瞞住偏信鬼神的沈氏,卻也惹得寧如海起了疑心,他一直沒出聲,便是想保全這位三夫人最後的臉面,哪只她竟然一次比一次還要丟臉。

 

有個因為不檢點而被沉塘死了的女兒,現在為娘的也是這番德行,若是被有心人探聽到了,拿來作為上奏和彈劾自己的軟肋,影響到自己的仕途,豈不是麻煩得很?

 

寧如海臉色陰沉,忽然間一個想法從他腦子裡冒了出來,當真要休掉這婆娘嗎?

 

064 命格之說

 

靈虛尊者與沈氏寒暄了一陣,沈氏有心要在壽安堂裡擺上一桌齋宴,請靈虛尊者留下用一餐便飯,哪只那老和尚卻道:“老夫人不必麻煩了,貧僧還需回山去,不便久留,現下若是不叨擾的話,貧僧還想見見府上的唐夫人。”

 

“唐夫人?”沈氏一愣,想了一會,才領會到靈虛尊者指的是唐氏,道:“尊者怎麼會想要見她?”

 

“聽說那位唐夫人身子不好,貧僧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想去瞧上一瞧。”靈虛尊者合掌一禮,“還請老夫人允准。”

 

沈氏心裡咯噔一下,唐映瑤不過是府裡的一個侍妾,出身又低賤,瞧靈虛尊者的意思是有人來請他給唐映瑤診脈,到底是什麼人有這般大的面子?

 

沈氏心裡雖然嘀咕,但面上卻沒露出來,而是立刻道:“這有什麼允准不允准的,我現在就差人將她叫來。”說罷,沈氏朝羅媽媽吩咐道:“你去一趟湘蓮院,把唐姨娘請過來。”

 

靈虛尊者搖了搖頭,“不用了老夫人,既然是探病診脈,這裡人多嘈雜反而不好,還請老夫人差人領一領路,將貧僧帶去便是。”

 

“既然如此,淵兒,你便帶尊者前去看看你娘吧。”沈氏朝寧淵揮了揮手,同時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厲害,這靈虛尊者不光要替那唐映瑤瞧身子,居然還提出自己親自過去,想來請動他的人面子不小,難道唐映瑤會有什麼不顯山露水的富貴親戚不成?

 

甯淵領了沈氏的命,即便他同樣也心裡奇怪,還是乖乖地在前邊帶路,領著靈虛尊者和他那名“隨從”出了前院,在前往湘蓮院的路上,寧淵眼角一直不自覺地偷偷打量那名“隨從”,可那“隨從”卻一直是眼觀鼻鼻觀心地走路,似乎沒有要同自己說話的意思,寧淵便按捺住性子也沒開口,到了湘蓮院,正巧碰上唐氏帶著個丫鬟親自在院子裡的水井旁洗菜,見寧淵帶了個老和尚來,她先是一愣,然後才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站起來怔怔道:“莫不是靈虛大師?”

 

“自當年一別,已是許多沒見過唐夫人了,夫人別來無恙?”靈虛尊者合掌一禮。

 

“這……我哪裡敢擔得起大師稱一聲夫人。”唐氏也趕緊還禮,同時對寧淵道:“快請大師進屋裡上坐,我一會就過來。”說罷匆匆進了廚房,想來是脫圍裙去了。

 

見唐氏和靈虛大師似乎是老相識,寧淵的疑惑更深了,他將老和尚迎進屋裡,添上茶水,又對那隨從道:“你要將這玩意戴到什麼時候?”

 

呼延元宸這才將頭上的斗笠摘了下來,笑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同我說話呢。”

 

寧淵搖搖頭,雖然不明白呼延元宸到底在搞些什麼,但他到底是跟著靈虛尊者來的,來者是客,便也給他添上茶水。

 

這時唐氏進來了,她進門後二話不說,理了理裙擺便朝靈虛尊者跪了下去,“當年大師的救命之恩至今無以為報,請大師受民婦大禮。”磕了一個頭後,她又對寧淵道:“淵兒快來向大師行禮,當年為娘在懷著你的時候,若非沒有大師救命,只怕咱們母子二人早已不在這世上了。”

 

寧淵愣了愣,隨即立刻想到,寧沫在來找他結盟的時候曾經對她說過,柳氏在懷著他時曾經身中寒毒,險些一命嗚呼,可照寧沫的說法,唐氏是因為孕婦的血能夠克制寒毒,才可以不藥而愈的,寧淵後來曾經找府上一些老僕人探聽過一二,發覺寧沫所言確實屬實,就沒有再找唐氏求證,可現在聽了唐氏的話,寧淵忽然想到,難不成當初唐氏並非不藥而愈,而是另有隱情?

 

但想歸想,寧淵這人一貫恩怨分明,立刻就跟著在唐氏身邊跪下了。

 

呼延元宸臉色同樣是疑惑不已的表情,似乎完全沒料到這一茬。

 

“當年之事,貧僧只不過是略盡綿力,夫人得以順利產子,是夫人福氣所致。”靈虛尊者起身將唐氏扶了起來,又看向寧淵道:“果然,這位公子便是那時候夫人產下的孩子嗎。”

 

“是啊。”唐氏點點頭,又對寧淵道:“淵兒,大師是你我的救命恩人,娘當初懷著你的時候,原本生了一場大病,後來雖然得以病癒,身子卻一直不適,直到後來上靈虛寺進香時,才被大師看出了因為我之前的病,胎像已經岌岌可危,甚至影響到了母體,若非大師出手救治,只怕待到娘生產的時候已是一屍兩命了。”

 

原來還有這一茬,寧淵點點頭,又恭恭敬敬地朝靈虛尊者磕了個頭。

 

“少年,你也快起來吧,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當初你娘既然能遇到貧僧,自然是你命不該絕,倒也不必感謝貧僧。”靈虛尊者捋了捋長須,“何況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貧僧方才也說過了,少年你命格奇佳,隱含文曲星之象,預示你命裡將有富貴命與大福祉,這可是萬裡挑一的好命格啊。”

 

寧淵站起身,“多謝尊者吉言。”

 

若是方才從前,甯淵其實不怎麼相信這些命格之說,可當他死而重生之後,對於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他卻持有了一種保持態度。

 

“少年若是不介意,可否再讓貧僧瞧一瞧手相?”靈虛尊者忽然又道。

 

“自然沒什麼不可以。”寧淵伸出白皙的手掌,靈虛尊者握住了細細打量,寧淵一直觀察著對方的表情,卻見他臉上表情完全沒變化,甚至連眼神都透不出情緒,末了,只是點點頭,鬆開了寧淵的手。

 

“少年,可否與貧僧借一步說話?”

 

靈虛尊者忽然提出的要求讓寧淵一愣,也讓唐氏好奇道:“大師,淵兒的手相不好嗎。”

 

“只是貧僧有幾個問題問一問罷了。”靈虛尊者又捋了捋鬍鬚,“貧僧有幾點疑惑,還望少年能替貧僧解答一二。”

 

“既然如此,便請大師跟我來吧。”寧淵點點頭,領著靈虛尊者到了院子東邊的一間偏房裡,關上門,才道:“大師有何想問的?”

 

“其實從貧僧見到少年你的第一眼開始,貧僧便想問了。”靈虛尊者站在房間正中,也不坐下,而是望著寧淵沉聲道:“你明明活著,為何身上卻盡是死人的氣息。”頓了頓,靈虛尊者又道:“或者說,你明明應當已經死了,卻為何還活著?”

 

寧淵身子一顫,卻強迫自己鎮定,望著靈虛尊者道:“大師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覺得我是妖物不成。”

 

“並沒有,貧僧只是好奇而已,因為貧僧絕對不會看錯,你有一隻腳分明已經踏入了鬼門關,另一隻腳卻踩在生死邊界線上,保持著一種或生或死,非生非死的狀態,貧僧活了數十載,還是頭一次見到少年你這樣的人,是以才十分好奇。”

 

“大師在說什麼,請恕我聽不懂。”寧淵深吸一口氣,“大師能否再說得明白一些。”

 

靈虛尊者卻搖了搖頭,“貧僧也十分不解,少年你的面相確有文曲星之象,亦有大富大貴的命格,但是卻從中間生生斷開,以致之後的命格十分模糊不清,而你的手相卻更讓貧僧驚異,因為從你的手相上看,卻又是另一條與面相完全不同的命格,那條命格表明,你會半生淒苦,多災多難,並且……”靈虛尊者頓了頓,才繼續道:“並且數年之後便會死於非命。”

 

“世上從來未曾有過擁有兩種命格之人,加之少年你這種奇異地非生非死狀態,著實讓貧僧詫異了。”靈虛尊者道:“少年你當真不能為貧僧解惑嗎,或者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奇異狀態?”

 

“我……我不知……”寧淵努力維持著臉上的表情,可他心裡已經掀起了滔天巨浪,因為這靈虛尊者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再明白不過了。

 

或生或死,非生非死,莫非是指他原本就該在上輩子被燒死在火刑架上,如今卻重生回來的事?兩條命格,一條淒苦,一條富貴,上輩子,他便是一輩子淒苦無依,最後也不得善終,如今自重生回來後,境況同上一世相比已是大不相同,莫非命格之說,便是在指這個?

 

但是他不能說,畢竟這樣的事情說出來太匪夷所思,而且他與這位靈虛尊者並不熟稔,也沒有隨隨便便就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他的道理。

 

可寧淵自己也有些疑惑,照方才靈虛尊者所說的,自己這條富貴的命格,是從中間斷開的,按照常理推斷,莫非在這一世,他也會有度不過去的劫難嗎。

 

“也罷,無論你知不知道,貧僧不過是好奇才有此一問,的確,命格一事玄之又玄,老衲主修佛法,涉獵並不高深,或許是老衲看錯了也說不定,可他日若是少年你遇上了有精通命理相術之人,務必要請其幫你細看一番。”靈虛尊者道:“因為貧僧放才也發現,少年你兩條命格其實有一處交匯的地方,便是你上命格的中斷點,也是你下命格的死亡點,之後便不再有雙命之象,但卻仿佛有一層迷霧擋著,致使之後的命格十分模糊不清,甚至後邊還有沒有命格延續,貧僧以為,此處當是你命格中的一處打劫,若是能安然度過,則命格自然能延續下去,若是度不過……”

 

靈虛尊者沒有繼續往下說,但寧淵能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度不過,那往後的命格自然也就沒有了,說白了,就是死路一條。

 

“多謝大師提醒。”寧淵頓了頓才道:“我會多加小心的。”

 

靈虛尊者點點頭,不再多說,看模樣是打算出去,寧淵趕緊替他開門,結果他剛把門一打開,就看見了正好站在門口,一臉尷尬的呼延元宸。

 

“我,我只是路過。”呼延元宸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為自己偷聽的行徑辯解,寧淵卻壓根沒有要理他的意思,一伸胳膊將他從門邊隔開,好讓靈虛尊者出去。

 

“大師,你還要去給唐夫人診脈吧,我便在這裡等你好了。”呼延元宸沖著靈虛尊者的背影道了一聲,見寧淵也打算跟著過去,他忽然拉住寧淵的胳膊,將猝不及防的寧淵扯回房間,然後還順手關上了門。

 

“你做什麼!”寧淵拂了拂被扯皺了的袖擺,沒好氣地看著他。

 

“我只是問問你,方才大師說的難不成都是真的?”呼延元宸瞪大了一雙眼睛看著他。

 

“什麼真不真的,那種東西你也信?”甯淵白了呼延元宸一眼,“還有,你家裡人難不成沒教過你偷聽人牆角是種很失禮的行為嗎?”

 

“我哪裡是偷聽。”呼延元宸不自然地將眼神挪開,“你們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我聽力又向來不錯……”

 

“所以你是正大光明的聽了?”寧淵抱起雙手,“我說皇子殿下……”

 

“呼延。”呼延元宸卻正過臉來糾正他,“莫非每次見面甯兄都要我刻意糾正一下你對我的稱呼不成。”

 

“好吧,呼延兄。”寧淵聳了聳肩,“不過話說回來,命格那種不靠譜的東西先放在一邊,你怎麼還在江州,沒有和景逸一同回華京去嗎?還有那個靈虛尊者又是怎麼回事?”

 

景逸自從上回被寧沫驚嚇了一通後,因為受的刺激實在不小,竟沒有當面來同寧淵告別,只給他留了一封書信就回華京去了,寧淵本以為呼延元宸會和他一同回去。

 

“我為何要同景逸一起走?”呼延元宸卻奇怪道:“他來江州是為了追求她的神仙姐姐,我卻純粹是來遊山玩水的,何況華京中又沒有我的家人,既然沒有人拘著,我自然是想在哪裡就在哪裡,至於靈虛尊者。”呼延元宸頓了頓,忽然露出帶有些微自豪的笑容,“我要說我與靈虛尊者是老相識了,你可相信?”

 

寧淵看了他一會,一言不發地越過他向門口走去,看情形竟打算直接出門。

 

“你不相信?”呼延元宸一個閃身又擋在了寧淵身前,“我說的可是真的,我幾年前到江州來的時候就與靈虛尊者是酒友了,只不過那時候我初來乍到,還不知道這靈虛尊者的名號在江州如此出名而已。”

 

“酒友?”寧淵總算抬起了頭,“你打量著蒙我不成,靈虛尊者是出家高人,怎麼可能喝酒。”

 

“你要是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呼延元宸抱著手,斜靠在門邊,滿臉是無可奈何的表情,“如果他不是個酒鬼,也就不會因為怕我把他愛喝酒的毛病抖出去,而匆匆從外邊趕回來陪我走這一趟了。”

 

寧淵聽明白了,他愣了愣,“你是說,靈虛尊者當真是你請來的?”

 

“這是自然,我也不相瞞你,原本是打算來請他替你解圍的,只是想不到在我們趕到之前,你自己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呼延元宸回憶起他剛跟著靈虛尊者走進寧府的時候,三夫人柳氏渾身狼狽滿臉雞血躺在地上的模樣。

 

“你……”寧淵上下看了呼延元宸一眼,“你怎麼會知道這裡的事情,莫非你還會算卦不成?”

 

“呃。”呼延元宸臉色一滯,表情現出一瞬間的尷尬,想了想,方才有些心虛地道:“只不過是你那個二哥去找神婆時,被我無意間撞見了而已……”

 

“是嗎,那還真是巧。”

 

“我見他們要接著裝神弄鬼的手段來對付你,哪裡能夠坐視不理,便想著將靈虛尊者請來拆穿他們。”呼延元宸一邊說一邊看著寧淵,“你現在心裡莫不是在罵我多事吧。”

 

甯淵略微抬頭看著呼延元宸,他心裡實在是拿不准這位呼延皇子到底在想些什麼,上一會在街上碰到刺客,也是他半途中突然出現,寧淵感覺有些怪異,他的確應當罵這人多事的,自己與他非親非故,無端地獻什麼殷勤,難道他不知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嗎。

 

但自己要是當真如此說,呼延元宸會反駁什麼話寧淵都能猜出來,不外乎是“對朋友就要兩肋插刀那一類”,反正他也已經說過許多遍了,雖然自己到現在,似乎都不曾有將這位皇子當成朋友過。

 

罷了。寧淵搖了搖頭,說到底,呼延元宸也是一片好心,他三番兩次地幫助自己,自己又怎麼能表現得太不近人情。

 

“謝謝。”寧淵輕聲說。

 

呼延元宸原本已經做好了被寧淵奚落地準備,冷不丁聽見道謝的話,他臉色頓時僵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甯淵,“甯兄你說什麼?”

 

“我說,謝謝。”寧淵又重複了一遍。

 

“不……不用。”呼延元宸尷尬地將手抬起來擺了擺,寧淵的反應實在是出乎他的預料,“你不嫌棄我多事就好。”

 

此時一個丫鬟推門進來,對寧淵福了福身道:“少爺,大師要走了,姨娘讓你同她一起去去送一送。”

 

甯淵看了呼延元宸一眼,“你也一同走嗎。”

 

“事情辦完了,總不能一直留在這裡,為了請動靈虛尊者,我還允了他幾壇好酒,得去兌現了承諾,免得他說我誆他。”呼延元宸重新將斗笠戴上,又道:“若我得了空,便再來找你。”

 

你來不來我當真無所謂。寧淵心裡是這麼說的,但事已至此,他總不能將這句話說出口來拂呼延元宸的面子。

 

“還有。”呼延元宸走了兩步又停下,轉過身來,斗笠下邊一張俊臉露出凝重的神色,“你當真要小心你的二哥。”

 

“此事不牢你掛心,若他再弄什麼手段,也不過是自己找死而已。”甯淵顯然沒講寧湘當做一回事,呼延元宸點點頭,迅速出了門,跟在靈虛尊者背後,由唐氏和寧淵一路送出了寧府的大門。

 

呼延元宸已經在門外備好了馬車,由他的屬下駕車一路朝城外行去,他還得將靈虛尊者送回寺裡,如今天色已晚,更耽擱不得。

 

車上,呼延元宸盤腿坐著,用手撐著下巴,一路是若有所思的表情,靈虛尊者念了一會經,終是開口嗔怪道:“你這小子,若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便是,那模樣貧僧看著都著急。”

 

“大師,你方才對甯兄說的那些話,當真不是在嚇唬他麼。”呼延元宸回過頭,神色認真,想不到竟然在想著這種事。

 

“哼,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閒時雖然喜歡小酌兩口,但也絕沒到會說胡話的地步。”靈虛尊者輕哼一聲,“倒是你這小子,陪你喝上幾回酒,倒拿著雞毛當令箭,開始算計起貧僧來了,當真可惡,若不趕緊將你允諾的那幾壇老酒兌現了,今後便別想再踏進我靈虛寺的門!”

 

“若真是這樣,那甯兄弟他……”

 

“怎麼,你倒是如此關心那名少年,可我瞧他與你關係,卻是沒有你表現出來的這般好啊。”靈虛尊者半閉著眼睛,斜斜看了呼延元宸一眼,“不過有關那名少年命格之事,你也不必太往心裡去,天上星宿都在不停運轉,天象也一日三變,這命格又豈有一成不變的道理,關鍵還是要看那少年的造化如何,有些事,一眼瞧上去似乎是禍事,可又焉知,禍兮福兮,不能相互轉圜呢?”

 

“尊者說話便是高深,罷了,如果甯兄弟自己都不心急,我的確不用跟這瞎操心。”呼延元宸將目光望向窗外,“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真論起交情,我與甯兄弟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可自打他當初在大皇子那艘船上救了我之後,每次與他相遇,我就總有一種一見如故的錯覺,甚至還會時常莫名地想起他來,也不知這類心緒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尊者你曾說我會在江州遇到能相助一生的貴人,莫非那貴人就是甯兄弟?”

 

065 偽善嫡母

 

“貧僧的確說過那樣的話,但關於那少年是不是你的貴人,這個問題,你與其來問我,倒不如問問你自己。”靈虛尊者忽然笑了,“人與人之間的際遇,不外乎一個緣字,若你當真覺得與那少年一見如故,便說明你二人有緣,那他自然也有可能是你的貴人;可若你是因為貧僧曾經所說的那番話,又因為那少年有恩于你,而先入為主地認定了他是你的貴人,以至於刻意去有所接近,這便說不準了。”

 

“竟是這樣嗎。”呼延元宸垂下眼睛,露出思索的神色。

 

“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有些事情若是做得太過刻意,反而不得,何況貴人之說只是貧僧的一番推斷,他是有還是無,你當真不必太過在意,若是足夠自強,又逢天命所顧,多一兩個貴人,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靈虛尊者捋了捋長須,眼神悠遠地看著呼延元宸,“貧僧瞧你思緒似乎迷惘得很,並且居然如此在意所謂貴人之事,難道你都在大周生活了那麼多年,過往的一些事情,終究還是放不下嗎。”

 

“人有七情六欲,我沒有辦法像大師這樣做到四大皆空,一些事情,即便無數次地強迫自己要放下,也終究會有意難平的時候。”呼延元宸重新將目光挪向窗外,“而且即便我真的能放下,大師又認為,那些人會放過我嗎。”

 

“阿彌陀佛,世間諸多煩憂,不過根源於一個‘欲’字,也罷,你只但求無愧於心便是。”靈虛尊者雙掌合十念了一段經文。

 

那天晚上,寧湘悄悄跑進祠堂,來到關著柳氏的房間,柳氏早就醒來了,卻氣不過,加上喝了一肚子雞血十分難受,已經躺在那裡出氣多進氣少了。

 

見自己的親娘給折騰成了這幅模樣,寧湘不禁惱羞成怒。那神婆使他去請來的,為了避嫌,所以寧湘一直沒出現,而是在外邊的酒樓裡等消息。其實她並不贊成柳氏用這種虛無縹緲的方法,也曾勸過,但柳氏失了最寶貴的女兒,已是氣得狠了,只想讓寧淵血債血償,哪裡顧得上別的,寧湘也想,這法子或許沒辦法除掉寧淵,好歹也能作弄他兩下,結果沒再阻攔,可當他坐在酒樓裡左等右等都等不來消息,正著急時,還是大夫人嚴氏差了人來找他回去,說柳氏出事了,他得立刻回去看看。

 

“那個小雜種,居然敢這樣對我。”柳氏躺在床上撲哧撲哧地喘著氣,“我一定不會放過他!絕對不會放過他!”

 

“娘,你現在還是養好身子要緊。”寧湘也氣得牙癢癢,但他也不蠢,他剛死了妹妹,自己挨了三十大板,如今柳氏也是這樣一幅德行,只怕不管是沈氏還是寧如海對他們都沒有好臉色了,而寧淵現下在沈氏面前正得臉,如果他們再繼續蠻幹下去,遲早也是挖坑給自己跳啊!

 

“你就這般沒出息嗎!娘都被欺負成這樣了,怎麼咽得下這口氣!”柳氏用力抬起手在寧湘眉心戳了一下,“你比他大了兩歲,又是府裡唯一成年的少爺,自己對付不了一個出身卑賤的傢夥便罷了,還要我這個做娘的替你沖在前面,你羞也不羞!”

 

“我……”寧湘捂著額頭,臉上現出委屈的神色,正要說話,卻見這外邊祠堂正堂的方向傳來一陣喧鬧聲。

 

“娘我出去看看。”甯湘安撫了柳氏兩句,出了偏堂,正巧見到寧淵領著好幾個下人入了正堂,他好奇之下跟過去,看見他們直上二樓,然後寧淵拿起了放置在案桌最邊沿的一個牌位。

 

那是甯萍兒的牌位!

 

“你在做什麼?”寧湘心中湧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也顧不得偷偷摸摸了,立刻出聲道:“你要把萍兒的牌位拿到哪裡去?”

 

“咦,是二哥呀。”寧淵回過頭,臉上是驚訝的表情,“整整一天都沒見著二哥,我還在奇怪你上哪裡去了呢,二哥興許還不知道,今日府上出了好大的事,可將祖母嚇壞了。”

 

“我沒工夫跟你廢話!”看見寧淵的臉,寧湘不禁也來氣,他伸手指著寧淵手上的牌位,“我是在為你,你要把萍兒的牌位拿到哪裡去!?”

 

“還能拿到哪裡去,自然是挪出祠堂,拿去扔掉了。”寧淵露出惋惜的表情,“萍兒妹妹當真是可憐,而且也蠢,非要惹得祖母不痛快,現下牌位不能在祠堂裡受族人香火,怕是只能變成孤魂野鬼了,下輩子估計也投不了什麼好胎,當真是可惜。”

 

在甯湘聽到寧淵那句“拿去扔掉”時,本就已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又聽見寧淵後邊這一句,聽著那種明著惋惜暗地裡卻是在譏諷的語氣,他火氣更是蹭蹭地往上冒,大喝道:“閉嘴!你這小子說的什麼葷話!讓萍兒入家族祠堂受香火可是父親和祖母的意思,你怎麼有膽子胡亂去動,再不放回去,當心我給你好看!”

 

“二哥,這回你可錯了,這胡亂動族人牌位的罪行,三弟我實在是不敢承受。”寧淵做出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我正是奉了祖母的令,要將萍兒妹妹的牌位挪出祠堂,不光要挪出去,還要拿出偏門,砸碎了,燒成灰,省得這類不詳之靈壞了咱們寧府的風水。”說完,寧淵又側過頭看著身邊的一位老嬤嬤。“羅媽媽,你說是不是。”

 

寧湘這才注意到,站在寧淵身邊的人,正是貼身伺候沈氏的羅媽媽。

 

羅媽媽上前一步,冷著一張臉對寧湘道:“三少爺的確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令,前來處理家務事,二少爺若是有什麼意見,自然可以去壽安堂面見老夫人,還請不要在這裡妨礙三少爺。”

 

“滾開,你個老奴婢,也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寧湘當真氣急了,將入了祠堂的牌位重新挪出祠堂,等於是要將此人從家族中除名,對於逝去的人來說已經是奇恥大辱了,更別說再將牌位砸碎了,燒成灰,這根挫骨揚灰有什麼區別!甯萍兒可是他的親妹妹,若是被這般對待了,這府裡的下人往後會如何看待他這位兄長!還不是個個都能對他蹬鼻子上臉了嗎!

 

羅媽媽是沈氏的陪嫁丫鬟,即便身為奴婢,可甯如海在她面前也是以晚輩自稱,哪裡受過這等氣,甯萍兒與柳氏接連弄得沈氏不快,羅媽媽自然連帶著對他們那一脈也起了意見,如今寧湘居然敢還喝罵她,即便她嘴上不說,心裡那股火氣卻是怎麼壓都壓不住的。

 

“二哥,羅媽媽也沒說錯,你若是有意見。自然可以去見一見祖母問個明白。”寧淵瞟了一眼羅媽媽陰沉的臉色,繼續對寧湘道:“不過話說回來,作為弟弟,我還是勸二哥你不要去祖母那裡觸黴頭,因為這將牌位挪出祠堂的事,本來祖母打算親自來做的,三弟我是見祖母年紀大了,又想著也許會有一些不識抬舉的傢夥蹦出來衝撞於她,於是才向祖母懇求,越俎代庖一回,你想想看,要祖母想親手將一個晚輩的牌位從家族祠堂裡扔出去,她老人家得生多大的氣才至於此啊。”說完,寧淵還搖著頭嘖了兩聲。

 

不識抬舉的傢夥?寧湘腦子裡轟的一聲,寧淵這小賤種在說什麼?居然說他是不識抬舉的傢夥?

 

甯淵見寧湘已經氣紅了一張臉,不光不消停,反而繼續道:“萍兒妹妹當真是可憐,她本就死得沒臉,原本牌位是不能進家族祠堂的,最後是父親和祖母瞧著她可憐,才冒著不諱保全了她死後的顏面,哪只她不光不知道感恩戴德,反而恩將仇報,都下了黃泉還不安寧,跑回來尋父親和祖母的晦氣,妄圖壞了家宅的風水與福祉,如此不敬與不孝,你說祖母怎麼容得下她,還害得母親在祖母跟前也沒臉了,當初母親苦口婆心地勸著祖母讓甯萍兒入祠堂,怎料最後卻是這樣一種結果,想想真讓人唏噓,唉。”

 

“你……你……”甯湘被寧淵掐得一句辯駁之詞都說不出來,他指著寧淵,手指不停顫抖著,寧淵卻沒再打算理他,拎著那張牌位就與羅媽媽,還有一眾隨從越過他,走了出去。

 

寧湘惡狠狠地回過頭,目光陰毒地盯著寧淵的後背,似乎想用目光在他背上灼出兩個洞來。

 

寧淵,總有一天我要親手讓你跪在我腳邊討饒!咱們等著瞧好了!

 

瑞甯院裡,大夫人嚴氏穿著身白絲錦繡金線的睡裙,懶洋洋斜倚在貴妃榻上,正品嘗著一小碗用白玉碗裝著的燕窩銀耳羹。

 

那燕窩是頂好的血燕,由燕農們采於青州臨海的斷崖邊上,因產量稀少,而且斷崖陡峭,開採極其困難,燕農若是稍有不慎便會墜崖身亡,因此價格極其昂貴,連宮中都不多見。在甯府裡,連老夫人沈氏都只有白燕可用,柳氏自詡娘家有錢,偶爾會用血燕,卻也只是一般的凡品,他們哪裡知道這種最頂級的血燕,於嚴氏來說,不過是每日養顏補身的一道小點心罷了。

 

天氣悶熱,燕窩銀耳羹湯裡被加上了冰,更顯晶瑩剔透,入口冰涼爽滑,嚴氏貼身的徐媽媽在旁邊執著扇為她扇風,嘴裡道:“奴婢瞧這大小姐新送來的血燕著實不錯,便也給大少爺送了一碗去,瞧大少爺吃著香甜,氣色也好,想來身子已是好了大半了。”

 

“湛兒得的是心疾,哪能好得這麼容易。”嚴氏輕歎了一口氣,將白玉碗擱在一邊,似是想起了什麼,“蕊兒說要找的那位大夫,如今如何了?”

 

“夫人放心,大小姐前些天不是還送了信來,說已經找這人了麼,想來用不了多久,大夫就該到了。”

 

“說是神醫,卻也不知有沒有用。”嚴氏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湛兒的病,連靈虛尊者都束手無策,只怕這所謂的神醫也是個繡花枕頭。”

 

“夫人你要相信大小姐。”徐媽媽道:“大小姐時不時就派人送這上好的血燕來,想來是最記掛夫人和大少爺,這樣的事情又怎麼會出差錯。”

 

“我就是擔心蕊兒會太過心急,才容易好心辦了糊塗事。”嚴氏搖了搖頭,“而且她總記掛著別人,卻不為自己想想,當真可氣,她嫁過去至今有三年了吧,卻一點好消息都傳不出來,再這般下去,等夫家耐不住寂寞,開始一房小妾一房小妾地往府裡接,便有得她受的。”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有丫鬟進來通傳,“夫人,老爺來了,現下已經入了院門了!”

 

“老爺來了!”嚴氏面露驚喜之色,站起身的同時,不忘將那碗沒吃完的血燕交給徐媽媽,讓她好生收好別叫寧如海瞧見,然後便穿著這麼一身睡裙,走到門邊,對著正大步過來的寧如海福身下去,“老爺要過來怎的也不讓人通傳一聲,妾身倉促了,什麼都沒準備。”

 

“不需準備什麼,許久沒來看你了,方才從門口過,便想著進來看你一眼。”寧如海臉色晦暗,想來被今天那通神婆的事情折騰得不輕,嚴氏急忙請他上座了,又對徐媽媽道:“去廚房取一碗八寶甜酪來,多擱一些安神的香片,老爺喝了也好安睡。”

 

徐媽媽立刻領命去了。

 

寧如海閉著眼睛,靠在那裡假寐,嚴氏則站在一邊,輕柔地替他揉著額角。她動作溫婉,保養有致的手指也分外柔滑,讓寧如海不禁又睜開眼,多看了她幾眼。

 

嚴氏雖然是大夫人,可寧如海卻有很久沒再她這裡過過夜了,最大的原因,不外乎是她上了年紀,論姿色比不上正當盛年的三夫人柳氏,論嬌嫩更是比不上才入府不久的姨娘莊氏,一個年逾四十的女子,確實沒什麼資本在一群嬌滴滴的侍妾手裡爭奪丈夫的寵愛,嚴氏也識大體,端著她正妻的本分,也從來不與人爭什麼,所以無論是在沈氏還是在寧如海眼裡,她一貫都是端莊賢慧的典範。

 

現下寧如海最為寵愛的三夫人柳氏卻屢屢讓她失望,難免讓她對荷心苑這個曾經的溫柔鄉心灰意冷,今天晚上,他原本是想到姨娘莊氏的屋子裡去歇息的,只是走到這許久沒踏入的瑞寧院門口,忽然間心頭一熱,便繞進來看看。

 

如今見著嚴氏僅穿了一條睡裙,一雙臂膀與大半個胸脯都露在外邊,因為年紀的關係,她面容自是沒有年輕侍妾那樣明媚嬌豔,皮膚也愈見富態鬆弛,卻因為保養得當,同年輕時一樣白皙,且沒有多少皺紋,細看之下,那眉眼之間竟然滿是成熟婦人的風韻,與他平日裡寵愛的年輕侍妾全然不一樣,這等新奇的感覺,情不自禁讓寧如海身下一熱,伸手便抓住了嚴氏的胳膊,將他帶進自己懷裡。

 

嚴氏低呼了一聲,她知曉寧如海要做什麼,驚喜之下也難免嬌羞了一回,“老爺,妾身還未沐浴更衣,且妾身人老珠黃的,哪能再侍奉老爺,老爺還是到別的姨娘那去吧。”

 

“哪裡人老珠黃,我瞧你還同年輕時一樣好看。”寧如海一面說著,一面從後方將嚴氏的裙子解了,竟也不去床上,就這麼將手探了進去。

 

徐媽媽端著八寶甜酪回來,走到房門口,隔著門聽見裡邊的聲音,他便猜到了二位主子在辦什麼事,也不進去了,就在門口守著。寧如海到底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哪有年輕小夥子厲害,是以也沒讓徐媽媽等多久,約莫兩刻鐘後,嚴氏便衣裳整齊,滿面紅光地開門走了出來,想來意外受一次雨露恩惠,她整個起色都好上了不少。

 

“老爺已經睡下了,讓下人們看好門,別讓人進去驚著老爺,讓廚房準備些熱水,我要沐浴。”嚴氏說完,便抬腳往浴房走,哪知卻聽見徐媽媽道:“二少爺過來了,正等著見您呢。”

 

“寧湘?都這麼晚了,他還過來做什麼。”嚴氏眼裡閃過一絲思索的神色,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知道了,你先領我去吧。”

 

寧湘就等在正廳裡,見嚴氏進來,他二話不說便普通一聲跪下了,聲嘶力竭道:“母親,求求你替我娘做主,替我妹妹做主啊!”說完,便是一連三個響頭磕下去。

 

嚴氏看了徐媽媽一眼,徐媽媽會意,立刻上前想將寧湘扶起來,“二少爺別急,有話好好說,夫人是你的嫡母,怎麼會有不替你做主的道理。”

 

“母親,你莫怪湘兒唐突,只是那寧淵實在是欺人太甚了!他仗著有祖母撐腰,便一味地來作踐我們,如今我妹妹已經死了,他竟然還不放過,將我妹妹的牌位挪出祠堂不說,還要砸碎了拿去燒掉!”寧湘說著,不知是太過生氣還是太過屈辱,聲音竟然哽咽起來,“世間哪有這樣欺負人的道理。同是兄弟妹,他竟也這樣喪盡天良地手足相殘嗎!”

 

“唉,湘兒,你先起來吧。”嚴氏幽幽歎了一口氣,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萍兒牌位的事情我知道,我也很同情她,可你自己也說了,淵兒有你們祖母撐腰,哪怕他真有錯處,我這個做母親的要責罰他,有你們祖母在上邊壓著,我也是有心無力啊。”

 

“那便由著他那麼耀武揚威嗎!”寧湘道:“母親,那甯淵現在連我這個做二哥的都不放在眼裡,已是完全沒有長幼尊卑有序的念頭了,只怕這麼放任下去,他來日方長,一定會有膽子騎到大哥頭上的,母親一定要治一治他!”

 

“湘兒,母親瞧你當真是氣昏了頭了。”嚴氏表情忽然冷了下去,端起了一副嫡母的威嚴,“你們身為兄弟,應該兄友弟恭才對,怎麼能稍微有些矛盾,便跑到父母這來告狀,要父母懲處對方?你已經十六歲了,算成年男子了,卻做出這般小孩子樣的行徑,你自己難道不覺得可笑麼!”

 

甯湘被嚴氏忽然地這番變臉給鎮住了,他呆愣了一會,才低下頭去,喃喃道:“母親……母親教訓的是。”

 

“還有!”嚴氏繼續厲聲道:“你只想讓母親去責罰他,你也不想想,母親為什麼要責罰他?他有什麼可以讓母親責罰的錯處了嗎?凡事名不正則言不順,一些事情即便要做,就要有理有據,這些聖賢書上的東西,母親身為一個婦人都懂得,你讀了這許多年的書,卻全然沒放在心裡,若被你父親知道了,還不知要失望成什麼樣子!”

 

“母親……我……我不是……”

 

“行了,今日實在是太晚了,母親想你腦子裡也不冷靜,你還是先回去靜靜心,好好想想我方才說的話,或者好好溫習溫習自己讀過的書吧。”嚴氏說完,便站了起來,將手伸給徐媽媽,徐媽媽會意地扶著她往裡走。

 

寧湘依舊跪在那裡,腦子裡不斷想著嚴氏放才的話,嘴裡喃喃道:“名不正則言不順,有理有據……有理有據……”

 

“對了徐媽媽,端陽節快到了吧,老爺可說了今年咱們府要不要參加龍舟大比?”嚴氏的聲音在這時遙遙飄過來,她似乎沒走遠,看模樣在同徐媽媽商量著什麼事。

 

“自然是要參加的,老夫人也說了,今年咱們府的龍舟準備讓三少爺去準備呢,也算是讓三少爺歷練歷練。”徐媽媽道。

 

“這樣啊。”嚴氏似乎緩了一口氣,“但願淵兒能做好吧,每年的龍舟大比老爺都十分看重,若是能夠勝出那可是相當掙面子的事情,不過淵兒那孩子心細,想來也是不會出什麼差錯的。”

 

說罷,腳步聲再度響起,兩個人也漸漸走遠了。

 

“龍舟大比?”寧湘眼裡頓時閃過一陣寒光。

 

066 船工皇子

 

大周有三大節,正月十五的元佳節,五月二十五的端陽節,以及九月初五的中秋。而端陽節的賽龍舟,亦同元佳節的圓子宴,中秋節的賞花燈一樣,為民間三大風俗之一,更因為大周水軍強盛,皇帝還欽定龍舟為軍隊必備的行軍演習項目,因此每年端陽在各座大城舉辦的龍舟大比,不光吸引老百姓的眼球,還是各世家互相攀比的名利場,各城龍舟大比的魁首,除了豐厚的獎金,更可以得到機會在十月份,也就是皇帝生辰的“九陽節”入京,為帝王作龍舟表演,再能奪得三甲的話,依照慣例,龍舟所屬世家家主若在朝為官,則無論官職如何,均上晉一級。

 

這樣的誘惑,對於各地的地方官員是相當大的,寧如海亦不能免俗,他自從被掃出華京後,這些年就沒有斷過重回京官行列的念頭。他如今官職在江州守備,頂上就一個江州都督曹桂春壓著,若是能憑藉著龍舟大比得以晉升,都督一職沒理由讓給他,那他就有極大的可能重新回到華京,因此每年的龍舟大比,寧如海都準備得十分盡心,可惜,就算他手裡握著江州守備軍,最不缺孔武有力的壯漢,卻每年都要輸給曹府上的船隊一線,連江州的魁首都沒拿過,更別說為九陽節表演了。

 

加上今年因為甯萍兒的事情,寧府上鬧出了許多風波,在外邊的物議徹底平息之前,寧如海不太願意出去拋頭露面,加上他心裡覺得今年或許仍比不過曹府的船隊,再上心也沒意思,因此才聽了沈氏的話,將準備龍舟大比這一茬撥給了寧淵打理。

 

甯淵近來越發得沈氏喜歡,沈氏的想法也是讓這個目前最得他看中的孫子多歷練一二,往後就能更快地幫助寧如海料理一些零碎的事宜,但對於這種看起來風光,實則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寧淵卻很不以為然。

 

“這事要是做不好,你得為此擔責,可要是做好了……”寧沫右手微微撐住下顎,修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枚黑子,思索片刻,便朝棋盤的東南角落下去,“叫吃。”

 

“其實也沒有做好的時候,咱們府裡拼了這麼些年,年年都只得第二,沒理由換了我,反倒能將魁首奪了去。”寧淵將手裡的白子扔到一邊的棋盒裡,“罷了,不下了,眼瞧著是輸了。”

 

“我倒是很少看到你有這般喪氣的時候,難道便沒心情做好嗎。”寧沫語氣帶著笑意,“若你當真能奪得魁首,那可當真是風光了,不光在家裡得臉,還能去華京參加九陽節,每年九陽節,可屬華京城中最熱鬧的時候,這樣的機會別人求也求不來呢。”

 

“那也得先拿了魁首在說。”寧淵輕笑一聲,“父親此次將龍舟之事交予我,雖有祖母提議在前,可大夫人明裡暗裡添了多少柴火,你我心知肚明。”

 

“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要是她沒有算計你的心思,我也是怎麼都不會信的。”寧沫道:“只是不知道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不過以我對大夫人的瞭解,十有八九也是借刀殺人的把戲,既不用自己受累,要是出了什麼差錯,也能對外撇得乾乾淨淨的。”

 

甯淵點點頭,“哥哥果然又同我想到一塊去了,我瞧最近甯湘似乎安分得很,想來他是要鉚足了勁,來一番大動作吧。”

 

“反正你心裡有數便可,如今離端陽節還剩不到十日,若要應對得宜的話,你還是先早早準備吧。”寧沫站起身,“我出來得有些久了,這後花園雖然偏僻,可難保不會有人過來,我同你的關係還是越少人知道得越好,這邊先走了。”說完,他對寧淵點點頭,領著貼身丫鬟出了二人下棋的涼亭。

 

“少爺你是覺得,會有人在龍舟大比上動手腳,來害咱們嗎。”周石在寧淵身後問道。

 

寧淵沒回答,而是坐在那裡思索了片刻,才站起來說:“如今時辰還早,你先陪我去趟碼頭邊的船塢。”

 

論起造海船,沒有哪個州縣能比得上青州的造船塢,可若是比造河船,得了京華運河的便利,舉國上下便也只有江州數一數二了,因此江州官家的造船塢,規模也十分龐大,寧淵坐著馬車走了好一段,才從船塢的正門進到為各府打造龍舟的工舍。

 

工頭已經從守門的雜役那裡得知了寧淵回來,徑直在門口候著了,他知曉今年寧府的龍舟是寧淵在打理,因此對這位之前並未聽說過的甯三少爺十分客氣,搓著手迎上去便道:“如今離端陽節還有十日呢,少爺怎的這般早便過來了。”

 

“料想咱們府裡定做的龍舟應當快完工了,便過來看看。”寧淵一邊說一邊往裡走,那工頭趕忙在前邊引路,阿諛奉承了好一段,才領著寧淵到了工舍的後院裡,這裡有上十艘似是剛完工,還沒有上漆的長形木舟底朝天整齊地排列在地上,正受著日頭暴曬,一邊還有好幾個工人拎著小桶,不斷將一些黏糊糊的透明汁液刷上船底。

 

“那些人在做什麼?”寧淵問道。

 

“他們在給船底上樹膠呢。”工頭道:“船底常年泡在水裡,再硬的木頭也總會有泡爛的那一天,這種膠和尋常的船底漆不一樣,尋常的船底漆只能隔水,卻不能養護木頭,還沉,這樹膠不光隔水,木頭刷上之後曬乾了,還能使木質更加堅硬,而讓造出來的船更穩固,咱們船塢造船,都是用這種樹膠。”

 

寧淵點點頭,又跟著工頭往前走了一段,工頭便指著一艘五丈餘長,六尺餘寬,船首雕有怒蛟吐珠圖樣的龍舟道:“寧府的船便是這艘了,如今也是在上膠呢,我們動作快,興許三四天后便能完工,尤其是這船首怒蛟吐珠的圖樣,可是咱們船塢裡最有技藝的老師傅親手雕刻的,公子您瞧,是不是很活靈活現?”

 

寧淵目光在那艘龍舟上慌了一圈,又看了看一旁其他府裡定做的龍舟,問道:“我瞧每一艘舟首的雕刻都不一樣,這裡邊可是有什麼規矩麼。”

 

“我知道甯少爺你是第一次管府裡龍舟大比的事,不知道裡邊的忌諱。”工頭道:“比龍舟這回事,雖然相較的是速度,可也講究一個氣運,若是碰上了兩艘舟首一模一樣的龍舟,便會被別人將自個的氣運分走,這自然是十分不吉祥的,所以就算大比裡沒有這種規矩,可就著忌諱,也沒有人願意讓自家舟首同別人家的一樣。”說到這裡,工頭頓了頓,又壓著聲音對寧淵道:“其實甯少爺還不知道吧,也虧得你們府上的二少爺精明,在龍舟還沒開工做的時候,就早早送來了圖紙,知會了舟首要雕成‘怒蛟吐珠’的圖樣,算是占了先機,搶了頭彩,這樣式討喜,後面有許多人家見了,都羡慕得不得了,就連前兩天曹都督親自來了,見著這樣式也十分喜歡,可是沒辦法,最後也只能讓咱們給做了‘麒麟騰雲’的圖樣。”

 

寧淵聽到這裡,眼珠子一轉,點頭道:“這圖樣別致,二哥果然想得周到,只是,曹都督他當真對這圖樣十分喜歡嗎。”

 

“可不是,不過曹都督也不算不講道理的人,卻也沒多說什麼。”工頭說到這裡,正在搖頭歎氣,卻忽然聽見寧淵道:“那便讓給他們吧。”

 

工頭一愣,猛地抬起頭來,說話都打了磕巴,“公,公子你說什麼?”

 

“這怒蛟吐珠模樣討喜是討喜,可我卻並不喜歡,比起這個,我反倒是更喜歡那麒麟騰雲一些。”寧淵道:“你們替我去向曹都督回個話,既然這圖樣曹都督喜歡,那我便同他換上一換,想來只是換個舟首而已,對你們而言也不是大工夫。”

 

“這……這自然不是大工夫,可是。”工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甯淵,“甯公子若是當真給換了,那府上二少爺那邊……”

 

“父親將操辦龍舟事宜交給的是我,並不是二哥,工頭你可得將這事弄清楚,不要失了分寸。”寧淵目光幽幽地看著工頭,直看得那工頭脊背一寒。

 

工頭在這船塢工作數年,見過的達官貴人也不少了,眼前這甯府三少爺瞧上去不過爺十四五歲的年紀,怎的眼神那般滲人呢!

 

“知,知道了。”工頭僵硬地陪著笑,“我們照著公子的吩咐去做便是,想來曹都督得了喜歡的圖樣,一定高興,也不會不應允的。”

 

寧淵點點頭,如今想看的東西都看了,便繼續朝前走,這處晾曬龍舟的大院子有兩個門,寧淵準備從另外一個門出去回府,離那門不遠處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空地,一艘做了一半的小船正放在那裡,小船不大,最多只能容三四個人坐進去,做船的工人也只有兩名,一人穿著簡單的粗布褂子,面對著寧淵,站在船裡邊敲敲打打,另一人光著膀子,背對著他,半跪在外邊給船身刷漆。

 

寧淵不自覺瞟了那兩人一眼,繼續朝前走了兩步後,他卻忽然頓住步子,又退了回來,再度看向面對自己那人。

 

那人面向普通,露在外邊的一雙手臂很是粗壯,一瞧便是個練家子,大概是注意到了有人在看著自己,他抬起頭來,在瞧見寧淵的時候,不禁愣了一愣。

 

待他抬起頭,寧淵看得更清楚了,果然沒看錯,的確是熟人。

 

那人對甯淵不自然地乾笑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打招呼,寧淵卻已經把目光挪到了背對自己那人身上,他頭髮同此處的船工一樣,只簡單用麻繩豎起來綁在腦後,寬闊的肩膀和肌肉線條優美的脊背因為出汗的關係,在日光下閃閃發亮,下邊的粗布褲子也挽到了膝蓋上方,露出兩截結實的小腿。

 

甯淵半張開嘴,看模樣竟是打算先打招呼,這可將船裡邊那人嚇了一跳,他立刻大喝一聲:“真巧啊甯公子!”然後在寧淵出聲之前猛地從裡邊跳出來,拍了拍另一人的肩膀道:“元公子,快看看是誰來了!”

 

“元公子?”寧淵正在狐疑莫非自己認錯了人,可那穿著褂子的傢夥分明便是自己上回見過的,呼延元宸的近衛閆非啊。

 

聽見閆非的聲音,那個半跪著的青年卻渾身一震,立刻起身轉過來,確實是呼延元宸沒錯,不過這位皇子殿下如今的模樣,倒讓甯淵一時沒去在意他為何會在此處做工的細節,而是險些沒忍住笑了出來。

 

或許是刷漆刷得太認真了,呼延元宸現下一張俊臉上,居然左一道又一道全是深褐色的油漆,有些甚至還蹭到了胸口上,再搭配他一臉顯然是料不到為何會在這裡碰上寧淵的驚訝表情,模樣看上去竟是十足的滑稽。

 

“怎麼,甯公子你莫非認識元公子不成?”那工頭瞧著二人的反應,只當他們是熟人。

 

“呃,算是認識。”甯淵上前兩步,走到呼延元宸跟前,抬頭打量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青年,用略帶調侃的上揚語氣,又重複了一遍,“元公子?”

 

“甯兄你怎麼在這。”呼延元宸似乎有些尷尬,想來也知道自己現下是個什麼模樣,不禁抬起胳膊在臉上擦了擦,可是他臉上的油漆本就沒幹透,手臂上又有汗水,這一擦,到將原先一道道的油漆擦成了一片,整個給他糊了個大花臉。

 

這下寧淵倒真是忍不住了,呼延元宸從前給他的印象,向來是一副沉著淡定,端凝老成的嚴肅風格,那裡會有這般可笑的時候,頓時便側過臉,悶聲笑了起來。

 

“你在笑什麼?”可憐呼延元宸似乎還沒發現狀況,依舊不停在臉上擦著,直到他發覺小臂上也有了一團油漆後,才像是領會過來,悻悻放下手,朝寧淵身後的工頭道:“可有空閒的屋子讓我整理整理麼?”

 

“有,當然有!”工頭即便也很想笑,可礙于呼延元宸是他的一樁大客戶,笑出來未免得罪人,所以才使勁憋著,見呼延元宸問他,立刻指著角落處一間木屋道:“那屋子是給船工們午休用的,現下裡邊沒人,元公子可以去那裡。”

 

“所以說,你是用叫‘元宸’的化名,租用了這個船塢的場地,在自己做船?”屋子裡,寧淵站在一處木架前,饒有興味地打量上邊拜訪地各類工具,一面出聲問道。

 

呼延元宸在角落處,手裡拿著毛巾,就著一桶清水在擦臉,“大夏少河川,也沒什麼船,所以到了大周後我對這裡的造船術很感興趣,這些年也學了些,每次到江州都要來船塢練練手。”頓了頓,呼延元宸又道:“而且我的姓氏別人一聽就知道是夏人,化名也是為了省掉些麻煩。”

 

寧淵扭頭看他,“喂,你背上也沾到了。”

 

“是嗎。”呼延元宸扭過頭,自然而然將手裡的毛巾遞給寧淵,“那甯兄你來幫我擦擦好了,後背的我瞧不見。”

 

“我可真是好奇。”寧淵表情頓了頓,還是走上前去將毛巾接過來,在呼延元宸寬闊的脊背上輕輕擦拭著,“你好好地刷個漆,怎的能弄到背上去。”

 

“興許是不小心蹭上的。”呼延元宸道。

 

“這倒讓我想起了一個小時候聽來的笑話。”寧淵道:“你知道為什麼有人吃湯包的時候,會被燙到後背嗎?”

 

“吃湯包被燙到後背?”呼延元宸側過臉,露出疑惑的眼神,“這怎麼可能。”

 

“當然可能。”寧淵道:“那人先咬一口包子,結果湯汁流出來,一路流到了手肘上,他嫌棄湯汁這麼流掉了浪費,就抬起手臂來想把手肘上的湯汁舔掉,然後他就被燙到後背了。”

 

呼延元宸卻依舊是疑惑的表情,“我沒聽明白。”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你假裝你手裡拿著包子,然後做個舔手肘的動作試試看。”呼延元宸愣了愣,似乎終於明白了過來,不禁彎起眼角一連笑了好幾聲,“我便是喜歡你們大周文化的這一點,除了那些醒世名言,就連這類笑話也如此隱晦有趣。”

 

“笑笑就完了,別亂動,當心越擦越……”甯淵在呼延元宸背上拍了拍,示意他別動,可當他終於把注意力挪到眼前小麥色的肌理上後,卻忽然愣了愣。

 

方才在外邊隔得遠,加上呼延元宸又出了汗有些反光,是以寧淵並沒有注意到他背上有什麼特別的,如今離得近了,才發現他脊背上竟然有長長短短許多道傷疤,且傷疤應當是有許多年了,摸上去雖然凹凸不平,可瞧著卻與膚色一致,若不留意很容易就能忽略。

 

“怎麼了?”發覺寧淵忽然沒了動靜,呼延元宸疑惑地問了一句。

 

“沒什麼。”寧淵定了定神,“你以前到底受過些什麼傷,背上這樣多的疤。”

 

“你說這個。”呼延元宸語氣很平淡,“那是我小時候被狼咬出來的,不過早就是陳年舊事了。”

 

“狼?”寧淵失笑,“什麼狼能將人咬成這樣,一群狼不成。”

 

寧淵本是猜測,哪知呼延元宸卻點頭道:“差不多,那時候我被狼群圍在中間,若不是因為冬天穿得厚實,興許早就活不成了。”

 

“你……”寧淵動作又停下了,眼裡是隱藏不住的震驚,一個人被一群狼圍著?即便他沒有真正見過狼,也從書裡讀到過這種群居動物的兇狠,一頭野狼的力氣堪比一個練武的成年男子,尤其當他們碰到獵物的時候往往是數十隻一擁而上,就連強如狗熊,也不是一群狼的對手,若呼延元宸說的是真的,多年前還是個孩子的他,是如何從一群狼的嘴巴裡活下來的?

 

“你別怪我多話。”寧淵疑惑道:“我只是好奇,若你真是被狼群圍攻,為何你身上其他地方卻並無傷痕,只傷在背上?”

 

甯淵早在當初呼延元宸來替他散功療傷時,就已經見過他的身體了,因此確定他的胸腹並無傷痕,所有疤痕都在背上這事未免詭異,莫非狼群還會挑地方下口不成。

 

“那是因為我懷裡還護著我妹妹。”呼延元宸沉默了一會才給出答案,“可惜我明明已經那般盡力護著她了,還是沒能將人救回來。”

 

“是我十歲那年吧,還記得是個下著雪的冬天,我偷偷帶著她去郊外騎馬,哪知道馬匹不知怎的受了驚,不光與侍衛們跑散了,還將我們摔到一處山坳裡,妹妹的腳受傷了,沒辦法走路,我就背著她走,結果沒有找到失散的侍衛,卻在天黑的時候碰到了狼群。”

 

寧淵沒說話,他覺得自己似乎挑起了一個不好的話頭,因此現在還是不說話的好。呼延元宸繼續說著,聲音平穩,仿佛在說著別人的事情一樣,“後來我們是被侍衛救起來的,侍衛找到我們時,狼群都已經快把我們拖到窩裡去了,我昏了四天,又在床上趴了兩個月,才勉強能下地,而我的妹妹因為體弱,終究沒能救回來。”

 

說到這裡,呼延元宸搖了搖頭,“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我也算沒用,整日貪玩,少有靜下心來練武的時候,若我那時的武藝能再高一些,興許就能保護自己的妹妹了。”說完,呼延元宸側過臉,對寧淵笑了一下,“都過了這麼多年,可是一想到這些事情,總是忍不住說出來,甯兄弟你可別笑我。”

 

寧淵沒說話,忽然間,他覺得呼延元宸像極了上一世的自己,生母早逝,胞妹夭亡,父親不慈,而身為嫡母的皇后更是將他趕來別國做質子。

 

只是同上輩子那般懦弱的自己比起來,呼延元宸顯然要開朗豁達多了。

 

067 寧湘外援

 

“你……很喜歡你的妹妹吧。”寧淵沉默了一會才說。

 

呼延元宸道:“你不是也有一個妹妹,我想你也能明白身為一個哥哥的感受。”

 

“是啊。”寧淵點點頭,“為了保護自己珍惜的人,哪怕是死都值得。”

 

“不說這個了。”呼延元宸笑了一聲,晃了晃腦袋,“我還沒問,你怎麼會到這處船塢來。”

 

寧淵指了指外邊那一片龍舟,“十天后的端陽節龍舟大比,寧府的龍舟是我在負責。”

 

呼延元宸露出了然的表情,“原來是這樣。”

 

“行了,乾淨了。”寧淵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在能趁著這漆還沒幹時處理掉,不然若是幹掉了,可麻煩得很。”

 

“你現在打算去哪,回寧府嗎?”呼延元宸一邊取出早就準備好的衣服套上,一邊問。

 

“哪有那麼空閒,趁著天色尚早,我還得去一趟城外的守備軍營,龍舟的劃手都還沒挑選呢。”寧淵說完這句,像是想到了什麼,上下打量呼延元宸一眼,忽然道:“對了,你若是得空,下午來幫我個忙怎麼樣?”

 

“難得甯兄你居然會有主動要我幫忙的時候。”呼延元宸眼神顯得很詫異,“什麼事但說無妨。”

 

“你先將衣裳穿好,咱們路上再說。”

 

馬車從船塢駛出來時,車上已經多了兩個人,周石和閆非並排坐在前面趕車,一路朝城門口而去。

 

“所以說你是想找一個練家子在身邊,好殺一殺那幫士兵的銳氣?”呼延元宸聽了寧淵一番解釋,才明白過來,道:“那些人既然算是你父親的部下,想來也不會不聽你的吩咐。”

 

寧淵卻搖頭,“你是不知道,那些士兵個個都是欺軟怕硬的個性,若是我父親親自出馬,他們自然只會聽命行事,可主事的人換成我這樣一個未成年的少年,鐵定能讓他們給折騰出許多麼蛾子來。”頓了頓,寧淵又道:“對於那些兵蠻子來說,沒有什麼比硬拳頭更能讓他們乖乖聽話的了,不然他們即便一時聽了你的調派,做起事來也不可能會盡心,龍舟這檔子事講究一個同心協力,哪怕划船的人當中有一人躲懶,便就只有認輸的份。”

 

呼延元宸驚異地看著寧淵,“我瞧你實在不像是第一次做這類事,居然連如此細節都清清楚楚。”

 

“這有何難的。”寧淵聳了聳肩,“找一些有經驗的人取取經,多少都會知道一些。”

 

其實甯淵沒說,其實駕馭兵士下人那一套他全是從司空旭那學來的,司空旭暗地裡養著的私兵不少,要想讓那些人乖乖聽話,銀餉是一回事,拳頭又是另一回事,若你這個領頭的是個軟骨頭,手下人還不是可以隨意將你捏圓捏扁了。

 

一開始寧淵的打算是自己上的,畢竟自己現下無論內功還是武功都小有所成,加上一個周石,對付一群士兵綽綽有餘,但從他的本意來看,他並不願意將自己身懷武功的事大肆鴛鴦出去,畢竟偶爾的藏拙,在碰到一些事情的時候才能扮豬吃老虎,意外碰到呼延元宸,倒很順利地幫他解決了這個問題。

 

以呼延元宸的身份,江州認識他的人不多,他的武功寧淵又是親自感受過的,同自己比起來高深不止一點半點,而且他性子爽直,對自己的態度也一直不錯,這樣一個免費的金牌打手,自然要好好利用起來。

 

江州守備軍身兼守衛整個江州城的任務,駐紮地自然不可能離城門太遠。馬車出了城,往西走約莫半刻鐘,繞下官道,又順著路旁小道走了一段,山野間出現一片巨大的空地,成片的制式營房住宅在這裡,週邊粗木樁做成的籬笆圍著,一隊隊巡邏的士兵來往在四周巡邏。

 

馬車在離著軍營正門還有數十丈遠的地方便被攔下了,寧淵亮出寧府的腰牌,道明身份卻依舊沒能被立刻放行進去,而是要在外邊候著,等人進去傳話給今天執勤的副將。

 

守備軍以寧如海為統帥,另外還有左右兩名副將,三人輪流在營地裡值守統帥。今天執勤的副將正坐在自己的營帳裡,就這一隻烤得外焦裡嫩的野兔在喝酒。他叫王虎,是守備軍的右副將,身高八尺,虎背熊腰,被軍營的將士們戲稱為鐵塔,此人原先只是個普通小兵,後來因為天生神力,十分勇猛,屢立戰功,才被寧如海賞識,直至提拔成了現在的副將,對甯如海很是忠心,一雙鐵鍊狼牙錘也耍得虎虎生風,還被將士們送了一個“流星猛虎錘”的綽號。

 

野兔皮酥肉厚,新釀的高粱酒也十分兇猛,直吃得王虎滿嘴滿鬍子都是肉汁香油,他正吃喝得高興,卻有外邊的巡邏兵跑進來說,甯府三少爺到了,正在外邊等著,是不是要放人進來。

 

“甯府三少爺?”王虎抹了一把鬍子,忽然間便冷笑了兩聲,“不放,就讓他在門口乾等著吧!”

 

巡邏兵疑惑地抬起頭,似乎沒弄明白王虎為何會下這樣的命令,不禁提醒道:“那是守備大人的三公子……”

 

“老子說不放就是不放,又不是守備大人親自到了,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而已,怕什麼!”王虎蒲扇大的巴掌哐當一下拍在面前的案幾上,直拍得碗碟酒杯都騰空了一下,“你就告訴他們,今日要閉營操演,不放行!”

 

“是,是,小的遵命。”巡邏兵嚇得渾身一震,他可不敢違背王虎的命令,立刻領命退了出去。

 

王虎眼睛裡寒光一閃,“三少爺?哼哼,現如今當真是什麼人都敢稱少爺,這小子居然敢跟二少爺過不去,那便是跟我王虎過不去,不就是哄著統領給了他一丁點事情辦麼,既然拿著雞毛當令箭,吃了雄心豹子膽送上門來,看我不好好捏別捏別這小子一番,好好替二少爺出出這口惡氣!”

 

甯湘自小便是寧如海十分寵愛的一個孩子,因為嫡子寧湛自出生後就體弱,不適宜練武,寧湘卻不一樣,因此在幼年時期,寧如海不光親手教寧湘武功,甚至在行軍時也偶爾會將他帶在身邊,也就促使了軍隊裡有大部分軍官都同甯湘十分熟悉,其中尤其以王虎最甚。

 

寧湘不光有幾分小聰明,武功學得快,一口一個叔叔叫得也甜,王虎這類粗俗大漢哪裡受得了這種奶娃娃攻勢,每次寧湘到軍營來的時候,他便總把寧湘當做自己的兒子那般寵著,因此當寧湘哭喪著臉跑來找他告狀時,他才尤為氣憤。

 

前些天,已經許久未見的寧湘拎著幾壺酒跑來軍營看他,他原本正因為許久沒見著寧湘了,正高興,卻瞧見寧湘愁眉苦臉的,便問了一問,哪只不問還好,一問,寧湘還沒將肚子裡的委屈說完,他便已經氣得牙癢癢,就要拎著一雙鐵鍊錘去找寧淵拼命了。

 

“王叔,也是我自己沒用,不能得父親喜歡,以至於父親要將龍舟大比的事情交給三弟去處理,可是三弟那總在我面前耀武揚威的模樣,未免也太得意了!我從前便一直受他欺負,若這一次,他再這般順順利利地完成了父親交派的任務,更得父親與祖母歡心的話,只怕在整個寧府裡,湘兒我連立足之地都沒有了!”一想起寧湘對他哭訴地這番話,王虎就不禁氣得吹鬍子瞪眼。

 

身為弟弟,居然有膽子給哥哥穿小鞋,這小子膽兒不小,老子我便要瞧瞧,有我王虎在這守著,看你能不能請走一個人去劃你那個麼蛾子龍舟!

 

“事情便是這樣,副統領有令,今日閉營操演,不能放行,甯公子還是請回吧。”那巡邏兵站在馬車邊,將王虎回絕的話告知車裡的人。

 

“閉營操演?”車裡的人還沒說話,坐在前邊趕車的周石便徑直指著不遠處三三兩兩坐在一起,或聊天或散步的士兵道:“這位兵哥兒,咱們又不是瞎子,這哪裡有一丁點閉營操演的意思?”

 

“呃……”巡邏兵表情一滯,正了正臉色又道:“反正這是副統領的意思,諸位若是不離開的話,便在此處候著好了,若是副統領傳令下來,我們自然會放行的。”說罷他再不敢站在這裡,小跑著離開了。

 

馬車裡,呼延元宸悶聲一笑,“甯兄,這副統領看模樣是在給你擺臉色呢,咱們可還要繼續等下去。”

 

“等。”寧淵坐在那裡臉色沒有絲毫變化,“龍舟劃手湊齊了還得一起受訓,如今雖說還有十天,可我卻沒有無事耽擱一天的習慣。”

 

天氣剛入夏,又時逢下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寧淵即便坐在車裡,也感覺四周漸漸變得燥熱起來,而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巡邏的士兵也換了一撥,卻壓根沒有人來給他們放行。

 

一炷香,兩柱香,一刻鐘,兩刻鐘,又過了半個時辰,自此他們已經在此處等了整整一個時辰,太陽亦開始西斜,想來再過不久便要落山。

 

被晾成這樣,再好脾氣的人都有火氣,呼延元宸本以為寧淵會發火,事實上,在乾等了一個時辰後,寧淵確實整了整衣裳的下拜,起身下了車,呼延元宸不明所以,便也起身跟在他後邊,寧淵腳步不疾不徐,徑直朝軍營內走去,一旁站崗的人瞧見了,立刻用兩把長槍交叉著擋在他身前,“止步!”

 

呼延元宸本以為寧淵會和他們起衝突,急忙加快兩步,走到寧淵肩並肩的位置,哪知寧淵卻停了步,對其中一位擋著他的士兵道:“去給你們今日值守的副統領知會一聲,無論他是誰,自今日起,削其副統領之位,革一切軍銜,貶斥為下士,革職的文書稍後便會有人送來,請他準備好自己的將印,等著交給繼任者吧。”說完,寧淵也沒理會那士兵目瞪口呆的表情,又轉過身,朗聲對周石道:“馬車掉頭,咱們走!”

 

那士兵愣了愣,見寧淵壓根不像在同他開玩笑,他當然也知道寧淵的身份,立刻覺得有些不妙,副都統被革職可是一樁大事,他不敢怠慢,匆匆便朝王虎的帳子去了。

 

呼延元宸臉上有些莫名,又跟著寧淵回了馬車,周石和閆非剛調轉車頭,便見著軍營內忽然響起一陣轟鳴的馬蹄聲,伴隨著飛揚的塵土和大開的營門,一隊騎兵豁然從裡邊沖出來,將馬車團團圍住,領頭一個鐵塔一樣的猛漢滿臉怒容。想也沒想就掄起肩膀上一個砂鍋大小的狼牙錘,由鎖鏈甩著轟然朝馬車砸來。

 

那狼牙錘閃著烏光,一瞧便是用上好的鎢鐵打造,若真被砸中了,這樣一個用木頭架子撐起來的馬車勢必要被打得稀爛,見此人剛出現便下此狠手,呼延元宸眼裡閃過一道寒光,不待寧淵出聲便飛身掠了出去,迎上那個呼呼而來的鐵錘,也不躲,手臂肌肉鼓起,抬起手掌就從正面硬捍了上去。

 

哐當一聲,一圈幾乎肉眼可見的波紋從鐵錘與手掌之間擴散開,鐵錘不光生生止住了前進的趨勢,還往後一蕩,軟綿綿地落在了地上,呼延元宸也接著這股力道飛身後退,又重新回到了車裡。

 

王虎大驚失色,他這一個狼牙錘足有兩百五十斤重,尋常人舉都舉不起來,也便只有他天生神力,才能掄著當武器用,且其掄起來時力道之大,在戰場上都是一掃一大片的威力,如今居然能有人用肉掌當下,當真嚇得他以為是出現了幻覺。

 

再瞧瞧地上那個狼牙錘,正面已經出現了一個凹陷下去的五指掌印,更看得王虎臉色發白,這狼牙錘連生鐵大盾都能硬砸開,如今居然被人印上了掌印,此人內功修為該有多麼可怖!

 

一時王虎倒拿不准車裡的那位甯三少爺到底是什麼來頭了,身邊居然帶著如此一位高手,只怕真要衝突起來,自己還站不到多少便宜,他騎在馬上,臉色變個不停,不說話,也沒動作,連帶著他帶出來的親兵也是一個都不敢動,氣氛好似僵在了那裡。

 

呼延元宸卻也不好受,他顯然是低估了那鐵錘的力道,雖然仗著紮實的內功硬接了下來,可也是被震得右臂發麻,好半天都沒知覺。

 

“怎麼樣,給我看看。”寧淵湊上去,將他的袖子挽起來,見他整個右手臂青筋暴突,還在微微顫抖,不禁責怪了一聲,“你怎的忽然沖出去了,那傢夥知道我的身份,哪裡敢真砸,不過是嚇唬嚇唬咱們罷了。”

 

“我也是一時沒想那麼多。”呼延元宸笑了笑,“不妨事,索性沒傷到經絡,休息片刻便能緩過來了。”

 

甯淵用手扣住呼延元宸脈門,將內息攤入他體內去轉了一圈,確定沒有傷到經脈後,才安心地退出來,卻聽見有個粗豪的聲音在外邊叫駡道:“到底是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傢夥,敢到江州守備軍門口來大放厥詞,竟敢革爺爺我的職,快些出來讓爺爺瞧瞧是哪個不長眼的傢夥!”

 

甯淵眼神一冷,輕哼一聲,讓呼延元宸在車上休息,自己拂袖便下了馬車。

 

王虎見車上走下來那樣一個瘦弱少年,不禁又哈哈大笑了兩聲,“哈哈哈,我還當是什麼能人呢,搞了半天就是這麼一個乳臭未乾的娃娃!娃娃你是哪裡來的,這地方可全是男人,你要是想找奶喝,可是找錯地方了!哈哈哈!”他一說完,周圍一幫士兵也跟著哄堂大笑起來。

 

周石氣得臉色發紅,寧淵可是這些人大統領寧如海家的少爺,哪裡能受這幫兵蠻子的氣,便要挺起胸脯上前評理,卻被寧淵一伸手擋住了。

 

寧淵眯著眼睛,抬頭看向高頭大馬的王虎,幽幽道:“看來你便是今日值守的副統領了,我是哪裡來的‘娃娃’,你心知肚明,至於你方才在我面前自稱爺爺的事,待我回去之後,自然會如實稟報給父親知道的,想來莫名其妙多出個爹來,相信父親也會覺得十分有趣吧。”

 

周圍原本嘻嘻哈哈的笑聲一刹那消失得乾乾淨淨,所有人都瞪著一雙眼睛,有的不可置信地看著寧淵,有的忐忑地望著王虎,一時四周除了馬蹄的跺地聲和馬鼻的出氣聲,再沒有了其他聲音。

 

王虎傻眼了,其實他並非有意要那麼說的,只是他在當兵之前,當過一段時間的山匪,這些粗野大漢在攔路搶劫的時候能說什麼好話,說來說去不就是自稱個“爺爺”,後來從良當了兵,每每出戰時和敵營方約戰,更是張嘴爺爺閉嘴奶奶,早已成了口頭禪,方才他率眾出來時,只想搓一搓寧淵的銳氣,幾乎沒經腦子想便習慣性地爺爺了起來,誰知道寧淵居然就掐住了他的這處錯漏。

 

開什麼玩笑,要是讓寧如海知道他多了一個便宜爹,這個便宜爹還是他的屬下,王虎也不要繼續在守備軍裡混日子,直接捲舖蓋走人算了!

 

更讓王虎詫異的是,按照寧湘所言,他那個最會在長輩面前極盡讒言的三弟,純屬就是個只會拍長輩馬屁的草包,還是個未成年的毛孩子,依照王虎以往的經驗,這樣的小人最是膽子小,經不得嚇,自己帶著一大幫人轟隆隆出來,再揚著嗓子罵一罵,揮起鐵錘嚇一嚇,准能嚇得他屁滾尿流,求爺爺告奶奶地給自己磕頭,即便寧如海以後要追究,有寧湘替自己說好話,加上自己再打個哈哈說是在跟三少爺開玩笑,料想寧如海也不會將自己怎麼樣。哪裡會像現在這般,不光半點沒將寧淵嚇住,反而被寧淵理直氣壯地將了他一軍,讓他騎上老虎下不來了。

 

“我……”王虎漲紅了一張臉,憋了半晌,竟然窩囊地沒有接寧淵的話,而是又指著他喝道:“便,便是你要削本官的軍銜嗎!你這小子好生大膽,你可知戲弄朝廷命官,輕則軍杖二十,重責落監三年,若本官當真要罰你,即便你的家人是本官上峰,一樣保不住你!”

 

說到這裡,王虎已經裝不下去,變相承認寧淵的身份了。

 

王虎本想憑著這個再嚇一嚇寧淵,哪只寧淵居然對他點了點頭,道:“副統領說得不錯,戲弄朝廷命官,按照刑律的確輕則杖責二十重則下獄,可我從未戲弄過你呀,我說的可是實話,過不了今晚,削去今日值守副統領一切職位的文書就會發來軍營,這可是實打實的是。”

 

“你……”王虎剛怒氣衝衝抬起手指,就被寧淵打斷道:“副統領難不成以為我在誆你,真是可惜得很,按照今日你所犯下的罪責,削職不過是最輕的責罰了。”

 

“你這臭小子,便在那裡胡言亂語吧,本統領行得正坐得直,哪裡有什麼錯漏!”王虎又笑了一聲,“莫非你覺得本統領沒有立刻大開營門迎接你就是本統領的錯漏了?當真是可笑!我朝治軍嚴明,憑你是什麼身份,軍營重地莫若沒有通關放行的文書,即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踏入軍營半步!若是你以著這種理由跑到守備大人那裡告狀,你便瞧瞧守備大人到底是責罰我,還是褒獎我!”

 

王虎意氣風發地說完,本以為總算能殺一殺眼前這小子的銳氣了,哪知寧淵卻用比以前更加驚訝,甚至還帶有一絲憐憫的眼神望著他,一邊搖頭一邊嘖了兩聲,“我瞧副統領你當真可憐,自己犯了什麼錯漏竟全然不知,想來恐怕是連軍規軍紀都記不清明,若還由著你這種糊塗東西霸著我大周軍中要職,只怕日後上行下效,軍中還不大亂!”

 

068 軍營比武

 

“你!”

 

“也罷,既然副統領你自己都不甚明瞭,我便在此與你清清楚楚地說上一說。”寧淵一拂袖:“副統領方才不是差人來向我回話,說今日閉營操演,可我卻半點沒瞧見軍隊操演的影子,依照大周‘軍律十七條’中的第十條,‘軍演光說不練,敷衍了事,使軍隊士氣懈怠者,職責統領革職查辦,上級統領若督查不力,查而不辦,輕則罰俸三月,重責一併革職’,副統領你這不是實打實的‘光說不練’麼,想來此事被捅出去後,就算我父親念在你是老部下,有心要保全你,但未免也跟著擔上一個‘督查不力,查而不辦’的罪責,想來是有心也無力了。”

 

“笑話,我何時說過今日要閉營操演了!”王虎還以為寧淵要說什麼,他可壓根就沒把忽悠寧淵這回事當什麼錯處,在他看來,若是戲弄一個小娃娃就該受到革職的處罰,可是天大笑話,當即把臉皮一橫,死皮賴臉道:“我勸你還是不要胡言亂語,省得背上一個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

 

“如此看來,副統領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了?”寧淵語氣一揚,“這麼說來,那便是向我傳話那名士兵在假傳軍令了,假傳軍令可是恕無可恕的死罪,這人當真好大的膽子。”寧淵一邊說,一邊扭頭看向營門的方向,方才向他傳話的士兵就站在不遠處的營門前,聽見寧淵的話,臉色立刻一陣煞白,求助般看向王虎。

 

王虎也愣了愣,他不過是想戲弄寧淵一番,怎麼就成了假傳軍令了呢,不過他也並非蠢得無可救藥,細細一想,若他沒有下過命令,而手下的士兵卻假言是他的命令而傳揚出去,這行為在大周軍律裡,的確是要按照“假傳軍令”的罪責查辦的,假傳軍令亦是軍中大罪,一經查實,十個有九個都要問斬。

 

一時他臉色變了變,那士兵分明是按照他的命令去做事,若是他不承認下過這道命令,而坐實了士兵“假傳軍令”的罪行,不也就等於是他這個副統領害死了手下的人嗎?軍中將士征戰沙場,大夥或多或少都有過命的交情,將士之間亦十分講義氣,若叫別人知道他王虎撒謊害死了手下的士兵,即便他依舊擔著副統領的職位,恐怕下邊的軍士也沒一個人會聽他的話,更有甚者,軍中嘩變將他這個“背信棄義”的副統領趕位置來也是有可能的!

 

“你……你胡說!”王虎瞪著寧淵,氣得牙癢癢,承認是他下的命令,那他觸犯了軍律;不承認是他下的命令,那是他手下人犯了軍律,結果甚至比承認還要遭,寧淵這麼一席話,壓根將他繞進了進退不能,進也錯退也錯的境地,為了不讓事情真的發展成這樣,王虎脖子一梗,已然打算繼續死皮賴臉下去了,“根本就沒有人向你傳過今日要‘閉營操演’的話,這分明就是你編造出來,想要污蔑本統領和手下將士的!”

 

說這話時,王虎不禁臉色一紅,他雖然不是第一次撒謊,可那士兵出來傳話時周圍也有其他士兵聽到了內容,要在這麼多人面前睜著眼睛說瞎話,饒是以王虎的臉皮也不禁開始害臊起來,為了撐一撐自己的底氣,他甚至還朝營門口的那一群巡邏兵喝了一聲:“你們聽到有人傳那樣的命令了嗎!”

 

“沒聽到!”巡邏兵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王虎到底是他們的統領,身為下屬,總不能在這種事上和統領唱反調吧。

 

寧淵點點頭,“我明白了,原來副統領並未下過這樣的命令,也沒人來向我傳過那樣的話,其實副統領還漏說了一句,今日你們原本也沒有要閉營操演的安排,將我堵在營門口不放行,純粹便是在作弄我來著,我說得可對?”

 

見寧淵說出這樣的話,想來是也準備撕破臉了,王虎當即也不客氣起來,用力哼了一聲,“不錯!本統領就是在作弄你,你待如何?別以為你是守備大人家的少爺,就能在本統領面前耀武揚威,本統領告訴你,本統領生平最討厭的便是像你這般只會仗著家世作威作福,目中無人的紈絝子弟,你可以在別人面前囂張,可是壓根別想在本統領面前囂張,若你不識抬舉,就別怪本統領不客氣!本統領不介意代替守備大人行一行家法,管教管教他不成器的兒子!”

 

“哦,那便敢問副統領,要以何名目管教於我?”

 

“就憑你污蔑朝廷命官這一點,我現在就能將你扣押下來,軍杖伺候!”王虎越說越得意,“小子,竟然口出狂言要將本統領革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齊了幾根毛!”

 

“我想副統領應當是弄錯了,我並沒有口出狂言,而是你的職位鐵定保不住!”寧淵忽然一拂袖,臉色瞬間變得肅穆起來,厲聲道:“方才我說的不過只是其一,而你罪責遠不止於此,大周軍律第二條,無行軍權杖,任何守備以下職位著不得私自領兵出營,違者以謀逆罪論處;大周軍律第十二條,任何士兵不得對有功名之人恐嚇、辱駡、乃至動手毆打,違者開除軍籍,在下不才,卻是江州學監的監生,亦有秀才的功名在身,而副統領你現在正領著一隊士兵,站在大營外邊呢。”

 

見王虎目瞪口呆地騎在馬上不說話,寧淵接著道:“端陽節賽龍舟是大周舊俗,皇上更下旨每年九陽節各城需舉辦龍舟大比,魁首再入京表演祝壽,今次我奉父親之命,操持寧府龍舟參加大比,卻在此處受了副統領無端作弄,若因副統領的阻撓,致使我寧府無龍舟入賽,當中但凡有違抗皇上聖旨的地方,這個罪責,莫非是副統領你來替我寧家擔嗎!”

 

違抗聖旨!別的也就罷了,王虎是怎麼都想不到寧淵這番東拉西扯竟然能扯到違抗聖旨上去,開什麼玩笑,王虎其實壓根就沒想過要阻撓寧家參加龍舟大比,他不過是想給寧淵一個下馬威,替寧湘出出氣而已,怎知寧湘的氣沒出到,自己反而憋了一肚子火氣,偏偏還是一肚子憋屈到沒地方放的火氣!

 

“副統領你聽好了,你所犯下的這三大罪責,我會逐一如實向我父親稟報,或者我索性也不勞煩父親了,來日入京,我會親自上景國公府,向景國公問上一問,是否我大周如今治軍已是這般鬆懈了,我與景國公世子也有幾分交情,想來景國公會給我一個答覆的。”

 

王虎徹底傻了,景國公!這怎麼可能,眼前這小子當真和景國公世子有交情?

 

上代景國公可是大周的兵馬大元帥,治軍嚴明,如今這位景國公承了父親的衣缽,哪怕不再是元帥,也是跺一跺腳,全國軍隊都要震上三震的人物,若這事驚動了他,自己決計沒有好果子吃,正如寧淵所說的,私自帶兵出營,還有辱駡恐嚇學監的監生,該死的,這小子怎麼會是個秀才,還對大周軍律如此熟悉,要知道大周軍律連他這個當兵的自己都背不全啊!

 

他現在即便是想要狡辯也徒勞無功,因為現如今他就正領著一票人站在軍營外邊,而垂在一邊的狼牙錘上,那個凹陷下去的掌印也讓他對“動手毆打”之事無從抵賴,即便他臉皮再厚,也沒有厚道能如此睜眼說瞎話的地步。

 

見王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寧淵又拂了拂袖,卻不再理他,反倒轉身重新上了馬車,對周石道:“我們走。”

 

周石會意,抖了抖馬鞭,就要讓馬車掉個頭離開,這時王虎才渾身一震,他不能就這麼讓寧淵走了,不然如果寧淵真的照他方才所說的話這麼做,自己的官職興許當真保不住!他立刻跳下馬,三兩步跑到馬車前邊扯住馬韁,急道:“公子留步!”

 

寧淵撩起車窗的簾布,“怎麼,副統領還有何指教?”

 

“這,這,我想我和公子之間似乎有些誤會了。”王虎臉色僵了僵,半晌才扯出一記笑容,對著那邊也正呆愣成一片的士兵吼道:“張副官,給滾老子過來!”

 

立刻就有一留著小鬍子的中年士兵匆匆下了馬,小跑上前,對王虎低頭哈腰道:“副統領,你找我?”

 

“該死的東西!”王虎想也沒想就掄起蒲扇大小的巴掌揮了過去,直抽得那中年男人身子騰空而起,在半空中轉了一圈,才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不是你告訴本統領有人在營外搗亂的嗎!結果連甯公子都不認識,害本統領丟了這般大的臉,實在是可惡!”說罷,又是幾腳朝那個男人屁股上踢去。

 

周圍其他士兵全都目瞪口呆傻眼了,沒人料到這位副統領變臉居然變得如此之快,還變得這樣不害臊,看模樣竟然是要將錯處都推到那個副官身上去。

 

張副官是王虎的心腹,自然知道這位副統領在打什麼主意,因此即便他覺得委屈,屁股上也疼,可也不得不配合著王虎演戲,“哎呀統領你輕些,屬下,屬下眼拙還不行麼!”叫了一陣,他又雙手扒住馬車,對著車窗內的甯淵求爺爺告奶奶,“甯公子你誤會咱們副統領了,副統領是以為有人來軍營搗亂,才帶人出來打算懲治那些不法之徒呢,誰知道居然衝撞到了甯公子,小的,小的替副統領向您賠罪了!”說罷,他將雙手合十連擺。

 

“哦?”寧淵故意拖長了一個音,望著王虎,“副統領,我怎的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嘿嘿甯公子,一切都是誤會,誤會罷了。”王虎狗腿地搓著手,陪著笑臉,“本……哦不,你王叔我也是受人蒙蔽,一時不查,才鬧出那許多誤會出來,你到這來不就是想挑幾個劃手麼,裡面請裡面請!守備大人家的事情,就是咱們自己的事情,你王叔我立刻將最有利器的壯漢全部叫出來,你隨便挑!”

 

王虎這一番自相矛盾的說辭與作態,也是想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不過寧淵方才說了那麼多,本意也就是想嚇唬王虎一下,打一打他那張作威作福的臉,如今見他軟了下來,自己也沒有必要再硬捍了,便放下簾布,順著王虎的臺階道:“那便走吧。”

 

“好嘞!”王虎又是一陣點頭哈腰,對旁邊那群已經傻了的士兵道:“還等什麼,還不開營門讓甯公子進去!”

 

馬車裡,呼延元宸終究沒忍住笑,道:“你原本是找我來想讓我給這些兵蠻子一個下馬威,如今瞧來,倒是你這張嘴更為厲害,什麼叫不戰而屈人之兵,我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寧淵斜斜瞟了他一眼,“你這話是在取笑我不成?”

 

“當然不是。”呼延元宸抬起手來擺了擺,“我是在感歎,今日總算是見著了一回正兒八經的‘君子動口不動手’,能用嘴巴就解決的事情,倒顯得我這個一開始沖出去擋鐵錘的武夫粗俗了。”說到這裡,呼延元宸停了片刻,又道:“不過我瞧那人也只是色厲內荏而已,你這般疾言厲色,只怕會給自己結下仇家。”

 

“我的仇家可多了去了,只不過我一個也未曾怕過而已。”寧淵道:“與其讓你去懼怕別人報復,倒不如讓別人來懼怕你的報復。”

 

馬車行至軍營中的廣場停下了,王虎將甯淵請下車,又對跟在寧淵身後的呼延元宸道:“這位小哥怎麼稱呼,武功當真是了得,那雙鐵錘我耍了數年,還是第一次被人用巴掌擋下來。”

 

呼延元宸笑了笑,躬身一禮,“元某不過是甯公子的護衛而已,三腳貓的功夫罷了,統領抬舉。”

 

王虎沒多說,邀寧淵入他的營帳落座休息,又迅速出去召集人手,他動作也快,很快就把他口中那些軍營裡最孔武的壯漢都召集了起來,且個個打著赤膊,露出一身腱子肉,在營帳前邊一字排開,肉香四溢地等著寧淵挑選。

 

寧淵也不含糊,看了兩輪就將龍舟的十八名劃手全部選定,又另外挑了兩個精悍的漢子,一個於舟首打鼓,一個於舟尾掌舵。

 

事情辦完,寧淵也該打道回府了,誰知他們正要走,王虎卻又攔在了前邊。

 

“副統領還有什麼指教嗎。”寧淵將手攏在袖子裡,本以為王虎還要找麻煩,哪只他卻搓了搓鼻頭,用手指著寧淵背後的呼延元宸道:“不是不是,我只不過是想跟甯公子的這個護衛切磋一番而已。”

 

“切磋?”甯淵也回頭看向呼延元宸。

 

“這段日子舉國太平,實在是太久沒有戰事了,整日呆在軍營裡面,操演著那群傢夥,我自己也免不了手癢。”王虎捏了捏拳頭,直聽他骨節劈裡啪啦地響,“甯公子的這護衛方才我已經見過身手了,當真是不錯,不妨讓我跟他過兩招,活動活動筋骨如何。”說罷,他又看著呼延元宸,“小哥你既然打壞了我的鐵錘,總該有所表示吧,陪我過兩招,我便不叫你陪了,那鐵錘可是鎢鐵打的,貴得很呐。”

 

王虎除了嗜好喝酒吃肉外,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武癡,只不過軍隊裡幾乎沒有能夠與之較量的對手,普通士兵打不過他,寧如海他又不敢去招惹,如今見著寧淵的一個“護衛”能有讓他咋舌的身手,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將人放過。

 

“這恐怕……”寧淵正要替呼延元宸回絕了,哪只那人卻主動站了出來,模樣看著甚是隨意,“副統領打算在何處比試?”

 

“這個好說,咱們可是有專門的演武場。”王虎見呼延元宸算是答應了,立刻興致高昂起來,雙手更是在胸前捏得劈裡啪啦響,寧淵沒辦法,他見呼延元宸似乎也是一副挺有興致的模樣,便沒再阻攔,跟著他們來到了軍營裡一處用木頭樁子搭建起來的,一處類似於專門比武的高臺。

 

高臺兩邊各有一個武器架,不過卻沒有鋒利的武器,大多是棍棒木槌一類,想來也是怕鋒利武器會在切磋時出意外。王虎豪邁地脫掉了上衣,他當真是個虎背熊腰的壯漢,除了臉上一圈鬍子,碩大的胸肌前亦是毛髮叢生,手臂粗得與寧淵的腰都堪有一比。王虎步到武器架前,挑了一根趁手的長棍,虎虎生風地舞了兩下,又對呼延元宸勾了勾手指。

 

呼延元宸也輕身一躍上了高臺,變戲法一樣從腰後邊取出一根鐵蕭,對王虎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虎顯然對呼延元宸的別致武器感到很驚奇,表情詫異了一下,但是他卻沒有輕敵之心,見呼延元宸讓他先手,立刻大喝一聲,整個人帶著鋪天蓋地的棍影便朝呼延元宸沖過去。

 

顯然除了一雙流星錘,王虎在棍法上也十分有造詣,那棍影密密麻麻,竟然將大半個高臺都覆蓋在了裡面,幾乎讓人無處可躲,而且只是從長棍上揮舞出來的勁風,便讓站在週邊的寧淵垂在鬢角的髮絲不斷舞動,寧淵不禁有些擔憂地看著呼延元宸。

 

王虎雖然高大,可以身高來看的話,呼延元宸卻與他差不多,只是論起壯碩程度,這位英武矯健的夏國皇子即便不是瘦弱的類型,也比王虎窄了差不多一半,見王虎仿佛老鷹抓小雞般向自己撲來,呼延元宸鐵蕭在手中轉了三圈,雙眸中一道銳利的光線閃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呈品字形在身前點了三下。

 

“當當當”隨著密集的三聲響起,高臺中的漫天棍影頓時消散得乾乾淨淨,最後呈現出來的畫面,王虎手中的長棍正被呼延元宸的鐵蕭隔著,兩人僵在了臺上。

 

“哇,居然能破了副統領的流星棍,這可是副統領從他那副流星錘改良過來的,哪怕是守備大人應付起來,都頗為麻煩呢。”旁邊圍觀的一圈士兵立刻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甯淵對呼延元宸的這招卻十分熟悉,呼延元宸似乎很輕易就能用那柄鐵蕭找到對方招式中的弱點,再予以破掉,幾個月前在行宮中的水榭裡,他便是用同樣的方式,輕輕一點就破了自己的腿法。

 

“漂亮!”王虎大喝一聲,長棍轉了一圈,又掃向呼延元宸的下盤,呼延元宸低喝一聲,竟然以鐵蕭點地,身子倒卷著騰空而起,來了一記漂亮的空翻。

 

“副統領,你罩門露出來了!”呼延元宸朗笑一聲,在略過王虎頭頂的刹那,鐵蕭在王虎後頸敲了一下,王虎立刻渾身一震,接著仿佛站不穩般,鐵塔一樣轟然撲到,摔了一臉的灰。

 

“好小子,力氣還挺大。”王虎撲哧撲哧甩了兩下臉,十分靈敏地爬起來,“再來!”,說罷又朝呼延元宸撲了過去。

 

兩人招來招往,見招拆招,打成了兩團影子,直看得下邊的人個個目瞪口呆,周石甚至情不自禁對寧淵道:“少爺,這呼延皇子的武功也太厲害了,那王統領的招式我連看都看不清,他竟然也能全部擋下!”

 

寧淵沒說話,因為他現在也十分吃驚,王虎雖然身材壯碩,可動作卻一點不笨拙,相反的還非常靈活,得了體內深奧內功的幫助,寧淵倒是能看清那二人的每一招每一式,可寧淵自問如果換了自己,即便有涅槃心經雙脈內功的幫助,只怕稍有不慎便會被王虎給打下來,哪裡能像呼延元宸這般應對得如此從容。

 

他知曉呼延元宸武功厲害,卻不知道竟然已經到了這樣一種程度,這傢夥如今也不過才十七歲吧,難道他打從娘胎裡時就開始練武了不成!

 

069 端陽龍舟

 

是夜,寧湘穿著一身極為不起眼的衣服,坐在一處夜宵攤旁邊喝酒。

 

天色已經很晚了,即便是夜宵攤,如今也只有他一個客人,酒壺裡的黃酒已經被他喝光了,攤主卻趴在爐子背面打瞌睡,沒有要過來與他添些酒的意思,寧湘也不急,酒沒了,他就幹坐著,眼神遙遙望著街道盡頭,似乎是在等著什麼人。

 

片刻之後,果真有一低著頭,穿黑衣的人影順著街道走了過來。人影模樣甚是猥瑣,一邊走還一邊東張西望,一瞧便是一副做慣了偷雞摸狗行當的派頭,待他看見寧湘,立刻小跑著到桌邊站定,狗腿地對甯湘鞠了鞠躬,“少爺好。”

 

“此事你可有把握?”寧湘有些忐忑地問。

 

“少爺放心,這類事情我做著可得心應手了,絕對不會出差錯。”那人嘿嘿一笑,“您既然能找到我,想來是知道我的名聲的,只要銀子到了,我包您滿意!”

 

“很好。”寧湘點點頭,從懷裡摸出一張銀票來放在桌上,“這是五十兩銀子,算是訂金,如果你真能辦好,事成之後,還有五十兩銀子的賞錢。”

 

“好嘞!好嘞!”那人想是難得一次見到這樣多的銀子,立刻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將銀票收起來,又對寧湘點頭哈腰,“少爺儘管相信我吧,我今晚就去辦!”

 

寧湘點點頭,望著那人又迅速離開的背影,眸子裡閃過一陣寒光,輕聲自言自語道:“寧淵,聽說你前兩日特地去了城外的守備營挑人,想來是很重視這次的龍舟大比吧,王虎那個蠢貨竟然沒攔住你,也罷,總之無論如何,我這次一定要讓你臉面喪盡,看你往後還如何在我面前得意!”

 

同寧湘接頭的人是江州城裡的一個慣偷,因有些三腳貓的輕功在身,在混混中也算數一數二的小有名氣,同寧湘分開後,他一路繞著小巷走,直至來到碼頭邊的船塢。這個時辰船塢的工人早就下工回家了,那慣偷身姿靈敏地翻過圍牆,三兩下便消失在船塢內圍。

 

只是那混混急著辦事,壓根沒注意到不遠處還有一輛馬車停在夜幕裡,馬車車窗的布簾微微動了動,寧淵放下簾布,看了身邊的周石一眼,周石立刻會意,跳出馬車,也跟著越過圍牆,翻進了船塢。

 

甯淵表情從容地繼續坐在車裡閉目養神,約莫半個時辰後,外邊傳來一陣響動,周石又回來了。

 

“怎麼樣?”寧淵睜開眼睛問。

 

周石道:“那人剛摸進船塢裡,就一路朝著放龍舟的廠房去了,果真與少爺所料的分毫不差。”

 

“不然以寧湘的本事還能使出什麼陰招來,從知道他居然會主動地‘好心’來送舟首圖樣,我便知道他除了在龍舟上邊動手腳,再編不出其他花樣了。”寧淵冷笑一聲,又道:“你沒有打草驚蛇吧。”

 

“沒有,按照少爺的吩咐,我一直很小心。”

 

“這便行了,他既然對自己那般有信心,我們便一味裝不知道好了,回頭曹都督追究起來,我們也不用擔什麼幹係,回去吧。”寧淵說著理了理袖袍,又要繼續閉目養神。

 

“對了少爺,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說。”周石想了想,道:“那個王虎副統領,少爺當真要安排他來當鼓手嗎?”

 

“那是他自己要求的,我又沒逼他。”寧淵閉眼回了一句,想起王虎這一茬,寧淵就覺得好笑。那日他們去軍營裡挑劃手,王虎看上了呼延元宸的功夫,硬拉著要同他比試,輸了一場還不夠,又硬要比第二場,怕呼延元宸不和他比,還順便押了個彩頭,雙方答應無論誰輸了,就要答應對方所提的一個條件。

 

可這第二場,王虎依舊沒能夠東山再起,甚至因為呼延元宸已經見識過了他所有的招式,贏得反而更快了,最後王虎沒轍,讓呼延元宸提條件,呼延元宸卻說要讓他來當寧府這次龍舟大比的鼓手。

 

呼延元宸的理由很簡單,既然劃手是挑的士兵,鼓手讓統領來當正合適,有個上峰在前邊虎眉瞪眼地杵著,不愁那些划船的人不出力,對寧淵這趟差事也是個裨益。

 

甯淵被呼延元宸的這個條件嚇了一跳,他可壓根沒打算接受這個麻煩的副統領,因為他或多或少猜到了這王虎和寧湘有一腿,讓他參加龍舟,還不知會搞出什麼麼蛾子來,可王虎卻頂著“是男人,說得出,做得到”的噱頭,硬是要寧淵答應讓他加入龍舟隊,呼延元宸畢竟在今天幫了忙,寧淵不想拂他的面子,又不能當面說出自己的顧慮,只好打著哈哈應下了。

 

原本甯淵只是想單純應下,至於到底讓不讓王虎出場,最後也是他說了算,可一夥人一起排練了幾天,王虎不光到得准點準時,練得也十分賣力,甚至被他發現有哪個劃手躲懶,破口大駡是輕的,直接過去一通老拳更是家常便飯,致使每個劃手都使出了吃奶得勁在練,倒讓寧淵驚喜不少。

 

而經過幾次,寧淵也看出來了,這王虎和寧湘關係好是沒錯,但也僅僅是關係好而已,卻不是會使陰謀詭計的那一類,相反的,還十分爽直講義氣,說白了就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

 

因他們練習的地方就在碼頭邊上,離船塢不遠,是以中間呼延元宸也來過幾次,他與王虎算是不打不相識,一來二去,一大一小兩個男人竟然成了酒友外加忘年交,在練舟的間隙,偶爾王虎還會逮著呼延元宸來上兩把摔跤,這下可讓“武藝高強”的呼延皇子吃上了苦水,他武功是好沒錯,但論起單純靠蠻力,連內力都不允許動用的摔跤,恐怕兩個呼延元宸都不是虎背熊腰的王虎對手,甯淵也目瞪口呆地圍觀了好幾次呼延元宸被折騰得鼻青臉腫的狼狽模樣,甚至被王虎逼得狠了,呼延元宸竟然破天荒地會躲到寧淵背後,分明是想讓寧淵這個外表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書生替他擋著。

 

而王虎很吃這一套,他可以對寧淵這位比武打敗了自己兩次的“元護衛”摔來摔去沒遮攔,對著寧淵這還未成年的娃娃卻有些發憈,每次呼延元宸一閃到寧淵背後,王虎都會抓著腦袋對這位寧三少嘿嘿笑兩聲,然後一轉身又去作弄他手下的那些兵蛋子了。

 

“也對,呼延皇子也說了要來幫咱們當舵手,我瞧王統領與皇子殿下的關係還處得不錯,想來也不會礙事。”周石摸了摸鼻子,“只是我原本還想向少爺討個舵手來當的。”

 

“什麼時候你的功夫能勝過他們兩個,再來提這要求我肯定答應你。”寧淵揮揮手,示意周石趕快趕車,周石會意,也沒有再多說,坐到馬車前邊一揚鞭,馬兒立刻得得地走了起來。

 

日子有條不紊過著,表面上風平浪靜,還有股越來越濃厚的喜氣。隨著端陽節的逐漸來臨,江州城許多民房的房檐上都被老百姓們自發地插上了五顏六色的紙風車和飄帶,一籠一籠黃澄澄香氣四溢的時令糕點“端陽糕”也開始在大街小巷叫賣起來,至於旁邊的京華運河,也總有一隊一隊的民間龍舟隊伍,劃著長條形的龍舟在河上往來,畢竟端陽節的龍舟大比,是全國性的節慶活動,除了官府人家,也有大把的普通百姓結伴參加,只是他們因為財力有限,無論從人力上還是龍舟上都要遜色官府人家不少,是以百姓中的隊伍就從來沒有進過名詞前列,更別說奪得魁首了。

 

不過即便是來參加的百姓,圖的也都是個喜慶熱鬧,名不名次地反而看得不重,倒是關係著官職升遷和能否入京朝見的各大高門官家,功利心才最大。

 

到了端陽節那天早上,因學監放假,甯淵一大早就到寧府前院的正廳裡候著了,按照端陽習俗,今日全家人要在這裡一同用早飯,吃端陽糕,再一同到京華河邊看龍舟。

 

只是寧淵倒不是來得最早的那個,當他邁入正廳,甯湘和柳氏已經坐在這裡了。

 

自從那日一番“萍兒上身”後,寧淵還是這些天來頭一次見到柳氏,大概是因為端陽節的關係,寧如海准了她從祠堂出來和大夥一起吃飯,只是祠堂裡的日子顯然不好過,瞧柳氏那面容憔悴,連打扮都甚是清淡的模樣上,哪裡還看得出來從前她穿金戴銀,風光耀眼的模樣。

 

柳氏一看見寧淵,立刻想到了自己被灌了滿肚子雞血的情形,那些雞血有臭有腥,她回去吐到半夜都沒吐乾淨,更活生生泄了六七天的肚子,將腸胃折騰出了毛病,又是接連六七天吃什麼吐什麼,這其中所受的罪,她活了這麼多年來還是頭一次。

 

“柳姨娘總算從祠堂裡出來了嗎。”寧淵臉上帶著微笑,對柳氏拱手一禮,“當真是有許久未見柳姨娘了,柳姨娘安好。”

 

見寧淵居然還有臉皮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對自己行禮,柳氏腦子一暈,那股子雞血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喉嚨裡,惹得她險些又要幹嘔出來,她一邊捂著嘴,一邊指著寧淵道:“該死的小子,你將我折騰成這番模樣,如今還有臉皮來賣乖!”

 

甯淵眨眨眼,“柳姨娘你在說些什麼,我怎的聽不懂,你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分明就是你咎由自取,怎的能怪在淵兒身上,淵兒年紀還小,可承受不起額娘的如此指責。”

 

“哼,你便一味地裝吧,你,你……”柳氏說著,氣喘不過,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寧湘急忙幫她拍背順氣,嘴裡還道:“娘,咱們別和這小子一番見識,報應不爽,他自食惡果也是遲早的事。”說完,寧湘還抬起頭,十分怨毒地瞪了寧淵一眼。

 

寧淵不再說話,反正他與柳氏他們已然是撕破臉了,再這般繼續打哈哈也沒意思,便走到他們對面坐下,片刻之後,沈氏,趙氏,寧沫,以及其他幾位姨娘們都6續到了,寧如海與嚴氏是最後一個到的,兩人並排走進來,嚴氏還攙著寧如海的手,臉上泛著別樣的光澤,鬆弛的臉頰都變得緊繃紅潤了些。

 

甯淵聽見坐在理他不遠的姨娘莊氏與張氏在說悄悄話,“老爺昨兒個夜裡又是宿在大夫人的院子,這都連著多少天了,你瞧瞧大夫人這紅光滿面的模樣,當真是每天受著老爺的雨露滋潤,可比用多少美容養顏的玉女珍珠粉都要奏效。”

 

莊氏在說這話時語氣裡滿是醋意,他是最為年輕美貌的一個姨娘,從前一直同柳氏平分春色,近來瞧著柳氏不斷被寧如海責罰,已然是失了寵,莊氏除了幸災樂禍之外,也十分想當然地認為自己的機會來了,以自己的美貌,少了柳氏這個宿敵,整個甯府裡便沒了能與她相爭的女人,將甯如海牢牢握在手裡便是易如反掌的事,到時候只要他能哄得甯如海高興,弄個四夫人當當也不是沒可能的。

 

可惜她原本以為把握十足的如意算盤卻並沒有打成,讓她萬萬想不到的是,平日裡一直不聲不響的大夫人居然會在這時候蹦出來,想到自己居然被一個年過四十,早就人老珠黃的老女人打亂了計畫,莊氏就覺得不可思議。

 

張氏雖然也覺得寧如海居然會再度寵倖大夫人太過詭異,但她畢竟比不上莊氏年輕美貌,膽子也要小些,不敢在這種地方以一個姨娘的身份嚼人家正室的舌根,只輕咳了一聲,沒說話。

 

莊氏見張氏不理自己,覺得無趣,便也閉了嘴。

 

沈氏深深看了莊氏一眼,方才那番話她也隱隱約約聽到了,其實他也對寧如海的作為有些好奇,當然,以她老夫人的身份來看,寵倖正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寧如海與其花那麼多時間再一個年齡如此之大,已經幾乎沒有生育可能的老女人身上費體力費心力,還不如多寵寵那些正值盛齡,身強體壯的姨娘們,讓她能多抱上幾個孫子,不然如今甯府的晚輩們,男丁病的病,蠢的蠢,頂用的就只有寧淵一個,實在是太人丁單薄了。

 

當然這樣的話,沈氏也只能心裡想想,總不能說出來掃自己兒子的興,畢竟晚上上誰的床那是寧如海的自由。

 

甯如海與嚴氏並排落座後,還像小夥子一樣在嚴氏掌心捏了一把,嚴氏臉色微微發紅,想到昨夜裡的那一番顛鸞倒鳳,身子不由得再度酥麻起來。

 

所有人都到齊後,婢女們便流水一樣送上剛出籠,還正熱氣騰騰的“端陽糕”,與新釀的糯米甜酒給眾人當早點。端陽糕香糯,甜酒清甜,寧淵剛吃了一口,便想到馨兒最喜歡吃的其中一樣東西便是端陽糕,可像這樣的尋常家宴,礙于唐氏的身份與寧如海對甯馨兒血脈的疑竇,從不會允許他們出席。寧淵微微側過頭,他身後的白檀立刻會意上前:“少爺有什麼吩咐?”

 

寧淵輕聲問:“娘和馨兒今早都吃了些什麼。”

 

“咦?”白檀卻疑惑地眨了眨眼,“少爺你還不知道嗎,姨娘和小姐一大早就出府了啊。”

 

寧淵一愣,“出府?他們怎麼會出府?”

 

“我還以為是少爺安排的呢。”白檀道:“前些天馨兒小姐不是說她也想看賽龍舟嗎,今兒個一大早周石就將姨娘與小姐送出府了,說他有個叫閆非的朋友安排,可以讓馨兒小姐在河邊最好的位置看龍舟,難道這不是少爺你安排的嗎?”

 

“閆非?”寧淵磨了一把牙齒,大概明白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甯馨兒的確軟磨硬泡纏著他硬要看龍舟,可同家宴一樣,寧府設在河邊觀賞龍舟的位置也沒有給她和唐氏留,即便寧淵如今在沈氏跟前得臉,可這種事情他也插不上手,更不可能讓唐氏帶著甯馨兒同普通百姓窩在一起看,人多手雜實在是太不安全,便回絕了甯馨兒的要求。

 

之前在盯著那幫士兵劃手練舟的時候,甯淵曾無意間向呼延元宸提過一句,如今瞧來,難不成是呼延元宸多事,又串通了周石,瞞著自己弄了這一茬?

 

也罷,寧淵苦笑著搖搖頭,既有周石在,想來也沒什麼不放心的,待會他當面質問一番呼延元宸便是。

 

吃過早飯後,眾人又留在正廳裡喝茶漱口,等著管家準備前往河邊的馬車。沈氏喝到一半,還不放心地問了寧淵一句,“淵兒,龍舟的事宜可都操辦好了,應當不會出什麼差錯吧。”

 

“祖母放心。”寧淵放下茶盞,站了起來,“一起都準備妥當,淵兒對這次咱們府的龍舟有信心,說不定還能沖一沖魁首。”

 

“哼。”寧淵剛說完,另一邊卻傳出一聲極為不協調的冷哼,寧湘坐在那裡陰陽怪氣地說道:“我勸三弟這個時候還是少說些話,省得現在大話放出去,到時候結果卻太過丟臉,臉皮反而撿不回來了。”

 

“二哥既然這樣說,那麼依二哥的意思,咱們府的龍舟是沒辦法奪得魁首了嗎。”寧淵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寧淵。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寧湘方才只顧著奚落甯淵,完全是氣話,如今反應過來,自然是察覺了自己這番話的錯漏之處,一時見沈氏和寧如海都沉下目光來望著自己,頓時臉色一僵,悻悻低下頭去。

 

“你自己是個不中用的,就不要以為你弟弟和你一樣沒用。”沈氏冷著聲音道:“下次要是再讓我聽見你胡亂說這些晦氣話,我便讓教引嬤嬤好好管教管教你的這張嘴,明白了嗎!”

 

“是,祖母。”甯湘頭埋得弟弟的,語氣惶恐,心裡對寧淵的恨意又加重了幾分。

 

此時管家進來回話,說馬車準備好,可以啟程了,寧如海點點頭,同嚴氏一左一右攙著沈氏朝門外走,一屋子的人便都跟在他們身後,寧湘扶著柳氏故意落後了幾步,他怨毒地盯著寧淵的背影,心裡冷笑個不停。

 

哼,魁首?你便先得意得意吧,我便悄悄等待會你操辦的龍舟破天荒地替咱們府拿了個末等,看你還如何得意如何笑!

 

京華運河邊此時已是人滿為患。

 

畢竟是一年才一次的盛世。沿河兩邊的街道上人頭攢動,萬人空巷,幾乎整個江州的百姓都來了,有些為了佔據更好的觀賞位置,甚至前一天夜裡就已經到了,大人們穿著顏色鮮亮的衣服,小孩手裡一人拿著一個紙風車,當真是要比年節時的廟會還要熱鬧幾分。

 

只是,任憑百姓們再多再擠,整條河邊觀賞位置最佳的一片區域,已經被隔了出來,擺放著成排的紅木椅子,那裡是特地給達官貴人們留出來的地方,不光地方寬鬆,旁邊還準備了鮮果與美酒,而在那些椅子的最前方,還架了個高臺,上邊只零散擺了幾張椅子,想來是給身份最為貴重的人留著的。

 

而甯家人剛到,無論沈氏,還是寧如海,嚴氏,亦或是寧淵,當看見那高臺上已經坐著的兩個人時,都露出了傻眼一般的表情。

 

唐氏依舊是那身素雅的青色長裙,銀簪發飾,臉色有些不自然地坐在那裡,一旁還有個丫鬟模樣的人給他執扇扇涼,同唐氏比起來,坐在她身邊的甯馨兒卻要輕鬆自然許多了,想來是小孩子心性的緣故,不光十分放得開,表情興奮地東摸西看,手裡還捧著一個大蘋果,見著寧淵他們過來了,還特地趴到高臺邊的欄杆旁,朝寧淵揮著手道:“哥哥!”

 

070 寧湘吃癟

 

“他們為何會在上面,寧淵,這是怎麼回事?”寧如海立刻回頭問向寧淵,在他看來,肯定是寧淵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才能讓唐氏得到那樣好的位置。

 

“父親,此事我也不知情。”寧淵立刻答道,即便寧淵猜測此事和呼延元宸有關,但他也不可能老老實實說出來。

 

“你莫非是老糊塗了不成,淵兒一個孩子,又怎麼能知道這種事。”沈氏喝了寧如海一聲,同時也有些惴惴地望著唐氏的方向,那裡的位置素來只會給最有身份地位的人準備,哪怕是以寧如海的官職都只能坐在下邊,聯想到上次靈虛尊者專門上門要給唐氏診脈的事,沈氏心裡不禁打起了鼓,她曾懷疑唐映瑤有個不得了的親戚,如今瞧這陣仗,這事竟然還是真的不成!

 

便在這時,有一夥人迎面朝甯家人走來,寧淵眯著眼睛望去,走在最前邊的竟然是司空旭,後邊還有一票下人。自打甯萍兒的事情之後,甯家人雖然明面上不說,可心裡都知道已經同司空旭結下了梁子,如今見著四皇子似乎是特意在朝這邊走,看表情似乎還沒安什麼好心,寧如海避也不是躲也不是,只好硬著臉皮彎腰行禮,“微臣參見四殿下。”

 

“甯大人不必拘禮。”誰知司空旭看起來卻十分和顏悅色,似乎一點沒有和寧家有舊怨的模樣,他揚起一雙英挺的眉毛,目光略微寧如海,看向寧淵,道:“三公子對本殿的安排可還滿意?”

 

甯淵不明所以,“殿下何出此言?”

 

司空旭指了指高臺上的唐氏和甯馨兒,“本殿知曉他們二人是三公子你的娘親與妹妹,是以特地讓人在高臺上多加了兩個位置,讓二位能在最好的地方看龍舟,三公子若是有興趣,不妨也隨本殿一同上去,你的位置本殿也早就準備好了。”

 

寧淵心裡咯噔一下,他本以為唐氏和甯馨兒在那裡是呼延元宸的安排,還在嘀咕呼延元宸怎的有這樣大的本事,能將唐氏他們安排進一等席,誰知道如今聽司空旭此言,這竟然是他的手筆。

 

他到底在打什麼如意算盤,難不成是想借著唐氏與甯馨兒,來要脅自己嗎。

 

不會。寧淵搖搖頭,揮去了自己的這個想法,眾目睽睽之下,司空旭也沒有膽子這麼做,而且既然司空旭在這裡,那麼司空鉞也一定要來,那位大殿下留在江州這麼久,可是一直在等著抓他司空旭的錯漏呢,何況在甯萍兒被沉塘那日,司空旭已經知道了自己手裡握著他的幾處把柄,以這人嚴謹且自私自利的性格,不可能做出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來。

 

“不了。”甯淵抬頭看了唐氏一眼,道:“我在家裡是晚輩,既然娘親和妹妹都得了殿下的恩惠招待,我卻不能忘了本分,還是在下邊陪著祖母,與父親母親的好。”

 

“既然如此,那真是可惜了。”司空旭對寧淵露出一個完美的笑容,“本殿還想借著這機會同三公子多親近,不過也不急,咱們來日方長還有的是機會。”說完,司空旭又對著寧如海點了點頭,帶著一行人上了高臺。

 

高臺上服侍著的婢女們趕緊放下手中的事情行禮,唐氏也跟著站起來俯身屈膝,司空旭揮揮手平了他們的身,卻走到甯馨兒面前,蹲下身去,用輕柔地聲音問道:“小妹妹,你幾歲了。”

 

“我才不告訴你!”結果面對著司空旭那張讓許多少女見過之後怦然心動的俊臉,甯馨兒不光不買帳,還拉下眼皮對他做了個鬼臉,然後迅速躲到唐氏身後,還不忘再探出腦袋來對他打了兩下舌頭。

 

“你這孩子,怎的這麼沒禮貌!”唐氏害怕司空旭怪罪,急忙對甯馨兒呵斥道,司空旭卻擺擺手,“不妨事,童言無忌,小姐也不過是孩子心性罷了。”說完,他自顧自地在最前方兩張椅子的其中一張上坐好。

 

唐氏也拽著甯馨兒坐下,心裡依舊有些忐忑,如果不是因為甯馨兒想看龍舟,她興許壓根就不打算出府。不過甯馨兒顯然沒受周圍的氣氛影響,依舊興致勃勃地東摸西看,手裡的蘋果吃完了,又拿過婢女送上的端陽糕繼續吃著。

 

這個小插曲過後,甯家人也依次在屬於他們家的區域裡分主次坐好,只是幾個姨娘又免不了開始議論,說唐氏同他們一樣的身份,憑什麼要受那麼好的待遇,連老夫人都要坐在下面,當真是不孝,寧淵卻不覺得有什麼,唐氏和甯馨兒原本在甯府裡就不受待見,此刻自然用不著謙讓什麼,何況這還是司空旭的安排,這些人就算心裡有意見,也只能在下邊嚼嚼舌根,不敢拿到明面上說。

 

沈氏自坐下後心裡就一直在想個不停,她從方才司空旭的話語裡聽出了司空旭這麼做似乎只是為了同寧淵拉關係,原本沈氏還在擔心甯府與司空旭結了怨,若是司空旭今後得勢,對寧府肯定會造成一番麻煩,但如果家裡有人能和司空旭傍上關係,化解掉這一茬不愉快的話,等於是治了沈氏的一塊心病,因此她不自覺側過頭看了寧淵一眼,目光裡多了幾分看重。

 

龍舟大比要到正午才開場,此時還有一段時間,寧淵以前去看看龍舟準備得怎麼樣為由,向寧如海與沈氏告了個假,起身離開了座位,來到了所有龍舟劃手在做最後賽前準備的地方,並且一眼就看到了王虎那群人,王虎穿著特製的藏青色馬褂,正粗著個大嗓門對下邊一群兵蛋子在做最後的賽前動員,呼延元宸也站在那裡,赤-裸著結實的上身,張開雙臂,讓周石和閆非一左一右在他手臂上抹藥酒纏紗布。

 

呼延元宸自從被王虎纏著摔了幾次跤,並且次次都淪為手下敗將之後,難得地激起了這位異族皇子的好勝心,竟然正兒八經地向王虎討教起這類肉搏訣竅來,當然,受了體格和年歲的限制,拼力氣他至今不是王虎的對手,以至於兩隻手臂還有些拉傷,每天都要抹藥酒。

 

“嘿,三少爺來啦!”見甯淵出現,王虎豪邁地一揮手,那群兵蛋子立刻齊刷刷地一躬身,聲音洪亮道:“見過甯公子!”

 

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王虎是徹底看明白了寧淵的個性同寧湘嘴裡說的完全不一樣,這人哪裡是什麼順溜拍馬詭計多端的性格,除了嘴巴厲害點,性格還爽快乾脆得很嘛,雖然他想不通為何寧湘會那樣說,但也順理成章地將對寧淵的稱呼,從“小子”變成了“三少爺”。

 

呼延元宸看了寧淵一眼,動了動胳膊道:“你怎的來了,莫非是不放心我們?”

 

“我不放心的事情多了去了。”甯淵看向周石,“你不打算對我說說娘和馨兒的事嗎?”

 

“便知道你是要來問這個。”周石還沒開口,呼延元宸就打斷他,走到寧淵面前坦誠道:“我原本是打算瞞著你,給你娘和你妹妹弄個好位置看龍舟,可也從來沒想過要把他們擺到那樣顯眼的地方,只不過是將他們二人接來時,被你們那位四殿下撞見了而已。”

 

“你也知道,說到底我怎麼都算個外鄉人,既然你們那位四殿下要盡地主之誼,我也不方便越俎代庖。”呼延元宸說完,還無奈地聳了聳肩膀。

 

甯淵點點頭,其實他過來便是想要確認一番,見此事只是司空旭的臨時起意,而不是他一早便算計好了的,便松了一口氣,同時心裡也在暗自打算,他實在搞不懂司空旭在打著什麼如意算盤,以後得讓娘帶著妹妹警醒一些。

 

“三少爺你放心,這幫兄弟操演了這麼些天,今日勢必要將魁首奪下來,給守備大人長長臉!”王虎一手攬過呼延元宸的脖子,一手將胸脯敲得梆梆響,很是信心十足。

 

待甯淵回到河邊坐好時,離龍舟大比正式開始已經沒多久了,四周該坐人的地方也坐滿了人。到場官員中以曹桂春和寧如海的官位最高,因此甯家與曹家並列在最前方,只是對比甯家人多少有些緊張期待的表情,曹家人顯得很漫不經心,好像已經篤定把今年的魁首收入囊中了一般。

 

曹家之所以年年都能拿到大比的魁首,並非是他們找來的劃手要強過別人家,實在是他們家的舵手太過厲害。龍舟的掌舵人除了要控制整條船的方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通過觀察水流和風向,還能控制著整艘船不斷輕微地變化角度,以最快的速度前行,而曹家就是正好有這樣一位十分厲害的舵手,即便甯家年年都從軍營裡找來孔武有力的壯漢划船,卻怎麼都要比人家慢上一絲。

 

司空鉞果然也跟在司空旭後邊到場了,就坐在那處高臺上,並且還將一個蒙著面的少年摟在懷裡。大庭廣眾之下,司空鉞就這般讓那個少年坐在他的大腿上,同時一隻手還從下邊伸入少年衣裳的下擺裡撫摸著,好像生怕別人瞧不見一般,不過顧著他的身份,無論是官員也好,百姓也好,出於對自身的考慮,即便看見了也都假裝沒看見。

 

那少年想是被司空鉞弄得狠了,臉色通紅,櫻唇微張,整個人都掛在司空鉞身上嬌喘連連,不時輕聲嗚咽一聲,叫得司空鉞獸欲大動,伸在他衣裳裡的那只手便動作得更厲害,傳出一陣一陣粘滑的跐溜聲。

 

“殿下……”蘇澈抱著司空鉞的脖子,牙齒輕咬著他的耳朵,裝作很順應他的調情,可一雙眼睛卻完全沒有半分在司空鉞身上流連,而是落在旁邊的司空旭身上。

 

只是,無論蘇澈如何含情脈脈地望著他,司空旭卻像絲毫沒有感受到他的目光一般,不光沒有回過頭,反倒眼睛一直望著高臺下方,嘴角亦掛著意味莫名的笑容。

 

“殿下……”蘇澈又哼了一聲,聲音還更大更嬌媚了,司空鉞以為蘇澈是在喚他,直被蘇澈的聲音叫得骨頭都酥了,心想這尤物不愧能被稱之為花魁,若非此地人太多,真想立刻就將他扒光了,抱著他纖細白皙的腰就地正法,想到這裡,司空鉞手指再一用力,深入蘇澈身體的手指戳到了一塊軟肉,並在上邊用力摩挲起來,蘇澈被他磨得雙腳一陣控制不住的痙攣,險些從司空鉞腿上掉下去。

 

可即便被完成這樣了,蘇澈的目光依舊沒從司空旭的身上挪開,他很不解,他方才的叫聲已經那般明顯,司空旭肯定也聽到了,為何都不回過頭來看他一眼,他不禁順著司空旭的目光,朝下邊看去,見著的卻是一個身著青色長衫的書生。

 

青色長衫?蘇澈可不傻,他忽然想到最近每當他和司空旭優惠求歡時,司空旭都會讓他換上一身青色長衫作書生打扮,而且瞧司空旭看著那書生的眼神,玩味中竟然還帶著一絲……專注?

 

沒錯,那是專注的眼神,那書生到底是什麼人,他陪在司空旭身邊已經許久了,可這位四殿下也從來沒用過這樣的目光看過他!

 

“你這妖精,竟然給本殿走神?”司空鉞低聲輕笑出的話拉回了蘇澈的思緒,蘇澈忽然感覺到身下一熱,花莖已然被司空鉞粗糙的手掌給握住了,並且被他用力搓揉起來,蘇澈吃痛,抓著司空鉞的肩膀不斷討饒,惹得司空鉞一陣淫-邪地淺笑。

 

“當當當!”一陣鑼鼓聲響起來,一個穿著官差服裝的老頭爬上一座高梯,敲了敲手裡的銅鑼,然後朗聲道:“各位父老鄉親!一年一度的龍舟大比馬上便要開場了,現在請參賽船隊入場!”

 

老頭話音剛落,河邊成排的牛角號便被士兵齊齊吹響,伴隨著這些號聲,與河岸兩側百姓的歡呼聲,一艘艘船首雕刻各異,五顏六色的龍舟緩緩劃入了河道裡,在起點處依次排開,每條龍舟上幾乎都坐滿了手臂粗壯的猛漢,身上也穿著同龍舟顏色一樣的衣裳,用以和別的船隊區分開。

 

龍舟大比的賽程並不長,總共只有五百丈,同尋常競技一樣,哪艘龍舟能以最快的速度第一個到達終點,那便是今年的魁首。

 

“三弟,希望你操辦的龍舟當真能拼一拼魁首,不要叫父親失望才好。”到了這一刻,寧湘是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內心深處的雀躍了,他等了這麼些天,為的便是要在今天好好看一看,當寧淵操辦的龍舟不但拿不到魁首,反倒拿了個末等時,寧如海會有一副怎樣的表情。

 

向來很好面子的寧如海,年年屈居第二已經夠讓他憋屈的了,要是拿了末等,怎麼都會氣急敗壞地打那個小賤種幾十板子吧。

 

無論如何,只要能看到寧淵吃癟,他心裡也就痛快了。

 

“承二哥你吉言,我自然不會讓父親失望。”寧淵抿嘴一笑,寧湘也哼了兩哼,不再說話。

 

十多輛龍舟已經排好了位置,岸邊有旗手高高昂起了手上黃旗,揮舞了兩下,當那旗手用力將黃旗向下揮時,早已蓄勢待發的劃手們收到了信號,齊齊舞動手中的槳,一艘艘的龍舟也如利箭一般自水面上射了出去。

 

因岸邊離河心較遠,因此岸上的人根本看不清划船之人的樣貌,只能依靠著每一輛龍舟船首的圖樣,與船員們衣裳的顏色來分辨。自大比一開始,便見著一輛青色龍舟與一輛紅色龍舟互相緊咬著齊頭並進,沒多久就將其他龍舟甩了一截在後邊。

 

“父親,最前邊兩艘有一艘是咱們府上的。”還不待寧淵說話,寧湘便搶著對寧如海道:“父親瞧見那艘‘蛟龍吐珠’了麼,瞧瞧氣勢多勇猛。”寧湘指著那艘紅色的龍舟,對正扶著鬍鬚頻頻點頭的寧如海道:“照著這個勢頭,興許咱們府這次當真能拿下魁首呢。”

 

寧淵略微奇怪地看了寧湘一眼,“奇怪,三哥並未見過咱們府上的龍舟,怎的知曉那艘蛟龍吐珠便是咱們的呢?”

 

“這有什麼。”寧湘眼珠子一轉,“父親諸事繁忙,沒留心龍舟的事,我卻心下好奇,自然去船塢裡看過了。”

 

“原來是這樣。”寧淵抿嘴笑著,沒多說,可那笑容落在寧湘眼裡,他卻莫名覺得有些詭異。

 

便在這時,江面上原本正齊頭並進的兩艘龍舟忽然之間出了狀況,原本速度還要快出一線的那艘紅色龍舟,忽然間往右邊偏了去,竟然不再保持直行,紅舟的掌舵手拼命地似乎在矯正舵的方位,可整艘龍舟不光越走越偏,還拐了個大彎,在原地打起轉來,而趁著這個當兒,不光被青色龍舟遙遙超越,甚至緊跟在後邊的龍舟也一艘艘全部超前而去,很快便落在了最後面。

 

那舵手想來是急壞了,瞧見這狀況,站起來用力擺弄著身後的船舵,結果卻在劃手和岸邊百姓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將整個舵柄掰斷了。

 

這場面實在是太滑稽,很快便有一陣陣的笑聲窸窸窣窣從人群裡響起來,接著笑聲越來越大,最後居然練成了一片。

 

而到了此時,龍舟大比已經決出了勝負,少了紅舟這個對手,青舟完全是高唱凱歌一路行進,以魁首的姿態沖過重點線的時候,沒了舵的紅舟依舊在原地打著轉,竟沒有再前進一分。

 

甯府在坐諸人都沒有見過寧淵操辦的龍舟,是以聽了寧湘的話,都以為那艘紅色是他們府上的,一時紛紛露出惋惜的神情。

 

“啊……”寧湘也故作驚訝地張大嘴巴,十分惋惜地看著寧淵,又對著臉色鐵青的寧如海道:“父親請息怒,這不過是場意外,想來三弟也是第一次操辦龍舟的事,有什麼地方馬虎了,才會讓船舵斷掉的,父親你可一定要原……”

 

“孩兒幸不辱命。”可寧湘話還沒說完,寧淵卻在此時幽幽站了起來,對寧如海行禮道:“恭喜父親賀喜父親,咱們府的船拿了魁首了。”

 

“你……你說什麼?”寧如海顯然沒弄清楚狀況,他之前的確不知道寧府的船是哪一艘,他也曾問過寧淵,但寧淵卻賣關子不說,還道要給他一個驚喜,方才因為寧湘說那番話,他還當真以為寧府破天荒的拿了個末等,正滿心羞憤地要衝寧淵發脾氣,哪只寧淵卻說出這樣一番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你胡說什麼!”寧如海喝道:“咱們府的船分明是末等,哪裡來的魁首!”

 

“父親息怒。”寧湘帶著一臉得逞的笑容在一旁添油加醋,“我想三弟應當是一時所受的刺激太大,不敢接受這樣的結果,有些神志不清了。”

 

“末等?”寧淵直起腰,看著河心那艘可憐兮兮的紅色龍舟,露出一臉詫異的表情,“父親,我可沒說那一艘是咱們府上的龍舟啊,淵兒不是之前給您說過要給您一個驚喜嗎,既然是驚喜,又怎麼能如此不中用,出現劃到一半船舵壞掉的事。”

 

“你,你的意思莫非是……”寧如海瞪大眼,立刻回頭望向那艘奪了魁首的青色龍舟,那龍舟上已經炸開了鍋,隔了那麼遠的距離,還是能看見一群五大三處的劃手嚎叫著抱在一起,而船頭打鼓的那個壯漢,也正可勁地對著這邊揮手。

 

“那奪了魁首的船上,打鼓的莫非是王副統領?!”因終點線隔這裡不遠,寧如海也能看清船上那些人的臉,當他看見王虎時,立刻明白了過來,“那艘青色的才是咱們的船!?”

 

“所以便要恭喜父親,今年九陽節,輪到咱們家上京給皇上祝壽了。”寧淵又拜了下去,“至於那艘怒蛟吐珠的紅色龍舟,那可並不是咱們家的,而是曹都督家的。”說完,還不忘瞟了寧湘一眼。

 

寧湘此時已經呆呆望著那艘紅色的龍舟,又看了看和坐在旁邊一片鴉雀無聲的曹家人,傻了。

 

071 怒蛟化龍

 

“不可能,咱們府的船首分明是……”寧湘不可置信地開口說著,卻被寧淵打斷,“二哥想說那個怒龍吐珠嗎,那的確原本是咱們府船首的圖樣,可是不巧前些日子被曹都督看上了,我見曹都督對那船首實在是喜歡,便讓給了他。”

 

“好,當真是好,哈哈哈!”寧如海喜形於色,這可是寧府的龍舟頭一次拿魁首,他自然高興萬分。

 

“恭喜老爺!”嚴氏領著一群姨娘站起來屈膝賀禮,連一群坐在他們後邊的官員們,也都齊齊起身行禮,“恭喜甯大人!賀喜甯大人!”

 

“同喜同喜,大家同喜同喜!”甯如海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花,同眾人寒暄個不停。與寧府這邊的熱鬧勁比起來,曹家那邊,可就要淒涼太多了。都督曹桂春至今還保持著端茶盞掀茶蓋的動作,周圍無論是妻妾還是下人均是大氣也不敢出,全都表情惴惴。

 

年年龍舟大比,曹府拿魁首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曹桂春本人也從來沒想過居然會陰溝裡翻船,魁首被人拿走便罷了,反而拿到的是個末等,這樣巨大的落差,簡直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以才僵在那裡半晌沒動作。他甚至已經想好了,今年入京朝見的時候要向皇帝敬獻什麼賀禮,龍舟表演又要玩出什麼花樣,入京看來,這一切竟都成了泡影?

 

這是真的嗎?

 

“老爺。”曹夫人在身邊小聲提醒他,“老爺您得準備著到臺上去了,這給魁首頒發賞銀的場合,您不能不上去啊。”

 

是了,曹桂春又想起來,按照龍舟大比的規矩,在決出魁首之後,便要由江州城裡官位最高的那個人來給魁首頒發賞銀,一共二百兩黃金,往年因為一直是他們曹府奪魁,是以這黃金曹桂春想來是自發自領,是以總是省掉這個賞賜環節,可今年不一樣,因為大皇子司空鉞在這裡,頒發賞銀的人自然就變成了司空鉞,能從大殿下手裡接過魁首的賞銀,對於向來好大喜功的曹桂春來說,是多麼榮耀的一件事!可如今這一切全都沒了,不光沒了,他身為江州都督,還要乾巴巴地站在一邊,親眼見著大殿下將這份屬於他的榮耀,獎賞給別人!

 

想到這裡,曹桂春一張臉都漲成了豬肝色,他為官多年,很少能有如此添堵的時候,險些氣得說不上話,但是他內心深處也拼命地勸著自己,要克制,要冷靜,拿了魁首的不是別人,是寧如海,掌著江州軍權的寧如海,有伯爵銜的甯如海,能不得罪還是不要得罪,平常心,平常心。

 

平定了一會心緒後,曹桂春面前擠出一絲笑容,起身朝一早便搭設好的頒獎台行去。

 

大比結束,所有的龍舟都靠了岸,由劃手們抬著在頒獎台前按照名詞順序排開,寧府那艘麒麟騰雲的龍舟自然是排在最前面,王虎滿面紅光地領著一眾劃手站著,看見寧如海領著甯家人過來了,他十分昂揚地行了個軍禮,擺足了排場。

 

寧淵走在後面,見寧如海忙著和王虎寒暄,周圍沒人注意自己,他微微側過臉,朝剛走到他身後的周石道:“事情都做好了嗎。”

 

“少爺放心,方才奪魁的那一刻,我便將事情都安排下去了。”周石低聲道:“因為不放心別人,都是我親自去辦的,不會有人說漏嘴。”

 

“很好。”甯淵望著河岸邊重重疊疊的人群,“如今這裡正是人多的時候,可不能放過這樣大庭廣眾的好時機。”

 

甯如海在頒獎台邊站定,就見著司空鉞率先從看臺上走了下來,邊走邊道:“精彩,當真是精彩,如今只是江州的龍舟大比都能如此火熱,待到父皇生辰的時候,還不知華京城裡眾位魁首的大比能熱鬧成什麼樣子,甯大人,希望到時候你能再接再厲,拿個總魁首回來,本殿定要向父皇進言,讓你官晉一級!”

 

“呵呵,大殿下言重了,此次龍舟其實全是我這不成器的犬子寧淵在操辦,下官倒沒花什麼力氣,能拿魁首,純屬僥倖,僥倖。”寧如海客套道。

 

“哦?”司空鉞語氣一揚,又看向甯淵,“甯公子?你讓本殿驚奇的地方當真是越來越多了。”

 

寧淵立刻裝作誠惶誠恐的模樣躬身,同時他感覺到了兩道十分不自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直起身子後,他順著那兩道目光看回去,發現是司空鉞背後的兩個人在盯著自己看,其中司空旭的眼神裡玩味中透著蹊蹺,讓寧淵捉摸不透,另一人寧淵卻不認識,是司空鉞身後一個身材纖弱的少年,同甯沫一樣擋住了半張臉,望著自己的一雙眼睛裡竟然滿是怒火。

 

自己什麼時候得罪過這樣的人了?甯淵不明白那少年為何會對自己露出這樣不善的目光,可還不待他多想,少年卻已將目光挪向了別處。

 

“請大殿下當著眾位百姓的面,給今年的魁首頒發賞錢吧。”之前主持大比開始的官服老頭弓身端著個託盤上來,託盤上蓋著紅布,司空鉞伸手將紅布掀開,上邊整齊地擺著二十錠金光燦燦的金子,十兩一錠碼得整整齊齊,百姓們即便被官兵隔在週邊,不能湊近了看,可這樣多的金子,還是讓人眼睛都直了。

 

“便請今年的魁首受賞!”司空鉞朗聲接過那盤黃金,又遞到寧如海面前,寧如海趕緊躬身接過,卻打了個轉身,又將盤子遞到了寧淵眼前。

 

寧淵一愣,顯然沒料到寧如海在打什麼主意。

 

“拿著吧。”寧如海顯然心情很好,也難得滿面春風地對著寧淵,“龍舟之事,你辦得很好,府裡也不缺這點錢,這些賞賜,為父便賜給你了。”

 

寧湘在一邊看得眼睛都直了,那可是二百兩黃金啊,折算下來,就是兩千兩白銀!這對於一個月月例都只有十五兩銀子的少爺來說,是一筆多麼大的钜款,寧如海居然說給就給?還全部給了那小子,自己連一份都沒有?

 

甯湘哪裡知道,寧如海這麼做,純粹是為了自己的臉面著想,他們這類當官的,看重臉面比看重銀錢要重要許多,今日因為寧淵幫他大漲了臉面,他也要做出一番樣子來,二百兩金子而已,轉手賜給寧淵,一是他今日的確有功勞,而是也要在司空鉞與周圍諸多老百姓面前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場景來,給自己博一個好名聲。

 

用二百兩金子,在大半個江州的百姓面前漲漲臉,對寧如海來說沒有比這更划算的買賣了。

 

甯淵可斷斷沒有同寧如海客氣的道理,其實要顧著自己的生活,也要顧著唐氏那邊,當初從夏竹屋子裡搜來的銀錢這大半年來已經所剩無幾了,正是要用錢的時候,這二百兩黃金來的是及時雨,但寧淵想了想,也沒有自己全部收下,而是撥了一半出來,讓周石交給王虎。

 

王虎本來滿是羡慕的神色,寧淵弄出這一茬,倒讓他一時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至於他身後的兵蛋子們,也一個個直勾勾地盯著那黃澄澄的金子猛瞧。

 

寧淵道:“今日雖然僥倖拿了魁首,可淵兒不敢獨居此厚功,這一百兩金子,便請王副統領代眾位軍士們收下,今日若真要論功行賞,你們才是首功。”

 

“這……這……”王虎巴掌在身上的褂子上搓了搓,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等他身後的劃手們七手八腳地推他,他才接過那一百兩黃金,嘴裡還不住道:“多謝三少爺。”然後轉身,又對著身後的一群兵蛋子道:“這賞錢拿回去,大家今晚喝酒吃肉,非鬧個痛快不可!”

 

兵蛋子們等的就是這一刻,他們個性向來豪爽,哪裡還估計得到此處有那麼多的達官貴人,立刻齊聲叫好起來。

 

瞧見王虎對寧淵那副諂媚的樣子,寧湘更是痛恨,心裡不禁將王虎罵了千百遍,這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草包,當初和自己答應得好好的,要替他狠狠作弄一番寧淵,如今這才幾天呐,胳膊肘竟然全部拐過去了,當真是見錢眼開的蠢東西,不頂用!

 

劃手的歡呼將此時的氣氛又炒熱了幾分,可在不遠處老百姓的人堆裡,卻有人在疑惑地竊竊私語起來,他們指著擺在龍舟隊伍最末的紅色龍舟議論道:“那個蛟首的模樣怎麼那般像龍呢?”

 

因為紅色龍舟擺在最末端,離周圍的人群也最近,聽有人這樣議論,便有許多人都把目光挪到了那紅色龍舟舟首的“怒蛟吐珠”上,在仔細端詳了一番之後,越來越多的人附和道:“沒錯,不是像,那其實原本就是一條龍吧。”

 

老百姓全都紮堆聚集在一起,無論是議論的聲音還是範圍也跟著越來越大,週邊的百姓聽見前面有這等新聞,都迫不及待想往前擠,親眼看一看那舟首的東西到底是蛟還是龍,這一擠,原本維持秩序隔開老百姓的士兵們立刻往裡面縮了一圈,而這樣大的動靜,自然也驚動了正中心正笑成一團的人。

 

當那些議論聲嗡嗡地傳進耳朵裡,原本還在同寧如海客套的司空旭頓時收斂了滿臉的笑容,回身走到了那艘紅色龍舟近前,定睛一看,臉色立刻陰沉下去。

 

其他人見狀,也跟著一個個湊上前,當端詳清楚那龍舟的“蛟首”後,頓時不再有人說話,司空旭用力甩了一把袖袍,哼了一聲,寧淵則垂下眼,而大多數人,則用一種看好戲的目光,齊齊看向不遠處的曹桂春。

 

曹桂春自站到一邊開始,就壓根沒注意到周圍發生了什麼事,他滿腦子想著的都是今次得了末等,失了入京的機會,實在是可惜,他只顧著自己懊惱,卻渾然不覺如今曹家已是大禍臨頭了。

 

“曹桂春!”司空鉞怒喝了一聲,曹都督才渾身一震,從他的思緒裡掙脫出來,見人群不知為何已經走到了龍舟那邊,忙小跑著過去,對司空鉞恭敬道:“大殿下有何吩咐?”

 

“吩咐?”司空鉞語氣裡帶著惱怒的上揚,“你即刻給本殿解釋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莫非你一介小小都督,竟然心存謀反之心不成!”

 

曹桂春被司空鉞那句“謀反之心”給嚇了一跳,雖然不明所以,還是順著司空鉞所指的地方看過去,仔細端詳了一番,卻滿頭霧水地一躬身,“殿下,這龍舟沒什麼問題啊,舟首雕工也精細,可是江州船塢的老師傅親手雕刻的呢。”

 

“沒問題?”司空鉞怒道:“你是老眼昏花了不成,好好瞧瞧那只‘蛟’的爪子!”

 

曹桂春一愣,又將目光落在那“怒蛟吐珠”圖案的前爪上,這一看,他臉色唰一下就白了,雙腿打顫,竟然噗通一聲癱倒在地,哆哆嗦嗦地跪在司空鉞面前急道:“大殿下……大殿下明察,下官,下官不知為何會這樣!下官冤枉,下官冤枉!”

 

不怪曹桂春不嚇得屁滾尿流,因為在那“怒蛟吐珠”圖樣,蛟首下邊一對昂揚的爪子上,本該是只有四爪的蛟爪,雕的卻是具有五爪的龍爪,只不過第五爪相對於其他四爪來說很小,樣子也不協調,若不仔細端詳極其容易被忽略。

 

大周百姓人人都知道,四爪為蛟,五爪即為龍,龍者,天家也,素來只有皇族司空氏,才能享有以用形為飾的權利,其他無論尋常百姓也好,親貴大臣也好,都不允許以龍為飾,違者,便是冒犯皇族,往重了說,說是謀逆也不無可能。

 

龍舟大比,雖然統稱“龍”舟,可因為顧全皇家的威儀,是絕對不能用龍形去做舟首的,是以才會出現例如蛟首,麒麟首,仙鶴首之類的祥瑞獸首,即圖了吉利的兆頭,又沒有犯忌諱,而此次曹家的龍舟,打著蛟首的皇子,竟然出現了“真龍”,這還了得!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下官當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啊!”看見司空鉞陰沉的臉色,曹桂春是真的給嚇癱了,不遠處曹家人見狀,也跟著跪倒了一片不停喊冤。

 

“你不知道?”司空鉞惱怒地一腳踢在曹桂春肩膀上,直踢得他哇哇亂叫,“這是你們曹家的船,你會不知道?你當本殿如此好矇騙嗎!”

 

“殿下,下官當真以為這只是蛟首而已,下官冤枉啊!”曹桂春哭喊道:“您仔細瞧瞧,那第五爪那樣小,那樣不顯眼,還雕得十分怪異,與前四爪十分不協調,分明就是事後被人蓄意加上去要陷害我曹家的,殿下英明,斷斷不要因為這等陷害誣陷忠良啊!”

 

司空鉞聞言,仔細一瞧,還真是那麼回事,便沉聲道:“即便是有人陷害,可你身為曹家家主,卻諸事不查,放任此等僭越之物出現在龍舟大比上,同樣難辭其咎,說!這舟首從哪來的!”

 

“這,這”曹桂春眼珠子一轉,忽然回頭指向一邊的寧如海,“是了,是甯家人要害我!這舟首是甯家人換給我的!”

 

“曹大人,你別亂潑髒水!”寧如海頓時慌了。

 

“本官又沒說錯,甯大人,原來你是在下這樣大一盤棋啊!”曹桂春對著寧如海吹鼻子瞪眼,“你莫不是想著,用這種骯髒下作的手段將本官扳倒了,自己就能當上江州都督了,你做夢!今日大殿下在這裡,自會明辨是非,不會眼睜睜看著本官被奸人陷害!”

 

“你!”甯如海著實想不到曹桂春會這般胡亂攀咬,正要反唇相譏,站在他身後的寧淵卻跪了下去,低眉順眼地道:“父親,曹大人說得不錯,那舟首的確是從咱們家的龍舟上換過去的。”

 

“什麼!”寧如海臉色一僵,險些破口大駡出來,他不明白為何寧淵要主動承認這件事,而那邊曹桂春顯然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正得意洋洋要繼續喊冤,哪只甯淵卻有望著他道:“但是曹大人,小生要是沒記錯的話,是你看上我們寧家的舟首之後,主動要過去的,我寧家一沒逼你,二沒迫你,怎的到了你嘴裡,就變成陷害了呢?”

 

“我……”

 

“而且曹大人。”甯淵不待曹桂春分辨,又打斷他繼續道:“這舟首是有江州船塢的老師傅親手雕刻,雕刻出來的時候也卻是蛟首無疑,從我寧家的龍舟挪到你曹家的龍舟時,依舊是明明白白的四爪蛟首,此事,江州船塢所有的船工都有目共睹,都可以作證,現在這舟首在你曹家莫名其妙變成了五爪龍首,你卻要污蔑是我寧家陷害,實在是太站不住腳了。”

 

“你……你……”曹桂春被寧淵說得辯無可辯,的確,這舟首本就是他主動開口要過來的,聽聞寧家願意讓給他,他還得意洋洋了許久,現在寧淵反駁得那般坦誠,他更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解了,只能不停抱著司空鉞的腿喊冤枉。

 

“哼,你只顧著喊冤,又拿不出證據說這不是你曹家做的,叫本殿如何信你!”司空鉞被曹桂春吵得心煩,用力一腳將他踢開,正要出言發落,忽然又聽見寧淵道:“殿下息怒,不知殿下可願聽小人一言。”

 

司空鉞陰沉著臉道:“你說。”

 

“小人認為,曹都督興許的確是遭人陷害,殿下英明,還望明察才好。”寧淵頓了頓,見司空鉞沒打斷自己,便繼續道:“依小人愚見,曹都督即便有再大的膽子,應當也不會在這樣的場合,當著大殿下您的面,以一種如此愚蠢的方式顯露對天家的不敬之意,此時無論是從常理上,還是從動機上,都十分經不起推敲,敢問大殿下,曹都督在江州勤懇為官多年,對大殿下亦是恭敬備至,敢問大殿下,之前可曾察覺曹都督有一絲一毫的不敬之意嗎?”

 

司空鉞沒說話,臉色卻緩和了許多,的確,曹桂春這個人好大喜功,愛拍馬屁,可就是因為這樣,他膽子奇小,別說是忤逆皇族,就算是對著上級江淮總督,也絕對是點頭哈腰畢恭畢敬,就怕會出了差錯。

 

這樣的性格,要說他存心謀逆,司空鉞確實不怎麼相信。

 

“還有,只瞧舟首那第五爪的雕刻便知,想必大家都有目共睹,那第五爪分明是在整舟成型之後,再被人另外加上去的,不光隱蔽,還與另外四爪不協調,顯然是專為陷害所制,敢問曹都督,龍舟做好之後,可有什麼可疑人物與之近距離接觸過嗎?”

 

“這……”曹桂春傻了,喃喃道:“龍舟做好之後,都放在庫房裡,也沒有派人刻意看守,想來人人都能接近……”想到這裡,曹桂春打了個寒顫,既然人人都能接近,那不就表示,壓根沒希望抓到那個陷害他的人了嗎!

 

“殿下,您也聽見了,若是有人存了心先要陷曹都督于不義,是有大把的機會可以利用的,此事疑點頗多,還請殿下明察,不要因一時的惱怒而讓忠良蒙冤才好。”寧淵說完這番話又磕了個頭。

 

司空鉞定定看著寧淵,他倒是提醒他了,司空鉞雖然身為皇長子,可是卻並沒有任意處罰官員的權利,何況曹桂春可不是什麼小官,州府都督,二品大員,若有罪責需要處罰,需要將相應的罪責上報中書省,不光麻煩,類似這樣僭越的罪行,還勢必會驚動皇帝,若是皇帝查問起來,司空鉞在還有諸多疑點的情形下便定了一個二品大員的謀逆罪,皇帝所想的極有可能不是曹桂春僭越的可惡,而是他司空鉞做事的草率,若是影響了他這個皇長子在皇帝心裡的印象,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還有一個司空鉞不得不考慮的地方,在江州府,同曹桂春一向打得火熱的就是溫肅候,雖然他們不見得有多鐵的交情,但顧念到月嬪那邊,他也確實不好將事情做得太絕。

 

當初司空旭一腳踢沒了溫肅候唯一的孫子,已然是開罪了魯家,自己若要借機對付司空旭的話,勢必要和月嬪站在同一陣線,不好因為這樣的事情而將這條線斷掉。

 

072 燭光暖夜

 

想到這裡,司空鉞逐漸平復下臉色,望著抖得如一個簸箕一樣的曹桂春,道:“的確,此事疑點頗多,但即便此事當真有人陷害,不是你曹家所為,你身為家主,失察之責也責無旁貸,本殿便罰你半年的俸銀,並且給你一個月,讓你去查明此事,如果一個月後,依舊不能查明到底是什麼人在龍舟上動的手腳,那這謀逆僭越的罪名,還得是你曹家來背,你可聽清楚了!”

 

“是,是,下官聽清楚了,即便殿下不吩咐,下官也一定會盡力查明真相,將這個陷害下官,對天家不敬的傢夥揪出來繩之以法。”聽見司空鉞那樣說,已然是給了自己一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機會,一個月的事件足夠事態平息,到時候即便他找不出真凶,隨便拎個冤大頭出來頂罪便是。

 

曹桂春撲在地上直磕頭,另一邊的司空旭卻皺眉道:“皇兄,此等僭越之事,怎麼能如此小懲大誡便帶過去,若是傳到了父皇耳中,恐怕……”

 

“皇弟的意思,是本殿處理得不好嗎?”司空鉞眯眼望著司空旭,“你自己也瞧見了,此事曹都督極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真凶究竟是誰還未可知,若因為這等不清不楚的事情而嚴辦了曹都督,不光會讓官員們心寒,也與父皇的仁政相悖,倒不如讓曹都督戴罪立功,抓出那個真正蓄意陷害,藐視皇家之人,名正言順地懲治,豈不是更好?”

 

司空旭看著司空鉞,方才試探性地一問,他已經明白自己這個大皇兄在打什麼如意算盤了,他一定是想靠著曹桂春與溫肅候拉關係,最後再抱成一團來對付自己。不過他面色上卻不表現出來,而是依舊裝成憤憤的模樣,好像僅僅是單純為了曹桂春僭越的事在生氣一樣。

 

好好的一個龍舟大比,卻一驚一乍鬧成這樣,不光曹桂春,站在一邊的寧如海也是心有餘悸,方才曹桂春指證這舟首是從他寧家換過去的之後,他嚇得一顆心都差點從胸口跳出來了,好在寧淵果斷出言,應退得宜,不光免了家門的一場災禍,還順手賣了個人情給曹桂春,當真是逢凶化吉。

 

至於寧湘,從方才開始,也臉色煞白地站在一邊,雖然整件事看起來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他自己心裡卻十分清楚,他是有派過人在那艘蛟首的龍舟上動過手腳的,不過他本意是想讓寧淵準備的船拿末等,所以只暗中弄壞了龍舟的船舵,可壓根沒想過要讓“蛟”變“龍”,就算給他十個膽子,他恐怕也不敢這麼做,不然事情一旦暴露,可實打實是九死無生的重罪。

 

是以他一直在害怕,一旦事情查到他身上,他就算有十張嘴恐怕都說不清,萬幸現在事情是被含糊過去了。

 

寧淵從地上站起來,看了一眼寧湘的表情,嘴角泛過一絲冷笑,難道現在就被嚇著了麼,可惜了,等回去後,還有你受驚嚇的時候呢。

 

王虎和一眾劃手得了百兩金子,散場之後可沒有立刻回軍營,還是得了寧如海的允准,一群大老爺們呼天搶地地買酒買肉去了,準備晚上要在守備營裡大擺酒肉筵席,還出言邀甯淵與呼延元宸一同出席,寧淵以要回家念書為由回絕了,沒想到呼延元宸也跟著婉拒,寧淵年紀不大,王虎倒是可以放過他,只是呼延元宸他卻沒理由放過,見人不願意去,王虎也不同他客氣,帶著一夥兵蛋子將人圍住,扛起就走,場景直看得人哭笑不得。

 

不過今日寧府的龍舟能拿魁首,除了甯湘的“功勞”外,王虎帶著那群劃手訓練賣力與呼延元宸掌舵的精妙也是其中關鍵,呼延元宸曾說大夏少河川,因此他對大周的舟船很是新奇,但讓寧淵訝異的是,從場上表現來看,呼延元宸掌舵的手法不光純熟,甚至可以用一個爐火純青來形容,壓根就不像是從一個少河川,對船舟不熟悉的國家出來的人,如果他沒有騙自己的話,那便應該是他在大周的這些年的確是很用心地研究舟船之道了。

 

甯如海與曹桂春同地為官,曹家出了那種事,寧如海為了避免招人閒話,哪怕是自個府上得了今年的魁首,也不好意思大擺宴席廣請賓客地慶祝,只能關起門來擺了一桌家宴。寧如海顯然明白今天這結果有大半是寧淵的功勞,是以不光將魁首的賞金給了他,家宴上也例外地准許了唐氏和甯馨兒入席,看得甯湘與柳氏滿不是滋味。

 

尤其但家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管家還特地進來通報,說曹府派人送來了大堆禮品,指名這禮品是送給寧淵的,感激今日他在司空鉞面前主動站出來為曹家說話的事,並且曹桂春也為自己冤枉寧家的事道歉,寧淵當場用那些禮品借花獻佛,除了一些最一般的自己留下外,其餘貴重的全贈給了在場諸人,就連寧湘也收到了一片金葉子,寧湘望著那片金葉子,想到他花了那麼多心思想整寧淵,不光半點沒成事,反倒讓他更得意了,一時氣得氣血上湧,還不待吃完飯,就假借身體不舒服,與柳氏提前離了席。

 

寧湘的離去並沒有引得多少人注意,唯有嚴氏,望著他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

 

飯後,嚴氏回到瑞寧院,坐在梳粧檯前取下身上的首飾,徐媽媽站在她身後替她梳頭,嚴氏首飾取到一半,忽然歎了口氣,右手捏成拳頭輕輕放在桌面上。

 

“夫人還是放寬些心。”徐媽媽輕聲道:“奴婢一早看出了二少爺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真是浪費夫人廢這樣一番力氣抬舉他。”

 

“本以為他有幾分聰明,結果竟然如此之蠢,大好的機會都能弄成這樣。”嚴氏又歎了一口氣,“不過今天的事也實在蹊蹺,舟首莫名其妙換到曹家去,禍水東引便罷了,那四爪蛟變五爪龍的事,我卻總覺得和寧淵脫不了幹係。”

 

徐媽媽道:“三少爺不過是個娃娃罷了,的確有幾分小聰明沒錯,但絕不可能有膽子和僭越之事扯上關係,應當是曹家的仇家做出來的事,奴婢瞧著,興許舟首換到曹家都只是巧合,三少爺運氣好而已。”

 

“到底他是真聰明還是運氣好你也應當看得出來,瞧見這段日子荷心苑的下場沒有,甚至上回甯萍兒頭七,咱們還在暗地裡幫了柳惠依一把,可結果呢?”嚴氏斜過眼睛看了徐媽媽一眼:“千萬不要小看那小子,從前一直以為他無能蠢笨,倒也是我看走了眼。無論如何,今日的事寧淵占盡了便宜,方才你也瞧見了,連曹家都派人來感謝他,只怕要不了多久,在老爺心裡那小子的地位就要越過寧湘去了。”

 

“老爺看重誰不看重誰,不過也是兩個庶子的事,他們爭來爭去,怎麼也爭不過大少爺,夫人籌謀得當,這不想要的棋子,找個機會從棋盤上撤掉便是。”

 

“是啊,有些棋子既然已經沒用了,也該到撤掉的時候了,沒本事替我吃掉其他的棋子,那被其他的棋子吃掉也是活該。”嚴氏冷笑一聲,“想要清理棋盤,就要等整張棋盤上只剩下一枚棋子的時候,清理起來才最輕鬆。”說完,她用桂花油抹了抹鬢角,又問:“給老爺的參湯準備好了嗎。”

 

徐媽媽一福身,“早準備好了,在小廚房裡溫著呢。”

 

嚴氏點點頭,“嗯,你陪我一同給老爺送去吧。”

 

竹宣堂裡,白氏姐妹已經備好了熱水,寧淵十分愜意地泡了個澡,又趁著今夜月亮好,一邊就著月色與燈籠的光線靠在門邊看書,一邊晾頭髮。

 

白檀端了一碗睡前安神用的荷葉羹來,朝寧淵左右看了看,疑惑道:“周石呢,今日不是該他給少爺值夜嗎。”

 

“我讓周石到府門口守著去了,若是運氣好的話,明天早上他便能抓個‘驚喜’回來給我們。”甯淵將書本翻過一頁,似賣關子一樣說了句讓白檀聽不懂的話,又道:“無人值夜也沒關係,我這人素來沒這些講究,你們做完了事情便早些去睡吧,要是周石事情辦得好,明天只怕還有得鬧,要早些起來看戲呢。”

 

“看戲?”白檀一愣,想起每當少爺說要“看戲”的時候,那十有八-九府裡的確要鬧騰一番,便會意一笑道:“明白了,我會叮囑下人們今晚好好休息的,等著少爺明天的吩咐。”

 

寧淵點點頭,又將書本翻過一頁,端起荷葉羹來,剛喝了一口,便又聽見院門口傳來一陣晃晃蕩蕩的腳步聲,抬起頭去看,卻見原本還有任務在身的周石,卻和閆非一左一右扛著個站都站不穩的青年晃晃蕩蕩地進來了。

 

那青年顯然醉得不輕,腦袋埋得低低的,雙腳無力,幾乎是在被人拖著走,寧淵立刻起身迎過去,湊近了一看,果然是呼延元宸。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醉成這樣?”不怪他不驚訝,他可是聽景逸說過呼延元宸很能喝酒,哪怕是最烈的燒刀子,也能千杯不倒。

 

“我原本正按照少爺的吩咐在府門口守著,結果碰上閆護衛帶了呼延大哥過來,瞧見呼延大哥狀況不太好,就趕緊悄悄從側門帶他們進來了。”周石解釋道。

 

“甯公子,夜裡風大,還是先將少主扶進去再說話吧。”閆非護主心切,也沒怎麼同寧淵客套,寧淵雖然心下狐疑,還是指揮著他們將呼延元宸挪進房間,放在了自己床上。

 

呼延元宸渾身酒氣,閉眼蹙眉神智不醒,臉色也透著暗紅,寧淵瞧著不對勁,抬手貼上他的臉,又按上他的額頭,一雙秀氣的眉毛立刻皺了起來,回頭對立在那裡的閆非道:“怎的這樣燙,莫不是染了風寒?”

 

“只怕比風寒還要嚴重,不然也不會來麻煩甯公子了。”閆非顯然十分焦急,“不瞞甯公子,少主他其實體內有內傷,原本也不是大問題,好好調息幾日便也沒事了,可這段日子以來,他又是和王統領比武摔跤,又是跟著他們練龍舟,內傷一直拖著沒好,今天龍舟大比的時候,想來是衣裳被水弄濕了,吹了風,晚上被王統領他們拉去軍營裡又喝了許多的酒,結果現下不光出現了風寒的症狀,內傷也一下子厲害了起來,少主他不是醉倒的,是昏倒的!”

 

“他有內傷?為何他從來沒跟我提起過?”甯淵語氣裡滿滿地是詫異。

 

“因為少主說怕甯公子你知道了會內疚。”閆非說到這裡,語氣有些不好意思,“那日少主陪公子第一次去軍營時,曾徒手接下了王副統領的鐵錘,當時便受了內傷,只是他一直用內功壓著,沒告訴公子而已。”頓了頓,閆非又道:“其實這麼晚了來麻煩甯公子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屬下是被少主臨時召來江州的,對這裡不熟不好貿然去找大夫,且屬下內功修為低微,無法為少主醫治內傷,屬下曾偶然聽少主提起過甯公子內功修為了得,而且少主常來找甯公子,想來是頗為看重甯公子的,便自作主張將少主帶來了,甯公子若是不方便……”

 

“你做得不錯,這狀況著實不容耽擱,拖下去風寒轉成癆症便麻煩了,這樣大的一個人了竟如此不會照顧自己,有了內傷也不及時療傷,莫不是仗著自個身強力壯便百病不侵了麼。”寧淵也不知是生氣還是著急,只蹙著眉頭抱怨了一句,便坐在床沿,拉過呼延元宸的一隻手替他診起脈來。

 

屋子裡的人,無論是周石,白檀,還是閆非,都驚奇地看著這一幕,他們都不知道寧淵竟然還會診脈,看模樣似乎頗通醫理。

 

甯淵細細探著呼延元宸的脈象,越探眉頭皺得越緊,片刻之後,他起身到桌前,提筆在一張紙上一連寫下數味藥材的名稱,將藥方遞給周石,“你腳程快,立刻去最近的藥房將這些藥材抓回來,記住悄悄的,別驚動了人麻煩。”然後又對白檀道:“你即刻去廚房準備著,藥來了立刻煎上。”最後看向閆非,“你來替我護法,我要給他療傷。”

 

屋子裡的人接連領命辦事去了,閆非乖乖地在房門口守著,免得有人打擾寧淵替他家少主療傷。甯淵將呼延元宸扶起來,這人瞧著一點不胖,沒想到卻十分有分量,甯淵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他的身體擺弄成了一副五心朝天的架勢,自己則盤腿坐在他身後,手掌抵住他脊背上兩處大穴,催動真氣,開始替他梳理起體內的內傷來。

 

情況同閆非所說的一點不差,呼延元宸的內傷其實並不重,可因為風寒,再加上喝了大量的酒,便像是火上澆油,硬生生將小毛病催發成了大毛病,無怪乎能將他折騰成如今這幅神智不醒的模樣。

 

給人療傷是一份極其耗費體力的苦差事,寧淵頭上逐漸浸出了一層細汗,剛洗完澡換上的乾淨睡袍也被汗濕了服帖地貼在背上,至於呼延元宸,同樣是滿頭大汗,只不過臉上陰沉暗紅的臉色已經逐漸轉變為鮮紅,眉毛也跟著輕微動了動,卻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像是還沒清醒。

 

約莫半個時辰後,感覺到呼延元宸的內傷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寧淵才收功調息,他已是累得筋疲力盡,坐在那裡直喘氣。白檀像是知道寧淵已經完事一樣,卡著時間推門進來,手裡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少爺,藥已經熬好了。”

 

“嗯,你再去廚房燒點水來。”寧淵接過藥碗,示意白檀出去,然後扶著呼延元宸靠上自己,一手攬著他寬闊的肩膀,先將藥放在自己嘴邊試了試溫度,確定不燙人之後,才將瓷碗抵到呼延元宸嘴邊,想把藥給他喂下去。

 

可惜,呼延元宸像是昏得深沉,那藥壓根就吞不進去,只順著他的嘴角往外流。

 

這可麻煩了。寧淵皺了皺眉,藥要早些喂下去才好,總不能等人醒了再喝藥,他思慮片刻,重新將呼延元宸放平,看了看他緊抿著的薄唇,又看了看手裡的湯藥,表情有些猶豫起來。

 

“顧慮這麼多作甚,呼延又不是女人,當真矯情。”片刻之後,寧淵像是想通了什麼,自嘲地搖搖頭,仰首便自己喝了一口藥,然後俯下身去,竟然用自己的嘴,抵上了呼延元宸的嘴唇。

 

呼延元宸五官瞧著冷峻英武,嘴唇卻很軟,兩人剛觸碰上的一刹那,甯淵沒來由地身子僵了僵,除了司空旭,他從未親吻過別人,不過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眼下事急從權,寧淵很快定了神,舌尖輕微用力,頂開呼延元宸的牙關,將自己嘴裡的藥盡數渡到了對方嘴裡。

 

這招顯然頗為奏效,瞧著呼延元宸喉頭微動,湯藥很輕易便被他吞下去了。

 

寧淵依樣畫葫蘆,一口接一口,分成好幾次喂完了整碗湯藥,然後又取過毛巾,替他擦拭乾淨嘴角邊殘留的藥痕。做完這一切,白檀又端著一盆熱水進來了,道:“已經安排呼延公子的那名護衛在廂房歇下了,少爺也去歇息吧,這裡交給奴婢們來守著就好。”

 

“不了。”寧淵用熱毛巾替呼延元宸擦了擦臉,然後自己也擦了擦,“他受的是內傷,難保不會半夜裡再出狀況,你們都不會內功,這裡還是我來守著,對了。”寧淵說完,低頭看了自己身上黏糊糊的睡袍一眼,“若是廚房裡還有熱水便再把澡桶支起來,方才汗出多了,我還要洗個澡。”

 

“奴婢這就去準備。”白檀又一福身。

 

因呼延元宸一直在床上昏著,寧淵倒也沒避嫌,自顧自地洗完澡後,他換上乾淨地睡袍,然後坐在床邊又替呼延元宸診了一次脈,確定他的脈象有所好轉後,便拿起之前看了一半便放下的書,繼續一邊看書一邊晾頭髮。

 

或許折騰了這麼久,他是當真累了,還沒看上幾頁,就靠在床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屋裡淺淺的燭光搖曳,這樣靜謐的夜裡,空氣裡只能聽見兩道交錯的呼吸聲。察覺到寧淵的氣息逐漸由短促轉變為平緩綿長,原本躺在床上,應當是昏迷著的呼延元宸,卻在這時緩緩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睛。

 

他仰躺在那裡,盯著頭頂上天青色的床帳看了一會,才輕輕坐起身,抬手表情古怪地在自己嘴唇上撫了撫,又扭頭看向靠在床沿上睡著了的寧淵。

 

寧淵手裡還拿著看了一半的書,睡袍並沒有系得很好,有些鬆散,透過衣裳的縫隙可以看見他一大片白皙細膩的胸膛,因為才洗過澡的關係,幾粒晶瑩地水珠俏皮地逗留在上面,映襯著燭光一閃一閃的。

 

呼延元宸意識到這樣目不轉睛盯著一個少年的胸口細看十分不禮貌,又立刻抬起頭,看向寧淵的臉,甯淵臉頰向他的這個方向微側著,表情安詳而寧靜,半濕的長髮柔軟地戳落下來,蓋住了他小半張臉。

 

“平日裡總是喜歡做出一副疾言厲色的老成模樣,如今睡著了卻完全是另外一幅樣子。”呼延元宸輕聲自言自語一句,目光忽然落到寧淵的嘴唇上,寧淵嘴唇顏色微淺,因為睡著的關係張開了一條細縫,散發著陣陣溫潤的光澤。

 

呼延元宸表情一滯,情不自禁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片刻之後,他一面搖頭一面露出苦笑,“這樣的姿勢睡著,明日起身後非得腰酸背痛不可。”說罷,他伸出手,一手托住寧淵的腦袋,另一手攬過他的肩膀,身子往床裡挪了挪,動作十分輕柔地將寧淵在自己身側放平,見他頭髮濕濕地發涼,呼延元宸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覺還算有熱度,便讓寧淵的側臉輕輕枕在自己的胸膛上。甯淵平緩呼出的氣息極有節奏地拂過他的脖頸,他定了定神,拉過一旁的薄被將二人身子蓋好,便也閉眼繼續睡了過去。

 

073 連消帶打

 

寧淵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躺在一片柔軟芬芳的草原上,身邊窩著一隻巨大神駿的狼,他頭枕著狼柔滑的皮毛,感受著狼身上暖烘烘的溫度,舒服得他都不願意挪身子,此時太陽升了起來,光線有些刺目,狼伸出舌頭在他臉上舔了舔,添得他直癢癢,他不禁伸出手在臉上抓了幾下,然後才睜開眼睛。

 

隨著雙眼由迷蒙轉變為清明,草原不見了,狼不見了,太陽不見了,他發現自己正裹著被子,安安穩穩躺在房間裡的床上,屋子裡靜悄悄地,一個人也沒有。

 

他坐起身來,松了松脖頸和肩膀,望著頭頂天青色的床幔,終覺得好像忘了什麼東西,片刻之後才想起來,對了,他昨晚應當是在守著呼延元宸的,怎的自己反倒也跟著睡著了呢。

 

想到呼延元宸,寧淵急忙落下眼睛,發現床上卻只有自己一個人。

 

“奇怪,難道那傢夥已經起來了?”寧淵正想著,白檀端著盆熱水推門進來了,看見寧淵坐在那裡,忙道:“少爺醒來了,快些來洗漱吧,周石說少爺你讓逮的老鼠他已經逮住了,正在外邊等著呢。”

 

“已經逮住了嗎?”寧淵笑著點點頭,又問:“對了,呼延皇子上哪去了?”

 

“少爺不知道,殿下一早就走了。”白檀顯然對呼延元宸的行蹤十分清楚,“殿下知道昨晚是少爺在照顧他,原本想等少爺醒來道了謝再走的,可好像有人給他飛鴿傳書了什麼東西,他看過之後,只托我向少爺傳話,說有事要先走,會另外找時間再來向少爺道謝的。”

 

“一驚一乍的能有什麼事。”寧淵搖搖頭,在眉心揉了揉,白檀急忙端著水上前,服侍寧淵漱口洗臉,洗漱一新後,寧淵又簡單喝了些粥,立刻帶了白檀從臥房來到主廳,周石正脊背挺直地站在那裡,他腳邊還跪著個頭上罩了麻袋的乾瘦男子,男子渾身髒兮兮的,手腳已然被周石用繩子困了,跪在那裡不斷低聲哀嚎。

 

甯淵在主衛上坐下,接過白檀遞上來的茶,輕聲道:“老鼠就是這一隻嗎。”

 

“按照少爺的吩咐,昨天在府外盯了一夜,果真在天剛亮的時候抓住了這傢夥。”周石點點頭,一把將那人頭上的麻袋掀了下來,“他一直在府外鬼鬼祟祟,正門偏門兩處跑,動作也十分快,若不是我早有準備,還險些逮不著他。”

 

“這人在外邊的綽號不是‘飛鼠’嗎,能在一群江湖混混中間拿得上檯面的輕功,能差到哪裡去。”寧淵眯著眼睛,朝那傢夥臉上打量了一眼,“果真人如其名,一副賊眉鼠眼的刁滑樣。”

 

“少……少爺……您抓小的來,所為,所謂何故……””飛鼠顯然沒弄清楚現下的狀況,他在江湖上流竄得久了,小偷小摸的事情做過不少,可被抓住還是頭一次,尤其是身邊這個抓住他的壯實青年力氣大得不行,才伸手一捏他的胳膊就險些斷掉,幾乎是像老鷹拎著小雞般被拎來了這裡。

 

“你自己心知肚明的事情,難道還要我來替你重複嗎。”寧淵將茶盞擺上身側的小幾,端出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忽然間厲聲道:“說,為何在我門寧府外邊鬼鬼祟祟,可是在打什麼壞主意?若有半句不實,便立刻送去官府下獄!”

 

“下,下獄?別啊少爺,小的冤枉!小的冤枉!”飛鼠一聽見下獄兩個字,立刻嚇得磕頭如搗蒜,“小的只不過是來討賬的啊!是因為你們附上的少爺欠了小人的錢,小人才……”

 

“滿口胡言!”甯淵冷哼一聲,“我寧府家的少爺,難不成還會沒有錢花,找你這等狂徒借錢嗎!”

 

“少爺,小的說的都是實話啊!”飛鼠急了,“不是找小的借錢,而是,而是……”

 

“而是什麼?”

 

飛鼠一咬牙,想著如今被抓了總歸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便硬著頭皮道:“因為,因為附上的少爺托小的辦了一樁事,當初答允了給小的一百兩銀子,五十兩定金,事成之後再付五十兩尾款,可如今事情辦成了,我卻沒收到剩下的五十兩,是以才來……”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寧淵故意拖長了一個音,“那是哪位少爺找你辦的什麼事情?”

 

“是……是……”飛鼠不斷抬眼眼睛打量寧淵,似乎是在合計到底該不該說,寧淵卻不想與他廢話了,冷聲道:“罷了,事情緣由到底如何先下我也不想聽,你還是留著這點力氣這張嘴,自個去向審問你的人解釋吧。”

 

白梅快步從外邊走了進來,一福身道:“少爺,茉兒小姐差人來傳話,說已經將老爺他們請到壽安堂了。”

 

“嗯。”寧淵點點頭,看了周石一眼,“拎上這傢夥,跟我走。”

 

壽安堂裡,一家子人都在向沈氏請早安,因甯茉兒帶了許多自己親手制的玫瑰湯圓來,所有人便又留下陪沈氏一同用了早飯,熱騰騰地湯圓剛擺上桌,寧淵便到了,他恭敬地向沈氏行了一禮,“孫兒拜見祖母。”

 

“淵兒來得正好,你茉兒姐姐準備了許多玫瑰圓子,你也來吃一些。”看見甯淵,沈氏立刻露出笑容,招呼他到她身邊坐。

 

寧淵笑了笑,順從地在沈氏身邊坐下,又對坐在一邊的寧沫道:“茉兒姐姐是最有心的,近來祖母身子有些消渴的症狀,有許久沒吃過甜食了,這玫瑰湯圓卻盡是用鮮花製成,不光入口清甜,對身體也沒壞處。”

 

“三弟是嘴饞了才會這麼說吧。”甯沫對寧淵眨了眨眼,也擺了一碗到他面前。

 

“哼,故作腔調。”寧湘輕哼一聲,將剛咬了一半的湯圓又吐回碗裡,“這東西做得不和我胃口,想來我是吃不下了。”

 

“二哥若是胃口不好,可要好生調養才是。”寧淵“關切”地看了寧湘一眼,“只是這胃口不好有很多原因,若是身體的狀況,想來調理兩日,服幾貼藥下去,自然能調理得脾胃大開,可若是因為做了什麼虧心事,而弄得自己茶飯不思心郁難解,那就不好辦了。”

 

正小口吃湯圓的嚴氏眼皮子跳了跳,心裡忽然有一種不妙的預感,不禁多看了寧淵一眼,寧湘直接拍案而起,指著寧淵道:“你這小子在祖母和父親面前說什麼葷話!誰做虧心事了!”

 

寧淵卻不理他,反而站起來對寧如海道:“父親,今天早晨周石在咱們府外邊抓著了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孩兒原本以為只是個普通的小賊想送去官府,怎料那小賊卻直喊冤,孩兒粗略審過之後,覺得事情頗為蹊蹺,孩兒不敢做主,便直接將人帶了過來,還請父親親自審問。”

 

“小賊?”寧如海眉頭一皺,“將人帶上來吧。”

 

寧淵拍了拍手,早就候在外邊的周石立刻拎著那被捆得像粽子似的飛鼠走了進來。

 

在看見飛鼠的一刹那,寧湘渾身一顫,不過他還是故作鎮定地緩緩坐好,只是臉色十分僵硬。

 

“說,你到底是什麼人,可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來我寧府偷東西的?”寧如海審人慣用的是軍隊裡兇神惡煞的那一套,巴掌重重拍上桌,震得桌上碗碟都有一刹那的騰空,這陣勢一擺出來,那飛鼠也給嚇得不輕,打著哆嗦道:“老爺饒命,小的不是來偷東西的啊!”

 

寧淵道:“父親,此人方才已經對孩兒說過了,他說是咱們府裡有少爺欠了他的銀錢,所以是來討債的。”

 

“荒謬!”寧如海重重哼了一聲,滿臉是不相信的表情,“當真是荒謬至極,我寧府的人,怎可能欠你這種無賴銀錢!即便你要編造藉口,也得編造得像樣一點!”

 

“你這傢夥,既然你說是我們府上的少爺欠了你的錢,如今我們府上的少爺,除了我,便只有我二哥,我自問是從來沒有見過你,難不成你的意思是二哥欠了你的錢嗎?”寧淵說完,伸手指向寧湘的方向。

 

飛鼠順著寧淵的手指看過去,見著寧湘,立刻漏出一副“你在這裡”的表情,對著寧淵不住點頭,“沒錯!是他,就是那位少爺!他欠了我整整五十兩銀子!”

 

“你……你胡說!”寧湘臉色煞白地站起來,說話都打起了磕巴,“我從未見過你,又怎麼可能欠你的錢!”

 

“少爺,你要賴帳也不是這麼賴的啊!咱們在道上混,雖然做的也不是什麼好事,可這基本的江湖規矩還是要講的啊。”飛鼠哭喪著一張臉,他們這些見錢眼開的傢夥一向自私自利,如今見自己既然被抓,寧湘又想賴帳,哪裡有了自己受苦還便宜別人的道理,當下便像倒豆子一樣劈裡啪啦地把事情全部抖了出來,“分明是少爺你那日找到我,讓我幫你去辦事,五十兩銀子訂金,五十兩銀子尾款,如今事情分明已經辦好了,你剩下的那五十兩卻賴著不給,不等於是占小人的便宜賴小人的帳,讓小的給你白乾嗎?”

 

“誰讓你白乾……”寧湘急著想為自己分辨,可一時情急,險些說漏了嘴自己承認出來,立刻臉色一陣漲紅。其實他並沒有打算賴這飛鼠的銀子,只不過是他忘記了而已,昨天那場龍舟大比的結果實在是太出乎預料,因為和自己預想的完全不同,加上生氣於寧淵的“小人得志”,寧湘壓根就把飛鼠這一茬給拋在了腦後,而像飛鼠這類流氓最是看中銀錢,竟然連一天都等不了,瞧見昨天下午自己竟然沒有收到錢,立刻按捺不住,一大清早便想來寧府門口堵人,反倒被寧淵抓了個正著。

 

“父親,我壓根就不認識這狂徒,你千萬別信他的話!”甯湘急切地朝寧如海拱了拱手,可寧如海臉色陰沉下去,見寧湘的表情如此緊張惶恐,他心裡已經猜到了幾分,不過他也好奇寧湘究竟花一百兩這樣的钜款是要讓飛鼠去做什麼事情,於是又責問道:“你這傢夥,既然說是受了我甯府少爺的錢辦事,那辦的是什麼事,還不從實招來!”

 

飛鼠見寧湘居然說不認識他,眼看著是要賴帳,立刻咬牙切齒起來,嚎道:“好啊這位少爺,你這明擺著是要賴帳了!我花了那麼大的功夫替你潛進船塢,弄壞了曹都督家龍舟的船舵,讓你們家的龍舟得了大比的魁首,現下倒好,魁首你們家拿到了,卻對我做的事情翻臉不認帳,世上哪有這般便宜的道理!”

 

“你,你在說什麼!”甯如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屋裡其他人也一個個全是目瞪口呆的表情,時而看著飛鼠,時而又看著寧湘。

 

“你別血口噴人!父親,這是誣陷!我,我連這人都從未見過,又怎麼可能讓他去做過這等損人利己的事情!”寧湘緊張得舌頭都打起了結,不停否認著。

 

“哼,少爺你當我們這些在江湖上飄的人,都不會留個心眼麼?”那飛鼠脖子梗起來後,好似也沒有方才心虛了,反而冷笑了幾聲,道:“我們在談買賣的時候,我可是趁你不備,悄悄撕下了你的一片衣角藏著,待我將證物拿出來,少爺你再說沒見過我不認識我,可不是在打自己的臉……”

 

飛鼠這句話沒有說完,他也說不完了,因為周石已經得了寧淵的吩咐,上前一個手刀劈在飛鼠脖子後邊,飛鼠立刻兩眼一翻,暈倒在地。

 

“父親,別怪淵兒多事,只是該聽的已經聽完了,若是再讓這傢夥說下去,還不知會如何污蔑我們甯府的名聲。”甯淵朝寧如海一拱手?

 

寧如海臉色鐵青地坐在那裡,“污蔑?”他冷笑一聲,“還用得著污蔑?恐怕咱們寧府的臉面,已經被這小子給敗得差不多了!”說罷抬手便一指寧湘。

 

甯湘被寧如海這一指,表情立刻慌張起來,他能明確地察覺到寧如海是真的在生氣,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氣,是十分生氣。

 

“說!你是不是真的讓這人去壞了曹家的船!”寧如海怒喝一聲。

 

“我……我……”寧湘噗通一聲跪下了,結結巴巴道:“父親息怒,我,我的確……可我也是為了咱們家著想,只要曹家出問題,魁首就是咱們家的了……”那飛鼠說得有鼻子有眼,事到如今,寧湘也知道自己是無從抵賴了,比起說他是為了陷害寧淵才弄這事出來,還不如順著那飛鼠的話說,是為了甯府的魁首他才會這麼做的,因為這樣看來,寧府能拿魁首還有他的一部分功勞,興許寧如海不光不會罰他,還會嘉獎於他。

 

只可惜,寧湘這回的如意算盤打錯了。

 

聽寧湘居然真的做出了這種事,寧如海的脾氣猶如火上澆油,克制了許久才克制住自己沒有抓起面前的碗就朝寧湘腦門心上來那麼一下。

 

“唉,二哥,你怎麼能做出這種糊塗事來啊。”寧淵站在一邊,作痛心疾首狀道:“你以為你這樣做是為了咱們家好麼,你大錯特錯了,恰恰相反,這樣的事情一旦傳揚出去,咱們府這次的魁首是靠著陰謀詭計才得來的,背上黑鍋和駡名的人只會是父親你知不知道!”

 

甯湘一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過他也不算蠢到家,順著寧淵的話一想,立刻驚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事情真的船樣出去了,就算事情是他寧湘做出來的,外邊那些人傳起謠言來,只怕也會說是因為寧如海的指使,靠著這樣下三濫手段將魁首得來,不光寧如海會成為全江州城的百姓唾棄,就連曹桂春也絕不會與他們寧府善罷甘休。

 

“逆子!”寧如海真是氣急了,此事如果被曹桂春知道,以後這個江州都督會如何對自己,寧如海光是想的就脊背發麻。

 

“可惜呀,若僅僅是這樣也罷,到底不過是個龍舟大比的事情,若是我們寧家主動認錯,將魁首的名次讓出去,到底也能讓事態平息。”寧淵卻還像沒有說完一般,按住心口惋惜地搖了搖頭,“可惜曹家的船偏偏與謀逆扯上了關係,因為大殿下給了一個月期限,只怕如今曹都督已經拿出了吃奶地勁在查找陷害他們的真凶呢,如果被他們知道二哥你有派人在他們的船上動過手腳,你覺得曹都督會如何做呢?”

 

甯湘目瞪口呆地看著寧淵,半晌才反應過來,尖叫道:“那不是我做的!”

 

說完他又三兩下撲倒寧如海腳邊,慌張道:“父親,你相信我!我的確是讓那飛鼠去弄壞曹家的船,可我絕對沒膽子和謀逆扯上關係啊!父親你相信我!”

 

“二哥你興許弄錯了,這件事,父親相不相信你不重要,重要的是,曹都督相不相信你。”寧淵頓了頓,“不過,就算曹都督相信了又怎麼樣呢,為了給自己脫罪,只怕他相信了也只會當不相信,趕緊把二哥你推出去,或者說,把我們寧家推出去,好趕緊洗清他們曹家的嫌疑要緊。”

 

寧淵這番話一說完,一屋子的人已經齊齊變了臉色,的確,事情若是這樣發展下去,所牽扯到的就不僅僅是一個龍舟魁首的問題了,一旦與謀逆扯上關係,即便不是滅門大禍,身為家主的寧如海也必定第一個遭殃!

 

“天哪,這都是造了什麼孽啊!”沈氏用力捶了兩下胸口,險些沒暈過去,寧如海已經泛青的連也透出了一陣白,至於寧湘,早就傻了。

 

寧淵繼續道:“所幸,事到如今,外邊還沒有什麼能牽扯到我寧家的風聲,想來是這傢夥知道事情若暴露出去,他也不能獨善其身,所以並沒有在外邊胡亂嚼舌根,此事若要補救應當也來得及,大家聽見了裝沒聽見,管好自己的嘴,只當什麼都不知道便行了。”

 

“沒錯,淵兒說的在理。”嚴氏深深地看了寧淵一眼,也開了腔,“無論如何,有關湘兒做了什麼,絕對不能透露出去。”

 

“聽見了嗎,你們都給我管好自己的嘴!”甯如海威嚴地目光向屋子裡其他人掃過去。

 

“是。”一屋子的人都膽戰心驚地低下了頭。

 

“來人。”寧如海又指著昏過去的飛鼠道:“給我將這傢夥拖下去關起來,等他醒來之後,我還要親自好好審一審,至於寧湘。”寧如海目光又落到呆愣著的寧湘身上,“竟然瞞著我做出這樣的事,險些拖累全家,即日起在松潤堂裡閉門思過,著人好好看著,沒有我的允許哪裡也不許去!”

 

寧湘並沒有反抗與求情,或許知道多辯駁也無用,只是怨毒地盯了寧淵一眼,就乖乖跟著家丁走了。

 

“哼,這兩母子就沒一個消停的!”沈氏用力哼了一聲,對寧如海道:“這便是那個萬千寵愛的三夫人教出來的孩子!自己是個瘋婆子便算了,還教得我一個孫女一個孫子都成了不中用的德行,咱們家到底是造了什麼孽!”

 

“老夫人別生氣了,柳惠依的事情,兒子會處理的。”寧如海陰沉著臉色道:“原先是瞧她身子沒好,又失了女兒,本不願太過為難她,可她自己言行無狀,如今連寧湘都變成這樣一個性子,也是她這個做娘的沒本事教養,這樣的人怎麼還配稱夫人,便將她的名分降作姨娘吧。”

 

沈氏看了寧如海一眼,“哼,這樣的人當你的小妾都是抬舉她,若她不是三個孩子的生身母親,即便你不休她,我也要趕她出府。”

 

“嘩啦”卻在這時,有人似乎打碎了碗碟。

 

沈氏扭頭去看,卻見寧沫在那裡定定地盯著腳邊的碎碗出神,她不禁疑惑道:“茉兒,你這是怎麼了,好好一個碗怎麼摔了呢?”

 

“祖母莫怪,茉兒只是忽然想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是以有些出神了。”甯沫起身向沈氏福了一禮。

  

074 寧湘之死

 

“奇怪的事?什麼奇怪的事?”沈氏疑惑道。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興許是我多心了也說不定。”寧沫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我記得昨日在龍舟大比的時候,二弟分明還分不清楚哪一艘是咱們家的船,哪一艘是曹家的船,又怎麼能提前派人去搞破壞呢,現在想來,當真蹊蹺得很。”

 

甯沫這一說,寧如海也想了起來,昨日龍舟大比進行到最後的時候,看見那艘蛟首龍舟出了狀況拿下摩登,甯湘曾開口向他告罪,並且口口聲聲咬定那是他們寧府的船,既然他連哪艘是寧府,哪艘是曹府的船都分不清,又何來提前作梗,在曹家的船上動手腳,好讓自家拿魁首的事,不是自相矛盾麼。

 

除非……

 

“難道那小子真正在打的鬼主意,不是蓄意弄壞曹家的船讓咱們家獲勝,只不過搞錯了,才弄到曹家的船上去?難道他想弄壞的,是咱麼家的船!?”沈氏這麼一句不可置信的話與寧如海的想法不謀而合,而另一邊的嚴氏卻悄悄低下頭,隱藏住自己臉上惋惜的表情。

 

那個蠢貨的日子便到此為止了,當真是不中用,嚴氏心道。

 

“但二哥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沒理由啊,難道咱們家的船拿了末等,對他有什麼好處不成?”寧淵故作不知地看向寧沫。

 

“其實不妨反過來想想,如果咱們家的船拿了末等,他未必有好處,可是對什麼人來說,會有壞處?”甯沫看著寧淵,“如果咱們家的船拿了末等,首當其衝的,便是三弟你了吧。”

 

寧淵沒說話。

 

寧沫接著道:“咱們府雖然從前沒有拿過魁首,可一直以來也未曾落後過前三,一旦今次不光落出了前三,還破天荒地拿了末等,今年的龍舟又是三弟你一手操辦的,想來父親如果生氣,三弟你是一定逃不了責罰的。”

 

“茉兒,難不成照你的意思,湘兒會這麼做,只是為了針對淵兒?”沈氏有些不可置信,“他為什麼要花這樣大的力氣來針對淵兒,有些說不通啊。”

 

“祖母,您應當知道,嫉妒之心,可以讓一切說不通的事情說通,甯湘比寧淵要年長,素來在家裡的地位也高些,可今年的龍舟大比,祖母與父親卻將此事交給寧淵搭理而沒有交給他,他若是心生不滿,做下這樣的事情便也可以理解了。”

 

“糊塗東西!”沈氏一巴掌拍在桌上,“居然嫉妒自己的弟弟!”

 

甯沫謙和地向沈氏福了一禮,“祖母別生氣,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

 

沈氏卻道:“不,一定是這樣,只有這個原因,才能將整件事說通,得知長輩看重自己的弟弟,不努力修養自身德行來搏得長輩更多看重,反而心生嫉妒做出這樣的糊塗事來,這小子實在是欠管教!”

 

“其實,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寧沫說到這裡,表情變得更凝重了,搖搖頭道:“不,一定不會是那樣,一定是我多心了。”

 

可寧沫這番模樣反而更大地激起了沈氏的好奇心,“茉兒,你可是又想到了什麼?”

 

“我……”寧沫頓了頓,眼神忐忑地看了寧如海一眼,“我方才忽然想到,萬一這件事,二弟他想針對的人不是三弟呢……”

 

沈氏一愣,“茉兒你說明白些,難不成除了淵兒,那小子還能針對別人不成?”

 

“祖母你不妨想一想,如果咱們府沒有和曹家人互換舟首,那今次沾染上對天家不敬這般謀逆渾水的,會不會就變成我們家了?”

 

“茉兒姐姐,你一定是多心了。”寧淵道:“在龍爪上動手腳的,不是應當是曹家人的仇家麼,這與咱們家可扯不上關係。”

 

“我所擔心的就是在這裡,既然船舵上的事情可以誤中副車,那龍爪上的事情就為什麼不可以?”

 

“你的意思難不會是……”寧淵驚訝地瞪大眼,搖頭道:“不可能吧,這事太大,二哥可沒有這個膽子,而且只是為了針對我的話,也不至於做到那一步,不然一旦東窗事發,首當其中的可不是我,而是父親,二哥再有膽子,也不敢拿父親的安危開玩笑。”

 

寧沫卻沒把話接過去,只定定地望著甯淵,寧淵眼珠子一轉,似乎想明白了什麼,頓時露出不可置信地表情,猛然轉頭看著寧如海,“難不成……”

 

“我所懷疑的便在這裡,如果二弟想針對的人不是三弟你,而是父親……那這件事……。”寧沫也跟著轉過頭,看向臉色陰沉如水的寧如海。

 

甯沫與寧淵一唱一和把事情說到這個地步,再沒腦子的人都該聽出其中關鍵了,寧湘也許從一開始想針對的就不是寧淵,他派人弄壞船舵,自然也可以派人將四爪蛟變五爪龍,而他之所以這麼做,想要陷害,並且能真正陷害到的人只有一個,就是寧如海。

 

“這太荒謬了,二少爺就算再糊塗,也不至於算計到自己父親頭上去吧。”姨娘張氏只覺得匪夷所思。

 

“可這事也並非全無可能啊,咱們又不是二少爺肚子裡的蟲,誰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姨娘莊氏也跟著開腔,“而且二少爺也不是一點動機都沒有,老爺將他親娘關進祠堂,對他也遠沒有之前那般寵愛器重,老夫人又下令沉塘了他的妹妹,難道他心裡,對老爺和老夫人就一點怨恨都沒有嗎?”說到這裡,莊氏還後怕似的在胸口拍了拍,語氣也往上拔高了一個調,“為母報仇?為妹報仇?為自己報仇?”

 

“夠了!都在胡言亂語些什麼!”沈氏又是一個巴掌拍在桌子上,且拍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嚴氏立刻上前,不斷幫沈氏揉著手掌,“老夫人息怒,這件事真相到底如何還有待查明,而且媳婦也相信湘兒是不會有這個膽子的。”說罷,嚴氏還抬起頭對甯沫厲喝一聲,“茉兒,若是沒有憑據就不要在這裡胡亂開口,你瞧瞧你說的都是什麼話,給老夫人氣成這樣!”

 

“茉兒知錯。”寧沫趕緊一福身。

 

“今日的事到此為止,你們無論是誰,管好自己的嘴,也管好身邊奴才的嘴,如果趕在外邊亂嚼半個字,立刻家法處置,決不輕饒!”沈氏臉色十分難看,“我忽然覺得不太舒服,你們都退下去吧,如海你留下!”

 

屋子裡的其他人立刻起身行禮,接二連三地出了壽安堂,嚴氏卻坐著沒動,她以為沈氏讓寧如海留下,那他這個正妻跟著留下也無妨,哪只等人走得差不多後,沈氏也對她道:“你也出去。”

 

嚴氏定了定神,只能起身告退,不過在退出去之前,她看了身後的徐媽媽一眼,徐媽媽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隱晦地點了點頭。

 

壽安堂裡人去樓空,連個下人都沒留下,只有沈氏和寧如海一左一右,面對著桌上眾人吃剩下的玫瑰圓子,靜默無言。

 

“老夫人留我下來,可是信了方才茉兒的話嗎。”過了半晌,還是寧如海先開口。

 

沈氏道:“信又如何,你不也是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沒說話,以我這個親娘對你的瞭解,你若不是也心有疑竇,絕不可能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茉兒畢竟沒有陷害寧湘的理由,而且她所說的那些,若將整件事串聯起來仔細推敲,也是唯一一個,能將所有事順利串在一起,並且解釋得通的理由。”寧如海歎了一口氣,表情晦暗得幾乎有些發黑,“不過一切害得等有真憑實據了才能下定論,如今只是猜測而已,不作數。”

 

“真憑實據?恐怕這憑據還沒找出來,你已經被你疼愛的兒子給送上斷頭臺了!”沈氏話說得極為難聽,她早已煩透了柳氏,如今又發覺柳氏的兒子極有可能加害寧如海,哪裡還有淡定的道理,“我只告訴你一句,將這樣的白眼狼養在身邊,遲早會變成大禍患,小小年紀就能對自己的父親下手,長大了還能得了。”

 

“老夫人,都已經說了是猜測,此事也不一定是寧湘做的。”

 

“我只知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未雨綢繆總沒錯,而且即便龍爪之事與寧湘沒幹係,但他自己可承認了船舵是他弄壞的,此事一旦走漏風聲,被曹家人得知了,那無論龍爪是不是寧湘動的手腳,曹家人借著這個由頭把黑鍋扣過來已是板上釘釘的事,難道你要眼睜睜地看著發生這樣的結果,坐以待斃不成。”

 

“那依老夫人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理?”

 

“但凡任何事情,要想在不明不白的情形下塵埃落定,便就只有依靠‘死無對證’四個字了。”依舊是後花園一處隱蔽的涼亭裡,寧淵輕巧地將手中黑子放在了棋盤東南角,接著道:“這件事甯湘已然牽涉其中,父親和祖母為了提防曹家借著甯湘將黑鍋反扣到咱們家頭上,最好的方法就是讓甯湘這個當事人消失,只要死無對證,那麼便萬事皆休了,畢竟跟謀逆的大罪比起來,一個庶子而已,沒了想來也不心疼,更別說還是一個‘可能陷害自己父親’的庶子。”

 

“但畢竟是親兒子和親孫子,我倒不認為他們能下得了手,讓甯湘走上甯萍兒的老路。”寧沫卻搖搖頭。

 

“我想哥哥你是誤會我的意思了。”寧淵笑著道:“我也沒打算讓他們要寧湘的命,虎毒還不食子呢,何況是自己疼愛了那麼多年的兒子,所以父親和祖母應當會想個折中的方法,比如……”

 

“少爺!”卻在這時,一聲長呼打斷了寧淵的話,周石氣喘吁吁地從遠處跑過來,湊到甯淵邊上,雙手撐在膝蓋上直喘氣,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打聽到了!我打聽到了!”

 

“慢慢說,不急。”甯淵與寧沫都轉過身望著他。

 

周石接過白檀遞給他的茶水,仰首灌了個一乾二淨,才緩了一口氣道:“老爺剛才已經悄悄下令,讓三夫人……不,讓柳姨娘帶著二少爺躲到雍州的娘家去,沒有他的命令不允許回來,然後對外只說二少爺出遠門遊歷天下去了,歸期不定,那個飛鼠方才也已經讓人勒死,拖去亂葬崗埋了。”

 

寧沫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寧淵卻不問所動,只淡淡問了一句,“說了什麼時候動身了嗎。”

 

周石道:“說了今晚就連夜走。如今已經差人上荷心苑和松潤堂收拾東西去了。”

 

“知道了。”寧淵點點頭,“今天早晨辛苦你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周石領命而去,寧沫看了看寧淵的表情,道:“瞧你的樣子,似乎對這樣的結果不滿意?”

 

寧淵笑道:“預料之中的事,能有什麼驚喜,剛好回一趟娘家讓他們養精蓄銳,興許下個月又能精神抖擻地回來繼續唱戲了。”

 

寧沫也是輕笑著搖頭,“當初我還不明白,你為何要讓周石將四爪蛟改為五爪龍,又悄悄讓人在頒發賞銀的時候于人群中製造謠言,讓大夥都發現舟首上的玄機,想來竟然是算計到了這一步,恐怕寧湘想破腦袋都想不到,他派人去龍舟上動手腳,其實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也只是借花獻佛罷了,反正事是他先動手做的,我要是不順水推舟在後邊推上一把,也太白費他這番要算計我的苦心了。”

 

當天晚上,荷心苑裡可謂十分鬧騰,出嫁了的媳婦先是從夫人降為姨娘,緊接著又被丈夫趕回了娘家,雖然沒寫休書,卻也是難得的奇恥大辱了,柳氏性子一向厲害,怎麼肯這麼輕易屈服,於是在荷心苑裡好一陣鬼哭狼嚎,甚至還作勢要尋短見,一群丫鬟下人沒辦法,只想去請寧如海,可寧如海壓根就不想管這事,最後還是嚴氏去了一趟,也不知她和柳氏說了什麼話,勸了足足一個時辰,柳氏才安靜下去,哭哭啼啼由幾個丫鬟扶著上了在門外候著的馬車。

 

跟柳氏比起來,寧湘卻是要淡定得多,他只簡單提了個包裹,眼圈微黑地站在馬車旁邊,這次他們走得難堪,連下人們看他的眼神都是怪怪的,這樣屈辱,寧湘自打長這麼大以來,還是頭一次遇到。

 

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可還是潛意識裡覺得,這一切都和寧淵脫不了幹係,反正那小子一直在和他們作對,先是他的妹妹,再來便是他和他娘遭難,之前一直不言不語,最是卑微的甯倩兒如今倒成了運氣最好的,不光沒受他們牽連,反而因為他們的離開,而住到二夫人的院子裡去了。

 

寧湘心想,等他再碰到寧淵的時候,一定要讓那個只會拍祖母馬屁,處處陷害自己的小賤種跪在自己腳邊哀聲求饒,誰知他正想著,卻果然見著一個穿著身青色外袍的少年帶著個隨從從遠處緩緩走來。

 

“柳姨娘,二哥,知道你們今日離開,我特地來送送你們。”走到近前,寧淵用一副看起來十分真誠地表情笑著對寧湘說道。

 

“誰要你假好心!”寧湘卻十分不耐,他正在心裡痛駡著,這傢夥竟然主動送上門來,是專程來討打的不成。

 

“唉,二哥就算不喜歡我,可到了如今這部田地,還要對我擺這樣的臉色嗎?”寧淵故作惋惜地搖搖頭,“我此番的確是真心實意來送你們的,二哥怎麼能如此讓弟弟我寒心呢。”

 

“我呸!”寧湘一口唾沫就朝寧淵臉上噴去,不過寧淵只是微微側身便躲過去了,見自己沒噴到,寧湘也拉不下臉再來第二次,便指著寧淵的鼻子道:“你便給我等著好了,今時今日這筆賬,我來日一定會全部找你討回來的,只要我還有回來的那一天,你別以為這寧府裡可以由得你倡狂!”

 

“二哥當然會回來,今年九月的鄉試,我還等著二哥金榜題名,高中解元的好消息呢。”甯淵依舊笑得溫和。

 

甯湘朝寧淵走了幾步,直到兩人鼻子都快貼上了才停下,他目光陰鷙,惡狠狠盯著寧淵漆黑的眸子道:“一個妓女生下來的賤種,不要以為暫時得了臉,身份就能飛過你的出身去,哪怕今時今日你得意了幾天,可是不該你妄想的東西,就不要妄想,整個寧府真正的少爺只有一個,能承襲武安伯爵位的人也只有一個,那便是我,你可明白?”

 

“二哥,你莫不是糊塗了吧。”寧淵渾然不懼地與他對視,“大哥還在呢,你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不合身份。”

 

“哼,那個病癆鬼還能有幾年可活,只怕他還挨不到父親離世,自己就得先下黃泉,還有什麼本事來和我爭。”寧湘用力哼了一聲,伸出手指在寧淵胸口用力點了幾下,“以後日子還長,你便好好等著我回來那日吧。”

 

說完,寧湘又在甯淵腳邊吐了一口唾沫,轉身朝馬車行去,三兩下鑽進馬車不再現身。

 

趕車的車夫也不猶豫,見寧湘上了車,便一抖馬鞭,馬車立刻晃晃蕩蕩朝前走,很快便消失在了重重夜幕中。

 

“少爺,無論二少爺說什麼,你千萬別往心裡去,夜深露重,咱們先回去吧。”周石站在寧淵身後勸道。

 

寧淵點點頭,又看了一眼馬車消失的方向,回頭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只是寧淵沒發現,在離他不遠處的重重樹影裡,也有兩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在那裡,此時月亮從雲層裡探出了臉來,月光透過樹枝的縫隙,落在那兩人的臉上,映照出了徐媽媽一臉惶恐的神色,和嚴氏已經變得猙獰無比的表情。

 

“夫人您息怒……大少爺,大少爺身體必定會安康的。”徐媽媽戰戰兢兢地開口,她侍奉嚴氏多年,還是第一次看見嚴氏露出這般滲人的表情,覺得兩條腿都開始發麻。

 

嚴氏一言不發,又在那裡站了許久,才幽幽道:“竟然有膽子詛咒湛兒……徐媽媽,該怎麼做,用不著我特地吩咐你了吧。”

 

“是,奴婢明白了。”徐媽媽一躬身。

 

“回去吧!”嚴氏一拂袖,冷哼一聲轉身便走,徐媽媽朝馬車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也匆匆跟在嚴氏身後離開了。

 

接下來的幾天寧府裡可謂十分安靜,沒了柳氏與寧湘興風作浪,寧淵的日子過得除了規矩外可以說是乏味,不過他也很享受這種乏味,每日從學監回來,要麼在唐氏院子裡教甯馨兒練字,要麼就是在自己房裡練功,直到十日後的下午,甯淵從學監裡下學回來,見著寧府門口停了許多馬車,而且盡是江州一些達官貴族的馬車,寧淵好奇地在那些成排的馬車上看了一眼,剛跨進大門,便見著寧沫帶著身邊的丫鬟杵在那裡。

 

見到甯淵出現,寧沫立刻走上前,臉色卻不太好看,“你總算回來了。”

 

“你怎麼在這?”寧淵在人前一直注意回避同寧沫的關係,卻不想寧沫會在大門口等自己,一時有些奇怪,“可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是剛傳回來的消息。”寧沫說到一半,閉上眼睛,似乎定了定神,又睜開,一字一頓道:“寧湘死了。”

 

“屍首是前天夜裡被山民發現的,馬車從半山腰的山路上滾了下去,整個車架都散了,加上一個車夫和兩個侍從,五個人沒一個活著的,而且是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去,聽說死狀奇慘,天氣又熱,挨到被發現的時候,早就連人樣都辨不出來了,只是靠著馬車上的標誌,才確定是他們的馬車。”

 

甯沫說得緩慢,寧淵的表情也漸漸由平靜變得凝重,“所以外邊那些馬車,都是因為這件事來的嗎。”

 

寧沫點點頭,“屍首已經運回來了,到底是一個姨娘一個少爺,靈堂就擺在正廳裡,你隨我一同去吧。”

 

075 嫡子寧湛

 

正廳內,巨大的白色紙紮花與“奠”字高懸在靈位上空,後邊並排放著兩個棺材,屋裡的甯家人都換上了白袍,寧如海和沈氏臉色陰沉地坐在一邊,嚴氏一邊同來悼唁的女眷賓客們說話,一邊抹眼淚,至於其他的姨娘和小姐,完全是各有各的表情,不過寧淵也看得出來,整間屋子裡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實意難過的,相反幸災樂禍的倒,占了大多數。

 

也難怪,柳氏入府多年,仗著寧如海的寵兒與自己兒女最多,一直囂張跋扈,別說姨娘們了,連下人暗地裡討厭她的都不少,現在人既然死了,還死得那般難看,他們拍手稱快還來不及,又怎麼會白白浪費自己的眼淚,倒只有嚴氏,在那哭得滿臉蒼白撕心裂肺,好像真的失去了什麼至親一樣。

 

甯淵和寧沫在門口接過下人遞上來的白袍披在身後,進到靈前上了兩柱香,便聽見一邊坐著的那些前來悼唁的客人小聲向嚴氏勸著,說寧府近來事端頗多,應當是犯了太歲,讓嚴氏這個主母請法師回來作法驅邪,一些人也疑惑與為什麼馬車好端端地會翻下山崖,提議讓衙門好好查一查,此事絕對不會是普通的意外那般簡單。

 

先是甯萍兒,再是柳氏和甯湘,寧府一個多月來就連著死了三個人,不怪別人會這麼想。

 

只是,但凡是這個家裡的人,沒有誰會喜歡聽到“犯太歲”這種話,看著沈氏的臉色,寧淵便能猜到,那些人嚼了半晌的舌根,沈氏已經十分不高興了。

 

寧淵不喜歡靈堂裡的氛圍,向沈氏和寧如海告安之後就和寧沫出了靈堂,站在外邊,寧沫輕聲對寧淵道:“你莫非也覺得這件事是意外嗎。”

 

甯淵低頭沉思,“從江州前往雍州要翻越玉靈山,可玉靈山山路寬闊,山勢也並不險峻,這麼多年從未聽說有馬車在上邊出過什麼事,而且給他們駕車的車夫經驗老道,馬兒也是良駒,要說是意外而墜落山崖,確實頗為蹊蹺。”

 

“我聽聞衙門裡查案的官差也是這麼想的,可若他們不是因為遭了意外,那地方荒郊野嶺地,要查明真相也不容易。”寧沫道:“現下只是屍首運回來了,山坳裡還有很多馬車的殘骸等著清理,想來等那些官差將東西清理得差不多了,或許可以查到一些線索。”

 

“你可是有什麼懷疑?”甯淵看著寧沫,又吐出三個字,“大夫人?”

 

“不是沒這種可能,她是什麼樣的人,你我心知肚明。”寧沫陰沉下臉色,“總之這段日子你得多長兩個心眼,這只老狐狸可不像三夫人那麼好對付,我總覺得她會借風起勢,對你下手。”

 

****

 

瑞寧院的一處偏院裡,時刻縈繞著一陣清郁芬芳的藥香,那藥香大多來自於院子的花圃裡所種植的各種珍稀藥材,普通人只要進到這院子來,深深吸上幾口氣,便會有一種神清氣爽之感,若是能長期居住在這裡,只靠聞著這股藥香,也能強身健體,延年益壽。

 

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兩個丫鬟呆著,一個拎著木桶給花圃裡的藥材澆水,另一個則坐在廂房門口煎藥,瞧那兩個丫鬟的服侍比普通丫頭要華麗許多,想來也不是一般的侍女,由此可見院子的主人身份定然不低,而這樣的主人,之所以只有兩個侍女服侍,只因為當初種下藥材埔的大夫說過,如果院子裡人太多,就會分走這滿院藥材散發出來的藥氣,而這些藥氣原本便是為了給院子主人滋潤身體用的,怎麼能讓下人分了去,所以除了必須留下的兩個侍女外,其他下人平日裡都不允許踏入這所院子一步。

 

那煎藥的丫鬟見湯藥已經滾得差不多了,忙拿出準備好的白瓷碗,蓋上一層細密的紗布,將湯藥濾過紗布倒入瓷碗內,又加入一大勺蜂蜜,蓋好蓋子,便要往屋裡端,忽然她聽見一陣院門推開的聲音,忙轉過身去,想呵斥何人如此大膽竟然敢擅入這所院子,可看見進來的人後,又立刻收斂了神色,恭恭敬敬彎腰退到一邊。

 

嚴氏已經脫下了身上的喪服,而換上了一身桃紅色的鮮豔裙子,就連鬢邊也一改平日裡在眾人面前端莊頭飾,插上了一朵耀眼的牡丹,不止是她,就連她身後的徐媽媽也打扮得一身紅燦燦的,甚是喜氣,像足了要去說媒的眉頭。

 

以嚴氏的年紀,穿得這般嬌嫩,未免讓人看著滑稽,可她並非因為自己喜歡而作這樣的裝扮,而是為了讓自己這一身鮮豔,壓壓這院子裡的病氣,順便還能帶來一絲喜氣,有那麼一絲沖喜的味道在裡頭。

 

“這是剛煎好的藥嗎?”嚴氏走到那個端著藥的侍女身邊,落眼看了看正在瓷碗裡散發著陣陣熱氣的湯藥,見侍女點頭,她又道:“我來送進去,你先去做別的事情。”

 

侍女躬身,將藥交給嚴氏便退下了,嚴氏端著託盤,推開了房門。

 

房間裡掛著厚重的簾帳,即便外邊院子裡陽光燦爛,也只有極少數的光線能透過窗帳的縫隙落進屋子裡,勉強破開昏暗的氛圍,讓人得以視物。

 

屋子裡的藥香比院子裡更加濃鬱,因為無論是桌臺上,還是櫃架上,都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瓶,花瓶裡都插著不同種類的藥材。不過因為屋子裡光線不足,這些藥材在花瓶裡最多只能活三天,三天后就要另換一批,加上這些藥材都十分名貴,因此只消給房間裡換藥材,每個月都是一筆十分巨大的開銷,若是寧如海和沈氏見到這情形,勢必要追問嚴氏她哪裡來的銀錢能這般奢侈,可他們一是很少來,二是即便偶爾來一次,嚴氏也能提前讓人將屋子裡的陳設全部換掉,加上在這院子裡服侍的人又都是嚴氏的心腹,是以無論是沈氏還是寧如海,都對這每日花錢如流水的藥院子渾然不知。

 

嚴氏走進屋子,撩開一層一層的簾帳,最後入了內室,內室裡有一張大而舒適的床,可以看出來床上布料盡是十分名貴的絲錦,床上有一面龐消瘦的俊美青年正安靜睡在那裡,青年臉色是一陣病態的白,可襯托上那一副無可挑剔的五官,卻沉靜地猶如畫中人,這青年的俊美,只怕同司空旭比起來也不遑多讓,只是同司空旭那種英武瀟灑的俊相比,這青年卻另有一番陰柔的味道。

 

“湛兒。”嚴氏端著藥坐在床邊,無比溫柔地摸了摸青年的臉,“湛兒,醒醒,娘來看你了。”

 

青年似乎睡得不沉,隨著嚴氏的聲音,他緩緩睜開了眼睛,看向嚴氏,道了聲:“娘。”

 

“來,娘扶你起來喝藥。”嚴氏扶著青年坐起身,拿了兩個軟枕給他靠上。青年即便坐起來了,可渾身也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會癱倒下去一樣。

 

“這藥喝了許久了都還是這個樣子,實在不喝也罷。”青年開口,聲音低沉中帶著沙啞,聽得嚴氏一陣心疼。

 

“傻孩子,你得的是心疾,哪有這麼快便能好了的道理,娘瞧著你可比剛犯病時好太多了,你忘了嗎,去年你連坐起來都吃力。”嚴氏將藥抵到青年嘴邊,青年看了她一眼,還是乖乖把藥喝完了。

 

“爹呢。”喝完了藥,青年問道:“爹好像有段日子沒來看過我了。”

 

“你爹平日裡事忙,也不能總來看你,況且你這個樣子,都不能下床行禮問安,你爹看了也難受。”

 

青年露出落寞的表情,片刻之後,又勾起嘴角輕聲冷笑道:“只怕爹不是忙,而是在忙著疼愛二弟吧,想來也是,二弟今年便要參加秋闈了,自打我病了後,他便是爹最器重的一個兒子,想來有二弟在一邊活蹦亂跳地陪著,爹是想不起我來了。”

 

嚴氏聽了青年的抱怨,卻一言不發,只將空碗放上床邊的小幾,理了理袖袍,才道:“你二弟福薄,怕是再也不能收到你們父親的寵愛了。”

 

“怎麼了?”青年皺起眉頭,“二弟犯錯了嗎?”

 

“他死了。”嚴氏抬起頭,定定地盯著自己兒子忽然間變得驚恐無比的一雙眼眸。

 

“怎麼會……”

 

“這幾年我一直在抬舉那小子,可他不識抬舉便罷了,竟然還有膽子詛咒你活不過你父親,這樣的東西,留著還能有什麼用。”嚴氏輕描淡寫地說道:“何況現下寧湘已經盡失了你父親和祖母的寵愛,處理掉他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

 

青年的表情過了半晌才回復平靜,坐在那裡靜默不語。

 

“你不是一直不喜歡你父親寵愛甯湘嗎,娘替你處理掉了他,難道你不高興?”嚴氏看向青年的目光略帶驚奇。

 

“沒有。”青年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著,二弟這一死,父親一定很難過,想到父親難過,我心裡便也十分不好受。”

 

嚴氏摸了摸青年的鬢髮,“好孩子,你對你的父親還是這麼孝順,若你父親知道了你對這份心思,一定會十分欣慰。”

 

“娘。”青年頓了頓才開口道:“我想去給父親請安,可以嗎。”

 

“不行。”嚴氏表情立刻冷了下去,“醫生千叮嚀萬囑咐,在你的身體沒有確切恢復之前,不能走出這間佈滿藥氣的屋子,不然若是沒了藥氣壓住你的病根,保不齊什麼時候會再次發作。”

 

“難道孩兒要在這屋子裡呆一輩子不成。”青年用手抓緊了蓋在身下的被褥,模樣瞧上去頗為喪氣。

 

“你放心,也許過不了多久,你就能走出這個房間了。”嚴氏握住青年的手,安撫道:“你姐姐差人傳來了信,她替你找到了一位專門醫治心疾的神醫,若是得了他的妙手診治,想來你日後就不需要借著藥氣調養了,再多忍耐忍耐,娘不會讓你受苦的。”

 

青年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嚴氏安撫青年睡下,又十分體貼地替他將床幔拉好,才出了房間。站在房門口,嚴氏抬頭朝一碧如洗的半空中望了一眼,對身邊的徐媽媽道:“確定東西已經準備好了嗎。”

 

徐媽媽一躬身,“不會有錯,孫山親自來回報,東西是他親手放進二少爺馬車裡的,想來這時候,應當已經被衙門的官差發現了吧。”

 

“很好。”嚴氏點點頭,“寧湘死了便死了吧,不過只要利用得當,就連死人,也會從墳墓你爬出來幫你一把,若因為這位二少爺的死,而讓府裡某些身份低賤的傢夥志得意滿起來,那便不好辦了,徐媽媽,你說是不是。”

 

“那是自然,夫人籌謀得當,自然沒人能逃過夫人的五指山。”徐媽媽馬屁拍得自然無比,似是說慣了這話。

 

嚴氏露出一記溫和無比的笑容,“咱們換了衣裳回靈堂去吧,要讓別人見一見我這個嫡母的賢德,怎麼都得要再去哭一場才是。”

 

聽見門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安靜又幽暗地屋子裡,青年卻睜眼躺著,沒有絲毫睡意。

 

“二弟,死了嗎?”他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既然沒有了二弟,想來父親從今往後,只會專心喜歡我一個了吧。”

 

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寧如海那副剛硬的臉龐與矯健的身軀漸漸在他腦子裡浮現出來,正慈愛地望著自己,然後用那雙有力的臂膀將自己擁進懷裡,用輕柔地聲音在他耳邊輕喚著,“湛兒。”

 

“父親……”仿佛感受到了甯如海厚實堅硬的胸脯與炙熱的體溫一般,青年的臉微微紅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朝自己雙腿之間摸索而去,握住了那個正不斷變得堅硬滾燙的物事,輕輕揉捏著。

 

“父親……父親……”他動作越來越快,臉色也越來越紅,正在享受著身下那一波一波不斷湧上來的快感,忽然間,他動作驟然停止,額角爆出一陣青筋,雙手再顧不得腿間那已至臨界點的硬物,而是一手用力扯住了自己胸前的衣衫,一手倉皇地在枕頭下邊哆哆嗦嗦地摸索出一個小瓷瓶,咬開瓶蓋,掙紮著倒出好幾顆小藥丸吞下,片刻之後,才逐漸緩過氣來。

 

臉上因潮熱帶來的紅暈退去後,他的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了,喘過幾口氣後,他掀開被褥,發現身下那原本昂然勃-發的東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一泄如注,腥膻味的黏液將褲子與被褥全數弄髒了,黏黏地十分難受。他支撐著抬起手,撥了撥懸在床頭的一個鈴鐺,片刻之後,原本在外邊煎藥的侍女便走了進來,不待青年說話,那侍女只瞧見這架勢,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不驚訝,而是嫺熟地上前掀開被子,將青年將一塌糊塗的下-身清理乾淨,又替他換上乾淨的衣褲與被褥,才抱著那些弄髒了的東西匆匆下去清洗了。

 

“之前死了一個寧嗔,現在又死了一個寧湘,罷了,也是他們活該。”青年盯著頭頂上的床幔看了半晌,仿佛體會夠了方才銷魂過後的餘韻,才緩緩閉上眼睛,安定地睡了過去,“只能怪他們命不好,當誰的兒子不可以,偏偏當了父親的兒子,父親只能是我一個人的,無論如何,他只能是我寧湛一個人的。”

 

兩天后,關於江州守備甯大人家裡的柳姨娘與二少爺葬身山崖一事,忽然在江州城裡鬧得風言風語起來。

 

原本這也不是什麼大事,畢竟誰家沒個天災人禍的,生老病死是再正常不過,對於寧家發生這樣的禍事,老百姓們聽聞了只是唏噓了一下,並沒有多想,誰知從兩天后的一大早開始,便有“知情人士”從江州衙門裡爆料了一條大消息出來,說那柳姨娘與甯兒少,不是意外身亡的,而是自殺。

 

至於證據麼,也是白紙黑字板上釘釘的事,府衙的官差在馬車的殘骸裡發現了一封保存得尚且完好的遺書,至於遺書的內容,寫的是字字剜心句句泣血,直言寧二少與柳姨娘一直在寧府裡受著寧三少的百般迫害,寧二少雖然不欲與寧三少一般見識,更不想因為自己弟弟的嫉妒之心而壞了兄弟情分,而寧三少不光沒有體諒他的這一番苦心,反而變本加厲,一方面在甯老爺和老夫人面前順溜拍馬,另一方面又對他們極盡栽贓陷害之能,終於,寧三少奸計得逞,將可憐的寧二少與柳姨娘成功趕出了寧府,要將他們趕回娘家。

 

只是,士可殺不可辱,這樣的屈辱叫寧二少與柳姨娘如何使得,思及自己被親兄弟如此陷害,而父親與祖母又受奸人蒙蔽,二少爺與柳姨娘不禁萬念俱灰,最後他們依然決心以死明志,即便他們要在山崖下摔得粉身碎骨,也勢必要將那個刁鑽狡猾的寧三少的惡性大白於天下!

 

遺書的內容猶如軒然大波,一下子就傳遍了全城。官僚貴族老百姓雖然招惹不起,可八卦官僚貴族的家務事卻是老百姓們最熱衷也最喜歡幹的事,短短一天之內,城裡說什麼的都有,說甯淵嫉妒甯湘的才學啦,說寧湘貪慕富貴想要繼承武安伯的爵位啦,說寧淵只是單純歹毒因為自己出身卑賤就記恨出身比自己好的兄長啦,不光一個比一個難聽,說法還齊刷刷幾乎一面倒,那就是——甯淵迫害兄長,喪心病狂,簡直不堪為人。

 

尤其是後來又有人爆出,在寧湘上馬車離開的前一刻,寧淵還從府裡出來見了他一面,並且寧淵對著這個已經被他“迫害”得離了家的兄長,極盡諷刺挖苦之能,爆料之人說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就在旁邊偷聽一般,加上江州學監裡也有監生抖出,甯淵與甯湘在學監裡一直不睦,就連上回在大學士高郁大人面前,甯淵也沒給寧湘留臉。這樣的佐證一出來,不亞於在已經燒得熊熊旺盛的火上澆了一大勺油,刺啦一聲,火焰竄起了三丈高,對那位“陷害兄長,喪心病狂”的寧家三少——寧淵的罵聲,幾乎都要越過剛過去不久的“甯萍兒事件”了。

 

“這甯湘少爺也真是可憐,怎麼攤上這麼一個豬狗不如的弟弟!”酒樓裡,幾個彪形大漢吹鼻子瞪眼地一邊打諢一邊喝酒,說的正是這件事,“家裡出了這樣的敗類,甯老爺偏生還坐得住,要是換了我啊,早就將人直接捆了,送到府衙裡以謀殺罪給他下獄!”

 

“可不是嗎,甯老爺也忒糊塗了,留著這樣的白眼狼在家裡,也不怕有一天他害完了自己的兄長,會來害他這個老子!”另一人仰首灌了一碗酒,接著道:“不瞞你們說,今兒個早上我還悄悄到江州學監門口去瞧了那寧三少一眼,果然長得是個賊眉鼠眼的刁鑽模樣,連自己的親人都害,這般喪盡天良喪心病狂,遲早會造報應!”

 

“呸!做了這種事,那小子居然還有臉皮出來,不怕咱們老百姓一人一口口水噴死他麼!”先出聲的大漢一拳敲在桌上,“咱們都是混江湖的好漢子,講究的便是一個打抱不平,聲張正義,甯二少爺死得冤,那寧三少也確實是欠教訓,既然他還有膽子出門,哥幾個咱們便去替天行道,上江州學監門口堵人去,定要將那敗類走得他爹都認不出來!”

 

這大漢一呼應,一桌子的人立刻齊聲叫好,當下酒也不喝了,呼啦啦地便出了酒樓直朝學監的方向走。

 

只是這些人卻沒發現,當他們起身的時候,坐在角落裡的另外兩名戴著斗笠男子也跟著起身,悄悄跟在了他們後面。

 

那些人很快便走到了一處人跡罕至的小巷子裡,便是在這時候,一直在後邊跟著的兩名男子忽然拔身上前,對著那群大漢便是一陣胖揍,二人功夫十分了得,出拳飛腿,不過刹那間的功夫,就將這群外強中乾的大漢揍得躺了一地,哀嚎成片,沒有一個能從地上爬起來。

 

076 順水推舟

 

“少主,咱們下手是不是重了些。”其中一人看著這滿地哀嚎的慘狀,湊到另一人身後道。

 

“方才你也聽見了,他們這是要去找甯兄的麻煩,你想讓我坐視不理?”另一人抬起頭,露出斗笠下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只是這臉的主人表情卻沒那麼好看,“不過離開江州幾日的功夫,居然就出了這樣的事,也不知甯兄現下狀況如何了。”

 

“少主,我瞧甯公子也不像是好欺負的人,肯定會沒事的。”

 

“有沒有事,得親眼見過一趟才好。”那人低下頭思慮片刻,“今晚我得再去寧府一趟。”

 

竹宣堂裡,寧沫拎著個食盒跨門而入,見著寧淵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桌上鋪開了筆墨紙硯,似乎正在作畫。

 

他走近了看,宣紙上淡墨素彩,畫的確實一副江山層雲的景致,不禁笑道:“外邊都要吵翻天了,你偏生還有閒情逸致畫這些風雅的東西。”

 

“畫畫能靜心,我既然不能管住別人的嘴,就只能靜自己的心了。”甯淵閣下筆,吸了吸鼻子,“你可是從壽安堂過來的?”

 

寧沫點頭,“奉了老夫人的意思,給你送來些綠豆糕。”說罷,他將食盒打開,端出一疊清香氤氳的綠色糕點。

 

寧淵看了一眼那糕點,不禁露出笑容,“祖母當真是體貼,壽安堂做出來的綠豆糕可是全府裡最精緻的了。”

 

寧沫道:“難道你看不出祖母的意思嗎?”

 

“綠豆,清火靜心,祖母讓你送了綠豆糕來,還能有什麼意思,不過也是讓我靜靜心,少聽聽外邊的風言風語。”寧淵拿起一塊綠豆糕塞進嘴裡,細細品著,又笑道:“這綠豆糕果然很好吃呢,你也嘗嘗。”

 

“是讓你靜心,又沒讓你真不當一回事。”寧沫在旁邊坐下,“你倒還真吃得下去。”

 

“不吃又能如何,難不成我還到外邊去,與那些人對罵。”寧淵又笑了一下,“況且外邊那些人罵來罵去不就那幾句話,說我六親不認,害死兄長,是個不仁不義的大惡之徒,他們說不煩,我卻也聽煩了,懶得計較。”

 

“你心裡當真就一點不計較?”寧沫揚了揚眉,“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背後是誰在興風作浪。”

 

“事情不是明擺著嗎,除了我們那位賢德兼備,福慧雙修的嫡母,還能有別人?”寧淵吃完一整塊綠豆糕,又喝了口茶水漱漱口,才道:“原本我還在懷疑,為何那樣平坦的山路,馬車還會墜下山崖,可那封所謂的遺書出來後,我便全然明白了,大夫人在打算著的,可真是個一箭雙雕的好計策,只怕這幾日,她也沒少在父親和祖母面前替我煽風點火吧。”

 

“這點你倒是放心,祖母既然能讓我送東西來,說明心裡還是在意你的,只是父親那邊……”

 

“我聽說父親這些時日夜夜宿在瑞寧院,這夫妻一情深起來,耳根子必然就軟了。”甯淵看著寧沫,“外邊那些流言蜚語我可以不去關心,反正這些日子裡在學監裡也聽了不少,只是父親是一家之主,他的決定我不可不去關心,你可知道,父親準備如何處置我了嗎。”

 

“倒也用不上‘處置’這般厲害的話,只是我聽說,大夫人總是向父親進言,說外邊流言如沸,父親如果一直不出面給個說法,難免會落人口實,給別人扣上一個‘庇護縱容’的帽子,從而影響仕途,所以哪怕是做做樣子也好,也要對你這個害得兄長以死明志的人小懲大誡,以平息物議。”

 

“我還以為她有多大的能耐,折騰來折騰去,不也是咱們用來對付甯萍兒的這招老手段,她倒也是會活學活用。”寧淵拂了拂袖,便在這時,管家帶著兩名隨從進了院子,先後朝甯淵與寧沫行了一禮,才道:“三少爺,老爺讓您去趟正廳。”

 

甯淵與寧沫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這麼快便來了”的眼神,他倒也不推諉,將剛畫了一半的山水圖交由身後的周石收好,又對寧沫點點頭,便起身跟著管家走了。

 

正廳裡除了下人,只有寧如海,沈氏,與嚴氏坐著,桌子上放著喝了一半的茶,應當是臨時起意叫自己過來。寧淵恭敬地行了禮,沒有走到一旁坐下,而是在正廳中央站定。

 

寧如海輕咳一聲:“為父叫你過來,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

 

寧淵低眉順眼道:“父親但問無妨。”

 

寧如海又咳了一聲,不動神色看了看身旁沈氏的臉色,才道:“你二哥和你柳姨娘出府的那天晚上,你可有與去與你二哥見面。”

 

“確有此事。”寧淵也不含糊,“身為弟弟,知道二哥要出府,於情於理總是要去送一送的。”

 

“那你是否確有像外邊傳言的那樣,對你二哥語出譏諷奚落?”

 

“父親,你都說了是‘傳言’,所謂謠言善傳,這些沒根沒據的造謠之語,是信不得的。”寧淵搖頭否認道。

 

“那可有別人聽到了你們之間的談話?”寧如海又問。

 

“當時周石在我身邊。”寧淵回答道:“不過周石是我的貼身侍從,想來他的證言父親應當也不會相信吧。”

 

嚴氏看了看寧淵,又看了看寧如海,微笑著說:“淵兒,因為現在外邊謠言實在是太厲害,你父親只是想幫你查清此事,你好好想想,除了你的貼身侍從外,當真沒有人聽見你和你二哥都聊了什麼嗎?”

 

“母親也應當知道吧。”甯淵抬頭看著嚴氏,“二哥是因為什麼原因被送出府的,他走得難堪,全府上下沒有一個人願意去送他,我身為弟弟,前往相送不過是想盡一盡兄弟的情誼而已,卻被人歪曲至此,當真覺得心寒得很。”

 

嚴氏嘴角歪了歪,忍了半晌才維持住嘴角的笑容,寧淵表面上說自己前往相送是為了兄弟情誼,暗地裡確實在指責他們這些做父母的自己都不去相送自己的孩子,身為弟弟去一趟反而成了錯事了,豈不荒謬。

 

嚴氏聽得出來,寧如海與沈氏也聽得出來,沈氏冷哼了一聲,“淵兒說得不錯,寧湘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被送出府的,咱們都心知肚明,如今卻要在淵兒頭上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可府衙的官差手裡有湘兒留下的遺書啊。”嚴氏按住胸口,做出一副戚戚然的表情,“湘兒的確是犯了錯,老爺和老夫人懲罰他是應該的,可是身為母親沒有善盡教導之責,如今又看他死得這樣淒慘,卻什麼都不能幫他做,實在是覺得心裡難受得緊。”說完,嚴氏還用手帕擦了擦眼角,抽泣了兩聲。

 

“我怎麼聽媳婦的意思,是打算幫寧湘伸冤,對寧淵的過失加以懲處?”沈氏皺眉看著嚴氏,“且不說寧淵有沒有過失尚有待定論,即便他們兄弟間之前確實有一點小摩擦,不過也是孩子們之間的爭執而已,寧湘這般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自我了斷便罷了,可他活著的時候不為家門謀福祉,做出了許多錯事,受長輩責罰而離家,原本思過幾個月便能回來了,他卻因此自戕?這不叫以死明志,這叫用自己的性命給我們這些長輩臉色看!死了還不算,居然還留一封勞什子遺書往他弟弟身上潑髒水,簡直是不思悔改,可惡至極!”

 

無怪沈氏會生氣,寧湘有謀害寧如海的嫌疑,便已經是戳了她的逆鱗,而如今滿城風雨,也全是因為寧湘“留下”的一封遺書,因為一己私欲,而讓整個家族背上駡名,是大大的不孝,如今在沈氏眼裡寧湘哪裡還是她的孫子,簡直就是整個甯家的罪人,可現下卻因為這個“罪人”的緣故,她唯一一個身體安康的孫子有可能受罰,怎麼叫她不生氣不怨懟。

 

“老夫人,我也是為咱們的家門考慮,如今外邊流言如沸,百姓們都在給湘兒喊冤,哪怕是委屈了淵兒,此事也總要平息下去才好。”嚴氏捂著胸口,痛心疾首道:“淵兒也是我的孩子,我怎麼忍心責罰他,但若是不給出一個說法,只怕不止老爺的名聲,淵兒的名聲也會毀在這裡啊!”

 

甯淵冷眼看著嚴氏,若不是早知曉她真正的脾性,還以為此番她當真是在為這幾個孩子心痛。

 

“老夫人,夫人說的不錯,此事無論如何總要有個瞭解,不能任憑外邊繼續這麼一輪下去。”寧如海也道。

 

“了結?你想要如何了結,難不成當真要責罰一個根本沒有錯處的孩子?”沈氏不可置信地指著寧淵,“你如今就只有這麼一個成器的兒子了!你能忍心,老婆子我卻不忍心,讓你下令將寧湘送出府的人是我,你要是真想替甯湘申那個莫須有的冤,乾脆連老婆子我也一道懲處了吧!”

 

沈氏重重在身側的小幾上一拍,驚得寧如海眼皮一跳,也讓沈氏眼裡閃過好幾道寒光。

 

這個老太婆居然能這樣袒護那小子,而且還無視我的湛兒,說那小子是老爺唯一一個成器的兒子,簡直荒謬。嚴氏面上裝出一副惶恐的表情,心裡卻暗道,無論如何,今日一定要想辦法懲治了寧淵。

 

她正絞盡腦汁,想著要如何應對沈氏的時候,沒想到寧淵忽然自己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向他們磕了一個頭,低眉順眼道:“請父親和祖母責罰淵兒吧。”

 

三人齊齊一愣,都不明白為何寧淵會這麼說,沈氏詫異道:“淵兒,你可明白自己在說什麼?”

 

“祖母,這件事淵兒到底牽涉其中,若是責罰了淵兒一個,能緩解了咱們府的流言之困,那淵兒甘願受些委屈。”寧淵頓了頓,又道:“而且我與二哥之前便有過一些爭執,這是事實,有時候在書院裡,我也是太過爭強好勝,在一些事情上沒有足夠謙讓二哥,流言傳到如今這種程度,我也確有責任,請父親責罰我吧。”

 

嚴氏表情奇妙地看著寧淵,忽然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她冥思苦想了一會,忽然記起來,去年冬天,在柳氏要誣陷寧淵盜取玉璧的時候,他不也是這般跪下,向自己主動認錯的嗎。

 

難道這一次,這小子也想依樣畫葫蘆,像上次那樣已退為進?

 

可這一回,這小子又打算如何替自己脫罪呢?

 

嚴氏腦子裡飛快地算計起來,想著要如何當眾戳破寧淵的奸計,怎料寧淵卻接著道:“便請父親,將我發落到仙河鎮的田莊裡靜修思過吧。”

 

“仙河鎮的田莊?你確定你要去那裡?”甯如海一時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因無他,在江州周圍的幾個附屬城鎮裡,便屬仙河鎮最是貧窮破落,經常鬧時疫不說,土地也最是貧瘠,在寧府的所有田莊中,仙河鎮的田莊也是出產糧食最少的,有時候甚至還入不敷出,已經長久沒有糧食上繳了,這些年,連下人犯錯,都不太願意被發落到仙河鎮的田莊裡做粗活,更不要說寧淵這類身嬌肉貴的少爺。

 

“淵兒,即便你願意領受責罰,也別到香河鎮去啊,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沈氏不可置信道:“那地方連乞丐都不願意去了,你去那裡不是活受罪嗎!”

 

“若非這樣,豈能達到責罰的目的。”寧淵道:“只有讓淵兒去了那樣的地方,才能讓外邊的人看見,父親是真的責罰了孩兒,也能平息掉諸多非議。”

 

“好吧,如果你執意如此的話。”甯如海尚在發愁如何勸服沈氏,沒想到寧淵居然主動給了他一個臺階,他立刻順著下去了,“只是那地方清苦,而你又是去思過的,所以為父也不能從家裡給你送東西去,凡事都要親力親為,你可想清楚了嗎?”

 

“孩兒想得很清楚。”寧淵跪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只是父親,孩兒還有一個請求。”

 

“你說。”

 

“孩兒此番前去,想請父親給予總理田莊內上下事務之權。”寧淵在說這句話的同時,還順道抬起眼睛,看向了嚴氏,而嚴氏則渾身一怔,情不自禁捏緊了手裡的錦帕。

 

“你要這等權利做什麼?”寧如海奇道:“田莊裡的事情,自有田莊管家搭理,你什麼都不懂,能插上什麼手。”

 

“因為孩兒此番前去,不光是為了思過,也是想幫襯上父親的忙。”寧淵頓了頓:“若孩兒沒有記錯,香河鎮那裡的田莊已經三年有餘未向府裡上繳一粒糧食了,這其中雖有土地貧瘠的原因,可連著三年入不敷出,又焉能沒有當地管家的過失。父親日常事務繁忙,難以留心到這類小事,孩兒身為甯府少爺,自然要幫父親分憂,此番前去,一為思過,二為徹查,若當中確有碩鼠中飽私囊,孩兒也有能力嚴加查辦,一個不留。”

 

寧淵這番話說得平穩,也在情在理,他好歹也是甯府的少爺,背著思過的名頭過去,若那裡的下人們狡詐勢力,對著這個思過的少爺不敬,也等於是在拂寧如海這個家主的面子,而且香河鎮的田莊也確實好幾年沒有上繳一粒糧食了,這樣一個不痛不癢的地方,下放點權利給寧淵也沒損失。

 

“老爺。”嚴氏卻在這時開口道:“切身覺得淵兒年紀尚且還小,怎麼懂得如何治理一個田莊,若貿然給他這樣的權利,可卻弄巧成拙,讓田莊那邊怨聲載道,不是拂了老爺你的名聲嗎?”

 

“老身倒覺得,這正是可以讓淵兒歷練歷練的時候。”沈氏道:“既然沒有糧食上繳,香河鎮那裡的田莊如今早已成了一塊形同虛設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即便淵兒打理得不好,又能有什麼損失?而且淵兒此番實屬是為了咱們府上的名聲,被迫無奈才去的,已是受了委屈,可若讓那裡的狗奴才們以為淵兒去那裡思過是因為犯了錯失了寵,一個個蹬鼻子上臉,那還得了。”

 

嚴氏還想反駁,卻遭寧如海打斷了,“老夫人說的是,左右不過是個顆粒無收的地方,即便淵兒打理得不好,也再差不到哪去了。”說完,他看著寧淵,沉聲道:“為父便答應你,給你打理香河鎮田莊上下事務的權利,當地的田莊管家可以給予你協助,你便去那裡好好思過吧,等城內的事態平息了,為父自會找個由頭把你接回來。”

 

“謝父親成全。”寧淵又恭敬地磕了一個頭。

 

嚴氏回到瑞寧院的正廳,表情陰沉地坐在主位上一言不發,徐媽媽表情惶恐地端來了茶水,看見嚴氏的模樣,只悄悄將茶水放上桌,沒有多說話,安安靜靜地退到一邊。

 

屋子裡靜得落針可聞,待原本滾燙的茶水散盡最後一絲熱氣,徹底涼了下來,徐媽媽才聽見嚴氏道:“徐媽媽,你說寧淵那小子是不是看出了什麼,不然他為何別的地方不去,偏偏提出要去香河鎮?”

 

“夫人,這不過是個巧合罷了,您別多心。”徐媽媽躬身道:“三少爺一個娃娃,又沒怎麼出過城,哪裡會知道香河鎮那裡的事情。”

 

“你說的也對,可無論如何,我總覺得這小子能主動認錯,並且提出去思過,不可能只是簡單地想去思過而已,肯定是另有所圖。”嚴氏眼睛裡隱晦的目光閃了閃,“無論如何,可不能讓我的這番籌謀,不光沒絆倒他,反倒替他做了嫁衣。”

 

“既然夫人擔心,那不如,趁機像結果二少爺那樣結果了他,豈不是最為乾淨俐落。”徐媽媽道:“趙山跟奴婢說過,夫人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只要價錢合適,刀山火海他都願意替夫人起闖一闖。”

 

“是啊,只要出了城,地廣人稀的,什麼事都要好辦多了。”嚴氏抿嘴一笑,點了點頭,“老太太居然將那小子看得這樣重,還說什麼他唯一成器的孫子,全然不將湛兒這個名正言順的嫡孫當做一回事,不知道當那個最成器的孫子斷成兩截的屍首送到老太太面前時,她還能不能說出那種話。”說罷,她看了徐媽媽一眼,“這事你去辦吧,告訴趙山,務必要乾淨俐落不留痕跡,不然他絕對一個銅板都拿不到。”

 

“夫人放心,奴婢明白,趙山也懂得分寸。”

 

竹宣堂裡,甯淵正指揮著白氏姐妹收拾東西,便看見寧沫匆匆進來了,他也不客套,直接就道:“我聽聞你主動要求去香河鎮的田莊勞動思過,難道是真的?”

 

“你瞧著我現如今在收拾東西,難不成是要去遊山玩水?”寧淵開了個小玩笑,招呼寧沫坐下,給他沏上茶水,“今日你可是來過兩次了,人多眼雜地,你也不怕大夫人起疑心。”

 

“我是坐在屋子裡聽到了消息,實在是等不及要過來找你問個清楚。”寧沫定了定神,“你可知那香河鎮是什麼地方?連乞丐都知道那裡邪門得很,雞不生蛋鳥不拉屎三年長不出一粒糧,你為什麼要去那裡活受罪?”

 

“有些事情我現下不方便太明白地說與你聽,三兩句也解釋不清楚,不過你知道我不是那般蠢笨的人就行了。”寧淵笑了笑,“大夫人以為靠著寧湘的死給我下了套,我自然也可以把這個套變成我的機會,若不是香河鎮那裡有足夠吸引我的東西,你當我真傻要去那鬼地方種田?”

 

“也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總有你的理由,看來我是白操心了。”甯沫盯著寧淵的臉看了半晌,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後,才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你這到底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寧淵失笑,頓了頓,又道:“不過我此番前去應該要一段不短的日子,家裡你要替我留心著些,我娘和馨兒,也要拜託你多加照顧了。”

 

“你放心,我知道分寸。”寧沫點點頭。

 

077 月黑風高

 

香河鎮在江州以北,是隸屬江州的小鎮之一,前些年曾還是江州的產糧大鎮,可隨著有一年突發一陣時疫後,晦氣便一指縈繞在這座小鎮的上空,不光糧食大幅減產,原本居住在鎮裡的百姓,但凡是有些家底的,都舉家搬遷到周遭富庶的鎮子去了,留下來的盡是一些家徒四壁的勞苦農作戶,因為田不產糧,這些農作戶的日子也過得越發艱難,即便有官府時不時地接濟,每年還是有許多人餓死,甚至還因為香河鎮貧瘠的名聲,這裡還成了朝廷新開闢的一塊流放地,將許多有罪之人流放到這裡,讓他們自生自滅。

 

漆黑的夜裡,寧淵的馬車行駛在城北的官道上,周石坐在前方趕車,白檀白眉兩姐妹坐在車裡縫補著一些穿破了的衣裳,寧淵則抱著本從管家那裡拿來的帳本在看。

 

帳本上記錄了寧府在香河鎮所有田莊的全部產業,包括有多少畝田地,房屋,下人僕從,以及近年來的收支記錄,寧淵留意到,便就是從當年香河鎮那場突發的時疫開始,田莊裡的糧食產量當年便銳減了一半,之後就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狀態,不光沒能上繳糧食,為了補足田莊裡下人們的口糧的月例,每年寧府還要額外撥出去一筆銀子,等於說維持著那處田莊,完全是把錢往水裡砸的買賣。

 

這種虧本的田莊寧如海當然不願意另外掏錢維繫,可問題是他不想掏錢也得掏錢,因為寧府現在所有的田地家族產業,都是在甯如海封爵的時候由皇上所賜,是天家恩典,這東西可不是說不想要便不能要的,否則你荒廢了那處田莊,被人當成一個把柄告上金鑾殿,絕對能治上一個大不敬之罪。

 

寧淵合上帳本,似在沉思著什麼事情,久久不語,白檀打開車上的食盒,端出一疊薑黃色的梅子,遞到寧淵眼前道:“少爺,這油燈黑黢黢的,仔細看得眼睛疼,吃顆梅子緩緩神吧。”

 

寧淵拿起一顆放進嘴裡,道:“讓你們連夜跟著我趕路,真是辛苦了。”

 

白檀沒說什麼,白梅卻道:“是啊少爺,咱們為什麼非要半夜急匆匆地出來,等到明天天亮再上路不好嗎?”

 

“白天趕路自然是好,可如果想要抓一些隻會在夜裡出來的東西,還非得趁著月黑風高的時候才最好。”寧淵笑著道:“這梅子不錯,你們也吃幾顆提提神,這回只怕還得不了安穩覺睡。”

 

馬車又往前行了一段,天上原本明亮的月色忽然被一道烏雲遮住了,便在這時,正閉目養神的寧淵忽然將眼睛睜開,抬手一揮熄掉了馬車裡懸掛著油燈,外邊周石也像是早有準備一般,極有默契地在此時用力揮了兩下馬鞭,拉車的馬兒吃痛,一聲長嘶之後,立刻撒開蹄子狂奔起來。

 

“呀!”白氏姐妹猝不及防,在馬車裡摔得東倒西歪,而在這樣顛簸疾馳的馬車上,寧淵卻站起了身,撩開車簾探出了大半個身子。

 

“已經引出來了,就跟在後邊!”周石一面揚著馬鞭一邊對寧淵道,“一共三個人,從出城時就開始跟著,看架勢左右兩邊的是隨從,中間那個才是正主,少爺要幫忙嗎?”

 

“不用,你看好車,照顧好白檀他們兩個就行。”寧淵回頭去看,果真見著三個黑衣人騎著馬追在他們身後,其中一人看見寧淵探出了頭,立刻取下背後的弓箭,抬手便朝他射了一箭,只可惜那人明顯不是騎射的好手,箭矢還沒挨上馬車,就遠遠地偏開了。

 

寧淵目光一沉,翻身上了車頂,疾奔兩步之後,縱身一躍,展開輕功,身子流星一般朝跑在最前邊那個超自己射箭的人撞過去。

 

那人蒙著臉,眼神卻現出驚恐,顯然不知道寧淵會這般向他沖過來,當即條件反射一般就要勒馬停下,可他動作已然慢了,只感覺甯淵如月光般潔白的袍子拂過自己的臉頰和脖頸,他眼睛永遠定格在了大睜地狀態,就這麼僵著身子滾下了馬,像攤爛泥一般躺在地上,喉嚨上一個巨大的傷口還在汩汩往外冒血。

 

寧淵腳底在馬背上一點,反手甩掉手中匕首上沾染的血珠,身子再度騰空而起,又朝另一人撞去,那人動作卻要快些,顯然也是被自己一個同夥這樣輕而易舉就被幹掉驚了魂,竟然調轉了馬頭想要逃走,寧淵哪裡會如他的意,揚手一甩,匕首立刻橫飛而出,穩當當插在那人的背心上。

 

同第一個黑衣人一樣,第二個黑衣人同樣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就以榮歸西方極樂。

 

此時,只剩下最後一個黑衣人了,也正是那兩人的頭領,這頭領經驗頗豐,見寧淵閃電般已經除掉了自己的兩個手下,已經知道對方絕對不是好惹的人,可他一沒有盲目出手,二也沒有轉身逃走而露出自己的背心空門,只是拉停了馬,保持著警戒的姿勢,驚疑不定地看著寧淵。

 

寧淵緩步走到第二個已經死了的人身前,拔出他背上插著的匕首,然後回身與那頭領對視,即便連殺了兩個人,寧淵身上的白袍卻未沾染到一絲血跡,表情也絲毫沒有殺人後的惶恐,反而平靜得像是司空見慣了,那目光看得著頭領脊背一寒,忽然有種直覺,今日他所面對的哪裡是只有十四歲,手無縛雞之力的少爺,根本是個從地府裡爬出來的修羅鬼刹!

 

該死的,那嚴夫人到底給自己找了個什麼破爛差事,這和玉靈山上送走寧二少那次壓根就不是一個級數啊!

 

“說,是誰派你來的。”寧淵甩掉匕首上的血珠,朝最後剩下的那人問道。

 

“是……”那人咽了口唾沫,眼裡現出驚恐,幾乎沒加思索便道:“是甯府的嚴夫人,小人們也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卻不想衝撞了少爺……”那人咽了口唾沫,又道:“這兩個傢夥死了便死了,也算是給少爺賠禮,還請少爺放我一馬,回去之後我立刻退了嚴夫人的單子,從此再不會來找少爺的麻煩……”

 

那人一邊說著,一邊拉著馬兒後退,手卻緩緩放到身後,趁寧淵不備,忽然從腰後掏出一個小臂長的弩機來,對著寧淵飛速射出三支弩鏢。

 

那弩鏢速度太快,寧淵只來得及瞳孔一縮,胸口就被紮了個正著,甚至他瘦弱的身子都被這股力道帶得騰空而起,再重重仰倒在路面上,激起一圈塵土。

 

黑衣人顯然對自己的弩鏢很有自信,見寧淵被盡數打中,躺在那裡半天沒反應,想來定然是被刺了個透心涼,有死無聲,一邊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一邊跳下馬在腳旁吐了口唾沫,“呸,還好老子反應快,不然瞧著小子的身手,老子還不一定打得過他,嚴夫人居然連這小子的底細都沒摸清楚就叫我們來行刺,還害得我死了兩個弟兄,回去得要狠狠敲上一筆才成,不然……”

 

他還沒自言自語完,忽然耳朵一動,聽到一陣不自然的風聲,幾年來行走江湖的經驗讓他幾乎是本能一般蹲下身子,便見著一柄長劍擦著自己的頭頂掃過去,他避過去了,可他的馬兒卻沒這般好的運氣,碩大的馬頭隨著一閃而過的劍光,帶著漫天血花砸落到地上,腥臭溫熱的馬血噴了黑衣人一身。

 

黑衣人倒吸了一口涼氣,急忙一個狗吃屎滾到一邊,可那劍光猶如跗骨之蛆,幾乎道道都是對著他命門來的,待他好不容易狼狽地躲到一邊,取出自己的兵器,才看清了那柄長劍主人的模樣,是個戴著斗笠的高大青年。

 

“這位英雄!”知曉眼前這人功夫了得,又來者不善,自己肯定打不過,黑衣人立刻又玩起了嘴皮子上的功夫,“這位英雄,不知小的是何處得罪了你,小的……”可還不待他說完,那青年卻動作絲毫不見停頓地欺身上來,揮劍便砍,黑衣人只勉強擋了兩下,便見著自己隨身帶的短劍哢嚓一下,居然硬生生被對方砍斷了!

 

“到底是什麼人,居然有這樣大的力氣!”這是此事黑衣人腦子裡唯一冒出來的想法,也是最後一個冒出來的想法,因為伴隨著他被砍斷的短劍,青年的長劍已經深深沒入了他的肩膀,帶著股龐大的力道與勢如破竹的氣勢,幾乎將他的上半身砍成了兩半。

 

在失去生命的最後一刻,黑衣人看見了青年藏在斗笠下的眼睛,那是一雙猶如疾隼般陰鷙冰冷的眼眸,透著股攝人心魄的寒氣。

 

又一個男子騎著馬從遠處趕來,在青年身邊停下了,跳下馬上氣不接下氣地對青年道:“少主你也太快了,我還……”可他話還沒說完,那青年卻理也不理他,扔下已經鮮血淋漓的寶劍,跑到躺在那一動也不動的寧淵身邊,將他抱起來不停搖晃道:“甯兄,甯兄你醒醒!”

 

男子見狀也跟著上前,看見寧淵胸口插著的三支弩鏢,立刻長大了一張嘴,“這……這……”

 

“甯兄還有氣息,快去找大夫!”那青年似乎急了眼,近乎是吼著喊出這句話,卻在這時,寧淵卻皺了皺眉,緩緩睜開了一直閉著的眼睛,還咳了兩聲,

 

“甯兄你怎麼樣,能聽見我說話嗎!?”青年見甯淵醒了,眼裡立刻滑過藏不住的驚喜,“別急,我們馬上帶你去看大夫!”

 

“呼延……元宸?”或許是天色太黑,寧淵盯著青年的臉看了好一陣,才將他的五官分辨出來,可在下一刻,原本身中了三支弩鏢,應該正在生死線上徘徊的他,忽然在呼延元宸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一個鯉魚打挺支起了身子,朝四周看去,“人呢?”

 

“……什麼人?”呼延元宸愣了一會才道:“甯兄你的身體……”

 

“剛才那個穿著黑衣服的人呢?”寧淵似乎壓根等不及呼延元宸的回答,直接站了起來,立刻看到了不遠處那死裝奇慘的一具馬屍與一具人屍,他三兩步走進去,確認了是方才的黑衣人後,便立在原地靜靜地不說話。

 

“甯兄放心,我已經替你報仇了。”呼延元宸走到他身後,似乎還沒從寧淵“死而復生”的驚喜中緩過勁來,說話的語氣都還帶著些雀躍,“甯兄你的身體到底如何了,要不要去找個大夫……”

 

寧淵卻打斷他,幽幽地回過頭來,指著地上的屍首道:“你說,這個人是你殺的?”

 

“不錯。”呼延元宸點頭。

 

寧淵眼角抽了抽,深吸了一口涼氣,似乎還是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忽然抬起腳,用力在呼延元宸的膝蓋上踹了一下。

 

呼延元宸猝不及防,身子猛然一偏,差點摔倒,不過他身份雖然尊貴,到底也不是嬌生慣養的出來的,只晃了晃便又頂住了身子,只是寧淵用的力氣不小,他膝蓋一下子痛得發麻起來,不禁彎下腰一面揉著一面對寧淵呵斥道:“甯兄你踢我做什麼!”

 

“誰讓你多管閒事的,你把這人殺掉做什麼啊!”寧淵用力抓了一把自己的頭髮,“我要是想殺掉這傢夥,直接在他們跟著我出城的時候就可以動手了,我等到現在就是為了能找個開闊的地方有機會抓活的,我大半夜地跑出來又費了那麼多功夫準備,現在卻拜你所賜,全部白費了!”

 

“什麼,抓活的?”呼延元宸眼神怔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地上早已死得透透的屍首,也顧不得自己的膝蓋了,“可我不知道啊,我是看著人將甯兄你傷了,一時氣憤才……”說到這裡,呼延元宸目光又回到了寧淵胸口上,那三支弩鏢還插在那裡,隨著寧淵的動作不斷晃動著尾羽,可瞧寧淵這副中氣十足的架勢,哪裡有半點受傷了的影子。

 

寧淵也跟著垂頭,想也沒想便將那三支弩鏢拔掉了,然後敞開衣襟,對呼延元宸指了指自己裡邊穿的一件鐵灰色的內衫道:“看見了麼,這是我下午才從鐵匠鋪裡買回來的鐵線衫,我早預料到了有人會在城外對我不利,怎麼可能沒有準備,這玩意別說幾支弩鏢了,刀劍想要砍開都得頗費一番功夫。”

 

“那你……”呼延元宸愣愣地看著他。

 

“沒錯,我剛才是裝的,就是想等著這人放鬆戒備,上前查看之時,再一舉將他拿下。”寧淵沒好氣地拂拂袖,對著呼延元宸聽過他話之後,變得十分不自然的臉色,搖了搖頭,“罷了罷了,人都死了,也不能怎麼樣了,倒是你,這荒郊野嶺又大半夜的,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呼延元宸還沒說話,同他一起來的閆非卻在這是湊過來對寧淵打抱不平道:“甯公子,你何必對我們少主這樣疾言厲色,少主他大半夜地追出城來,還不都是為你心急。”

 

“為我心急?”寧淵一愣。

 

閆非道:“可不是嗎,這幾天有關甯公子你的事傳得滿城風雨地,少主他關心你,原本想著晚上見你一面,誰知道你那院子裡早就人去樓空,偷偷找人打探了才知道你是被家裡人發配去了香河鎮思過,而且居然連夜就動身啟程了,少主和我才馬不停蹄地追出城。”

 

“閆非,胡說什麼呢!”呼延元宸低喝了一聲,似乎是嫌閆非話多了,閆非抿了抿嘴,想著該說地都說完了,才往後退了兩步。

 

“你別聽閆非瞎說。”見寧淵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自己,呼延元宸忽然心虛了一下,微微側過眼道:“我不過是在城裡住得無聊了,也想去香河鎮呆上幾天,碰巧遇上了甯兄你而已。”

 

寧淵歎了口氣,搖搖頭,事實到底如何,他怎麼都該看出來了,可他卻給呼延元宸留了幾分面子,沒有出演拆穿他,而是轉過身,朝遠處周石停在那裡的馬車走去。

 

“甯兄,且等一下。”見寧淵這樣就要走,呼延元宸不禁喚了他一聲。

 

寧淵回頭,“還有什麼事?”

 

呼延元宸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尷尬,“方才……方才我見甯兄你有危險,是直接跳下馬用輕功趕來的,那馬卻是臨時在市集買的,從未訓過,現下已經跑得沒影了,甯兄若是去香河鎮,不如……”

 

“你沒有馬了,他還有呢。”甯淵伸手一指向呼延元宸背後的閆非,“你二人難道不能同騎一匹?”

 

“這,以我二人的體格,馬兒即便扛得動,只怕也有些勉強。”呼延元宸看著寧淵,“何況兩名男子共乘一騎,讓別人瞧見了也會議論。”

 

方才因為見著自己想活捉的人居然被呼延元宸殺死了,寧淵本來十分生氣,可他踢了呼延元宸一腳,又折騰了那麼幾下,這股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想到眼前這人的初衷也不過是關心自己,自己要是太不近人情未免刻薄,終究是搖搖頭,道:“罷了,你隨我上車吧。”

 

搖晃地馬車裡被重新點亮了油燈,因馬車寬敞,多坐進了一個呼延元宸這般高大的男子,也不擁擠。白氏姐妹坐在馬車前部,一面用一種“少爺你瞞得我們好苦”的眼神怨懟地看著寧淵,一面替他縫補著方才被弩鏢紮破了的衣裳。寧淵只穿了身中衣,盤腿坐在馬車後部繼續看著那本帳目,呼延元宸坐在他身邊,低聲道:“這麼說,那人是你的嫡母派來想要刺殺你的,而你想抓活口,就是為了能有指認你嫡母的證據?”

 

“我倒也不指望能靠著那傢夥的證詞一下絆倒大夫人,不過要是能讓他承認我二哥的死不是自戕,而是他出手謀害的話,那眼下我的困境,便可以迎刃而解了。”甯淵斜眼看了呼延元宸一眼,“你既然想著去找我,想來自然是聽到了城裡的人是如何議論我的。”

 

“原來是這樣,這麼瞧著,我還真是幫了倒忙。”呼延元宸自嘲地笑了一下,“難怪你方才會那樣生氣,對不起。”

 

“你……你也用不著這般,不知者不罪,何況我也沒真的打算同你計較。”呼延元宸忽然誠懇地道歉,倒讓甯淵一時無所適從起來,他想了想,目光忽然滑到呼延元宸的右膝蓋上,道:“你的腿沒事吧?”

 

“腿?”

 

“方才我踢那一下,可是用了些力的。”寧淵一面說,一面覺得自己有些心虛,人家出於好心來救自己,自己卻對對方那般不客氣,也是呼延元宸脾氣好,若是換了別人,見自己這般不識抬舉,興許早就轉身便走了。

 

“不妨事。”呼延元宸微笑道:“你那也算不上用力,更厲害的傷我都受過,怎麼會在乎這個。”

 

寧淵卻不相信,他放下手裡的書本,對他道:“你把褲子挽起來我看看。”

 

“這……”呼延元宸表情忽然有些不自然,“不必如此了。”

 

“你害羞做什麼。”寧淵奇怪道:“那腳是我踢的,我若是不親眼確認沒事,終究是寢食難安。”說罷,他也不與呼延元宸廢話了,自顧自地拽過呼延元宸的右腿,替他脫去腳上的羊皮靴,又親手將褲腳挽了上去,呼延元宸擋也不是,不擋也不是,最後只能露出一副認命般的表情,任由寧淵湊近了他的右膝蓋仔細打量。

 

“這都青了一大塊,怎麼還能說沒事。”甯淵抬眼看了呼延元宸一下,沖白檀道:“白檀,去取藥酒來。”

 

“不過是些淤青,這種程度隨便磕磕碰碰都能碰出來,哪裡算是傷。”呼延元宸對寧淵這副認真的態度有些失笑。

 

“虧你還是練武的,竟連這個都不知道。”寧淵險些翻了個白眼,“膝蓋與手肘沒有肌理防護,瞧上去是人身上最硬的地方,卻也是最脆弱的地方,若是平日裡不去注意,稍有些差池,那麼整條胳膊或者整條腿就有可能因此廢掉。”

 

此時白檀已經取了藥酒與藥棉來,寧淵先用藥棉浸了藥酒在自己手背上試了試,才輕輕塗到呼延元宸膝蓋上淤青的地方,並一圈圈細細地按摩。

 

藥酒散發著一絲涼意,呼延元宸的注意力卻沒在那個上邊,而是情不自禁落在了寧淵臉上。寧淵表情極為認真,一旦酒液從藥棉裡浸出來,順著呼延元宸的小腿往下流,都會被他立刻用手指拂去,那一瞬間的接觸,與寧淵指腹上的溫度,總讓呼延元宸心底有種捉摸不透的異樣。

 

078 初臨香河

 

塗完了藥酒,寧淵又讓白檀取來了一種曬乾的紅色花瓣,放在嘴裡嚼碎了些,又按在呼延元宸膝蓋上,再用紗布細細地包上一圈,才算處理完畢。

 

“你平日裡若是磕碰著了,也會打理得這般麻煩?”呼延元宸奇異地看著自己被抱得十分妥帖的膝蓋,“不過是一塊淤青而已,這也太過了些。”

 

“我只是想求個心安,到底是我踢出來的,自然是想讓它快些好了。”寧淵將藥酒與紗布收好,“我方才在你膝蓋上用了紅花,這東西破於除腫的效果最好,到明日那塊淤青差不多就該消了。”

 

“我卻是頭一次發現,甯兄對這些照顧人的事似乎很是熟稔,一點不現生疏,不像我,平日裡粗枝大葉慣了,難得理會這些小節。”呼延元宸眼角含笑,“那夜我突染風寒,也多虧了甯兄照顧,還未向你道謝。”

 

“你說這話,是想讓我心頭愧疚麼。”寧淵斜著看了他一眼,“你的內傷和風寒,到底也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沾染上的,我若是不多花點心思亡羊補牢,豈不是顯得太沒人性了?”頓了頓,寧淵又掀開車窗的簾布,看了看騎著馬不緊不慢跟在馬車邊的閆非,繼續道:“不過你這樣的身份,常帶在身邊的隨從居然只有一個護衛,多少也該有一兩個照顧衣食起居的丫鬟之類的,那類講究細心的事情,許多男子可做不來。”

 

“我不喜歡拘束,整天騎著馬到處跑,若像甯兄這樣整日帶兩個丫鬟,豈不是十分累贅,而且你說那類細事男子做不來,可我瞧甯兄你不就做得很好,那我也大可不必帶丫鬟在身邊那般麻煩,若真需要,跟甯兄你學上一學不就行了?”

 

“呼延公子若是想學那些,那你可找對人了呢,我們少爺當真什麼都會,就連縫補的手藝都要強過我和我姐姐,咱們馨兒小姐的一些衣裳,除了唐姨娘,便是少爺縫補得最多了!”白梅聽到二人聊天,終於忍不住回頭插了一句嘴,可她剛說完,就被身邊的白檀狠狠瞪了一眼,立刻吐了吐舌頭,又乖乖把頭轉回去。

 

甯淵一時不知道該擺什麼臉色,一個男子擅長縫補的活計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他臉上裝作沒聽見般滿不在乎,可還是斜眼悄悄打量呼延元宸的表情,果真見他嘴角越勾越開,笑得很是肆無忌憚。

 

“想笑便直接笑出聲來,這的確很可笑的不是麼。”寧淵扭頭道了一句。

 

呼延元宸卻搖著頭說:“不可笑啊,哪裡可笑了,若是甯兄真的連縫補手藝都擅長的話,我倒還真想學一學。”

 

他的話讓寧淵微微一愣。

 

“甯兄方才也沒說錯,身邊沒兩個照顧衣食的丫鬟的確不方便,尤其是一旦衣裳破了,我和閆非可都不會縫補,便只能扔掉,實在是浪費得很。”呼延元宸眼神認真,瞧上去也不像是開玩笑。“甯兄可願意教教我?”

 

“當真,當真無趣得很。”寧淵沒理他,而是直接背對著呼延元宸躺下身去,一面道:“白檀白梅,把燈滅掉,休息了!”

 

白檀應了一聲,同白梅將車內的東西整理好,熄掉了車內的油燈,然後抖了抖剛替寧淵縫好的外袍,想替他蓋上,可還未起身,卻見到呼延元宸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她手裡拿過那件外袍,然後輕輕蓋在了寧淵身上。

 

白檀見狀抿嘴一笑,對呼延元宸點了點頭算是道謝,然後才靠上角落坐著,同白梅一樣閉眼歇息了。

 

很快,周圍便只有車軲轆滾動聲和細密的馬蹄聲,呼延元宸坐在那裡卻睡不著,他將身側的車窗簾布撩開一條縫,外邊月光正好,給周圍一片廣闊的原野都鍍上了銀色。忽然間,呼延元宸想到了方才的那幾個刺客,眉頭皺了皺眉,輕喚一聲:“閆非。”

 

閆非立刻策著馬兒靠過來,“少主有何吩咐?”

 

“你去替我辦幾件事情,辦好之後再來香河鎮尋我。”說完,呼延元宸對他低聲吩咐了幾句,閆非立刻點點頭,拉著馬韁掉頭,朝來時的路去了。

 

到這時,呼延元宸才躺下身子,見寧淵依舊背對著他,腦袋就這麼側擱在車底板上,不禁輕聲道:“甯兄,你這麼睡著脖子可難受?”

 

等了一會,見寧淵沒反應,他悄悄探過身去看了看寧淵的臉,借著月光,寧淵雖然閉著眼睛,努力裝出一副睡著的模樣,可依然被呼延元宸注意到了他不斷輕顫的睫毛。呼延元宸忍住笑,忽然起了玩心,又道:“甯兄若是不介意,我的胳膊可以借給你枕一枕。”

 

見寧淵還是沒反應,呼延元宸居然自己動起手來,拖著他的腦袋枕到自己的右胳膊上,同時左手環過寧淵胸口,整個擺出一副將人圈在懷裡的架勢,“夜裡天涼,車裡地方也不寬敞,甯兄不介意同我擠上一擠吧。”

 

“鬼才不介意。”寧淵面上雖然一直裝睡,可心裡早已罵開了,但瞧著呼延元宸說完那句過場子的話後便不再動,想來是已經睡著了,而且枕著他的胳膊確實比腦袋擱在硬邦邦的車底板上舒服得多,寧淵心裡彆扭了一下,卻也沒有掙紮,而是心虛地接受了這樣的睡姿。

 

並且,背靠著呼延元宸暖烘烘的胸口,寧淵甚至還有一刹那的錯覺,這感覺好像他什麼時候經歷過一樣。

 

是什麼時候呢?

 

嚴氏穿著睡袍從臥房裡出來,徐媽媽立刻迎上去,替她披上外袍,透過房門的縫隙,可以看見甯如海強健的身軀赤-裸地躺在裡間的床上,渾身出著曾細密的汗,一動也不動,想來是累得睡著了,徐媽媽收回目光,又看了看嚴氏紅光滿面的臉,恭維道:“看見老爺與夫人恩愛如初,奴婢真是打心眼裡替夫人高興。”

 

“是嗎,我倒是覺得,老爺從未與我生分過,只不過有時候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罷了。”嚴氏輕笑一聲,“浴房裡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奴婢這就領著夫人前去沐浴。”

 

嚴氏躺在灑滿了花瓣的碩大澡桶裡,手裡執著一柄鏡子正細細打量著自己的臉,鏡中的女人皮膚如鵝蛋般光潔柔白,風韻不減當年,只是年歲到了,臉頰免不了有些下垂,但細細瞧來,嚴氏發現自己的面容,竟然比幾天前瞧著要年輕許多。

 

“徐媽媽,你瞧我是不是變年輕了?”她驚喜地對身後替她搓揉頭髮的徐媽媽道。

 

“夫人一直都很年輕貌美。”徐媽媽狗腿地拍了個馬屁。

 

“如此瞧來,這功法果然有效,四殿下誠不欺我。”嚴氏忍不住勾起嘴角,不斷欣賞鏡子裡的容顏,“自從我練了這功法以後,不但重獲了老爺的寵愛,竟還真有返老還童這等奇效。”

 

“只是,夫人。”聽到嚴氏這麼說,徐媽媽忽然露出一抹擔憂的表情,“咱們收了四殿下的東西,可四殿下交代的事情,夫人您看……”

 

嚴氏扭頭道:“他不就是想知道寧淵那小子背後都有些什麼後臺嗎,當真是可笑,一個娼妓生下來的兒子,能有什麼後臺,四殿下也不知是聽了什麼人的讒言,盡然連這種荒謬的事情都會相信。”

 

“既然這樣,那夫人為何不實誠地告訴四殿下,反而要推脫說得慢慢探查呢,說得好像……”

 

“說得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一樣?”嚴氏笑道:“徐媽媽,你釣過魚嗎?”

 

“釣魚?”

 

“但凡在魚上鉤之前,你可以往魚鉤上掛各式各樣的魚餌,可等魚上鉤之後,你難道還會繼續給它喂魚餌?”

 

“夫人的意思是……”

 

“咱們現在同四殿下的關係,說白了就是互相在釣著魚罷了,他手裡有我想要的魚餌,我手裡也有他想要的魚餌,可如果讓他發現我並不是他想要的那條魚,他還會給我吃魚餌嗎?”嚴氏輕哼一聲,“他既然懷疑寧淵那小子有後臺,我不如裝作那小子真有什麼隱秘的後臺,既然他想要我幫忙探查,自然會給我所有我想要的魚餌,而若今晚事成,寧淵那小子一命歸西,我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回復他說,實在是對不住了殿下,甯淵死了,您交代的事情,或許是查不出來了,我堂堂武安伯正妻,三品誥命夫人,他也不能將我怎麼樣。”

 

“原來是這樣,夫人英明,是奴婢蠢笨了。”徐媽媽心領神會地鞠了一躬。

 

“這個時辰,趙山那邊的功夫,應當已經了結了吧。”嚴氏放下手裡的鏡子,愜意地靠上澡桶,望向窗外一輪皎潔的明月,“事成之後,只要把罪名往那些攔路搶劫的雞鳴狗盜之輩身上一推,別人就算想查也沒有頭緒,荒郊野嶺地,殺人越貨,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此時,有個丫鬟走進浴房,手裡端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錦布盒,對嚴氏福身一禮道:“夫人,奴婢在您房間門口發現了一個錦盒,也不知是什麼人放在那裡的。”

 

“錦盒?”嚴氏一愣,徐媽媽聽後,立刻道:“夫人,你說會不會是老爺……?”

 

“老爺也真是的。”嚴氏也明白了徐媽媽的意思,本就被熱水泡得通紅的臉上飛上兩塊鮮豔的紅霞,“都老夫老妻了還弄這些,偏生也不害臊。”

 

“夫人怎麼能這麼說呢,這正是老爺心疼夫人啊。”徐媽媽立刻取來了布巾,扶嚴氏從澡桶裡起身,替她換上乾淨的睡袍,嚴氏走到那丫鬟面前,從她手裡接過錦盒,又揮揮手將人打發了出去。

 

錦盒頗有分量,外邊看上去也華麗異常,隨著動作,能感覺到裡邊有什麼東西在滾來滾去,嚴氏不禁猜測起來,能用這樣一個錦盒裝著的,會是什麼呢,是先朝的古董,還是名貴的玉器?

 

一邊想著,嚴氏一邊打開了錦盒的盒蓋。

 

浴房裡氤氳著迷蒙的霧氣,可燭火明亮,還是讓嚴氏一下子便看清了盒子裡的東西,不是古董,也不是玉器,而是……她瞳孔猛然一縮,發出一聲劇烈的慘叫,幾乎是閃電般將盒子扔了出去。

 

那聲慘叫驚恐異常,將徐媽媽都嚇了一跳,徐媽媽心中疑惑,莫非盒子裡不是老爺送給夫人的禮物嗎,此時被嚴氏已經哆哆嗦嗦地退到了浴房的牆角,雙手用力抓著胸前衣襟,臉色一片煞白,嘴唇顫抖,看情形像是被嚇狠了,竟連話都說不出來。至於那個被他用力扔開的錦盒,則撞到了牆上,一個黑乎乎圓滾滾的東西從裡邊掉了出來,在地上彈了兩下,然後滴溜溜滾到了徐媽媽腳邊。

 

徐媽媽好奇地落下眼,頓時也嚇得癱倒在了地上,一面同嚴氏一樣尖叫,一面雙腳用力揣著,想將那東西踹開,可那東西卻像是活的一樣,每次被徐媽媽踹開,都會撞到什麼東西再滾回來,直到徐媽媽哆哆嗦嗦地爬起來,扶著嚴氏像逃難一樣出了臥房,那東西才真正停下,只是上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依舊大睜著,遙遙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那是一顆滿臉血痕的人頭!

 

“少爺,我們到了。”

 

寧淵神清氣爽地跳下馬車,天色剛剛放亮,周遭的空氣裡還隱約彌漫著一層霧氣,白檀從行禮裡找出一件披風出來為寧淵批在肩上,寧淵伸了個懶腰,才回頭對那個在他後面不斷揉著自己脖子的俊朗青年道:“你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呼延元宸不知道該怎麼答,昨夜他原本只想同寧淵開個小玩笑,還以為以寧淵的性格,看見自己同他擠在一起,立刻會不裝睡了將他推開,可誰能料到寧淵不但沒反應,反而好像窩在他懷裡很舒服一般,竟然三兩下就從裝睡變成了真睡,最後倒變成了呼延元宸騎虎難下,為了不將寧淵吵醒,他只好維持著那種僵硬地姿勢,“托”著寧淵躺了一整夜,就算他身板好,也沒有不會腰酸背痛的道理。

 

如今寧淵明知故問,顯然是要揶揄自己搬石頭砸腳,呼延元宸只能苦笑著搖搖頭,口是心非道:“不過是馬車太顛簸,沒睡好罷了。”

 

“所以說,皇子殿下到底是身嬌肉貴了些,我昨夜就睡得很好,如今渾身舒暢著呢。”寧淵仿佛意猶未盡般,又故意這麼說了一句,見呼延元宸仿佛認栽了一樣不答話,才帶著一種得逞的笑容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其實單以環境來說,一眼就能看出香河鎮的貧瘠,周圍但凡能望見的農田裡,土地不見龜裂,但卻盡是一些枯萎的作物,就連路邊所生長的草木樹植,即便沒有枯萎,也歪歪斜斜,遠沒有其他地方蔥鬱。

 

他們一行人走在入鎮的石板路上,天色即便還早,可換了其他地方,早該是一天晨起勞作的時候了,但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也罷,周圍許多房屋甚至是空置的,門口的蛛網掛了一層又一層,想來是長時間沒有人出入了。

 

“少爺,那便是咱們府的田莊。”繞過了一個路口,周石指向不遠處一處修建得頗為氣派的院落,正門牌匾上一個巨大的“寧”字,也表示他們沒來錯地方。

 

甯淵看了周石一眼,周石立刻會意,上去叩門,等了半晌,隨著吱呀一聲拉開的門,一個連腰都直不起來的老頭慢吞吞地從裡邊挪了出來,外凸的眼睛在他們身上打量了一圈,問道:“你們有什麼事?”

 

“咱們少爺是從江州寧府來的。”周石自報家門,“這莊子裡管事的呢,還不快出來迎接?”

 

那老頭聽到“江州寧府”四個字,眼珠子又往外凸了一下,忙戰戰兢兢地拜了下去,“原來是少爺……,昨夜莊子裡已經接到主家飛鴿傳來的書信了,小的王羅鍋,拜見,拜見少爺……”

 

“行了好人家,我瞧你站都站不穩,便不用拘禮了。”甯淵給周石遞了個顏色,周石立刻將那老頭扶了起來。那叫王羅鍋的老頭咳了幾聲,才道:“少爺請先進來吧,小的,小的這就去通知管事的。”

 

甯淵點點頭,吩咐周石將馬車安頓好,帶著白氏姐妹直接進了莊子,呼延元宸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一樣跟在後邊,寧淵也沒搭理他。院子很廣闊,格局也正派,這樣的田莊,偶爾也會承擔家族中人外出踏青時的臨時住所,所以除了小了些,一應規格都是按照規矩來的。寧淵入了正廳,徑直在主位上坐下,白氏姐妹想去給寧淵泡些茶水,可在屋子裡晃了一圈,別說茶葉,連茶盞都沒尋到,便也只能在一邊呆著,等著那王老頭將管事的領來。

 

一炷香,兩柱香,一刻鐘,兩刻鐘,整整半個時辰過去了,可屋子裡還是安安靜靜,連半個來請安的人都沒有。

 

“這些傢夥,定然是在給少爺擺臉色瞧呢!”白梅最沉不住氣,“真是太放肆了!”

 

甯淵表情平靜地坐在那裡,似乎對這狀況一點不覺得意外,此時那王老頭終於步履蹣跚地走了回來,吞吞吐吐道:“少爺,管事的,管事的說身子不適,不能親自過來,不知可否,可否免了請安……”

 

“身子不適?”寧淵眉毛一揚,沒有王老頭預料的那樣發怒,反倒是笑了,“既然這田莊的管事身體不適,自己不能來沒關係,我差個人將他帶來卻也是可以的,無論如何,這禮數也不能廢,周石。”

 

周石明白寧淵的意思,立刻領命,拎著還沒明白過來的王羅鍋就出了屋子。

 

院子南面一處寬敞的廂房裡,一個肥頭大耳的中間人打了個響鼻,捧著肚子翻了個身,睡得正舒坦。

 

他叫李栓,是這寧家田莊的管事,因為為人勢利刁滑,又被人取了一個李勢利的綽號。

 

其實他昨天夜裡就接到了江州傳來的書信,說今日會有府上的少爺過來,可他壓根就沒有將這“少爺”當一回事。在他看來,寧淵不過一個十四歲的娃娃罷了,還是個犯了錯被安排到這來思過的娃娃,即便書信上說得清清楚楚,府裡的老爺給了這位少爺總覽田莊上下事務的權利,可李銓看了只當是笑談,他身為總管,這些年一直將田莊上上下下的事務牢牢握在手裡,跑來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就想來裝大爺,只怕那小子的胳膊,還沒自個的手指粗吧。

 

方才王羅鍋還來說,少爺到了,讓他去請安,真是可笑,如今田莊無糧,大夥沒事做,睡到午時乃至更晚稀鬆平常,何況他本就存了要好好給這“少爺”一個下馬威,讓他見識見識這田莊裡究竟誰說了算,要是惹毛了他,別說是少爺,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在這香河鎮的地界,也得給他跪下!

 

李栓呼嚕打得響,也不知是不是正做著讓寧淵跪在他腳邊苦苦求饒的美夢,卻在這時,廂房的門被人一個大力踢開了,借著一個矯健的身影大步走了進來。

 

李栓又打了個響鼻,迷迷糊糊還沒睜開眼睛,本能而來的習慣已經讓他張嘴喝道:“哪個混帳活得不耐煩了,不知道爺爺睡覺時不許來打攪嗎!”

 

可進來那人顯然不打算同他客氣,直接走到床邊,拽住他的領口就將他圓滾的身體拎了起來,然後高揚起手,“啪啪”就用力朝他臉上揮了兩巴掌。

 

那人力氣甚大,不光將李銓的瞌睡打醒了,他兩邊臉頰也迅速青紫起來,腫得發亮。

 

079 嚴氏陰謀

 

“你……你是什麼人!?”李銓大睜著眼睛看著眼前這個拎著自己的結實青年,那青年卻理也不理他,拽著李栓的領子就將他拖出了房間。

 

可李栓作威作福慣了,哪裡有被人這樣對待的道理,他掙脫不了青年的手,可一出房間,他就扯起嗓子大叫起來,“來人呐!快來人將這個小毛賊給我拿下!”

 

李栓話音一落,原本安安靜靜沒什麼人聲的大院子裡,頓時竄出了好幾個衣衫不整,顯然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彪形大漢,看見李栓的慘狀,他們齊齊大喝一聲,“將管事放開!”然後揮拳頭地揮拳頭,抄木棍的抄木棍,朝青年圍攻而去。

 

青年就是周石,他聽了寧淵的命令要將管事拎去問話,可不能在這裡被擋住。他練功夫也有段日子了,不光和寧淵學,也曾向呼延元宸討教過幾招,那裡是這些粗野的鄉下壯漢抄幾根木棍能對付得了的,他們一群人幾乎連周石的衣角都沒沾到,就被他揮拳飛腿,三兩下就打趴下了一片。

 

原本還氣勢高昂的李栓看到這場景,嚇得目瞪口呆!那幫壯漢可是他一直豢養著的武師,就是靠著這些武師傍身,別說在田莊裡,就是在香河鎮上,也是他作威作福無人敢惹的資本,眼下這群武師居然如此輕易就被人擺平了,哀嚎遍野地躺了一地似乎爬不爬不起來,這拎著他的傢夥究竟是什麼人啊!

 

“好漢……好漢饒命!”李栓頓時怕了,雙腿打顫,開始狗腿地討起饒來,周石冷哼一聲,“饒命?要不要饒了你,你自己去向少爺請罪吧!”說完,周石不再理他,拎著這胖子大步流星地回到正廳,一甩手將他扔到甯淵腳邊。

 

李栓被摔得七葷八素,待他狼狽地抬起頭,見著的是一個面容俊秀,穿著一身簡單素袍子的少年,正坐在屋子裡的主位上笑眯眯地望著他,而方才那個將他嚇壞了的青年就站在少年身後,他也不蠢,眼珠子一轉,立刻明白了這些人的來頭,那少年應該就是從江州來的那個少爺了。

 

該死的,他一直以為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娃娃,這田莊天高皇帝遠的,下人又盡是他的心腹,只能隨便他捏擺,哪裡知道這少爺身邊還帶了如此厲害的打手,這捏擺的雙方居然倒過來了。他只能狗腿地跪在地上,抖著聲音道:“小人……小人李銓,見,見過少爺。”

 

“你就是這裡的管事?”甯淵語氣平和,聽不出有絲毫生氣。

 

李栓定了定神,點頭道:“正是,小人,小人适才身子不適,故而沒有立刻來見過少爺,還望少爺恕罪。”

 

“身子不適嗎,可我方才聽見李管事在外邊嚎的那一嗓子,可是中氣十足得很呢。”寧淵站起來,度到李栓身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李管事想要拿下的那個小毛賊,可是已經拿下了麼?”

 

“哎喲少爺,哪裡有什麼小毛賊,那是小的我在說胡話呢。”李栓偷偷瞄了站在那的周石一眼,“想來,想來是小的我睡糊塗了,在胡亂開口,少爺別往心裡去。”

 

就在這時,原本那些被周石打趴下了的壯漢似乎是休息夠了,又拎著棍子沖到了正廳門口,可瞧著李栓那副狗腿的模樣,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一群混帳東西,少爺在這裡,都不知道來請安嗎!”李栓已經知道了靠著這幫蠻漢壓根幹不過寧淵,哪裡有不服軟的道理,聽見管事的都這麼說了,那群壯漢立刻丟開手裡的東西,劈裡啪啦跪了一地。

 

“少爺,這傢夥真是混帳得很,讓你在這乾等了這麼久,這種狗奴才留在莊子裡也沒用,不如直接打出去算了。”白檀在寧淵身邊道。

 

李栓聞言渾身一震,“少爺我冤枉啊!”他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我並非是有意讓少爺乾等著,實在是身體不適,少爺罰我可以,千萬別趕我出去呀!”

 

他在這田莊裡當了多年的管事,幾乎所有家當都在這裡,怎麼可能甘心走掉。

 

寧淵還是笑,卻沒說話,他越是不說話,李栓就越是心虛,就連門口跪著的那些大漢,也不禁心懷忐忑起來,他們可都是跟著李栓混日子的,要是李栓不在這當管事了,他們上哪裡撈油水去?

 

“罷了,李管事,我就給你半柱香的時間。”李栓忐忑得額頭上都出了汗,終於看見寧淵坐回到主位上,開口道:“半柱香的時間內,我要看到田莊裡所有的下人,做好了,我便不追究你的怠慢之罪,你明白了嗎。”

 

“明白!明白!少爺放心,我即刻去辦!”李栓頭點得如搗蒜,立刻小跑著出了正廳,領著門口那些大漢三兩下就沒了影子。

 

“少爺,你這也太便宜他們了。”白檀道:“這狗奴才分明就是在對你擺臉色,就該直接撤了他管事的職轟出去,還留著做什麼。”

 

甯淵看了白檀一眼,“趕走了他,那誰來接任管事的位置,白檀你做嗎?”

 

“少爺怎麼取笑我!”白檀一跺腳。

 

“我說的是實情。”寧淵正色道:“那傢夥一直是這裡的管事,對田莊最熟悉,要用到他的地方還有許多,而且你瞧見那一群充當打手的下人了麼,個個都聽他的,想必這莊子裡的其他下人也差不離,若是攆走了他,其他事務暫且不說,怕是重新管教這裡的下人,就要費一番功夫。何況我剛來香河,就撤了莊子裡的管事,這消息要是傳回府裡去,勢必會被某些有心人抓住宣揚一把,說我為人紈絝,更坐實了我如今在江州的壞名聲了,倒不如留著這傢夥好辦事,不過也得給他個警醒,讓他知道什麼是他的本分才是。”

 

白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坐在一邊的呼延元宸也微笑道,“白姑娘你放心,以甯兄的聰明,怎麼都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白檀沒說話,寧淵倒側過頭望著他,“我卻是還沒問你,你要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昨日你不是說,你來香河是有別的事要處理麼?”

 

呼延元宸愣了愣,他昨天不過是為了不想讓寧淵知道自己是刻意追上來找他的,隨口扯了個謊罷了,現在瞧著寧淵的模樣似乎是想攆人,可瞧這香河鎮冷清的模樣,估計也不會有客棧,他也不想去睡大街,便厚著臉皮道:“事情總是要去辦的,不過我瞧這莊子空房應當有許多,甯兄總不會介意撥上一間給我這個閒人住吧。”

 

甯淵哪裡不知道呼延元宸在打什麼主意,只是他料不到這人模樣看上去一本正經,臉皮厚起來當真連臉色都不會紅一下,便也懶得戳破了,沒再做聲。

 

半柱香的時間都害不到,那李栓已經衣著整齊地帶著田莊裡所有的下人恭恭敬敬候在院子裡了,寧淵走出正廳,見下人們在院子裡站了兩排,人不多,總共二十來個,十來個壯漢之前是見過的,還有十來個雜役模樣的人以及幾名皮膚黝黑的廚娘,李栓站在最前邊,對寧淵點頭哈腰道:“原先莊子裡還有糧食出產的時候,下人雜役與農作佃戶加起來有上百號人,只是這幾年田裡不知道撞了什麼邪產不出糧食,田莊運轉年年都要拿府裡貼補下來的銀子,也養不起那般多的人了,便遣散了一大半,只留下這些,算是守著田莊不至於荒蕪掉。”

 

說完,李栓又呈上了幾疊厚帳本,“少爺今日第一次來,小的知曉少爺定然會想看這個,就一併帶來了。”

 

甯淵料想不到這李栓會如此坦蕩地拿出帳本,倒讓他詫異了以下,原本他瞧這李栓長得肥頭大耳,定然是貪了不少莊子裡的油水,哪知如今看他臉色,倒是坦蕩得很。

 

“知道了。”讓白檀接過那些帳本,寧淵道:“此番我要在這裡呆的時間不短,你去將我們住的屋子收拾出來。”

 

“方才已經收拾出來了。”李栓辦事也麻利,立刻道:“正廳後邊的主人房一直是空著的,自然是少爺住,只是餘下的空房只剩下一間了,少爺的幾名隨從若想全住下,還得同我們擠擠。”

 

這話一出來,白檀立刻不幹了,“你胡說什麼呢,這麼大的莊子,那裡會有沒房的道理,後院那麼大的地方不是有許多屋子嗎?”

 

李栓苦著一張臉,“姑娘有所不知啊,這莊子的後院去年就已經被隔出來了,給那些由京城裡流放來此地勞作的罪犯們住,這是大夫人的意思,說那麼多屋子空著也是空著,拿出來借給朝廷,也省了官府要另外造屋的開銷。”

 

寧淵聽聞,往旁邊走了幾步,繞過正廳朝莊子的後院看去,果然見著在莊子前院與後院的交界處,有一排高聳的木柵欄擋著,透過柵欄的縫隙,隱約可以看見另一邊有不少衣衫襤褸的人在來回走動。

 

“可一間房,這要怎麼分啊。”白梅小臉皺成了一團,“我和姐姐怎麼能和男人擠在一起。”

 

“你們自然不能與男人擠,那間空房便給你們姐妹倆住。”寧淵說完,又看向周石,“這幾日我身邊便由周石貼身侍奉,周石可與我同住。”最後,他目光落在了呼延元宸身上,“至於你……”寧淵搖搖頭,重新看向李栓,“當真勻不出其他屋子了?”

 

李栓不知道呼延元宸的身份,只當這冷峻小哥同周石一樣也是甯淵的護衛,心裡暗自嘀咕了一句為什麼要為一個下人再勻屋子出來,不過他面上還是陪著笑道:“如今大夥都是擠著睡的,真勻不出來了,這位小哥若是不嫌棄,我那間屋子倒是只住了我一個,不如你同我擠上一擠?”

 

呼延元宸脊背莫名寒了一下,他可不想跟這肥頭大耳的李管事在一塊,立刻道:“怎麼敢勞煩李管事……”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寧淵打斷道:“這可不成,我這護衛患有夜遊症,心情不好就發病,一發病就砍人,他若是同李管事你同一間屋子,興許明兒個一早,你就變成一具屍首了。”

 

“什麼……”李栓臉色刷地白了,“那……”

 

“倒也不用非得是正兒八經的房間,你勻一間能讓他一個人呆著的屋子就行。”甯淵斜了呼延元宸一眼。

 

“這……屋子倒是有。”李栓想了想,“側門邊的柴房只堆了一半的柴火,還是勉強能睡上一個人的。”

 

“行了,你便上那去睡吧。”寧淵似笑非笑地對呼延元宸道:“半夜若是發病了沒有東西砍,倒也可以看看柴火解解悶。”

 

呼延元宸臉色古怪,他自然看得出來寧淵是在拿昨天晚上他砍了那名刺客的事揶揄他,他本以為寧淵肯親手給自己的膝蓋抹藥酒,應當是已經原諒他了,沒想到他居然到了現在還在耿耿於懷。

 

“屬下遵命。”呼延元宸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

 

寧府。

 

“說!到底是什麼人將這東西放在夫人房門口的!”寧如海怒氣衝衝地坐在瑞寧院正廳裡,整個瑞寧院的下人在他面前跪了一片,全都壓著腦袋不敢說話。

 

“這麼多下人,難道就沒一個看見是誰做的嗎!”寧如海聲音又拔高了一個層次,震得桌上茶盞的杯蓋都微微發顫,嚴氏臉色蒼白地坐在他身邊,拉了拉他的袖子,輕聲道:“老爺,算了吧,妾身到底也不妨事。”

 

“不行,此事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甯如海冷哼道:“夫人受驚尚在其次,我要看看到底是哪個十惡不赦之徒,居然有膽子將這種髒東西拿到我寧府來!”

 

昨天半夜,大夫人收到一個裝在錦盒裡的人頭,嚇得一個晚上沒睡的事,已經在府裡傳遍了,寧如海身為家主,加上昨夜也是宿在大夫人院子裡的,自然要徹查此事,可他幾乎將整個院子裡的奴才都問了個遍,還是一頭霧水,沒人能說清楚那錦盒是從哪裡來的,好像等人發現的時候,錦盒已經擺在那裡了,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

 

“一群廢物!”寧如海動了真火,柳氏與寧湘的死,外邊紛揚的流言,已經讓他心情十分不好,好不容易能在自己正妻這裡尋找一些慰藉,偏偏又碰上這樣鬧心的事,怎能叫他不怒。

 

比起寧如海的憤怒,嚴氏心裡除了驚嚇,更多的是忐忑。

 

那人頭的主人,在最初的驚駭過去之後,還是被她認出來了,正是她派去刺殺甯淵的趙山。

 

如今,沒有半點寧淵已經被處理掉的消息傳回來,而刺客趙山的頭卻被送到了他這裡,事情到底怎麼樣已是再清楚不過了,刺殺已經失敗,而將趙高的人頭送到她這裡,明擺著是在對她提出警告!

 

到底是誰做的,是寧淵嗎?不,那小子不過才十四歲,身邊也只帶了一個侍從兩個丫鬟,不可能有這本事,還有誰,難道是四殿下?嚴氏渾身一震,確有這種可能,莫非是四殿下知道了自己在敷衍他,所以在警告她?可有個說不通的地方是,她能瞧得出四殿下並不待見寧淵,又為何要保護他呢?

 

如果這兩個猜測都不是的話,那便只有最後一種可能,就是四殿下所說的,寧淵那小子背後的神秘後臺,當真存在?

 

這真是太荒謬了!

 

嚴氏壓根就不願意去相信她的這番猜測,可又越想越是那麼一回事,不然何以解釋趙山這樣經驗老道,已經為她服務了許久的刺客,會栽在一個十四歲的小子手上!

 

嚴氏按住胸口,壓下心中的驚歎,現在還不是太計較這個的時候,她必須要勸住寧如海,不然這樣繼續追查下去的話,趙山的身份極有可能被抓出來,到時候若是被有心人順藤摸瓜,拉出趙山和她的關係,這髒水一旦被沾上身,可就難以洗脫了。

 

有嚴氏在旁邊細聲細語地勸著,寧如海在發了一通火後,總算略微平靜了下來,而且瞧著滿院的下人的確一問三不知,再追問下去也難以有結果,便在嚴氏的勸服下,進屋午睡去了。

 

待看著寧如海睡下,嚴氏才從屋子裡退出來,她想了想,對身後的徐媽媽道:“徐媽媽,你隨我去一趟湘蓮院。”

 

湘蓮院裡,唐氏正坐在日頭下替寧淵納鞋底,甯馨兒在一邊的石桌上鋪開了好幾張宣紙練字,一些寫好了的字帖被放在一邊,字體看上去飄逸靈動,顯然在寧淵的教導下,甯馨兒在書法上已經小有所成,壓根看不出來那些字是出自一個不滿十歲的女娃娃之手。

 

甯馨兒一連練了好幾張紙的字,總算是寫得累了,她伸了個懶腰,揉著眼睛湊到唐氏身邊,搖著唐氏的手臂道:“這幾天娘總是在給哥哥納鞋底,都不給馨兒做新衣裳了,娘真偏西。”

 

唐氏失笑,“你這丫頭不是最喜歡你哥哥了嗎,怎麼現在倒嫉妒起他來了。”她伸出手指在甯馨兒額頭上點了一下,“你不知道,過了年你哥哥就十五歲了,正是身體長得最快的時候,這鞋也是幾個月一換,我要是不多做幾雙備著,到時候你哥哥沒鞋穿,興許你又要來埋怨娘不會照顧你哥哥。”

 

“馨兒才不會嫉妒哥哥呢。”甯馨兒被唐氏戳得臉色一紅,“娘你也教教馨兒怎麼縫吧,總看哥哥替馨兒補衣裳,馨兒也想親手做幾雙新鞋送給哥哥。”

 

“你這丫頭,不是最不喜歡學女紅了嗎,怎的為了你哥哥倒肯了。”唐氏又調笑了一句,“想學就去拿針線包來吧,娘這就教你。”

 

甯馨兒立刻滿臉歡喜,蹦跳著去了,唐氏對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咬斷嘴裡的絲線,放在遠處看了看最新做好的這雙鞋底,滿意地點點頭,放在身邊的竹筐裡,又拿起一塊棉布準備繼續,這時她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未等她抬頭,院子的大門已經被推開了,嚴氏領著徐媽媽與好幾名婢女走了進來。

 

唐氏一愣,嚴氏速來對她的院子不聞不問,與她也沒有什麼交集,上一次到這裡來還是在去年冬天同柳氏一道的時候,雖然心下疑惑,可還是立刻站起來對嚴氏福了一禮,“妾身見過大夫人。”

 

“妹妹不必多禮。”嚴氏謙和地笑了一下,目光在院子裡打量了一圈,“妹妹這裡還是那麼乾淨雅致,想來平日裡妹妹的日子過得也清閒了。”嚴氏一邊說,一邊走到那處石桌邊,望著甯馨兒寫過的字帖,奇道:“這書法字體靈動,久聞妹妹頗通詩書,莫不是妹妹寫的?”

 

“大夫人過譽了,那只是馨兒的塗鴉之作,哪裡登得上大雅之堂。”唐氏面露惶恐之色,此時甯馨兒也拿著針線包從屋裡出來了,見著院子裡一下多了這麼多人,她蹦跳的雙腳忽然間便頓住了,表情也變得有些怯生生起來,不知是進好還是退好。

 

“馨兒,還不快見過你母親!”唐氏提醒了一聲,甯馨兒才對著嚴氏僵硬地屈了屈膝蓋,然後迅速跑到唐氏背後,竟然是想躲著。

 

對於甯馨兒這般失禮的行為,嚴氏不以為意,她慢條斯理地在石桌邊坐下,拿起甯馨兒寫過的一張書法,道:“馨兒字是寫得極好,不過妹妹,大家都是服侍老爺的人,有些話我也不得不提醒你,女子無才便是德,馨兒一個女兒家,習得這麼多字有什麼用,又不能去考功名,反而還容易招人閒話,有這等空閒,還是要多在女紅上下功夫才好。”

 

“大夫人教訓的是。”唐氏低眉順眼地應著,“往後我會多加管家馨兒的。”

 

“妹妹說哪裡話,你是她的娘,我也是她的母親,這管教一事我身為嫡母,自然是責無旁貸的。”嚴氏雙手交疊著放在身前,溫和地笑道:“此番我過來,便是想要帶馨兒上我院子裡住幾天,我已經將江州城最有名聲的繡娘孫氏請入府中,請她為咱們府的小姐提升女紅技藝,經過萍兒的事情後,外人難免多少會議論咱們府上小姐的閒話,為了應對這樣的流言,咱們府上的小姐,也該要多培養些本事,掙一掙名聲才好。”

 

“這……住到大夫人的院子去?”唐氏不禁回頭看了甯馨兒一眼,見甯馨兒不斷對她搖頭,她眼神一定,抿嘴道:“馨兒年紀尚小,個性也有些頑劣,貿然住到大夫人的院子裡去,興許會衝撞到大夫人,若只是為了學習女紅,這搬來搬去的也麻煩,不如每日到學的時候,我將馨兒送去,學完了,再將她接回來可好?”

 

嚴氏盯著唐氏的臉看了一會,忽然笑了,只是她笑聲溫婉,說出來的話卻讓唐氏心中微微發寒,“妹妹,我想你或許是弄錯了,我方才說的那些話,只不過是告訴你我的決定,而不是來和你打商量的。”

 

唐氏一愣。

 

“何況我若是沒記錯的話,老爺曾經說過,讓妹妹你沒事不要隨便踏出湘蓮院一步吧。”嚴氏輕掩住嘴,“這些年來妹妹一直規行矩步,甚少出門,何以要每天早上將馨兒送到我那裡,晚上再接回來,既麻煩了妹妹,又忤逆了老爺,妹妹難道不怕老爺發現了追究嗎?”

 

“我……”

 

“所以事情就這麼定了,我那裡的一應吃穿用度都要好些,興許馨兒在我那裡住上一段時日,都不想回來了呢。”嚴氏說完,也不待唐氏回應,側目看了徐媽媽一眼,徐媽媽會意,立刻上前,抓住甯馨兒的胳膊就將他從唐氏背後拽了出來。

 

“不!娘!我不去!我不去!嗚嗚……”甯馨兒大聲哭鬧起來,不斷掙紮著想擺脫徐媽媽的鉗制,唐氏心急之下也想起身上前,卻又被另外兩個身強力壯的粗實婆子一左一右地架住了。

 

“大夫人,你怎麼能這麼做!”唐氏急了,也顧不得禮數,對嚴氏喝道:“馨兒明明不想去,哪有這樣強人所難的道理!”

 

“我自然是同你講道理,才會親自走這一趟,不然妹妹你當真願意我會花這些功夫來同你廢話嗎。”嚴氏說完這句話,便不再理唐氏,自顧自地起身朝門外走去,徐媽媽一手拽著甯馨兒,一手捂住她的嘴跟在後面,唐氏則被那兩個粗實婆子架住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甯馨兒哭鬧著被他們帶出了院子,直到甯馨兒的哭聲再也聽不見了,那兩個婆子才鬆開唐氏,將她推倒在地上,揚長而去。

 

唐氏失魂落魄地癱坐在那裡,怔怔望著敞開的大門,半晌,兩行清淚才順著她的眼角無聲淌下……

 

080 呼延無賴

 

是夜,一燈如豆。

 

寧淵合上最後一本帳冊,坐在椅子上沉思起來。

 

從這些李栓呈上來的帳目上看,內容與記載和寧府帶出來的那本完全沒有區別,而且這幾本帳冊已經有些泛黃潮濕,明顯是許久未曾被碰過了,應當不是偽造的,何況他此番是突然前來,這樣短的時間裡,也沒人有本事準備好齊全的假賬來給他看。

 

因此只有一種解釋,這些帳本是真的,並且毫無貓膩,也就是說,香河鎮的田莊的確已經好幾年沒有出產過糧食了。

 

寧淵低垂著眼睛,這很出乎他的預料,他會借著這次機會向寧如海提出來香河鎮,可不是真的來勞動思過的,而是想來探查一番大夫人的底細。

 

此事別人不知道,寧沫卻悄悄同她說過,她這些年暗地裡留意發現,大夫人對外雖然一貫裝出簡樸賢慧的模樣,其實生活分外奢靡,光是每日所用補品都要吃掉數十乃至上百兩銀子,何況給嫡子寧湛養病也是一筆巨大的花銷,這樣多的錢,卻從沒算進過寧府開銷的流水裡,也就是說,大夫人有一筆來路不明的私錢。

 

寧淵沒想過那會是大夫人娘家的貼補,因為從出身門第來看,嚴氏甚至比起柳氏還有些不如,柳氏出身商賈,娘家富甲一方,在當地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可嚴氏,不過是個江湖世家的女兒,不算富庶,也沒有名聲,只不過是在幾十年前大周與大夏的一次交戰中,幫助過大周軍隊立下功勞,才得朝廷體恤,家主有個了不痛不癢的貴族封號,嚴氏也正是因為在那次交戰中陰差陽錯救過寧如海的命,後來才被寧如海第一個娶入府中,坐了正房。

 

娘家不可能有貼補,府上的帳目又沒有流水,要能源源不斷弄到數目龐大,又不被人察覺的私錢,管道其實並不多,最方便的自然是借著管理之便中飽私囊,因此寧淵自然而然就把目光放在了香河鎮上。

 

香河鎮的田莊曾經是寧府最能進賬的一處私產,可這幾年的功夫卻急轉直下,還查不出頭緒,便已經很讓人起疑了,而且田莊上的事務一直是嚴氏在打理,就算因為為了照顧寧湛,而被柳氏篡權的那段時日,她也沒有將這些東西全然交托給柳氏,何況柳氏素來依附於她,即便真知道什麼,也一定會睜隻眼閉隻眼只當看不見。寧淵懷疑,如果香河鎮不是因為無糧出產,而是這些年的出產被嚴氏私自扣下了,那麼這一切就能說通了。

 

只是,眼前的帳冊與今日入鎮以來的所見所聞,又將他的這番懷疑打得煙消雲散。各種各樣的事實告訴他,香河鎮是實打實沒有糧食出產,哪裡來的私扣。

 

寧淵搖頭苦笑了一下,也是,他之前的想法的確過於天真了,曾經的產糧大鎮忽然顆粒無收,寧如海不可能不聞不問,定然也會派人探查一番,中飽私囊這樣大的事,牽扯到的人和事太多,不可能瞞得密不透風,既然什麼都沒查出來,那結果只有一個,就是壓根就沒有這回事。

 

但若不是通過這個方式,嚴氏平日裡奢靡的銀錢又是從哪裡來的,難不成她還會變出銀子來嗎?

 

甯淵正沉思著,白檀端著個託盤進來,“少爺,晚飯已經備好了。”

 

託盤上放著一碗顏色暗沉的米飯,還有一個小砂鍋,裡面悶著一隻乾瘦的仔雞。白檀一面將筷子遞給寧淵,一面抱怨道:“這都是什麼破地方,只有糙米就算了,問了那李栓半天才拿了這樣瘦的一隻雞出來,少爺湊合著吃一些吧,趕明我讓周石上外邊的小河抓魚去。”

 

“這裡不產糧食,都要拿府裡下撥的貼補度日,那裡還有餘糧喂家禽,恐怕這雞都是李管事留著想自己吃的呢。”寧淵倒不覺得奇怪,而且他向來很能吃苦,也不在乎伙食如何,只是現下他心情不佳,倒沒有什麼胃口。

 

“你們給呼延兄送過晚飯了嗎?”寧淵忽然問道。

 

“哎呀。”白檀半掩住嘴,露出驚訝的表情,“我忘了呼延公子也在了,我現在就去準備!”

 

“算了,你去忙別的吧。”寧淵站起來伸展了一番胳膊,將託盤端起來道:“我把我這份給他送去就成,正好我沒有什麼胃口,也想走動走動,柴房在哪?”

 

偏門邊的柴房,不過是一間靠著圍牆用磚石砌起來的,極為狹小的屋子,若是住人恐怕往裡邊擱上一張床都嫌擠。甯淵端著尚還散發著餘溫的飯菜,敲了敲門,喚道:“呼延兄?”

 

哪知回答他的聲音是從頭頂上傳來的,“這裡。”

 

甯淵抬頭去看,呼延元宸也正從屋頂邊緣探出半個身子來,對他招了招手,“我還正想去找你,你倒先來了,另一邊架了梯子,你先上來吧。”

 

甯淵弄不清楚呼延元宸為什麼沒事總愛往房頂上跑,當他順著呼延元宸所說的梯子爬上去時,發現呼延元宸居然用不知從哪裡撿來的石塊在房頂上搭了個簡易的圍爐,生了團火,好幾條魚插著木棍在火上烤得油光泛亮。

 

“你怎麼能在柴房上生火!”寧淵被眼前的架勢嚇了一跳,“這要燒起來怎麼辦!?”

 

“放心,我在下邊墊了水草,那水草最是耐熱,燒不起來。”呼延元宸看向寧淵手裡端的東西,笑道:“你是特意來給我送飯的麼。”

 

“原本是的,不過現在看來是我白費功夫了。”寧淵望著那幾條烤得火候正好的魚,“你從哪里弄來的魚?”

 

“下午閑來無事,去不遠處的河裡抓的。”呼延元宸拍了拍身邊的地方,示意寧淵過去坐下,又拿起一串烤得正好地遞給他,“你嘗嘗。”

 

寧淵本來想推辭沒胃口,不過瞧著呼延元宸眼神裡帶著希冀,想到讓人晚上睡在柴房已是不妥,再拒絕便太拂他面子了,於是接了過來,先聞了聞,覺得香氣撲鼻,再咬一口,他有些驚異地眨了眨眼,“味道不錯。”

 

“我也發現了,這裡的河魚似乎連鹽也不用放,自然有一股香氣。”呼延元宸自己也拿起一串。

 

“你不是說你們夏國少河川嗎,結果你不光會造船,連魚也能烤得這般不老不嫩。”寧淵本來沒胃口,可呼延元宸的這烤魚實在是鮮美,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吃了一整條下去,又拿起另一條,倒把自己帶來的飯晾在了一邊。

 

“就是因為大夏沒有,所以到了你們大周之後,我倒有大半的時間是給不務正業地耗在這上邊了。”呼延元宸說到一半,忽然面色一邊,將頭轉向另一邊輕咳起來,寧淵瞧他的狀況像是被魚刺卡住了喉嚨,忙伸手在他背後拍了拍,急道:“怎麼了?有魚刺?”

 

呼延元宸咳了一陣,似乎才緩過氣來,擺手道:“不過是話說得太急,嗆了一下。”說完,呼延元宸又帶著笑意看向寧淵,“近來倒發現甯兄你對我的態度要關心了許多,當真讓我開心得很。”

 

不是我想關心你,而是你既然要賴在我這裡,我總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寧淵心道一句,卻沒有說出口,而是環視了四周一圈,轉了個話題道:“對了,我之前就想問你,你的那個護衛閆非呢,將你這個少主一個人扔下自己快活去了嗎?”

 

“我讓閆非做別的事去了,何況他即便在這裡,不也是只有和我一同擠柴房的命。”呼延元宸對寧淵露出有些討好的眼神,“甯兄,昨夜之事我當真是無心的,你真的要讓我窩在這個連床都沒有柴房裡麼。”

 

被那一雙微微泛藍的星目望著,寧淵忽然有些不自在起來,寧淵實在是無法應付這樣專注的眼神,從前他與司空旭你儂我儂的時候,司空旭也會有這般專注的眼神望著他,像下藥一樣讓他什麼事都甘心聽他的,因此幾乎是本能的,在呼延元宸差異的目光中,寧淵霍地站了起來,也不說話,急匆匆便順著梯子又爬了下去。

 

“甯兄?”呼延元宸不明白寧淵為何會突然有這樣的反應,跟在後面起身,才剛喚了他一句,寧淵卻沒回頭,只抬手搖了搖,示意他不要跟過來,然後幾乎是小跑著從來時的方向回去了。

 

呼延元宸表情沉靜下來,他站得高,望見寧淵確實回了房間,關上門後,才重新盤腿坐下,左手按在膝蓋上,右手撐著下巴,開始沉思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直到確信自己並沒有說出什麼出格的言論時,呼延元宸的眼神變得更深邃了,他發現自己很享受和寧淵在一起的時光,覺得輕鬆又快意,可寧淵似乎並不這麼覺得,他對待人雖然有時溫和關切,可總有一種淡淡的疏離感,不光是對自己,似乎對著他身邊的下人也一樣,寧淵身邊就像籠罩著一層迷霧,讓你很想撥開看看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可壓根找不到地方下手。

 

但越是這樣,呼延元宸就越是好奇,想要瞭解寧淵的願望也就更加迫切,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對一個人抱有好奇心和接近欲,尤其這人還同自己一樣,是一名男子,是一名少年。

 

想到這裡,呼延元宸抿了抿嘴角,像是做下了什麼決定,直接使出飛簷走壁的功夫,從這個房頂跳到那個房頂,跨到了院子的另一邊,不偏不倚,剛好落在正抱著一捆稻草打算去喂馬的周石面前。

 

周石猝不及防,被嚇了好大一跳。

 

夜已經深了,寧淵洗漱完畢,換上睡袍,熄燈上床,強迫自己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可就是睡不著,好像一閉上眼睛,呼延元宸那對藍眼珠就會蹦出來,用那種讓他心亂如麻的眼神望著他,寧淵眉頭越皺越緊,情不自禁將大半個腦袋都蒙進被子裡。

 

此時房間的門被人推開,甯淵只當周石進來了,可進來那人沉穩的腳步聲一路走到了床邊,窸窸窣窣脫了衣服,竟然一言不發地就掀開了他的被子,然後一個暖烘烘的身體動作迅捷地擠了上來。

 

寧淵嚇了一跳,迅速坐起身,見著往他床上擠的人哪裡是周石,分明是本該睡在柴房的呼延元宸。

 

“你怎麼在這裡?”寧淵露出荒謬的表情,“周石呢?”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睡不慣那個柴房,於是同周兄弟打了個商量,我多傳授他幾招腿腳上的功夫,然後他去睡柴房,我搬來甯兄這裡。”呼延元宸大喇喇地平躺在寧淵身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與他對視,他顯然是剛洗過澡,頭髮帶著一股濕潤的氣息,身上也只有一件藏青色的中衣,衣帶還沒系好,露出大片小麥色的胸腹肌。

 

“就算你和周石交換了,也沒有要同我睡一張床的道理。”寧淵皺眉道。

 

“甯兄,我一沒被子二沒褥子,難道你要我打地鋪?”呼延元宸表情完全不為所動,“何況昨夜你我二人不是也睡在一處麼,我瞧甯兄你今早神清氣爽的模樣,想來是昨夜睡得很好,顯然你也不討厭同我擠不是麼。”

 

“昨夜是因為車裡沒地方。”寧淵有些氣不打一處來,“而且你我都為男子,同床而臥成何體統!”

 

“若甯兄你是女子那才叫做不成體統。”呼延元宸反而笑了,“正因為大家同是男子,才不需要那般多繁文縟節與窮酸講究,我身板雖不孱弱,可也絕不是虎背熊腰那一類,占不了多大的地方,莫非甯兄你害怕被我占了便宜去嗎?”

 

甯淵實在搞不懂呼延元宸這般做的用意何在,可這時,呼延元宸又看著他道:“說到佔便宜,上回我在寧府昏迷不醒的時候,連這般便宜都被甯兄占過了,我壓根沒動過要同甯兄你計較的心思,你又何必如此小家子氣。”甯淵期初不明白呼延元宸說的佔便宜所為何事,可看到他修長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後,寧淵忽然反應過來,臉頰莫名開始發熱,一邊打著磕巴,一邊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語氣道:“你,你當時是醒著的!?”

 

“應當說,是你做到一半的時候醒來的。”呼延元宸臉上居然帶著一種不在乎的微笑,“這種事本來不該是男子對女子才能做麼,甯兄你卻對我做了,這算不算是佔便宜?”

 

“你在同我胡攪蠻纏不成,我是見你喝不進藥去,才用了這渡藥的方法!”即便看不見自己的臉,被人戳破了這種事,寧淵也覺得臉頰在迅速變得漲紅,“這同佔便宜有何干係!”

 

“沒辦法,誰叫甯兄你是第一個對我做這事的人。”月色下,呼延元宸臉上的笑落在寧淵眼裡居然變得有些故意起來,“就連我阿娘都沒有這般親過我,甯兄你趁我昏迷不醒時將我的第一次奪了去,如今卻連一個床都不讓我睡,當真絕情。”

 

“我……”寧淵還想辯駁兩句,哪知呼延元宸卻閉上眼睛,擺明不願再說了,可他嘴角的笑意卻一直留在那裡,明明是一張俊朗的臉孔,可看在寧淵眼裡卻怎麼看怎麼刺眼。

 

那一刻寧淵忽然領悟到,誰說出身越高之人修養越好來著,某些名門貴胄,一國皇子,人前人後瞧上去是個儀錶堂堂剛正不阿的模樣,可私底下若是不要臉起來,當真比地痞流氓還要無賴!

 

寧府。

 

甯沫從壽安堂裡出來,面紗下的臉色晦暗無比,丫鬟水秀在旁邊出聲道:“小姐,不如我們再進去勸勸老夫人。”

 

“不可,已經勸了兩回了,事不過三,再多嘴下去必定會打草驚蛇,到時候事情反而更不好辦。”寧沫沉下眼睛,一時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應對。

 

三天了,嚴氏將甯馨兒帶入瑞寧院已經三天了,寧淵離開之前將娘和妹妹託付給他寧沫照料,結果寧淵才剛走一天就出了這樣的事,寧沫知道後都有些措手不及,難道大夫人就這般迫不及待地要對這家裡明面上最後的庶子下手了嗎?

 

他在甯馨兒被帶走的當天,就來見了沈氏,讓沈氏插手幹預此事,可對於寧沫的請求,在沈氏看來十分莫名其妙,嫡母管教庶女,將人帶去自己的院子住幾日是十分稀鬆平常的事情,到底有什麼不可以的,就算甯馨兒年紀小,愛哭鬧,也正是因為年紀小,愛哭鬧,才要多加管教,以後才能養出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是以沈氏很不理解寧沫這般心急火燎是為了什麼。

 

尤其是當沈氏悄悄去看過一次,確認了甯馨兒的確是在瑞寧院裡跟著繡娘孫氏在學習女紅後,她更覺得是寧沫在瞎操心了,甚至在沈氏眼裡還覺得,寧家的女眷就要在嚴氏這裡調教才好,不然跟著個娼妓出身的娘,難保不會學到什麼不知廉恥的事情。

 

沈氏這邊不搭理,寧沫也想過要去找寧如海,不過還未前往就改了主意,寧如海與唐氏一脈的關係一直很微妙,且總是懷疑甯馨兒不是他的女兒,在甯淵沒有露出鋒芒之前,他連這個兒子都能不管不顧,何況他近來同嚴氏打得火熱,又怎麼會因為甯馨兒而和自己的夫人鬧不痛快。

 

思慮了許久之後,寧沫才搖搖頭,“咱們去看看唐姨娘。”

 

湘蓮院裡還保持著甯馨兒被帶走那日的模樣,唐氏躺在床上面容枯槁,對寧沫遞過來的蓮子羹視而不見,只沉默著垂淚。

 

寧沫歎了一口氣,將瓷碗放到一邊,出聲寬慰道:“姨娘你放心,我差人打聽過,馨兒現下一切都好,想來母親怕落人口實,只是將人安置在自己院子裡而已,卻不會苛待她。”

 

“可好端端的,大夫人為什麼要將馨兒抓了去……”唐氏有氣無力地說著,“我早已失寵,也一直安守本分,只求自己的一雙兒女能平安成長,為何,為何大夫人要這麼做,為何……嗚嗚……”

 

十有八-九是為了扣個人質在手上好讓寧淵投鼠忌器。寧沫暗道一句,卻沒說出來,大夫人的動機根本不難猜,甯馨兒一個連血脈出身都被懷疑的庶女,怎麼可能礙到大夫人的事,她這麼做,除了以甯馨兒來挾制甯淵,沒別的理由。

 

“我去找過祖母,可祖母不想管這事,我也有心讓我娘出面,但我娘避世多年,如果突然出面向大夫人要人,大夫人勢必會產生猜忌。”甯沫安慰唐氏道:“我已經差人給寧淵送信了,想必他會有辦法的,姨娘還是吃些東西吧,不然若是馨兒回來,見到姨娘身子垮了,她該有多難過。”

 

“不,不能告訴淵兒。”唐氏抬起頭,“淵兒最疼自己的妹妹,如果他知道馨兒出事,還不知道會急成什麼樣子!”唐氏表情倉皇,聲音也逐漸大了起來,“是我沒用……是我這個做娘沒用……不能照顧自己的兒女,還要讓未成年的兒子反過來照顧自己,天底下實在是沒有像我這般沒用的娘了……”

 

“姨娘你別這麼說。”

 

“我知道自己出身不高,所以自從進到這個家來,一直小心翼翼,規行矩步地活著,無論老爺喜歡我,不喜歡我,我都沒有蓄意要去爭什麼,也從沒有得罪什麼人,還以為只要這樣下去,就能安慰太平地過日子……如今想來,竟是我錯了嗎?”唐氏眼神迷離,似在對寧沫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淵兒自己還是個孩子,卻總想著要保護我和他妹妹,可他一不在府裡,我這個做娘的,卻連一個女兒都守不住……”

 

說到這裡,唐氏忽然抿緊了蒼白色的嘴唇,眼神也逐漸變了,她握住寧沫的手,道:“茉兒小姐,請你,請你幫我去臥房後的地窖裡取兩樣東西。”

 

兩個丫鬟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從湘蓮院的地窖裡搬了個足有半人高的東西出來,那東西下邊寬大,上面卻尖尖的,大概是為了怕受潮,用好幾層油布包得嚴絲合縫,外形根本看不出是何物,除了這個,丫鬟們還從地窖裡搬上來一個紅木箱,箱子沒有上鎖,寧沫順手一撥便打開了,看見那箱子裡東西的瞬間,不止是寧沫,就連他身邊的幾個丫鬟也愣了愣神。

 

081 邊緣少年

 

箱子裡是一件豔紅色的衣裳,光滑亮眼的布料上勾著繁複的金線,那細密的程度想來即便是能工巧匠都要花費不少的時間才能完成。

 

甯沫關上盒子,又讓丫鬟們將那半人高的東西上的油布掀了去,露出一個半月形的木雕來,上邊浮雕的仙鶴栩栩如生,而在那半月形的凹陷處,拉有許多根琴弦,寧沫伸手一撥,琴弦發出的聲音清靈動聽,沁人心脾。

 

丫鬟水秀奇道:“小姐,這是什麼,立著的錚琴嗎?”

 

“這是箜篌。”寧沫嘴角露出微笑,唐氏當年花魁的名聲並非浪得虛名,除了飽腹詩書文采,更精通這類極少人會的樂器箜篌,只是自從入了寧府後,唐氏便再沒有撫過琴,真是料不到她居然還收著這當年伴隨她名聲大噪的樂器。

 

“唐姨娘讓我取這兩樣東西,應當是想通一些事了。”寧沫笑著道:“大夫人,只怕得頭疼好一陣子了。”

 

寧如海在書房看了一下午的書,此時管家進來通報,說莊姨娘和大夫人都在院子裡備了晚飯,問他去哪邊用飯。

 

其實管家知道問了也白問,最近當真邪門,按理說,自打三夫人不在了之後,最為年輕貌美的莊姨娘應當是最得寵的一個,可事實恰恰反過來,倒讓已經上了年紀的大夫人獨佔鰲頭,這讓管家很是不解,果然,寧如海站起來,幾乎是想也沒想便道:“去瑞寧院。”

 

管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待寧如海出了書房,規規矩矩在他身後跟著,陪著往瑞寧院走。

 

剛走了沒兩步,管家忽然注意到路邊的假山後邊有人再往這邊窺視,他側過頭一看,居然是莊姨娘,顯然莊氏是不放心,居然親自來探查寧如海的動向。

 

莊氏躲在假山後邊,見寧如海又是朝著瑞寧院的方向走,不禁咬碎了一口銀牙,可她也只是一個姨娘,以前仗著寧如海的寵愛和三夫人鬥鬥氣便罷了,對於大夫人這位正妻,她即便心裡妒恨,卻也沒膽子去對著幹,只好喪氣地哀歎一聲,轉身朝來時的方向走。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空洞清靈的琴聲。

 

那琴聲極為清脆,分明是從遠處傳來的,可又像是在耳邊響起一樣,聽得人猶如春風拂面,莊氏不知道這寧府裡到底有什麼人有這樣高超的琴藝,那邊寧如海也突然停了步子,他沉穩的表情露出一絲奇怪,轉身面向琴聲傳來的方向,似乎在沉思什麼。

 

片刻之後,他竟然不再朝瑞寧院走,而是順著琴聲尋了過去。

 

莊氏看見這一幕,也跟著一愣,她地下眼睛合計了一會,到底也沒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跟在了後面。

 

隔著後院的重重樹影,不遠處有一方小池塘,這樣的觀賞池塘在寧府後院有好幾處,供人夏日裡避暑納涼用,此時池塘邊上正有兩個女子的身影面對面坐著,身前都有一架豎起的箜篌,一個一襲白衣,蒙著面紗,眼角微微上挑,是甯茉兒,而另一個卻讓寧如海看不真切,只見著他一身繁複華麗的紅裙,烏髮也沒有盤髻,而是如瀑般柔軟地垂在身後,直達腰際。

 

寧如海從樹影裡走出來,不自覺揉了揉眼睛,終於看清了紅衣女子的側臉,見她臉上妝容整齊,眉若遠山,唇若丹朱,五官精緻秀美,雖然不似年輕女子那般清秀可人,但隨著她手指輕輕撥動琴弦,那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妖嬈風韻確實怎麼都擋不住。

 

“這……這是……”跟在寧如海身後的管家認出了紅衣女子,情不自禁張大了眼,而躲在後邊的莊氏,也是一臉看見了鬼的表情。

 

唐映瑤?這不是那個整日窩在湘蓮院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唐姨娘嗎?

 

池塘邊的二人似乎並未發現不遠處有人窺視,依舊自顧自地撫著琴,瞧著像是甯沫在向唐氏討教,唐氏水蔥似的指甲上綁了象牙製成的甲套,伴隨著琴弦的震動,她輕聲吟唱著一首甯如海曾無比熟悉的歌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回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誠然唐氏的嗓子已經不如從前了,但琴聲依舊,寧如海不知不覺間,仿佛被這樂聲帶到了許多年前,在那處寬敞的閣樓上,溫婉秀麗的紅裳佳人憑欄而曲,英姿颯爽的青年將軍踏歌舞劍,是他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的良辰美景。

 

“映瑤……”不知不覺間,寧如海居然喊出了唐氏的名諱,而且那雙目中的神情,仿佛眼前的唐氏並非她的侍妾唐氏,而是當年那個風華無雙的江州花魁,唐氏映瑤。她穿上了自嫁給自己後就再未穿過的金絲紅裙,梳的也是當年她最喜歡的簡單髮式,更讓她聽到了,早已經積年不現的琴聲。

 

隨著寧如海的出聲,琴聲戛然而止,唐氏和寧沫仿佛現在才發現他一般,急急起身行禮。

 

聽不見琴聲了,寧如海身子微震,仿佛才回過神,看著唐氏正低眉順眼向自己行禮的臉,幾縷烏髮垂在妝容姣好的臉頰邊,他喉頭動了動,久久凝視著不說話。

 

莊氏見狀,忽然暗自笑了一聲,順著原路退了回去,她匆匆回到自己的住處,服侍她丫鬟見她笑得開心,不禁問道:“姨娘何以這樣笑,可是有什麼喜事?”

 

莊氏笑道:“自然是有喜事,我瞧著,咱們府裡失寵已久的那位唐姨娘,好日子快要來了。”

 

丫鬟不解,“唐姨娘的好日子,姨娘您如此開是為何,往後老爺不是來得更少了嗎?”

 

“至少現下老爺是不會去大夫人院子裡了,只要大夫人吃癟,我這心裡就痛快。”莊氏喝了口茶,又對丫鬟道:“你去,悄悄往瑞寧院傳話,說老爺今夜要宿在湘蓮院了,唐姨娘能有出頭之日,總得讓大夫人也跟著樂一樂不是?”

 

當天夜裡,寧府有許多人都沒睡著,而且大部分都將看好戲的目光分別落向了瑞寧院和湘蓮院,原因無他,寧如海居然沒有照例去大夫人的院子,而是破天荒了去了唐姨娘的住處。

 

這消息可不小,在府裡所有人看來,湘蓮院那位一直是被寧如海所厭棄的,這麼多年幾乎是在過著幾乎是被軟禁的日子,連帶著一雙兒女也不討父親喜歡,為何寧如海會忽然在她那裡過夜,實在是讓人無法理解。甚至還有不少下人在悄悄議論八卦,類似於湘蓮院裡琴聲響了大半夜,瑞寧院裡摔東西的聲音響了大半夜之類,傳得分外精彩。

 

第二天早上,嚴氏盯著眼睛下邊兩塊烏青在用早膳,徐媽媽一干下人候在邊上都不敢說話,昨天晚上嚴氏是怎麼折騰的他們都親眼所見,嚴氏幾乎將臥房裡能雜碎的東西全砸了個稀爛,甚至像個瘋婆子一樣咒駡唐氏,毫無儀態可言,將他們都嚇壞了,尤其徐媽媽侍奉嚴氏多年,從沒見她如此歇斯底里過,她細細想來,好像從開始開始修煉從四皇子那裡得來的什麼《玉女心經》後,嚴氏的脾氣就開始變得古怪,寧如海在時她柔情似水,可寧如海一旦不在,她就極容易暴躁發怒。

 

就在這時,有丫鬟進來對著徐媽媽附耳傳了幾句話,徐媽媽臉色一變,立刻道:“不見,讓她從哪來的回哪去!”

 

可徐媽媽這話顯然已經說遲了,因為她話音還沒落下,就有一名紅衣女子帶著兩個丫鬟自顧自地走了進來,那紅衣女子妝容齊整,端莊大方,與從前素面朝天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她進來後,只向嚴氏屈了膝屈蓋當行禮,張嘴便道:“大夫人,我來接我的女兒回去。”

 

嚴氏冷颼颼地盯著那紅衣女子看了看,冷笑一聲,“唐映瑤?”

 

“馨兒在大夫人這住了幾日,實在是叨擾了,在她擾了您的清淨之前,還是由我接回去比較好。”唐氏脊背挺得筆直,“請大夫人將人帶出來吧。”

 

“哼,你當我這裡是哪裡,你說帶人就帶人嗎?”嚴氏本來心底就有火氣,如今見到了苦主,哪還有同她客氣的道理,不光語氣冷冽,表情也不再維持以往的端莊,“而且我說了,甯馨兒在我這裡是在由我這個嫡母調教女紅,等我覺得調教得可以了,自然會將人送回去,你著什麼急!”

 

“我想大夫人你是弄錯了,我來這裡可不是為了和你商量的。”唐氏言語絲毫不見妥協,甚至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地重複了一句嚴氏那日帶人時說的話,“我說過了,我已經得了老爺的授意,今日是一定要將馨兒帶回去的,大夫人若是不交人,莫不是要我去請老爺親自過來嗎!”

 

“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把老爺抬出來壓我!”嚴氏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便不交又如何,來人,給我將她趕出去!”

 

“夫人,不可,不可啊!”徐媽媽趕緊低聲勸著,“唐姨娘既然敢過來,勢必是真得了老爺授意,夫人若是這樣將人趕出去,被老爺知道了該如何作想,夫人就算不喜歡唐姨娘,多少也要顧著老爺的面子和你們的夫妻情分啊!”

 

徐媽媽說得在理,嚴氏怒極攻心地深深喘了幾口氣後,終於出聲道:“來人,將那個丫頭帶過來!”

 

很快,便有丫鬟將甯馨兒帶過來了,甯馨兒臉上盡是怯生生的表情,看見唐氏後,她急匆匆叫了一聲“娘”,立刻掙脫開牽著她的丫鬟,就往唐氏懷裡撲。

 

唐氏按捺住情緒,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只將甯馨兒護在身後,對嚴氏道:“多謝大夫人,大夫人如此體恤妾身,想來老爺知道了,也一定會誇讚大夫人賢德。”

 

嚴氏光顧著生氣,不想和唐氏說話,剛想揮揮手讓人快滾,哪知唐氏又道:“我這些年規行矩步,從未與大夫人你有半點過節,所想的便是過安生的日子,可若是大夫人再苦苦相逼,讓我連個安生的日子都求不到,那就算是為了讓我的孩子能平安成長,我也不得不爭上一爭了,還望大夫人珍重,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說完,她又對唐氏屈了屈膝蓋,領著甯馨兒轉身便走了。

 

嚴氏怒氣衝衝望著他們離開的背影,終於再也壓不住脾氣,用力抓起面前的碗碟便朝他們離開的方向砸去,濺了滿地的碎渣。

 

甯沫接連的兩封傳書,可以說讓寧淵的心高高懸起,又重重落下。

 

得知甯馨兒終究還是被唐氏從嚴氏手裡接了回去,甯淵縱然安心了些,可還是免不了擔憂,唐氏顯然是為了救甯馨兒,不得已拋棄要安生度日的打算,開始低聲下氣去討好那個背棄了自己那麼多年的男人,她這麼做,也等於直接跟大夫人對上了,想到唐氏和妹妹的處境,寧淵就巴不得早點瞭解了手頭上的事情趕回去。

 

但現在他卻走不了,一來江州城流言未平,他還不到回去的時候;二來在香河這些天,他幾乎什麼有用的東西都沒探查到,要是就這麼走了,他也會不甘心。

 

這段日子以來,寧淵可以說是將田莊周圍所有的田地都走了個遍,除了長不出莊稼,田地根本看不出有其他什麼異樣,但他卻壓根沒有要放棄的意思,直覺告訴他,香河鎮的異變與大夫人來路不明的財產一定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他一定能找出破綻。

 

至於寧淵身邊的一些細活,已經被呼延元宸從周石手裡全盤接了去,他活像個大跟班一樣,白天給寧淵端茶送水,晚上則用內力替他舒展脛骨,對於呼延元宸這樣獻殷勤般的親近,寧淵已經見怪不怪了,無論如何,他早就看出來了呼延元宸沒存什麼壞心思,單純是在憑自己的喜好做事,既然他不會妨礙自己,寧淵也不用計較那麼多。

 

何況,每天走那般多的路,兩條腿難免酸脹,可每當呼延元宸用一雙大掌替他按摩片刻,酸脹感就會盡消,舒服得他經常半途睡過去,再醒來時,自己已經被擦過身子換了衣裳,枕在呼延元宸的胳膊上睡了。而每每當寧淵半夜睜開眼,看著呼延元宸近在咫尺的臉時,他心裡都會有一種怪異的想法,覺得他們兩人的相處方式,有那麼一瞬間當真像是一對愛人一樣。

 

但這種想法也僅僅會出現一刹那,因為寧淵的直覺告訴他,呼延元宸不像會喜歡上男子的那類人,至於自己,在經歷過司空旭的那些事情之後,也已經心如死灰,除了守好自己的娘親和妹妹,其他東西,他一概都不需要。

 

這一日,寧淵照例從田地裡回來,走到離田莊還有一段距離時,忽然見著一群衣衫破舊的壯漢在追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踢打,那少年躺在地上,只用雙手護住腦袋,一聲不吭,二那群人旁邊還站了幾名官兵,卻像看戲似地看著這一幕,竟是管也不管。

 

寧淵認出了這些人是被流放到此地的罪犯,瞧著那少年就要被打死了,他面露不忍,看了身後的周石一眼,周石會意地上前,同旁邊那幾名官兵低語幾句,又遞過去一錠銀子,那些官兵拿錢辦事,三兩下便將圍毆少年的人趕開了,周石不敢怠慢,將那鼻青臉腫的少年從地方扶起來,攙著他走到寧淵面前。

 

少年似乎已經被打得迷糊了,一直低垂著頭,寧淵看見他手裡緊緊攥著什麼東西,定睛一瞧,才發現是一塊黑乎乎的窩頭。

 

“少爺,這些人都是被流放到這裡的罪犯,那些人打他,好像是因為他偷了別人的糧食。”周石簡略地說道:“這些流放來的犯人日子過得很不好,每天只能分到一點糧食,餘下的時間都要到不遠處的河裡去挖河沙,看他的樣子,要不是餓得狠了,也不會去偷東西。”

 

寧淵拿過隨身的水壺,蹲下身托起少年的下吧,想給他喂些水,怎料看清少年五官的時候,他卻愣了愣。

 

少年儘管還未長開,一張臉也被打得四處青紫,可還是能辨認出是一張五官輪廓分明的俊俏臉孔。

 

少年不知道眼前這群人是什麼來頭,尤其是這個正蹲著身子與他對視,年齡看起來只比他大一兩歲的傢夥,但他實在是又餓又渴,縱使緊抿著嘴唇,陰沉著眼睛,裝出一副寧死不屈的模樣,可望著寧淵手裡的水壺而不斷蠕動的喉頭,還是出賣了他。

 

寧淵只愣了片刻就回過了神,將水壺遞出去,少年也不客氣,搶過水壺便就著手裡已經沾上了土的黑窩頭,絲毫不顧形象的大吃大喝起來。

 

窩頭本不大,他一會兒就吃完了,又咕嚕咕嚕將寧淵水壺裡的水喝得一點不剩,才打了個飽嗝,硬邦邦對寧淵道:“謝謝。”

 

“你叫什麼名字?”寧淵問他。

 

“奴玄。”少年抹了抹嘴,看了寧淵一眼,“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回去了,省得那些官兵到時候又拿這個當理由找我的麻煩。”少年十分老城地沖寧淵一點頭,起身拍拍屁股,頭也不回地朝來路跑去了。

 

寧淵卻一直望著他離開的方向,直到那個消瘦的背影消失。

 

呼延元宸在旁邊語氣稍顯古怪地說:“難得看你這樣對一個人上心,莫不是見那小子伶俐,想收來做下人了?”

 

寧淵轉骨頭看了他一眼,“你難道沒發現,他長得像什麼人嗎?”

 

“像什麼人?”呼延元宸回憶了一番那少年的臉,可方才他注意力全在寧淵為何對那少年那般好上,並未注意少年的長相。

 

看見呼延元宸搖頭,甯淵輕呼了口氣,想著,他認不出來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奴,並非是姓氏,而是犯了罪被流放之人,按照律法被剝奪了原先的姓氏,便會以奴為姓,以宣告他們是身份低下,連姓氏都不配擁有的帶罪之身。

 

方才那名少年,甯淵若是沒看錯的話,他的長相,同司空鉞與司空旭,都有三四分相像,加上他名為玄,這讓甯淵很自然就想到了一個人,在他上一世,曾經被月嬪陷害而遭皇帝以大不敬罪名革了皇籍趕出宮,在外以奴僕身份流亡了兩年的六皇子——司空玄。

 

寧淵忽然發現,他這趟香河之行並未白來,因為老天爺已經將一個巨大的契機擺在了他的面前。

 

司空玄雖然遭陷害而一度被除了皇籍,而當太后發落了月嬪後,他和他的生母舒貴嬪都得以平反昭雪而復位,但舒貴嬪卻因為發配在外的流亡生活太過艱辛而暴斃,只得司空玄一人遺憾回宮,這位皇子縱使年紀小,可聰明才智絲毫不在司空鉞之下,最後更是得到了景國公府的支持,被司空旭視為除了司空鉞之外的第一號敵人。

 

寧淵重生後,被許多事情絆住了手腳,根本騰不出心力來留心這一茬,如今細細一想,當初司空玄與舒貴嬪被趕出華京後,發配來的地方,不正是江州府香河鎮嗎,搞了半天,這個在幾年後被司空旭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六皇子殿下,如今正住在自家田莊的後院裡?

 

寧淵忍不住笑了,這樣的天賜良機他怎麼可能放過,老天讓他今日結下一樁善緣,卻也送給了他一把,能夠對付司空旭的有力武器!

 

“周石,你近來若是無事的話便不用在我身邊陪著了,去幫我暗中照顧剛才那個孩子。”寧淵道:“必要時給看管他們的官兵一些好處,讓他們也多加留心照應,別再讓人欺負了他。”

 

“是。”周石雖然對寧淵的安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過他對甯淵一直忠心,也不會多加質疑,立刻領命。

 

倒是呼延元宸,看向寧淵的眼神越來越驚異,似乎十分不明白寧淵為何會對那樣一個流放人犯如此上心,那雙凝視著寧淵後腦勺的眼神裡,一絲絲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妒火,正在緩緩地竄出來。

 

082 香河隱秘

 

“少爺,大致情形我已經探聽清楚了,後院那些人的罪名只是將他們發配來此地,永世不得入京而已,並沒有讓他們做苦力,不過是州縣府衙不想另外花錢雇傭勞工,所以將他們這些人看管起來每日勞作,反正那些人都是待罪之身,只要不弄死人,沒人會追究。”周石在寧淵面前緩緩說著,“他們每天都要去河裡背河沙,然後按照勞動量的多少來領取糧食,你讓我暗中照顧的那個奴玄,因為他的母親病倒了無法勞作,他一個小孩子的勞動力肯定比不過成年男人,每日分不到多少糧食,還要讓母親吃飽,所以常常兩三天吃不上東西,才會餓極了去偷別人的食物。”

 

甯淵坐在桌邊,雙眼看著面前攤開的書本,卻沒說話,也沒翻頁。一個自小養尊處優的皇子,居然落到這般境地,當真是可憐。

 

“府衙的官員居然如此混帳,連婦孺都要硬逼著勞作嗎?”半晌,寧淵才問。

 

“這也正是最奇怪的一點,被看管起來每日勞作的人幾乎全是成年男子,只有他們兩母子例外,我向幾個兵丁打聽,說是按照規矩,老弱婦孺他們是不會抓來勞作的,但是那兩母子,好像是上頭有官員得了吩咐,指明要安排他們做勞工,才故意這樣做。”

 

寧淵點點頭,“我知道了,你繼續照我說的去做吧”

 

既然是官員得了吩咐,還能有什麼吩咐,必然也是跟爭權奪利有關,寧淵既然決定和這位落難的六皇子結一個善緣,即便最大的目的是為了自己,可從內心的角度來看,他也不能對這樣一對孤兒寡母遭受欺負而置之不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奴玄發現了一個可以拿到食物的好地方。

 

這莊子的前院住著一位少爺,那少爺每天都要上荒蕪的田地裡走一遭,回來之前,他會帶著隨從在離後院側門不願的一株枯樹下喝水歇息,等他們走了,奴玄趁著官兵不備悄悄跑過去,總能發現一些他們吃剩下來的東西。

 

當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尋常的窩頭山芋一類,不過對奴玄來說,這些粗俗的糧食卻等於救命的東西,因此他每天下午背完河沙回來後,其他人忙著睡在屋裡養精蓄銳,他都會悄悄到側門邊去蹲著,等那少爺帶人走了,再立刻過去撿漏,不光自己吃,還能給母親留一些。

 

可奴玄也並不笨,漸漸的,他看出了蹊蹺,那少爺每天留下的東西都定時定量,也不像是吃剩的,倒像是故意放在那裡讓人撿的,有一次,奴玄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著那眉清目秀的少爺怎麼說都幫過自己一次,不像母親告訴他要提防的壞人,所以沒等那少爺和他的隨從離開,他就忐忑地現身湊過去,見那少爺並沒有驅趕自己,反倒帶著善意的笑將面前的食盒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他眨眨眼,立刻就毫無顧忌地抓起食盒裡的東西猛吃起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少爺食盒裡的東西可比窩頭山芋好多了,有時候還有魚有肉,但讓奴玄奇怪的事,每次他出現,那少爺只由著他吃,卻從不開口說話,等他吃完了,就收拾東西走人,這讓奴玄的好奇心逐漸大了起來,加上那少爺身邊一個身材高大的“護衛”似乎對自己很不滿,總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似乎他很礙事一般,終於有一天,奴玄再出現時,並沒有立刻坐下吃東西,而是主動對寧淵說道:“這段時間,我給你添麻煩了吧。”

 

寧淵露出微笑,似乎終於等到了少年主動開口,“怎麼這麼說。”

 

“我瞧少爺你像是富貴人家出來的,還是不要和我這樣的罪民扯上關係比較好。”奴玄表情一本正經,“這段時間謝謝你的食物,可我不想給少爺添麻煩。”

 

“我既然容著你吃,自然不會覺得你麻煩。”寧淵笑道:“不過一點食物罷了,你不必太過在意。”

 

“也是,一點吃的而已,我看少爺也不像是小氣的人。”奴玄倒也豁達,三兩句之後就放下心來,不再拘謹地坐下,大大咧咧抓起東西就往嘴裡塞,顯然是早就餓狠了。

 

甯淵看著眼前的少年,心裡總算舒了一口氣。他若是太刻意地施以好處,加以援手,難保不會惹人懷疑,尤其司空玄是被人陷害出宮,即便年紀小,警惕心也一定很足,說不定不光結不了善緣,還會弄巧成拙。只有使出這般欲擒故縱的把戲,讓司空玄覺得是自己主動湊上來的,才能讓他們之間的關係發展水到渠成。

 

只是,寧淵也感覺到,每當他對這少年好一些的時候,身後都會莫名有一陣低氣壓彌漫,氣壓的中心就是呼延元宸,他雖然表情上一本正經根本看不出端倪,可寧淵還是覺得怪怪的。

 

細細想來,他們好像也有好幾天沒說過話了,每天晚上回去後,寧淵幾乎都在看書,而呼延元宸要麼教著周石練武,要麼就是半夜摸出去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事,兩人雖然每天都見面,可也沒有聊天的契機。有時候甯淵半夜醒來時,發現自己是冷冰冰一個人躺在床上,呼延元宸並不在,雖然床上難得的寬敞可以讓他將身體舒展開,可心裡卻覺得好像少了什麼一樣。

 

日子有條不紊地過著,就這麼過了一個多月,從甯沫定時傳來的書信上看,寧府並未出現什麼大的變故,嚴氏這段時日出奇地安靜,他不知從哪請來了一個大夫給甯湛治病,整天呆在自己的院子裡幾乎都不出門,唐氏因為重新得到了寧如海的留心,是以湘蓮院裡一切也無虞,城中有關寧淵逼死寧湘之類的流言也平息了不少,按寧沫的意思,是讓寧淵準備準備,挑個日子可以回去了。

 

可寧淵卻不甘心就這麼走掉,在香河鎮呆了這麼久,不光沒有查到任何大夫人的把柄,就連田地為何無糧出產也找不到端倪,現在回去,等於白跑一趟,他怎麼肯。

 

但這事實在是很奇怪,一個多月來,寧淵幾乎找遍了所有的可能性,從種子,到水源,全都一一查驗過,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妥的地方,他甚至還為了試驗,自己挑了一塊田地撒了不少種子下去,可那些種子,在一開始的確能很順利的抽芽破土,但是還來不及長到多高,幼苗就會發黃枯死,很是邪門。

 

對於寧淵的這番嘗試,田莊的李管事見怪不怪,在他看來,這香河鎮十有八九是招了什麼瘟神,不然何以會出現前一天還鬱鬱蔥蔥的幼苗,第二天就全部枯死的事情,寧淵想找出原因,實在是白費力氣。

 

寧淵苦惱不已,加上天氣已經進入了三伏天,日頭十分毒辣,他便有好幾天都沒出門,這一日,寧淵只穿了一件薄衫,正坐在屋簷下乘涼,周石忽然來報,說後院那邊的流放犯中有個少年吵著要見自己,已經和阻攔他的官兵與僕役動起手來了,讓寧淵趕快去看看。

 

寧淵眼神一凜,立刻跟著周石去了。

 

他們繞到後院的側門邊,果真見著好幾名官兵和奴玄扭打在一起,奴玄紅著一雙眼睛,被官兵團團圍住,好幾次發了狠嚎叫著想突出重圍,又會被重重推搡回去倒在地上,然後一陣踢打。

 

“住手!”寧淵立刻迎上去,那些官兵認得甯淵是這田莊主人家,武安伯府的少爺,不好怠慢,總算停了手,一個領頭模樣的人湊上來道:“少爺,現在原本應當是罪犯的勞作時間,可這小子不光悄悄跑了回來,還大吵大鬧擾了少爺的清淨,實在是小的看管不周,小的這就將人帶走,不讓他吵著少爺。”

 

這是奴玄也看見了寧淵,他像見著什麼救星一樣,全然不顧自己鼻青臉腫的狼狽模樣,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過來,扯住寧淵的袖擺,“少爺,求求你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你娘怎麼了?”寧淵心裡一突,彎腰將人扶起來。

 

“我娘,我娘他……”奴玄說著居然哭了出來,想來是急壞了,“我娘自從到這後,身子就一直不見好,前些日子得了病,官兵卻不給請大夫醫治,現在病得嚴重了,這些人竟然要將我娘扔出去讓她自生自滅,少爺求求你救救我娘,我給你做牛做馬都可以!”剛說完,奴玄就急匆匆地跪下用力磕了幾個響頭,額頭立刻就破了皮,鮮血淋漓的。

 

“少爺,你別聽這小子瞎說!”官兵頭領有些心急,也立刻道:“這小子的娘得的可不是一般的病症,是時疫!那玩意可是會傳染的,如果不將人丟出去,傳染給別人了怎麼辦?”

 

“你胡說!我娘不過是水土不服,你連個大夫都不請,怎麼能就斷定是時疫!”奴玄像是怕極了寧淵不幫他,聲音尖利得嗓子都幾乎破了,不斷乞求地搖著寧淵的衣擺,臉上淚水和血水都糊成了一團,“少爺我求求你……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人在哪裡。”甯淵抬眼看向那領頭的官兵。

 

官兵一愣,才明白寧淵看來是真要管這閒事,不禁道:“少爺這樣不好吧,那病症可馬虎不得,少爺何必為了這幾個罪犯……”可他話還沒說完,眼睛就瞪圓了,因為寧淵抬手擲了塊碎銀子在他腳邊,又重複了一句“人在哪裡?”

 

“人還沒來得急扔出去呢,還在後院。”官兵見了銀子,忙不迭地撿起來,還會說什麼廢話。

 

甯淵很快由奴玄帶著進了後院,在最角落一間破舊不堪的屋舍裡,見到了床上昏迷不醒的美婦。

 

這屋子瞧上去是整個後院最簡陋的一間,滿室破敗,竟然連床都是石塊搭起來的,只鋪了一張草席。婦人滿頭細汗,臉色一片青白地躺在那裡,寧淵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診脈,片刻後,對周石道:“這不是時疫,你讓白檀他們過來,此地悶熱潮濕,不宜養病,先將這夫人挪到他們的屋子裡去。”

 

奴玄原本焦急的臉,在聽到寧淵一句“不是時疫”之後,頓時松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一放下,立刻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因為他們母子二人是受人特別“關照”才會在這裡勞作的,因此當寧淵提出要將人挪出去,又給足了銀子,看管的官兵頭領便沒再說什麼,任由寧淵派人將他們挪到了前院,婦人暫住在白氏姐妹的屋子,奴玄則被安排在了甯淵的房裡。

 

如寧淵所說的那樣,婦人並非得了時疫,不過是天氣太熱,她居住的屋子又氣悶潮濕,加上她身子本就有些水土不服,中了暑氣而已,因症狀相似,才會被那些官兵當成時疫,寧淵讓人用薄荷葉煮了些水給她喂下去,婦人就已好轉醒來了。

 

可奴玄的狀況卻不太好,他年紀小,挨了那樣一頓打,又每天大量勞作傷了根本,一暈過去,高燒便排山倒海地來了,躺在床上直說胡話,害得寧淵一直在床邊忙前忙後,替他又是擦身又是包紮,一直折騰到晚上。

 

等呼延元宸推門進來時,寧淵正坐在床邊給奴玄喂藥,可奴玄昏得深沉,藥根本喂不進去,他只好喝了一口藥,然後彎下腰去,眼見著那雙唇便要湊上那奴玄的嘴。

 

“別!”呼延元宸想也沒想便沖過去抓住了寧淵的肩膀,寧淵被他抓得一偏,嘴裡的藥居然咕嚕一下,自己吞了下去。

 

他吐了吐被苦得發麻的舌頭,沖呼延元宸喝道:“你在做什麼!”

 

“你,你又是在做什麼?”甯淵的目光讓呼延元宸閃電般縮回了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他臉色有些莫名地發紅,不過想到方才那個場景,呼延元宸立刻又有些理直氣壯起來,“你怎麼能如此隨意的就和別人以嘴渡藥,都不知道避諱一下嗎?”

 

“喂藥這種事有什麼可避諱的。”寧淵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當初你病著時,我也是這麼喂你的,可沒瞧出來你這般有意見。”

 

“我只是……”呼延元宸自己也奇怪,他這幾天一直在外邊忙著,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帶回來了一個好消息,可還沒來得急告訴寧淵,居然看見他要和別人嘴對嘴的喂藥,而且被喂的還是這段日子以來寧淵一直和顏悅色對著的那個少年,他心裡就竄出來一股無名火。

 

“不過是喂個藥罷了,你又何必做到這一步。”深吸一口氣,呼延元宸甩了甩頭,拿過寧淵手裡的藥碗,忽然在床沿坐下,托起奴玄的身體,左手捏開他的嘴巴,端著碗便把藥往他嘴裡灌。

 

如此粗魯的喂藥方式,寧淵在一旁看著都覺得臉疼,可也的確有效,瞧著奴玄喉頭微動,想來是將藥喝了下去。

 

“喂完了,乾淨俐落。”呼延元宸將空了的瓷碗亮給寧淵看,仿佛在炫耀什麼豐功偉績一般。

 

寧淵無奈地搖了搖頭,藥喂下去,他也松了口氣,坐在一邊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肩膀。

 

呼延元宸在那邊僵了一會,忽然道:“你就不想問問我今日一天都不在,是去了哪裡嗎?”

 

寧淵看了他一眼,“你如果有要緊的事情要忙,是不用陪著我窩在這裡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呼延元宸料不到寧淵會說出這麼一句沒良心的話,一時有些氣節,“我是……”可他話語忽然一滯,沒有借著說下去,而是起身道:“罷了,甯兄我帶你去個地方。”

 

說完,他也不待寧淵給出反應,上前拉住寧淵的手就朝門外走去。

 

寧淵想說現下天都黑了,可瞧呼延元宸的模樣似乎是連個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他,出了門後,居然直接伸手攬住寧淵的腰,然後身子一輕便帶著他竄上屋頂,朝著遠方飛簷走壁起來。

 

白天太陽酷熱,晚上也涼爽,甯淵不知道呼延元宸這般莫名其妙地是要帶他去哪裡,可他輕功使得穩當,雲裡霧裡的感覺加上迎面吹來的涼風十分舒服,知道呼延元宸不會害他,寧淵便由他乖乖抱著也沒多說。

 

只是二人離得如此之近,借著月光,寧淵才發現呼延元宸模樣看上去有些狼狽,不光下巴上長了一圈胡茬出來,頭髮也有些雜亂,甚至髮絲間還勾著幾片草葉,臉頰邊也沾了不少灰,想到這幾日呼延元宸神神秘秘的行蹤,寧淵心裡忽然冒出來一個想法,這傢夥該不會……

 

香河鎮不大,除了田莊的田野外,周圍有好幾座低緩的群山,呼延元宸帶著寧淵一路出了鎮子,又在山林的樹梢間跳躍前行了許久,才在一株大樹的枝椏上停了下來。

 

這大樹枝葉茂密,月光都照不進,四周黑黢黢的,還能聽見蟲鳴,寧淵不明所以,低聲問道:“這裡是……”

 

“噓。”呼延元宸卻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又透過樹梢的縫隙,指了指不遠的方向。

 

寧淵定睛去看,才發現隔著重重樹影,在山腰下方,能看見不少零散的燈火。

 

呼延元宸此時又攬著寧淵開始移動,不過他動作十分輕巧,不光沒有發出聲音,甚至連夜棲的飛鳥都沒有驚動,等出了這片樹林後,眼前卻豁然開闊起來,沒想到在這片山林之中,居然有一片圍欄而建的木屋,木屋之間穿插有木架搭起來的崗哨,崗哨上站了不少彪形大漢,每人都背著一把弓箭,有模有樣地在那站崗。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匹的響鼻聲,卻見好幾輛馱著貨物的馬車順著山道走到了那片木屋週邊,帶領馬車的人和看門的守衛說了什麼之後,馬車便依次進了圍欄,開始卸貨,中間有人打開了箱子,即便隔得遠遠的,可借著那邊火把的火光,寧淵還是能依稀分辨出,箱子裡什麼都有,綢緞,珠寶,以及一袋一袋的不知什麼物資。

 

“這些是什麼人。”寧淵奇道:“聚集在這荒郊野嶺,還頗有規模,難道是山匪不成?”

 

“你只猜對了一半。”呼延元宸道:“看見那些用馬車送東西來的人了麼,他們身上還是濕的,這些人並不是山匪,而是河盜。”

 

河盜,可以算是大周的特色之一,大周水路通暢,在物流運輸方面走水路的成本要比6路便宜得多,以至於催生出了河盜這樣另類的盜賊組織,他們沒有任何工具,卻個個都是潛水高水,每當夜色降臨,他們就能靠著一根蘆葦杆,從水下接近河川裡的貨運船隻,從船上偷取貨物,因為他們行動隱蔽,來去無蹤,多年來官府雖下大力氣打擊,可都收效甚微,因此到了後來,官府就轉變了打擊的方向,既然抓不到人,他們就從贓物入手。

 

大周律法明令規定,貨物上船之前都要做好登記備案,一旦運輸過程中出現丟失,那麼只要市面上疑似有丟失的貨物出現,無論是賣貨的人也好,買貨的人也好,全部歸為盜賊之流拿下問罪,這一招也的確有效,立法之後,所有收貨的商家都開始小心留意起貨源來,河盜們發現偷來的東西沒辦法轉手,自然有大部分轉了行。

 

可還有一些河盜不受律法的影響,不光沒有罷手,反而因為競爭對手退出了這個行業,做得更加起勁了,不是他們不怕法律,而是他們有門路無視法律的門路存在,換句話說,只要河盜的背後有靠山,不管律法定的再嚴,他們也有管道將偷來的東西賣出去。

 

083 如海之怒

 

“你知道為什麼香河鎮的田地產不出糧食嗎,玄機就在這裡。”呼延元宸道:“這些河盜從水路那裡偷來的東西,無論是珠寶,糧食,還是瓷器,只要他們的靠山穩固,總歸是有銷路,可是有一樣東西,只怕他們有再大的靠山,放在手裡都是一塊燙手的山芋。”

 

寧淵立刻明白了,“你說的是鹽?”

 

“鹽商素來有皇商的稱謂,歷來是受皇室看重的一大經濟命脈,無論是在你們國家還是我們國家,販賣私鹽都是大罪,如果他們發現偷來的箱子裡裝著的是鹽,即便有靠山,這些河盜也不會冒著大風險而拉出去倒賣,只能就近處理掉。”呼延元宸伸手指向山腰的另一頭,“離這裡不遠的地方是一條山溪,他們會將偷來的鹽全數倒在山溪裡,而那條山溪的下游,剛巧同香河鎮灌田的水渠是相通的。”

 

寧淵不解道:“可是我明明第一個查的就是水源,灌田水渠裡的水明明正常得很。”

 

“那是因為你都是白日探查,可這些人處理東西通常是在半夜,等你第二日再來探查的時候,那些鹽早已經順著渠水浸入了田地裡,所以莊稼長不出來,水質也查不出問題,你明白了麼。”

 

寧淵仔細想想,事實的確如此,他平日裡都是白日探查,但水是流動著的,如果每天晚上當真有大量的鹽隨著水渠悄悄流進了田地裡,那自然白天無論怎麼探查,都不可能有結果。

 

原來玄機在這裡。

 

“還有一件事,我想你應當很有興趣聽。”呼延元宸又道:“這幫河盜會定期同江州城裡出來的人碰頭,你知道那個接頭人是什麼人嗎?”

 

“是我們寧府的人吧。”寧淵想也沒想便說了出來。

 

呼延元宸一愣,“你怎麼……”

 

寧淵沒說話,而是感覺心裡面一直耿耿於懷的一個大結終於解開了。

 

庇護這幫河盜的人,必定是大夫人無虞。大夫人嚴氏的娘家本就是江湖世家,素來同綠林之類有所往來,大夫人維持自己大手大腳的開銷要不少銀子,而若讓她或者她的家族充當了河盜的保護傘,幫助他們銷貨的話,這種無本萬利的買賣,自然可以變作數不清白花花的銀兩送到她手上。

 

只是看著那些馬車上的貨物,光是各種金器銀器就有好幾箱,想來是這些河盜頗有經驗,所劫的都是皇商的船,偷下來的東西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品。

 

“所以你這些天行蹤不定,是在跟蹤這些人?你又是怎麼發現他們的?”終於瞭解了真相之後,寧淵回過神來,在對呼延元宸感激的同事,情不自禁也對他的動機有些好奇。

 

“我也不過是歪打正著。”呼延元宸自滿地在鼻子上蹭了一下,“我見你這段日子總在為莊稼的事苦惱,反正平日裡也是閑著,便也想幫忙,你每日早睡早起,我卻是個夜貓子,有天晚上睡不著,就跑到水渠上游的小溪裡游水,結果發現白天清甜可口的溪水到了晚上居然是鹹的,所以我才順著水路順藤摸瓜找到了這裡。”

 

不止這樣,你還幫我抓住了大夫人的一個大把柄。寧淵心中贊道,只是沒說出來,但他心下的暢快是掩飾不住的,若不是他心性想來很定得住,只怕會抱住呼延元宸灰撲撲的臉親上一口。

 

發現事情的真相後,寧淵並沒有打草驚蛇,而是和呼延元宸又回了田莊,向呼延元宸問清楚了那幫河盜什麼時候會同江州出來的人碰一次頭後,他迅速定下了一條計策。

 

曹桂春最近頗為苦悶。

 

因為龍舟大比上的事情,大皇子給的一個月限定之期已到,可真正的罪魁禍首還是連一個影子都沒有,不得已,他只得從死囚犯裡隨便抓了一個人出來頂罪,可雖然勉強將這道坎垮了過去,但是他也知道,經過這件事,他這江州都督的地位受到了嚴重的影響,他當上都督的這些年本就於政績沒什麼建樹,要是犯錯再多一些,只怕烏紗帽不保。

 

因此他很焦慮,總在想著,要趕快做出一番讓江州百姓們刮目相看的事情才好。

 

皇天不負有心人,正當他苦無門路的時候,確有一封匿名信送到了他手上。

 

信上的內容言簡意賅,大意是香河鎮附近窩藏著一幫河盜,十分猖獗,還請曹都督本著朝廷命官的本分,著手清理,為百姓謀福祉,信上還詳細羅列了那幫河盜什麼時候會於何地出現,讓他看准了時間派兵前去拿下。

 

得到這消息,曹桂春可不敢馬虎,雖然來不及查驗這封信的真實性,可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能放過這次漲名聲的機會!

 

這是一個好天氣,河盜的首領老吳頭押著整整三輛馬車的東西,在山腳下的一處小路旁靜靜等著。

 

這一次他們收穫不錯,居然偷到了許多珠寶玉器,如果能全部變現,少說能折出上萬兩銀子,他當了這麼多年的河盜,好幾乎沒有做過如此大的買賣,因此心裡興奮的同事,也難免有些懊惱。

 

為了保全自身,這些東西並不能由他們自己賣,只能折了價賣給那些有門路能處理掉貨物的人,江州城的嚴夫人是他們的老主顧了,可那女人十分貪心,剛開始時雙方合作還算愉快,大家都是五五分賬,可最近對方卻變本加厲,一再壓價,想來是吃准了他們如果不答應,一時也找不到別人接手他們的貨,何況河盜這行風險大,為了自身的安全計,他們也不太可能去找陌生的新顧客。

 

老吳頭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馬車,這上萬兩的東西,只怕那婆娘只會給他們開價兩三千兩就會全部吞掉,大家冒著風險流血流汗,也不能讓她這麼坐地生錢,今日怎麼都要講講價才好,不能一直讓她白佔便宜。

 

此時,路的盡頭走來一個穿白袍的中年人,中年人一路左顧右盼,迅速走到了老吳頭面前,暗道一句:“天王蓋地虎。”

 

“寶塔鎮河妖。”老吳頭熟稔地念出接頭暗號,奇道:“這位先生面生得很,平日裡同我們接頭的老伯呢?”

 

“他幫著夫人做別的事去了,今日由我看貨。”中年人壓著聲音,瞄了老吳頭背後的馬車一眼,老吳頭會意,將其中一個箱子打開一條縫,露出裡面精緻的金器,“這可是一批極好的貨,足足值上萬兩,也是咱們兄弟拼著性命弄來的,咱們只要五千兩,便全數讓給夫人。”

 

“五千兩?太多了,不成。”中年人聞後眉頭一皺,“夫人最近銀錢也不多,且這些贓物要全數處理掉也不是小事,一千八百兩,不能再多!”

 

老吳頭一聽這個價,臉就有些歪了,一千八百兩,比他最壞的打算兩千兩還要少,他怎麼肯,立刻用力哼了一聲,“夫人這是在糊弄我們不成,咱們兄弟累死累活,可也不是好欺負的,夫人若是不願給價錢,那咱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這批貨夫人不要,自然有人要!”說罷,他沖身後的手下一揮手,“咱們走!”

 

可他等了半晌,卻絲毫沒聽見後面的人給反應,他回過頭,頓時瞪大了眼睛,他的那些手下們,居然已經毫無聲息地被人全部打暈了,歪七扭八地躺了一地,而馬車上正站著個戴了斗笠的年輕男人,嘴裡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對他“含蓄”地笑著。

 

老吳頭頓時明白了,這是他們要做搶貨的無本買賣!

 

“你們……你們……”他雖然也有些功夫,可瞧那青年居然能無聲無息擺平他所有的手下,顯然也不是個吃素的主,老吳頭也不蠢,此刻已經腳底微微側移,準備開溜了。

 

見他想跑,那中年人作勢要衝上來,老吳頭立刻不再隱藏,撒開了步子就朝樹林裡鑽去,一路跑還一路放狠話,“回去告訴那個該死的老太婆,居然做出這種事情,我們老吳幫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老吳幫,這名字也起得夠沒水準。”老吳頭前腳剛溜掉,後腳就有個白衣少年從不遠處的大樹後邊轉出來,而之前同老吳頭攀談的中年人,此時也死掉了嘴巴上粘著的鬍子,正是周石。

 

周石擦了擦額角的汗,方才他雖然演得有模有樣,可他本就不善撒謊,緊張得渾身都濕透了,寧淵打開一隻箱子,取出個金杯看了看成色,又放回去,對周石道:“曹都督那邊有動靜了麼。”

 

周石點頭,“今早就已經帶兵出城了,而且老爺也在一旁隨行。”

 

“父親?”寧淵忽然笑了,“這還真是驚喜,我倒忘了,如果曹都督要調兵遣將的話,怎麼都得通過我那位守備父親吧……如果不是現下要處理這堆東西趕不過去,我還真想去好好看唱戲呢。”

 

寧府。

 

瑞甯院裡,嚴氏正在廚房親自盯著冒著熱氣的蒸鍋。

 

蒸鍋裡是她親手做的桂花糖糕,裡邊還額外添加了很是益陽補氣的山參,最適合給男子服用,不光提氣養血,行房之時也能讓男子虎虎生風,如猛虎過江。

 

這段日子她其實過得很憋屈,因為趙山的死,讓她莫名感受到了寧淵的威脅,原本她想著將甯馨兒扣在自己手上讓對方投鼠忌器,可是居然弄巧成拙,讓那個一直安分守己的唐映瑤開始同自己爭起寵來,而最讓她驚訝的是,這些年寧如海將唐映瑤撇在湘蓮院裡不聞不問,原以為因為唐映瑤的“偷人”,寧如海恨極了她,可沒想到唐映瑤只討好般的談了個琴,唱了個曲,就好像將寧如海的魂都勾走了一樣,瞬間將她這位大夫人接受甯如海寵愛的次數降了大半。

 

嚴氏十分生氣,加上唐氏當面上門要人是嚴重挑釁了她的權威,她原本立刻就要對付唐氏,可這時替寧湛治病的大夫忽然到了,兩相權衡之下,嚴氏只好先將其他事情放在一邊,專心陪著大夫料理自己兒子的病症。

 

如今,眼看寧湛的身子在那位大夫的調理下奇異地恢復了大半,甚至能不用在帶在那間滿是藥氣的屋子裡,可以外出走動,她一面開心的同時,也一面想到終於可以騰出手來,收拾該收拾的人了。

 

昨天她花了三寸不爛之舌,總算讓寧如海答應今夜來她院子裡過夜,相信有了這盤摻了山參的桂花糖糕,她再吹吹枕邊風,挑起寧如海對唐氏“偷情”的怒火,那個女人便沒辦法再蹦躂了。

 

至於寧淵那邊,那個小子到底有沒有後臺,她也要耐著性子好好探查一下,趙山的事,總像塊石頭一樣壓在她心裡,必須要弄明白。

 

只是老爺都出去一整天了,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吧……嚴氏抬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天空,右眼莫名地跳了一下。

 

爐灶邊的沙漏走到了底,糕點蒸好了,嚴氏揭開蒸籠聞了聞香氣,點點頭,親手端了出來。

 

可就在這時,徐媽媽忽然一臉緊張地跑了進來,“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吵什麼!”嚴氏回頭瞪了徐媽媽一眼,“沒看見我正忙著嗎!”

 

“不是啊夫人,老爺他……”徐媽媽剛說了半句話,管家卻也跟在徐媽媽後邊進來了,不止是管家,還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僕役,管家進來後,也不多說話,只歎了口氣,簡單地吐出四個字:“還不帶走。”

 

嚴氏不明所以,那兩個大漢卻忽然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嚴氏猝不及防,手裡端著的盤子嘩啦在地上打碎,還在冒著熱氣的糕點撒了一地。

 

“你們做什麼,放肆!”嚴氏簡直不敢相信這些下人敢和她動手,怒吼道:“管家你瘋了不成,還不將我放開!”

 

“大夫人得罪了,我也是奉了老爺的意思,老爺如今正在正廳裡等著您呢,您還是隨我走一趟吧。”管家心裡也有些發顫,都不敢去看嚴氏的眼睛,只急匆匆領著那兩個僕人把她往正廳帶,徐媽媽一臉火燒眉毛的表情,可也毫無辦法,只能跟在後面。

 

正廳裡沒有別人,只有寧如海在那裡四平八穩地坐著,他顯然是剛回來,身上的盔甲都沒來得及脫,坐在那裡猶如一尊煞神。

 

嚴氏被帶進來後,就被那兩個壯漢放開了,她摸了摸被抓疼的手腕,不明所以地看著寧如海,扯出一絲端莊的笑容道:“老爺,您要見妾身,找了人來喚妾身就是,何必……”

 

不過她話只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應為寧如海已經霍地一下站起來,邁著大步走到他面前,對著她的臉就是一巴掌揮了下去。

 

甯如海練武,又當了這麼多年的將軍,力氣怎麼可能小,嚴氏被她打得兩眼一黑,身子險些就騰空而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覺得五感都要失去了,只能感受到滿嘴的鐵銹味,那是血的味道。

 

她嫁給寧如海十幾年,一直是這宅子裡端莊大方,養尊處優的大夫人,甯如海別說動手打她,連呵斥都極少,可今日不光打了她,居然還見了紅!

 

嚴氏不可置信地看著寧如海,“老爺,為什麼……”

 

“你還好意思問!”寧如海想來是氣急了,又準備上前踢兩腳,好在徐媽媽眼疾手快,撲上去將寧如海的小腿抱住,“老爺,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夫人身子弱,經不起打呀!”

 

“哼,你這刁奴,夫人犯錯不知道規勸,想來也不是個省油的燈!”甯如海見徐媽媽敢攔自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嚴氏好歹是她的正妻,動手打時,他多少還會估計一下,可徐媽媽不過是個奴才罷了,甯如海火氣一上來,直接抓住徐媽媽的衣襟將人拎起來,蒲扇大的巴掌左右開弓,劈裡啪啦地在徐媽媽臉上打成了一團影子。

 

徐媽媽想要掙紮,想要慘叫,可他一個半老徐娘的婆子,哪裡掙得過寧如海,立刻被打得眼冒金星,好像舌頭都要飛出去了,看見徐媽媽這般模樣,嚴氏當然不依,不過他更多的是震驚,因為甯如海從來沒在他面前生過這樣大的氣,哪怕是當初甯萍兒和柳氏做出那般丟臉的事情,他也不曾這樣憤怒過。

 

到底發生了什麼!

 

“老爺,妾身不知道什麼事惹惱了老爺,老爺發怒,要發落妾身就發落吧,可好歹讓妾身做個明白鬼!”嚴氏知道寧如海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這時候除了好言哀求沒別的辦法,徐媽媽是她的心腹,見如今已經被寧如海打得像攤爛泥一樣掛在他手上,嚴氏也心急,於是堆出滿臉的可憐相,跪在寧如海腳邊不住哀求著。

 

“你還好意思問!若不是你這個賤婦做出這等事來,我何至於在曹桂春那個傢夥面前受這樣大的羞辱!”寧如海怒吼道。

 

“曹都督?”嚴氏怔了一下。

 

“哼,我問你,香河鎮的河盜,可是跟你有關係!”甯如海指著嚴氏的鼻頭,終於讓嚴氏知道了他發怒的原委。

 

而嚴氏一聽到“河盜”兩個字,即便勉強保持住了表情,心裡確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不可能,這件事怎麼可能被發現!

 

寧如海當真是要被氣瘋了,原本是曹桂春找到他,說發現距離香河鎮不遠的山中有河盜窩藏,讓寧如海點一隊士兵同他一起去緝拿,大周只要能緝拿到河盜,都是大功一件,甯如海自然欣然應允,也陪著去了。

 

待他們到了曹桂春知曉的地方,果真有一窩河盜在那裡安營紮窩,曹桂春哪裡還有客氣的道理,立刻指派士兵們一窩蜂湧上去,三下五除二就將整個寨子裡的盜匪全部緝拿歸案,連他們剛從外邊回來的老大——老吳頭都未能倖免。

 

隨後,曹桂春便就地開了個堂,開始審訊這幫河盜的頭領,以逼問贓物的下落。原本曹桂春還以為要話費一番功夫,因為河盜這行有個“道上的規矩”,就是為了不連累別人,即便自己被抓了,也要為贓物的來龍去脈守口如瓶,這樣綠林上的人才會讚揚他們“是條漢子”,可不想曹桂春剛一發問,連刑具都沒拿出來,那個叫老吳頭的老大就十分沒骨氣的將所有的事情都吐了個徹底。

 

當然,他所說的事情,也讓審訊的曹桂春和陪同審訊的寧如海目瞪口呆!

 

老吳頭不認識寧如海,加上又剛被空手套白狼了一回,如今老家又被抄了,他自然而然全以為是嚴氏在背後搗鬼,黑了他們的東西,又怕他們報復,索性讓官府來把他們一網打盡,正氣得不行,哪裡還有再幫嚴氏兜著的道理,直接告訴了那兩位大人,一直幫著他們處理贓物的,是江州寧府一個叫嚴夫人的老虔婆。

 

又是江州,又是寧府,又姓嚴,哪裡會有這樣的巧合,這說的明明就是他寧如海的那位正房夫人啊!

 

寧如海正震驚著,想斥責那頭領血口噴人,不料那頭領說得頭頭是道,壓根不像捏造的,甚至於他還亮出了幾張銀票,而那銀票的存根上,確確實實寫著是由寧府存在錢莊裡的!

 

這還了得,寧如海當時臉色便青了,不知道事情要怎麼辦,還是曹桂春做人精明一些,當即讓人封了老吳頭那幫人的嘴,同時信誓旦旦地寬慰寧如海說,大家同地為官,又是上下峰,本就該互相照應,所以這件事他曹某兜下了,讓寧如海不必著急,即便此事真的和他夫人有關,曹桂春也不會去府上拿人。不過曹桂春也沒忘記趁這個機會狠狠奚落寧如海一番,說他制家不嚴,對妻子疏于管教,要他多勤于修身,將家裡治理好了,才能輔佐聖上報效國家。

 

這番表面安慰實則揶揄的話著實將寧如海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家都知道曹桂春因為龍舟之事,挨了大皇子好一通訓斥,說他無能,險些丟了烏紗帽。而寧如海一向自視甚高,又有伯爵銜在身,如今居然被一個遭大皇子批為“無能”的官員管教要“勤于修身”,豈非是顯得他要比曹桂春還要無能嗎!

 

這口氣他怎麼咽得下去!

 

084 打道回府

 

聽寧如海怒氣衝衝地說完這些,嚴氏張大了嘴,瞪大了眼,見寧如海丟開了徐媽媽,又欲朝自己打來,她急忙跪地叩頭道:“老爺,這是誣陷,你要相信妾身,妾身對這些全然不知啊!”

 

“你不知,難道那幫河盜會沒來由地誣陷你不成?!你不知,那幫河盜又怎麼會知道你這樣一個深宅婦人?!”見嚴氏到了這個份上還不承認,寧如海的怒火更盛,直指著她的鼻尖吼道:“你這種敗壞家風的賤婦,當真是家門之恥,怎麼還好意思坐在主母的位置上,你如果還想要點顏面,不如退位讓賢好了!”

 

退位讓賢!寧如海這是要休了她!嚴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從嫁入寧家就是正妻,幾十年來一直端莊賢淑,外人見了她無不稱讚她是個十分體面的正妻,可如今為了這樣的事,寧如海居然對她說出了這種話,是了,一定是唐映瑤那個狐狸精,將老爺的魂勾了去,是以自己的錯處被發現了一點,老爺竟然如此不放過自己,嚴氏表面上淚眼婆娑,心裡卻飛速旋轉起來,片刻之後,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抽泣道:“罷了,事已至此,妾身也沒什麼好說的,妾身的確是瞞著老爺同那些河盜有過聯繫,既有當初,妾身自然想到過今日,妾身單憑老爺責罰。”

 

方才還在急著否認,這片刻的功夫,嚴氏居然峰迴路轉地認罪了,倒讓寧如海在暴怒中稍微愣了一下。

 

嚴氏也是迫不得已,那幫河盜既然供述出了自己,她又沒辦法解釋自己一個深宅婦人為何會結識河盜之流,這方面已是無從抵賴,不如索性服軟認下了,也許整件事還有轉圜的餘地。

 

趁著寧如海愣神的功夫,嚴氏已經端正了表情,露出一番淒婉苦楚之態,用一方錦帕細細擦拭著眼角道:“只是妾身會這麼做,實屬迫不得已,老爺要發落妾身妾身甘願承受,可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老爺可願聽妾身分辨幾句?”

 

嚴氏表情拿捏得十分巧妙,她已經上了年紀,楚楚可憐之姿並不適合,不過卻能將一副賢妻慈母的做派拿捏得恰到好處,寧如海看著她這番順從的模樣,又粗喘了兩口氣,回身重重在椅子上坐了,低喝道:“也罷,你說!”

 

“老爺,你有許久沒看過湛兒了吧。”哪知嚴氏一開口,說的卻是別的事情,“不知湛兒的病,老爺你可還關心嗎?”

 

“廢話,湛兒是我的嫡長子,我怎麼可能不關心!”寧如海皺眉道:“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現下來提湛兒做什麼,莫非是想讓我看在湛兒的面子上饒過你?”

 

嚴氏又摸了摸眼睛,表情更見淒婉,“那麼,既然老爺依舊掛心湛兒,那麼老爺你可知道,要保住湛兒的身體,一共得花費多少銀兩?”

 

“不過是些藥材錢,難道我寧府還給不起?”寧如海道:“莫非你想告訴我,你私通河盜,中飽私囊,為的是弄銀錢來給湛兒買藥?”

 

“我想老爺你對湛兒身體的認知,還停留在每日三貼藥劑,便能保證身體無虞上吧。”嚴氏低垂著眼睛,聲音沙啞地沉重帶著一點點不忿,“可是老爺你可知道,若是湛兒像尋常大夫診斷的那樣只靠湯藥,或許能保證性命無虞,但湛兒體質孱弱,湯藥藥性卻兇猛,雖能續命,可藥性卻也讓他飽受心絞痛的苦楚,那痛苦,簡直生不如死啊!”

 

“好在妾身曾經受過一妙手仁醫的大夫指點,那位大夫說,湛兒心脈受損,尋常湯藥只怕難以根治,只能靠藥氣療養續命,所謂藥氣,便是尋來天氣下最正氣陽剛的名貴草藥,佈置滿整間臥房,乃至整座庭院,病人居於其中,各類名貴藥材散發的氣息便能緩緩滲入身體,養身續命,這些年,我便一直在用這樣的方法療養湛兒的身體,可是老爺你知道……弄到那些藥材,總共要花費多少銀兩嗎?”

 

“真是混帳話,你若是缺錢,大可來跟我說,跑去和河盜狼狽為奸算是什麼道理,莫不是只有你心疼兒子,我這個做父親的竟是個冷血的,連買藥的錢都拿不出來!”寧如海一巴掌拍上身旁的茶几。

 

嚴氏微笑了一下,“只是七葉山參,一株便要十兩銀子,九葉靈芝,最尋常的一株也需三十兩銀子,更別說三陽草,龍岩果之類的奇異藥植,老爺興許沒去湛兒的房間看過,光是他房間裡的那些藥材,便不下紋銀千兩之數,且斷根的藥材活不長久,一旦枯萎便要立刻尋來新鮮的替上,老爺,別說以你的俸祿,即便以咱們寧府全部產業的收入加起來,又夠換上幾回呢?”

 

寧如海露出震驚的表情,光是藥材就不下千兩?

 

“當然,妾身知道老爺你愛子心切,若是妾身向你提出請求,為了救湛兒的命,老爺你也一定會想法子將銀子給湊出來,可老爺你在朝為官,吃著朝廷的俸祿,能湊來銀子的管道不外乎那麼幾處,妾身怎麼可能看著老爺你去鋌而走險,做出觸犯天家律令的事情來?”嚴氏說得言辭懇切,聽得寧如海心裡也不禁一凜。嚴氏說得不錯,如果給寧湛治病當真要如此多的錢,靠他的俸祿顯然是杯水車薪,不過朝廷命官要搜刮銀兩也簡單,放開了手去收受賄賂便行了,但當今聖上最恨的便是一個貪字,他若是真去收受賄賂,一旦東窗事發,又被有心人抓住後,絕對難以善了。

 

“老爺,當初老夫人過壽,寧湘拿出一件價值連城的金縷衣準備給老夫人做賀禮,都被寧淵斥責會因此壞了老爺你的清譽,連淵兒一個孩子都能想到的事情,妾身怎麼可能想不到,如果為了湛兒的病,而讓老爺冒著風險誤入歧途,妾身做不到,妾身做不到啊!”說到這裡,嚴氏不光聲淚俱下,還用力捶了兩下自己的胸口,“老爺和湛兒都是妾身心尖上的人,妾身無能,救不了湛兒,也不能為老爺分憂,無奈之下便想著,只要能保住湛兒的姓名,又不損害老爺的清譽,那所有的罪孽都由妾身一個人承擔好了,妾身身如微塵,此生唯一的指望,便是老爺與湛兒平安,為此哪怕是讓妾身下十八層地獄受盡苦楚,妾身也心甘情願啊!”

 

說完,嚴氏便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而甯如海原本怒氣衝衝的臉,也全然被震驚和不可置信取代。

 

嚴氏這招苦肉計當真演得逼真,對自己私下奢靡的生活全然不提,只將寧湛推出來,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甘願為了夫君和孩子捨棄自身的慈母賢妻,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任誰聽了都要動容幾下。

 

“這……這可是真的?原來你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才會去勾結河盜,私斂銀兩?”寧如海喃喃道。

 

“湛兒房間裡的藥材都還未撤去,老爺若是不信,可以即刻去湛兒房間裡查看。”嚴氏嗚咽著說:“妾身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也終日惶惶不安,就怕東窗事發後,湛兒會無藥可醫,好在天可憐見,前幾日妾身尋到了一位名醫,湛兒的身子經名醫診治,現下已好了大半,能下床走動,也不再依賴藥氣了。妾身心願已了,此生再無所有,一應罪責,皆聽老爺發落。”

 

甯如海瞧著嚴氏低眉順眼的模樣,不知怎的,心中最後一絲怒氣也跟著煙消雲散了。如果嚴氏說的是真的,那自己的這位妻子當真是迫不得已,為了保住自己的清譽,和拯救自己的孩子,才甘願勾結河盜,自己去當惡人,即便她真的有錯,可于情於理,寧如海又怎麼捨得責罰她。

 

“夫人,快些起來。”看著嚴氏被自己打得紅腫的臉,寧如海眼裡泛起一絲心疼,立刻將嚴氏摻了起來,“好夫人,是我錯怪你了,你若是有錯,那我為人夫為人父,卻對一切茫然不知,讓夫人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豈不是更加罪大惡極。”

 

嚴氏看著寧如海關切的臉,心裡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不禁哽咽道:“可妾身勾結河盜,畢竟是犯了重罪,老爺若是不出發我,曹都督那邊……”

 

“曹都督總要顧著我的面子,何況我方才已經說過,曹都督已經暗地裡將此事壓下來了,我生氣,只因曹都督借著這件事數落了我,卻不曾想在夫人受的這些委屈面前,我受些數落又算什麼。”

 

嚴氏看著甯如海剛毅的臉,一時溫婉地垂下眼,柔柔地喚了一聲“老爺”。寧如海正要多寬慰他幾句,卻不知怎的,聞到嚴氏身上傳來一股極淡的香氣,他心中一動,看著嚴氏在自己懷裡嬌羞風韻,衣衫狼狽的模樣,體內莫名變得燥熱起來,他忽然一下用力勾住嚴氏的腰,讓她身子緊緊貼在自己身上,用低啞地聲音沖門邊杵著的幾個下人道:“你們全都出去!”

 

那些下人知道老爺要辦什麼事,立刻心領神會地下去了,還順道拖走了昏迷的徐媽媽,待門窗全被關起來後,寧如海上身的盔甲哐當一聲跌落在了地上,露出肌肉強健的身軀,也不說話,便將不斷發出驚呼的嚴氏按在了一旁的木幾上,威風凜凜地開始辦事。

 

兩人打得火熱,絲毫沒注意到同正廳連在一起的茶水間裡,門被輕微地推開了一條細縫,一雙妒火熊熊的眼眸,正隔著門縫盯在那滾成一團的兩個人影上。

 

寧湛剛能踏出房間,便迫不及待地想來拜見父親,可擋在門口的下人卻支支吾吾地不放他進來,他只能找個沒人注意的地方從窗戶跳進了茶水間,不料卻正好看見了屋子裡荒唐的一幕。

 

看見一直心心念念的男人的身體就這般毫無遮擋地坦誠在自己眼前,寧湛覺得胸膛裡的一顆心飛快地跳動起來,他抖著手,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吞下裡面的藥丸,同時一雙眼睛更加貪婪地一遍一遍掃視著寧如海的軀體,目光從他粗壯的手臂,到他厚實的胸肌,輪廓分明的腹肌,毛髮濃密的雙腿,看著他古銅色的皮膚在汗水的覆蓋下閃閃發亮,只覺得身下已經漲得發痛,他慌慌張張地鬆開褲帶,手還來不及伸進去,一種從未有過的顫慄感從腳底板直沖上腦門心,他用力咬著牙悶哼了一聲,大股大股的水柱居然順著褲襠流了出來,很快便弄濕了大半條褲子。

 

他居然興奮得失禁了!

 

一輛馬車踩著夕陽,行駛在離開香河鎮的官道上。

 

趕車的人是兩個青年,其中一個面向敦厚老實,只知道專心拉著馬韁,另一個五官則要英挺俊俏得多,只是跟老實青年比起來,他坐在外邊相當心不在焉,尤其是聽見背後車簾裡細細碎碎傳出來的笑聲後,他好幾次想撩開簾子看個究竟,可到了最後一刻,他又像怕會惹得車裡的人生氣般,悻悻放下手。

 

老實青年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嘿嘿一笑道:“呼延大哥你也別怪少爺,只能怪你生得太高大了些,如今車裡已經擠了五個人,只能讓你陪著我坐在外邊了。”

 

“我自然不會怪甯兄,只不過是好奇他們究竟在裡邊玩些什麼,笑得這般開心。”呼延元宸嘴角僵了僵,從周石手裡接過馬韁,像撒氣般用力在馬屁股上抽了一下,馬兒一聲長嘶,跑得更快了。

 

馬車裡,寧淵正陪著奴玄在玩擲石子,這是一個民間十分通俗的遊戲,可奴玄顯然是沒見過,看見寧淵靈活地將四個打磨得差不多大小的小石頭拋起來又接住,手心手背不斷變換,他也搶著要玩,不過他這種新手玩起來動作十分笨拙,笑料不斷,不光逗得甯淵和白氏姐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就連一邊的中年美婦,要半掩住嘴,看著自己的兒子,無奈地直搖頭。

 

“淵哥哥,為什麼你就能擲得這麼好,我就是不行,當真是要急死人!”最後嘗試了一把後,奴玄喪氣地捶了幾下自己的腦袋,他現下已經換掉了那一身破敗不堪的一副,換上了一身雖然樸素,好歹齊整乾淨的麻布衣,頭髮也梳得整齊乾淨,儼然一副俊俏少年的模樣。自從他高燒痊癒,知道是寧淵救了他們兩母子,感激得不行,一定要跟在寧淵身邊侍奉報恩。

 

他們母子因為帶罪,本來就是被革除了身份,貶為下等奴僕,甯淵跟看守他們的官兵頭領一說,又塞了些銀子,很容易就將他們二人弄到自己身邊當下人了。

 

起初,奴玄還頗為拘謹,對寧淵也是低眉順眼地叫著少爺,可處了幾天後,他大概是看出來了寧淵脾氣親和,也從不對下人擺臉色,加上寧淵懂的東西很多,一來二去,他對寧淵崇拜得不行,不光稱呼變成了“淵哥哥”,就連每天晚上都孩子氣似的要擠到寧淵床上來,聽他說一些民間話本子的奇聞異事。

 

甯淵知道奴玄自小在宮中長大,學的都是禮儀經卷,從未聽過民間志異,便也隨著他,可奴玄這番作為,卻氣壞了呼延元宸,因為奴玄將床上他的位置給占了,他就只能睡地板,更有甚者,寧淵居然還幫著奴玄說話,說他年紀小,呼延元宸這麼大個人,總要謙讓著小弟弟些,呼延元宸說不過,又拉不下臉,每天晚上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睡覺的同時,也更加將奴玄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他費了這麼多心裡,幫著寧淵揪出了那幫河盜,也幫他找出了田裡不長莊稼的緣由,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最後卻得了這樣一個待遇,總是覺得意難平。

 

此次在香河鎮呆了這麼久,寧淵也算是功成身退,還趁機撈了一票。大夫人派來同那幫河盜接頭的人,被他暗地裡處理掉了,繳獲了幾千兩銀子的銀票,同時他還奪了那幫河盜的貨,只是那些東西暫時不好處理,他便在香河鎮找了個地方藏了起來,怎麼都是一堆值錢貨,以後總有能用上的地方。

 

當然,最大的好處還不在這裡,河盜被清剿之後,侵害田地的根源也隨之拔除了,不過寧淵為了保險,還是拿了一些錢出來,將灌溉用的水渠改道,利用風車從水井裡提水上來灌溉,當他們離開的時候,田莊所有的田地裡都已經長出了夏糧的麥苗,李栓早已將這個喜聞樂見的消息傳揚了出去,甚至還傳到了江州城裡,現下大家都知道寧府的三少爺救了香河鎮的田地,對他歌功頌德得不行,誰還記得住寧湘那檔子事。

 

於是便趁著這個機會,寧淵名利雙收地打道回府了,嚴氏以為靠著一封捏造的遺書,可以敗壞甯淵的名聲,殊不知不光沒成事,反倒險些讓自己摔了個跟頭,若是讓她知道其中的緣由,想必會氣到吐血。

 

唯一可惜的就是,那幫河盜雖然如寧淵預料那般將大夫人抖了出去,可效果甚微,從甯沫的書信來看,大夫人的確是挨了寧如海一頓斥責,可是卻並未受什麼懲罰,寧淵也不奇怪,嚴氏心機向來深沉,她做了那樣多的虧心事,可二夫人和甯沫都未能抓住她什麼錯漏,又何以是如此輕易就能扳倒的。

 

甯府裡,現下同寧淵離開之前相比完全是不一樣的光景,變化最大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湘蓮院,一處是瑞寧院。

 

湘蓮院裡,因為唐姨娘的忽然得寵,讓許多下人都不禁對這個之前名不見經傳的院子報以側目,而瑞寧院,則是因為一直臥床休養的嫡子寧湛身體好了大半,已經可以下床走動,除了要定時服藥外,已與常人無異。

 

甯淵安頓好奴玄和她母親,先去向沈氏和寧如海請了安,然後便馬不停蹄趕到湘蓮院來看望唐氏和甯馨兒。

 

湘蓮院裡跟一個多月前相比變了大模樣,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只是很多東西都被換上了新的,尤其是唐氏,完全是一改往日裡的那副素淨打扮,紅妝珠翠一個不少,眉心也描著花鈿,細白的珍珠粉往臉上一鋪,足足將她的年齡往下壓了大半,絲毫看不出已是個年過三十的婦人。

 

饒是甯沫在書信裡已經寫得很清楚,可親眼所見之後,寧淵還是站在唐氏面前半天沒回過神。

 

“怎麼,出去一趟,連娘都不認識了?”唐氏一身紅裙鮮豔,襯得整個院子都分外耀眼,見寧淵還是不動,他索性走過去,握住寧淵的手,將他拉到石凳邊坐下,還沒開口說話,卻先歎了一口氣。

 

甯馨兒聽見動靜,也從屋裡出來了,看見寧淵,她立刻露出笑容,不過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撲過來,而是含蓄地在一邊站著。

 

“這丫頭被帶到瑞寧院那次給嚇壞了,回來之後雖然看不出異樣,可一直是這個樣子,我曾想托你們父親請個大夫進來,可是你們父親那個態度你也知道。”唐氏頓了頓,“他直到現在都還在懷疑馨兒,我也不好多說什麼。”

 

“既然他懷疑馨兒,娘你又何必。”寧淵有些生氣,不過很快又懊惱地搖搖頭,“也是我思慮不周詳,只想著自己的事情,這麼簡單便走了,卻沒料到大夫人會這樣急不可耐地對馨兒動手。”

 

“你用不著自責,自責的人應當是我,你們兩個孩子長得這麼大,我這個做娘的卻從來沒有給你們爭取過什麼。”唐氏憐愛地在寧淵柔軟地髮絲上撫摸了幾下,“娘之前一直抱著避世的心態,加上對你們的父親也心灰意冷,明明見著你們在這大宅裡過得不好,卻也是一種聽之任之地態度,此番想想,我卻還要感謝大夫人,如果不是她咄咄相逼,我恐怕還沒辦法想通,來與她抗爭。”

 

“對了。”唐氏說到這裡,忽然頓了一下,“你回來後,大夫人有找過你嗎?”

 

寧淵搖頭,“沒有,怎麼了。”

 

“昨天晚上你父親到我這裡用晚飯時,我聽他提起。”唐氏頓了頓,“大夫人說你大哥久病臥床,長久地不上學監了,現下他身子大好了,因此大夫人想讓你抽空去瑞寧院,給你大哥當夫子。”

 

085 所謂伎倆

 

“讓我給大哥當夫子?”寧淵奇道:“這是為何,即便大哥不能去學監,難道不能請個先生回來嗎?”

 

“大夫人說,寧湛體弱,外邊請來的人終究是外人,她不放心,但你不一樣,不光是自家兄弟,而且學識得到了高郁大人的高看,她最放心的便是你。”說到這裡,唐氏又頓了頓,“不過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話,誰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反正肯定沒安好心。”

 

“既然娘知道她沒安好心,那我自然會有一番準備,總不能讓他們算計了去。”寧淵露出微笑,表現得不是很在乎,唐氏見他神情自若,不禁略微放下心來。

 

果然同唐氏說的不差,大夫人在甯淵回來的第二天,就將要請寧淵去給甯湛當夫子的事情在沈氏面前提了一遍。

 

一屋子的人都在給沈氏請安,嚴氏在提這件事的時候,還特意將寧淵誇得天上有地下無,這種兄友弟恭的好事,沈氏沒有不答應的道理,而當著沈氏的面,寧淵也不可能出聲拒絕來拂這位嫡母的面子,只能誠惶誠恐地應了下來,並且約定好,這幾日若是得空,下了學監就會前往瑞甯院探望大哥。

 

從壽安堂出來,嚴氏又拉著寧淵說了好一會的話,不外乎麻煩他,請他多勞心之類,表情面目親和,活像真的是個語重心長的嫡母,可等寧淵轉身去了,嚴氏嘴角立刻露出一記冷笑,由臉頰尚腫的徐媽媽攙著回了瑞寧院。

 

瑞甯院裡,嚴氏高坐著查看這個月府上的進項帳簿,徐媽媽在一旁執扇扇涼,徐媽媽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過了片刻,終於沒忍住道:“夫人,奴婢真的不明白,那三少爺明顯對咱們沒安好心,香河鎮的事兒也明擺著和他脫不了幹係,您幹嘛還要引狼入室,讓他進到咱們瑞寧院裡來。”

 

“徐媽媽,你這個問題當真可笑得很。”嚴氏一面翻著帳簿一面道:“我且問你,既然你知道這個家裡養著一頭小白眼狼,你是任由他放在外邊倡狂好呢,還是將他放在眼皮子低下日日盯著好呢?”

 

“可要是那小子籌謀著對咱們不利……”

 

“他沒有這個膽子,就算他有這個膽子,咱們瑞寧院又是什麼地方,豈容得下他興風作浪。”嚴氏將帳簿合上,擺到一邊,“香河鎮的事情,雖然沒有證據,可我知道一準是這小子做的,不然他為什麼哪裡不去,偏偏去香河鎮,等他一去到哪裡,就出了這樣的事?害得損失了一大把銀子不說,還在老爺面前掩面喪盡,險些失寵,這筆賬要是不討回來,也太便宜他了。”

 

“可夫人你打算怎麼做?”

 

“這種事急不得,不過只要時時刻刻盯著他,總能尋到破綻。”嚴氏又端起了一邊的茶水,“如今他是咱們府最出息的少爺,老夫人面前的紅人,有老夫人這棵大樹罩著,咱們要想隨便捏擺他,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可是換句話說,這府裡最適合捏擺他的,除了老夫人,還能有誰?”

 

徐媽媽張大嘴,顯然是明白了嚴氏的意思。

 

當天下午,寧淵就帶著書本來了瑞寧院。

 

甯湛住的地方時瑞寧院中專門開闢出來的東廂,也是整個瑞寧院裡最冬暖夏涼的屋子,可以看出嚴氏對寧湛這個嫡子的重視,寧淵剛走進院子,就被這滿院的藥箱熏得精神一振。

 

因為嚴氏香河鎮的財路給斷了,加上寧湛的身子已經大好,如今這院子裡的藥材也被撤去了許多,但剩下的依舊不少,領路的丫鬟顯然也是嚴氏的心腹,看見甯淵滿目欽羨的眼神,她不禁自豪地揚了揚鼻孔,沒有絲毫謙卑地對寧淵揮了揮手,“大少爺在這邊的書房等著三少爺呢。”

 

寧淵無所謂地撩開門簾,他是第一次來瑞寧院,這裡光是一間書房就比他的臥房要大,除了臨窗的桌椅,四面八方排了不少書架,他順著那些書架的書籍一層層看過去,但凡是市面上能買到的史經典籍一類,這裡應有竟有,顯然是嚴氏精心準備的,不過大部分書都沒有翻閱的痕跡,想來自己這位長兄,對著方面並不感興趣。

 

繞過幾層書架,寧淵總算見到了坐在那裡的寧湛,他穿著身一看上去就價值不菲的緞衫,不過表情很是有氣無力,面龐雖然英俊,但也蒼白瘦弱。寧淵恭敬地站定,然後抱拳行禮,“見過長兄。”

 

聽見聲音,寧湛總算抬起了眼睛,他眼下有兩圈濃厚的烏青,看起來精神並不好,就算是甯淵向他問好,他也只無精打埰地看了他一下,又垂下頭去,繼續讀著眼前的書。

 

寧淵見他不搭理自己,也不氣惱,就這麼站著,足足一個時辰之後,他居然直接向寧淵揮了揮手,“好了,今日就到這裡,你可以回去了。”

 

寧淵心中一動,面無表情地再度躬身,退出了書房。

 

寧湛斜眼望著他離開的模樣,冷笑一聲。

 

徐媽媽在此時送了一晚荷葉蓮子羹來,笑眯眯地道:“少爺讀書辛苦了,這蓮子最能清心淨火,是大夫人特地吩咐奴婢送來的。”

 

寧湛看了她一眼,“你是否想說,我方才的表現很合母親的心意?”

 

“少爺是大夫人的親生子,自然母子一條心,少爺如此心靈通透,大夫人知道了也一定會高興。”徐媽媽沒多說,擺下蓮子羹便喜滋滋地去了,她方才一直蹲在窗沿下偷窺屋子裡的情形,見寧淵硬生生被寧湛晾在那裡一個時辰,想必站得腿都軟了,哪裡有不開心的道理,立刻去向嚴氏稟報去了。

 

可寧湛望著面前還在冒著熱氣的羹湯,並沒有動,反而是冷笑了一聲,繼續仔細讀者手裡的書。

 

第二日,寧淵下了學監後,依舊照例來了瑞寧院,哪知寧湛如出一轍,不同他說話,也不看他,就讓他在那邊幹站著,直到站組了一個時辰,才打發人離開,第三日,第四日,乃至一連五六日,天天如此,若換了別人,被這樣折騰,早就不耐煩了,可寧淵好像壓根沒反應一樣,一個時辰,對尋常人來說肯定會站到腰酸背痛,但寧淵是有功夫在身的,倒也不覺累。

 

只是她能這樣以不變應萬變,卻有人坐不住了,這一日寧淵剛從瑞寧院回來,就被寧沫在後花園裡攔住去路,寧淵也不多說話,默契地跟他走到二人時常碰面的涼亭,寧沫張口便問:“我實在是不明白,大夫人這明擺著是變著法兒讓你天天上瑞寧院去受罪,你也就這樣甘願受著?”

 

寧淵笑道:“不受著還能怎麼樣,難不成你要要我到祖母那裡去告上一狀?可我若是真告狀了,你猜祖母會怎麼想?”

 

“當然會說你是無事生非,還會說你是嫌棄體弱的長兄,找藉口想偷懶。”寧沫也不含糊,“那書房裡除了你沒有別人,連個人證都找不到,他又是嫡子,即便身體不好,說話也比你這個庶子有分量。”

 

“還不止這些。”寧淵接著道:“如果只是每日在書房裡站上一站,我卻也受得,可若是時日久了,讓別人發現咱們大哥的學問毫無長進,同樣也是我的無能,無論橫豎,我都跳不出這個套子。”

 

“既然你都知道,也不想個方法應對?”寧沫瞪大眼。

 

“現下的應對之法只有一條,就是以不變應萬變,我總不能主動請辭,不然被大夫人抓著把柄讓祖母那嚼兩句舌根,還不知祖母會怎麼想,說我仗著她的寵愛騎到嫡子頭上都不無可能,這個帽子我可扣不起,所以只能等著,興許哪天,我們這位大哥能回心轉意呢?”

 

甯淵對寧沫笑了一下,寧沫見他居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不禁搖搖頭,又湊近了一點說:“還有一件事,我想了想還是告訴你,你不在府中的這些日子,大夫人有些奇怪。”

 

寧淵眉毛一揚。

 

“有下人悄悄議論,說大夫人沒事的時候,會躲在屋子裡打坐練功,而且還時常有人在大夫人身上聞到一種奇異的香味,我雖然不信,可還是趁著一次向祖母請安的時候湊到大夫人身邊仔細聞了聞,確有一股香氣,卻極淡,不像是任何香料的味道,仿佛……”

 

“仿佛是人體天生散發出來的,是嗎?”寧淵把話頭接了過去,看寧沫點點頭,他用手托著下巴沉思了片刻,道:“近來父親,好像突然開始寵信起大夫人了,隔三差五就要宿在她的院子裡?”

 

“可不光是院子。”寧沫一陣失笑,“府裡的下人都傳遍了,但凡父親和大夫人在一起,有時相安無事,有時若起了事,那可處處都是戰場,不過到底是家住和主母,有時在自己家裡,下人們雖然嘴碎,倒也沒人敢胡亂議論,就連祖母也睜隻眼閉隻眼,只當是他們夫妻間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情調。”

 

086 風月寶鑒

 

寧淵幽幽道:“前朝有一位梅妃娘娘,長相不出眾,身段也欠妥帖,可卻獨獨受皇帝寵愛,令六宮側目,只是這梅妃雖得盛寵,卻紅顏薄命,皇帝英年早逝,太子登基,而太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梅妃砍手斷腳,跑進就罎子裡,做成了人彘。”

 

寧沫不解,“好端端的,你說這些做什麼?”

 

“自然有我的道理,你知道那位皇帝是怎麼死的嗎?傳言他死的時候,梅妃正在承恩,而太醫驗過皇帝的屍首後,斷言皇帝是因為元陽虧損,心力衰竭而亡,太后之所以發落梅妃,罪名是梅妃練有采陽補陰的邪功,蠱惑聖心,才至皇帝死亡。”

 

寧沫略微睜大眼,“你的意思是?”

 

“江湖上有一種功法,名喚《玉女心經》,傳言是由一絕代名妓所創,那妓生唯恐自己年華老去,以致恩客斷絕無法維生,便研習出了這等邪功,不光能渾身散發出一種能引得男子情動的異香,還具有采陽補陰的奇效,每當男子精關失守時,便能將男子的元陽吸入體內,以維持自己的容貌,甚至還有返老還童的奇效。”說到這裡,寧淵頓了頓,“我瞧咱們這位母親,近來氣色似乎頗好,瞧著像是年輕了許多,可父親的精神卻不怎麼樣啊。”

 

甯沫此時已經明白寧淵在說什麼了,他略微沉下眼,“難道大夫人竟是在練這等功法?她竟然如此大膽,都不顧父親的安慰?”

 

“興許將這功法交給她的人,並沒有告訴她這功法對男子的害處呢?”寧淵嘴角溢出一抹輕笑,“當然,對男子的害處還在其次,如果世上真有一種功法能返老還童,哪怕是靠采陽補陰,只怕都會暗地裡在各路貴婦人中間大行其道吧,為何這樣的奇功卻鮮為人知,你知道緣由嗎?”

 

“你不要賣關子了,我聽著當真心急。”甯沫白了寧淵一眼,“凡事有利也有弊,你難道要說的便是這個?”

 

“據我所知,這《玉女心經》,原本的名字應當是《欲女心經》,並非玉器的‘玉’,而是欲望的‘欲’,但凡修煉此功的婦人,隨著進境日益加深,對男子的渴求也會日新月異,最後淪為時時刻刻需要與男子交合的淫-娃蕩-婦,直到若是一天吸不到足夠的元陽,就會被體內的欲毒焚身,以致心脈衰竭而亡。”

 

甯淵說得認真,完全不似玩笑,可這聽著實在駭人了一些,寧沫過了半晌才回過神,“就是說,大夫人如果練了這個功,其實是在自尋死路?”

 

“或許是這樣吧,不過若是沒有練上個四五年的光景,也練不到那一步去,想來你我也不願意等這麼久。”寧淵道:“何況這也不過是我的一個猜測,只要你我心裡有底就行,不過千萬別將此事洩露出去,省得節外生枝。”

 

看見甯沫點頭,寧淵心裡想的卻是另一樁事情,玉女心經失傳已久,可他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他剛好認識那麼一個人,這人不光善於招納能人異士,還搜羅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功法……司空旭,如果這功法當真是你給大夫人的,那你的目的又在哪裡?

 

第二天,寧淵照例按時間去了瑞寧院,同往常一樣,寧湛依舊不搭理他,自己看自己的書,可這一回,寧淵卻不再是低眉順眼地幹站著,而是主動開口道:“我瞧大哥似乎很喜歡讀一些香豔話本,不過身為弟弟還是想勸你一句,萬事需節制,大哥身體原本便不好,若是因為看多了這類東西以致情動難耐,最後折騰得身子更加不好了,也是傷不母親的心。”

 

寧湛嚇了一跳,立刻猛地合上手裡那冊封面為《孟子》的現線裝書,僵硬著一張臉道:“你胡說什麼!”

 

“大哥,說到底,你也只比我虛長三歲,咱們同齡人慣會做的一些把戲,你或許瞞得過母親,難不成還蠻得過我嗎。”寧淵臉上端著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表情,緩聲道:“你手上的書,雖然封皮是孟子,可也不過是掛著一張孟子的封皮,內容嘛,想來應當是春溫先生那本十分出名的《風月寶鑒》,大哥我說得可對?”

 

甯湛臉上神色連變,可他瞧寧淵表情面目親和,絲毫沒有發現了什麼不得了之事的驚訝,表情微微緩和了一些,可還是沉著一張臉道:“你是怎麼發現了?”

 

寧淵笑道:“這便是大哥的不小心了,那書本裡的字又不小,我眼神也向來很好,無意間瞟到了一句‘床前人成雙,衣裳脫光光’,這可是風月寶鑒裡的名句,自然看出其中玄機了。”

 

寧湛眉毛一揚,“難不成這風月寶鑒……你也看過?”

 

“自然看過,論起這類話本,春溫先生當是其中饒楚,風月寶鑒更是名動天下,試問哪個男子房中沒有藏上一本呢。”甯淵同道中人一般向甯湛擠了擠眼睛,“可惜啊,風月寶鑒雖然精彩,到底也是幾年前的舊物了,前段日子春溫先生剛出了一本新書,名喚《龍陽十八式》,那內容,豈是言語能說的。”說完,寧淵還一邊搖頭一邊嘖了兩句。

 

寧湛聽到這些後,一雙眼睛立刻就亮了。

 

他常年臥床,或許是自小壓抑得狠了,平日裡沒什麼可消遣,便從自己身上找樂子,一來二去,當別人家的少爺在誦讀四書五經的時候,他卻只對一些風月物事感興趣,可惜嚴氏盯他盯得緊,就聯手上這本風月寶鑒,還是他花大錢讓身邊的小廝悄悄帶回來的,一直藏著掖著,甚至特地貼上了一層孟子的書皮就怕被嚴氏發現,如今看寧淵不光懂得這些,甚至還是一副精於此道的模樣,不禁生出一種“同道中人”的感覺,臉上也緩和了許多,忙站起身,“弟弟快坐,你說春溫先生剛出了新書?”

 

寧湛身為嫡子,對於家中的庶子庶妹一貫都是看不起的,所以當嚴氏告訴他,讓他好好“關照”這位三弟後,他也欣然照辦,只是不知道這三弟居然是個奇人,倒將他的好奇心勾了起來,也將嚴氏的告誡拋之腦後。

 

“自然,難道大哥你不知道嗎?”寧淵故作驚訝。

 

“唉,我的身體如此,母親最多只允許我在家裡轉轉,又怎麼可能放我出門。”甯湛迫不及待地湊近寧淵道,“弟弟可跟我說說,那春溫先生的新書裡究竟寫了些什麼?”

 

“這個嘛……”寧淵故意拖了個長音,指著他桌上那本風月寶鑒道:“風月寶鑒這本書,裡邊的內容不過是一些尋常男女間的風流韻事,可那龍陽十八式,說的卻全是男子間的歡好之事,還配了不少工筆細繪的插圖,論起內容來當真是精彩紛呈,獵奇得很。”

 

“你說什麼!?”寧湛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還警惕地朝空無一人的書房四周看了看,才道:“竟是,竟是這樣的內容麼……”他本就一直覬覦寧如海的男性軀體,如今從寧淵嘴裡竟聽得還有這樣內容的奇書,當即一顆心都吊到嗓子眼裡來了。

 

“可不是。”見寧湛的興趣被他成功勾起來了,寧淵也壓低了聲音,“只是那書太受追捧,市面上一直斷貨,黑市上價格又被炒得太高,好在三日後東大街的珍奇閣會新進一批來賣,聽說存量不多,我已經預備去搶上一本了,此等奇物,哪怕多花幾兩銀子都值。”

 

“三日後?”寧湛頓了頓,他在書房裡來回走了幾步,忽然從袖袍裡掏出兩錠銀子塞進寧淵手裡,“好弟弟,此事還要托你幫忙,既然你要去,那務必要幫哥哥我拿上一本!”

 

“這……”寧淵露出猶豫的表情,“那書珍奇,只怕搶的人極多,我怕有些力不從心……”

 

“我的身子出不去,此事也只能麻煩弟弟你了。”寧淵臉上盡是哀求的神色,“好兄弟,當是哥哥求你,不成麼?”

 

“好吧。”寧淵仿佛下定了決心,嘴角一抿,“既是哥哥的事情,那也是我的事情,我盡力替哥哥你弄上一本來就是。”

 

“對了。”寧湛又道:“此事還望弟弟仔細些,千萬別讓母親知道了才好。”

 

甯淵點頭,那是自然。

 

從書房出來後,寧淵顛了顛手裡的銀子,不禁回頭對著那兩扇烏木大門冷笑了一聲。寧湛讓他幹站了這麼些天,他卻也沒有白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將他這位嫡兄觀察了個遍,從他一直裝作在看的豔書,以及他蒼白的臉色,和顯然是縱欲過度傷了腎氣才會在眼下形成的兩塊淤青,更有甚者,他其中一天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避開下人躲在窗沿下,親眼見到寧湛一面自瀆,嘴裡一面喚著的竟然是寧如海的名字。

 

震驚之餘,寧淵知道,一個天大的機會已經送到他手上了。

 

嚴氏想靠著寧湛的手來折騰他,殊不知她早有好幾個把柄暴露在了寧淵的眼前,而這些把柄隨便一個掀出來,都會立刻讓整個寧府陷入混亂。

 

但是寧淵不會這麼快就掀出來的,總要讓嚴氏一步步品嘗被蠶食的機會才好。

 

087 呼延之心

 

春溫先生是民間撰寫風月之事的一把好手,近來暢行大江南北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布衣奴從誰家閨房逗趣的時候,不會藏著那麼一兩本春溫先生的著作,尤其是新書一開賣便奇貨可居,此次聽聞珍奇閣好不容易有一批貨開賣,雖然叫價十兩銀子一本,雖然描寫的是龍陽歡好之事,依舊吸引了一群喜愛獵奇的登徒浪子大清早便在門外排隊等候。

 

離珍奇閣不遠的酒館二樓,呼延元宸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旁飲酒。自打回城後,他因為有些生寧淵的氣,並沒有跟著去寧府,而是徑直離開了,他本以為自己幫了寧淵這麼大的忙,寧淵回過神來後多少會親自找他致謝,可一連過去那麼多天,甯淵那邊完全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也不禁有些心灰意冷,因此每天總要喝上許多悶酒。

 

閆非站在他身後,看見自家少主總是陰沉著一張臉,心裡在對那位甯少爺怨懟的同時,也越來越感到自家少主的奇怪,不過是人家沒有適時的來道謝而已,自家少主有必要小家子氣成這樣嗎,可他卻不敢提,否則呼延元宸要是興致來了拎著他去練劍,那可要比在旁邊陪著喝酒淒慘多了。

 

“少主,您瞧那邊排了那麼長的隊,興許是在賣什麼好東西,咱們要不要去看看。”見呼延元宸又喝完了一壺,閆非不禁出聲勸道。

 

呼延元宸一直沒注意街上的景致,聽見閆非這麼說,他也不禁把目光挪向窗外,可是這一瞧,卻剛好看見路的盡頭行來一輛馬車,車上雖然沒有標記,可那趕車人熟得很,不是寧淵身邊的周石嗎,隨著馬車停下,周石從車裡摻出一個渾身都藏在斗篷裡的人,規規矩矩排在隊伍的最末,而即便是不看臉,就沖著那身形,呼延元宸也一下認出來了,正是寧淵。

 

一時他起了好奇心,他一直覺得寧淵是極其冷淡的一個人,很少能對什麼人或事物感興趣,可居然連他都來排隊,那家店鋪到底賣的是什麼東西。

 

他放下酒杯,二話不說,讓閆非在這守著,自己戴上斗笠二話不說便下去了,此時寧淵背後又站了幾個人,呼延元宸壓著腦袋排在後邊,看身邊一些表情躍躍欲試的都是身著華服的貴公子,甚至還有不少穿著綾羅綢緞的龜爺男倌之流,一些男倌見他身形英武,主動湊上來想套近乎,他略帶慌亂地用內功將那些人隔開後,心底的疑惑更深了,寧淵到這來排隊究竟是想買什麼?

 

又過了幾刻鐘,終於,珍寶閣緊閉的大門打開了,走出一個穿著麻布衣的小二,手裡還拿著一個大銅鑼,咣咣敲了兩下後,小二揚聲道:“大傢夥注意啦,春溫先生新書馬上開賣,餘量有限,先到先得,十兩銀子一本,先付帳後拿書,大傢夥……”那小二話還沒說完,可是他已經說不下去了,因為雙眼發紅的人群已經將他擠開,心急火燎地就往店堂裡沖,甯淵和周石兩人都有功夫在身,遊魚一般很順利地便擠進去了,至於呼延元宸,完全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被人推進去的,稀裡糊塗地掏錢,拿東西,再順著人群擠出來,等他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哪裡還有寧淵的影子,只怕早就拿好東西走人了。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到這時,才想起來看看自己到底花十兩銀子買了個什麼東西,可目光剛頓在那本書的封面上,他眸子便立刻大了一圈,迅速將那本書揣進了懷裡,還警惕地朝四周瞧了瞧,臉色微微發紅。

 

只因那本書的封面上,是兩個赤條條毫無遮攔滾在一起的年輕男子,畫師畫工極為出眾,竟然連那處最見不得人的地方都描繪得淋漓盡致,旁邊龍飛鳳舞八個大字,更是讓人不敢直視——龍陽十八式!

 

呼延元宸腦子裡仿佛炸開了鍋,他滿心滿腦都只有一個念頭,寧淵偷偷摸摸地來買這玩意做什麼?

 

閆非發覺自家少主的不對勁,是在晚飯之後。

 

呼延元宸從前便常來江州,因此在江州城裡置有一處小巧的別院,只是他平日裡大多在外邊活動,只有夜晚歇息的時候會回來睡一覺,但是今天例外,下午陽光正好,他就帶著閆非回了院子,之後一頭紮進房裡就不出來了,連晚飯都只讓閆非送了幾個饅頭進去。

 

閆非好奇地站在房門外,想聽聽房間裡的動靜,可呼延元宸將窗戶門關得緊實,壓根傳不出一點聲音,他終於按捺不住,輕聲敲了敲門,試探著問:“少主,現下到你練劍的時辰了,你要不要……”

 

吱呀一聲,他話還沒說完,呼延元宸就猛地拉開了門,活活嚇了他一大跳。

 

因為呼延元宸現下的模樣的確同平日裡不一樣,他衣襟大敞,呼吸粗重,額頭上掛著一層細汗,臉頰也透著不正常的紅,眼睛裡甚至浮著一層淡淡的血絲,閆非訝異地盯著他看了一會,才磕磕巴巴道:“少主,你,你怎麼了?”

 

呼延元宸卻不理他,只埋著頭,大步走到院子裡,馬步一紮就開始打起拳來。

 

他打得虎虎生風,極為用力,拳掌破開空氣的聲音停在閆非耳朵裡都有些刺耳,閆非小心翼翼地挪到角落,看著院子正中那個動作越來越快的身影,實在是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呼延元宸從前也不是沒有出現這狀況,年親男子總會有些精氣上浮的時候,可呼延元宸速來潔身自好,從不與妓生之類來往,更沒有什麼丫鬟侍妾,所以有精力控制不住需要發洩了,他就會一個人打拳,可從來沒有一次會像現下這般厲害,閆非看著呼延元宸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頭失控中的野豹,似乎自己只要發出一點動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對方就會立刻撲過來將他撕成碎片。

 

閆非欲哭無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閆非在那邊不知如何是好,呼延元宸心裡也是一團亂麻。

 

那本十兩銀子買來的龍陽十八式,他從回來之後就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細看了一遍,越看越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是一本風月蕩書,可裡邊描繪的卻盡是聞所未聞的男子歡好的內容,若僅是一些下流故事便罷了,偏偏翻個兩三頁,便能出現一幅繪聲繪色的精細圖樣,裡邊的人表情姿勢簡直極盡挑逗之能事,更有甚者,呼延元宸在看著那些圖的時候,忽然覺得圖中男子的眉眼同寧淵有幾分相像,而當他想到這些,再看向那些文字,體內便有一股壓不住的燥熱直往外沖,身體的某個部位也早已堅硬如鐵,恨不得要立刻發洩出來才好。

 

現下打了一陣拳,他體內的邪火總算降下去了一些,可更讓他無法理解的事情又來了,他想不通,為什麼寧淵會去買這種書來看?莫非寧淵他……竟然是如這書裡描繪般的那種人?

 

想到這裡,呼延元宸忽然渾身打了個激靈,幾滴冷汗順著他脊背浸了出來,他立身沉思了一會,回屋裡匆忙套上外袍,然後頭也不回地躍上房頂,竟然趁著夜色,直朝寧府而去,就算唐突他也顧不得了,他要立刻去找寧淵問個清楚!

 

寧府。

 

甯淵踩著月光跨出瑞寧院的院門,徐媽媽陰陽怪氣地止住腳步,輕聲道:“大少爺看來很喜歡三少爺,竟然將三少爺留下來陪著用膳,有時候大夫人想陪大少爺吃頓飯,大少爺都不肯呢!”

 

“是嗎。”寧淵笑著點頭,“大哥注重禮儀,想來應當是覺得同母親吃飯時頗為拘謹,沒有同自己兄弟在一起時放得開罷了,徐媽媽不必在意。”

 

“奴婢不過是開個玩笑,三少爺怎麼倒同奴婢認真起來了。”徐媽媽陪著笑屈了屈膝蓋,“現下時辰不早了,我便不多送三少爺,少爺好走。”

 

見寧淵的背影走遠了,徐媽媽輕哼一聲,立刻快步回到嚴氏臥房,嚴氏坐在梳粧檯邊,面前放了一碗燕窩,不過已經全涼了,她卻一口都未動。

 

“可問出什麼了?”見徐媽媽進來,嚴氏立刻問道。

 

“夫人你知道的,三少爺為人機謹,又慣會巧言令色,奴婢無能。”徐媽媽低聲請了一句罪,看了看嚴氏的臉色,又道:“不知大少爺那邊……?”

 

“什麼都不肯跟我說,就算我問他,他也閉口不答。”嚴氏右手捏緊了拳頭,放在桌面上,看模樣像在壓抑著脾氣,“那小子究竟給湛兒灌了什麼迷魂湯,如今湛兒居然向著他那邊,不聽我這個親娘的不說,還要將那小子留下來吃飯?”

 

“夫人千萬寬心,想來大少爺只是一時糊塗罷了。”徐媽媽輕拍嚴氏後背,幫她順著氣,“大少爺怎麼可能不向著親娘,等大少爺看清了三少爺的嘴臉,必然會明白夫人您的這一番苦心。”

 

“如今我問他話,他都顧左右而言他不願意正面回答我,我又不能去逼他,唉。”嚴氏歎了一口氣,“說不定是湛兒在怨我不該一直拘束著他不讓出去,可他的身體剛恢復,必須靜養才能更加康健,不然我何必拘著他,倒是那個寧淵,我還真小看了他,也不知用了什麼手段,居然能讓湛兒胳膊肘都開始往外拐了,不成,決計不能這樣。”

 

嚴氏抬起頭看著徐媽媽,“明日你去替我回老夫人的話,就說三少爺平日裡上學監本就勞累,他大哥已經學有所成,往後他就不必來了。”說完,嚴氏陰沉下臉色,“我可不能偷雞不成蝕把米,作弄那個小子不成,反倒把自己的兒子搭進去。”

 

甯湛關好房門,又細心地在上邊掛了一把小銅鎖,然後迫不及待地回到書桌邊,從懷裡掏出了一本《藥經》。

 

當然,《藥經》只不過是一層糊弄人的封皮罷了,看著這封皮,寧湛不禁又對甯淵滿意了幾分,那小子還真合他的意,將這書送來的時候都已經替他改頭換面了。他翻到第二頁,一副香-豔絕倫的圖畫立刻崩了出來,看得寧湛呼吸都險些一滯。

 

這樣精巧,這樣細緻,甚至連每一塊肌肉紋理都畫得絲絲入扣,除了當世大家春溫先生,誰還能有這樣的手筆!

 

寧湛看得腦子一熱,險些立刻就要松褲帶,不過他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這樣厚一本書,哪有一開始就繳械的道理,於是他吞了兩顆救心丸,迫不及待地繼續往下看。

 

只是他卻不敢細看了,終究是害怕自己把持不住,所以每一頁都只粗略地過上一遍,可饒是如此,也看得他是面紅耳赤,大汗淋漓,直到最後一幅圖翻過去,他已經靠在椅子上直喘氣,又一連吞了好幾顆救心丸,才緩過氣來。

 

寧湛舔了一把乾裂的嘴唇,立刻起身將褲帶鬆開,正好好好地同這本書共度春宵的時候,忽然間,他的目光在眼前敞開的一頁紙上頓住了。

 

整本書的靡豔內容都已經翻了過去,後邊卻還餘了幾頁,是藥經的內容,想來應當是甯淵在蒙書皮的時候沒有注意,連著原本藥經的書頁也一併跟在後邊粘了過來,而寧湛之所以會發愣,是因為那一頁藥經的內容,在這一刻,卻比之前邊的所有書頁更加讓他呼吸困難。

 

他甚至聽得見自己胸腔裡的一顆心跳得厲害,哪怕吃了藥,都幾乎要從胸口跳出來了。

 

他再也顧不得褲帶,雙手趴在桌上,英俊的臉一陣扭曲,一字一句抱著那一頁藥經細細研讀起來。

 

因為那一頁藥經上,寫著的是某種藥的制法。

 

某種……蒙汗藥的制法。

 

088 摘星密會

 

呼延元宸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翻過了寧府的院牆,一路輕車熟路地朝竹宣堂摸過去。

 

月上闌珊,院子裡安安靜靜的,只有幾盞燈籠在屋簷下亮著,坐在寧淵臥房門外值夜的既不是周石,也不是白氏姐妹,而是奴玄,不過看他的模樣卻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腦袋歪在一邊,是不是還抿一抿嘴角,表情分外可愛。

 

呼延元宸蹲在房頂上半天沒動作,此時此刻,他忽然猶豫了起來,這半夜三更的,就算他找到了寧淵,要說些什麼,難不成當面質問他為何要買那種書籍來看嗎。

 

若他真的這麼問了,不等於在暗示對方自己一直在留意他的一舉一動?更有甚者,要是寧淵反過來問他他怎麼知道那書裡的內容,他要怎麼說,難不成承認他也看過嗎?

 

呼延元宸眉頭緊緊皺著,只覺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下去找人他不好意思,就這麼離開又不甘心,正踟躕著,忽然聽見下邊的房門吱呀一聲響,他立刻警覺地趴下身子,見著一個穿著夜行衣的身影從門裡邊走了出來。

 

有刺客?這是他的第一個直覺,正要拔身上前將那傢夥拿下,可忽然間又覺得那人身形十分熟悉,他仔細分辨了一下,終於看出來了,穿著夜行衣的不是別人,正是寧淵。

 

可這麼晚了,他這副打扮是要到哪裡去?

 

那邊寧淵已經十分靈巧地躍出了院牆,看方向竟然是朝府外走,呼延元宸不敢怠慢,立刻悄然跟在了後面,他輕功本就高深過甯淵,有意屏息的話絕不會讓對方發現,就這樣,他們一前一後,再度又出了甯府,寧淵腳步不停,一陣風似的朝江州城東南角掠去。這個時辰,江州城其他地方早已安安靜靜,少有行人,可那個角落偏偏依舊燈火通明,絲竹之聲不絕於耳,街上不光有錦衣華服的公子結伴往來,路邊也有不少輕紗羅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同路過的公子富賈們拋媚眼打招呼。

 

沒錯,這地方就是江州城出了名的花街柳巷,供達官貴人們聲色犬馬酒池肉林的地方,每晚當其他地方萬籟寂靜時,這裡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呼延元宸躲在一座閣樓的樓腳陰影裡,眼神陰鬱地看著寧淵一路飛簷走壁,最後身影靈巧地消失在了不遠處一方不起眼的院落內。

 

那院落的院門同周圍其他勾欄院比起來要素淨許多,甚至還有那麼一絲文雅的韻味,牌匾上被浮雕著的梅蘭竹菊簇擁著的,是“摘星樓”三個銀鉤鐵畫的大字。

 

看見那張牌匾的時候,呼延元宸的表情更見陰沉了。

 

摘星樓是江州城一處很出名的地方,即便是他從來不來這類煙花柳巷之地也有所耳聞,因為這裡並非尋常青樓,而是男倌樓,裡邊迎客賣春的也並非女子,而盡是各類靠出賣皮肉換取銀兩的風塵男子。

 

三更半夜,寧淵那副大半,一個人靜悄悄地溜到這男倌樓來,加上他之前還“搶購”了那麼一本書,呼延元宸就算是傻子都看出來了,想必是那書籍裡邊的內容看得甯淵情生意動,是在按捺不住,於是大半夜地跑到男倌樓來花錢買春偷歡。

 

意識到這一點,呼延元宸簡直又羞又怒,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巴不得立刻扭頭就走,可即便他有這種念頭,但一雙腳卻像是釘了釘子一般生生地挪不開,同時腦子裡那些不找邊際的念頭,開始更加不找邊際的發散開來。

 

甯淵來男倌樓買春偷歡,難不成他真有那樣的龍陽之癖?那他買春的物件應當是威武健壯的硬漢還是身段輕盈的少年?若是按照甯淵那副少年人的身段與模樣,思來想去他感興趣的物件應該也是如他呼延元宸這般高大英武的男子才對,可男子間互相行那歡好之事時,按照那本淫書上說的,寧淵是被擁入懷,還是擁人入懷?“

 

之事這麼想著,那本書上一幅幅活色生香的畫面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呼延元宸的腦子裡猛竄,更有甚者,裡邊那些極盡妖嬈嫵媚的陌生男子的臉孔都消失不見了,硬生生變成了寧淵的臉孔,呼延元宸渾身一震,呼吸忽然間變得有些粗重起來,忙運氣內功,才克制住了自己身體上燥熱的反應。

 

他意識到這樣下去實在不妙,自己居然開始以甯淵為主角遐想起那檔子事來,可他壓根就沒有這方面的癖好,他有看了一眼摘星樓那張龍飛鳳舞的牌匾,嘴角冷硬地一抿,打消了就地離開的念頭,而是順著寧淵的腳步也悄然潛入了進去。

 

無論如何,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自己胡思亂想當真不對,他要親眼看一看寧淵上這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只是他方才在外邊呆得久了,現下已經丟了人,只得順這個大概的路線慢慢找。摘星樓雖然名稱喚作“樓”,卻是一處寬廣的庭園,各類客房以一處處小院落的形式穿插於小橋流水的園林美景中,從外邊看,確實是一個詩情畫意的清雅地方沒錯,但只要湊近了那些屋子,透過窗戶的縫隙往裡瞧,見著那些要麼在客人身下宛轉哀鳴,要麼在客人身上粗豪怒喘的各類橫陳肉體時,就立刻被打回原形,演繹出一副酒池肉林銷金窟的本質。

 

一路偷窺下來,饒是以呼延元宸自以為不錯的定力,都看得面紅耳赤險些落荒而逃,他自問見過了大場面,哪怕是面對千萬人的戰場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可眼前的一幕幕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些,不斷挑戰著過去十七年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極限,尤其是他甚至還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好幾個江州城中有過數面之緣的名門貴公子,平日裡正兒八經一派大家之風,哪知現下卻也在門窗緊閉的房間裡,赤條條掛在渾身腱子肉的男倌身上高呼猛叫,滿臉迷醉模樣,讓人咋舌。

 

而這些場景,又讓呼延元宸的心更沉重了,想著寧淵興許就在某間屋子裡,也像那些貴公子一般遭滿臉橫肉的男妓進進出出,他就沒來由地心下一緊,一時也顧不得再胡思亂想其他,繼續一間間屋子摸過去,一個個辨認裡邊主角的臉孔。

 

直到搜尋至最後一間。

 

這最後一間屋子所在的院落比其他院子都要奇特,不光隱蔽在最深處,位置最為清幽,甚至小院子裡的格局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不光小橋流水,青竹雅舍,甚至還有一方滴溜溜不停轉著的水車。

 

呼延元宸蹲在草叢裡,看向院落的眸子微微一凝,他終於找到人了。

 

院落中的石桌石凳旁正面對面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寧淵,見他一身夜行衣依舊穿得整整齊齊,呼延元宸不禁略松了一口氣,又看向另一邊。

 

坐在甯淵對面的青年面容俊逸,眉目間掛著一種親和力極強的笑容,呼延元宸卻眉毛一皺,怎麼會是他?

 

寧淵定定望著面前的青瓷杯,沒有說話。

 

司空旭的打扮很是隨意,連頭髮都未綁,衣襟也是大開,搭配上臉上柔和的笑容,當真很難讓人生出惡感,他望著寧淵輕聲道:“甯公子見多識廣,想來尋常茶葉也入不得你的眼,今日我備下的是雲州雪芽,可算當世珍品,甯公子盡可嘗嘗。”

 

隨著司空旭的話語,桌邊一個容貌秀麗的少年恭恭敬敬地在寧淵面前的茶杯裡注滿了茶水,當真是滿得直溢到杯沿,似乎只要稍微碰杯子一下,茶水就會溢出來。

 

寧淵不動聲色地看了那少年一眼,見他表情雖然順從,可眼底裡一股幸災樂禍的光芒卻怎麼都掩飾不住。

 

寧淵目光沒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頃刻間便收了回來,穩當當端起茶杯,少年眼裡光芒大盛,似乎就等著寧淵將茶水淌到手上出醜,可不想卻見著他四平八穩地將茶水喝幹,不光沒撒出一滴來,動作也十分行雲流水,不禁露出一副失望的表情。

 

當然,司空旭可不會注意到少年的這番小動作,他只是依舊對寧淵笑著道:“甯公子這般放心地就喝了我的茶,難道就不怕我在茶裡下毒嗎?”

 

“四殿下可真會說笑。”寧淵也將嘴角咧了咧,“在徹底弄清楚我的底細之前,恐怕四殿下是巴不得我好好活著吧。”

 

“甯公子你說話這般爽直,倒讓司空某有些無所適從了。”司空旭目光順著寧淵的腳一路打量至他頭頂,寧淵今日沒有穿一貫寬鬆的袍子,而是一襲貼身的夜行勁裝,恰到好處地勾勒出他少年人特有的身形,身材瘦削卻不纖細,腿與手臂間還隱隱藏著一股力量感,加上那一副清俊的面容與看起來有些冷冽的眼神,實在是與司空旭尋常所調玩的那些腰肢柔軟的男倌大為不一樣,不知道這身衣服剝開之後……只是這麼想著,司空旭就意外地覺得身體某處起了火熱的反應,看向寧淵的目光也愈加意味深長了。

 

此時桌邊的少年也為司空旭倒了一杯茶,並且親自端起來,乖巧地送到司空旭唇邊,想喂他喝下,可司空旭卻看也不看他,伸手便將人推開了,少年一愣,隨即識趣地起身後退了兩步,只是暗地看向寧淵的眼神裡,越發是顯得妒火熊熊。

 

089 與虎謀皮

 

“四殿下,你這麼晚了將我約來此處,可不止聊天這般簡單吧。”寧淵從懷裡摸出一張信箋,“你在這封飛鴿傳書裡說,若是我不來,你便會告訴我母親他所練內功心法的真相,我當真好奇得很,我母親一個深宅婦人,就算真練了什麼內功心法,又和我有什麼關係?”

 

司空旭悶聲笑了幾下,“在我印象裡,甯公子向來是個直話直說的性子,什麼時候倒學會打起啞謎來了?難道你真的不想看看,你母親修煉那等邪功,最後情難自製心脈衰竭而亡的慘狀?”

 

“四殿下說笑了,我這個人向來很講究禮儀孝道,那位可是我的嫡母,我自然盼著她長命百歲,福壽延年,又怎麼可能會有這般可惡的念頭。”寧淵冷笑一聲,“殿下你若是想誹謗我,還是另外換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才好。”

 

“甯公子,你我也不算陌生人,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就免了吧。”司空旭總算收斂了笑容,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我雖然至今沒有調查清楚你的底細,但是我所豢養的那幫探子也並非全是無用之輩,至少你們寧家當下的狀況,還是能探查到十之八九的。”

 

“武安伯甯如海曾經也算是個文武雙全的豪傑,可是喜怒太過形於色,於治家之道上毫無建樹,寧府表面上風平浪靜,其實內裡一團汙穢,就拿你甯公子和你母親的關係來說,自打你們府裡的三夫人死後,你那位母親就一直將你和你親娘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立刻拔掉才好,若不是甯公子你當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人,那現在你恐怕也沒有機會坐在這裡同我喝茶聊天了。”

 

說到這裡,司空旭眼角還好似陰謀得逞一般彎了一下,“更何況,甯公子你現下之所以會過來,不就是擔心我將實情告訴你那位母親,以妨礙到你的大計畫?”

 

甯淵不得不多看了司空旭一眼,“四殿下似乎對我知曉我那位母親修煉邪功之事瞭若指掌,當真讓我詫異了。”

 

“我早就知道甯公子身邊或許有那麼一位不顯山露水的武林高人,玉女心經這功法雖然稀奇,蒙一蒙尋常人尚且可以,卻是騙不過行家的,而你既然來了,不也是變相印證了我的看法嗎。”司空旭說完,看了從方才開始就一直杵在邊上的少年一眼,“我與甯公子有要事相商,你先回避片刻。”

 

少年聞言,抬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殿下,我知道你要宴請客人,已經親手做了一些點心備下了,不如我現在去給殿下和甯公子端上來?”

 

“不用,你且回避。”司空旭生硬地揮了揮手,表情和語氣也不像以往那樣柔情似水,少年面色一滯,抿了抿嘴角,悻悻地轉身離開了,不過在離開之前,他也沒忘記暗地裡狠狠地瞪上寧淵一眼。

 

寧淵假裝沒看見,卻沖司空旭道:“看來我的出現,是妨礙到殿下的佳人有約了。”

 

“不過一個男倌而已,算得什麼佳人,甯公子真會說笑。”司空旭臉上絲毫不見尷尬,坦然道:“整個摘星樓,也就頭牌蘇澈能讓我看得入眼,是以閒暇時偶爾會來此地尋歡作樂一番,不過他有時也太粘人了些,看得久了,也就和尋常胭脂俗粉沒差了,實在無趣。”

 

“原來那位便是頭牌蘇澈公子麼。”寧淵明知故問,“我說怎麼瞧著頗為眼熟,上回龍舟大比的時候他似乎是陪在大殿下身邊,看上去也頗討大殿下喜歡的模樣,四殿下這般奪人所好,也不怕大殿下追究?”

 

“大皇兄喜歡他,也是圖一時新鮮罷了,等新鮮勁過了,自然揮揮手讓他走人。”司空旭說這話的時候絲毫不避諱,其一是他早已看出來了寧淵知道不少事情,再避諱沒必要,其二是他也正在生蘇澈的氣,他耗費心思一番安排,將蘇澈送去司空鉞身邊,原本是想在司空鉞身邊安插一枚棋子,能幫他探聽一些消息也是好的,哪知這蘇澈卻蠢鈍如豬半點不頂用,在司空鉞身邊那麼久,不光沒吹上半點枕頭風,甚至還被司空鉞察覺了他偷偷跑出來同自己見面,因此立刻就被司空鉞掃地出門,重新趕回了摘星樓。

 

甯淵搖搖頭,“四殿下這麼說,也不怕惹得人傷心,我瞧那蘇公子對殿下可是真心實意的,若這番話叫他聽去了,那可怎麼好。”

 

“聽去便聽去,無論大皇兄還是我,以我們的身份都沒有長久留一個男倌在身邊的念頭,這類人以色侍人,所為的,也不過是你手裡的銀兩和權利而已。”司空旭定定地看著寧淵,“何況,我若是想真正挑一個真心實意的枕邊人的話,蘇澈那類可萬不夠格,怎麼都要……如甯公子這般玲瓏剔透的人才好。”

 

寧淵眉毛一動,躲在一邊的呼延元宸的眼睛則狠狠瞪大了一圈。

 

寧淵頭也不抬,只望著眼前的茶杯,“四殿下並未喝酒水,怎的就醉了呢。”

 

“哈哈,莫不是駭著甯公子了?”司空旭朗笑了兩聲,似乎想化解他剛才那句話所帶來的詭異氣氛,“罷了,繞了這般久的圈子,我若是再不切入正題,還真得叫甯公子你覺得我相約前來是來說閒話的。”司空旭頓了頓,忽然間收斂了神色,道:“我之前與甯公子之間又不少誤會,但我相信這天底下沒有什麼誤會是解不開的,我不知道甯公子你背後是否真的有人想對付我,也不知道那人許了你多少好處,但我想讓甯公子你知道,與我合作,我能給你的東西更多。”

 

說到此刻,寧淵終於明白司空旭在賣什麼關子了,搞了半天,他是來向自己求和的嗎?

 

司空旭接著道:“我給府上大夫人的那份功法,就是送給甯公子你的第一份禮物,甚至你想讓你那位不懷好意的嫡母和他所生的嫡子一起消失掉,我也能讓你如願,甚至你看不起武安伯的爵位,我也能給你更高的爵位,侯爵,公爵,乃至……異姓王爵。”

 

甯淵直視司空旭,“四殿下你莫不是糊塗了吧,異姓王爵?那可是聖上禦筆朱批親賜寶印金冊才能冊封的爵位,大周立朝百年,異姓王爵不過只得三人,本朝更是從未有過這等先例,四殿下你何德何能,可以給我這樣大的好處?”

 

“我只是想讓甯公子看看我的誠意而已,只要甯公子能幫助我得到我想要的地位,那在那個地位上我能許的東西,當可讓甯公子你予取予求。”司空旭語氣誠懇,卻也難掩話語間的囂張與野心,若是換了個膽子小點的,聽見司空旭居然這樣將野心勃勃的話宣之於口,怎麼都要被震懾一二,但甯淵素來是瞭解司空旭的,他看得最終的東西就是手裡的權位,有這樣的抱負,合情合理。

 

“我恐怕要讓四殿下失望了,我實在不明白,我有什麼能耐可以讓四殿下你如此看重,給出這樣重的許諾,可惜我歷來是個胸無大志的人,這輩子唯一想要的東西就是守著自己的親人,細水長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高官厚祿的確誘人,可是我消受不起。”寧淵彈了彈手腕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站起了身,既然已經瞭解了司空旭的意圖,那他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司空旭眼神一滯,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莫非是不信我?”

 

“我已經說了,我對高官厚祿不感興趣,殿下你若是想納賢,我絕對不是什麼好選擇。”甯淵笑得謙和,“我出來的太久了,未免不便,先行告辭。”

 

“你應當清楚,我手裡握著的東西並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簡單。”司空旭看寧淵要走,居然也跟著站起了身,“甯公子,我可是十分真心實意在邀請你同盟,你當真不考慮看看?”

 

“我手裡沒有殿下想要的,殿下手裡也沒有我想要的,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這樣的解釋夠嗎。”甯淵回頭看了司空旭一眼。

 

司空旭瞬間陰鬱下了臉色,片刻之後,換上了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嗎……難道就連我,甯公子你也不想要?”

 

寧淵離開的腳步隨著他的這句話而頓住了。

 

“甯公子,其實你有斷袖之好,我沒有說錯吧。”司空旭盯著他靜止的背影,終於拋出了他最後的籌碼,“我在江州城裡的探子查到了,甯公子你曾經現身珍奇閣,買了春溫先生的那部斷袖奇書,難道甯公子你僅僅是因為好奇,才會出現在那裡?”

 

見甯淵不說話,司空旭滿心以為是被自己說中了,他輕邁腳步上前,貼近寧淵後背,然後略微彎腰,高挺的鼻樑在寧淵耳背輕輕吸了一口氣,用一種蠱惑的語氣在他耳邊輕聲道,“如果我告訴甯公子,只要你我能聯手合作,你就能得到我的一切,甚至是四皇子枕邊人的位置,你的想法,會不會有所改變呢?”

 

司空旭自負外貌英俊倜儻,是以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而一點不害臊,何況就連摘星樓見慣了各類男子的頭牌蘇澈都被他迷得暈頭轉向,寧淵這類一看就未經過人事的少年,若真有斷袖之癖的話,絕對不可能拒絕他這樣優秀之人的投懷送抱。

 

兩人的身子貼得極近,從呼延元宸的角度看,就仿佛司空旭從背後抱住了寧淵一樣,直看得他不禁捏緊了拳頭,壓著聲音暗罵著,寧淵為什麼不一圈揮開這不要臉的登徒子,而任由他佔便宜,難不成寧淵還真對那傢夥有意思不成?

 

就在呼延元宸按捺不住,準備弄出點動靜讓那兩人分開的時候,他忽然聽見甯淵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殿下你這招美人計,用的次數當真太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090 鐵樹開花

 

司空旭一愣。

 

寧淵轉過身,看著司空旭的臉靜靜道:“我想殿下你應當靠著自己這張臉辦成了不少事吧,我那萍兒妹妹是怎麼死的,我至今還記憶猶新,殿下你說呢?”

 

甯淵的意思不言而喻,司空旭若是不用自己的外表去引得甯萍兒上鉤,甯萍兒也不會自尋死路到那樣的下場,這說法儼然是將司空旭看成了以皮相為砝碼換取利益的那類人,往膚淺了說,也和男倌妓生相差無幾,司空旭又不蠢,自然聽出了寧淵話裡的意思,立刻氣得額頭起了好幾條青筋。

 

不得不說,自己這樣優秀的外表的確給他辦事帶來了很多便利,因此就算司空旭並沒有這樣的心思,但潛移默化間,也會不自覺利用自己的俊美從覬覦他美色之人的身上拿到自己想要的,一朝被人說破,他不禁又羞又怒,何況寧淵說這話時還挑高了眼角,雖然是仰首望著他的,但那樣的神情,和低頭鄙視沒什麼兩樣。

 

“你……”司空旭忍了半晌,才克制住上前掐住寧淵脖子的衝動,寧淵越是露出這樣一幅對他不屑的姿態,他對要佔有寧淵的欲望反而變得更強,只會獻媚討好的人有什麼意思,就是要讓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趴在自己胯-下俯首稱臣,這樣才能獲得征服者的快感。

 

“甯公子,我現在只當你是在故作鎮定。”司空旭抿了半晌的嘴唇,才重新露出笑容,“就算我是在對著你用美人計又如何,若是對著我這樣的人甯公子你都能不動半點心思,那只怕甯公子你上天入地,都難以找到如意郎君了。”

 

這話都說得出來,當真以為自己的外表天下第一,的確,寧淵承認那張臉曾經深深地吸引著自己,但現在,他只覺得可憎。

 

“可惜了四殿下,你的確是很俊俏沒錯,我也的確有斷袖的癖好沒錯,但我所好的,卻不是你這一類的。”寧淵裝模作樣地沉思片刻,道:“我喜歡的,應當是那類狂野一些的,粗豪一些的,孔武有力一些的,而不是殿下這類白嫩的,說白了,若是殿下和你那些人高馬大的護衛們站在一起,恐怕我還注意不到殿下你呢。”

 

這便是說在他眼裡自己竟然連護衛都比不過了?被寧淵這樣接二連三的擠兌,司空旭一直強裝笑容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而寧淵也沒有要繼續逗留的意思,輕飄飄抱拳一禮,轉身大步離去。

 

而呼延元宸依舊蹲在那裡盯著司空旭,因為在寧淵邁步的時候,已經有好幾個潛藏在暗處的黑衣人接連探出身子,似乎只要司空旭一發號令,他們就會群撲上去將寧淵拿下,司空旭垂在身側的拳頭捏緊,狠狠瞪了寧淵的背影一眼,卻將手往後一擺,那些黑衣人又退了回去。

 

呼延元宸這才略松一口氣,悄然退走,打算繼續尾隨寧淵而去,可他在周圍轉了一圈,壓根就沒再尋到寧淵的影子,無奈之下,他覺得寧淵應當是動作太快,已經離開了,便也只好順著原路返回,可當他在偏僻的角落處跳出圍牆的一刹那,卻見著寧淵正雙手抱胸,靠在一旁的巷子口,一雙眼睛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呼延元宸一時蹲在牆頭沒有動作,兩人大眼瞪小眼互看了片刻,寧淵才搖著頭道:“我卻是不知,原來呼延殿下有這樣的癖好,只是我卻不得不說殿下一句,咱們大周民風開放,與男倌尋歡作樂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殿下你大可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入,何必像個毛賊一般要跳牆角,實在是忒小家子氣了。”

 

語氣低沉,無奈,還帶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韻味,直說得呼延元宸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他心頭一陣慌亂,正要解釋,忽然間又意識到不對,再看向寧淵似笑非笑的臉時,立刻明白了過來,跳下牆,有些尷尬地回應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寧淵沒說話,而是走上前,忽然將手伸進了呼延元宸胸前的衣襟裡,寧淵的手有些涼,呼延元宸心下一驚,就要後退,而寧淵已經從他胸口掏出了一小包用白布包著的物事。

 

白布包並不大,寧淵拿著放到鼻前聞了聞,道:“其實你一路都藏得很好,不過我還是勸你一句,下次跟蹤別人的時候,千萬別在身上放著什麼有味道的東西,我鼻子向來很靈,方才在同司空旭說話的時候,隱約聞到了這味道,就立刻知道你肯定躲在附近。”

 

那布包上有一陣輕微的奶香氣,是呼延元宸一直會隨身帶著的幹乳酪,不過味道極淡,尋常人不用心根本聞不出來,可寧淵卻記得這味道,因此才瞭解了呼延元宸的行蹤。

 

呼延元宸無奈地抹了抹鼻子,一時有些發慫地沒敢去看寧淵的眼睛,倒是寧淵蠻不當回事一樣,自顧自一塊乳酪扔進嘴裡嚼了嚼,繼續道:“方才那杯茶當真酸死了,也不知倒茶那位添了多少醋在裡邊。”

 

呼延元宸總算抬頭,奇異地看了他一眼,“我這樣跟著你,你不生氣?”

 

“這種事你是第一次嗎?”寧淵斜了他一眼,轉身朝大街上走,呼延元宸趕忙跟上去,走在他身邊,低聲道:“我也不是有意要這麼做的,我只是……”只是想問問你關於那本“書”的事,可這話到了喉嚨邊,呼延元宸便猛然想起方才偷聽到的內容,又卡在那裡說不下去了,寧淵已經同司空旭將話說到了那般直白的份上,他還有再詢問的必要嗎?

 

街道的後半段,鶯燕之聲變少,周圍又恢復了寂靜的夜色,寧淵放緩了步子,忽然道:“這裡不吵了,你想問什麼便問吧。”

 

“我……”呼延元宸抿了抿唇角,踟躕片刻,還是道:“方才你同四皇子說的那些,莫非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寧淵想也沒想便點點頭,又像怕呼延元宸沒聽清楚般重複了一遍,“我一直在同四皇子作對是真的,不待見我那位嫡母是真的,包括我有斷袖之癖……這也是真的。”

 

寧淵說完,抬頭打量了一下呼延元宸的表情,見他依舊是一副端凝的模樣,繼續道:“不過我猜,前兩件事你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真正會讓你覺得訝異的,應當是我是斷袖這回事吧。”

 

“我不是很理解。”呼延元宸搖了搖頭,“我知道有男風一說,但從來只當是一些風花雪夜的調樂之事,可若當真有兩名男子行斷袖之好,實在是有違……”

 

“有違綱常倫理嗎。”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所以你覺得我很噁心?”

 

“自然不會。”呼延元宸用力搖了搖頭,“我不過是太過訝異罷了,一點沒有要貶低甯兄你的意思。”

 

“其實這件事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雖是個斷袖,可這輩子卻沒有要尋什麼伴侶的打算,一來我沒有心上人,何況就算是有,只怕我也沒那些閒心功夫來與別人卿卿我我。”寧淵抬起頭,“所以呼延兄,你大可抱著一副平常心來看待於我,若是不能也不強求,大家原本就是萍水相逢,聚散容易,你幫過我的那些事情,無論你今後怎麼看我,我會一直記在心裡。”

 

呼延元宸被寧淵這句話說得臉頰有些發熱,可趁著夜色倒也看不太出來,他輕輕搖了搖頭道:“甯兄你莫多想,我怎麼可能看輕於你,若你認為我會在這些小事上計較,那便是你看輕我了。”

 

“既然如此,那我的意思,呼延你明白了嗎?”寧淵望著他。

 

呼延元宸卻沒轉過彎來,“甯兄你指什麼?”

 

“如香河鎮那般,與我每日同床共枕之事,雖然我知曉你多是玩笑,但還望你以後不要再輕易做了。”甯淵表情正兒八經,語氣也絲毫不像在說笑,“你如今既已知道我是個斷袖,而你卻也不是個乏味無趣的男子,大家都在血氣方剛的年紀,便也請你體諒一下我的難處。”

 

呼延元宸眼神一僵,立刻想到他們在香河鎮時一起度過的許多個夜晚,他總是以各種各樣的理由,仗著身段優勢,夜夜往寧淵床上擠,有時還會將人摟在懷裡睡,他覺得無所謂,而寧淵卻總是表現得很抗拒,起初他還覺得是寧淵矯情,現在看來,原來那時寧淵所表現出的種種不滿與僵硬,玄機竟然在這個上頭!

 

寧淵卻還像沒說過癮一般,繼續道:“你便可以想像一下,原本你正四平八穩地在睡著覺,卻忽然又一個長得千嬌百媚的女子可勁地要往你懷裡鑽,偏偏你還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裝作若無其事般繼續睡你的覺……你懂我的意思嗎?”

 

聽見寧淵居然將他這樣高大的一個人比喻成千嬌百媚的女子,呼延元宸怔神的同時,臉頰卻正兒八經地開始發燙髮紅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就是一個所謂直掰彎的過程,要讓人先瞭解到“啊原來世界上真的有基佬”,再讓他理解到“基佬也是人沒什麼大不了”,最後讓他領悟到“既然你能是基佬那我為什麼就不能”,然後……大功告成,鴛鴛相抱,自然能把呼延這種純情小直男變成純情小攻啦~

 

091 新的一局

 

甯淵見呼延元宸定定地不說話,想來他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不禁松了一口氣。其實從方才發現呼延元宸在一旁偷看開始,寧淵就打定主意,要借著這個機會將這些事情同他說清,如果呼延元宸不是蠢人,那大家今後相處起來,也能隨和輕鬆得多,不然呼延元宸再像往常那樣同自己“體貼入微”的親近,寧淵雖然自問能拎得清分得淨,但長久下去,總是不妙。

 

兩人沒有再言語,就這般順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往前走著,呼延元宸故意慢了半步,一路眼神複雜地盯著寧淵的後腦勺,直到離寧府不遠處,寧淵沒有再同他打招呼,靈巧地躍上院牆,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而呼延元宸並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那裡,一會低頭沉思,一會抬頭看著空無一人的院牆,打更的更夫拿著小銅鑼從他身邊走過,見他表情凝重,眉頭緊皺,渾身上下沒來由地透出一股抑鬱之氣,激得更夫眉毛一吊,只當這人是什麼不法之輩,貓著腰從他身邊一溜小跑著走了。

 

中秋過後,天氣涼得很快,嚴氏新籌備了一批料子要給全府上下準備秋衣。以往柳氏掌權的時候,為了表示自己治家有方,每到要給全府的人添置衣裳的時候,除了從庫銀裡例行撥出去的,她自己還會額外添置一大筆,買盡各類豪華名貴的衣料,做出來的衣裳也是富麗堂皇。可這次換了嚴氏,卻再沒了以往這樣的待遇,嚴氏娘家不比柳氏富庶,沒有貼補,又遭寧淵斷了她大筆的銀兩來源,是正兒八經地在靠著例銀計畫日子,因此在秋衣的衣料上面,檔次便比前些年下降了一大截。

 

沈氏手裡轉著兩個核桃,看著面前一匹匹排開的布料,面色瞧不出異樣,但絕對說不上好看,嚴氏則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在一邊,按照慣例,一應料子會由老夫人先挑選,接下來的再按照位份,或者長輩的要求分發下去,可眼前的料子雖多,正兒八經能當那麼回事的就只有一匹蜀錦,沈氏身為老夫人,如果臉不紅氣不喘地就將最好的挑了,難免會有些失了長輩氣度而顯得小家子氣,可若是不挑,逢到其他府的夫人向她下帖子邀喝茶看戲的時候,她要是穿著往年的衣裳,或者料子不上檔次的衣裳去,還指不定那些老太婆私下裡會議論她什麼。

 

沈氏正在為難著,寧如海卻帶著一個黃裳美婦款款而來,那美婦一身鵝黃色的緞裙,外邊罩著一層輕紗,雲鬢銀釵,行走間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海棠的香氣,卻是唐氏。

 

唐氏現下的模樣與以往是大不一樣了,自打甯如海重新開始留意她之後,她便再也沒有穿過從前那般素淨的衣裳,而且日日妝容齊整,花枝招展,也從來不在乎別人說什麼,當然因為她的出身,上到沈氏下到下人,也嚼不出什麼多的舌根子,多半是賣弄風騷,狐媚妖豔的那些陳詞濫調,且也不敢放到明面上來說,因為現下寧如海對唐氏,雖然說不上是盛寵,可也全然沒有以往不聞不問的冷漠樣子,甚至他留宿湘蓮院的時日,還比在嚴氏處要多一些。

 

嚴氏看見唐氏,袖子裡攥著帕子的手指便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近來她是將唐氏恨到了骨子裡,她不敢相信原本一個被她壓得氣都喘不過來,一直活得像個螻蟻一般的女人居然略施小計就能翻身,在後悔自己之前大意沒有將這個女人徹底處理掉的同時,也毫不含糊地在尋找著任何能除掉唐氏的機會,可無奈唐氏和他那個兒子甯淵都不是省油的燈,無論是湘蓮院還是竹宣堂,都仿佛銅牆鐵壁一般,實在難以找到下手的時機,而她又不敢做得太顯眼,何況近來她身體像是出了什麼問題,經常半夜醒來覺得燥熱難擋,只想讓寧如海來好好寵愛自己,已經一連好幾日沒睡好了,因此容貌更顯憔悴枯槁,再瞧唐氏風姿綽約的模樣,她怎麼能不恨。

 

唐氏低眉順眼地向沈氏行了一禮,沈氏卻看也不看她,唐氏也不奇怪,只靜靜退到一邊站定,寧如海輕咳一聲,道:“老夫人,兒子聽說您午飯進得不香,因此特來看看,可是身體不適?”

 

“哼,要是真的不適,等你過來看,只怕黃花菜都涼了。”沈氏似笑非笑地嗔怪了一聲,端起身側的山楂茶,才喝了一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居然破天荒地扭過頭主動對唐氏道:“大媳婦送來了做秋衣的料子,既然你現在來了,就別在那杵著,選一匹走吧。”

 

唐氏面色不變,寧如海卻愣了一下,他知曉沈氏一直非常不喜歡唐氏,平日裡總是避著二人見面,可方才在湘蓮院裡小坐時,聽聞下人們說沈氏午飯沒吃好,唐氏居然主動提出要陪寧如海過來請安,寧如海已經夠詫異了,不想沈氏真的會同唐氏說話。

 

其實甯如海不知道,沈氏對唐氏的態度忽然轉圜,原因還在她手裡的那杯山楂茶上。近來天氣轉涼,沈氏便脾胃虛弱有些不思飲食,原本算不得毛病,一兩貼溫補的湯藥下去也就好了,可湯藥難免苦口,沈氏速來怕苦,但凡能不吃湯藥的時候他都會硬挨著。今日中午她胃裡有些脹氣,原本吃得很不好,可寧淵好像算准了一樣,剛過飯點,便差人送來了一盅山楂茶,裡邊還特意調和了蜂蜜,喝下去不光酸甜可口,還健胃消食,很中她的意。別人知道她身體不適,哪怕是寧如海,也只會請安請大夫,像甯淵這般有心思身體力行的卻不多,唐氏怎麼說都是甯淵的生母,看著手裡的山楂茶,念著孫子的好,即便沈氏依舊不喜歡唐氏,明面上倒也不會對於她太刻薄。

 

老夫人居然讓她先選!?在嚴氏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唐氏盈盈起身,也不含羞,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將那唯一的一匹蜀錦抱了起來。

 

看見她的選擇,嚴氏心中的憤怒頓時轉變為一陣快意的冷笑,悄悄打量了一番沈氏的面色,果然,沈氏面色有些陰沉,寧如海的表情也不好看。到底是青樓出身的下賤女子,給點臉皮就能不要臉成這樣,一個小小的姨娘,居然當著老夫人的面將最好的東西撿走,一點不懂孝道尊卑,真是自尋死路。

 

寧如海也十分不解,這段日子他之所以會寵愛唐氏,是因為唐氏一改從前對自己膽怯生疏的模樣,變得溫柔似水起來,唐氏表現出的溫柔和識大體讓寧如海很滿意,可眼下她的行為卻十分唐突,因此他當即便喝了一聲:“胡鬧,那是你能拿的嗎,還不快放下!”

 

唐氏卻不為所動,抱著那匹碧色的蜀錦,對沈氏一福身道:“老夫人,妾身冒犯了,只是妾身近來頗為醉心縫紉,前些日子淵兒給妾身尋來了一副十分精巧的誥命朝服圖樣,若是用這匹蜀錦來縫製的話定然十分好看,妾身一時技癢,還望老夫人成全。”

 

唐氏話一出來,嚴氏便立刻意識到了是怎麼回事。誥命朝服,這東西速來只有誥命婦才有資格穿,唐氏即便有圖樣能縫好一套衣衫,自己也是萬萬不能穿的,整個寧府上下有誥命的只有兩個人,除了自己便是沈氏,唐氏斷不可能將那衣裳給自己,那麼衣裳最後會到誰手裡,簡直不言而喻。

 

一時她將手裡的錦帕攥得更緊了,看向唐氏的眼神也更見毒辣,唐氏這根本是在借花獻佛!她今天是大意了,那匹蜀錦是她特意準備的,為此還削減了其他布料的品質,為的就是想要討好沈氏,可她沒想到沈氏為了顧著自己的體面,卻不好意思直接將最好的東西挑走,可唐氏現下的做法,等於既顧全了沈氏的體面,又彰顯了自己的一番孝心,還能給沈氏她想要的東西,簡直一箭雙雕。

 

果然,沈氏陰鬱的臉色在聽見唐氏這麼說後,立刻一掃而空,轉而掛上了紅潤的笑容,“我常聽淵兒說,你平日裡縫紉的功夫極好,他的衣裳大多是你親手縫製,那繡工要比繡坊裡的繡娘都要好許多,我自然是沒有什麼不允的。”

 

嚴氏站在一邊插不上話,卻險些要被氣得吐血,她這番不光沒討得半點好,反倒給別人做了嫁衣,何況那些剩下的布料都不是什麼好貨,分發下去後,少不得會有人議論她這個當家主母吝嗇刻薄,廢了這般心思卻落得裡外不是人,她怎麼能不怒!

 

見著沈氏與唐氏和顏悅色地說著話,就連寧如海都看也不看她一眼,嚴氏覺得腦子裡面直抽筋,再站不下去,匆匆對著沈氏一福身後便藉故離開了,唐氏望著她有些踉蹌的背影,表情卻並沒有什麼得意之色,反而眉頭略緊,顯得有些擔憂。

 

從壽安堂出來,唐氏沒有回湘蓮院,而是徑直去了竹宣堂,走進院子後,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瞠目結舌,甯馨兒坐在院門邊一株桃樹的樹杈上,一邊晃蕩著腳上一雙繡鞋,一邊對著樹下一名氣急敗壞的少年做鬼臉。

 

那少年應當是個俊秀的少年,只可惜原本的面目已經看不清了,一張臉上被人用濃墨重彩畫了一隻巨大的烏龜,十分滑稽。

 

作者有話要說:

 

 

 

092 見縫插針

 

唐氏定睛一看,甯馨兒手裡果真拿著一支毛筆,甚至連裙子上都沾染了墨汁,不禁出聲喝道:“馨兒,胡鬧什麼呢,還不快下來!”

 

甯馨兒見著唐氏,吐了吐舌頭,動作靈巧地順著樹幹爬了下來,那少年依舊鼓著一雙眼睛,卻沒別的動作,只垂首站在一邊。

 

這裡動靜鬧得大,自然也驚動了其他地方的人,小廚房的方向走出來一名年歲與唐氏相仿的美婦,穿著一身妥帖的下人服,瞧見這一幕,先是失笑地向唐氏服了一禮,然後將少年扯到一邊,抖出一塊方巾來替他擦臉。

 

“舒媽媽,妾身教女無方,倒讓阿玄這孩子受委屈了。”唐氏略帶歉意地望著那婦人。

 

“姨娘說哪裡話,小孩子玩鬧罷了,奴婢自然不會介意,少爺正在屋裡等著姨娘,姨娘快些去吧。”舒氏微微一笑,牽著奴玄朝臥房的方向去了,奴玄卻好像依舊氣不過一般,還不忘回過頭來,也對甯馨兒做了個鬼臉。

 

舒氏是奴玄的生母,被甯淵一同帶回宅子後,就在這院子裡領了媽媽的差事,兩母子有了安身立命之所,都對寧淵十分感激,平日裡也都以奴婢奴才自稱,可唐氏卻明白,寧淵雖然沒有明著跟他說,但曾暗示過這母子二人身份非同一般,平日裡對他們也十分客氣。

 

“娘你別生氣,我不過是看小玄子在那躲懶睡覺,才和她開個小玩笑。”甯馨兒抱著唐氏的腿撒嬌,唐氏在她眉心上輕點了一下,打發人到旁邊去玩了,自己則徑直進了寧淵的臥房。

 

臥房的書桌邊,寧淵正襟危坐,在那寫著什麼,唐氏走進了瞧,發現是一篇策論,她頗通詩詞,可對策論政要這一類卻是全然陌生得很,便站在寧淵身後細看了片刻,但卻越看越如墜雲裡霧裡,絲毫不得要領,只能乾巴巴等在一邊。

 

寧淵動作也快,銀鉤鐵畫寫完最後幾句,便擱下筆,沖唐氏笑道:“娘倒是極少到我這裡來,可是有什麼事?”

 

“我是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才來找你問一問。”唐氏在一旁的圓凳上坐下,“這日子原本風平浪靜的,你又何苦讓我去當面刺激大夫人一回,難道你是巴不得讓她趕快來對付咱們?”

 

“正是因為太平靜了,所以我才想著推她一把。”寧淵道:“娘你也知道,就算你不去刺激大夫人,大夫人也在打著要時刻把咱們除掉的主意,不過是一直找不到機會而已,大夫人和三夫人可不一樣,三夫人做事喜歡急功近利,大夫人卻善於忍耐,若是沒有恰到好處的機會,大夫人是不會出手的,而她不出手,咱們也沒辦法抓住她的把柄。”

 

唐氏聽了一會便明白了寧淵的意思,只是依舊有些忐忑,“可你就有把握她一定會上套?”

 

“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大夫人哪怕再能隱忍,可接二連三被原本她看不起的人蹬鼻子上臉的時候,總有一天,她會忍無可忍,自然也就沒有辦法將她的狐狸尾巴藏得那麼好了。”甯淵拿過桌邊的一冊黃曆翻了翻,忽然轉了個話題道:“九陽節快到了吧。”

 

“是啊。”唐氏這才想起來,“咱們府這次端陽龍舟拿了魁首,為著九陽節上華京的事,你父親一直在操心。”

 

“咱們家可是頭一回入京參加九陽節的盛典,父親操心也正常。”寧淵頓了頓,“此次上京的人選,父親可是定下來了?”

 

“我聽他跟我提過一次,因為所能陪同的家眷有限,大夫人和老夫人都是誥命婦,自然會隨行,父母同在,嫡子寧湛也理應同行,二夫人娘家本就在京中,此次也請了同行,說是要順道回去探望父母,剩下的便是一些隨侍的下人們。”說完,她看著寧淵,“莫不是你也想去?”

 

“不是我想不想去,而是我此次非去不可。”寧淵道:“娘你若是不信,便等著看好了。”

 

寧淵所料不錯,短短兩日後,就這壽安堂裡向沈氏請安的機會,一群人正在陪著沈氏喝早茶,嚴氏忽然起身,向甯如海進言道:“老爺,妾身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老爺應允。”

 

寧如海抬了抬手,示意嚴氏往下說,嚴氏看了寧淵一眼,道:“湛兒身體不適,不能承受舟車勞頓,妾身心想,此次九陽節上京之事,不如讓淵兒代替湛兒去可好?”

 

她話音一落,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了寧淵身上。

 

去華京參加九陽節盛典,這麼多年來寧府算是頭一遭,也是一種巨大的榮耀,畢竟華京作為一國之都,除了有數不盡的達官貴人外,許多地方也是江州這類城郡所無法比擬的,要不是因為可以隨行的人員有限,只怕在坐的所有人都想去見見世面,而寧淵居然能攤上這樣的好事,由不得別人不羡慕。

 

寧如海有些奇異地看著嚴氏,似乎不瞭解她為什麼會說出這種話,“可寧淵不過是庶子,將嫡子放在一邊,而帶著庶子同行,別人看見了會如何作想?湛兒身體不好,不去也無妨,但是換成寧淵,卻是有傷大體。”

 

嚴氏卻不依不撓,“老爺這話便不對了,淵兒雖然身為庶子,可無論為人還是才學老爺都是看在眼裡的,既然湛兒不能去,有淵兒在身邊,一來能體現老爺教子有方,二來也能讓人看到老爺的寬宏,何況淵兒同高郁大人也曾結下過善緣,此去京中,淵兒也可去高郁大人府上拜會一番,盡一番孝義。”

 

嚴氏說得入情入理,絲絲入扣,甯如海一時沒言語反駁,沈氏聽了也點頭道:“大媳婦說得不錯,此次九陽節機會難得,別人或許去不得,可淵兒卻是去得,這件事,老婆子我沒意見。”

 

聽沈氏都這麼說,寧如海也只能點點頭,算是准了這件事。

 

見事情塵埃落定,寧淵急忙站起來向長輩躬身道謝,而嚴氏也慈眉善目地親手將他攙起來,做盡了一番母慈子孝的作態,這一幕,看不出玄機的一陣眼紅,看出了玄機的,要麼眉目擔憂,要麼就是幸災樂禍。

 

嚴氏回了瑞寧院,還未接徐媽媽遞上的茶水,便揚眉吐氣地歎了一聲,“痛快,真是痛快!”

 

“奴婢恭喜大夫人。”徐媽媽也喜形於色道:“等三少爺離了江州,到京城可盡是大小姐的地盤,又有姑爺在,任憑那小子有滔天的什麼本事,也只有乖乖認栽的命!”

 

“哼,一個青樓女子,仗著自己有個厚臉皮的兒子便有膽子同我叫板,真是找死,等我這回收拾了寧淵那個小子,回來後定要唐映瑤這小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嚴氏眉飛色舞地喝了幾口茶,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道:“我聽說竹宣堂裡多添了兩個下人?”

 

徐媽媽道:“是,奴婢已經查過了,是三少爺從香河鎮帶回來的,一個舒媽媽,一個小玄子,到底不是咱們府的家生奴才,底細不明。”

 

“這樣不知根知底的人,天知道進咱們府來是不是有別的目的,而且沒有好生教養過,哪天要是闖了禍事出來可怎麼好?”嚴氏將茶水往身邊一放,“速來鐵桶子一樣的竹宣堂,咱們連一個人都插不進去,現下卻突然冒出來了兩個生人,我身為當家主母,總是要教養一番的。”

 

徐媽媽心領神會地一福神,“是,奴婢立刻就去辦!”

 

舒氏拎著一個食盒,從竹宣堂往湘蓮院走。

 

她曾經病過幾場,身子不好,也做不來粗活,所以平日裡寧淵多事讓她打理一些院子裡的雜事,食盒裡裝著的是新出爐的山藥糕,寧淵特別吩咐給她甯馨兒送去。

 

繞過了花園的轉角,忽然有兩個粗壯的婆子攔住了舒氏的去路,舒氏一怔,沒來由地後退了兩步,見著那兩個婆子身後又走出一個打扮端正的媽媽,板著一張臉,也不多說話,只冷冰冰撂下一句,“舒媽媽嗎,大夫人要見你。”便指揮那兩個婆子上前將舒氏架了起來,也由不得她說話,迅速將人朝瑞寧院的方向帶走了。

 

舒氏秀麗的臉上掛著一絲慌亂,那兩個婆子力氣甚大,幾乎是在一路拖著她前行,入了瑞寧院的正廳,也不客氣,猛然將她推倒在地上,舒氏狼狽地撲騰了兩下,抬起頭,見著面前高坐著一位端莊賢淑的婦人。

 

徐媽媽喝了她一聲,“該死的奴婢,見了大夫人,還不問安!”

 

舒氏這才規規矩矩地跪好,卻怯生生地依舊不說話。

 

“徐媽媽,舒媽媽到底是三少爺身邊的人,你要對她客氣一點。”嚴氏皮笑肉不笑地撣了兩下手裡茶盞的磁蓋,沖舒氏輕言道:“你抬起頭來。”

 

093 佛寺心機

 

舒氏輕微抬頭,讓嚴氏看見她的臉,嚴氏只瞟了她一眼,就垂下眼睛,“倒也是個生得端正的,我聽說你還有個兒子,也在三少爺院子裡當差?”

 

“是。”舒氏沒有多說話,再度垂下頭。

 

“三少爺對你們兩母子可好?”嚴氏又問。

 

舒氏輕聲道:“奴婢母子能有今日,全憑三少爺搭救,奴婢自然感激三少爺恩惠。”

 

“嗯,倒也是個知恩圖報的。”嚴氏撣了撣袖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道:“知恩圖報是個好脾性,現在懂得知恩圖報的人太少了,無論如何,三少爺把你們兩母子帶進府,給了你們安身立命的地方,但是舒媽媽你不要忘了,這寧府當家做主的可不是三少爺,你們要感激,也得分清楚該不該感激,或者到底該感激誰,不要目光太過短淺的,什麼時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嚴氏這話字面上說得含蓄,內裡的意思卻是十分露骨了,舒氏怎麼可能聽不出來,她眼波微動,將頭埋得更低了,“是,奴婢自然更加感激老爺和夫人的眷顧。”

 

嚴氏眯眼笑,“這就對了,舒媽媽是明白人,也應當知道若是沒有我的默許,莫說是兩個大活人,就算是一隻螞蟻,三少爺也帶不進來,或者說,即便他今日藏著掖著將螞蟻帶進來了,明日我也能捏死了扔出府去。”

 

見著舒氏身子微微一震,嚴氏看了徐媽媽一眼,徐媽媽立刻從袖袍裡掏出一塊銀錠子,扔到舒氏腳下,在駕馭下人這方面,當頭一棒之後,就要給一顆糖,這是嚴氏的經驗,“我身為大夫人,自然有足夠的能耐讓你舒媽媽和你的兒子在這府裡長久的安身立命下去,舒媽媽也應當懂得,良禽擇木而棲,不然,就算舒媽媽你平日裡再謹言慎行,你的兒子卻小孩子心性犯起來,一不小心摔到哪裡,或者碰到哪裡,那可就不好辦了,要知道在這後院之中,假山和池塘可是很多的。”

 

舒氏猛地抬起頭,眼裡閃過一絲驚恐,嚴氏卻接著道:“舒媽媽你也不用著急,我不過是打個比方,小孩子貪玩,可若是舒媽媽得力,自然會有人幫著照顧他,讓他太太平平的。”

 

“奴婢……”舒氏咬了咬下唇,“奴婢但憑大夫人差遣!”

 

嚴氏看見舒氏臣服的模樣,不禁嘴角上揚,露出一記快意的笑容。

 

兩日後,寧如海忽然傳了話下來,說要在上京之前領著全家去靈虛寺進香,以求神佛庇佑,此行太平。

 

因是全家出動,所以排場弄得很大,頗有些大規模祭祖的架勢,寧如海不光提前一天往靈虛寺遞了帖子,更是花銀子置了不少花樣百出的瓜果祭品,一路由家丁抬著,跟在寧府的馬車後邊出了城,浩浩蕩蕩往玉靈山而去。

 

這樣聲勢浩大的排場和車隊,自然一路上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靈虛寺是名寺,靈虛尊者又是遠近聞名的得道高人,因此玉靈山上早由朝廷出銀子,修建了一條馬車能直行上山的通路,以省去了腳力登山的麻煩,路邊的山林美景也十分讓人心曠神怡,寧淵所乘的馬車裡,白氏姐妹指著樹杈間不斷飛過的各類山鳥看得不亦樂乎,而舒氏卻坐在一邊,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舒媽媽莫非是身子不舒服,怎的臉色這樣難看。”寧淵似笑非笑地看著舒氏。

 

“沒有。”舒氏立刻否認,搖了搖頭,扯出一絲笑,“大概是馬車太顛了,少爺不用管奴婢。”

 

寧淵便繼續閉目養神,沒有說話。

 

舒氏張開掌心,風乾手裡的汗珠,整了整臉色,眼觀鼻鼻觀心地在那裡坐定,好像什麼事都沒有一樣,馬車在這時打了個轉,哐當一聲停了下來,不遠處傳來渾厚而悠遠的鐘聲,想來應當是靈虛寺到了。

 

一行人接二連三地下了馬車,由寧如海領著規規矩矩地站好,寧府此次是傾巢出動,加上隨侍的下人,林林總總來了好幾十號人,早有得到消息的沙彌在寺廟門口迎接,領著他們一行人排成長隊入寺。

 

沈氏這位老夫人平日裡沒事的時候,每個月都會到靈虛寺來祈福,因此由寧如海親自攙著,熟門熟路走在最前面。寺廟前院也有不少前來祭拜的百姓,看見這樣多的一群人,料定了肯定是某個達官貴人家裡前來進香,便都看新奇一樣站在一邊。

 

嚴氏原本在寧如海身側亦步亦趨地跟著,此時卻悄然地落後了幾步,然後對一邊的徐媽媽輕聲道:“東西交給舒媽媽了嗎?”

 

“大夫人放心,我已經親手交給她了。”徐媽媽回道:“我瞧舒媽媽那人膽子極小,大夫人恩威並重,她不敢不從。”

 

“哼,就要這種沒膽子的生人,才鎮得她住,用得放心。”嚴氏將頭微微一點,伸出半個手指來抹了抹臉頰邊的細汗,徐媽媽心領神會,立刻從袖袍裡掏出一面小鏡子,嚴氏瞧著鏡子裡一張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白的臉,直言道:“廟裡處處燃著香火,日頭也毒辣,瞧我這妝容都花了,你那裡可備了胭脂?”

 

“今日出來得急,並未備著……”徐媽媽正說著話,忽然像想起了什麼,在懷裡摸了摸,片刻之後,果真掏出一盒胭脂來,那胭脂盒精緻漂亮,竟然還雕了鏤空的花紋,揭開盒蓋,裡邊的胭脂豔紅如血,還獨有一股異香,讓嚴氏大為心奇,道:“這胭脂好生別致,也不是我慣用的,你從哪裡得來的?”

 

“大夫人別怪罪奴婢。”徐媽媽訕笑一聲,“今早我去給舒媽媽送東西時,見著她用的胭脂瞧上去不似凡品,憑她一個下人媽媽也配用這樣好的東西,奴婢便拿來了,本想早些獻給夫人,一忙起來倒給忘了。”

 

嚴氏深深看了徐媽媽一眼,直看得她心裡發虛,半晌,嚴氏才挪過眼神,接了那盒胭脂,只略微抹了一點在臉上,就襯著整張臉的妝容越發嬌豔動人,好似整個人都年輕了不少。

 

嚴氏為了把握住寧如海的歡心,素來很看重自己的妝容,見這胭脂效果奇好,情不自禁又多抹了一些,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滿意了才放下。

 

此時寧如海已經攙著沈氏進了大雄寶殿,靈虛寺是大寺,寶殿也修得極為寬大,一尊三丈高的金身大佛立于正中,周圍環繞的盡是香燭,殿內也充滿著一股濃濃的檀香味,一行人按照輩分依次排好,寧如海最先接過沙彌遞上的清香,對著大佛拜了三拜之後,又扶過沈氏,沈氏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也從沙彌手中接過燃香,可身子剛彎下去,她手裡的燃香卻哢嚓一聲,從中間斷成了兩截,落在蒲團前的石板地面上。

 

這動靜雖小,卻將整個大殿裡的人都震在了那裡,沈氏愣愣地看著手裡只剩下一半的香柄,隨後慌慌張張伸出手,身邊的羅媽媽立刻會意地將她扶起來,斷香之兆,表示佛祖不願意受他的香火,是大大的不詳!

 

“這,這是何故?”沈氏進香多年,還是頭一次碰到這種事,她表情急切,心裡也是心驚肉跳,只能向旁邊的寧如海求救。

 

“老夫人莫心急,不過是巧合罷了。”甯如海見著沈氏慌張的樣子,急忙出聲安撫,同時又讓沙彌拿來了三株香,沈氏定了定神,也自我安慰道不過是巧合罷了,接過三株新的香後,便又跪了下去,但這次還不待她磕頭,那香卻又當著眾人的面,上演了一幕腰斬。

 

這一下別說沈氏,就連寧如海,還有邊上圍觀了這一幕的百姓,臉上都有些發青,沈氏更是雙眼發直,張了張嘴,卻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佛祖不願意受他們的香火,該不會是這些人做了什麼虧心事吧。”

 

“誰知道呢,反正這些當官的誰家沒幾件見不得人的事情,有句老話不是這麼說的,惡人進香,天都不收。”

 

“香火都敬不了,還杵在這裡做什麼啊,要是我的話就趕緊拍屁股走人了,還繼續呆在這裡丟臉嗎。”

 

周遭百姓的議論聲一句句往沈氏耳朵眼裡竄,直聽得沈氏眼皮子直跳,她這樣清高的人哪裡受得了別人如此當面議論,險些氣得她背過氣去,就在這時,沈氏忽然聽見了不遠處徐媽媽在小聲對嚴氏說著“奴婢以前聽說過這事。”她立刻眼神一凝,指著徐媽媽道:“你過來!”

 

徐媽媽像是嚇了一跳,有些忐忑地走到沈氏面前一福禮,“見過老夫人。”

 

“你說,你聽說過這種事是不是?這到底是個什麼徵兆!”沈氏已經急了,伸出的手指都快要戳到徐媽媽鼻尖上,徐媽媽惶恐地跪了下去,“老夫人恕罪,奴婢,奴婢也是從別處聽來的江湖傳言,說是如果神佛不受香火,應當是受了血腥氣的衝撞,這殿內說不定是有什麼帶著血氣的東西,衝撞了神佛,因此神佛發怒,才,才……”說到這裡,徐媽媽又好像害怕至極一般不往下說了。

 

但只是這些,已經夠讓沈氏聽明白其中的玄機,血腥氣?因為今日要來進香,寧府裡所有人被要求從昨晚起就開始齋戒了,葷腥都不曾沾染,又哪裡來的血腥氣,難不成是有人罔顧她的命令,擅自造了殺孽?

 

094 神鳥通靈

 

“誰!到底是誰沾染了不敬佛祖的東西!”沈氏回頭沖著身後眾人喝了一聲,可其他人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著頭不說話。

 

這種事情就算有也不可能承認,沈氏如今正在氣頭上,誰有那個膽子去觸老夫人的黴頭,就算不受責罰,也肯定會給老夫人留個壞印象。

 

嚴氏隱晦地瞟了人群中的寧淵一眼,忽然出聲道:“老夫人,若是這殿內真的有什麼不經佛祖的東西,媳婦有個方法或許能試得出來。”

 

沈氏立刻道:“什麼方法?”

 

嚴氏一屈膝蓋,“媳婦曾聽聞說,近來靈虛寺裡豢養了一隻神鳥,百里之外能辨血氣妖邪,十分神奇,不如讓廟裡的師父將神鳥請出來,自然能分辨這大殿內有些什麼妖魔鬼怪了。”

 

“神鳥?”沈氏聽聞後,立刻轉頭去問伺候他們上香的小沙彌,“貴寺內當真有能辨血氣的鳥兒?”

 

小沙彌雙掌合十,顯得有些惶恐,“回稟施主,寺裡的確有這樣一隻鳥,不過卻是另外一位施主寄養在本寺之內的,住持下山講法又不在寺中,本寺實在是不便擅自……”

 

“小師父,這話就不對了,貴寺既然有這等神鳥,就應當為佛祖坐前掃出一片清淨,我想那位施主既然將此等神鳥寄養在貴寺,也是出於這樣的打算。”嚴氏笑眯眯道:“不過是將神鳥請出來辨識一下魑魅魍魎罷了,等咱們抓住了邪妄之物,定然會將神鳥原封不動地交還,小師父意下如何呢?”

 

小沙彌露出為難的表情,不過見嚴氏說得這般信誓旦旦,他終究是點了點頭,朝大殿後方行去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後,才拎著一個用純銀打造成的鳥架折返而回。那鳥架精緻,可站在鳥架上的一隻白鳥則更顯神駿,外形似鷹卻又不是鷹,渾身雪白無暇,毛色光亮,頭頂一小撮羽毛竟然是鮮紅色的,一雙黃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溜轉著,不斷打量周圍的人群。

 

沈氏不禁道:“這便是那只神鳥?”

 

“這鳥兒如此神駿,定然便是這只了,有這神鳥在,不醜找不著觸怒佛祖的根源。”嚴氏一面說著,嘴角不禁越咧越開,瞧見這只鳥,她只當自己的計策已經成功了一大半,怎麼能不得意。

 

她自然是早知道靈虛寺裡有這樣一隻神奇的鳥兒,才定下了這樣的計策,她讓徐媽媽交給舒氏一種用田鼠肉乾磨成的粉末,用來悄悄灑在寧淵的衣服上,那粉末帶有一種腥味,人鼻子聞不出來,可類似鷹這類的飛鳥鼻子卻靈驗無比,有這些粉末在,不愁那神鳥不朝寧淵而去。

 

到那時,就能一口咬定衝撞了佛祖的是寧淵,以沈氏頗敬鬼神的心思,也一定能對寧淵產生怨懟,對他就不會像從前那般寵愛了。

 

其實嚴氏弄這些手段,並非是要借著此事將寧淵如何,畢竟“衝撞佛祖”不過是個虛無縹緲的論調,遠達不到將人定罪的目的,但是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讓甯淵失寵于沈氏,這才是嚴氏的目的。

 

甯淵如今仗著沈氏的寵愛,連寧如海對他都不似從前那般忽視了,嚴氏可不能坐看這樣的情形繼續下去,何況只要讓沈氏心裡對寧淵產生了怨懟,那接下來的華京之行,她就能更方便的將寧淵捏圓捏扁,而絲毫不用顧忌沈氏會找她的麻煩。在這一方面,嚴氏顯然要比柳氏聰明得多,懂得只要有沈氏的眷顧在,寧淵就能屹立不倒,所以她便使出一招釜底抽薪,讓寧淵無所依靠,才能任她魚肉。

 

想到寧淵立刻就要著道,嚴氏便有些迫不及待,直道:“小師父,快將神鳥放開吧。”

 

小沙彌點點頭,鬆開了神鳥腳爪上的一把小銅鎖,神鳥展了展翅膀,蹭地飛了起來,卻也極有靈性地只在大殿內盤旋,而沒有飛出去。

 

所有人的目光此時都彙聚到了那只神鳥上,見它在眾人頭頂轉了兩圈,忽然身子一落,發出一聲俐落的長鳴,直朝寧淵而去。

 

寧淵眼神微怔,見著那只鳥直挺挺地朝自己沖過來,好像忘了反應,嚴氏見著這一幕,眼底則露出一抹得逞的快意,臉上卻堆滿了驚訝的神情,失聲道:“哎呀,那鳥兒朝淵兒去了,莫不是……”說到這裡,她又立刻轉身,朝沈氏福身道:“老夫人,你千萬不要怪淵兒,他年紀還小,興許是不懂事,才讓身上沾染了什麼穢物,汙了這大殿的清淨,妾身這個嫡母也有管教不周的責任,老夫人若是要罰,妾身願意替淵兒承擔任何責罰!”

 

她說得情真意切,好像真的是一個十分關心庶子的嫡母一般,她這招以退為進用得巧妙,不光能展現出自己賢慧慈愛的那一面,還能讓沈氏更加的厭惡寧淵,庶子犯錯,卻要嫡母先行認錯,這是個什麼道理!

 

嚴氏說完便一直埋著頭,就等著沈氏出言寬慰自己,再斥責寧淵,哪知她等了半晌,沈氏卻一點動靜也沒有,相反的,周遭還不斷傳來驚疑的讚歎聲,好奇之下,她稍稍偏過頭,朝寧淵的方向看過去,哪知這一看,她險些一個踉蹌,就要站不住。

 

那只“神鳥”此時正乖巧地站在寧淵肩頭,一會撲扇兩下翅膀,一會又用頭頂的紅色羽毛掛蹭寧淵的臉頰,顯得十分親昵,寧淵臉上也滿是好奇地神情,不禁抬起自己的小臂,那神鳥居然十分通靈,輕巧地又從他肩頭跳到小臂上,伸長了脖子,發出一聲又一聲宛轉的鳴叫。

 

“奇了,當真是奇了。”沈氏瞪圓了眼睛,喃喃低語,竟然完全將嚴氏晾在一邊理也不理她,只對寧淵道:“淵兒,難道這神鳥認識你不成,怎麼同你這樣親近?”

 

“孫兒也不知道。”寧淵臉上一派天真爛漫,“方才這鳥兒朝我沖過來的時候,我還嚇了一跳呢。”

 

“老夫人,這事情不明擺著嗎,這只神鳥如此親近淵兒,定然是三少爺身上的福澤深厚,連神鳥都忍不住要湊到他身上來蹭福氣。”一名顴骨高高的婦人湊了過來,卻是二夫人趙氏,寧沫則亦步亦趨地跟在趙氏身邊,對寧淵眨了眨眼。

 

趙氏接著道:“鳥獸一旦通靈,便能依靠天性使然趨吉避凶,這只鳥兒既然被譽為神鳥,自然更有靈性,三少爺如此得這神鳥青睞,想來是福源不淺,這是我寧府的大好事啊。”

 

“二夫人過譽了,淵兒哪裡有這樣好的命數,不過是淵兒時常侍奉在祖母近前,沾了些祖母的福氣在身上而已。”甯淵謙虛推脫的同時,又順勢拍了一記沈氏的馬屁,直拍得沈氏眉開眼笑,不過她卻依然很疑惑,“這便怪了,將神鳥請了出來,看出淵兒身上的福氣是好事,可為何佛祖會不受香火,難不成這殿裡的汙穢之物,是連淵兒的福氣都鎮不住的?”

 

見事情變成了這般模樣,嚴氏心底隱約滑過了一絲不妙,與生俱來的警惕性讓她悄然退後了兩步,讓徐媽媽攙著她繞開人群,想要離開大殿,可就在這時,原本正在寧淵手臂上撒嬌的神鳥忽然頓了一頓,接著再度長鳴一聲,展翅而起,竟然直挺挺地朝人群後方的嚴氏沖了過去。

 

神鳥速度極快,嚴氏避之不及,先是被那一對寬大的翅膀蒲扇一樣在腦門心上打了兩下,然後神鳥繞著嚴氏的腦袋開始打起了轉,用翅膀拍,用嘴巴啄,直弄得嚴氏慘叫連連,徐媽媽想撲上去護主,哪知動作太大,反倒將嚴氏撲倒,兩個人一邊慘叫一邊狼狽地雙雙滾成一團,只看得周圍的人目瞪口呆。

 

“你們還幹看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把夫人救出來!”寧如海第一個回身,朝不遠處看呆了的家丁下人們呵斥道,幾個下人立刻上前,不停揮手想將神鳥趕開,神鳥倒也不戀戰,最後一抓將嚴氏原本妥帖嚴謹的髮髻抓得希亂之後,一個瀟灑地折身,又回到了寧淵肩膀上,放開嗓子鳴叫個不停。

 

待那幾個下人將嚴氏扶起來後,這位寧府的當家主母已經如個瘋婆子一般,不光頭髮亂七八糟,原本臉上的妝容也在這滾地間和著汗水糊開了一大片,形成了深一塊淺一塊的疙瘩,模樣看起來十分可笑。

 

但她模樣雖然滑稽,可周圍的人卻一個都笑不出來,大家可都記得將神鳥請出來是做什麼的,沈氏立刻上前一步,指著嚴氏道:“好啊,原來衝撞了佛祖的竟然是大媳婦你?”

 

“我……”嚴氏表情慌張,只哭喪著一張臉道:“老夫人,妾身沒有,妾身冤枉!妾身從昨夜起便齋戒沐浴,甚至早上起來也未曾進食,又哪裡會有什麼衝撞佛祖的地方,定然是這只野鳥使壞,是有人馴化了這只野鳥,要來陷害妾身!”

 

可剛說完這一句,嚴氏望著周圍百姓們看著自己的眼神,便再也說不下去了,神鳥通靈,如今在靈虛寺也算小有名氣,甚至還有百姓專程來瞧這鳥兒的,如今她卻說這鳥兒是受人馴化了要陷害她,她不過一個深宅婦人,誰會有這份閒心馴化一隻鳥就為了專程來對付她,這話說出來不是自取其辱嗎?

 

但除了這樣,嚴氏又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辯駁,她現下早已雲裡霧裡,莫非是那鳥兒當真成了精,知道今日是自己設局,才故意來戳穿她的假面具?

 

這太荒謬了!

 

就在嚴氏莫名其妙的時候,趙氏卻吸了吸鼻子,奇道:“諸位,你們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095 臥虎藏龍

 

“味道?”趙氏這一說,不光沈氏,所有人都吸了吸鼻子,果真聞到了在大殿的檀香氣中,夾雜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且味道聞起來要比尋常血液腥臭許多,一時無數雙眼睛四下查看,到處尋找了味道的根源,漸漸的,所有人都把目光頓在了嚴氏的身上。

 

嚴氏現在的模樣完全不像是個當家主母該有的端莊,原本正手忙腳亂地整理著自己的頭髮,可當別人在看著她的同時,她自己也聞到了一股極為違和的味道,而旁邊正幫著她的徐媽媽此時也多遠了,用一種惶恐的目光望著她。

 

“哎呀,這味道是從母親身上傳來的!”寧沫一聲輕忽,像是在平靜的水面裡砸進了一顆石子,嘩啦一聲,伴隨著嚴氏驟變的臉色,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

 

“大媳婦,你身上有如此明顯的血腥味,還要狡辯不成!居然還說是神鳥在誣陷你,我寧家的臉當真是要被你丟光了!”沈氏滿臉怒容地對嚴氏喝罵了幾句,可嚴氏臉色青白間,自己也沒弄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自然也聞到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但她自問渾身上下並沒有半點與血氣有關的東西,這味道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這味道飄得極廣,原本在周圍看熱鬧的百姓們自然也聞到了,幾個村婦打扮的婦女捂著鼻子互相道:“哎呀,這血氣的味道如此之腥,聞著卻熟悉得很,這位夫人該不會是月信來了吧。”

 

“我也聞出來了,這分明是月信的腥氣,來了月信居然還到寺廟裡進香,這不是明著在打佛祖的臉嗎,當真是有夠厚臉皮的。”

 

“現在這些當官家裡的夫人都這得行,論起廉恥來搞不好還沒咱們平頭小老百姓在乎得多,真是可笑。”

 

那幾個婦人沒有壓低聲音,嗓門又大,不光嚴氏聽見了,其他人也照樣聽見了,其實嚴氏身上到底是什麼味道,周圍一圈婆子丫鬟們早就聞出來了,只是礙於嚴氏的身份不好明說而已,現下居然被外人如此點破,不禁一個個都把頭埋得極低,好像主子丟臉,他們這些做下人的臉上也無光一樣。

 

嚴氏如今已經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來了,只能不停搖著頭,來月信?開什麼玩笑,她有沒有來月信自己會不知道嗎,可現在她就算有一百張嘴都說不清了,這味道清楚明白地擺在那裡,只要是個婦人都能分辨出來,眾目睽睽之下,她總不可能將裙子脫下來亮給眾人看,來驗明自己的清白吧!

 

她一臉豬肝色,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羞得無地自容,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趙氏道:“老爺,老夫人,現下看來,大夫人身上的事不過是場意外罷了……不過女子月信本事穢物,衝撞神佛,大夫人來了月信還裝作不知,招搖進殿,實在是十分不敬。”

 

“何止不敬,簡直就是不知廉恥。”沈氏氣不打一處來,但一時又找不到發脾氣的理由,畢竟人有三急,月信這種事對於女子來說也無法控制,只恨嚴氏不會算日子,好好一個進香祈福確遭她毀了,還讓那麼多百姓看了笑話,身為當家主母,嚴氏這張臉簡直丟到地底下去了。“你們還幹杵著做什麼,大夫人不能再呆在這裡,立刻送她回府淨身!”

 

幾個丫鬟婆子領了沈氏的命,上前架起嚴氏就要往殿外走,嚴氏滿臉委屈,卻又不知該如何為自己分辨,只能閉著嘴巴,任由那幾名丫鬟將自己帶了出去,只是在跨出殿門之前,她還是抑制不住,用憤恨地眼神朝寧淵的方向看過去,甯淵任由那只神鳥站在肩膀上,正用一種“好走”的眼神望著她,而讓嚴氏詫異的是,就在寧淵身後,舒氏也正望著她,可眼神裡早沒有了以前的恐懼與卑微,反而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就像是在看著……什麼不自量力的人一樣。

 

刹那間,嚴氏立刻明白了什麼,但此時她已經被架過了轉角,很快便看不見了。

 

嚴氏的身影消失後,寧淵也略微側過頭,打量了舒氏一眼,可舒氏已經重新將頭垂了下去,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

 

甯淵淺淺地勾起嘴角,沒有說話。

 

好好的一次進香,雖然被嚴氏“攪合”了這麼一通,但該走的流程還是要走完,所幸送走嚴氏後,接下來無論是上香祈福,還是敬獻瓜果祭品都一帆風順,在求籤的時候,還出來了一支上上簽,更讓沈氏覺得方才就是因為有嚴氏在場才會那般晦氣,甚至還興了不如此次上京就將嚴氏留在家裡的念頭,可顧著嚴氏是寧如海正妻的身份,這念頭她也只是想了一想。

 

那只渾身雪白的神鳥一直賴在寧淵身上,直到甯府一行人要回去了,才被小沙彌給硬拿了去,鳥兒看起來還十分不情願,當真神奇得很。

 

幾輛馬車順著原路下山,寧淵卻沒有跟著大夥一起回寧府,他托詞說要去趟學監取回落在學監的一副字畫,取得寧如海的首肯後,只帶了周石當護衛,入城後便離了車隊,七拐八繞,最後來到了一棟茶樓旁。

 

茶樓的店小二像認得甯淵一般,也不說話,直接招呼他上樓,進了一間雅致的包廂,包廂內燃著新鮮的荷葉香,味道清爽脫俗,臨窗的小桌旁正襟危坐了一名青年,劍眉下邊一雙星目正盯著桌上由一方小爐烹煮的茶壺。

 

寧淵撣了撣袖袍上的灰塵,走到呼延元宸對面坐下,還不待他說話,自己倒先開了口,“你是怎麼做到的?”

 

呼延元宸這才抬起頭來看他,嘴角帶著笑,卻明知故問,“你指什麼事情。”

 

“我可不相信那是一隻成了精的神鳥,那鳥兒又從未見過我,會與我親近,肯定是你動了什麼手腳。”寧淵道:“渾身雪白,頭頂一點紅,想來那只就是你養的隼,叫雪裡紅吧。”寧淵可記得當初在行宮裡,呼延元宸向他提過一次,他豢養了一隻名叫雪裡紅的隼,今天在見到那個所謂“神鳥”的瞬間,寧淵便立刻想到了這一點,何況……

 

“你在那鳥兒腿上綁了張紙條,讓我事後來此處見你,莫非你還有未卜先知的能耐,知道我那位母親會用你養的這只鳥來找我的麻煩?”寧淵似笑非笑地望著呼延元宸。

 

“我哪裡有這樣的能耐,不過是碰巧,你那位母親在殿內唱戲的時候,我剛巧躺在大殿的瓦頂上曬太陽。”呼延元宸說到這裡,還搖了搖頭,“可惜,如果我早知道你已經識破了你那嫡母的伎倆,我才不會出手湊這番熱鬧,巴巴讓那鳥兒在你身上撒了半晌的歡,還半點功勞都沒撈到,當真無趣。”說著,呼延元宸從領口拎出一個用紅線掛著的,質地通透的玉哨來,遞到寧淵面前,“你吹吹看。”

 

那玉哨的雕工十分精緻,還帶著呼延元宸的體溫,寧淵放在嘴邊吹了吹,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不禁奇道:“怎麼沒聲音,這玩意該不會是壞的吧。”

 

“不是沒聲音,只是你聽不見而已。”呼延元宸一伸手,又將玉哨拿了回去,“我大夏有許多訓練隼鳥的好手,但凡是訓練有成的隼鳥,不光可以飛鴿傳書,還能用來刺探敵情,這類口哨是特質的,發出的聲音人耳聽不見,卻能給受訓過的隼們發號施令。”

 

“怪不得。”寧淵點點頭,“所以那只雪裡紅才會對我這般友好,搞了半天是你這樑上君子整出來的麼蛾子。”

 

“我怎麼聽你這話像是在擠兌我。”呼延元宸道:“不過我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舉,雪裡紅對血腥氣十分敏感,既然你早已在那位大夫人身上施了反制的手段,我這橫插一手倒顯得多餘了。”

 

之前大殿內的一幕,屋頂上的呼延元宸可是看得切切實實的,對於嚴氏丟臉的那一幕,他在啼笑皆非的同時,也不禁佩服了一番寧淵的滴水不漏。

 

哪知寧淵卻道:“你弄錯了,大夫人身上可不是我動的手腳,從頭到尾,我什麼手腳都沒動,完全在當一個看客。”

 

“不是你?”呼延元宸一愣,“難道她是真的……”

 

“自然不是真的,只不過我沒有動手腳,卻是被別人代勞了。”甯淵見呼延元宸還是不太明白,索性敞開了道:“華京的貴婦人當中流行一種十分名貴的胭脂,名喚血胭脂,這種血胭脂不似尋常胭脂那般是以花瓣香粉之類入料,而是用處子天葵初臨的精血,加上一些可以調和氣味的名貴藥材和制而成,色澤豔麗,並且獨有一股異香,因為十分名貴,民間甚是少見,速來只有皇親國戚,以及後宮受寵的妃嬪才能享用,可惜這種血胭脂有一個最大的弊端,就是不能遇到檀香,因為檀香的香氣能夠中和胭脂裡調和血氣的藥材氣味,一旦藥材氣味不見了,那血胭脂獨有的異香,便能頃刻之間,變回血液原本的味道。”

 

說到這裡,呼延元宸的瞳孔才略微放大,“你是說,有人給了那位大夫人血胭脂,而佛堂大殿裡處處是檀香,她才會因此被誤認為是……”

 

寧淵點頭,卻含著笑沒有說話,心裡只是想,大夫人向來自詡聰明,卻連踢到了鐵板都不知道,今日落到這般顏面無存的境地,當真是咎由自取。

 

嚴氏以為自己威逼利誘舒氏的事情寧淵不知道,殊不知寧淵早已洞若觀火,並且做好了一番看好戲的姿態。舒氏是什麼人?曾經在後宮中風頭無量的舒貴嬪,如果沒有兩把刷子,哪能在一群吃人不吐骨的後妃中間為自己爭奪到皇帝的寵愛,還產下皇子,就算一時遭了難,被貶為賤籍為人奴婢,也不是嚴氏這類人能夠威逼利誘得了的。

 

尤其嚴氏居然還用奴玄的性命來威脅舒氏,當真蠢得無可救藥,一個母親最為寶貴的便是自己的孩子,嚴氏妄圖染指奴玄的性命,舒氏怎麼可能不恨,而且她在寧府裡還是一個生人,如果妥協了為嚴氏辦事,哪怕事成,最後必定也會落得兩邊不討好,嚴氏不可能因為這個而厚待於她,反而極有可能將他們母子滅口,相比起來,曾經救過他們性命的甯淵自然更值得依靠。

 

在審時度勢上面,舒氏一雙眼睛要鋥亮得多。

 

 

096 九陽前夕

 

當然,寧淵不可能將這些事告訴呼延元宸,關於舒氏兩母子的事情,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對於他們二人來說也是一種保護。

 

桌上的茶水燒開了,水汽氤氳間,居然透出一股奶香味,寧淵吸了吸鼻子,轉了個話題,望著那茶壺奇道:“怎麼這樣重的奶味,莫非這壺裡煮的不是茶?”

 

“你喝一喝就知道了。”呼延元宸居然拿出一個碗,拎起茶壺倒出裡邊淺褐色的液體,似奶非奶,上邊還飄著不少茶葉,“大夏的先祖多是遊牧民族,生活在極北的草原,冬天裡唯一能長期存放的食物就是奶糕,把奶糕和茶葉煮在一起,也是家家戶戶都會備著的飲料。”

 

寧淵沒喝過這東西,只覺得新奇,立刻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奶香和茶香融為一體卻又彼此分明,滋味非常不錯。

 

“可惜若是要讓別人瞧著你如此糟蹋茶葉,還不知要背地裡講什麼閒話。”大周引以為傲的便是絲綢,瓷器和茶葉,不過在那些文人雅士眼睛裡,茶葉就該用水沖泡,才能體現出所謂的“茶道”,像如此和奶煮在一起,說得不好聽些完全是暴殄天物。

 

呼延元宸定定地說:“我便是知道甯兄你不是那般迂腐的人,天下萬物,哪裡會有什麼一成不變的道理,那些速來隻會用清水沖泡茶葉的人,怎麼可能體會到茶香和奶香交融的美妙。”

 

這分明是一句很平常的話,可莫名之間,寧淵卻隱約聽出了呼延元宸似乎另有所指,果然,呼延元宸接著又道:“甯兄,關於你的事情,這些天來我細細想了一遍,斷袖之事,在常人看來或許有違倫理綱常,但我卻不會覺得太過詫異,說到底,也是人在一些方面的選擇不同罷了,往後我會注意,不對你做出太出格的舉動來,也希望甯兄你不要對我疏遠。”

 

呼延元宸將這番話說得極為陳懇,反倒讓寧淵不知該如何作答。

 

那天晚上甯淵對呼延元宸說的有關“斷袖”的那番話,不過是借著機會同他通通氣而已,他說時的態度本就稀鬆平常,誰知道呼延元宸居然正兒八經地還給他來了一通考慮後的“答覆”。

 

一時寧淵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覺得呼延元宸太認真了些,不禁搖頭起身道:“好了我知道了,沒什麼其他事的話,我要先回去了,今日我那位母親受了一通罪,最怕家裡還有得鬧。”

 

“九陽節,你會去華京嗎?”呼延元宸也跟著起身,最後問了一句。

 

甯淵點頭,“自然是要去的。”

 

“那好,到時候我請你去我在華京的府邸轉轉。”呼延元宸笑道:“質子府裡有許多新奇的玩意,估摸著也能讓你開開眼界。”

 

甯府大夫人在靈虛寺佛堂裡來了月信,細細算來,也不過一間雞毛蒜皮的小事,奈何因為過程實在可笑,很快便傳開了,人們在津津樂道料八卦的同時,都免不了添油加醋將嚴氏當時那番無地自容好比瘋婆子的模樣描繪一番,說得讓不少人都開始好奇這位大夫人的尊榮起來。

 

可他們越是好奇,奈何反而越見不到人,因為嚴氏早就躲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飯食都是讓下人送到臥房裡,連向沈氏晨昏定省這類都託病不出,也是怕沈氏當面給她難堪。

 

直到甯家人齊齊打點妥當,要上京的那一日,嚴氏才從屋裡出來。

 

她整個人看上去氣色十分不好,卻硬是上了一個濃墨重彩的妝,顯然是為了強打精神,不過她的這通做派,看在沈氏眼裡卻又變了味。

 

“如此年紀了還這樣賣弄風騷,也不莊重一下自己的身份。”站在府門口的馬車隊前,沈氏由羅媽媽攙著,話語絲毫沒壓著聲音,更是沒有一點客氣,老人家靈虛寺那一茬氣都還沒消,顧著嚴氏嫡妻的名分,才勉強帶著她一同上京,誰知道她會打扮成這樣。

 

嚴氏被沈氏說得嘴角一歪,求助似地去看寧如海,可寧如海佯裝著在指揮家丁們搬弄行禮,連一個照面都沒給她,尤其是看到寧如海身邊的唐氏之後,她一雙手更是要絞碎了袖袍裡的錦帕,

 

她這些日子閉門不出,原以為寧如海會主動來寬慰她,哪知這位與她卿卿我我的丈夫不光一次都沒上門,甚至連個意思意思的傳話都沒有,她不甘心派了徐媽媽出去打探,探聽回來的消息險些讓她氣得吐血。

 

她不露面,自然有人露面,唐氏這些日子一直將寧如海服侍得十分妥帖,不光如此,唐氏還不知使了什麼手段,連那個一股子狐媚勁的莊姨娘都與她抱成一團了,兩個美妾一左一右將寧如海卡得死死的,美色在前,誰還會記起嚴氏這個丟了大臉的黃臉婆。

 

嚴氏拉不下自己“端莊”的臉來邀寵,又不能忍受唐氏接連的東山再起,於是悄悄讓徐媽媽給甯如海傳了話,提了提唐氏曾經“偷人”的事,哪知適得其反,寧如海不光沒有疏遠唐氏,反而呵斥徐媽媽一個下人居然有膽子搬弄姨娘的是非,賞了她十個板子。

 

也就是這十個板子讓嚴氏清楚地認識到,唐氏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顯然是讓寧如海對過往的那些事情既往不咎了,這對嚴氏來說可十分不妙。

 

甯淵和寧沫站在另一輛馬車前,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說的卻是別的事情,寧沫悄聲道:“咱們那位大哥盼著今天可是盼了許久了,平日裡母親總在府中拘著他,他根本沒法子出門,可昨夜裡他卻派了人來求我娘,說他現下身子好了許多,讓我娘許他這幾日可以出門逛逛。”

 

二夫人趙氏今次原本是要同行的,可幾天前她卻忽然向寧如海請了命,說府裡幾個能管事的人都走了,卻不能沒有人統管大局,她身為二夫人,大夫人不在府裡的時候,她有責任將事情頂過去,因為趙氏常年低調,也從不惹事生非,寧如海想也沒想便應了她的請求,他們不在的時候,府中上下事務都交由趙氏打理。

 

“二夫人最是通情理,想來肯定是答應了。”寧淵似笑非笑地看著寧沫,“不過大哥身體依舊不算硬朗,你們在家裡可要多照拂著他才是,總得讓父親回來的時候,能見著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哥。”

 

“那是自然,大哥病了這麼久,想來是對醫理感興趣了,聽下人們說他總是抱著一本藥經在看,估計一能出門,第一件事就是到藥鋪裡去吧。”寧沫笑得心照不宣,片刻之後,又有些憂心道:“府裡的事情我們自然會打點好,只是你此去身邊無人幫襯,要小心不要著了大夫人的道,咱們那位大姐夫現下可是華京禁衛軍的統領,若是大夫人授意的話,沖著岳母的面子,他鐵定會來找你的麻煩,你要早作打算。”

 

甯淵了然地點點頭。

 

行李全部打點妥當後,出發的時辰也到了,寧淵身邊只帶了白氏姐妹的周石,舒氏母子的身份實在不方便在京城露面,寧淵便把他們派到了湘蓮院裡,有唐氏的照拂總要好些。

 

馬車並沒有往城門的方向走,而是徑直去了碼頭,由江州前往華京最快的方式還是水路,八百里的路程,順著運河而下,一般船隻都要走上兩天。寧淵這是重生後第一次離開江州,將要踏上的卻是另一塊“故土”,因此站在甲板上,望著下邊的滔滔江水,難免有些患得患失之感。

 

便在這時,江面上忽然傳出一陣悠遠的簫聲,顯出吹簫之人的中氣穩健,寧淵定睛一看,緊隨著他們這艘大船後邊,漸漸駛來一艘小船,小船看著很眼熟,寧淵瞧了片刻,才認出來那是呼延元宸在造船塢裡親自動手做的那一艘,船尾光著膀子搖漿的人是閆非,而在船首的位置,立著一名青年,藏青色的大氅隨著江面上呼嘯而過的風在他身後展開,襯得他整個人英姿不凡,一杆鐵簫在手裡,渾厚綿長的簫聲隨著江風飄開,給人一種悠遠之感。

 

盛世華京,這個詞說的便是華京的盛世。

 

既是大周國都,又是綿延了數個朝代的古城,在許多書籍典籍裡,對於華京城的富庶甚至形容成抓一把土都能擠出油膏,八街十二巷見不到一件麻布扇,雖然形容得誇張了些,但對於這個彙聚了整個大周朝財富與人脈的龍脈之地,在某些方面也當得起這樣的稱謂。

 

天亮時分,大船在碼頭邊靠岸,九陽節臨近,華京唯一的碼頭也是熱鬧非常,不斷有華貴的舟船停泊,上邊走下來的也是各地到訪的達官貴人,前來慶賀天子壽辰的。寧淵剛順著舷梯下了船,便見著一排鐵甲森嚴的禁衛軍杵在那裡,禁衛軍的頭領騎在一匹赤紅色的馬上,穿著一身銀鎧,身形高大,英姿勃發,年齡看上去不到三十,模樣粗獷中透著八分俊朗,見著甯府一行人,他立刻跳下馬來,大步流星地走到近前,對寧如海抱拳,單膝跪了下去,“將軍!”

 

097 弄巧成拙

 

華京禁衛軍統領韓韜曾經也是寧如海手下的一員猛將,其天生英武,且頗有力氣,十五六歲的時候就被寧如海從一眾新兵蛋子裡點為親兵,後來更是屢立戰功。此人為人耿直,一直將寧如海視作恩師,因此後來當他就任禁衛軍統領,正是年輕有為,頗受各家小姐青睞的時候,卻因嚴氏差人上門做媒,而娶了寧如海的嫡長女甯蕊兒為正妻,二人成婚以來,即便甯蕊兒至今無所出,可相互之間還算是相敬如賓,尤其是聽聞此次寧如海要上京,韓韜更是卸下了身上的公務,親自前來迎接。

 

甯如海拍了拍韓韜的肩膀,笑得很是得意,顯然頗為喜歡這位女婿,“如今你官職比我還高,已不方便再稱呼我將軍了,又怎能再向我行禮,蕊兒近來可好?”

 

“夫人聽聞將軍要來,早在府裡備下酒席了,就等著給將軍接風洗塵。”韓韜說完,目光溜過一群人,最後在寧淵身上落下,疑惑道:“這位是?”

 

“韜兒,這是你三弟甯淵,淵兒還不快給你姐夫行禮?”嚴氏滿臉熱絡地做介紹,擺足了一副親切臉孔。

 

寧淵也配合地躬身一禮,“姐夫。”

 

看韓韜卻顯然不想理他,而是徑直向嚴氏問道:“湛兒弟弟呢,他怎麼沒來。”

 

“唉,湛兒的身子你們是知道的,剛恢復一些,不好受這樣的舟車勞頓,淵兒的身子卻要健朗許多,所以淵兒便替代湛兒來了。”嚴氏說到這裡,還抹了抹眼角,寧淵則垂頭但笑不語。嚴氏這樣將話說一半,外人或許聽不出來,可放到韓韜的耳朵裡,就是擺明瞭是要讓他誤會是寧淵擠掉了寧湛的位置。

 

果然,韓韜聽完這番話,再望向寧淵的眼神立刻冷了幾分。韓韜是個孤兒,在外是一員猛將,在內卻是個妻管嚴,在甯蕊兒常年累月的灌輸下,向來只把甯蕊兒的親弟弟甯湛當成正兒八經的甯家人,至於其他庶出的子弟都是來和寧湛搶東西的,加上嚴氏這一說,庶子居然有膽子和嫡子相爭,怎麼可能再讓他給出好臉色。

 

尤其嚴氏此時又補上一句,“別看淵兒安安靜靜的模樣,學問卻很是了得,早就得了高郁大人親點要收他為關門弟子了,真是我寧府上下的榮光。”

 

自古文物不兩立,將相不兩和,已經成了朝堂上的常態。尤其韓韜這類軍人出身的禁衛軍統領,因為為人粗豪,手段雷厲風行,做起事情來壓根不會守著那些文人騷客的規矩,因此總是有禦史在朝堂上上疏彈劾他,尤其大學士高鬱甚至當面呵斥過他“不休自身,不通文雅,不解人情”,以高鬱的地位,他一個統領不好頂撞,可早就對那群唧唧歪歪的文臣看不順眼了,尤其寧淵居然還是高鬱的關門弟子,一下子就讓韓韜對寧淵的印象壞到了極致。

 

察覺到韓韜望向自己那類漠視中帶著鄙夷的眼神,寧淵不以為意,反倒多打量了嚴氏幾眼,早知道她要在華京給自己下絆子,卻不想她如此急不可耐,剛下了船就開始唱戲了。

 

按照規矩,寧府這類受了恩典來參加九陽節的官員會被統一安排在驛館下榻,但韓韜早已準備了馬車,顯然是打算將一行人都接到他的統領府去住下,馬車有好幾輛,寧如海與沈氏,嚴氏乘坐的都是精巧華麗的寬棚馬車,輪到寧淵的時候,卻被分到了一輛下人們坐的青棚馬車,知曉是韓韜故意為之,寧淵沒說什麼,倒是一路跟著她的白氏姐妹滿臉不平,不過他們也知曉寧淵的脾氣,既然少爺都不說話,他們下人就沒有強出頭的道理。

 

韓韜騎著高頭大馬站在前方,見寧淵居然一言不發地上了車,免不了詫異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撇了撇嘴角,十分不屑地吐出三個字:“軟柿子。”

 

華京城極大,從碼頭道統領府,哪怕是坐著馬車,都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一路街道對沒有來過華京的人來說會覺得心奇,寧淵確有一番故地重遊的感覺。下車後,韓韜在前邊領路,寧如海和嚴氏攙著沈氏,寧淵走在最後,幾人依次入了那扇朱紅色的大門。

 

統領府是一處三進三出的院落,在寸土寸金的華京來說,也算十分寬敞了。在迎客的正廳前站著一名姿容豔麗的少婦,瓜子臉,柳葉眉,模樣與嚴氏有三四分相似,一襲月白色罩碧紗的長裙,頭上的珠翠步搖亦十分精緻,遠遠地看見一行人走了進來,她立刻迎上前,對著寧如海他們便是福身一禮,“可將祖母和父親母親盼來了!”

 

甯蕊兒出嫁這些年一直未回門,沈氏以前頗為寵愛這位嫡孫女,見她如今為人婦的模樣,更是感慨,互相拉著寒暄了好一陣,才走進廳裡。正廳中央已經放了一方圓桌,桌子不大,菜量卻不少,每一樣都小碟小碟的十分精緻。這是華京中流行的筵席規格,菜品不在多而在精,和江州大戶人家的宴會追求量大和排場的檔次來看,顯然要高級不少,可受制於飯桌的尺寸,圍著桌子一圈只擺下了五張雕花木椅,一行人分主次坐下後,獨獨沒有寧淵的位置。

 

“哎呀,瞧我這記性,我忘了三弟也要來,少個位置可怎麼是好。”甯蕊兒故作驚訝地望著寧淵,“不如我另支一張小桌子給三弟你如何?”

 

嚴氏看著這一幕,眼底隱晦地露出一絲笑意,甯蕊兒不愧是她的大女兒,她只是修書一封,這丫頭就能安排得如此周全。今日這桌子是特意挑出來的,攏共只能坐下五個人,無論如何都排不進第六張椅子,寧淵想要吃飯,就只能像個試菜的下人一樣另用小方桌坐在一邊,反正甯蕊兒用一個準備不周來推脫,就算是沈氏有心維護也不能說什麼,他們遠來是客,難道還能因為一個庶子來嚼主人家的舌根?

 

甯蕊兒這麼做,便是要替嚴氏告訴寧淵知道,以他的身份壓根就不配和主人家坐在一桌,如果不這樣見縫插針的給寧淵吃點下馬威,這出身卑賤的小子未免也太得意了。

 

甯淵在桌邊站了一會,又看向甯蕊兒,見對方正用一種譏諷的眼神看著自己,他卻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開口道:“不妨事,正好大姐你也沒有為祖母備下布菜的下人,就算你將這事忘了,可規矩不能廢,我騰出一雙手來,也好為祖母布菜。”說完,寧淵邁步走到沈氏身側,替她將一眾碗碟規規矩矩地排開,撚起一片餐前爽口用的脆醃黃瓜放到沈氏面前,然後才抬起頭,似笑非笑地朝甯蕊兒回望過去。

 

一時桌子上諸人各有各的臉色,韓韜滿臉尷尬,甯蕊兒則直接漲紅了一張臉,寧如海輕微皺起了眉,嚴氏心道一聲糟糕,立刻去看沈氏,可沈氏表情卻平靜得很,只淡淡道了一句:“吃飯吧。”便率先夾起寧淵撚給她的黃瓜,放進嘴裡,嚼得十分用力。

 

“祖母,我不是有意……”甯蕊兒似乎想為自己辯解,可話還沒說完就被沈氏打斷了,“咱們這次是到你家裡來坐客的,自然沒理由要你們拘著那些規矩,老婆子我更是不會在意這些,吃飯。”

 

沈氏話雖然這麼說,可語氣聽起來卻絲毫不像全不在意的樣子,甯蕊兒不好再說話,只能忐忑地坐下。

 

華京的達官貴人多,貴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是講究身份的高低尊卑,因此他們在享受日子的時候,規矩自然也比其他地方多許多。

 

就拿這吃飯來說,哪怕是尋常的家宴,依照規矩,都會給在坐輩分最高或者地位最高的人配一個專門布菜的下人,以彰顯長輩的尊貴身份,這在華京也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甯蕊兒自然也是知曉這通規矩的,可她見寧如海一行人是從江州來的,因江州沒有這樣的規矩,她覺得麻煩就沒有準備,怎料卻遭寧淵鑽了這樣一個空子。

 

她也許本意真的是嫌麻煩才沒有備著這些,可沈氏會不會這麼認為就不一定了,這位老太太看重自己的面子比什麼都重要,甯蕊兒卻這樣怠慢她,她就算顧著雙方的面皮沒有表現出不滿,心裡也定然是十分不快的。

 

尤其是甯淵還冷不熱的再邊上撥了一句“規矩不能廢”,更是讓甯蕊兒難堪,一個江州來的庶子都知道的規矩,她一個嫁到華京多年的婦人竟然都能無視,可見是有多麼沒將自己這個祖母放在眼裡!

 

嚴氏隱晦地歎了口氣,怨懟甯蕊兒不爭氣的同時,她也十分奇怪,寧淵這個在江州長大的小子怎可能知道華京的規矩?

 

可讓她訝異的事情還在後面,隨著筵席的進行,寧淵不光知道這規矩,而且無論是布菜的手法還是順序都無可挑剔,好像對於這類事情是做慣了一般,讓沈氏頻頻點頭不說,就連寧如海,偶爾看向寧淵的眼神裡也透著贊許。

 

原本是想給寧淵一個下馬威,冷不丁卻又送了一個往上爬的機會給他,想到此處,嚴氏雖然嘴裡嚼著美味佳餚,可心裡卻氣得幾欲吐血。

 

 

098 將計就計

 

是夜,華京城中的燈光簡直照亮了半片天幕。

 

天子壽辰近在眼前,就算連入夜了,街上也是十分熱鬧。白梅推門進來,見著寧淵倚在窗邊,看著天上一排排被放飛祈福的空燈,道:“少爺要不要出去逛逛,我聽著府裡的丫鬟們說,華京的夜市很是好看呢。”

 

“累了一天了,實在是不方便出門。”寧淵壓根就沒有要出去的意思,原本在為寧淵鋪床的白檀起身,對白梅道:“宵夜拿來了嗎,少爺晚上都沒吃什麼東西,總要用些宵夜再睡覺。”

 

“別說宵夜了,一說我就有氣。”白梅嘴角忽然一撅,將臂彎挎著的食盒重重放在桌上,白檀走過去打開,眉頭也很快皺了起來,踟躕片刻,才從裡邊端出一碟冷冰冰的花卷和一盅半溫的雞湯。

 

花卷倒也算了,那雞湯的材料卻明顯是挑揀過的,一個雞頭,一個雞屁股,三根雞肋骨,看著就讓人來氣。

 

“這不是明擺著在欺負人嘛!”白檀冷聲道:“這統領府上就是這般待客的?”

 

“我剛才就是這麼問伙房那些下人的,可他們說這府裡的主子日子過得十分勤儉,素來做宵夜的材料就是晚飯剩下的下腳料,不管誰來都一樣,讓咱們少爺別挑剔,我讓他們將這雞湯煮開一些,他們竟然都不肯。”白梅說著說著也是滿臉火氣,“我才不信他們給老夫人送去的宵夜也是這種東西!”

 

“行了,你們想想這是誰的府上,他們若是好吃好喝供著我,我反倒還受用不起,總歸咱們又不會在這裡呆多長的時日。”甯淵走過來聞了聞雞湯,見裡邊還飄著一股腥氣,搖了搖頭,“拿去倒掉吧。”

 

寧淵居住的廂房外,正有一個丫頭在那探頭探腦,看見白檀將送進去宵夜又拿出來倒掉,丫頭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迅速轉身走了,片刻之後,進了一間寬敞華麗的臥房,對主位上坐著的兩名婦人道:“奴婢敲得清清楚楚的,宵夜被倒掉了。”

 

“哼,讓我在祖母面前那般沒臉,居然還好意思吃宵夜,真是不知廉恥。”甯蕊兒換了一身打扮,瞧上去要素淨了些,可是一張臉上卻滿是憤恨。

 

“蕊兒,現在你知道了吧,那小子今日在你府上都能當面給你難堪,你可以想想我過的又是什麼日子。”嚴氏長歎一口氣,滿臉委屈,用袖擺擦了擦眼角並不存在的淚珠。

 

“娘,你可是那小子的嫡母,儘管拿出你嫡母的身份來壓著他就行了,過得這般委屈做什麼。”甯蕊兒滿臉不解。

 

“你這丫頭是不知道,那小子早就沒將我這個嫡母放在眼裡了。”嚴氏表情更見淒涼,“今日你也看見了,你祖母有多喜歡他,我雖然是嫡母,可上邊有老夫人壓著,對那小子連斥責都不能,不然你祖母就會找我的麻煩,更何況現下那小子的親娘唐映瑤又得你父親喜歡,我雖然是嫡妻,如今也是個連自保都困難的嫡妻,興許你父親哪天一高興,將我休了,把那小子的娘扶正也未可知啊。”

 

“父親怎麼可能如此糊塗,娘你當真是多慮。”甯蕊兒急忙寬慰嚴氏。

 

“我的擔心不是沒有緣由的,湛兒那樣的身子,還不知道日後能不能爭過這寧淵,如果最後武安伯府被一個庶子承襲了爵位,那你說,我和你親弟弟,還有立足之地嗎?就算不被掃地出門,也會被殺人滅口。”嚴氏說得雙眼通紅,“寧淵那小子看起來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其實心腸無比歹毒,你三姨娘和她的一雙兒女,短短一年就接連死於非命,全是因為寧淵在背後興風作浪,他小小年紀就手段了得,如果為了得到爵位,要下狠心對付我和你弟弟這對孤苦無依的母子,只怕我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好女兒,也許再過兩年,你就看不見為娘的了,嗚嗚嗚……”

 

“他敢!”甯蕊兒氣得站了起來,她已經在嚴氏的書信裡得知自己這位庶弟“歹毒”的一面,不想如今嚴氏親口對她說來,這寧淵竟然比書信中所寫還要歹毒數倍,將自己的親娘,堂堂甯府的嫡母折騰成這樣,真是膽大包天。

 

“娘你放心,女兒會替你做主的。”甯蕊兒眼裡閃過一道寒光,“既然他有膽子跟到華京來,就別怪我讓他有來無回。”

 

甯蕊兒為人絕對不是什麼善茬,自己親手培養起來的女兒,嚴氏心知肚明,當初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收拾掉庶長子甯滇,甯蕊兒功不可沒,就連嫁到華京來的這些年,她沒有給韓韜生下一子半女,卻也能將那位禁衛軍統領制得嚴嚴的,連一房小妾都沒有,就知道她的手段了。

 

九陽節的慶典一共有三天,第一天是廟會,也稱先慶,是全城百姓最為熱鬧的一天,不光有許多民間藝人的團隊在華京大街小巷裡雜耍做戲,因為一天免稅,各路酒樓餐館與商鋪也都會將商品折價出售;第二天是朝會,皇帝會出宮來與百姓們同樂,然後由禦林軍們護衛著到江面上看各地的端陽節魁首們賽龍舟;第三天是宴會,皇帝在宮中接受臣子們的朝賀,同時也將大宴群臣。

 

到了廟會這一日,沈氏一大早就收拾停當,整裝待發,要去華京中最出名的天仙樓中用早茶,午後再到暢春園去聽戲,原本甯家人都會陪同,但臨到出門前,甯蕊兒忽然找到甯淵,讓他幫忙到一個名叫三翠堂的裁縫鋪裡去幫韓韜取一件衣裳。

 

“你姐夫的朝服有了些破損,我前幾日送到三翠堂去讓裡邊的師傅給縫補縫補,想來現下也已經縫補好了,我要陪父親母親和祖母在華京好好逛逛,你姐夫如今在當差抽不出空,交給下人們我又不放心,畢竟後天就是陛下大宴群臣的日子,還要勞煩弟弟你跑這一趟了。”

 

甯淵望著甯蕊兒笑靨如花的臉,恭敬道:“不麻煩,我去便是。”

 

甯蕊兒本以為甯淵會藉故推辭,不想他會答應得這麼乾脆,暗罵了一句蠢材的同時,臉上的笑容卻更盛了,又囑咐的寧淵兩句,才討好般扶著沈氏上了馬車,似乎打定了注意要在老太太面前把昨天丟的臉討回來。

 

寧淵站在府門口,看著馬車帶了一溜滾滾煙塵消失在了街角,伸手招過周石囑咐了幾句,隨後帶著白氏姐妹,卻沒有朝甯蕊兒明說的裁縫鋪方向走,而是就近挑了一處看起來頗為雅致的茶樓,坐在樓上喝起茶來。

 

約莫一個時辰後,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在茶樓下邊停下,接著一名貴公子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風風火火地就往樓上跑,周石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面,貴公子一瞧見臨窗而坐的寧淵,俊俏的臉立刻笑成了一朵花,“甯兄弟,當真好久不見了!”

 

寧淵也跟著站了起來,笑道:“景兄。”

 

自從上回在寧沫面前出了那麼大一回醜後,景逸受驚過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回了家,可到家後細細一想,又發覺自己當初的反應十分失禮,有心要去向寧淵和“甯茉兒”道歉,可不自覺想到自己的那番醜樣子,他有些拉不下臉,加上現下景國公盯他盯得十分緊,他壓根找不到開溜的機會,幾個月過去,事情就這麼擱置下來了。

 

如今到了九陽節,聽聞寧淵來了華京,他立刻就想出來跟人見面,可自己還沒成行,周石卻主動找到了府上,說寧淵請他出來一聚,他想也沒想便立刻過來了。

 

兩人坐下寒暄了片刻,又喝了一盅茶,寧淵才道:“此番請景兄過來,一為敘舊,二是想請你幫我個忙。”

 

“只要我能幫的,甯兄但說無妨。”

 

見景逸絲毫不見外,寧淵便道:“那就請景兄,和我換一身衣裳。”

 

三翠堂,算是華京中較為出名的裁縫鋪,九陽節臨近,這裡的生意也十分好,跑堂的小二正站在店鋪門口迎來送往,忽然見著一身著普通青色長衫的公子入了店來,對他道:“我來替禁衛軍統領韓大人取朝服的。”

 

那小二看了打扮樸素的景逸一眼,不自覺地笑了笑,轉身進去了,很快便取出一個錦盒,交到景逸手裡。

 

景逸拿了衣裳,頭也不回了地走了,街道轉交的位置停了一輛馬車,景逸上了車,不明所以地將錦盒遞給寧淵,道:“甯兄,我真是糊塗了,你托我幫忙,就是讓我穿著你的衣裳去拿這東西?”

 

“辛苦你了。”寧淵但笑不語,又在車上同景逸將衣服換了回來,也不去開那個錦盒,“接下來,請景兄帶我去一趟最近的青樓。”

 

景逸一雙眼睛立刻瞪成了銅鈴,“青樓!?甯兄,你不會是要……”

 

“放心,我不過是去有些事而已,並非你想的那樣。”景逸的表情著實可笑,也難怪,景逸長到這麼大,除了上回在寧沫手裡“釋放”過一回,還是個徹徹底底的雛兒,雖然尋常貴公子們早就將青樓摸得熟門熟路了,可景國公家教嚴謹,縱使景逸有那份尋花問柳的心思,也沒那份膽大包天的膽子。

 

瞧著甯淵面色鎮定,似乎真不像是要去尋歡作樂,景逸搖了搖頭,還是領路去了一家他知道的青樓,當然為了避嫌,景逸卻沒有下車,而是寧淵帶著周石單獨進去了,足足呆了小半個時辰才出來,剛回到車上,景逸便拉著寧淵上上下下的查看,見他衣裳沒有脫下來的痕跡,脖子周圍也沒有沾染奇奇怪怪的東西,才寬了寬心,不過還是奇道:“你到底讓我帶你來青樓做什麼,難不成是來看新鮮的?”

 

“容我先賣個關子,你總會知道的。”寧淵只是笑得神神秘秘的回應,並且兩人接下來的行程,更是讓景逸一頭霧水,他們先是去了藥鋪,寧淵買了一些名字說出來景逸都聽得稀裡糊塗的藥,然後居然還去了一趟集市,寧淵居然又買了幾條活蹦亂跳的鱔魚。

 

到這時,這趟古怪的行程似乎才告一段落,寧淵把買來的東西全都交給周石,讓他先行帶回去,然後才正兒八經地拉著景逸開始在華京城裡遊蕩賞玩起來,兩人先在最繁華的的東街看了一陣民間藝人的雜耍,捏糖人,編風車,再到最出名的酒樓吃了一桌特色菜,直到臨近傍晚,才打道回府。

 

在回程的馬車上,甯淵才重新拿起了那個景逸取來的錦盒。

 

景逸還沉浸在方才餐桌上一道糖醋鱸魚的美味裡,見到寧淵拿起了那個盒子,立刻又把他的好奇心勾起來了,道:“不過是一件朝服罷了,甯兄你為何要我去幫你拿,難道這裡邊還有什麼玄機不成。”

 

“玄機自然是有的,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寧淵說完,打開錦盒的盒蓋,將那件朝服拎了出來,剛一抖開,景逸就傻眼了,急道:“怎麼會這樣!甯兄弟你相信我,這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自然知道跟景兄你一點關係都可沒有,可今日如果換成我去拿這件衣服,那跟這個有關係的可就是我了。”寧淵將朝服抖開,讓車內的人都能看清,坐在一邊的白氏姐妹眼睛都直了,就在那件朝服正面,秀有官員品階圖樣的地方,不知被什麼人用剪子剪了一個大口子!

 

景逸並不笨,當初也在寧府看了好幾場戲,立刻就明白過來,“這是有人故意給你下的套子?損毀別人的朝服可不是小事情,這是對朝廷命官不敬,如果被有心人追究起來,大罪責雖然沒有,下獄挨板子肯定是免不了的!”

 

說到這裡,景逸也急了,對白氏姐妹道:“你們身上可帶了針線,快來看看能不能將這裂口縫上!”

 

哪知寧淵卻淡淡道道:“不用針線了,取一把剪刀來。”

 

景逸一愣,“你要剪刀做什麼?”

 

“既然有人要誣陷我損毀禁衛軍統領的朝服,那我不如就遂了她的意,這一道口子實在是太小家子氣了些,全然不是我的風格。”說到這裡,寧淵微微一笑,此事白檀已經遞了一把剪刀過來,甯淵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段俐落地拎起那件衣裳便是一剪子來了個開膛破肚,徹底將一件大氣華貴的朝服分成了兩截。

 

“這……這……”景逸目瞪口呆地看著寧淵,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而寧淵的動作不光不見停頓,還越來越麻利,手段靈活地卸領子,卸袖子,直到將整件衣裳都剪成了一堆碎布條,才將那些布條重新塞回錦盒裡,蓋上盒蓋。

 

“你……你當真是瘋了!”景逸表情古怪,“禁衛軍統領韓韜我知道,是個脾氣十分大的人,你把他的朝服弄成這樣,他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你?”

 

“我那位姐夫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我,可如果對象換成了景國公世子你呢?別忘了,這個錦盒可是景世子你方才才拿給我的牙。”甯淵對景逸眨了眨眼,“今日這關我能不能順利過去,便要全看景兄願不願意幫我的忙了。”說罷,他壓低聲音,在景逸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景逸聽完了,才釋然一般,用一種“你太壞”的眼神看了寧淵一眼,搖搖頭,“罷了,其實我父親也早就看那個跋扈又冷血的韓韜不順眼了,可他因為做事鐵腕,頗得陛下看重,借著這機會殺殺他的銳氣也不錯。”

 

馬車速度不緊不慢,直到天色黑盡之後才回了統領府,寧淵捧著那個錦盒入了正廳,卻見著一家人都坐在這裡。

 

寧如海看見他,立刻出聲呵斥道:“混帳,你到底去什麼地方鬼混了,折騰到現在才回來,是要給我丟臉嗎!”

 

寧淵急忙彎下腰去,露出一副惶恐的表情,“孩兒只是臨時碰到了些事情要處理,所以耽擱了不少時間,還請父親寬恕。”

 

甯如海還要發怒,嚴氏卻打了個圓場道:“淵兒還是個孩子,華京這樣繁華,他一時貪玩也是有的,老爺又何必同他置氣,現下他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嗎。”嚴氏表面在幫寧淵說話,心裡卻快活得不行,看向寧淵的眼神也越發地眉飛色舞,都不用他們刻意安排,寧淵自己就能惹寧如海生氣了,寧如海越生氣,對他們就越有利,她都迫不及待地要看等寧如海發現寧淵捅出了怎樣的簍子後,臉上會是何種表情。

 

“淵兒,你大姐托你拿的東西可是拿回來了?”嚴氏立刻問道。

 

“拿回來了,因為淵兒自知回來得遲了,便立刻帶著這錦盒過來了。”寧淵說完,將手中的錦盒一捧。

 

“拿回來了就好,父親,弟弟今日可是幫了我的大忙,你就別生他的氣了。”甯蕊兒皮笑肉不笑地邁著蓮步上前,從寧淵手裡接過那個錦盒,看寧淵臉上的表情一臉平靜,料定了他是還沒有發現盒子裡的玄機,眼角不禁露出同嚴氏如出一轍的快意,又邁著蓮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三翠堂的裁縫師傅縫紉手法最是高超,相公的朝服經他們的手,定然能夠修補得完好如初。”說完,她便輕輕打開了盒蓋。

 

甯蕊兒站的位置十分巧妙,同時端著錦盒的手也側了些,剛好能讓在場的韓韜,寧如海,沈氏,嚴氏,乃至不少下人都能瞧見盒子裡的情形,好讓他們都親眼看看寧淵都做了什麼好事。她已經調整好了表情,隨時準備做出在發現衣裳上的裂口後所應出現的驚訝,可在盒蓋打開的一刹那,她原本調整好的表情卻在瞬間崩塌了。

 

這是怎麼回事!甯蕊兒臉色煞白,一雙眼睛瞪得猶如銅鈴,雙手一陣發軟,那錦盒竟然從她手裡掉了下去,哐當一聲砸在她腳邊,裡邊那些花裡胡哨地碎布條在她腳邊撒了一地。

 

整個廳堂裡鴉雀無聲,就連沈氏原本在撣茶蓋的聲音都消失了,所有人仿佛被凍住了一樣,都用一種不可置信地表情看著甯蕊兒腳邊的碎布條。甯蕊兒渾身都在發顫,幾乎連呼吸都要停止了,不是應該只有一道裂口嗎!這一堆碎布條是怎麼回事!

 

不光是她,看到這一幕的韓韜臉色也是一片煞白,明日就是朝會了,帝王出巡,京中文武百官,就連誥命婦們都要身著朝服前往運河邊接駕,容不得絲毫馬虎,如今好端端一身朝服變成這樣,這要他明天該怎麼辦!?

 

“咦?大姐你讓我取回來的不應該是大姐夫的朝服麼,這一堆破爛是怎麼回事?”萬籟寂靜中,寧淵聽起來似乎十分好奇的語氣打破了正廳中僵持的一幕,搭配他臉上恰到好處的表情,好像當真是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樣。

 

“你……你……”甯蕊兒指著甯淵,只覺得不光是手,連腿腳都開始發軟,就要站不住。原本朝服上應當只有一道裂口才對啊!按照她最初的打算,那道裂口足以將寧淵作弄到,又能用一個晚上的時間縫補好,絲毫不會耽誤明天的事,可如今整件衣服居然連原來的模樣都看不出來,別說一個晚上,哪怕是給她一個月,都不可能恢復原狀了!更可怕的是,這事她是瞞著韓韜做的,她該如何同自己的丈夫交代?

 

“淵兒,你都做了些什麼!”甯蕊兒氣得一口氣堵在喉嚨裡,說不出話,卻還有個嚴氏在,他們兩母女沆瀣一氣,嚴氏自然也知道事情糟糕了,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該計較明天怎麼辦,而是趁著這陣風,收拾了該收拾的人要緊!

 

 

099 互飆演技

 

“母親,你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懂?”甯淵望著嚴氏,片刻之後,才像恍然大悟一般,“莫非這堆碎布條就是姐夫的朝服?”

 

“三弟,你也太狠心了!你毀了這朝服,要你姐夫明日朝會的時候怎麼辦!”聽了嚴氏那番話,甯蕊兒才像反應過來,十分配合地跌坐在地上,臉色白得像一張紙,“姐姐如果有什麼得罪了你的地方,你明著對姐姐說就是了,何至做出這樣的事?”

 

“蕊兒姐姐,你錯怪我了,此事我是當真不知道。”甯淵表情平靜,話語間聽不出絲毫的踟躕與隱瞞,“今日你讓我去幫姐夫取朝服,我便聽你的去取來了,可為何朝服會變成一堆碎布條,定然是店家那邊出了什麼問題,你不先去找店家的麻煩,反而就這樣一口咬到我身上,是個什麼道理?”

 

寧淵這話說得不疾不徐,條理分明,被眼前這一幕驚訝到了的沈氏,聽後也是頻頻點頭,出聲道:“這裡邊或許有誤會也說不定,衣服到底是交給店家縫補的,出了問題也應當先去店家要說法,別眼睛一閉就往淵兒身上套,淵兒不會,也沒理由去毀他姐夫的衣服。”

 

“祖母,並非是蕊兒要冤枉弟弟,實在是三翠堂是京中的老字型大小了,斷然不會出這樣的差錯,衣裳想必是從那拿出來後才遭人損毀,可除了去取衣服的三弟,又有誰能接觸到這件衣服?”甯蕊兒滿面焦急,她實實在在是慌了,在情緒上邊一點都沒有演戲,“至於三弟為何要毀了這衣服,我也是半點不明白啊!”

 

“夫人,老夫人,奴婢,奴婢應當知道些什麼。”此時一個孱弱的聲音戰戰兢兢冒了出來,眾人回頭一看,卻是站在一邊,甯蕊兒身邊的丫鬟春香,春香見所有人都在看著她,表情更加惶恐了,她跪下身子,深深埋著頭道:“昨夜,昨夜奴婢路過三少爺修習的房門口時,看見,看見……”

 

嚴氏迫不及待道:“你看見了什麼,別磨磨蹭蹭的,還不快說!”

 

“奴婢看見廚房給三少爺送去的宵夜,被三少爺的丫鬟原封不動拿出門倒掉了!”春香咬咬牙,似乎是狠了心才說出了這句話,“咱們府裡一向過得勤儉,昨夜是因為甯老爺來了,夫人才吩咐廚房備下了上號的烏雞湯做宵夜,食材也是精心挑選過的,奴婢好奇這樣好的東西為什麼三少爺要倒掉,就想上前問問,怎料卻意外聽見三少爺在屋裡……”

 

說到這裡,她卻怯生生地抬頭望了寧淵一眼,好像不敢往下說了。

 

“快說,你聽到了什麼,如實說出來就好,這裡沒人敢為難你。”嚴氏好整以暇地看著春香,似乎對她接下來要說的話很是迫不及待,春香得了嚴氏的保證,才鼓起勇氣,用提高了一些的聲音道:“我聽見三少爺在屋裡對侍奉他的下人說,咱們夫人今日是明擺著在故意刁難他,接風宴時不給他安排位置也罷了,就連宵夜送來的也是這般豬狗都不吃的東西,實在是欺人太甚,總要找個機會讓咱們夫人見識見識他的厲害才好。”

 

“哐當。”沈氏手裡的茶盞好像有些拿不穩,被她放到了身側的小幾上。

 

昨夜的宵夜的確是烏雞湯沒錯,而且燉得十分滋補濃厚,所以沈氏將送給她的那份全部吃完了,如今卻聽見寧淵說那是“豬狗都不吃”的東西,自然心裡頭不是滋味。

 

“淵兒,這丫頭所說的難道都是真的?”沈氏面色不佳地看著寧淵,春香那半真半假的話確實容易讓人起疑,因為統領府的接風宴確實沒有給寧淵安排位置,他要是因為這個原因懷恨在心也是人之常情,但因為這個,去損壞韓韜的朝服,卻是太過分了。

 

還不待寧淵出聲,春香便急急叩頭,將話頭搶了去,“回沈老夫人的話,奴婢所言句句是真的,想來現在傾倒宵夜的痕跡還能在三少爺房門外尋到,奴婢是萬萬不敢撒謊的!”

 

寧淵一直沒言語,看著這一屋子的人將戲唱足了,才緩緩道:“大姐,你既然一口咬定是我損毀了姐夫的朝服,那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我呢。”

 

“淵兒,你當真是糊塗,你姐夫是朝廷命官,損毀了他的朝服就是觸犯了刑律,你要母親如何幫你!”見寧淵這是模棱兩可地承認了,嚴氏又變臉一樣迅速換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慈母模樣,按著自己的心口道,同時他這句話也是在提醒沈氏和寧如海,這是犯了刑律的罪責,可不是隨便就能包庇的。

 

“還能如何,這逆子竟然做出這等糊塗事,真是愚蠢至極!”一直沉默的寧如海總算出了聲,他當然聽得出嚴氏話裡有話,可嚴氏說得也在理,包庇一事可大可小,說白了大家都是一家人,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是不可,但就怕被有心人抓住了捅將出去,對聲明和官運的影響可是不小。

 

“三弟就算犯了錯,到底是我的弟弟,我身為長姐,又怎麼好苛責他,一切還是請父親做主好了。”甯蕊兒抹了抹眼角並不存在的淚珠,才由身邊的丫鬟攙著從地上站了起來。甯蕊兒這番話說得自然,還能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她如果主動提出重則寧淵,難保在別人看起來就是個不體恤弟弟的長姐,何況甯淵現下的身份到底是他們家的客人,主人又怎麼能苛責客人,交給甯如海來處理卻正好,有嚴氏那番話在前,又要顧著自己的面子,他不可能拉下臉來從輕處罰。

 

“罷了,此事已是觸犯了刑律,明日便將寧淵送到京兆尹衙門去,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寧如海沉聲出言,已是下了決斷。嚴氏見狀,掩飾住眼底快活的神色,嘴裡卻依舊道:“淵兒還是個孩子,當真要送到京兆尹那裡去嗎,聽說那衙門裡刑具像流水一樣,若是淵兒出了什麼事情,我回去該如何向唐姨娘交代?”

 

“你不用交代,他這純粹是自作孽不可活……”可寧如海這句話還沒說完,卻忽然被寧淵打斷了。

 

寧淵脊背挺得筆直地站在那裡,“父親,俗話說得好,捉賊要拿髒,定罪也是要講證據的,這半點實質性的證據都沒有,卻要給孩兒我定下損毀朝服的罪名,孩兒可擔待不起。”

 

“三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你又何必在否認呢,在這樣下去說到底丟的也是你自己的臉啊。”甯蕊兒痛心疾首道:“那朝服是你去取的,又是你帶回來的,從頭到尾就在你的手裡,現在卻變成了這模樣,不是你做的,難道還另有他人不成?”

 

“如長姐所言,這朝服是誰去取的,便是誰損毀的了?”寧淵一邊歎氣一邊搖頭,在甯蕊兒困惑的眼神中,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道:“統領夫人說得這般篤定,我卻是再聽不下去了,總要替甯兄說兩句公道話才好。”

 

話音一落,便見著一華服貴公子面色不善地邁步入了正廳,見著那公子,一屋子人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甯蕊兒更是不自覺道:“景世子,你為何會在這裡?”

 

“自然是甯兄請我來陪他說話敘舊的,因為不想驚動太多的人,便沒有通知韓統領和統領夫人,怎的剛來就看了這樣一場戲。”景逸眉頭微皺,將寧淵囑咐他擺出的表情做了個唯妙唯俏,直視甯蕊兒道:“統領夫人,你方才說了什麼,我在外邊可是聽得清清楚楚,甯兄顧著我的面子沒有坦誠出來,可我卻不想讓他受委屈,實不相瞞,這裝衣裳的錦盒,是我替甯兄去三翠堂取來的,又一直放在我的馬車裡,直到入府的前一刻才交予甯兄,那樣短的時間裡甯兄根本沒機會動手腳,按照統領夫人的說法,難道將這朝服弄成這般模樣的,是我景逸不成!”

 

景逸這話說得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做足了一副打抱不平的派頭,直將整個廳裡的人都說得傻眼了。

 

是啊,甯蕊兒适才在甯淵的引導下,的確說了誰取的衣裳,便是誰弄壞的,天知道景國公世子居然在這個時候蹦了出來,信誓旦旦說衣裳是他去取的,難道甯蕊兒要調轉槍頭,說那衣裳是景逸弄壞的嗎。

 

恐怕給她十個膽子,她也沒那個勇氣將景國公世子拖下水。

 

此時甯蕊兒心裡已經罵開了天,她對甯淵和景逸有交情的事一無所知,同時她也忽然領悟到,原本應該只有一個破口的朝服變成了一堆碎布,定然是他們兩個沆瀣一氣的傑作,可現下她能怎麼辦,難道她真要說是景逸弄壞的朝服不成,其他暫且不論,只怕“景國公世子蓄意弄壞禁衛軍統領朝服”的消息傳出去,別人不會說景世子如何,只會說他們韓家得了失心瘋。

 

景國公府是什麼地方,景國公世子又是什麼人,說人家世子弄壞了韓統領的朝服,也得看看韓統領又沒有那麼大的一張臉。

 

甯蕊兒臉色連變,一時有了騎虎難下之感,不過她還是硬撐著臉皮,道:“景世子說哪裡話,你這般突然來訪,咱們已經是招待不周了,此事又怎麼可能與你有關係,既然那衣裳一直在你手上,說不準也是有人趁著你不注意的時候蓄意破壞,還望世子你不要偏信了小人。”甯蕊兒這番指桑駡槐的話已經十分明顯了,不光如此,她還用求助的眼神望向嚴氏,想讓嚴氏出聲幫腔,可嚴氏顯然比她聰明得多,在聽完景逸說法的那一刻,嚴氏已經領悟到今日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成事了,只將嘴巴閉得嚴嚴的,眼睛垂得低低的,擺明瞭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

 

“哼,我想我還沒有蠢到統領夫人所認為的那種程度。”景逸一拂袖,“不過此事既然牽連到我,我也斷然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損毀朝服也是牽扯了刑律的事情,統領夫人要是信得過我,便由我回去向父親請命,請我父親出面做主將此事好好查上一查,便先從那三翠堂開始查起,定然要這件事水落石出,讓那些興風作浪的妖魔鬼怪無所遁形。”

 

甯蕊兒一陣驚嚇,如果真的讓景國公出面那還了得,事情只要一鬧大,很容易就能查出是她買通了三翠堂的下人在衣服上做了手腳,到那時,他們才不會管衣服上到底是只有一道口子還是整件衣裳都變成碎布,且不論景國公府會如何,那三翠堂背後的老闆就第一個不會放過她。

 

三翠堂這樣的名店,最注重自己的聲譽不說,那還是大皇子在背地裡有投錢的產業,如果讓有辱了他們招牌的事情傳出去,大皇子生氣起來,甯蕊兒當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這……這……”甯蕊兒打起了磕巴,一時說不出話,這時,一直坐在一邊沉默不言的韓韜,總算壓低聲音開口道:“一件衣裳罷了,又能算是什麼大事,壞了便壞了,大不了明日我穿以前的舊朝服便是,勞煩景世子看了一場笑話,此事就此作罷。”

 

韓韜怎麼說都是統領府的一家之主,他都開了腔,其他人自然是不好再說什麼,甯蕊兒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因為景逸的出現,事情急轉直下,實在是讓她始料未及,尤其是當她發現韓韜看向她那種憤怒的眼神時,更是讓她心驚肉跳。

 

韓韜出聲,不過是想將事情帶過去,保住甯蕊兒的顏面,但寧淵顯然不會這麼輕鬆就讓他們如意,又開口道:“姐夫能相信三弟我的清白,自然是最好不過了,但我相信姐夫治家嚴謹,對於一些搬弄是非,到處潑髒水的奴才,姐夫是不是也應當管上一管。”

 

寧淵這話意有所指,那邊春香聽後,面色慌亂,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對韓韜直磕頭:“老爺,奴婢並沒有誣陷三少爺,奴婢所說的句句屬實啊!”

 

韓韜並沒有去看春香,一雙眼睛利劍一樣盯著甯淵,寧淵毫不客氣地同他對看,半晌,才聽得韓韜道:“這丫頭說她所言句句屬實,三弟你又如何能證明她是在誣陷你。”

 

“我自幼受的是寧府的教導,也深知為人賓客的禮儀,嚼主人家舌根這種事,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這丫頭誣陷我別的也就罷了,居然誣陷我說我將府上送來的宵夜倒了,還口出誑語,實在是匪夷所思,昨夜我胃口不佳,那宵夜至今仍原封不動地擺在我房裡的桌上,不知這丫頭被哪來的豬油蒙了眼睛,竟然說得出那般莫名其妙的話。”說完,寧淵徑直對身後的白檀道:“你去我房裡,將昨夜我沒有動用的宵夜端過來。”

 

春香聽到這話,立刻白了一張臉,不可能,她分明親眼看見那宵夜被倒掉了啊,怎麼可能還被留到今天!

 

白檀很快便回來了,手裡果然端著個託盤,上面擺著一碟涼透了的花卷,和一盅半點油花都無的雞湯,碗碟的規格都同這統領府裡的制式碗碟一模一樣,內裡的食物也絲毫沒有動過的痕跡,白檀捧著託盤在眾人眼底轉了一圈,嚴氏只瞧了一眼,就恨鐵不成鋼地垂下了眼睛,而當沈氏瞧見那盅雞湯裡的東西後,眼角一跳,輕輕哼了一聲。

 

“當然我也奇怪得很,方才春香姑娘信誓旦旦說昨夜的宵夜是上好的烏雞湯,我的這盅雞湯裡卻是皮包骨的白斬雞不說,憑著雞頭雞肋的搭配,連血都未放乾淨,哪裡還當得起‘上好’這兩個字?定然是這些該死的奴才使壞,也不知到底懷著什麼目的,想要離間我與長姐的感情,若我當真將這雞湯倒了,不是正好中了你的套?”看著春香張嘴欲說話,寧淵又繼續出聲打斷她,“你莫不是還要辯解這東西是我另外備下的?這麼說來我可當真是有閒心得很,不光弄了一套府裡的餐具出來,還偷偷摸摸在廚房煮了一盅雞湯,就為了作弄你這奴才,你好大的面子!”

 

甯淵話音剛落,甯蕊兒就三兩步走了過來,抬起巴掌便毫不留情地抽在春香臉上,“該死的丫頭,為什麼要誣陷三弟,我同三弟的姐弟情分,險些就要被你這賤蹄子給毀了!”

 

春香被打得哇哇亂叫,卻根本不敢辯解回話,甯淵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心裡冷笑個不停,他決口不提甯蕊兒,一股腦把這髒水往春香身上潑,果真甯蕊兒為了洗清自己,就順著這個臺階下來了,原本串通一氣要陷害自己的主僕,如今卻變成狗咬狗的局面,當真是精彩得很。

 

“夠了!”韓韜一聲低喝止住了這場鬧劇,他語氣森然地道:“奴才愛嚼舌根,還欺上瞞下用這種宵夜怠慢貴客,夫人何必自己動手浪費力氣,便拔了舌頭,挑斷手筋,亂棍打出府就是。”

 

春香被甯蕊兒打得眼淚鼻涕流了一臉,聽見韓韜這個決定,她便徹底傻了,剛要求饒,已經有兩個下人走了進來將她拖了出去,隔了老遠,還能聽見春香慘叫的聲音傳回來,甯蕊兒胸口劇烈起伏了片刻,終究是頹敗地坐下身,還不忘皮笑肉不笑地對寧淵道:“是我看管下人不周,真是委屈三弟了。”

 

“鬧成這樣,丟臉不說,還擾了將軍和老夫人的清淨,韓韜在此向你們賠個不是了。”事已至此,韓韜站起來,沖寧如海抱了抱拳,轉身瞪了甯蕊兒一眼道:“你跟我來!”

 

甯蕊兒僵硬著臉,也同寧如海他們福了一禮,亦步亦趨地跟在韓韜身後去了。

 

二人回了東廂自己的臥房,甯蕊兒剛想上前寬慰韓韜幾句,可韓韜卻已經轉過了身,蒲扇大的巴掌想也沒想就抽在了甯蕊兒臉上。

 

韓韜力氣極大,甯蕊兒身形卻纖弱,遭這一巴掌抽了個正著,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來,身子就橫飛出去,撞上一邊的花瓶架,架上一個名貴的琺瑯花瓶應聲而落,哐當化作了一地碎片。

 

“蠢婦!你看看你幹的好事!”見著甯蕊兒與嚴氏方才在廳堂裡的一唱一和,韓韜就料定了這絕對是甯蕊兒瞞著他整出來的麼蛾子,“你要作弄那個寧淵我沒意見,可你居然用我的朝服去作弄他,現在雞飛蛋打不說,你要如何收場?難不成要我明日當真穿著陳年的朝服,去讓那些禦史們看笑話!”

 

韓韜當真是氣急了,他沒有家世門楣,全靠著自己才拼到今日的位置,本就覺得比華京中那些家境殷實的官員低矮一截,也知道其他官員會在暗地裡笑話他這個近衛軍統領是鄉蠻子,土包子,他早已經忍無可忍了,如果明日他連一件像樣的朝服都沒有,那些素來看不起他的官員們,能當著他的面講出怎樣難聽的話,他都相像得出來!

 

“相公,我不是有心的啊。”甯蕊兒很少看韓韜有如此發怒的時候,一時忘了臉頰的疼痛,抱住韓韜的小腿道:“我哪裡知道那小子會認識景世子,今日擺明瞭是他們兩串通在一起在給我難堪,如若不然,相公你的朝服也不會變成那個樣子了!”

 

見甯蕊兒竟然還不知悔改,一心一意要怪到別人身上,韓韜怒氣更勝,掐住甯蕊兒的脖子就將她拎了起來,原本就黝黑的臉色因為憤怒,更顯得陰氣沉沉,“如果你不是自作聰明要在我的朝服上做手腳,那哪裡會有這些事情!你自己蠢就罷了,別拉著我跟你一起蠢!”韓韜氣不打一出來,又扇了甯蕊兒兩個巴掌,直扇得她眼冒金星。

 

100 夫妻交惡

 

甯蕊兒嫁給韓韜的這些年,仗著自己是寧如海的女兒很是囂張跋扈,不允許韓韜納一房小妾,前些年韓韜相好上了府裡的一個丫鬟,硬是不顧甯蕊兒的反對,想要收為小妾,甯蕊兒抗爭不成,表面上裝作大度接納,卻暗地裡差人將那丫鬟掐死了,又偽裝成使她自己上吊自盡,即便韓韜看出了這一切都是甯蕊兒在從中作梗,可礙于岳丈一家的面子,終究是忍了下來,沒有再發作。

 

說到底,韓韜和甯蕊兒的婚姻不過是各取所需,毫無半點感情基礎,嚴氏看上了韓韜的官職地位讓女兒下嫁,韓韜顧念寧如海的舊情也接納了這門婚事,但成婚幾年來,甯蕊兒一無所出已經夠讓韓韜鬱悶的了,那丫鬟長相雖然沒有甯蕊兒貌美,但勝在體貼入微,柔情似水,比終日跋扈的甯蕊兒不知道好多少倍,韓韜好不容易尋到一溫柔鄉,卻因為甯蕊兒的刁鑽而使紅顏枯骨,一股子氣一直憋在胸口裡,再加上近幾年韓韜官運亨通,頗得陛下賞識,早已沒有初初上任之時的底氣不足,對於甯蕊兒,也越發地忍無可忍起來,今日借著朝服發難而對甯蕊兒大打出手,也算是好好出了出心底的抑鬱之氣。

 

甯蕊兒被打得臉頰發青,一時腦子裡蒙成一片不知該如何反應,待那陣火辣辣的疼痛再也抑制不住的時候,一貫囂張的脾氣也跟著被激發了出來,可她一個女子論起動手,哪裡比得過舞刀弄槍的韓韜,好不容易掙脫了他的鉗制,卻只能尖叫著跑出房間,直奔寧如海的住處,想來是仗著父母皆在,告狀去了。

 

另一邊的西廂裡,沈氏剛接過羅媽媽奉上的安神茶喝了準備沐浴,就聽見羅媽媽小聲道:“方才奴婢見著大小姐哭鬧著往老爺和夫人的房間去了,想來是同姑爺鬧了彆扭。”

 

“哼,連作弄自己弟弟這般丟人的事都做得出來,活該不受自己夫君待見。”沈氏心情不佳,晚上寧淵端出來的那份宵夜她看得真真的,那樣一堆雜碎,只怕是下人都不會吃,聯想到接風宴上沒有給寧淵安排座位的事,再沒腦子的人都能看出來甯蕊兒是故意在給寧淵小鞋穿,自然那朝服的玄機,想必也是甯蕊兒的傑作了。

 

“這個蠢姑娘,都嫁做人婦了還一派小家子氣,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自己犯了錯被夫君苛責,難道還妄圖讓自己的父親給她撐腰不成。”沈氏心裡對甯蕊兒欺瞞她的事生有暗氣,說話也頗為刻薄,“你且看著好了,看看老爺會不會管她這等閒事。”

 

果然,同沈氏所料的分毫不差哦,甯蕊兒只進了寧如海屋子裡片刻的功夫,就腫著一雙眼睛被呵斥了出來,埋著頭腳步匆匆回了東廂,卻是半點囂張的氣焰都沒有了。

 

此時此刻,景逸正在寧淵房間裡喝著一盅奇怪的茶水。寧淵差人找來了新鮮牛乳,同茶葉煮在一起,茶香奶香交織,入口的滋味十分別致,景逸喝著十分驚奇,直問寧淵是從哪裡學來這等奇異的煮茶法。

 

寧淵心中好奇,“你和呼延元宸素來很有交情,他竟然都沒有煮過這茶給你喝?”

 

“我同他一起時素來都是喝酒的,哪裡有喝茶這般閒情逸致的時候,而且呼延元宸那小子一貫對人冷淡得很,從來不在我面前賣弄。”景逸一連喝了兩大杯,才像喝飽了似地打了個飽嗝。

 

甯淵卻覺得奇怪,呼延元宸為人冷淡?的確,那人是長了一張淡漠的臉,可從兩人的接觸來看,寧淵壓根就不認為呼延元宸會有冷淡的時候。

 

不過兩人的話題並沒有在這個上面持續多久,景逸就扯著他問:“你這大姐居然能用這般陰損的手段來害你,你也壓根不是個坐以待斃的,難不成你今日讓我帶你去妓院,又上藥鋪和集市買了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其實是在打什麼鬼主意不成。”

 

寧淵但笑不語,只向他賣了個關子,“等明日朝會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到了第二日,因為是帝王出巡,華京全城戒嚴,四大城門從前一天夜裡就只許出不許進了,都城的禁衛軍和守衛皇宮的禦林軍幾乎傾巢而出,佈滿了華京的大街小巷,將兩邊想一睹皇帝陛下真容的百姓們隔開,給龍駕留出通路。

 

甯家人因為是以江州龍舟魁首的身份入京的,是以一大早就候在了京城碼頭邊上。按照今日朝會的流程,皇帝將率領文武百官在宮門前的長街處接見百姓,隨後再來碼頭,先行祭天,再觀看各地魁首們進行龍舟競賽,以決出最後的總魁首。

 

王虎帶著龍舟隊,已經在昨天晚上城門封鎖之前入了城,此時正在河邊專程為船手準備的棚子裡如火如荼地擦著船槳,這位江州守備軍的副統領已經許久沒有回過京城了,別說此次還要在皇帝面前露臉,顯得格外興奮。

 

“三少爺,聽說你們是住在統領府,想必你已經見過韓韜那小子了吧。”王虎一面準備,一面粗豪地對寧淵嘮著嗑,“我和韓韜那小子早些年在甯大人麾下的時候,可是有過命交情的,不過那小子比我肯拼,又沒有爹媽的拖累,幹什麼都喜歡沖在最前頭,才能混到今日的位置,可是要比我強多了!”

 

“自然見過,韓統領可是與王大哥一樣,真可算得上是人中豪傑。”寧淵在一邊笑著說,輕飄飄一句捧,頓時讓王虎一張臉笑開了花,不過寧淵很快又道:“只是有件事讓我很奇怪,韓統領現在是我的大姐夫,我原以為他們夫妻應當恩愛得很,可現下一瞧,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王虎臉上的笑容在寧淵說出這句話之後頓時僵住,他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見四周沒人注意他,才湊近了寧淵,壓低聲音道:“三少爺,這事已經那般明顯了嗎?”

 

寧淵裝作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表情,故作驚訝道:“怎麼,王大哥你也知道這事?”

 

“嗨,別提了,當初如果不是嚴夫人出面做媒,又說動了甯大人,韓韜那小子才不會娶大小姐咧。”王虎說完這句,好像又覺得不太恰當,拍了拍自己的嘴,道:“我當然不是說大小姐不好,而是韓韜那人的個性我知道,向來自由散漫慣了,他只想娶一個聽話懂事的媳婦,乖乖巧巧地呆在家裡就好,可大小姐怎麼說都是甯大人的嫡長女,像尊菩薩似地回家去這麼放著,壓根怠慢不得,連過個日子都要小心翼翼的,讓那小子十分不順心。”

 

王虎從前與韓韜關係就好,這些年來偶爾也會通信,韓韜在家裡受了甯蕊兒的氣,又找不到地方發洩,只能向自己的好兄弟訴苦。

 

“唉,我大姐的脾氣我也知道,大姐夫真是難做。”寧淵配合地歎了一口氣,“其實我也很為大姐夫抱不平,我大姐有時候做事也太出格了些,這要換成了別人,興許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而且我大姐也曾經向母親說過,她對大姐夫也沒什麼感情,要不是顧著她統領夫人的身份……”說到這裡,甯淵看見王虎忽然間變得僵硬的臉色,頓時不說了,只擺擺手道:“我……我不過是在胡言亂語,王大哥千萬別往心裡去,你難得入京一趟,今日朝會後,可要去找韓統領喝喝酒,敘敘舊才好。”說罷,寧淵頭也不回地出了棚子。

 

一天之中,午時的陽氣最盛,也是帝王出巡的最佳吉時,幾乎是午時剛剛到,伴隨著震耳欲聾的鼓聲,前後足足有四十個禦林軍所抬的帝王龍轎從皇宮正門緩緩行出,文武百官身著整齊的朝服,隨在龍轎後方,至於道路兩旁,則黑壓壓跪了一地的百姓,場面十分莊嚴肅靜。

 

韓韜走在武將的隊伍中,短短三五步的距離,他已經察覺到周圍有好幾道目光從他身上掃過,他雖然面目上故作鎮定,可心裡早已羞愧難當。

 

原本的朝服因為甯蕊兒做的蠢事變成了一堆碎步,為了今日的場面,他只能翻出許久之前一次壓箱底的朝服,那還是他剛就任禁衛軍統領時,第一次入金鑾殿覲見皇帝時所穿的,因為是好幾年前的衣服,不光樣式老舊,一些白紋的地方還因為歲月沉積有些發黃,他在站隊的時候已經多了個心眼,故意站到武將區域的最週邊,離皇帝的龍駕遠遠的,可縱使這樣,還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他,甚至他都能預見,搞不好來日上朝的時候,會有禦史上書彈劾,說他穿著陳舊朝服參加朝會,對皇帝不敬。

 

想到這裡,他對甯蕊兒就越發惱怒,要不是那個蠢婦自作主張,事情又何以變到如今的地步,自己這些年因為恩師寧如海的關係對她反復忍讓,想來是忍讓得過頭了,竟然讓她越來越無法無天起來。

 

硬扛著周圍是數道目光,碩大的隊伍總算是行到了碼頭邊上,在碼頭正中的位置已經搭起了一個高高的祭台,祭台周圍也跪了一圈的人,都是前來參加朝會的官員家眷,甯蕊兒亦盛裝華服地跪在一眾貴婦人當中,只是她昨晚挨了韓韜幾個耳光,現下臉上的紅腫都沒有消下去,不得已在出門之前撲了厚厚的粉來遮擋,午後陽光很刺眼,曬得她香汗淋漓,同臉上厚厚的粉混合在一起,糊成一團一團的,看上去十分狼狽。

 

皇帝上了高臺,先是接收眾臣朝拜,然後由太監送上三株斤遲長的黃香,開始祭天儀式。

 

碼頭週邊此時已經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不過卻被成圓環狀的禁衛軍擋住了,卻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往裡瞧,好像看不見皇帝,能看見幾個達官貴人也是好的,就在這時,一個原本正擋著人的禁衛軍好像不小心之間露出了個空蕩,讓一個穿這身花花綠綠的裙子,大腹便便,渾身脂粉氣的蒙面女郎突破了包圍圈,猛地紮進了官員群裡。

 

那蒙面女郎輕車熟路,迅速鎖定了一個垂頭站在那裡的高大男子,想也沒想就直撲了過去,抱住那男子的雙腿道:“相公!你不要拋棄我們兩母子啊相公!你這樣狠心絕情,讓我和這個未出世的孩子要怎麼過啊!”

 

韓韜被這個忽然蹦出來的女人嚇了一跳,一時忘了反應,因為他站的位置十分靠邊,遠處的官員和高在祭台之上的皇帝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裡,但這突然發生的一幕還是吸引了周圍好幾名官員的目光。

 

那女子見狀,索性挺了挺自己的肚子,將自己渾圓的腹部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皮子低下,同時扯著嗓子叫道:“相公,你說與我兩情相悅,要替我贖身,將我正大光明地娶回去,現下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你怎麼能不要我們,怎麼能拋棄我們呀!”

 

韓韜驚疑不定地看著這撲在他腳邊不斷哭嚎的女子,一時覺得無比荒唐,那女子不光穿著庸俗無比,臉上濃妝豔抹,還用紗布將臉蒙住了一半,壓根看不清長相,之前那個意外將這名女子放進來的禁衛軍此時也匆匆跑了過來,見那女子居然抱著統領的腿撒潑,頓時大驚失色,上前拽著人就重新拖出去了。

 

從那女子的忽然出現到消失,總過不過只兩三個呼吸的時間,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朝會角落,連個水花都沒撲騰出來就消停下去了,這樣短的時間裡,韓韜光顧著驚訝,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可呆在婦人群中的甯蕊兒,卻看傻了眼。

 

因為互為夫妻,按照規矩,甯蕊兒的位置距離韓韜本就不遠,自然將這戲劇性的一幕盡收眼底,一時除了目瞪口呆擺不出別的表情。

 

那女子穿得那樣花哨,還濃妝豔抹,一瞧便不是什麼正經人家的女子,搞不好是哪個青樓的娼-妓,一個大了肚子的娼妓抱著自己相公的腿,哭嚎著叫自己的相公不要拋棄他們,難不成韓韜居然背叛了自己,在外邊和青樓女子珠胎暗結?

 

等韓韜回過神來時,女子的身影早就消失了,周圍確有幾個看了場熱鬧的官員發出一陣暗笑,其中就站在他身邊的驍騎營副統領還向他比了個拇指。畢竟對於這些官員們來說,誰沒有背著自己的家眷在外邊尋花問柳的時候,韓韜就算在青樓有相好的,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不過讓人家大了肚子,還冒著驚動聖駕的風險跑到這裡來丟人現眼,卻也不是誰都做得出來的。

 

韓韜本就因為朝服的事情覺得羞愧,此事又莫名其妙多出了個便宜相好,對於周圍的人解釋也不是,不解釋的不是,當真尷尬萬分,但這場面在官員群裡能被一笑置之,放到婦人群裡可就沒那麼簡單了,甯蕊兒就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這些年他千算萬算,為了穩住自己正妻的地位,懲治了不少企圖接近韓韜的女人,可千算萬算,防得了家宅裡邊,卻不想沒防到外邊的野花野草!

 

“哎呀,韓統領也真是的,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大庭廣眾的,讓韓夫人如何自處。”

 

“別人說韓統領愛妻如命,韓夫人生不出孩子,他也連一個小妾都不納,我還以為他真是個了不得的好男人了,原來不過是謠傳。”

 

“其實我能體諒韓統領,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自己的老婆生不出來,他也不能就這樣在一顆歪脖子樹上吊死啊。”

 

“你快看韓夫人臉上的表情,哎呦真是精彩,可憐的韓夫人,那女子肚子那麼大了,瞧著她的模樣還一無所知,怕是回去以後有得鬧了。”

 

周圍婦人們的議論鑽心一樣竄進甯蕊兒耳朵裡,直讓她睚眥欲裂,恨不得現在就沖上去找韓韜問個清楚,但現下這樣眾目睽睽,她實在是拉不下這個臉,只是臉上的越燒越旺,看向韓韜的眼神也愈見猙獰起來。

 

祭天神,賽龍舟,又看了一場火舞大會,朝會一直到傍晚時分終於宣告結束。封賞完得了龍舟大比總魁首的霸州都督之後,皇帝聖駕才擺駕回宮,並頒下聖旨,百官今日都頗為勞累,便不用隨著聖駕回宮,就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便是。

 

甯如海為了犒勞特意從江州來的龍舟劃手們,即便他們此行並未奪得名次,還是自掏腰包在華京一處十分有名的酒樓擺了筵席,甯家人都在一旁作陪,沒有隨韓韜和甯蕊兒一同回去,待他們吃飽喝足了,踩著夜色打道回府,剛走到統領府的正門口,卻正巧見著韓韜黑著一張臉,怒氣衝衝地從門裡邊沖出來,見著寧如海他們,他竟然連停都不停,邁開大步就往街上去了。

 

甯如海已經有些喝高了,沒有在意這些,嚴氏卻眼角一跳,莫名冒出一絲不妙的預感,反過頭去看了寧淵一眼,見到的卻是寧淵一副低眉順眼的表情,她狐疑地轉了轉眼珠,終究沒有開口說話。

 

當天夜裡,天色已經很晚了,甯淵原本正在熟睡,忽然被外邊一陣喧鬧聲驚醒,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一直坐在床尾值夜的周石也起身替他披上外袍,剛點亮燭火,白檀便進來了,輕聲道:“東廂出事了,少爺可要過去看看。”

 

“東廂?”寧淵眼珠子一轉,笑道:“總歸是我大姐和大姐夫之間的事情,身為弟弟,為表關心,總是要去看一看的。”

 

東廂的主人房外邊,現下已經圍了不少人,除了下人們,甯家人也一個不落悉數在場,寧淵邁著輕步子渡過去,抬眼一看,好端端一個臥房現下已經被砸得不成樣子,滿地的花瓶碎片,筆墨書籍,亂得好像剛被打劫過一樣。韓韜臉色難堪無比地坐在一邊,甯蕊兒則披頭散髮地將頭埋在嚴氏懷裡哭個不停。

 

“將軍,韓韜受你恩惠,一直將你視作恩師,恩師情誼韓韜永世不忘,但這個如此喜歡搬弄是非的女子,我是一定要同她和離!”是和離而不是休妻,韓韜覺得他已經給足了甯蕊兒面子了,寧如海一直緊緊皺著眉頭,聽見韓韜這麼說,也不回話,反倒是用嚴厲地目光盯著自己的女兒。

 

韓韜真是氣憤極了,今日那個突然冒出來的青樓女子他明明不認得,可甯蕊兒就是抓住了這一點硬是在他面前興風作浪,說他忘恩負義,說他狼心狗肺,他有心解釋對方也半點不聽,面對這樣一個瘋婆子似的甯蕊兒,韓韜無奈之下只能氣衝衝地出了府,去找好不容易來華京一次的老朋友,王虎喝酒,原本是打算找王虎訴苦,誰知道酒過三巡,他卻從王虎嘴裡聽到了更不得了的事情。

 

原來自己這位夫人,竟然對自己從來就沒有半點感情,她會嫁給自己,所謂的不過是禁衛軍統領夫人的名頭!

 

王虎和他有過過命的交情,這樣的兄弟怎麼可能誆騙自己,韓韜惱怒之下,加上又喝了酒,前前後後的事情一串起來,更想起了不少甯蕊兒人前人後讓他沒臉的舊事,他在禁衛軍統領的官職上坐得久了,個性早不似從前那般小心憨厚,回來便要找甯蕊兒質問,哪知甯蕊兒依舊抓著那女子的事情不放,硬要他將那莫須有的女子交出來,將那個壓根就不存在的“野種”打掉,韓韜一氣之下,也懶得解釋了,直接指著甯蕊兒的鼻子說,要寫一封放妻書,與她和離。

 

甯蕊兒一聽,這還了得!她嫁過來這現年,韓韜待她雖然不說十分好,但也絕對規規矩矩的,現在不光在外邊養了女人,懷了野種,還要與她和離,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一時在房間裡又哭又叫,還不停摔東西,動靜鬧得極大,直將人都引來了。

 

 

101 潛移默化

 

 

 

 

 

“母親,你要替我做主啊!他現在不光在外邊養了人,還要同我和離,這日子沒法過了!”甯蕊兒撲在嚴氏懷裡哭得天崩地裂,可嚴氏卻是滿臉尷尬,雖然她嘴巴上不說,心底卻將甯蕊兒這番蠢行徑罵了個遍。

 

現在的男子,誰沒有個三妻四妾,尤其是像韓韜這樣的身份,就算真在外邊有了相好,也根本不算什麼,甯蕊兒能做的,是如同多年前的嚴氏一樣,擺出一副大度賢慧的樣子,讓他想納幾房就納幾房,這樣別人才會稱讚她識大體,這些年韓韜一直在 家裡守著她一個,已經是極為了不得的事了,偏偏甯蕊兒還把韓韜的這份大度當成了理所應當,鬧騰成這般模樣,事情要是傳出去,別人不會說韓韜如何如何,只會指著甯蕊兒的脊樑骨罵她是個妒婦,連帶著還會說是寧府管教無方,養出這種女兒。

 

不光嚴氏這麼想,在場的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唯獨甯蕊兒依舊哭嚎個不停,好像韓韜真的欠了她的一樣。

 

“慈母多敗兒,這丫頭養成這種習性,都是給慣出來的。”沈氏被擾了清夢,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結果看見這架勢後,只覺得臉上無光,呵斥了嚴氏一句,扭頭就走了,想來是要回房去繼續睡覺。

 

“大姐夫,大姐一貫就是那個脾性,若是她有什麼錯處,你大人大量,多擔待著些便成了,一日夫妻百日恩,為了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和離,這又是何苦。”甯淵湊到韓韜身前,表面上是陪著笑在勸說,可他說的話卻像刀子一樣又狠狠在韓韜心裡捅了一刀,是了,甯蕊兒一貫就是這個脾性,為這一點莫須有的事情就能大吵大鬧,絲毫不顧及雙方顏面,也從來沒見她改過,以前他忍了便忍了,可他堂堂八尺男兒,難道要這樣忍一輩子不成?

 

想到這裡,他果斷地沖寧如海一抱拳,“將軍,我知道這話當著你的面來說十分不好,可我與甯蕊兒實在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再湊在一起過下去也不過是互相折騰罷了,和離之事雖然唐突,可我意已決,將軍若要責罰,我韓韜在這裡領著便是。”

 

“韜兒,你這又是何苦!一個女婿半個兒,我素來是將你當做自己的兒子看的,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誰家兩口子沒個小吵小鬧,可不能聽了某些別有心機的人煽風點火,就一拍兩散了呀!”嚴氏隱晦地瞪了寧淵一眼,一把將甯蕊兒推到徐媽媽懷裡,湊上去握著韓韜的手腕道:“你現在正在氣頭上,自然惱怒的很,進屋去,為娘的給你泡一杯茶壓壓火,你有什麼話儘管跟為娘的說,若是蕊兒有什麼錯處,為娘的替你教訓她!”

 

說罷,嚴氏也不顧韓韜的反應,近乎是連拉帶推的將人帶進了裡屋,寧如海看了依舊伏在徐媽媽身上嚶嚶個不停的甯蕊兒,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又對寧淵呵斥道:“你也別杵在這裡看熱鬧了,回去睡覺!”

 

寧淵垂下眼,躬身應了聲是。

 

第二天一早,寧淵剛起床,就有丫鬟來傳話,說韓韜已經向宮裡遞了摺子,因病告假,今日他們都不用入宮去參加宴會了。

 

丫鬟絲毫沒提統領府那兩位主人到底離沒離,但寧淵心裡明鏡似的,隔了一個晚上還沒有消息傳過來,想必是在掩飾力挽狂瀾的嘴巴之下,韓韜被他說得回心轉意了。事實與寧淵的猜想也沒有多少區別,昨夜嚴氏幾乎說了一整夜,嘴巴都說幹了,又強壓著甯蕊兒的腦袋讓她向韓韜道了歉,韓韜才勉強沒再提和離的事,不過他顯然也不想這麼快就同甯蕊兒出去在其他官員面前扮演夫妻和睦,這才將今日的宴會推了。

 

寧淵洗漱完,去往正廳後方的偏廳用早飯,可擺滿了各式早點的飯桌邊只有沈氏一個人坐在那裡,沈氏面色十分不佳,見著寧淵來了,才緩和了一些,招招手讓寧淵過去挨著她坐。

 

寧淵行過禮,坐下之後才問:“父親和母親呢?”

 

“你那個賢慧的母親昨夜磨了一整晚的嘴皮子,現下能起身才是有鬼了。”沈氏輕哼一聲,“昨夜天亮,你父親又杵在那裡看了半晌的熱鬧,染了些風寒,現在也在床上歇著。”說到這裡,沈氏還搖了搖頭,“你父親身子一貫硬朗得很,最近卻瞧他精神總是不濟,現在又給風寒纏上了,他怕是已經有上十年沒得過風寒了吧,當真可笑。”

 

“父親得了風寒?”寧淵故作驚訝地睜大眼,“可有請了大夫?”

 

“大夫已經來看過了,說是……”沈氏說到這裡,一張老臉卻繃得死緊,不往下說了,只親手往寧淵碗裡夾了一個煎餃道:“快些吃飯,你這孩子一貫是個懂事的,將來切莫學得像你父親那般荒唐。”

 

甯淵看著沈氏的表情,知道沈氏為何沒往下說,畢竟將“縱欲過度,身體虧空”在一個還未成年的孫子面前提出來,多少會有些不合禮數。

 

此時又有丫鬟進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張燙金的請帖,道:“沈老夫人,這是景國公府下的帖子。”

 

“有帖子就給主人家送去,拿到我們這些外人手裡做什麼。”沈氏看著那丫鬟。

 

“回老夫人話,帖子是下給甯三少爺的。”丫鬟一面說著,一面將帖子呈到了寧淵面前,寧淵拿起展開,掃了一眼,眼神滯了滯,隨即笑道:“祖母,是景國公世子想邀我去他府上串門子。”

 

“你今日反正無事,既然世子相邀,那便耽誤不得,收拾收拾了就快去吧。”沈氏一面笑,看著寧淵的目光也愈加滿意,如今在她眼裡,整個寧府也就寧淵一個算是最出息的,有學問,又謙和知禮,最重要的是同景國公世子的關係非同一般,他日若是入朝為官想必也能飛黃騰達,這樣好的一個孩子卻一直不受寧如海的待見,沈氏也弄不懂他那個兒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寧淵出了們,卻沒有往景國公府的方向而去,他先是雇了一輛馬車,然後朝城西的方向走。相比於城東的繁華而言,華京城西要開闊得多,住房也大多低矮簡譜,所住的都是一些平頭百姓。寧淵照著帖子上的地址,讓車夫在一座青石圍牆的院落外停下,看著只有一丈許寬的木門上邊掛著“質子府”的牌匾,才相信自己是沒走錯地方,上前叩了叩門。

 

送給他的那張帖子,雖然的確是景國公府的拜帖沒錯,可上邊的字跡寧淵卻認得,是呼延元宸的字跡,想到呼延元宸曾說要請他逛一逛質子府,卻想不到質子府是在這樣一個僻靜的地方。

 

開門的人是閆非,他好像料定了寧淵會過來一般,恭敬地讓開路。剛跨進門,甯淵就聞到一股濃厚的焦香味,前院的空地上正生了一團火,搭了個簡易的烤架,一隻已經被烤成了金黃色羊羔在上邊轉著圈,茲茲生伴隨著香氣便是從那裡飄出來的。兩側的石凳上都坐了人,景逸高高挽起袖子,嘴角濕潤地一動不動盯著仰頭,呼延元宸一手把著烤架,另一首執了一柄匕首,時不時在羊肉上劃上一刀,放掉多餘的油脂,也讓肉質更入味。

 

寧淵輕咳一聲,景逸發現他來了,立刻對他招招手,“甯兄時辰卡得好巧,這烤全羊眼看就要熟了,呼延烤的東西可是一絕,為了等這頓,我可是連早飯都沒吃!”

 

隨著景逸話音的落下,呼延元宸已經卸下了一隻烤得正好的羊腿,動作極快地用手裡的刀片好,放在特質的石盤上,那石盤好似本身帶著溫度,羊肉片一放上去,立刻發出滋滋的聲音,香氣更勝,景逸迫不及待地夾起一片塞進嘴裡,燙得兩隻眼睛直流淚,還不忘對呼延元宸比拇指。

 

“今日陛下可是在宮中設宴,難道你們都不去?”寧淵在剩餘的一個石凳上坐下。

 

“我這類沒官職在身的紈絝子弟自然是用不著去湊這個熱鬧,你這個問題還不如問問這位皇子殿下。”景逸吃得滿嘴是油,還不忘用嘴巴撅了撅呼延元宸的方向。

 

呼延元宸聽後便笑了,“賀禮我已經送進宮去了,想來陛下和臣子們君臣同樂的當口,我一個外族人杵在那裡總是不自在,不去也無妨。”說完,他又去了一些片好的羊肉特意擺到寧淵面前,景逸一看便急了,“那可是羊腿上邊最嫩的肉了,你怎的全給了甯兄,好歹給我留一塊啊!”

 

“今日這烤羊本就是我特地來招待甯兄的,你得了個便宜,也不要得寸進尺。”呼延元宸對景逸說話可是半點不帶客氣。

 

“呸,要不是我那張帖子,你覺得甯兄會賞臉特地到你這來?”景逸說完,又轉頭對寧淵道:“甯兄你也看見了,這質子府可是有夠偏僻的吧,其實呼延這傢夥原本有一處很氣派的宅子,不過他硬是住不慣那種華麗的地方,直接向皇上請了命,給賣掉折現了,然後買了這城西的宅子,寒酸得平日裡除了我,當真是一個串門子的人都沒有。”

 

呼延元宸反駁道:“我一個人住著,連下人都沒有多少,住太大的地方豈不浪費。”

 

“現下你一個人倒是無所謂,可哪天等你娶親了,難不成要人家姑娘也跟你呆在這處破院子裡邊?到時候你還想再搬回城東去,可就不一定能買到原模原樣的宅子了,那地方的地價天天都在漲,可是正兒八經的寸土寸金呀。”景逸一句話說得理直氣壯,而呼延元宸的表情卻像是被什麼噎住了一般,頓了頓才道,“今日我原是打算請甯兄來我這裡小坐,偏偏你硬要來湊這個熱鬧,吃我的東西不算,還處處揭我的短,景逸,你安的什麼心?”

 

“喲呵,還生氣了,你可別裝不知道,這京中有多少姑娘喜歡你。”說到這裡,景逸指著呼延元宸的臉,又把頭轉向甯淵,“甯兄你別瞧這人長著一副不知情趣的臉,京城裡喜歡他的姑娘家可多了去了,最出名的就是國子祭酒家的女兒,一哭二鬧三上吊地求著他爹給陛下上摺子求賜婚,要不是他質子的身份在前邊橫著,興許早就多出來一個便宜媳婦了。”

 

“將我編排得如此開心,怎麼不說說你和婉儀郡主的那檔子事?”呼延元宸狠狠瞪了景逸一眼,不知是他眼神太過凶煞,還是“婉儀郡主”四個字當真鎮住了景逸,他臉色一僵,卻是閉上嘴巴不再說了。

 

寧淵看眼前這二人鬥嘴鬥得繪聲繪色,情不自禁笑了一聲。

 

他大概是少有開懷一笑的時候,第一聲笑出來,便有些止不住,見他笑得開心,呼延元宸尷尬的同時,又將那碟羊肉往他面前推了推,懨懨道:“你再不吃,涼了可就不香了。”頓了頓,他又補上一句,“我和國子祭酒女兒的事,你別信,此事我自己都全然不知,盡是外邊的謠傳。”

 

甯淵不知道呼延元宸為何要這般認真同自己解釋,只點點頭道:“你已然到了可以娶親的年紀,若真是好姑娘,其實有個人陪著也無妨。”說完,他忽略掉呼延元宸僵硬的臉色,將目光挪到眼前的羊肉上。

 

羊肉烤得香氣撲鼻,最重要的是外脆內軟,在香河鎮時甯淵曾吃過呼延元宸烤的魚,已是十分可口,不料這羊肉的口感更勝,一時多吃了幾塊。

 

景逸顯然十分會享受,光吃羊肉不過癮,又掏出錠銀子,讓腳程快的閆非去買了幾壇燒酒回來,酒過三巡,話匣子又重新打開了,景逸頂著一張紅撲撲的臉,扯著寧淵道:“有件事我忘了提醒你,昨夜我聽見我父親說,四皇子向陛下送上了一顆夜明珠當賀禮,那夜明珠忒奇特了,說是海外奇珍,原本是兩瓣裂開的珠子,可合到一起,就能發出光亮。”

 

寧淵奇道:“四殿下送了什麼賀禮,與我又有何干係。”

 

“送賀禮自然是沒幹係,不過後面就有幹係了。”景逸壓低了聲音,“四殿下趁著陛下龍顏大悅的當兒,上了一道摺子,說是江州行宮內的書院常年無人清理,雜亂不堪,那些不通文墨的宮人們又幫不上忙,他一個人整理又力不從心,所以想從官家子弟裡抽調一個有學識的前去幫忙。”

 

寧淵一聽,眼神動了動,放下了手裡的筷子。

 

“難道他想讓我去?”

 

“所以我才先一步提醒你,多長個心眼,四殿下那個人,你還是少於他接觸為好。”景逸道:“別人都說四殿下不得皇上喜歡,這是事實,可他頗有手段和能耐,這也是事實,不然他這樣的皇子早就變成別人的踏腳石了,這些還是旁的,四殿下此人還頗好男風,已經是個心照不宣的秘密了,他這般指名道姓的讓你去,絕對不是整理一個書院那般簡單。”

 

寧淵垂眼想了想,複又笑道:“無妨,若真如此,我會小心防備。”

 

“你別不當回事啊。”見甯淵輕鬆自在的模樣,景逸反倒有些心急,“你想啊,如果你當真去了,四殿下那人獸性大發,要對你霸王硬上弓,那可如何是好。”

 

“景兄,你醉了。”甯淵將景逸的頭推開了些,又對呼延元宸道:“你這裡可有房間讓他歇息?”

 

呼延元宸點點頭,讓閆非扶著景逸走了,景逸晃晃悠悠讓閆非扶著,還不忘可勁地轉過頭來沖寧淵喚著“不要去”,寧淵端起酒杯想喝一口,可頓了頓,又放下。

 

“景逸從來不是胡說的人,他所說的事情,你的確要長個心眼。”桌邊只剩了甯淵和呼延元宸兩人,呼延元宸曾經在摘星樓裡窺視到了司空旭對寧淵抱有不切實際的想法,他輕微皺著眉,聲音也透著幾分急切。

 

“此事我長心眼沒用,你也聽見了,四殿下是去向皇上請旨,如果皇上當真下旨,難道我還能抗旨不尊不成。”寧淵道:“不過放心,等事情真到了那一步,再糟也不過是讓四殿下睡一晚,真到了保命要緊的當兒,也就眼睛一閉,躺在那裡隨他擺弄便是。”

 

“你……”呼延元宸瞪大了眼睛,“你向來不都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消極了!”

 

“再有主意,也要懂得審時度勢,皮肉上的痛苦,總沒有自己的小命要緊。”寧淵言語間好似頗為輕鬆,“四殿下這類人的思緒有一個通性,越是得不到的,他們便越想佔有,等正兒八經占為己有了,又會立刻棄之如敝履,既然如此,我便讓他得逞一回又如何,只消他往後不會再來煩我,任何苦痛和屈辱都不過是暫時的罷了,別說我還本來就是個斷袖。”

 

“不行!”呼延元宸想也沒想便低喝了一句,還喝得十分用力,就聯手也情不自禁握住了寧淵的手腕,寧淵被他握得生疼,皺了皺眉,呼延元宸看見他的眉頭,又意識到了自己失態,立刻放開,但語氣沒有半分妥協道:“此事決然不成,就算你要妥協,我也會替你想辦法,總不能讓那等奸人得逞。”

 

寧淵好奇地看著他,“男子本不似女子那般有貞操可言,我一點不心急,你又這般替我操心作甚?”

 

“我……”呼延元宸一時接不上話,喉嚨裡發出一陣嘶嘶聲,看著寧淵眉清目秀的臉,想著司空旭竟然對這張臉的主人抱有那類齷齪的幻想,他便氣不打一處來。

 

“男子受此玷污,卻比女子失節更為恥辱,你知不知道!”他拳頭用力在石桌上捶了一下,砰的一聲,激得碗碟都彈了起來,“你們常說士可殺不可辱,你好歹也要有氣節一些!”

 

甯淵被呼延元宸這股氣勢給鎮住了,一時說不上話,呼延元宸好像也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了頭,動了動嘴角,拿過邊上的酒罈昂首就是一大口,前襟都被酒液打濕了也不管,丟下一句“我去洗把臉”,就離了桌子,只丟下寧淵愣愣地坐在那裡。

 

****

 

甯蕊兒坐在美人靠上,衣服和髮髻有些淩亂,她卻渾然不覺,只一雙眼睛定定地盯著門口,好似在等著什麼人,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總算想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著一個婆子推門進來,對甯蕊兒福身道:“夫人,奴婢已經差人打聽過了,可是……”

 

“可是什麼,難道連這麼一個大活人都找不到嗎!”甯蕊兒怒道。

 

“這……”那婆子踟躕片刻,才道:“奴婢花了不少銀錢,幾乎托人問過了全城所有的青樓妓館,可他們都信誓旦旦地說昨日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有出閣的時候,京城內的青樓女子出閣與否都有記檔的,別說那女子還懷孕了,應當很好找才對,可就是,可就是沒有啊……”

 

“胡說,一定是有的!”甯蕊兒想也沒想就抄起身邊的茶盅砸了出去,臉色一陣清白,“有的,一定有的,只不過是被藏起來了,對,一定是被那個沒良心的東西藏起來了!”

 

甯蕊兒被強壓著向韓韜低了頭,可他心裡卻一直不服氣,總想著要將那個壞了野種的女人找出來除掉才好,可她花了不少銀兩,派人出去連夜打探,誰知道是這個結果。

 

其實不怪她打探不到,人人都以為那個懷著孕的女人是個妓女,估計沒人會想到,其實那不過是個男人喬裝改扮的罷了。

 

尋個妓院,找一個模樣身段還過得去的打雜小廝,許了銀兩,讓他穿上妓生的衣服,肚子裡塞著枕頭,關鍵是還蒙著臉,等事情辦完了之後,衣裳一脫再洗把臉,誰會把注意力放在一個小廝身上,寧淵只是多了這麼一個心眼,就活該甯蕊兒花了那麼大的精力都查不到半點頭緒。

 

作者有話要說:

 

 

102 開始收網

 

寧淵回到統領府的時候,整個府邸上下都是一副愁雲慘霧的模樣,府裡的兩位主人不和睦,連帶著丫鬟下人走路都抬不起頭來。

 

他沒有直接回自己住的屋子,而是先去拜會了沈氏,再同沈氏一起去看望寧如海。寧如海這陣風寒來得突然,情形還頗為嚴重,大夫看過後只說是積勞所致,服幾貼藥,再修養幾天便能好,可甯家人原定九陽節結束後就立刻返回江州,現下看來,倒是走不成了。

 

甯淵看著寧如海滿頭大汗躺在床上昏睡的模樣,對自己這位父親實在激不起半點同情心,不過還是十分恭敬地親手幫他擦了身,又侍奉服藥,足足鬧騰到子夜時分,才回了屋子。

 

不過在離開之前,寧淵掃了一眼窗臺上一盆枯萎了的海棠花,輕言道話既然枯了,放在臥房裡十分不吉利,主動將花盆抱了起來,才出了門。

 

回到自己的屋子後,寧淵立刻將那盆花交給白檀,白檀心領神會,早就備下了炭盆,直接將花枝折了扔進炭盆裡,片刻之後,枯萎的花枝便化為了灰燼,白檀又讓周石在院子裡挖了個坑,將灰燼盡數埋了,才算了事。

 

“少爺,我有些弄不明白。”白檀給寧淵沖了一杯茶,“咱們早些離京回江州不好嗎,讓老爺病倒,咱們不是還要繼續在人家的眼皮子低下呆著。”

 

“該做的事情沒做完,這個時候急匆匆的回去不是太虧了。”寧淵吹了吹杯中的茶葉,“我前些天可是收了好幾份大禮,所謂禮尚往來,自己不送出去幾份怎麼行,對了,我讓你準備的東西都弄好了嗎。”

 

“都好了,在我這裡放著呢。”白檀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瓷瓶,“按照少爺的吩咐,將你買回來的那些藥材熬煮出了汁液,最後不斷精煉,只得了這一小瓶。”

 

“行了,你們早些去睡吧,今晚不管聽見什麼動靜都當沒聽見就好,反正也不關我們的事。”寧淵拿著那個小瓷瓶,咧嘴輕笑了一下。

 

三更天,正是夜色最陰沉的時候,除了打更的更夫,全城的人都進入到了熟睡中,因為華京乃是天子腳下,一貫太平,就連統領府裡那些有守夜職責的護衛,都抱著手中的長矛,靠牆打著盹。

 

絲毫沒有人注意到,正有一個靈巧的身影,借著夜色略過重重建築樓閣的上空。

 

甯蕊兒自從與韓韜鬧開後,韓韜便眼不見心不煩地挪去了書房睡,寧淵一身夜行衣,輕巧地蹲在甯蕊兒臥房的房頂上,掀開一張瓦片,仔細打量屋子裡的情形。

 

除了一盞燈點在房屋正中的圓桌上,和兩個靠坐在床頭值夜的丫鬟,房間裡安安靜靜,沒有一點聲音。寧淵從懷裡掏出小瓷瓶,拔開瓶蓋,小心翼翼地傾過瓶身,對準桌上燈籠裡的蠟燭,悄然滴下一滴瓷瓶裡的液體。

 

十分精准的,那滴液體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燈芯的位置,吧嗒一聲,燈花爆了一下,將一個值夜的丫頭眼皮驚得震了震,不過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燈花爆,不過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甯淵重新將瓦片放好,轉身又朝另一個方向飛掠,這回是到了嚴氏的屋頂上,依樣畫葫蘆滴了一滴東西在嚴氏床頭的燈花裡後,寧淵便功行圓滿地順著原路回了自己的房間。

 

這一夜,甯蕊兒睡得極不安穩,她覺得自己應當是醒著的,可好像有什麼人在壓著她的身子一樣,讓她睜不開眼,也起不了身。

 

到了後半夜,當她終於能夠重新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呆在房間裡,而是跌坐在一處荒蕪的院落中央,院落四周雜草叢生,後方破敗的房屋簷角層層疊疊掛了不少蛛網,甯蕊兒正不明所以,忽然聽見有人在輕聲細語喚著她的名字。

 

“誰!”甯蕊兒跌跌撞撞地站起來,不斷朝四周看去,可並沒有看見一個人影,但那個聲音就是響個不停,還帶著一陣哭腔,片刻之後,甯蕊兒才辨明,那聲音是從那破敗的房屋背後傳來的。

 

她緊張地抓著胸口的衣服,邁著小步子,順著房屋邊沿的小徑朝背面繞過去,一樣是雜草重生的後院,院子正中有一方枯井,枯井旁邊是一株歪脖子樹,而那個聲音,似乎是從樹上發出來的。

 

她不禁抬頭去看,當她看見樹杈上掛著的東西是,立刻張大嘴,瞪大了眼睛,臉色一變煞白,倉惶地想後退逃跑,卻又像被什麼給絆住了,狼狽地摔倒在地。

 

樹杈上掛著一名女子,穿著丫鬟的衣服,小腹微微隆起,似乎是懷了孕,一條白綾橫過女子的脖子,將她的舌頭長長地勒了出來,女子暴突的眼珠下邊是兩道血淚,正淒婉地盯著甯蕊兒。

 

“夫人……你還認得我嗎夫人……”

 

“你,你是如意!?”甯蕊兒怎麼可能不認得她,就是這個叫如意的丫頭,想方設法接近韓韜,將他迷得神魂顛倒,硬是要將如意納為小妾,逼得甯蕊兒不得不派人勒死了她。

 

“夫人……我死得好痛苦……”如意晃了晃自己的舌頭,居然從樹杈上飄了下來,帶著一股腥臭的氣息不斷朝甯蕊兒靠近,甯蕊兒嚇得尖叫起來,“不!別過來!不是我殺的你!別過來!誰……誰讓你要接近相公,是你自己找死!是你自己把自己害死的,不關我的事!”

 

甯蕊兒後退不成,見那一張青白色的臉已經近在咫尺,她兩眼一翻,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下人們都在傳,統領府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正值盛年的甯老爺來了沒幾天,就莫名其妙染了風寒,夫人和統領大吵一架後,居然也病倒了。

 

最先發現甯蕊兒病倒的是在屋子裡值夜的丫鬟,按照規矩,丫鬟每日天亮就要起身,為甯蕊兒的起床做準備,可當丫鬟從熱水到衣衫全都準備好了,甯蕊兒卻半點要起身的動靜也沒有。聯想到前一天自家夫人才和老爺鬧了彆扭,丫鬟心想也許是夫人心中不快,想要多睡片刻,便一直杵在床邊候著,可這一候就候到了日上三竿,甯蕊兒還是沒動靜,丫鬟才察覺不對頭,撩開帳子一看,甯蕊兒早已滿臉是汗地暈過去了。

 

這下丫鬟慌了神,急忙去稟報韓韜,可韓韜就是硬邦邦的一句話,病了就請大夫,他又不會治病,於是下人們只好又心急火燎地將大夫請來,大夫細細查看了甯蕊兒的狀況之後,才道她是受驚過度,一時氣鬱導致的暈眩。

 

前來探望的嚴氏聽見大夫這麼說,只當是因為韓韜要和離的事讓甯蕊兒興許不佳,才受了驚,沒往深處想,其實她昨夜晚上睡得也十分不好,不知為何,昨夜睡到半夜的時候,她忽然開始全身發熱,身子裡像一團火在燒一樣,隱秘處更是瘙癢難耐,巴不得讓什麼人來好好撫慰自己,可寧如海昏昏沉沉地並在那裡,她自己用手指又總覺得不盡興,是以折騰到快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著,整個人精神很是不濟。

 

到了下午,甯蕊兒總算醒了過來,可還是一副受了大驚嚇的模樣,抓住嚴氏的手不斷說有鬼要找她索命,聽得嚴氏十分荒唐,好生寬慰了許久,又讓她服了大夫開的安神藥,她整個人才消停下去。

 

嚴氏原以為甯蕊兒不過是受了些驚嚇,吃點藥,休息休息就好,可從這天開始,甯蕊兒總會在每天半夜尖叫著醒來,滿嘴胡言亂語,說的全是“不要害我”“是你自己找死”之類的胡話,兩三天后,她竟然頂著眼角下的兩塊烏青,不再肯入睡,好像眼睛一閉上,就能看見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

 

到了這一刻,嚴氏才察覺到事情不同尋常,而寧如海的風寒還沒好,府邸裡又鬧騰成這樣,就算沈氏想躲清靜也躲不了了,她到底也是甯蕊兒的祖母,便來看了看情形。

 

見到甯蕊兒那狀若癲狂的模樣後,沈氏直搖頭,斬釘截鐵地對嚴氏道:“什麼心悸受驚,我瞧她分明是中邪了,大夫不頂用,還不如請個道長回來看看!”

 

“對,對,請道長,請道長將那東西收了去!”原本癱坐在床上的甯蕊兒聽到“道長”兩個字,徹底來了精神,她天天夜裡都要被準時找上門的“如意”折磨,因為恐懼她根本不敢入睡,早已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覺,只要“道長”能幫她消除掉夢魘,她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嚴氏無法,她目光不自覺在沈氏身邊的寧淵身上看了看,她總覺得甯蕊兒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這附模樣跟寧淵絕對脫不了幹係,但是她仔細詢問過在甯蕊兒床邊值夜的丫鬟,確認了壓根沒有過可疑的人靠近甯蕊兒的房間,她甚至還不相信,親自在甯蕊兒房間裡守了一夜,也是半點異狀也無,可甯蕊兒就是睡到半夜就開始大喊大叫,胡言亂語,當真像貌若瘋癲一般。

 

“也罷,就聽老夫人的,請個道長來吧。”嚴氏面容憔悴道,她雖然懷疑寧淵,可更為惱怒的卻是韓韜,甯蕊兒變成了這副模樣,他不光不聞不問,都不曾來看過一回,縱使這對夫妻互相就頗為不滿,但面上的事情鬥不過,顯然是過分了。

 

不久之後,統領府的下人們便請來了一位道長,那道長在甯蕊兒房門外轉了一圈,直言此地陰氣太重,有怨靈作祟,所以甯蕊兒才會變成那副模樣,他在門前擺了個香台,燒了兩張黃符紙,又用一柄黃符紙裝模作樣地舞了一會,最後取出一個裝滿了血水的碗,用毛筆吸滿了,在甯蕊兒的房門外仔細畫了兩道血符,才道:“有這兩道血符鎮著,那怨靈便無法侵入房間,將陰氣擋在外頭,才能保住甯蕊兒的太平。”

 

待道士走後,嚴氏又親眼看甯蕊兒喝了安神藥,見她安安靜靜躺在那裡,並沒有別的異狀,想來那道士或許真的有點用,也沒多想,便回去休息了。

 

依舊是深夜時分,甯蕊兒忽然睜開了雙眼。

 

周圍不再是那處破敗的院子,也沒有吊死在那裡的女人,而是自己的臥房,讓甯蕊兒略微松了一口氣,她定了定神,打算閉上眼睛繼續睡,忽然聽見一陣極有規律的叩門聲。

 

刹那間,她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這種時候,什麼人會來叩門!

 

“春盈!春盈!”甯蕊兒失聲喚著自從春香被趕出府後,一直在自己身邊伺候著的丫鬟,那名叫春盈的丫鬟立刻從床腳站了起來,“夫人你叫我?”

 

“你聽,有人,有人在敲門!”甯蕊兒抖著手指向門口,春盈側耳一聽,居然真的有叩門聲,立刻心裡也跟著發起毛來,已經這麼晚了,誰會跑來叩門。

 

在甯蕊兒的催促下,春盈沒辦法,只好邁著小步子走到門邊,先是喚了一聲“誰在外邊”,聽見靜悄悄地沒人應答,她又壯著膽子將門推開了一條縫,左右看了看,才擺著一張臉重新將門關好,對切切望著她的甯蕊兒,用發顫的聲音道:“夫人,外邊,外邊沒人……”

 

“咚!”她話音剛落,那陣敲門聲又響了起來,而且比之前還要大聲了些,春盈一聲尖叫,她膽子一直很小,從來沒見過這陣仗,被嚇得尖叫一聲,抱著腦袋蹲下了聲。

 

敲門聲依舊在響著,一聲,兩聲,仿佛重錘一下下砸進甯蕊兒心裡,刹那間,如意那張慘白的臉好像又從窗戶外邊飄了進來,望著她桀桀發笑,她用力抓住自己的頭髮,終於像按捺不住一樣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

 

嚴氏躺在床上,覺得渾身血液都像被燒開了似的難受,經絡內玉女心經的真氣也絲毫不受她控制地開始亂竄起來,仿佛一團棉花在輕柔地撫過她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逗得她全身都像是要燃燒起來一樣。

 

她不斷搓揉著自己的雙腿,終於像是再也按捺不住了,撐著身子坐起來,雙眼放亮地盯著昏睡在那裡的寧如海。

 

自從寧如海病倒後,因為怕染了病氣,兩人一貫是分開睡的,但現下嚴氏感覺體內的邪功作祟,她像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樣,跌跌撞撞便往寧如海的身上撲,撕扯他的衣服,可扯了一會,寧如海卻半點回應都沒有,依舊昏沉沉地躺著,嚴氏用力吸了兩口氣,似乎清醒了些,強壓下體內紊亂的氣息,重新替寧如海將衣服整理好,推門出了房間,走到了院子裡。

 

幾天來,玉女心經那股奇怪的力量好像越來越難壓抑住一樣,就像脫韁的野馬,讓她整個人都變得對男子異常渴望起來,白天神志清醒的時候還好些,可一旦到了晚上,睡夢裡的她卻總是春-夢連連,身子也按捺不住地發出一陣一陣潮熱。

 

她已經意識到了這玉女心經不是什麼好東西,雖說的確能一時抓住寧如海的心,可也讓她整個人都變得不由自主起來。嚴氏站在院子裡,任由夜風吹著臉,強迫自己壓下內心的渴望之後,忽然間,不遠處的院門外似乎有什麼提著燈籠的人影一晃而過。

 

“誰在那邊!”嚴氏立刻警覺起來,抬腳便走上前去,可那個提著燈籠的人影已經順著路走遠了,隱約間,嚴氏認出了那似乎是寧淵身邊的丫頭白檀。

 

三更半夜,那丫頭鬼鬼祟祟,肯定有什麼蹊蹺!嚴氏立刻就聯想到了甯蕊兒身上發生的事,正要喊人,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還是不要打草驚蛇為好,便屏住呼吸,悄然跟了上去。

 

白檀走得不快,還總是小心地四處查看,好似怕被別人發現了一般,她越是這樣,跟在後邊的嚴氏就越覺得有鬼,也就盯得越緊,一路跟到一座小閣樓外邊,白檀打著燈籠的身影忽然一晃,接著就不見了。

 

“這裡是……”嚴氏看向那處閣樓,很快便認了出來,這是韓韜的書房,這幾日韓韜都是歇息在這裡,寧淵身邊的丫頭居然這麼晚了還跑到這裡來,難不成是要做什麼苟且之事?她輕哼一聲,輕手輕腳走到閣樓的門邊,見那門沒關緊,是虛掩著的,便透過門縫朝裡窺視。

 

這一看,她卻怎麼都挪不開眼了。

 

書房裡點了一盞若隱若現的燈,正中的位置搭了一張簡易的床榻,只穿了一條短布褲的韓韜也不蓋被子,就四仰八叉地橫睡在那裡。

 

韓韜每天夜裡都有打一陣拳再睡的習慣,因在軍隊裡呆慣了,也沒有睡前非要沐浴的習慣,現下他身上的汗珠還沒幹,趁著身上古銅色的皮膚,在燭光下瑩瑩發亮,如山巒般起伏的肌肉加上他粗重的呼吸,仿佛一下下打在嚴氏的身上,讓她渾身發軟。

 

韓韜本就俊朗,因為練武,身板也十分壯實,床榻離門本就不遠,一股男子特有的汗味直往嚴氏鼻子裡沖,摧枯拉朽一般,將她體內好不容易才壓下去的那股熱浪又重新點燃了起來,甚至狂躁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地步。

 

尤其韓韜現下還不知道在做著什麼活色生香的美夢,他正值壯年,本就很有精神,甯蕊兒又不讓他與別的女人有染,他已然又許多沒發洩過了,雙腿間的虯龍高高昂起,近乎頂破了褲子,嚴氏已經被玉女心經的真氣激得半點神志也無了,滿腦子就只有一個念頭,撲上去,讓那條虯龍狠狠地平復自己的氣血,平復因寧如海許久不與自己親近,而激蕩不已地氣血。

 

她通紅著雙眼,像是被什麼東西攝住了魂魄一般,悄然推開門,一步步朝韓韜走去,一股奇異的香味從她身上的毛孔裡散發而出,很快便充斥了整間屋子,熟睡的韓韜聞著那香味,呼吸頓時變得更加粗重起來,古銅色的皮膚下邊透出一股不正常的殷紅,而下邊那條虯龍的頂端,已然濕潤了。

 

“書房走水啦!”一股尖利的叫喊劃破寧靜的夜空,也頓住了寧淵執著毛筆的手。

 

周石原在桌邊替寧淵研磨,此刻也止了動作,看著寧淵抄了一半的詩經,道:“少爺熬到現在都還沒睡,可是準備動身了?”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早先播下去的種子,總會有收成的時候。”寧淵放下筆,拿起宣紙吹了吹幹,才起身道:“先陪我去接祖母吧,今夜鐵定是沒法睡了,只怕還有得鬧。”

 

滾滾濃煙夾雜著火焰幾乎染紅了統領府的半邊天,寧淵扶著沈氏趕到的時候,好端端的一個書房幾乎都被燒成了空殼子。

 

書房本就是木質結構,加上裡邊又塞滿了各類書籍,一旦燒起來,火勢便壓根止不住,望著眼前一片狼藉的模樣,從睡夢中被驚醒的沈氏表情相當急切,直朝救火的下人們問:“你們老爺呢!他晚上就是宿在書房裡的,出來了嗎!”

 

幾個救火的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搖搖頭。

 

“對了,大媳婦又去哪了,出了這樣大的事,難道她還在屋裡睡覺不成!?”沈氏又道。

 

“祖母別急,我已經讓人去請母親了,想必……”可寧淵話還沒說完,就有個丫鬟跑過來道:“奴婢只在房間裡見到了甯老爺,沒有見著甯夫人。”

 

“胡鬧。”沈氏氣得跺了跺手裡的拐杖,“大半夜的,一個婦道人家是跑到哪裡去了!”

 

“祖母,我瞧著這事頗為蹊蹺,書房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走水了呢。”寧淵道:“而且母親和大姐夫也莫名其妙的不知所蹤,父親病著,大姐又有些瘋癲無狀,現下能做主的便只有祖母你了,未免意外,還是趕快通知京兆伊,讓他帶仵作來仔細調查一番才好,要是有人蓄意縱火,賊人想必還沒有跑遠。”

 

“沒錯,是要趕快通知京兆伊。”遭寧淵已提醒,沈氏也回過神來,就要差下人趕快去辦,卻在這時,有個十分狼狽的人影撥開草叢沖了出來,急切道:“老夫人,不過是場意外罷了,不用驚動京兆伊!”

 

沈氏盯著這忽然沖出來的人,一雙眼睛頓時直了,不可置信道:“大媳婦?你這是什麼模樣!?”

 

 

103 垂死掙紮

 

嚴氏現下的樣子可是半點沒有原先端莊的派頭,臉上一片烏黑不說,頭髮也十分散亂,一些髮絲末梢還有燒焦的痕跡,她身上穿著的睡裙也想被人用力撕扯過一樣,好些地方都變成了布條,如果不是她用手拉扯著,怕是都不能遮住那兩條腿。

 

“母親看樣子是從火場跑出來的,沒有受傷吧。”寧淵關切地道了一句。

 

是啊,嚴氏那副樣子,不明顯是從火場裡跑出來的嗎,可這大半夜的,她不好好呆在房間裡睡覺,跑到這裡來做什麼。沈氏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間一個十分可怕的念頭冒了出來,指著嚴氏張大了嘴。

 

“老夫人,您別誤會,這火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嚴氏似乎明白沈氏在想些什麼,立刻辯解道:“這裡好歹是我女兒的夫家,我怎麼會做出這種缺德事來啊,我只是,只是……”嚴氏想了想,很快便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我只是瞧著老爺被風寒折磨,實在辛苦,所以想到書房來找找看有沒有藥理方面的書,好做些藥膳給老爺補補身子。”

 

這理由倒還說得過去,沈氏平復下臉色,卻又道:“即便這樣也十分不妥,你明知道這幾日韜兒是宿在書房裡的,你雖然是他的長輩,可半夜三更共處一室,成什麼體統!”

 

“是是,媳婦知錯了。”嚴氏表情一僵,不停低頭道歉,“只是我方才來的時候,韜兒並未在書房裡,所以也沒有在意這些……”

 

“他期初便不在書房裡嗎,真是萬幸,我還擔心書房突然走水,會傷著他。”沈氏頓了頓,“可這火勢來的蹊蹺,為保萬全,勢必要讓京兆伊來查驗一番,怎麼可以這般稀裡糊塗地就有意外帶過去,若是有人蓄意縱火,不將這人抓出來,今日他燒的只是書房,也許明日就會去燒臥房了!”

 

“這……”嚴氏臉上恭敬,其實心裡也滿是焦急,她原本正和韓韜在屋子裡顛鸞倒鳳,忽然冒出來的大火將她嚇得魂飛魄散,立刻就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居然再和自己的女婿做這等荒唐事後,驚恐的同時,也沒忘記逃命要緊,可二人剛跑出書房,遠處就過來一大群救火的下人,兩人的模樣要是被別人發現就完蛋了,不得已只好暫時藏在草叢裡,想等那些人散去了再悄悄溜掉。

 

可火勢很快就越來越大,自然救火的人也越積越多,將他們拘在草叢裡更加走不掉了,偏偏這個時候沈氏居然說要請京兆伊,那還得了,一旦京兆伊來了,在府裡大肆搜查,將他們從草叢裡拎出來,如此亂-倫之事一旦敗露,韓韜會怎樣無所謂,她自己一根白綾自我了斷是免不了的!

 

所以她才忙不迭地跳出來阻了。

 

“老夫人,其實,其實媳婦知道這場大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嚴氏沒辦法,瞧著沈氏一意孤行要請京兆伊,她腦子裡轉成了一個陀螺,只想趕快將這裡的事情帶過去,反正書房一把火燒得只剩個空架子,只要她和韓韜能平安無事從這院子裡溜走,那麼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瞧韓韜的模樣似乎也是嚇得不輕,絕不可能拿著這事到處亂說。

 

“你知道?”沈氏迫切地問:“莫非是瞧見了縱火之人?”

 

“哪裡有什麼人縱火,當真只是一場意外而已。”嚴氏理了理情緒,恭敬道:“其實走水之前我正在書房內尋書,書房閣樓的窗戶想必是沒有關好,飛進來了一隻夜鳥,那夜鳥糊塗得很,撞翻了燈籠,將燭火撞到了書本上,是以才釀成了這般狀況。”

 

嚴氏這個謊話倒也扯得合情合理,沈氏聽後直搖頭,歎道:“真是一場天災,罷了,如是這樣也確實沒有驚動京兆伊的必要,差人將這殘骸先行整理乾淨吧,這個韓韜也是,家裡出了這樣大的事情,身為一家之主怎的到現在都沒有影子。”說罷,沈氏轉過身,便要離去了。

 

寧淵陪著轉身的時候,看了周石一眼,周石會意,佯裝是在幫著其他人收拾火場,可趁人不備的時候,悄然將兩塊還帶著火星的木棍踢進了不遠處的草叢,草叢裡不通風,很快便濃煙滾滾,沈氏剛走出兩步,忽然聽見幾聲抑制不住的咳嗽,接著一個身材健壯的男子赤條條從草堆裡跑了出來。

 

看到那男子的一瞬間,嚴氏臉色頓時一片慘白。

 

男子是正兒八經的“赤條條”,起初他身上還穿了條短褲,可惜同嚴氏乾柴烈火的時候,那條短褲早不知道被踢飛到什麼地方去了,此刻他赤裸地站在那裡,瞧見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臉色也是十分難看,雙手捂著身下的私密處,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呀,大姐夫你怎麼在草叢裡,你的衣服呢?”寧淵好似十分驚訝地半掩住嘴,頓了頓,又指著韓韜的胸膛道:“你身上那些紅印又是何物,是同比人切磋武功了嗎?”

 

韓韜聞言,急忙看著自己胸口,他兩塊胸肌上果真有不少紅印,還有一道道顯然是用指甲抓出來的紅痕,有心想要遮住,可一雙手顧了上邊就不能顧下邊,臉色紅白之間,都開始發青了,訥訥地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那些印記在韓韜黝黑的皮膚上十分明顯,寧淵“未經人事”或許看不出,可沈氏沒理由不知道那是如何留下的,聯想到方才嚴氏也是從那塊草堆裡鑽出來的,顯然嚴氏和韓韜是一起躲在草叢裡,嚴氏裙子稀爛,韓韜索性什麼都沒穿,再加上那些印記,沈氏就算再蠢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即渾身發顫,兩眼一翻就要暈過去。

 

“老夫人!老夫人你聽媳婦解釋,事情不是這樣的,這是一場誤會!誤會!”嚴氏仿佛熱鍋上的螞蟻,竟然跪著撲到了沈氏腳邊,“老夫人你相信媳婦,媳婦這樣一把年紀了,怎麼可能做出對不起老爺的事情來呀!”

 

“奇怪,母親,你腰上為何系著的是男子的腰帶。”偏偏在這個時候,寧淵又冷不丁冒出一句,“這腰帶我之前看過,分明是姐夫系在底褲上的啊。”

 

嚴氏如遭雷擊一般,立刻朝自己腰上看過去,火勢剛起的時候,她因為心急,忙不迭地隨便抓了一根帶子,以為是裙子的腰帶就給系上了,可現在看來,那根麻木帶同她一身綢緞裙是多麼的格格不入。

 

嚴氏腦子裡頓時一片空白——完了。

 

“孽障!”沈氏氣得氣血上湧,這可是亂-倫啊!丈母娘和女婿,這都是什麼事!?這要是傳揚出去,寧府的脊樑骨鐵定會被別人戳爛!想到這裡,沈氏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掄起拐杖就朝嚴氏的腦袋頂上來了那麼一下,嚴氏猝不及防,被打得身體一歪,腦門心上一陣濕熱,用手一摸,已是滿臉殷紅。

 

韓韜見狀,知道事情無論如何都帶不過了,徑直黑著臉站在了那裡,他方才還以為自己在做著什麼軟玉香懷的美夢,一腔熱血只想找個地方發洩,迷迷糊糊間又有個熱烘烘的身子投懷送抱,等清醒過來發現懷裡抱著的是個什麼人時,嚇得身上再硬的東西都軟了,現下他已經想明白了,嚴氏分明是個不檢點的丈母娘,自己欲求不滿不說,居然瞄上了他這個女婿,趁自己睡得迷迷糊糊地時候爬上自己的床,他惱怒的同時也將嚴氏恨到了骨子裡,但事已至此,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別的暫且不說,光是和丈母娘行苟且之事這一撞匪夷所思的罪責,就足夠讓他仕途毀於一旦。

 

寧淵已經十分機靈地將不遠處探頭探腦的奴才都趕了出去,待周圍再沒有閒雜人後,韓韜兩眼一閉,知道今日的事情逃不過了,可總要為自己分辨清楚才好,便用硬邦邦的語氣道:“沈老夫人,此事我當真冤枉得很,我對母親從來沒有動過半分旁的心思,原本也在書房安安靜靜睡著覺,連母親什麼時候過來的都不知道,等醒來時才發現……竟然釀成了如此大禍,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向您和將軍解釋,您想要怎麼責罰,我在這裡受著便是。”

 

韓韜這話已經十分明白了,他不過是個受害者,是嚴氏自己不檢點要往他的床上爬,想想也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誰會吃飽了撐的對一個半老徐娘動心思?

 

嚴氏撲在那裡喘個不停,腦袋上浸出來的血流了滿臉,可她依舊不甘心,反而抱著沈氏的腿道:“老夫人,事情不是那樣的,你相信我,我一點都沒有要背棄老爺的心思,一點都沒有。”就在這時,嚴氏忽然察覺到一道淡然的目光正盯著自己,她微微測過臉,一雙眼睛剛好和寧淵對在一起,刹那間,她像是想明白了什麼,扯著寧淵的衣擺道:“是你!是你身邊的丫頭故意將我領到這裡來的!這一切都是你計畫的對不對,你想除掉我這個嫡母,再除掉湛兒,好讓自己坐上嫡子之位!”

 

“母親,你再說什麼糊塗話。”寧淵驚訝道,“我是看姐夫這兩日過得辛苦,才讓白檀來給他送一份宵夜,可白檀發現姐夫已經睡了後,就立刻掉頭回去了,我怎麼知道母親你會跟在白檀後面?”

 

是啊,嚴氏恍然大悟,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個計中計,她想抓住寧淵的小辮子,結果反而把自己套了進去!

 

“以前我是瞧你端莊賢淑,又與如海有緣,即便你不是富貴世家的出身,我也許了他將你娶為正妻,甚至連趙將軍的女兒進門,都只是平妻,位份要遜於你,現在看來,當初我就不該那般心軟同意了這樁婚事!你同那個柳惠依一樣,到底是小門小戶的出身,做出來的都是些什麼事情!”沈氏雙腳發顫,幾乎是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扶著她的寧淵身上,才沒有倒下去,“淵兒,你現在就去準備,咱們明天一早便離京!”

 

寧淵踟躕道:“祖母,明日是不是太急了?父親的身體……”

 

“在船上顛簸兩日死不了,現在不回去,難道還要留在這裡丟人現眼不成!”沈氏抖著聲音說完,只想儘快離開這院子,也好眼不見心不煩,偏偏這個時候,又有個丫鬟闖了進來,那丫鬟先是看了看滿臉是血的嚴氏,又看了看渾身光溜溜的韓韜,頓時紅了一張臉,僵硬地站在那裡。

 

“又出了什麼事?”沈氏望著那丫鬟。

 

“沈老夫人。”丫鬟見著沈氏,好像總算見著了一個能管上事的人,哭喪著臉道:“夫人她瘋了!”

 

九陽節剛過去,幾則關於禁衛軍統領韓韜府上的軼事,悄然在華京名流中不脛而走,聽說韓韜的夫人甯蕊兒不知因為什麼事,撞了邪發了瘋,被韓韜一紙休書給休回了娘家。也因為這封休書,又有傳言說韓韜其實是和丈母娘有一腿,被甯蕊兒發現了,未免家醜外揚,二人才合夥逼瘋了甯蕊兒,不然何以解釋原本在韓府上住得好好的甯家人,為何會毫無預兆地就匆匆離京,還趕在天不亮碼頭都沒有人的時候?

 

但事實真相到底如何,只怕是除了韓韜和江州寧家的人,外人是無從探知了。

 

江州城中已經入了秋,秋風蕭瑟,天氣也轉冷,人們匆匆取出了厚實的衣裳穿上,午後,寧淵剛從學監回來,便徑直去了東廂。

 

寧如海臥房內此時聚了不少人,沈氏,趙氏,寧沫盡然在列,床邊一個留著花白鬍子的大夫一面替甯如海診脈,一面不住搖頭。

 

“大夫,這風寒拖了如此之久,怎麼還不見好?”沈氏見那大夫的臉色不佳,急忙問道。

 

“老夫人,甯大人得的卻是風寒不錯,但為何這些日子都無好轉,我便想多嘴問一句,甯大人最近,可是碰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

 

大夫這話剛一說出來,沈氏一張臉立刻就沉了下去,趙氏和寧沫也是噤若寒蟬,寧如海靠在床頭輕咳了兩聲,用沙啞的聲音道:“大夫,不過一場風寒罷了,難道還和心緒有關?”

 

“自然有關,若大人最近有什麼抑鬱之事,導致心緒不通,五內鬱結,這風寒的病氣不光難以消除,甚至還會日積月累,引發其他病症。”老大夫低眉順眼地說著:“何況甯大人早年戰場征戰,曾經受過不少暗傷,年輕的時候自然是無妨,可隨著年歲增大,那些暗傷也會轉化為陳年頑疾,更讓大人體內虧空,有些什麼病症,就更難痊癒了,老夫會給大人開一道驅寒健體的房子,可大人若是想徹底康復,還是先要從調養心緒做起,疏通五內,才能藥到病除。”

 

“知道了,羅媽媽,將大夫待下去領診金吧。”沈氏歎了一口氣,揮揮手,讓羅媽媽帶著大夫下去了。

 

寧如海已經瘦了一圈,靠在床榻上,早已沒有了從前紅光滿面的時候,整個人看上去十分虛浮,沈氏看著他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喝道:“她那樣對你不說,居然還同自己的女婿胡搞,丟人丟得都不配做人了,你竟然還要保著她,真是匪夷所思!”

 

寧如海咳了兩聲,才道:“她再有錯,到底也是兒子的正妻,也曾對兒子有過救命之恩,這些年她一直規行矩步,老夫人你又何必因為她的一點小錯,硬要兒子休了她,再說她現在不也正被老夫人你禁著足,也算是受到懲處了。”

 

“小錯?這算小錯,那什麼才算大錯!?”沈氏拔高了一個音調,“你是沒瞧見,她同她的好女婿光溜溜從草堆裡蹦出來的樣子,可憐老婆子我活了這麼大歲數,竟然還要丟這樣的臉。”沈氏冷哼一聲,“罷了,到底是你的妻子,你要留著她的位份儘管去留,但只要我活著一日,她就得在屋子裡禁足一日,我可不想她再蹦出來丟人現眼!”說罷,沈氏直接起身,氣衝衝地出了房門。

 

到這時,寧淵才湊上前去,捧出一個紙包道:“父親,這冰糖雪梨糕是我特地買回來的,您因為風寒喉嚨不適,吃著糕點正好。”

 

“放在這就出去吧,這裡由你們二娘服侍就好。”寧如海閉上眼睛,只揮了揮手。

 

寧淵又躬身退出去了,剛跨出門,寧沫也跟了出來,對寧淵笑道:“我真是白擔心你了,不過上京幾天,你竟然弄出了這般多讓人驚喜的事情。”

 

“事都是自己做下的,我最多是添了一把柴禾而已。”寧淵撣了撣自己的袖袍,“咱們大姐那個人,表面上心高氣傲,其實膽小得很,害了人又自己心虛,一點能讓人夢魘的迷-幻藥,加上一些能吸引夜蝠來撞門的鱔魚血,就能將她嚇成那般模樣,至於咱們那位母親,素來不修身養性,自己精蟲上腦,又怪得了誰?”

 

寧沫道:“現下大姐被休了回來,整天瘋瘋癲癲地被關在祠堂裡,咱們那位母親雖然也被禁了足,可到底父親還是留著她的位置,她已經懷疑上了你,哪天要是父親一個腦子不靈光又將人放出來興風作浪,那可如何是好。”

 

寧淵心照不宣地拍了拍寧沫的肩膀,“如此,便要看二夫人和哥哥能不能照顧好父親,能不能讓他有精神顧及到母親了。”

 

“你放心,父親這裡,就算我不說,我娘也會照顧得‘很好’的。”寧沫點頭道:“還有一件事,你們進京這段時間,咱們那位大哥出門了好幾趟,回回都是去藥鋪,平日裡也大多是在自己屋裡鼓搗些什麼東西,還不讓人靠近,咱們要不要……”

 

“由著他去吧,想來大哥也是為了父親好,想做出些東西來向父親盡孝,我們這些做弟弟,只要在一旁看著就是。”

 

“嘩啦!”嚴氏用力拂掉了面前的碗碟,各類小菜乒乒乓乓落了一地,徐媽媽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想要勸說,可是又不敢開口。

 

“混帳!一群混帳!我才是這府裡的大夫人,這些吃食是怎麼回事,竟然想用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將我打發了,真是一群狗奴才!”嚴氏雙眼佈滿血絲,咬牙切齒地喝罵著,罵過之後,似乎還覺得不解氣,又大叫著開始摔打屋子裡的東西,撕扯窗簾與窗帳,直看得徐媽媽心驚肉跳。

 

自從被禁了足後,以前喜怒不形於色的嚴氏好像徹底變了一個人,不光極易生氣,而且動不動就對伺候的奴才抽打喝罵,就算前一個只是安安靜靜地坐著,後一刻也會莫名其妙站起來生氣。她面容早已不似之前那般雍容華貴,滿臉盡是猙獰的氣色,加上額頭被沈氏打出來的傷口結痂後,變成了一個大傷疤橫在了那裡,更顯得她面目可憎。

 

“夫人,您息怒,這菜色分明……”徐媽媽想說這菜色雖然同以前相比是差了些,好歹樣數俱全,大夫人做出那樣的事,惹老夫人生了大氣,連老爺都對她不聞不問,有這樣的東西吃已經不錯了,可嚴氏還不待她說完,就一個耳刮子抽到了她的臉上,“狗奴才,也不瞧瞧是誰提攜你到這個地步的,如今竟然幫著外人一起來作踐我嗎!去,去告訴廚房那些殺千刀的,給我正兒八經做些東西送上來,不然我就剁了他們的手爪子!”

 

徐媽媽嚇得渾身一震,立刻唯唯諾諾退出了房間,搖頭歎氣地朝廚房走去。

 

可她剛出了院子,就被兩個丫鬟攔住了去路,徐媽媽跟著大夫人久了,一貫頗為仗勢欺人,見居然有人敢攔自己,立刻眉毛一吊,“該死的丫頭,竟然敢攔住媽媽我的去路!”

 

哪知那兩個丫頭連眼睛都不抬,只硬邦邦丟下一句“徐媽媽,二夫人要見你。”便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她,徑直朝另一個方向帶走了。

 

 

104 陰謀敗露

 

徐媽媽心裡一陣發毛,二夫人向來不管這府裡的事情的,為什麼會忽然之間要見自己?

 

可還沒等她想明白,那兩個丫鬟就已經將她連拖帶拉地帶進了一處僻靜的院落,庭園雖小,卻被打理得十分錯落有致,趙氏就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修剪一盆盆栽,身邊沒有任何一個婢女陪著。

 

兩名丫鬟讓徐媽媽跪在那裡之後就退走了,徐媽媽不敢抬頭去看趙氏的臉,她顯得有些發虛,心裡想著,向來是她幫大夫人挾持一些丫鬟,什麼時候自己也淪落到這步田地了。

 

趙氏將那一整盆盆栽都修建得差不多了才開始講話,而徐媽媽的膝蓋已經又冷又痛,忽然聽見趙氏道:“我聽說,大夫人近來吃不下飯?”

 

“回二夫人話,大夫人只是一時心情不好,影響了食欲罷了,想來過幾日便會恢復的。”徐媽媽說得斟詞酌句,並且悄悄打量著趙氏的臉色,如今嚴氏被老夫人禁了足,府裡的大小事情,便都是趙氏在出面打理,徐媽媽也怕一時說錯了話,得罪於她。

 

趙氏卻笑了一聲,放下手裡的剪刀,“罷了,我本來就不該和徐媽媽你客套,你跟著大夫人久了,恐怕性子也學著了她那一路的彎彎道道,客套太多,我想問的東西反而問不出來。”

 

徐媽媽心裡一突。“二夫人……想問些什麼?”

 

“我的問題很簡單,就看你願不願意簡簡單單地告訴我了。”趙氏眼神一凝,忽然盯著徐媽媽的眼睛道:“甯滇少爺,到底是怎麼死的。”

 

嚴氏在屋子裡等到快傍晚,才等得徐媽媽回來,可見著她兩手空空,便氣不打一處來,“怎麼,廚房的那些狗奴才還是不願將好東西呈上來嗎!”

 

“大夫人,您又不是不知道,那幫奴才慣是會見風使舵的東西,現下您被禁了足,他們做事免不了捧高踩低,您要消消氣。”徐媽媽給嚴氏倒了杯茶水,苦口婆心地規勸道。

 

嚴氏發了一天的脾氣,想來也是累了,總算沒繼續鬧騰下去,她接過徐媽媽手上的茶水,只冷哼一聲道:“捧高踩低?我瞧著現在是失勢,他們便一味地作踐吧,但我可不是柳惠依那般的蠢婦,等老爺念起我的好,便是我東山再起的時候,到那時我在一個個收拾了這些背主忘恩的奴才。”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徐媽媽陪著笑,“夫人您可是救過老爺性命的,老爺不為別的,光是這救命的恩情,總不會太過苛責夫人您。”

 

嚴氏喝了一盅茶水,又將徐媽媽打發出來準備晚飯了,徐媽媽點頭哈腰地出了屋子,面色發白,脊背上已經出了一身冷汗,想了想,終究是一咬牙,快步去了。

 

這年冬天來得格外早,年底還不到,江州就已經降下了初雪。寧如海久病臥床的事漸漸傳遍了江州的各個高門大戶,即便雪天路滑,前來探望之人也絡繹不絕,倒顯得寧府裡很是熱鬧。

 

只是那些帶著禮品上門的人,探病或許是假的,探虛實才是真的,畢竟江州守備的位子,即便官位不高,也是手握兵權的實權職位,眼紅得人可多了,若是寧如海沒扛過去,一命嗚呼,那他們可要早作準備,看看能不能順流而上。

 

寧如海豈能不知道那些人的心思,不過他自己也奇怪,說到底染上的也就是一些風寒罷了,卻時好時壞,拖拖拉拉的總不見好,大夫請過不知多少位,溫補的藥材也日日都在吃,小效用能有些起色,但大效用就是沒有。

 

這一日一大早,又有人執了拜帖而來,這回來探病的是江州節度使龐大人,甯湛與寧淵在正廳接待了,收了禮單,又陳詞濫調地以“父親身體不適,不便見客”為由將人擋了回去,寧湛用一方錦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坐下直喘氣道:“我身子虛得很,同這些人客套又十分費力氣,真不知祖母為何會讓我出來待客。”

 

“大哥說笑了,你可是咱們家的嫡子,將來要承襲武安伯爵位的人,父親不能待客,也只有你出面最恰當。”寧淵跟著坐下,幾個月來他身量長高了一些,如今身上穿的袍子是新做的,樣子雖然一貫的樸素,料子卻極好,領口與袖邊還滾了一圈白毛,頭髮也梳得嚴謹,模樣瞧上去十分貴氣。

 

“也不知道父親身體現下怎麼樣了,我好幾次想去探望,可都被二娘擋了。”寧湛直搖頭,露出十分可惜的目光。

 

“大哥身子並不是十分好,貿然接近父親,染了病氣可怎麼了得,別說二娘了,只怕是祖母,也不會允許你貿然前去探望父親的。”寧淵垂著眼睛道:“不過我前去探望過幾次,父親身體確實好些了,也能隨意下床走動,就是不能吹風,只能在屋裡呆著,整個人瞧上去也懨懨地沒什麼力氣。”

 

“罷了罷了,瞧不見父親,我在這呆著也沒意思,這便回房去休息,再有什麼人來你替我招待著便是。”寧湛揮了揮手衣袖,帶著個小廝便出了正廳,朝自己的住出去了。

 

甯湛剛走不久,寧沫便來了,他也不客套,入了正廳,讓貼身的丫鬟關上門,在門口守著,就坐下道:“你明知咱們大哥打算做什麼,卻又總不讓我們放他接近父親,這是個什麼道理?”

 

寧淵笑了笑,“你應該知道欲擒故縱的道理,一個人若是被壓抑得越久,等有機會爆發的時候,就會鬧騰得越厲害,何況現下大夫人還什麼事都沒有呢,若是大哥的心思被大夫人知道了,那可如何是好。”

 

“罷了,反正對於我和我娘來說,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也不差這幾個月的功夫。”寧沫眼神裡劃過一絲冷色,又道:“馬上就是臘月初一了,祖母要擺家宴祭祖,只是咱們那位瘋瘋癲癲的大姐現下正被關在祠堂裡,祖母說為了怕鬧騰,祭祖的時候,要先將她挪出去。”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甯蕊兒不光發了瘋,還被毫無顏面地休了回來,如果不是怕放她出去丟人,沈氏壓根就不會允許她呆在府裡。

 

“到底是咱們的大姐,血濃於水,祖母何至於此。”寧淵拂了拂袖,“知道了,我會去勸勸的。”

 

很快便是臘月初一,原本稀稀疏疏下得連綿不絕地雪也停了,這一日,就連病著的寧如海都出了屋子,同其他人齊刷刷地聚到壽安堂裡,沈氏或許是覺得寧府晦氣了這段日子,也該好好熱鬧一番,請了個戲班子來擺台,熱熱鬧鬧的聲響傳遍了大半個甯府,自然也傳到了嚴氏的耳朵裡。

 

嚴氏身上穿著的是她特地找出來的最端莊的一身衣服,臉上的妝容也上得嚴謹,徐媽媽此時推門進來,小聲道:“夫人,外邊看守的下人奴婢都打點好了,咱們這便動身吧。”

 

嚴氏點點頭,由徐媽媽攙著,在憋了這麼些天後頭一次出了屋子,外邊大雪初晴,嚴氏閉眼感受了一會陽光,才深吸一口氣,邁步朝戲樂聲傳來的方向行去。

 

早在幾天前,徐媽媽就告訴他沈氏要在臘月初一擺宴祭祖,一般這樣的場合,身為當家主母的人不能不在,因此嚴氏就一直心心念念等著,等著寧如海借著這次機會解了她的禁足,可她一通好等,一直等到昨天半夜,依舊連半點要放她出去的消息都沒有。

 

這回嚴氏可坐不住了,她心裡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覺得自己應當會在這瑞寧院裡一直呆到老死,嚴氏一直不是一個會坐以待斃的人,於是她那處一直私藏著的錢,讓徐媽媽出去買通那些看守她的下人,家宴祭祖這種事,別人就算不請她,她身為主母,只要出現了,想必沈氏就算是生氣,也不會讓她當眾走人。

 

徐媽媽一路將嚴氏扶到了壽安堂外頭,在外邊候著的羅媽媽見嚴氏居然來了,臉色一僵,就要進去通報,可立刻被嚴氏喚住。

 

“不勞煩媽媽了,我自己進去便成。”嚴氏笑得和顏悅色,可被禁足這些時日,她瘦了足足一大圈,原本富態的微笑,在羅媽媽眼裡也多少有了一絲猙獰之感,羅媽媽還欲說話,可嚴氏已經越過了她,直接走進了院子。

 

原本一大家子人正圍在圓桌邊,一面吃飯一面看戲,嚴氏的忽然到來仿佛在平和的場面裡砸進了一顆石子,不遠處的戲臺上,戲子們依舊唱得搖頭晃腦,咿咿呀呀不停,可桌子這邊,卻沒有一個人說話,甚至連動筷子的動作都停了,場面有些可笑。

 

甯淵等幾個晚輩都不動神色地起身,喚了一聲母親,沈氏的表情卻冷得像塊冰,“你來做什麼。”

 

“老夫人說哪裡話,今日既然要祭祖,我這個大夫人怎麼能不在。”嚴氏微笑著說完,也不待沈氏反應,直接走到寧如海身邊,同時看了正挨著寧如海坐的趙氏一眼,趙氏沒說話,會意地讓出位置,走到下首坐了。

 

“妾身自知犯錯,已經沒有顏面再見老爺,可聽聞老爺久病不愈,現下可是好些了。”嚴氏對甯如海屈下膝蓋,眉眼裡滿是關切。

 

甯如海身子未好全,整個人瞧上去有些虛浮,望著嚴氏的臉,他心裡對嚴氏是有火氣的,這個婦人竟然做下這樣的醜事,換成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如此輕易帶過去,但當年他戰場負傷昏死過去,是嚴氏以女子之身背著他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不然他早就沒命在了,也正是因為有這樣一份救命的恩情在,即便嚴氏只是江湖世家的出身,寧如海還是將她娶為正妻,並許諾有他在一日,便沒有人能動她正妻的位置。

 

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嚴氏就算讓他蒙羞,可細數這些年嚴氏溫柔似水的點點滴滴,也從未干涉過他接近別的女子,各種情分堆在一起,寧如海就算心裡生氣,想要責怪,也多少有些於心不忍,此番見嚴氏竟然主動來了,且滿臉討好之意,他即便臉色陰沉,還是主動開口對沈氏道:“老夫人,您看……”

 

“你自己的夫人你自己處理吧,我老了,是管不住這個家了!”沈氏當然知道寧如海是什麼意思,在惱怒這個兒子不爭氣的同時,也只破罐子破摔地冷哼一聲,果真沒有直接將嚴氏趕走。

 

嚴氏見沈氏表明了態度,立刻面帶笑容地坐下,更親手將一枚白玉丸子夾進了寧如大碗公中,“這白玉丸子是老爺最愛吃的,老爺多吃些。”

 

見寧如海點點頭,將那丸子吃了,嚴氏臉上的笑容更勝,目光在在坐諸人臉上晃了一圈,最後頓到寧淵臉上,笑道:“有些日子沒見,淵兒似乎長高了。”

 

“多謝母親掛心。”寧淵立刻站起來,“還未恭賀母親與父親重修舊好。”

 

“傻孩子,我與你父親從未有過隔閡,重修哪門子的舊好。”嚴氏也是端厚了臉皮,將這句話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言罷又盯著寧淵道:“不過天下間再好的夫妻關係,也經不起有小人在旁邊折騰,母親此次到底是因為怎樣的原因才遭的這次難,的確該好好反省反省。”

 

嚴氏這番話說得極為露骨,還透著一股威脅的味道,笑容也極為尖酸,可寧淵仿佛壓根沒看出,心定神清地又向嚴氏見了一禮,才坐下。

 

站在嚴氏身後的徐媽媽見此處好像用不著自己伺候了,便向後退了兩步,可在這時,她忽然發現趙氏正盯著自己,趙氏目光很淡,眼皮微微眯著,仿佛只是在打量徐媽媽的衣服,可徐媽媽卻被她看得心裡發毛,最後像是想通了什麼,一咬牙,悄然出了屋子,直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飯後,沈氏打賞了唱戲的戲子,領頭帶著一群人,踩著薄薄的一層雪花來到了寧家祠堂,因為寧淵求情,甯蕊兒最終沒有被挪出去,不過在祭祖的時候,她也只能被拘在偏堂裡,不能驚擾到別人。

 

祠堂的正堂已經擺好了桌案與祭品,也早有下人備好了香燭,甯如海作為家主第一個上前,淨了手,燃上香,對著最上方祖宗的排位恭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趙氏在此時湊到嚴氏身邊道:“姐姐來了這裡,都不去看看你的女兒嗎。”

 

嚴氏斜過眼睛,“勞妹妹你掛心,我那個女兒已經不爭氣成這樣,看不看都一樣,倒是我沒有妹妹你這般福氣,有茉兒那樣聰明伶俐的女兒。”

 

趙氏微微一笑,後退一步不再說話了。

 

寧如海上完了香,便輪到沈氏和嚴氏,兩人依次點燃香燭,剛要跪下,忽然聽見外邊傳來一陣嘈雜聲,還伴隨著女子的尖叫,那尖叫聲熟稔,沈氏一聽便知道是甯蕊兒發出來的,不禁冷聲道:“不是讓人看好她了嗎,又出來鬧騰作甚!”

 

沈氏話音一落,甯蕊兒居然已經沖進了門,她披頭散髮地看了周圍的人群一眼,目光鎖定在沈氏身上,想也沒想便撲了過去,抱住沈氏哭嚎道:“救救我!祖母救救我!大哥不是我殺的!我只是替死鬼,替死鬼,祖母你一定要救救我!”

 

沈氏直挺挺地看著甯蕊兒一張髒汙地臉,慌張下就想用力將她推開,可這是甯蕊兒好像又看見了邊上的嚴氏,轉而鬆開沈氏,又朝嚴氏撲去,尖叫道:“娘你不能這麼對我,你不能讓我替你去死!我分明是聽了你的吩咐才將大哥推到水裡的,你怎麼能將事情全賴在我身上,還要殺我滅口!”

 

嚴氏一張臉唰地白了,想也沒想就一個耳光抽在了甯蕊兒臉上,“瘋丫頭,在胡亂說些什麼,來人呐,還不把這個瘋丫頭帶下去關起來!”

 

“不!我哪裡也不去,你要殺我,我哪裡也不去!”甯蕊兒渾身發抖,最後發現寧如海也在場,又連滾帶爬地過去抱住了寧如海的腿,“父親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沒有要殺大哥啊!是母親說只有大哥死了,湛哥哥將來才能名正言順地繼承爵位,事情由我去做,是沒人會相信我一個小女孩能殺人!父親,一切都是母親指使我做的,她讓我裝作有項鍊掉到了池塘邊,讓滇哥哥幫我去找,等滇哥哥低頭的時候,就將他推下去……現下母親怕事情捅出來,要殺我滅口了,父親救我,父親救我!”

 

“老爺,你別聽著瘋丫頭胡言亂語,她已經瘋了,想來又不知發了什麼夢魘,竟然說出這些混帳話。”嚴氏急得聲音都有些發抖,不斷朝外邊喊著,“一個個都傻了嗎,還不將這瘋丫頭帶走,留她在這裡驚擾老爺和老夫人祭拜祖先!”

 

“慢著!”沈氏現在已經回過神來,甯蕊兒將話說得那般清楚了,她不可能聽不明白,急急站起來,走到甯蕊兒面前道:“你說什麼,你將你大哥推下水,你說的大哥莫非是……滇兒?”

 

“沒錯,沒錯,就是滇哥哥!”甯蕊兒將頭點得像個簸箕,“是母親,是母親讓我殺了滇哥哥的!我原本不願意,是母親逼我的呀!”

 

沈氏眼前一黑,險些暈倒,寧滇是她的第一個孫子,自小聰明伶俐,特別討她喜歡,可卻因一場意外溺水而亡,沈氏悲痛之餘,曾經懷疑過是不是有人蓄意謀害,但當時同寧滇在一起的只有四歲的甯蕊兒,甯蕊兒也嚇呆了,一口咬定哥哥是失足落水,他們一群大人,總不能去懷疑這樣一個丫頭吧,最後事情只能不了了之的以意外蓋棺定論,可現下居然被甯蕊兒翻出來這樣一個觸目驚心的事實,怎麼能讓沈氏不震驚!

 

“老夫人,這丫頭瘋了,您不能信這些胡言亂語!”嚴氏強迫自己鎮定,反正這些積年久遠的事情,早已了無證據,雖然她不知道甯蕊兒是受了什麼刺激突然要說這些,可就算甯蕊兒抖出來了又能怎麼樣,她只要咬死了否認,任誰都知道,瘋子的話是不能信的!

 

沈氏克制住自己胸腔內不斷翻騰的氣血,瞪著眼睛朝寧如海看過去,寧如海也是一臉目瞪口呆,顯然,這個事實也讓她驚住了。

 

嚴氏見寧如海瞪著一雙眼睛望著自己,心裡一突,立刻換上了一副表情道:“老爺,難道你也懷疑我!?當初我是怎麼對待滇兒,你是知道的,這府裡但凡有什麼好東西我不是最先記掛著滇兒,又怎麼可能指使一個四歲的丫頭,還是我的親生女兒推他入水!”

 

是啊。寧如海也反應過來,嚴氏就算再狠毒,怎麼可能做得出這樣的事,何況甯蕊兒現下已經瘋了,這種積年往事又沒有真憑實據,要是靠著這個拿嚴氏問罪,實在是站不住腳。

 

可當他正要開口說話時,門外邊又響起了一道帶著哭腔的聲音,“大夫人,奴婢求求你回頭吧,不要再執迷不悟下去了,你再這樣,最後害的只能是你自己和湛少爺呀!”

 

聽見這聲音,嚴氏仿佛像雷劈了一樣僵在原地,她扭過硬邦邦的脖子,見著徐媽媽滿臉淚水的撲進來,跪在地上道:“老爺,老夫人,大小姐說的都是真的,這些事情在老奴心裡壓了這麼些年,實在是壓不下去了!”

 

“該死的東西,你竟敢背叛我!”嚴氏氣急了,可話一說出口,就暗道一聲糟糕,她這一說,不等於變相承認了徐媽媽所說的是真的嗎!?

 

“二夫人,二夫人你怎麼了!”人群中忽然又傳出一陣喧鬧,原來是趙氏暈了過去,似乎這事實對她的打擊太大,一時難以承受得住。

 

作者有話要說:

 

 

105 善惡有報

 

“老夫人,奴婢雖然侍奉大夫人多年,可奴婢也是人,也有良心,那麼些事情壓在心裡,奴婢也難受啊!”徐媽媽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奴婢也曾勸過大夫人,滇少爺是老夫人的長孫,老爺的長子,怎麼能……可奴婢一個下人,一家老小又都在大夫人手裡押著,實在是只能聽命行事呀!”

 

徐媽媽哭得痛心疾首,好像當真覺得跟著嚴氏為虎作倀有多讓她內心不安一般,嚴氏氣得渾身發抖,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她向寧如海投過去求助的目光,可寧如海回應她的卻是冰寒無比的眼神,刹那間,嚴氏覺得如墜冰窟。

 

“有親生女兒和貼身奴婢指正,嚴正芳,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沈氏指著嚴氏,已經開始直呼起了名諱,“一個婦人,竟然如此狼心狗肺,簡直不堪為人!”

 

徐媽媽繼續道:“老夫人,這些年大夫人做下的事情還遠不止這些,除了滇少爺,連三夫人和湘少爺的死因……”

 

“什麼?竟然還有!?”沈氏聽得一陣膽寒,險些就要站不住,回頭便朝寧如海道:“這便是你的好妻子,你待如何!”

 

“來人。”寧如海沉聲道:“將大夫人帶回瑞寧院好好看管起來,不允許踏出房間一步。”

 

“老爺!”嚴氏只來得及倉惶地叫一聲,便被管家派人給架走了。

 

“將徐媽媽和甯蕊兒帶到正廳,我要親自問問大夫人這些年到底都幹了些什麼好事!”寧如海最後喝了一句,便大步出了祠堂。

 

下人們都不同程度的感受到,府裡面像是出了什麼大事。已經是三更天了,整個寧府裡依舊燈火通明,主人家沒有一個人回屋歇息,他們這些下人也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候著,隨時應候吩咐。

 

至於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們也並非全然不知請,從祠堂那邊伺候的人傳話來說,好像大夫人犯了什麼事,老爺和老夫人生了大氣,在連夜審問大夫人身邊的奴才,不過這類捕風捉影的話他們也沒有議論多久,議論主人可是罪責,若是被管事的聽到了,少不得要挨一頓板子。

 

正廳裡,不時傳來寧如海的咳嗽聲,沈氏已經喝掉了第三杯參茶,其他人也環繞在邊上低眉順眼地坐著,明明擠滿了人的正廳,因為沒人敢出聲,倒安靜得十分詭異。

 

二夫人趙氏已經從暈眩中醒來了,面色卻十分淒苦與憔悴,看上去分外可憐,寧沫站在她身後不住幫她拍背順氣,臉上也滿是義憤填膺。

 

眾人也不知等了多久,終於,管家盛著好幾張簽了字畫了押的狀子走了進來,走到寧如海面前躬身道:“老爺,包括徐媽媽在內,大夫人貼身的下人都已經審問了一遍,這些就是他們的供詞,除了謀害滇少爺一事,還有多年前兩位姨娘小產,一位姨娘墜井,都和大夫人有關。”

 

隨著管家的話,甯如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卻一言不發,沈氏的眼睛閉了一會才睜開,沉聲道:“只有這些?”

 

“其實……並不止。”管家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他擔著管家的差事,這供詞上如此多的事情他卻全然不知,難保寧如海不會怪罪於他,但即便這樣,他也不敢有所隱瞞,只好繼續道:“還有……陷害唐姨娘與他人苟且,雇凶讓三夫人和湘少爺的馬車墜下山崖,然後偽造遺書以陷害淵少爺,以及,以及……”說到這裡,管家卻卡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以及什麼!已經造了這麼多的孽了,難道還有更為難以容忍的事嗎!”沈氏喝道。

 

“以及,謊報府中諸產業收項,私撥銀兩接濟娘家……”

 

“嘩啦!”管家話還沒說完,沈氏已經抓起茶杯砸在了他腳邊,管家嚇了一跳,也理解沈氏為何會如此生氣。都說家賊難防,其他事情,說穿了不過是嚴氏與寧如海的其他妻妾爭風吃醋闖下的禍端,可監守自盜府中的銀兩拿去給別人,動搖的卻是整個甯府的根基,也難怪沈氏會如此暴怒。

 

“荒唐!當真是荒唐!這樣的人留在家裡,往後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麼事情來!”沈氏氣得嘴唇直打顫,對寧如海道:“這便是你的好夫人,此番我不管你對她有多少情分,只要你還認我這個娘,這個女人就絕不能留,立刻將人休了送到府衙去,我只當從沒有過這種媳婦!”

 

寧如海陰沉著臉,並未立刻說話,此時趙氏卻站了起來,雙目含淚地對沈氏福了福身,“老夫人請息怒,可否聽媳婦說兩句。”

 

沈氏見趙氏模樣淒苦,心中滿是不忍,寬慰道:“我知道二媳婦你痛失愛子,可我失去的也是長孫,我同你一樣難過,你放心,今日只要有我在這裡,沒人敢包庇嚴正芳那個毒婦。”

 

趙氏卻搖了搖頭,“老夫人,我並不是為了讓您嚴懲大夫人才說這番話的,大夫人有錯不假,媳婦恨她也不假,可說到底,她也是咱們老爺的正妻,嫡子湛兒的生母,若是冒然將她處置了,湛兒的顏面要往何處放?湛兒一直是老爺的嫡子,如果因為生母的過失,而忽然間失了身份,別人會如何看他?一個大家子裡,嫡妻和嫡子接連沒了,外人又會如何議論我寧府?”

 

趙氏說得緩慢,卻字字在理,並且她臉上的表情也透露出她是在強忍著悲痛說出這番話的,沈氏被趙氏的識大體驚住了,但顯然她也覺得趙氏在多慮,“你雖然說得在理,可有錯卻不能不罰,一家子裡不能沒有嫡妻和嫡子,可也沒誰定了嫡妻嫡子就不能換人,你本來就是這家裡的平妻,行事端莊,出身也高,由你頂上正妻想必沒人會說閒話,至於嫡子,我瞧淵兒就挺好,反正你也只有茉兒一個女兒,便將淵兒養到膝下,讓他擔了嫡子的名頭,量別人也不能說什麼。”

 

沈氏這般三下五除二,像是將事情都解決了,可顯然趙氏卻沒辦法認同這樣的做法,苦笑著搖了搖頭,道:“老夫人,您這是把我和淵兒在往懸崖上推呀。”

 

沈氏一愣,“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大夫人犯了錯,受懲戒的確是天經地義,可如果嫡妻與嫡子忽然之間全部換了人,外邊的人會有怎樣的傳言呢,會不會說是因為我和淵兒覬覦嫡妻嫡子的位子,而設計陷害將大夫人拉下來呢?”

 

沈氏奇道:“無憑無據,他們難道可以隨便議論不成?”

 

“這世上的流言本就不需要依靠任何憑據,媳婦本沒有覬覦嫡妻名位的打算,又何必將自己置於風口浪尖,而且媳婦相信,淵兒的想法是同媳婦一樣的。”趙氏說完,側臉看了寧淵一眼。

 

寧淵便也起身,對沈氏行禮道:“祖母,二娘說得沒錯,孫兒也從來沒有覬覦嫡子名位的打算,何況大哥本無任何差錯,若是因為母親的事情而有所牽連,對大哥也是不公,若大哥因此對祖母,對父親,乃至對二娘和我起了怨懟之心,往後這家裡也不會平靜,請祖母三思。”

 

他們兩人這三推四推,讓沈氏都糊塗了,除了已經死了的人,現下便是他們兩個受嚴氏坑害最深,可他們居然都讓自己寬宥了嚴氏,實在是讓沈氏不理解。

 

沈氏的目光一次從趙氏和寧淵面上劃過,片刻之後,才拂袖道:“罷了罷了,說到底這家裡也不是我主事,你們自己請老爺拿主意吧。”說完便側過身去,好似真的不願再管了。

 

甯如海沉著眼睛看向趙氏,“那依你而言,該如何處置大夫人。”

 

趙氏面容平靜地道:“便請老爺,留住大夫人的嫡妻身份,也算保全大少爺的顏面,但大夫人犯了這樣多的過錯,不能不反省,便請大夫人每日抄寫三篇佛經,送去祠堂祈福,消弭自己的孽障,也是告慰滇兒的在天之靈。”

 

寧如海眉頭一皺,“就這樣?”

 

“大夫人依舊是老爺的正妻,只是以現下的情形來看,大夫人到底已不再適合料理家中事務了,從今往後,這家中的大小事務,便請老爺交給我打理。”趙氏又一福身。

 

這個要求很合理,嚴氏犯了錯,留著她的身份已經十分寬厚了,怎麼還能讓她掌著家事大權,趙氏身為平妻,將這份權責接過來,簡直名正言順。

 

甯淵看了趙氏的背影一眼,心道自己這位二娘當真是恨毒了嚴氏,不然也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沒有十分便宜地推嚴氏去死,相反的,還讓嚴氏留著嫡妻的名分,卻權柄盡失,往後這府裡便盡是二夫人的天下,要如何細水長流地折磨那個害死了她兒子的女人,還不全看二夫人的打算。

 

寧如海思慮片刻,才點了點頭,“也罷,我也乏了,就這麼辦吧。”

 

寧如海臉色不好看,一半是身體原因,還有一般是精神原因,在接二連三地經歷了這麼多事情後,他心裡對嚴氏也是失望透頂,同時腦子裡也隱隱作痛,再也不想管接下來的瑣事,囑咐了趙氏善後後,便先行回去休息了。

 

當天晚上,趙氏便遣散了瑞寧院裡所有的下人,除了看門的,連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留給嚴氏,至於徐媽媽,趙氏雖然恨她為虎作倀,但最後若是沒有她出面先行恐嚇甯蕊兒,再供認出嚴氏的罪行,這事也成不了,趙氏終究是給了她一筆銀錢,讓她帶著家人出府回鄉了。

 

嚴氏整日被拘在屋子裡,雖然她依舊是大夫人,可府裡面的下人都知道如今整個寧府究竟是誰說了算,也不知是趙氏授意還是下人們自發的,嚴氏不光沒了服侍的人,送到浣洗房的衣物也沒人幫她洗,甚至廚房每日裡送過去的食物都是發餿發臭的,現下天氣又冷,也沒有人給她添置被褥,短短幾日功夫,嚴氏當真受足了罪,她想從瑞寧院裡跑出來找寧如海救命,可看守她的家丁嚴密,硬是一絲縫隙都不露,她也再沒了銀錢,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終於有一次,嚴氏借著上祠堂獻經的功夫,悄然跑了出來,哪裡都沒去,而是避開一路的下人,直朝寧湛的住處狂奔。

 

甯湛早已從瑞寧院裡搬了出來,現下住在從前寧湘的松潤堂裡,他知道嚴氏的事情差一點牽連了自己,為了明哲保身,哪怕嚴氏是他的生母,知道她現在情境落魄,也半點沒有要去探望的意思,反而總往趙氏的住處跑,變著法的去獻殷勤。

 

甯湛原本正在書房裡看著自己私藏的春-宮話本,嚴氏的忽然出現,活活嚇了寧湛一跳,因為嚴氏現在的模樣著實和從前大不一樣了,穿著許多天沒洗過的髒衣服,渾身發臭,面黃肌瘦,不斷扯著寧湛的衣衫道:“湛兒,你救救娘,救救娘!”

 

甯湛眼神連變,他知道現下自己絕不能夠同嚴氏有太多牽扯,不然自己嫡子的身份鐵定不保,一旦自己沒了嫡子的身份,生母又是在這個家裡被父親和祖母唾棄的人,那他等於是再也抬不起頭來了。

 

他自小便是養在嚴氏身邊了,耳濡目染的嚴氏自私自利的個性,立刻便表現了出來,他表面上一派和氣,裝作安撫嚴氏,派人去取衣裳和食物來,實際上那下人出了屋子,就直往祠堂的方向奔,很快就帶著看管嚴氏的那幾個人來了,二話不說,抓住嚴氏就往外拖。

 

嚴氏原本正做著要依靠自己兒子的美夢,怎料寧湛不光不幫她,還要把她重新推回到火坑裡,只氣得嚴氏七竅生煙,一面被那些人拖著走了,還不忘一面對寧湛喝罵,那罵聲高亢淒厲,同嚴氏虛弱的外邊呈現出極大的反差,不遠處路過此地的甯淵與寧沫見到這一幕,不約而同地同時歎了一口氣。

 

“辛辛苦苦養大了的兒子,最後竟然為了一己私利,全然不顧母子之情,恐怕對大夫人來說,世間再也沒有比這更冷酷的懲罰了。”寧沫搖了搖頭,語氣竟然頗為唏噓。

 

“所以才說,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她的報應,才剛剛開始。”寧淵說完,又看向寧沫,“倒是你,怎麼還是這樣的打扮,難不成一輩子都要維持甯茉兒的身份不成。”

 

“只要我呆在這寧府一日,就要以甯茉兒的身份活一日,有個這樣的父親,我實在是羞於當這甯府的少爺。”從寧沫的眼神來看,似乎對寧如海的怨懟不必嚴氏少,寧淵也感同身受,如果不是寧如海的偏頗與縱容,他們所有人的命運也許都會不一樣。

 

“欠了賬的人,該還的,遲早都會還上。”寧淵忽然壓低了聲音,“快到年下了,祖母要上靈虛寺齋戒三日,接下來該怎麼做,便全看二夫人的了。”

 

寧沫隱晦地點點頭。

 

因為被嚴氏找了一次,甯湛擔心嚴氏尋了機會會再找上門來,特意去找趙氏請了命,在院門口多加了一倍的下人看門,也表示要從此和那個犯下大錯的生母劃清界限,到了沈氏上山齋戒這一日,趙氏忽然派人來告訴甯湛,沈氏不在,她要統管年結的事務,一時分不了身,讓甯湛去寧如海的床前侍疾。

 

甯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答應下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一顆心都要從胸口跳出來了。

 

為了等這樣的機會,他不知道等了多久!

 

送走了前來傳話的下人後,寧湛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快步走到書桌後邊,抖著手從最下邊一層的抽屜裡,拿出一個小紙包。

 

這藥是他按照藥經上的敘述,親手調製出來的,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悄悄拿一些家禽做了試驗,確定藥力後,便一直小心收著,而現在,這些藥粉終於到了該有用武之地的時候了。

 

祖母不在家,府裡的下人少了大半,二夫人又在忙別的,父親身邊只有他一個人侍疾,這樣的天賜良機,簡直是上天的眷顧!

 

甯如海對自己時好時壞的身體似乎已經習慣了,對他而言,只要不是臥床不起,就算不得什麼大病,因此對於代替了趙氏在自己身邊侍奉的甯湛,寧如海也不指望他做什麼,只是考了考他的學問,一同吃了頓飯,便讓寧湛服侍他沐浴。

 

寧湛幾乎是強壓著心底的欲-念,望著赤身裸-體靠在澡盆裡父親健壯的身軀,拿著澡巾不斷擦拭著他的肌肉,一雙眼睛已經將眼前這副軀體侵-犯了無數遍,終於按捺著等寧如海洗完了澡,穿上睡袍坐在床沿看兵書的時候,寧湛小心翼翼地送上了一碗參湯,“父親,這是孩兒親手煮的參湯,父親喝了,孩兒也可告退了。”

 

寧如海不疑有他,端起參湯便一飲而盡,隨即對寧湛揮了揮手,寧湛咽了一口唾沫,退出房門,卻沒有走遠,而是彎腰將耳朵貼在門上,靜靜等著什麼,片刻之後,屋裡忽然發出“咚”的一聲,像是什麼人跌在地上的聲音,寧湛心中一喜,立刻重新推開門走了進去,反手江門插上,立刻回過神。

 

寧如海一動不動地趴在床前的地上,原本在手裡拿著的書本落在一邊,看起來是完全失去了神志,可寧湛為了小心起見,還是蹲下身拍了拍寧如海的臉,見他果真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心中大喜,用力將寧如海抱到床上,猴急似地扯了他的睡袍,就俯下身在那副不知道魂牽夢縈了多久的胸肌上胡亂舔咬起來。

 

嚴氏饑腸轆轆地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晚飯那些下人送來的是兩個餿掉的饅頭,那味道光是聞著就讓人作嘔,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嚴氏又怎麼咽得下去,她原本強迫自己吃了半個,可沒忍住噁心,最後還是吐掉了,冬日的夜裡,又餓又冷,嚴氏裹緊了身上的薄被,想到現在的處境,就忍不住對趙氏一通咒駡。

 

可就在這時,房門忽然被人用力推開,嚴氏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起身,就已經走進來兩個粗壯的媽媽,二話不說,拉起她就走。嚴氏體軟無力,幾乎完全不能反抗,起初她萬念俱灰,認為趙氏是忍夠了,準備瞭解自己了,可很快她又發現,那兩個媽媽帶她前去的方向,是寧如海所住的東廂。

 

刹那間,嚴氏的心裡升起了無限希望,難不成是寧如海終於想到了自己,念著自己對她的好,要出手搭救自己了!

 

她就知道寧如海不會任她被那些人欺壓的!

 

不過短短片刻的功夫,嚴氏心裡卻想了許多事情,她想著等自己恢復權勢後,要怎樣收拾那些作踐自己的人,她要趙氏,要寧淵,要背叛她的徐媽媽,要沈氏那個老虔婆,都跪在她的腳邊俯首稱臣,她也要讓他們嘗嘗缺衣少穿,嘗嘗搜饅頭的味道!

 

嚴氏正想著,那兩個媽媽已經將她帶到了寧如海的臥房外頭,卻沒有上前敲門,而是走到側面,打開臥房偏廳的窗戶,用根布條綁住綁住她的手,勒住她的嘴,然後把她從窗戶裡扔了進去。

 

窗戶離地極高,嚴氏咚地一聲摔在地上,直摔得脊背生疼。這個偏廳是用來存放一些日常用不到的雜物的,離臥房只有一門之隔,嚴氏在地上撲騰了兩下,費勁了力氣才站起來,她掙脫不開手上的桎梏,便想著撞開眼前的這道門,可當她挪到門口,聽見門的另一側發出的聲音時,又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那種聲音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怪不得,怪不得這段時間寧如海對她不聞不問,原來是早有新歡,到底是誰,是唐映瑤,還是別的女人,嚴氏心急之下,見那扇門上的宣紙破開了一個小眼,便迫不及待低頭朝屋內窺視。

 

當她看清屋內那張床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後,頓時一陣血液逆流到頭頂,刹那間連呼吸都忘了。

 

甯湛,她唯一的兒子甯湛,竟然就那麼一絲不掛地趴在床上,肩膀上扛著兩條男人粗壯的腿,正撲哧撲哧對著男人結實的屁股提槍猛進。

 

而躺在那裡昏迷不醒,正被寧湛不斷侵犯著的那個男人,當嚴氏看清他的臉後,嚴氏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黑,立刻就要暈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106 曾經滄海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嚴氏一雙眼睛都要從眼眶子裡瞪出來了,眼前的一幕簡直讓她睚眥欲裂,她想尖叫,可嘴被勒住,怎麼都發不出聲音。她想推開門闖進去阻止這荒唐的一幕,但雙手被反綁,她只能用力用腦袋撞著門框,試圖讓那兩人停下來,可那兩人的狀態仿佛已經漸入佳境,竟然對周圍的動靜都置若罔聞。

 

等她額角都撞出了血,她終於認識到自己不過是在徒勞無功罷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看著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兒子,在自己面前做出這樣天理難容的事情!

 

寧湛興奮得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了。

 

從前只敢在夢裡妄想出的場景,居然真的又能實現的一天,望著身下這副軀體,感受著這身體內部熱烘烘的溫度,寧湛咽了口唾沫,還沒動兩下,就險些要繳械投降。

 

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麼快結束,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有第二次了,他必須牢牢把握,好好享受,以前所看的那些荒唐書裡,一幅幅各式各樣動作的圖樣接連在他腦子裡展現開來,他抓住寧如海的腰,想將他翻過身來,換個動作繼續馳騁,可當他低下頭,所有的動作卻驟然停頓。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一般,那種徹骨的冰寒讓他半點動作也做不出來了,甚至連發抖的力氣都沒有,唯獨剩下恐懼,一種無邊的恐懼籠罩了他,像是一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喘不來氣。

 

寧如海的雙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他睜著雙眼,臉色漲得通紅,顯然發現了寧湛正在對他做著什麼事情,那雙鼓脹的眼睛裡所蘊含的怒氣,是甯湛從來未曾見過的。

 

“父……父親……”甯湛聲音帶上了哭腔,“我……我不是有意……”他害怕極了,寧如海的個性他再清楚過了,以至於他連討饒的話都說不出來,的確,犯下這樣的過錯有什麼好討饒的,寧如海忽然暴起,一巴掌將他拍死都有可能。

 

寧湛索性閉起了眼睛,等著寧如海的巴掌,可他等了好一會功夫,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寧如海不光沒打他,甚至都沒有將他推開,他壓抑住心中的顫抖,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發現寧如海依舊維持著一直以來的姿勢,就那麼軟弱無力地躺著,可那怒視自己的一雙眼睛,又分明表現出他是醒著的。

 

這是怎麼回事?寧湛心中好奇之下,忍不住動了動身子,可他這一動,原本埋在寧如海身體裡的東西也跟著動了動,寧如海仿佛被什麼刺激了一樣,喉嚨裡發出一陣壓抑的嗚咽,臉色漲得青紅一片,眼睛裡的怒火也更勝,但奇異地,除了臉上的表情,他再沒有別的反應。

 

“父親?”寧湛壯著膽子,用手在寧如海眼前揮了揮手,“父親你動不了嗎?”

 

回答他的依舊是寧如海的嗚咽聲。

 

刹那間,寧湛的膽子又大了起來,甯如海明明是醒著的,卻又動不了,那這是不是表明,剛才的事情,他可以繼續了?

 

甯湛臉色連變,終於心底壓抑已久的欲望戰勝了理智,想到甯如海明明是醒著的,卻壓根就不能反抗自己,寧湛不光戰火重燃,骨子裡的興奮勁甚至更勝,立刻重新動作了起來,也比之前更加用力。

 

甯如海大張著嘴,不知是為了喘氣還是為了喝罵,他神志無比清醒,也能清晰感受到身體上的痛苦,但是無論他怎麼用力,就是說不出話,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身子,經絡內雄渾的內裡也變得一點不剩,如今的寧如海,在寧湛面前,就好像一個全無反抗之力的孩子那般可憐。

 

但是對於寧如海來說,比起身體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摧殘與折磨,才像把刀子一樣一下下痛剜著他的心。試問有什麼人能夠承受得住這樣的屈辱?可寧如海再生氣,再痛苦,他也不得不這麼承受著,將這份屈辱照單全收。

 

欲望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下,甯如海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隔了一道門的嚴氏,心情比起寧如海同樣好不到哪裡去,連勒在嘴裡的白布都被她咬出了血痕,她心裡不停咒駡著,罵天,罵地,罵每一個她覺得對不起她的人,可她就是不想承認,自己如果不是壞事做盡,也落不到這樣的下場。

 

終於,那邊的寧湛似乎再也支撐不住,長長地呻吟一聲後,繳械投降,渾身大汗地趴在寧如海身上半天沒有動作,他身體原就不十分硬朗,這次又因為興奮過度累壞了,一時間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

 

他甚至還想著,反正寧如海也動不了,等自己休息夠了,興許還能再來一輪,可還沒等他這樣美妙的構想構思完全,房間的大門卻忽然被人推開了。

 

甯湛嚇了老大一跳,急忙回頭去看,在門口背著光的地方,一個衣著雍容的婦人正站在那裡,為她開門的兩名丫鬟待她走進房間後,又輕巧地把門關上。

 

到了這一刻,寧湛才看清了那婦人的面容,那婦人穿著一身玫紅色的袍子,顴骨高高的,渾身上下唯一的首飾只有兩耳上的珍珠耳環,卻是二夫人趙氏。

 

寧湛頓時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而寧如海亦用力斜過眼睛,不斷朝那婦人使眼色,眼裡滿是哀求,好像是想讓那婦人救救自己。

 

“二娘……二娘恕罪……我……我只是……”寧湛屁滾尿流地滾下床,也顧不得自己赤條條的模樣,忙不迭地就在床邊跪下了,磕頭如搗蒜,“我……我只是……”他結結巴巴地想為自己的荒唐行徑辯解,可忽然聽見趙氏冷不丁開口道:“天冷了,你這般跪在地上當心傷了身子,回去讓下人伺候你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睡一覺吧。”

 

寧湛一愣,不禁抬頭看著趙氏,實在不明白趙氏的反應為何這般淡定,按照正常些的思維,她難道不該對自己的行徑暴怒一番,然後呵斥自己喪德敗行嗎?

 

“怎麼還不去,難道你喜歡光著身子跪著?”趙氏又重複了一句。

 

“……是!是!”無論如何,看著趙氏好像沒有生氣的意思,寧湛雖然疑惑不解,可心裡也是松了一口大氣,一面捂住自己的醜地方,一面狼狽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往身上套,就要灰溜溜出去。

 

“慢著。”趙氏又呵斥住他,“順便將偏房的人也一併帶走吧。”

 

寧湛心裡一突,偏房裡居然也有人?他快步走到一片的側門位置,拉開門閂,將偏房的門打開,就瞧見嚴氏被捆了手勒了嘴,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

 

“二娘,這……”寧湛倉惶地後退了兩步,自己的親娘為何又會在這裡,難道剛才房裡發生了什麼事,她都看見了嗎?

 

“你是咱們家的嫡子,甯府未來的主人,我只是你的二娘,你要做什麼事情,無論對錯,我都不會去干涉,所以今日發生了什麼事,我可以全然當做沒看見,也不會在外邊胡亂嚼舌根,可是大夫人會不會跑到老夫人面前去告狀,這我就不得而知了。”趙氏偏頭看著寧湛,“她是你的生母,該如何讓她閉嘴,是你該考慮的事情。”

 

“可是二娘……父親那邊……”寧湛猶豫不決,忽然想到,寧如海恢復之後,定然不會輕易饒過自己,他就兩腳發顫,險些站不穩。

 

“你父親這邊有我勸著,他不會生你的氣的。”趙氏乾脆地撂下這麼一句話,倒讓寧湛說不出什麼了,他點頭哈呀地對趙氏行了禮,抓起嚴氏,也不給她鬆綁,兩人就這麼出了屋子。

 

房間裡又重新安靜下來,趙氏一直站在那裡,活像是一尊雕塑,寧如海依舊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他憤怒地看著趙氏,卻死活不能挪動自己的身子,只能通過喉嚨裡不斷發出的咕嚕聲來表達自己的抗議。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氏才搖搖頭,“老爺你才多大的年紀,怎麼就病得都動不了了呢。”說完,趙氏緩步走到床邊,在寧如海身邊坐下,掏出一塊絲帕來,輕柔地擦拭著寧如海胸前還未幹全的汗珠,待全部擦拭乾淨後,才繼續道:“當年,我也是這麼擦著你身上的血跡的,老爺你還記得嗎?”

 

見寧如海一雙眼睛由憤怒轉為困惑,趙氏忽然笑了,“也對,你是記不得的,你記得的只是對你有救命之恩的嚴正芳,至於我,不過是個仗著有個身為將軍的父親,硬要到軍隊裡搗亂的天真小姐而已。”

 

頓了頓,趙氏抬起眼睛,掃視了這屋子裡的陳設一眼,“我當時也的確是天真得很,其實我不該那麼天真的,天真的喜歡上你,天真的以一個女兒家的身份硬要到軍隊裡瞎混,天真的知道你失蹤後一個人跑去戰場將你從死人堆裡拖出來,天真的不顧男女之隔將你扛到了最近的嚴家療傷,再天真的一個人折返求救,反而成全了你同大夫人的一段佳話,可惜,我終究沒有辦法這樣天真的過一輩子。”

 

寧如海的眼神已經從憤怒變成了震驚,喉嚨裡的嗚咽聲也停了,他死死盯著趙氏的臉,看著趙氏繼續道:“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英雄,能嫁給你是自己的福氣,所以並不在乎正妻的位置,到了現在我不得不承認,人在年輕的時候是會看走眼的,直到滇兒身亡,死得那樣蹊蹺你卻不聞不問,我才發現,你竟然是一個如此自私涼薄的人……曾經我對你的那些情誼早就磨幹了,我活在這個冷冰冰的寧府裡,所為的,也不過是給滇兒報仇而已。你以為你得的只是風寒嗎,錯了,你其實是中了仙鶴草的寒毒,這些寒毒會漸漸蠶食你的身子,掏空你的底細,高明的是,任憑再精妙的大夫來診斷,都只能診出風寒。”

 

“你……下……毒……”寧如海似乎努力了許久,才嗚咽出了三個字,哪知趙氏聽後,卻發出一陣抑揚頓挫的笑聲,“我下毒?你錯了,這些仙鶴草,是大夫人派人悄悄種在唐姨娘院子裡的,是淵兒發現了,才將其物歸原主,你要責怪下毒的人,大可去找大夫人那個罪魁禍首,卻是不要賴到我的頭上。”

 

說完了這一句,趙氏又搖搖頭,“罷了,這屋子裡的味道不太好,我得出去透透氣,老爺你好好休息吧,養好了身子,往後只怕還有得折騰呢。”

 

“救……救……”寧如海努力瞪著眼睛,又哼了兩聲,原本已經超門口走去的趙氏又停下了步子,轉過身,“忘了告訴老爺,大少爺給你下的藥,是按照藥經特別調製的,原本只是普通迷藥,可惜,因為你已經身中了仙鶴草的寒毒,兩相催化之下,會徹底麻痹你的手筋腳筋,讓你躺在床上動不了,也說不出話,我會安排大夫來給你診治,不過大夫最後的診治結果,只會是你因為中風,將從此臥床不起,我還會安排大少爺同你住在一起,他身為嫡子,日夜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你,也是他的本分,我想對於這件事,大少爺一定非常願意。”

 

這些話,趙氏猛說一句,寧如海就劇烈地咳嗽一聲,等趙氏說完了,寧如海不知是氣憤還是後悔,竟然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趙氏輕哼一聲,這才轉身出了門。

 

新年還未到,江州寧府裡就傳出了好幾件大事。

 

甯府的大夫人嚴氏因為犯了錯,原本被嚴加看管了起來,可後來卻又像是吃錯了什麼東西,一夜之間變成了啞巴,而武安伯甯如海,也意外中風,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成了一個廢人。

 

甯府的二位主人一夜之間突遭巨變,幾乎在江州的官場震了一震,不過好在有二夫人趙氏出面頂著,卻也沒鬧出多大的風波。寧如海這副模樣,顯然是無法再擔當守備一職了,他不光卸了任,就連武安伯的爵位,也在寧府老夫人的主理下,傳給了嫡子寧湛,徹底的退居深宅,開始養病。

 

新任武安伯甯湛身子也並不十分好,寧府這樣大的一通家業靠他一個人顯然打理不過來,好在他還有一個得力的弟弟甯淵幫忙操持,又有二夫人趙氏從旁輔助,一時也將舉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而寧湛也是個少見的孝子,家裡的大事他或許摻不上手,但在孝敬父親這一點上,卻從來不假手他人,不光將生活不能自理的父親挪到自己房裡與自己同住,更是一飲一飯都要親手操持,雖然每到入夜,從房門外經過的下人總會聽到房間內傳出奇怪的聲音,交織著肉-體的碰撞聲和男人的嗚咽聲,但因為有二夫人的嚴厲警告在先,倒也沒有人敢胡亂說些什麼,只以為大少爺為了儘快幫老爺恢復身子,在做著某種特殊的按摩。

 

大年初三,萬事革新。

 

寧淵穿上一身嶄新的衣裳,披上一件貂皮大氅,先去湘蓮院接了唐氏和甯馨兒,然後踩著新年的第一場瑞雪,到了正廳。

 

正廳裡已經來了幾位拜年的客人,沈氏在知道寧如海中風後,不知是不是打擊太大,也病倒了,整日歇在壽安堂裡不再搭理外事,而年節後有不少人來串門子,新任武安伯甯湛的身體又不好,幾乎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倒是累了趙氏大清早就要杵在這裡陪客。

 

甯淵領著唐氏入座後,便低眉順眼地一面喝茶一面等著,今日他早早過來了,一是要陪著趙氏待客,二是趙氏特地囑咐了,今日曹都督投了拜帖,要上門拜年。

 

自從去年端陽節的事情後,曹家對於寧家總有種若有若無的敵意,並且有段時間沒來往了,此番突然借著拜年的由頭上門,任誰都會懷疑其目的,寧府裡現下無一人在朝廷中任有官職,因此難免要小心應對著,趙氏讓寧淵來便也想在應付時底氣足些。

 

送走了第三波客人後,管家才進來傳話,說曹家的馬車到了,趙氏急忙走出去迎接,寧淵也跟在後面。寧府大門外,停了兩輛十分精緻的馬車,曹桂春穿著便服,下了第一輛馬車,又迅速走到第二輛旁邊,似乎是要迎接什麼人。

 

隨著車簾的掀開,一個面容英俊,錦袍玉冠的青年下了馬車,此時趙氏和寧淵也出了大門,見著那青年,甯淵先是愣了愣,隨即臉上立刻換了笑容,同趙氏一起下擺道:“見過四殿下,曹都督。”

 

曹都督哈哈笑道:“二夫人,你和三少爺這回可是稱呼錯了,四殿下如今有了另一層身份,應該喚一聲欽差大人。”

 

“曹大人,今日咱們可是來寧府拜年的,哪裡有那麼多的規矩。”司空旭調笑了一聲,對趙氏和寧淵點了點頭,率先入了大門,寧淵眼皮抬了抬,他不知道司空旭這回突然上門是在打著怎樣的如意算盤,可忽然間他想起了在華京時呼延元宸對自己說的話,可後來呼延元宸分明又向他傳了信,說皇帝駁回了司空旭的要求,不知他這一次又是打算搞什麼名堂,“欽差?”似乎玩味地重複了一遍這個詞,寧淵低頭,也跟著進了門。

 

正廳內,眾人分主次坐好,曹桂春先道:“怎的不見新任的武安伯?”

 

“家兄身子不適,一貫是不起早的,倒是怠慢曹大人和四……欽差大人了。”寧淵急忙起身見禮。

 

“也罷,貴府近來事忙,倒也虧得二夫人打理有方。”曹桂春又對著趙氏打了個哈哈,才將話頭引到了司空旭身上,“恐怕二位還不知道,年前北面燕州出現了兵禍,聖上特地側縫四殿下為欽差,就為了平定禍事而來,我等即為朝廷官爵,諸事幫襯著四殿下也是應當的。”

 

燕州兵禍不過是前幾天才傳開的事情,據說又有一幫馬賊在邊境燒殺搶掠,而朝廷居然這麼快就有了反應,司空旭還是欽差……甯淵心裡一下轉過了許多事情,也不禁多看了司空旭兩眼,偏偏司空旭也正在看著他,二人目光對上的一瞬,寧淵分明在司空旭眼底察覺出了幾絲陰沉的目光。

 

“這是自然的,可現下江州守備已經不是我們老爺了,只能在銀錢與糧食上聊表心意,不知欽差大人想要多少。”趙氏處事通透,說話也不繞圈子,顯然以為司空旭此番帶著曹桂春前來是來要錢的,畢竟馬賊驍勇善殺,錢糧不足的話是決計搞不定,哪知聽了這話,司空旭卻一邊笑一邊搖頭,“二夫人說笑了,貴府最近的境況我也知道,甯老爺和老夫人都病著,這要錢糧的事,我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此番過來,不過是想向二夫人借個人而已。”

 

“誰?”趙氏條件反射地問道。

 

司空旭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片刻之後,才將目光挪到了寧淵身上,帶著笑意道:“久聞甯府三公子才華橫溢,不光頗通詩書,在一些國策兵論上也能信手拈來,不知司空某有沒有那個面子,能請三公子從旁協助,好幫我大周儘快肅清邊患匪類?”

 

“欽差大人,這怕是不妥吧。”趙氏開口道:“淵兒年紀尚輕,不過是個孩子,平匪這類大事他能幫上什麼忙,欽差大人還是不要說笑了。”

 

“二夫人,英雄不問出處,更無關年齡大小,三少爺有怎樣的手段,我或多或少都是知道的。”司空旭說完,又盯著寧淵的眼睛,“我現在,只想問問三少爺自己的意願。”

 

寧淵一直垂著眼睛,到這時,他才緩緩抬起了頭,忽然間微笑了一下,輕輕將下顎點了點,“既然是欽差大人相邀,也沒什麼好拒絕的,我去。”

 

 

107 相互試探

 

浩蕩的車隊行駛在江州城北的官道上,隊伍兩邊整齊地跟著兩列軍隊,隊伍前端揚著一面巨大的旗幟,上邊銀鉤鐵畫“欽差”二字,一瞧便出自名家之手。

 

江州與燕州本是相鄰的兩州,可因為中間有一片荒蕪的戈壁灘擋著,燕州遠沒有江州繁華,屬於極北的苦寒之地,貧瘠得很。那裡因為氣候惡劣,土地又很難長出糧食,老百姓的生活很是艱難,加上臨近邊關,馬匪猖獗,前兩年朝廷原本圍剿過一次,也取得了些成效,可最近聽聞又有一幫馬匪捲土重來,折騰得當地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甯公子想來並未去過燕州,燕州雖然貧瘠,可青稞酒與青稞打糕卻是一絕,待到了燕州城,甯公子可以細細品嘗一番。”司空旭斜靠在馬車內,整個人看上去雍容鬆散,仿佛並未因旅途日久而覺得勞累。

 

“欽差大人有所不知,燕州我自然是去過的,青稞打糕的味道也確實不錯,但青稞酒太烈了些,卻不討我的喜歡。”寧淵笑得很淺,應付完了司空旭,又撩開馬車的窗簾,對外邊招了招手,騎著高頭大馬跟在馬車邊的王虎立刻湊了過來,“少爺有什麼吩咐?”

 

寧淵問道:“離燕州城還有多遠。”

 

王虎抬頭朝四周看了看,官道旁盡是荒涼的戈壁景象,望過去白茫茫一片,常人實在難以判斷位置,不過王虎從軍時這段路不知走了多少遍,只思慮片刻便道:“照咱們現在的速度,明兒個一早就能進城了。”

 

寧淵點點頭,放下簾子,剛測過臉來,就對上司空旭一雙探尋的眼神。

 

“甯公子處事還真是嚴謹,硬要將王統領帶在身邊,難道是在提防我不成。”

 

甯如海卸任了江州守備後,在新任守備接替之前。守備之職會由原來的副統領暫代,而一眾副統領中王虎的資歷最高,這代理守備便由他頂了過去。此番寧淵雖然答應了司空旭要幫他的忙,卻也提出了條件,要讓王虎領著兩隊軍士隨行,一是可以擔保安全,而是有個信得過的人在身邊跟著,也安心些。

 

寧淵道:“欽差大人說笑,這戈壁雖然荒涼,我也聽說流寇多得很,大人身邊的護衛雖然得力,可真正碰到什麼危險的時候,那麼幾個護衛除了大人自己,恐怕難以顧到其他人的周全,我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

 

“甯公子與我也不算生人,何必叫得如此生疏,私下裡喚我一聲司空,還是使得的。”司空旭笑道。

 

“大人說笑,你我身份有別,這僭越之事,我卻是做不來的。”寧淵不軟不硬地撂下這麼一句話,讓司空旭碰了個軟釘子,隨即重新將臉挪向窗外,司空旭盯著寧淵的側臉看了一會,也按捺住心底的情緒,輕輕閉上眼睛。

 

這一路上,類似這樣互相試探的客套言語已經說過好幾輪了,說到底,司空旭自己都在好奇,寧淵居然會這麼乾脆就答應了自己,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寧淵三推四推,他還有把握可以將對方吃得死死的,可寧淵出乎預料的反應,倒讓司空旭踟躕了,總覺得寧淵的腦子裡在打著什麼鬼主意。

 

畢竟這人年紀雖小,鬼主意卻不是一般的多,稍微放鬆些,就有可能著了他的道。

 

也罷,等到了燕州,找個時機撇開王虎,總有能讓甯淵向他下跪求饒的時候。

 

第二日清晨,車隊總算抵達了燕州城,同江州城高大的城牆和寬闊的城門比起來,燕州城方方面面都有些不夠看,城外除了一望無際的大漠,難以見到一片綠植,城牆也是用圖石簡單壘起來了,總共不過三丈余高,外體還十分斑駁,入城後,城內也幾乎看不到一棟超過二層的閣樓,這也是因地制宜的關係,燕州城經常會遭遇塵暴的侵襲,房屋如果太高的話,便如同木秀于林風必摧的道理。

 

一行人剛在驛館下榻,燕州總督便得到了消息前來見禮,順便還帶了兩個廚子來準備在驛館擺一桌接風宴,人人都道燕州貧瘠,從這位總督身上看卻不像那麼回事,總督大人不光油光滿麵肥頭大耳,為了準備席面還牽來了兩頭豬和兩頭羊,那邊在忙著準備飯食,寧淵卻藉故沒有胃口,向司空旭請了辭,說要去外邊轉轉。

 

這樣正常合理的請求,擋著人家燕州總督的面,司空旭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不過剛跨出驛館的大門,就有兩個司空旭身邊的護衛如影隨形一般從陰影處冒了出來,顯然是被派出來監視自己的。

 

寧淵攏了攏背後的大氅,低下頭,邁步朝人多的地方走去,那兩個侍衛亦不緊不慢地吊在後面,畢竟寧淵那件鑲毛邊的皮氅很有辨識度,很難被跟丟。

 

寧淵在人堆裡左轉右轉,最後進了一家相當簡陋地酒館,坐在那裡似乎點了什麼東西,借著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那兩個侍衛在隔了半條街的巷子後站著,看寧淵吃完了東西後,居然就趴在桌子上小睡起來。

 

這一睡就是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終於有一名侍衛察覺不對頭,快步上去,將那個睡著的人扒拉起來看,竟然是個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只不過背後披著的是寧淵的那件大氅而已。

 

而此刻的寧淵,已經出現在了足足三條街外的一家茶館裡。

 

茶館沒有開在臨街的地方,店主也是一個老婆婆,狹小的店堂裡安安靜靜,寧淵一面品茶一面側耳傾聽,很快,隨著一聲長鳴,一直雪白的隼鳥竟然從外邊飛了近來,穩當當站在寧淵面前的桌子上。

 

緊跟在這隼鳥後邊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青年,自然是這隼鳥的主人,呼延元宸一瞧見寧淵身上單薄的衣服,立刻皺眉道:“燕州苦寒,如今又沒開春,你怎麼穿得這樣少在外邊晃蕩。”

 

說罷便將身後的狼皮披風解了下來,二話不說擔在寧淵背上,這才在他對面坐下。

 

披風裡邊暖烘烘地,還帶著呼延元宸的體溫,寧淵笑了笑,“原本我是有一件氅子的,不過為了甩掉兩個尾巴,不得已送給別人了。”他也許真的有點冷,不禁將那溫熱的披風又在身上裹緊了些,繼續道:“倒是你,我沒想到你竟然會來得這麼快,竟然比我們還早了好幾天。”

 

“華京到燕州的官道本就好走些,接到你傳書的時候我就立刻啟程了,騎得又是快馬,路上並未耽擱功夫。”說到這裡,呼延元宸皺了皺眉,俊朗的臉上表情很是凝重,“倒是你,明知道四皇子不懷好意,又為何要答應這樣的事情,甚至連侍從都一個不帶在身邊,單槍匹馬跟著他走,你也不怕他半路上欲行不軌,可著實嚇了我一跳。”

 

“你以為我不想拒絕嗎,是不能拒絕,這種事他說得大義淩然,我要是執意不從,他到時候一定大帽子扣下來,我就算消受得起,可我娘和我妹妹又該怎麼辦。”寧淵道:“我將周石他們留在家裡,也是為了有他們在我娘和妹妹身邊我放心些,而且就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處境,所以我才找你幫忙,畢竟跟別人比起來,你至少對我與他之間的糾葛知曉一二。”

 

聽見寧淵居然這樣直白地表示出對自己的新任,呼延元宸原本焦急的內心不禁緩和了些,還溢出絲絲自滿,他抿了抿嘴角,卻沒有再出言苛責。

 

在答應了司空旭的要求後,寧淵抽空上了一趟靈虛寺,用雪裡紅向遠在華京的呼延元宸傳信,請他幫忙。這是呼延元宸告訴他的聯絡方式,若是有事要找他,通過雪裡紅就一定能找到,而呼延元宸的確所言非虛,接到信後居然立刻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燕州。

 

“先不說旁的。”寧淵擺了擺手,“我讓你幫我打聽的事情你可有眉目了。”

 

“打聽過了,燕州邊境近期的確有一撥馬賊作亂,不過並不是之前那一撥。”呼延元宸擺正臉色,“原來那撥馬賊,曾經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一直很安分,可不知道為什麼,前段時日他們頭領一夜之間暴斃,原本的馬賊隊伍也解散了,至於現在這撥,也出現得蹊蹺,聽說是忽然冒出來的。”

 

“果真?”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還有呢?”

 

“然後同你想像的一樣,燕州城裡的確有人在同那些馬賊暗地裡接觸,不過具體的內容卻無法探知。”呼延元宸說得很輕鬆,其實只有他知道這消息的來源有多寶貴,那群馬賊在城外的荒漠中行蹤不定,要找到他們相當艱難,更別說找到之後還要隱匿尾隨,直到確實探聽到他們與某些人往來的事實,為了這些消息,呼延元宸一個人趴在大漠裡足足兩天兩夜沒合眼,整得灰頭土臉的,連閆非看了都不忍心。

 

“謝謝你。”寧淵沉默了一會,才吐出這三個字,看著他雲淡風輕的表情,呼延元宸卻很疑惑,“你是不是在懷疑,那群馬賊和四皇子有關係?”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情,那個傢夥為了給自己撈取功勞,以在皇帝面前得臉,無論怎樣的事都做得出來。”寧淵道:“我出來得太久,得先回去了,免得打草驚蛇。”

 

見寧淵起身要走,呼延元宸也跟著起來,握住他的胳膊道:“你若是有什麼應對之策,好歹也要讓我知道,這樣我也能幫襯你一二。”

 

哪知寧淵卻盯著他的臉看了看,忽然冒出一句,“你這幾日,都沒怎麼休息吧。”

 

呼延元宸一愣。

 

他自己也許沒察覺,自己眼下的兩塊烏青與佈滿血絲的眼眶有多明顯,寧淵將背上的披風解了下來,交還到他手裡,道:“一個人就算身體太好,休息不夠,遲早也是會跨的,我已經證實了自己的猜想,接下來的事情可以自己處理了,倒是你如果因為我的事情而弄壞了身體,只會讓我於心不安。”

 

被寧淵這麼一說,呼延元宸倒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寧淵關懷的語氣讓他心中微暖,可那句“自己處理”又讓他氣不打一處來。

 

“你只有一個人,若是……”

 

“我已經欠了你不少人情,再欠下去,當真不知道要怎麼還才好。”寧淵卻歎了一口氣,“我這人著實不善於欠著別人的情分,你要是真的想幫我,就踏踏實實回去睡一覺吧。”寧淵想了想,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瓷瓶來。

 

“我曾經跟著好幾名大夫研習過醫理,雖然不說精通醫術,可對於醫治外傷頗有一番心得,你背上那些年幼時被狼群留下的傷疤,看上去雖然癒合了,可碰上季節交替,或者暑熱冬寒的時候,都會有炎症,如果痛癢得厲害,試試這個,應當會比尋常藥鋪裡的金瘡藥好些。”說完,寧淵將瓷瓶塞進了呼延元宸手裡,頭也不回地出了茶館。

 

呼延元宸愣愣地看著手裡的瓷瓶,發了片刻的呆,半晌之後,才抬起頭來想像寧淵道謝,可周圍哪裡還有半分那人的影子。

 

第二天,司空旭將王虎喚到近前,指派他帶著兩隊士兵,同燕州守備軍一道上城外搜尋馬匪的下落。

 

王虎對這樣的指派表示質疑,表明他此番過來純粹是擔當保護寧淵之責的,若是他們出城了,而甯少爺出了差池,他們也不好像剛卸任的老統領擔待。

 

最後反倒是寧淵主動出面,要求王虎按照司空旭的吩咐去做,並言明他一直呆在驛館裡,周遭有那麼多司空旭的護衛,不會有什麼事,王虎才滿臉狐疑地點了兩隊士兵走了。

 

待到他們離開,驛館裡安靜下來,司空旭忽然喚住了正要回屋的寧淵,好奇道:“甯公子你這麼隨便就將王統領支開,難道真的壓根就不擔心自己的處境嗎。”

 

其實這幾日以來,司空旭對於寧淵的覬覦之心不光沒有消停過,反而空前高漲,不過是礙於種種緣由才沒有粗暴地下手。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講究優雅和體面的人,就算是用強的,也要讓那個人心甘情願地讓他用強,其實司空旭也很奇怪,多年以來,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人動過那樣大的欲念,偏偏寧淵與眾不同,從當初在江州行宮的碼頭第一次見到寧淵開始,那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也與現在自己對他那種強烈的佔有欲有一定關係。

 

如果不是覺得這樣的想法太荒唐,司空旭可能都認為大概是自己上輩子同寧淵有什麼孽緣,這輩子才會這般莫名的想要將他據為己有。

 

“我的處境?”寧淵回過頭,奇異地對司空旭笑了笑,“大人你覺得,我現在的處境,是自己擔心就能改變的嗎。”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或許有些破拐子破摔的韻味,可司空旭卻漸漸皺起眉頭,他心底的疑惑越來越重了,這般有恃無恐,難道寧淵有什麼不得了的依仗不成。

 

不對啊,這裡是燕州,天高皇帝遠,甯淵又一個隨從都沒帶,憑他一個人,能翻起什麼風浪來?

 

可縱使這麼想著,他向來多疑的性格,與按捺不住的好奇心,還是讓他不禁開口道:“或許甯公子還不知道吧,這江州原來被我收容到麾下的馬匪,現下已經全被我處理掉了。”

 

寧淵眉毛一揚,等著司空旭繼續往下說。

 

“還有我暗地裡訓練的鐵甲軍,和同江南那群鹽商的交易,不止如此,現下我手中幾乎所有能被稱作把柄的事,都已經被我暗地裡擱置隱藏了起來,絕對讓別人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換句話說,當初甯公子用以威脅我的那些把柄,現下已經全然不存在了。”

 

寧淵搖頭,“我不懂大人你的意思。”

 

“裝糊塗可不是甯公子你的風格,你已經沒有了能夠牽制我的把柄,就算你將你知道的那些事情捅到父皇跟前,沒有憑據,父皇也不會相信的。”司空旭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我也想坦誠地同甯公子你說清楚,今晚這驛館裡就你我二人,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榮幸,能與甯公子你把酒言歡一二。”

 

“自然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寧淵拱手一禮,“那便恭候大人了。”

 

寧淵回到房間,便除了外袍躺上床,閉上眼開始小憩,看司空旭剛才說的那番話的意思,今晚便是要過來同自己打開天窗說亮話,所以至少在晚上之前,他得養好了精神來對付他才行。

 

燕州天黑地很快,也不知過了多久,寧淵被一陣細碎地響動驚醒,他驚了兩驚,一驚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睡沉了,二驚司空旭莫非已經抹黑進了他的房間,他立刻坐起身子,哪知腰剛直到一半,額頭就“咚”一聲不知道撞上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伴隨著一聲男人的悶哼,寧淵忍住痛,想也沒想就一掌拍了出去。

 

一年多來他並未荒廢賴以防身的武學,這一掌可謂虎虎生風,可惜才拍到一半手腕就被人鐵箍子似地捏住了,那感覺熟悉無比,寧淵想也沒想就脫口道:“呼延元宸?”

 

回答他的依舊是男人低沉的嗚咽,屋裡雖然沒有點燈,但窗戶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月光灑進來,多少也能讓寧淵看清屋內的狀況,呼延元宸站在他床邊,一手抓著他的手腕,一手捂著自己的下巴,眉頭皺得緊緊的,似乎疼得厲害,似乎方才自己的額頭,就是嚴絲合縫地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甯淵一時哭笑不得,也來不及計較為何這人會抹黑進了他的屋子,將下巴挪到自己頭頂上,揮開了他的手,下床將燈點燃了。

 

屋裡有了亮光,總算能視物,呼延元宸坐在床沿,依舊不斷揉著自己的下巴,兩隻眼睛都有些發紅,寧淵古怪道:“真有那麼疼嗎?”

 

“下巴是我練武的罩門,而且甯兄你的額頭當真好硬。”呼延元宸將手拿開,他那線條剛毅,還冒著一些細碎胡茬地下巴上,竟然有一小塊淤青,看上去頗為滑稽,也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

 

寧淵搖搖頭,目光落到被推開的窗戶上,接著問:“你是從窗戶進來的?外邊那麼多守衛都沒發現你?”

 

呼延元宸道:“那些守衛若是有能發現我的本事,應當就不會被打發去當看守了。”

 

“算了,我也不想討論這個。”寧淵揉了揉眉心,“你為何這麼突然就過來了,我不是讓去好好休息嗎。”呼延元宸眼下的烏青一點都沒消下去,一看就壓根沒去休息。

 

“我原本也想休息的,可是發生了些事情,讓我沒辦法只能來找你的。”呼延元宸說完,忽然伸手扯掉了自己的腰帶,然後動作飛快地將上衣脫了下來。

 

這樣幽冷的夜裡他居然就只穿了一件衣裳,在寧淵有些僵硬的目光中,他坦蕩蕩地轉過身去,露出自己寬闊結實的脊背,“甯兄你自己看吧。”

 

寧淵定睛一看,發現呼延元宸背上的陳舊傷疤竟然出現了大片的紅腫,他眼神一凝,不禁伸手上去摸了摸,紅腫處觸手灼熱,而呼延元宸的身子也明顯地顫了兩顫。

 

呼延元宸語氣低沉,似乎有些生氣:“你給我的那藥莫非是在害我不成,回去我便抹上了,結果卻變成了這副樣子,你當真要好好給我個解釋才好。”

 

“這……”甯淵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那藥膏是他親手調配的,用的盡是祛濕除火的藥材,按道理是不可能出現這狀況的,瞧呼延元宸的情形顯然是因為火氣加重,而爆發了大範圍的炎症,他想了想,才問道:“你是不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

 

 

108 一筆交易

 

“不該吃的?”呼延元宸似乎沉思了片刻,才道:“昨夜閆非不知從哪里弄了些鹹魚幹來,煮了一鍋湯。”

 

寧淵搖了搖頭:“怪不得,鹹魚幹是海貨,最是提熱,現下正直春冬交替,本就易發炎症,這些海貨是碰也不能碰的,難道你都不知道嗎。”

 

“……不知道。”呼延元宸聲音悶悶地,暗罵一句,“閆非那個混帳,回去後我非好好教訓他不可。”

 

隔了好幾條街外的某間客棧裡,剛吃完晚飯,正準備上床睡覺的閆非忽然間打了個打噴嚏。

 

他搓了搓鼻子,有些狐疑地將身上的衣服攏緊了些,望向窗外漆黑的街道,心裡想著,少主現下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同甯公子會面回來後,少主盯著個小瓷瓶看了半晌,隨即像撞了邪一樣,臨時讓他去找哪門子海貨。少主明明知道現下是絕對不能碰濕熱的東西的,不然會引得背上的炎症加重,可等他好不容易找了些魚幹回來後,少主煮了一鍋湯喝了也罷了,竟然還像擔心自己的狀況不嚴重一樣,又讓他將剩下的湯水往背上抹了個遍。

 

“少主就算是為了找理由去見甯公子,也不用這般虐待自己啊……”閆非莫名打了個哆嗦,“希望他不要被甯公子給拆穿了才好。”

 

事實上,就算寧淵有好幾個心眼也猜不到那個上頭去,他是真心當呼延元宸一時不慎吃錯了東西,才弄成這樣,看著他紅腫成一片的脊背,想必癢痛難忍,寧淵心裡在愧疚的同時,將自己隨身帶著的藥箱取了出來,調了些藥粉,又加了點水進去,最後做成一種透明的糊糊,輕輕抹在呼延元宸背上。

 

原本灼熱瘙癢的感覺,隨著那涼絲絲的藥膏,逐漸消去了,呼延元宸聽見寧淵道:“我現在只能用些驅癢止痛的東西給你敷著,也是治標不治本,以後斷然不要再胡亂吃東西,也要記得用我給你的那瓶藥膏。”

 

呼延元宸面不改色的應了,可心裡卻有陣莫名的愉悅,待寧淵幫他上完了藥,他穿好衣服,忽然道:“四皇子沒有將你怎麼樣吧。”

 

其實這才是呼延元宸寧願折騰一番苦肉計也要湊過來的目的。

 

寧淵讓他好好休息,他卻不能真的好好休息,眼下的事情擺明瞭司空旭要借著這次機會對寧淵欲行不軌,他斷然沒有在邊上幹看著的道理,可寧淵也十分乾脆地告訴他讓他別插手,不得已之下,他才想出了這種計策,既能借機過來探聽情況,又不會讓寧淵覺得他太過刻意。

 

可還不待寧淵回答,外邊便傳來了一陣叩門聲,司空旭略微揚起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進來,“甯公子可是準備好要與我談談了。”

 

甯淵看了呼延元宸一眼,呼延元宸的動作卻迅速得多,現下從窗戶出去不現實,屋子又不大,呼延元宸身子一低,居然十分迅捷地鑽到了床底下,將整個人都遁進了黑暗裡。

 

寧淵還在發愣,而此時司空旭已經進來了。他換了一身純白的衣衫,整個人望上去更加風雅出塵,右手還拎了一個食盒,推開門後,他徑直走到桌邊,從食盒裡拎出一壺酒和三兩碟小菜,滿臉微笑地招呼寧淵過去坐。

 

“我想甯公子應當還沒有吃飯,不如乾脆帶了些吃食上來想與你邊吃邊聊。”司空旭倒了兩杯酒,自己先飲一杯,然後對寧淵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寧淵雖然過去坐了,可並沒有別的動作,只垂眼看著桌上的酒菜。

 

司空旭笑了笑,“甯公子莫非是擔心我下藥不成,放心,這樣下作的事情,我還不屑於做。”

 

“大人有話直說便是,我也喜歡有話直說的人。”寧淵淡淡道。

 

“甯公子一定要同我如此疏遠嗎,這幾日來,我可是自問沒有在甯公子面前擺過架子,大人這樣的稱呼著實疏忽得很,甯公子若是不介意,喚我一聲司空兄可好?”司空旭自問將這一番話說得和顏悅色,只是那樣一副嘴臉寧淵看著只想冷笑,冷冰冰地扔出三個字,“我介意。”

 

床底下的呼延元宸雖然沒發出聲音,心底卻在暗笑,想當初他為了讓寧淵和自己表現得不那麼生疏,費了多大的功夫才讓他對自己的稱呼由“皇子殿下”變成了“呼延”,這四皇子殿下顯然是不瞭解寧淵的個性,活該碰一個大釘子。

 

好在以司空旭的城府,倒不至於因為寧淵這個釘子而徒然變臉,他又飲了一杯酒,才道:“既然甯公子你喜歡直話直說的人,我便不與你繞圈子了,你真的不願意成為我身邊的人嗎。”

 

見寧淵沒說話,他又道:“雖然這話我從前問過你,但我也希望甯公子你能好好考慮清楚,我很看好甯公子的才華,如果甯公子你能成為我的左膀右臂,待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日,甯公子你也能有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

 

甯淵眼睛眯起來,“大人這話讓我糊塗了,你想要的,究竟是我的輔佐,還是我這個人。”

 

見寧淵沒有像之前那樣立刻出言拒絕自己,司空旭情緒不禁往上提了提,心底按捺的那一絲欲望也跟著冒了出來,“我從來不會苛待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如果甯公子你願意的話……你將會是我身邊,最為特殊,也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大人就這般喜歡我嗎。”寧淵忽然也跟著笑了,“我實在是好奇得很,若是按容貌來說,大人身邊的那位蘇公子容貌要勝過我數倍,我這貌若無鹽的一介書生,何時竟得了大人的高看。”

 

“這話我只當甯公子你在謙虛,蘇澈那類靠出賣皮相的下等男倌,只是論起風骨,就比不上甯公子你萬一。”司空旭借著酒力站了起來,竟然湊到寧淵身邊,用手指輕撫過他的臉頰,“蘇澈只能讓我縱欲,而甯公子,卻很讓我動心……我知道甯公子你不知道因為何種原因,對我一直帶有偏見,可我相信等你我熟稔之後,你會發現我其實將會是個值得託付的物件……”

 

司空旭這番話已經說得十分露骨了,呼延元宸望著他的手,不禁捏緊了拳頭,被人這樣吃著豆腐,甯淵為何連躲都不躲,難不成他也糊塗地動了心思不成?

 

“大人你誤會了,我從來沒有對你抱有過偏見,我只是單純的厭惡你而已。”寧淵冷不丁的一句話讓司空旭的動作頓時凝住,“你所說的事情,斷不可能。”

 

司空旭雙眼一眯,“甯公子你當真不仔細考慮考慮?”

 

“此事沒什麼考慮的。”

 

“你難道就這般將生死置之度外,這裡是燕州,你沒有任何可以倚仗的人,如果我想讓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只需要動動指頭那般簡單,今日我已經跟你說過,你能威脅我的那些把柄如今是全然不存在了,而且我終於探查到,你背後壓根就沒有什麼人或者勢力,從前的種種,不過是你在耍著我玩而已。”司空旭眼神裡寒光點點,已然在出言威脅,“但是只要你臣服於我,過往的事情我都可以既往不咎,甚至能夠真心待你,如若不然,我得不到的東西,即便是毀了,也不會讓任何人得到。”

 

“真心?”甯淵看著司空旭的臉,只覺得可笑,這人居然同他談起了真心,活了兩世,這恐怕是寧淵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說到底,你只不過是不甘心,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已。”甯淵看著司空旭,連尊稱都省了,“如果我再拒絕你,不光是我,連我的家人都會有危險對不對?”

 

“甯公子果然聰慧過人。”司空旭重新坐下,目光灼然,“現在,甯公子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

 

甯淵默然不語,片刻之後,才抬起雙眼,“既然如此,你我做一筆交易如何。”

 

司空旭奇道:“什麼交易。”

 

“對於你所說的真心之言,我並不相信,我也沒興趣跟在你身邊享用一些虛浮的榮華富貴,但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自己和家人的身家性命計,我可以委身於你一次。”寧淵話音剛落,司空旭還沒反應,床底下的呼延元宸卻先行驚呆了。

 

他腦子裡仿佛響起了一個炸雷,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可很快又聽見寧淵繼續道:“作為交換,我與你的恩怨糾葛,從此兩清,我自不會阻礙你的宏圖大業,而你也不得傷害我與我的親人。”

 

“甯公子你也太獅子大開口了。”司空旭笑了兩聲,“難得你終於肯妥協,但是你覺得我是那般容易滿足的人嗎?”

 

“我瞭解你這種人的個性,得不到的東西,便費盡心機想得到,可真正得到了,又會很快棄如敝履,我自問這副身體並無任何奪人眼球的地方,興許你一次過後便會覺得索然無味,又何必開出那樣非得將兩個人綁在一起的價碼,一次之後,雙方各取所需,這也是我能做出的讓步。”寧淵淡淡道:“當然,如果你覺得不滿足也可以拒絕,或許你最後也一定能得到我,但我保證到了那個時候,你得到的只會是一具屍體而已,而且我相信,你也不會對跟一具冰冷的屍體上床有興趣。”

 

寧淵這番話已經說得頗為露骨了,司空旭輕微皺起眉頭,果真在思考起利弊來。

 

這也是寧淵從踏出江州的那一刻,就已經想好了的對策。他可以糊弄司空旭一時,卻不能糊弄他一世,他自然巴不得看到司空旭身敗名裂的時候,但如今時機還沒到,要留出足夠的時間來養精蓄銳的話,也唯有用這樣的方法,才能暫時避開他的鋒芒。

 

司空旭望著寧淵的臉,就算心裡不願意承認,他也不得不想,或許寧淵說的是對的。寧淵論起外貌雖然清俊,但絕不是他會看上眼的那一類,他莫名對寧淵起了心思,這本就很讓人疑惑了,想來想去,他也只能歸咎成因為寧淵之前不斷地招惹自己,自己才由怒生惦,想要將那人壓在身下嚴懲。

 

他也承認自己的確是個容易喜新厭舊的人,如果寧淵真的迫於威脅答應了自己,跟在自己身邊,待到自己對他膩煩了,卻無法輕易將人甩開,又不好隨意下殺手,將會演變成一個麻煩事,蘇澈那類沒腦子的都能將他纏得身心俱疲,如果換成寧淵這類有腦子的,如果纏上自己,說不定會變成更大的麻煩。

 

這樣一想,寧淵的提議倒也不錯。

 

他抬起眼,目光順著寧淵的臉頰,挪到他瘦削的脖頸,在挪到他若隱若現的鎖骨,忽然間一笑,“那便依你所言,只是希望甯公子切莫讓我失望。”說罷,他果斷伸出手,就要來扯寧淵的衣襟。

 

“大人就這般按捺不住嗎。”寧淵一側身避開了,“今日我還未沐浴淨身,想來大人你也沒醞釀好情緒與興致,我可不想因為大人的一次不盡興,而做出反悔的事來。”

 

“也罷,既然是甯公子你自願的,那改日又何妨。”司空旭站起身,“我這便告辭了。”

 

“且慢。”寧淵忽然喚住他,“大人就這樣走了嗎,咱們既然有所協定,自然也得互相交換個信物為好。”說罷,寧淵取下左手小指上的一枚銀指環,擺在了桌面上。

 

司空旭愣了愣,隨即朗笑一聲,隨手取下腰間一枚玉佩扔在桌上,又收走了寧淵的指環,才邁步出了屋子。

 

甯淵將玉佩收好,坐在桌邊半晌沒動,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他聽見呼延元宸低啞的嗓音道:“你真的……要答應他?”

 

“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寧淵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為何要答應這種事情。”呼延元宸的聲音低沉得仿佛壓了一塊石頭,“你完全不用在乎這樣的脅迫,如果他想對你的家人動手,我會保護你的家人。”

 

“你能保護多久,一輩子嗎。”寧淵抬起頭看著呼延元宸的眼睛,“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又何必做到這一步,人生在世,想要活得順遂,總得做出一些犧牲,而能將犧牲控制到最小的程度,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尤其對男子而言,一次床笫之行又算得了什麼。”

 

“只要我活著一日,便能保護一日。”呼延元宸卻很堅持,燭光下的表情也陰沉得足以滴出水來,“不要答應這樣屈辱的事情。”

 

“呼延,算是我勸你,不要隨隨便便對人做出承諾。”寧淵道:“承諾這種事,應下了卻做不到,不如不應,免得傷人。”

 

“我能做到。”呼延元宸幾乎是脫口而出。

 

“這麼說,你是想在大周呆一輩子嗎。”寧淵笑了笑,“別傻了,你還有你的身份,總有一天你會回到自己的國家,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子與孩子,那才是你需要去保護的東西,而不是現在對一些不相干的人,做出一些不切實際的承諾。”

 

呼延元宸被寧淵堵得語氣一滯,他想要辯解,可又無言以對,那一口氣堵在了喉嚨裡,只讓他腦門心浮起了幾根青筋,拳頭的骨節也被捏得劈裡啪啦直響,他頓了頓,忽然間頭也不回地躍出了窗戶,竟然連告別的話都沒說。

 

呼延元宸一路闖回下榻的客棧,想也沒想,一把拎起睡熟了的閆非,又抄起床邊的兩把木劍,從窗戶掠了出去,閆非正坐著美夢,還以為遭了賊人,等反應過來時,呼延元宸居然已經帶著他出了城,來到城外不遠處的一小片綠洲邊,將人扔下後,將一柄木劍扔到他身前。

 

閆非哭喪著一張臉,雖然自家少主一言不發,可眼下是要做什麼已經不言而喻了,呼延元宸每當遇到不順心的時候,都會抓著他出來練劍,少主武功本就高超,自己沒一次是他的對手,所以每次都只有被痛打的命,不過自從來了大周後,呼延元宸已經很少出現這樣的清醒了,莫非是甯公子做了什麼事,而惹得少主生了大氣?

 

他正想著,那邊呼延元宸卻已經攻了過來,不得已,閆非只得提劍而上,月光下兩人只對了幾劍,閆非手裡的木劍就被挑飛了,瞧著呼延元宸直朝自己肩膀拍過來的劍刃,閆非淒涼地閉上眼,已經做好了被痛打的準備,可等了半晌沒動靜,待他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發現劍刃就在自己頭上不足一尺遠的地方,呼延元宸卻頓住了動作,只見他用力吸了兩口氣,居然丟掉了手裡的木劍,盤腿坐了下來。

 

“少主……”閆非小心翼翼走到他身邊,“可是……可是發生什麼事了麼……”

 

呼延元宸卻甩出個水壺,“給我打點水來。”

 

閆非無法,只好接過水壺,到綠洲的溪流裡打了些水,交給呼延元宸後,他卻不喝,反而盡數澆到了自己臉上,到這時,他的情緒瞧著才平靜下去。

 

“閆非,你對別人許過什麼承諾沒有。”呼延元宸抬頭朝閆非問道。

 

“少主怎麼問這個。”閆非蹲到他身邊,“難不成是甯公子出了什麼事麼。”

 

呼延元宸想了想,閆非是他的心腹,將方才的事情告訴他也無妨,便將在甯淵房裡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閆非聽後,眼睛立刻瞪得老大,“甯公子當真是這麼說的?”

 

“我是切實想要幫他,不想他卻能對我說出那樣的話,難不成在他心裡我是個背信棄義的人嗎。”呼延元宸想到方才寧淵的語氣,都覺得心裡堵得難受。

 

“這個,少主,我覺得甯公子其實也是在替你考慮,你又何必生這麼大的氣。”閆非小心道:“其實甯公子說得也沒錯,不管他決定怎麼做,也會他自己的事情,少主你這般湊上去說不許,也太唐突了。”

 

“所以他便非要讓司空旭那個混蛋得逞不可?”呼延元宸怒道:“我便是見不得他這般自暴自棄,怎麼能答應委身給那樣的人!”

 

“這……”閆非踟躕道,“可甯公子自己已經做了決定,少主你自個在這生悶氣也沒用啊,其實這件事,少主你就算是甯公子的朋友,也沒那個立場去管……”說到這裡,閆非語氣忽然頓了頓,眼珠子轉了一圈,驚訝道:“我說少主,你氣成這樣,該不會其實是醋了吧!?”

 

“什麼?”呼延元宸茫然地抬起眼,顯然沒明白閆非的意思。

 

****

 

天還沒亮,忽然有個人影輕手輕腳地從寧淵房間裡走了出來。

 

現下正是守備最鬆懈的時候,無論是值夜的侍衛,還是在暗中監視寧淵的眼線,都有些萎靡不振打瞌睡,既沒有人發現了這個突然出現的人影,也沒人發現寧淵床上不過只剩下了一個被子堆成的鼓包而已。

 

寧淵悄然從走廊的窗戶躍出驛館,順著小巷悄悄摸到街道的盡頭,黑暗中竟然也有一個男人雕像一般站在那裡,隨著寧淵靠近,男人也上前了兩步,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居然是司空旭身邊的護衛統領高峰。

 

他看著寧淵,也不說話,只默然接過寧淵遞出的一樣東西,匆匆收進懷裡。

 

寧淵低聲道:“尋常都是什麼人在接觸那些馬匪,你應當比我更清楚,此事成與不成,便要看你的手段了。”

 

高峰眼神複雜地看著寧淵,眉頭皺得緊緊的,“我只做這一次,而且,我也並不全然相信你的話。”

 

“如果你不相信,今夜就不會出現在這裡。”甯淵表情平靜,甚至還有意思高深莫測的意味,“你自己長著眼睛,有些事情就算我不說,你自己也能猜到,只是你習慣了去否認而已。”

 

高峰輕哼一聲,不再說話,身影立刻轉身遁入黑暗裡,很快便不見了。

 

 

109 英雄救夫

 

“嘩啦!”

 

浴房裡霧氣繚繞,呼延元宸拿著小木盆,舀起盆熱氣騰騰的水,順著自己頭頂猛地澆下。

 

大片水珠流過他矯健結實的身體,順著肌肉間的溝壑滾落到兩條修長筆直的雙腿上,最後浸入地面的水槽。水的溫度讓他小麥色的皮膚上透出了一層淺淺的暗紅,讓這副身體在野性間透出了三分魅惑,半長的頭髮披散下來,打濕了伏貼在臉上,也將他此刻陰鷙的眼神擋住了一半。

 

閆非拿著身換洗的衣物杵在浴房門外,有些擔憂地不斷看著那扇緊閉的門,少主進去已經一個多時辰了,莫非他打算在裡邊呆到天亮不成。

 

閆非其實很自責,他覺得少主變成這樣或許是因為自己說錯了話,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子,暗罵一句,讓你亂多嘴,出事了吧。

 

“吱呀”一聲,閆非正想著,浴房的門總算被推開了,呼延元宸大步從裡邊邁了出來,拿過閆非手裡的衣物披在身上,頭也不回地朝臥房走去,閆非原本想說話,可看見呼延元宸的臉色,又十分識趣地閉了嘴,所謂禍從口出,呼延元宸現下的心情分明十分不好,他還是不要上趕著去觸黴頭了。

 

雖然頭髮還是半濕的,呼延元宸依舊不管不顧地躺上了床,此時離天亮已經很近了,他卻睡不著,只將兩隻手枕在腦後,腦子裡翻來覆去想著的卻是之前閆非對他說的話。

 

他會這麼生氣,竟然是在吃醋?

 

“少主,我也不知道這麼說對不對,可你現在這模樣和我當初看著一起長大的同鄉小青嫁人時一模一樣。”閆非的聲音仿佛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我一直以為我只把小青當妹妹看,可知道她要嫁人的時候,心裡卻特別暴躁,總是挑那個男人的刺,甚至小青想請我去喝喜酒,我都賭氣沒有去,後來才意識到,其實我一直是喜歡小青的,會有那種情緒不過是在吃醋,可惜我明白得太晚,這輩子跟她是沒緣分了,少主你因為甯公子和四皇子的事情這般惱怒,沒准不過是在吃四皇子的醋而已。”

 

瞧閆非這人平日裡不聲不響,偶爾說出一句話卻能讓呼延元宸苦惱半天,如果他的這番情緒當真是因為醋意的話,那豈不表示他對寧淵有了非分之想?

 

想到這一點,呼延元宸忽然發現自己的心跳快了些,他皺起眉頭,難道自己竟然是個斷袖嗎?

 

****

 

或許是自己的那番話起了效用,寧淵發現,呼延元宸的確有好幾天沒露面了。

 

這幾日,他每天有大半的時間都會呆在房間裡,而他和司空旭的那筆交易,他不急,司空旭更是不急,在司空旭看來,寧淵現下就是他巴掌裡的東西,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他也不在乎多等這幾日。

 

王虎跟著燕州的守備軍在城外荒漠裡搜尋了好幾輪,也的確找到了些馬匪的蹤跡,可每次當他們探尋到了這幫馬匪的藏身地點,準備一鼓作氣出發拿下的時候,那些馬匪總是好像能提前得到消息一般,在他們到達之前迅速拔營遠遁,有好幾次,王虎看著連篝火都沒熄滅,卻空無一人的營地時,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也曾悄悄向寧淵提起,懷疑這些剿匪的軍隊裡有內鬼,要不要將此事稟報給司空旭,寧淵卻只是淡然道他想得太多,那些馬匪素來機靈,有能探聽消息的斥候也是可能的,讓他不要想得太多。

 

王虎想了想,也確實是這麼個道理,就沒再在意這事,依舊跟著軍隊晝伏夜出,四處查探馬匪的蹤跡。

 

終於,這一夜有消息傳來,說馬匪群在城外二十裡處的一處綠洲出現,消息來得似乎很是準備,清剿馬匪的軍隊立刻出動了,不光如此,因為前幾次都撲了個空,為了這次的萬無一失,燕州總督將原本的守城軍都撥了一半到清剿軍中,似乎抱定了要將那群馬匪一網打盡的心思。

 

也同樣是在這一夜,司空旭忽然收到了寧淵的口信,約他于房中一見。

 

司空旭按捺住心中的激動,想著期待這麼久,這一日終於來了。他沐浴淨身,特地換了一身瞧上去頗為風雅的長衫,來到了甯淵房中。甯淵正在桌邊坐著,桌上擺了幾樣精緻的小菜,似乎是在特地等著他。

 

司空旭眯起雙眼,仔細將寧淵打量了一番,寧淵身上只著睡袍,領口微微敞開著,搖曳燭火的映襯下可以看見裡邊白皙的胸口,一頭黑髮沒有被冠住,柔軟地順著臉頰垂下來,給他整個人都蒙上了一層出塵飄逸的氣息,再搭配上寧淵那一貫清冷平靜的表情,想到他這樣的表情很快就會因為自己的蹂-躪而破碎,轉化成欲情交織的臉孔在自己身下呻-吟,司空旭就按捺不住地興致高漲,恨不得立刻將寧淵壓在床上扒個精光。

 

不過即便心裡這麼想著,他面上還是保有著偏偏君子的派頭,在寧淵對面坐下,輕笑道:“甯公子可真是讓我好等,我還以為你會反悔呢。”

 

“既是答應過的事情,我便沒有要反悔的道理。”寧淵聲音低沉,卻意外地格外撩撥司空旭的心緒,司空旭凝了凝神,看著寧淵親自動手,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端起酒杯聞了聞,分辨出裡面沒有並沒有加任何東西,便仰首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後,覺得不痛快,便自己又倒了一杯,一口吞下肚。

 

“這燕州的青稞酒性烈,大人還是少喝些為好。”寧淵輕聲道。

 

“酒雖烈,卻能助興,我現下心緒快意得很,多飲幾杯也無妨,不過哪怕是在今夜,你也要用‘大人’這般疏離的稱呼叫我嗎?”司空旭露出一抹快意的笑容,“你便喚我一聲司空又如何?”

 

甯淵沒說話,在司空旭喝下第三杯酒後,他站了起來,“我還未沐浴淨身,大人稍後片刻吧。”說罷,他走向了一旁的浴房,又小心地關上門,很快,司空旭便聽見了裡面隱約傳來沖水的聲音。

 

他不由得開始在腦子裡構想浴房內的畫面,想著水珠滑過寧淵身體的場景,心緒便開始異樣地燥熱起來,好幾次他險些就要起身去推開那扇門一窺究竟,不過最後的那一點廉恥心,還是阻止了他。

 

他怎麼說也是有身份的人,若真是做出那種行徑,和毫無儀態的登-徒子相比又有何區別。

 

因此他還是不動如山地坐著,只是一杯接一杯不停喝著酒,青稞酒性烈,而他一貫又不是很盛酒力,等一壺酒喝完,他便也覺得有些恍惚起來,只有強打了精神才能坐穩。

 

浴房內,寧淵將沾了不少黃泥的手放進一邊的銅盆裡洗了洗,然後仔細打量著眼前地這張臉。

 

少年穿著身與他一模一樣的衣服,坐在那裡似乎有些忐忑,“你不用擔心。”寧淵瞧見他的不安,輕聲道:“他已經喝足了酒,你出去後將燈熄掉兩盞,只需注意千萬別讓他碰到你的臉,便不會被看出玄機。”

 

浴房內的燭光落在少年臉上,那竟然是一張同寧淵有八九分相像的臉孔,不過若是仔細觀察,還是能發現細微的區別,少年的臉有不少地方用黃泥和珍珠粉做了易容,若是將臉上的裝扮全都洗去,這張臉與寧淵最多也僅是輪廓相似罷了。

 

“你放心吧公子,我懂得分寸。”少年是這燕州城一家男倌樓裡的倌人,只是因為相貌不出挑,平日裡生意不怎麼好,寧淵找到他,開出了一大筆銀子讓他出閣,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雖然在少年看來,眼前的公子行事太過詭異,居然要自己打扮成他模樣去侍奉另一個男人,不過少年方才曾透過門縫看了司空旭一眼,發現那人真是少有的英俊,加上寧淵給的銀子又夠多,他當真沒有什麼好拒絕的。

 

司空旭坐在桌邊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浴房的們打開了,“寧淵”帶著一身水汽走了出來,他先是低著頭,走到房間的角落處,似害羞般吹滅了兩盞燈,然後才走到床沿坐下,只用一張側臉對著司空旭。

 

青稞酒的後勁讓司空旭的神思恍惚了一下,他揉了揉額頭,也帶著笑走過去,伸手想摸一摸“寧淵”的臉,卻被他巧妙地躲開了,司空旭只當他是在害羞,順勢將他的浴袍從肩膀的位置扯了下來。

 

頓時“寧淵”大半個身子都暴露在了他眼前,到了這一刻,司空旭一直壓抑在心底深處的欲望像決堤的洪水般奔湧而出,他忽然一個用力,掐住“寧淵”的肩膀就將他按在了床上,也不理會他的驚呼,整個身子已經覆了上去。

 

隔了一道浴房的門,寧淵靜靜坐在那裡,聽著外邊不住傳來衣衫的撕裂聲與肉-體的碰撞聲,甚至夾雜著少年低聲的嗚咽和男子濃重的喘息,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禁握緊了拳頭,眉頭也皺得更加深沉。

 

就在這時,窗外的天邊忽然升起一顆像是煙火一般的東西,寧淵眼神一凝,心道,“來了!”

 

呼延元宸是被一陣震耳欲聾的馬蹄聲驚醒的,這段時日他心事重重,睡眠本就不好,等外邊街上傳來震天的吆呼聲時,他立刻從床上坐起身,同時意識到,有馬匪進城了!

 

走到窗戶前往外一看,果真見著一群高頭大馬的漢子舉著火把大張旗鼓地穿梭過街道,周圍的住家們好像也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家家門窗緊閉,而那些馬匪卻也奇特,並未在任何一家門前逗留,也沒有搶劫店鋪,而是像有目標一般朝著一個方向猛衝。

 

他順著那些馬匪的方向一看,心裡頓時略過一絲極為不妙的念頭,看那些馬匪的方向,竟然是向著驛館去的!

 

“少主,有馬匪闖進城裡來了!”閆非匆忙地往身上套著衣服從外邊闖進來,呼延元宸卻沒理他,而是徑直從窗口跳了出去。

 

閆非嚇了一跳,猛地沖到窗前探出頭去看,卻哪裡還有呼延元宸的影子。

 

闖進城來的馬匪不少,只瞧著那點點火把的亮光,就有不下二百之數,而且看情形竟然全都是朝著驛館去的,呼延元宸幾乎將輕功施展到了極致,耳邊獵獵風聲已經蓋過了四面八方的馬蹄聲,待他到達驛館時,已經有一幫馬匪在和驛館周圍的護衛交上手了。

 

“糟糕,寧淵!”呼延元宸唯恐寧淵又危險,一腳將一個亂叫著沖上來的馬匪踢暈,徑直攀著牆躍上二層,認准寧淵房間的窗戶,想也沒想便沖了進去。

 

可房間內的一幕,近乎讓呼延元宸渾身的血液都彙聚到了頭頂。

 

司空旭站在床邊,正動作倉促地往身上套著衣服,而床上正趴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少年,昏暗中,呼延元宸辨識出了那少年的側臉正是寧淵,刹那間,他領悟到這屋子裡發生了什麼事,一股怎麼都壓抑不住的暴怒如萬馬奔騰一般沖到胸口,他如同一隻獵豹一般猛衝過去,一拳就轟上了剛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的,司空旭的胸口。

 

“哢嚓”,清晰的骨裂聲傳來,司空旭仰首噴出一股血箭,身子被打得倒飛出去直撞上牆,又臉色煞白地軟倒在地上,不斷有血從他嘴裡咳出來,看上去像是受了重傷。

 

打了他一拳,呼延元宸仿佛像是還不解氣般,又欲上前,可這時樓下卻隱約有人扯著嗓子大叫了一句“著火啦”,借著一股濃煙便透過門板的縫隙一絲絲往房間裡竄。

 

那群馬匪竟然放火!驛館是木質結構,若是著火,很快便容易整個燒起來,意識到此地不宜再久留,呼延元宸放棄了要繼續暴打司空旭的念頭,迅速解下自己的披風,將床上那人裸-露的身子裹好抱起,牢牢護在身前,然後又從視窗飛身而出。

 

感覺到懷裡的人氣息十分微弱,身子也冰涼,呼延元宸心裡便愈加焦急,同時只覺得滿肚子火氣沒處放,不禁又將胳膊摟緊了些,他一路小心翼翼避開亂竄的馬匪和已經開始在街道上跑動的守城軍,回到客棧,先是讓閆非去取熱水來,然後才小心將懷裡的人放到了床榻上。

 

閆非被呼延元宸的樣子嚇了一跳,不敢怠慢,立刻取了熱水來,又將房間裡的燈點亮,呼延元宸坐在床頭,托起床上那人的身子讓他靠著自己的胸口,一面喚著他的名字,一面從閆非手裡接過熱毛巾,細細地擦著他的臉。

 

“甯公子這是怎麼了,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閆非杵在床邊擔憂地問。

 

呼延元宸想說話,可一想到方才在驛館裡所見到的事情,便像有什麼東西堵在喉嚨裡一般,他咬緊了下唇,拿著毛巾的手也更用力了些,只想讓懷裡的“寧淵”快些醒來。

 

可卻在這時,閆非忽然怪叫了一聲,“少主,你看甯公子……不,你看他的臉!”

 

呼延元宸腦子裡正是一團亂麻,剛要呵斥閆非閉嘴,可當他低下頭,目光不經意間滑過懷中人的臉時,渾身的血液卻仿佛凝固了一般,聯手裡的動作都止住了,僵硬地坐在那裡。

 

靠在他懷裡的人也是個清秀的少年,但那口鼻,那眉眼,壓根和寧淵八竿子打不著。

 

偏偏在此時,少年也幽幽轉醒了,他原本被司空旭劇烈地動作給弄暈了過去,現下醒來,發現自己居然靠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男子懷中,也跟著嚇了一跳,臉色發白地說不出話。

 

呼延元宸看了看少年的臉,又看了看手裡的毛巾,見著毛巾上邊還有從少年臉上擦下來的泥漿,立刻明白了什麼,用力抓著少年的肩膀道:“你是誰,寧淵呢!”

 

“我……我叫玲瓏……”少年被呼延元宸這番兇神惡煞的模樣嚇得險些哭了出來,磕磕巴巴道:“公,公子在浴房裡……”

 

仿佛連心都要停跳了,呼延元宸只愣了一刹那,立刻又轉身頭也不回地躍出了窗口,只留下閆非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同床上只裹了一件斗篷的少年大眼瞪小眼。

 

從來沒有一刻,讓呼延元宸覺得會像現在這般漫長,方才他離開時驛館已經著了火,如果寧淵還留在裡面的話……一面風馳電掣地往驛館疾馳著,呼延元宸自責得無以復加,如果方才他救人出來時能多看一眼……一想到此處,他甚至都有掏出匕首來捅自己幾刀的衝動,而這樣的衝動,當他看見已經變成一片火海的驛館時,幾乎已經狠狠掐住了他的所有神經,讓他連呼吸都忘了。

 

驛館外變已經躺了不少屍體,還有許多馬匪在和侍衛短兵相接,不過瞧著接連不斷有官兵趕來,那些馬匪也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了,但呼延元宸顯然沒工夫關心這些,因為驛館的外牆已全部燒著,從窗戶進去顯然不可能,他用匕首砍翻了兩個攔路的馬匪,捂住口鼻,猛地從正門紮進了火海裡。

 

寧淵渾身無力地趴在浴房的地上,覺得自己已經越來越難呼吸了,四面八方除了通紅的火光與熱浪,再也沒了別的東西,如果不是浴房潮濕的地面與水槽隔絕,只怕他早就被燒成一捧塵土了,就像他上一世那樣。

 

是啊,或許這就是自己的命運。寧淵不禁露出一絲苦笑,他原本是可以逃出去的,浴房的小窗離他不過幾步之遙,從那裡躍出去,就是寬敞的街道,但不知為什麼,在火勢剛起來的那一刻,他只是聞道了些微煙味,一種沒來由的恐懼就從他四肢百骸竄了出來,他就好像被什麼人卡住了喉嚨一樣,喘不過氣,也使不上力,渾身被恐懼的念頭所占滿,就這麼雙腿發軟地躺倒在了地上。

 

那種恐懼,和上一世被綁在火焚架時一模一樣,無邊無際的火焰,灼熱到皮肉盡失的痛苦,像無數銀針紮進他的腦子裡,讓他覺得對自己的身體徹底失去了控制,只能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任憑逐漸勢盛的火苗蠶食。

 

自作自受,不知為何,寧淵忽然想到了這四個字,也對,這場火本就是他授意放起來的,沒想到自己最後也會葬身於此,難道不是自作自受嗎。

 

感覺著體內的水汽被熱量不斷蒸發,他只能露出一絲認命的笑容,準備再嘗試一次烈火焚心的痛苦。

 

偏偏這時,浴房已經被燒得變了形的大門被人猛地撞開了。

 

動靜讓寧淵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他看見一雙男人的腳迅速跑到自己身邊,他張開嘴,想要呼救,可發現自己連喘氣都困難,拼著最後的力氣,他才勉強吐出了幾個字。

 

“我……怕……火……救……救……”

 

外邊新鮮空氣的湧入讓房屋內的火焰又大了一圈,甚至已經燒到了寧淵的衣擺,寧淵終於失了全部力氣,重新閉上眼睛,恍惚間,他只能感受到自己被什麼人給抱了起來,然後口鼻被用一塊濕毛巾捂住,再然後,他就這般暈了過去。

 

感覺到懷裡的人還活著時,呼延元宸忽然覺得,這輩子從來沒有一刻能像這般慶倖。

 

“哢嚓”一根燒斷了的橫樑忽然從房頂上掉了下來,硬生生打在呼延元宸背上,灼熱的痛感險些讓他單膝跪地,被他硬生生忍住了,他回過身,發現來時的路已經被大火封住,何況還要顧著寧淵,再順路從大門出去顯然不現實,踟躕片刻,呼延元宸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看向一面已經被燒得十分脆弱的牆壁,便將寧淵護在懷裡,然後用肩膀硬生生撞了過去!

 

 

110 呼延表白

 

驛館外邊的場面比之前更混亂了,隨著越來越多官兵的到來,馬匪的氣焰漸漸被壓制住,開始四散奔逃,不過顯然那些官兵已經預料到了這一點,以驛館為中心四面八方的街道上已經被重重看守了起來,燕州都督更是穿著一身睡衣,騎在高頭大馬上親自坐鎮,下令務必嚴加搜尋,不能放一個賊人逃走。

 

別看燕州都督一派義正詞嚴的模樣,其實他心裡早已嚇破了膽,竟然被馬匪闖進了城中,是他這個都督的大失職,如果此事被人捅到皇帝面前,他這個一州之長是決計不用做了,不過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盡力補救,力求將這群倡狂的馬匪盡數拿下,來護住自己的烏紗帽。

 

最讓這位大人感到慶倖的是,雖然驛館燒得面目全非,好在裡邊住著的貴客,陛下的欽差,四皇子殿下平安無恙,在最後關頭被幾名侍衛給救了出來,但即便沒被火燒到,四殿下也受了重傷,經大夫診斷是遭人毆打以致心脈受創,肋骨也斷了好幾根,不過沒有生命危險,只是要臥床休養一段時間了。

 

想到此處,燕州都督便對馬賊更加痛恨起來,竟然有膽子傷到四殿下,簡直是在自尋死路。

 

成群的士兵在大街小巷裡來來回回穿梭著,不停搜尋可能躲在某處的漏網之魚,雜亂的腳步聲和叫喊聲不斷在耳邊徘徊著,讓寧淵睫毛顫了顫,輕輕睜開眼睛。

 

周圍是一片漆黑的環境,讓寧淵有一刹那的錯覺以為自己到了陰曹地府,不過他很快便回過神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臉頰正貼著一塊堅硬但溫暖的地方,還能聽見短促而有力的心跳聲,他試著動了動身子,又發現自己被一雙手臂給圈得牢牢的,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道沙啞的聲音從頭頂上邊傳來,“行了嗎。”

 

那聲音低沉,疲憊,偏偏又透著一股喜悅,寧淵聽出了聲音的主人是誰,他張開嘴想回應,可喉嚨卻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樣,根本發不出聲音。

 

“噤聲。”他上在努力著,自己的嘴卻又被一張溫熱的手掌給捂住了,隨即他聽見又有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與喧囂聲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呼延元宸才放開他,聲音有些無奈道:“官兵在圍剿馬匪,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誤會,現在還出不去。”

 

寧淵點了點頭,到這時他才靜下心來,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兩人似乎是藏身在一個稻草堆裡,入眼的盡是重重疊疊的麥稈,呼延元宸盤腿坐著,他則斜靠在他懷裡,因為地方狹小,兩人的身子幾乎是緊緊貼在一起的,感受著對方暖烘烘的軀體,寧淵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想要退開一些。

 

“你衣服還是濕的,不靠著我,難道不會冷嗎。”呼延元宸帶著笑意低語一句,反倒將雙臂收得更緊了,完全讓寧淵動彈不得,又道:“也幸好你倒在都是水的浴房裡,如果換成其他地方,大概我就救不回你來了。”

 

寧淵想問他為什麼會突然出現,還救了自己,但話還未出口,就聽見呼延元宸道:“你很怕火嗎?”

 

“不然以你的身手,在火剛著起來的時候,是很容易逃出去的,可是你卻暈在了那裡。”呼延元宸想起剛闖進浴房時,寧淵趴在地上對他伸出手求救,當時寧淵臉上那種恐懼和無助的神情,呼延元宸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心口隱隱刺痛,不禁將手臂抱得更緊了。

 

“沒有人不怕火的。”寧淵低聲道:“火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堅硬如鋼鐵都能在火裡被融化,更何況只有一身血肉的人。”

 

呼延元宸笑了一聲,“說得也不錯。”

 

“你救我出來,有沒有受傷。”寧淵忽然想到這個問題,他隱約記得當時火勢已經很大了,現在自己卻安然無恙地被帶了出來,也不知道呼延元宸是怎麼做到的。

 

“只是一點皮外傷。”呼延元宸應得很是隨意,寧淵努力抬起臉,順著呼延元宸的脖頸朝上打量,他左肩上的衣裳被燒焦了一塊,裂了個大口子,露出來的肩膀上也有被灼燒的傷痕,索性瞧上去並不厲害,再往上開,寧淵的目光忽然間凝住了。

 

呼延元宸似乎察覺到了寧淵在看哪裡,不自覺地將臉往左偏了偏,可還是聽見寧淵道:“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說過了,只是一點皮外傷。”見寧淵已經發現了,他便也不躲了,反正遲早會被看見,又緩緩將臉正了回來,瞧見他左邊臉頰的全貌時,寧淵幾乎是一口氣堵在了喉嚨裡,呼延元宸的左臉,從額角一路到臉頰,似乎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開了個巨大的傷口,雖然已經全被血痂凝住,可還是能瞧出傷口的慘狀,萬幸傷口還偏開了一些,不然呼延元宸的左眼想必也會跟著毀掉。

 

“這是……這麼回事……”寧淵喉嚨裡咕嚕幾聲,總算壓抑地問了出來,呼延元宸很隨意地笑了笑,“從驛館逃出來時不小心弄的。”

 

“你……”寧淵垂下臉,搖了搖頭,“你又何苦要來救我,就算我被燒死在那裡,也不過是自作自受罷了。”

 

“胡說什麼,你若是死了,可有想過你的娘親和妹妹會怎麼樣嗎。”瞧見寧淵的樣子,呼延元宸有些生氣,“我費了這般大的力氣將你救出來,可不是為了讓你自暴自棄的。”

 

“如果一個人活著,卻總是連累身邊的人,那他活著還不如死了好。”不知是不是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寧淵的情緒格外低落,“若是你不搭理我的事情,便也不會受這樣的傷,娘和馨兒也是,如果沒有我的存在,他們便不會被人視為眼中釘,想來也能平安喜樂地活著。”

 

呼延元宸語氣一滯,他感覺到了寧淵身上一種強烈的陰鬱氣息,寧淵臉色十分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那頹唐的樣子讓呼延元宸真真正正發怒了,他用力正過寧淵的臉,對著他失神的眼睛道:“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我救你出來竟是救錯了?你覺得你活著會連累別人,可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死了,更會讓所有關心你的人傷心死!”呼延元宸語氣有些重,臉頰也繃得死緊,左臉上原本結了痂的傷口也崩開了些,幾粒血珠滲了出來,順著他的下巴滴到寧淵的臉上。

 

溫熱的血液讓寧淵渾身一震,精神似乎也恢復了些,他會消沉,完全是方才那場大火激起了他心中深埋的前一世的記憶,那些痛苦與怨恨仿佛一時侵佔了他的全部思緒,而現下,近在咫尺的這張臉,又將他原本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用力吸了一口氣,雙眼恢復了清明,可還不待他說話,呼延元宸忽然眉頭一皺,那張俊顏就落了下來,溫熱的雙唇緊緊貼在了他半張的唇瓣上。

 

呼延元宸顯然像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動作竟然十分笨拙,就這麼貼著寧淵的嘴唇,全身硬得像塊鐵,寧淵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呼吸都停了,一時不知道要作何反應,他只能感覺出呼延元宸的嘴唇很溫熱,和他胸膛裡傳來的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

 

幾乎過了好幾息的時間後,呼延元宸才放開他,兩人大眼瞪小眼,許久都沒有說話,半晌之後,呼延元宸才僵硬地咬了咬嘴唇,像下定了什麼決心道:“人在決定生死的時候,應該最先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身邊人的心情,你若是就這麼死了,你以為我往後還能豁達地活著嗎!”

 

望著寧淵好像還未回過神的臉,呼延元宸自己也覺得心亂如麻,他就像魔怔了似的,剛才正對著寧淵消沉又蒼白的臉,對方那副無助的模樣徹底挑動了他心底壓抑許久的那股燥火,幾乎想也沒想,就做出了這種下意識的動作,同時也不得不肯定了這些天來,一直想要否定的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甯兄,不,寧淵,不,阿淵。”呼延元宸一連換了三個稱呼,“我似乎終於發現了自己也同你一樣是個斷袖,而且我喜歡的人也是你。”

 

這大概是呼延元宸長到這麼大以來,說的最直白,也最露骨的一句情話,甚至就連他一直緊繃著的臉,也跟著泛紅了起來。

 

而且話一出口,呼延元宸就恍然意識到,將自己的心思說出來,似乎也沒有那麼難。

 

“我知道你一定會很驚訝,但我絕不是信口開河,在說這話之前,我已經深思熟慮過許多遍了。”見寧淵遲遲沒有反應,呼延元宸不由得緊張起來,“當然你也可以不用給我回應,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現在,不,或許從很久之前開始,你就已經是我的心上人了,所以我絕對不能容許你有事,你不光要活著,還要好好活著。”

 

一口氣說完了這番話,呼延元宸才覺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近段時間來的抑鬱與煩悶也跟著一掃而空,他靜靜看著寧淵,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寧淵沒說話,只是吐了一口氣,重新將頭靠上了他的胸口。

 

呼延元宸不禁一喜,寧淵這番動作,是不是表示他接受了?

 

寧淵聽著耳畔那陣有力的心跳,腦子裡卻回憶起了許多事情。

 

最先想起的,卻是在上一世的火場,那時的呼延元宸瞧著比眼前這位要老城許多,在所有人都指著他大罵妖物的時候,他這個素未平生的異國皇子卻站了出來為他打抱不平,隨後是在司空鉞的那艘海龍王上,為了報答前一世的恩情,他順手替他解了圍,似乎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原本無論從身份還是生活都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卻牽強地牽扯到了一起,而寧淵也恍然發現,似乎在自己身上發生的許多事裡,都有呼延元宸的影子。

 

“對不起。”就在呼延元宸滿懷期待的時候,甯淵忽然冒出來的三個字,仿佛一大盆子涼水一樣,猛地澆在了他的頭上。

 

“……也對,我突然告訴你這種事情,你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呼延元宸強裝豁達地咧了咧嘴角,“可我也卻是真心實意的。”

 

“呼延,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你真的仔細考慮過這樣的後果嗎。”寧淵又抬起頭來看他,“你與我認識得久了,也應當知道我的性格,我眼裡是容不得任何沙子的,你如果同我在一起,以後將不會有妻子,也不會有後嗣,這樣的後果,你能承擔嗎?”

 

見呼延元宸不說話,寧淵又道:“就算你能承擔,可你卻不能否認你的身份,你是夏國的皇子,不可能呆在大週一輩子,總會有回去承襲爵位的時候,到那時如果你依舊不迎娶王妃,官員百姓會如何看你,若是你迎娶,那我又情何以堪?”

 

寧淵垂下眼睛,“我不答應你,並非你不好,你是一個很好的人,對於你幫過我的那些事,我也很感激,但且不說我還沒有做好要同一個人談情說愛的準備,就算我一定要選擇那麼一個人,我也不會用我自己的未來去下賭注,你當我幼稚也好,可笑也罷,我這輩子,是一定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如若不行,我寧可不要。”

 

甯淵這番話說得陳懇,末了,才又重新抬起頭,“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可回應他的,卻是呼延元宸爽朗的笑臉。

 

“你著實想得太多了,可是你想的也沒有錯,不過在你下決定之前,也要聽聽我的立場。”呼延元宸輕聲道:“你記不記得我曾告訴過你,隼鳥是我們夏國的圖騰?”

 

寧淵點點頭。

 

“隼鳥是忠貞之鳥,我夏國先祖的祖訓也說,為人當像隼鳥一樣,一生只找一個伴侶,這條祖訓雖然已經被大多數人荒廢掉了,可我卻是一直記在心裡的,如果碰上心愛的人,便要一生一世忠誠。”呼延元宸低沉卻穩健的語氣拂過寧淵耳邊,“何況我已沒了母親,父親也並不在乎我的存在,也許我這輩子都只會閑雲野鶴地在四處漂泊中渡過,何必再自討沒趣地承爵,再娶個自己不喜歡的人放在身邊,不是純粹在給自己添堵嗎。”

 

“阿淵,我既然對表明了心意,便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了,我不在乎別人會怎麼看,也不在乎後嗣,畢竟夏國還輪不到我來繼承,我只在乎能不能和心愛之人好好呆在一起,也許你不知道,之前我以為你已經被司空旭侵犯了的時候,當真是心痛得要死。”說到這裡,呼延元宸還皺緊了眉頭,露出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我只想問問你,你不要想那麼多,單單看我這個人,你,你喜歡嗎?”

 

呼延元宸覺得自己長這麼大,都未曾說過如此難為情可是又不吐不快的話,一顆心也緊緊地懸了起來,那感覺簡直比他當初的成人禮上,守在狼窩外邊等著狼出來狩獵時還要緊張忐忑。

 

喜不喜歡這個人?其實在經歷過司空旭的那檔子事後,寧淵已經分不清怎樣的感覺是喜歡了,對於呼延元宸,坦白說,和他呆在一起的時候,寧淵會覺得心裡有種莫名的安全感,就像現在,呆在他暖烘烘的臂彎裡,即便是在這樣狹小的空間,也舒服得好像馬上就能睡過去,呼延元宸的好要超過司空旭太多,但這樣的感覺到底是不是喜歡,寧淵卻迷惘了。

 

“我現在給不了你回答。”寧淵實誠道,就在呼延元宸一陣灰心的時候,他忽然又補上一句,“可我想,我應該能在自己的成人禮上,告訴你我的答案。”

 

呼延元宸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離我十六歲的成人禮還有一年,一年的時間足夠讓人想清楚很多事了,不光是我,還有你。”寧淵道:“你需要好好想想自己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如果一年之後你還是不改初衷的話,那麼我會告訴你我的答覆,這也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給你的承諾。”

 

“沒關係。”呼延元宸在寧淵額頭上輕吻了一下,“一年的時間可是相當快的,而且我也不覺得我的心意會改變,不過我要先提醒你,我的臉是為了你才變作這副模樣的,若來日毀了容而討不了別人喜歡,你就算看不上我,也要對我負責到底。”

 

呼延元宸這幾乎無賴的言語讓寧淵默默翻了個白眼,不過在經歷過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情緒上的大起大落之後,一陣抑制不住的困意也綿延襲來,外邊淩亂的腳步聲依舊不絕於耳,但靠在這雙結實的臂彎裡,寧淵卻覺得十分安定,安定得他幾乎是都沒怎麼抵抗,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閆非在客棧裡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等到下午,才見著呼延元宸和寧淵相互攙著走了回來,尤其是瞧見呼延元宸臉上的傷,他更是嚇了一大跳,因為昨夜馬匪的事情弄得全城風聲鶴唳,一時找不來大夫,最後是寧淵親手給呼延元宸清理的傷口。

 

在旁邊瞧著這一幕的閆非只覺得自家少主和甯公子之間的氣氛很奇怪,用沾了烈酒的濕毛巾清理傷口原本就很疼,可少主偏偏像沒事的人一樣,不光帶著笑,一雙眼睛還盯著甯公子猛瞧,甯公子雖然是一貫的面無表情,可總覺得他臉頰有些泛紅,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燕州城裡發生的事情鬧得極大,很快便傳入了華京,讓馬匪沖進城中原本就夠荒謬的了,偏偏還有身為欽差的四皇子司空旭重傷,居住的驛館都被付之一炬,皇帝震怒,下令徹查此事,結果一查之下,卻查出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東西。

 

那些被俘虜的馬匪,都異口同聲說是奉了頭領的命令,知道燕州城當晚的守備薄弱,讓他們闖入城中燒了驛館,再問他們頭領的下落,卻一個個都一問三不知,不過身為馬匪的頭領,卻能知曉燕州城的防禦如何,這本就是件十分蹊蹺的事情,奉命追查此事的官員順藤摸瓜,很快查出原來是城中有人和馬匪頭領互通消息,甚至於那位元元馬匪頭領,也是在和城中來人見過面後,才突然下的闖入城中的命令。

 

官員覺得自己抓到了很重要的線索,只要找出馬匪頭領,就能牽出一條大魚,於是加大了搜捕的力度,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們終於在離驛館不遠處的一家客棧馬廄裡發現了馬匪頭領,不過此時的頭領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首,被人一劍吻喉,死得透透的,頭領身上好像也被搜刮過了一番,什麼東西都沒有。

 

線索到此處就斷了,官員無奈之下,只好把已經探查到的事情寫了封摺子遞到了皇帝跟前,那明擺著是有朝廷中人和馬匪沆瀣一氣的內容讓皇帝震怒,因為斷了線索抓不到元兇,於是只好責問燕州都督失職,革了他的官爵,再責問身為欽差的司空旭失察,讓他即刻回京面聖,可憐司空旭肋骨斷了好幾根,正是要靜養的時候,但不敢違抗聖旨又免不了要受一頓舟車勞頓,等他到達華京的時候,當真是已經去了半條命了。

 

司空旭自己也很疑惑,他明明沒有下任何命令,那個馬賊頭領為什麼會不聲不響地就率眾闖進了城來,還燒了驛館,難不成是馬賊頭領背叛了他?但自己開出來的條件如此豐厚,那頭領也不是個蠢人,為什麼要背叛?可惜事到如今,頭領已死,他就算想破了腦袋,這也只能是一出懸案了。

 

唯有他的貼身侍衛高峰,總會不自覺遙望燕州的方向,若有所思。

 

作者有話要說:

 

 

【華京篇】

 

111 時光荏苒

 

兩年之後,江州城。

 

寧府。

 

一場盛大的喪禮正在舉行。

 

老武安伯甯如海驟然病逝,在江州城中也算是一件大事了,天剛剛亮,寧府門前就停了一溜煙蓋著白布的馬車,綿延的白花掛滿了寧府外牆,所有下人也都披麻戴孝,埋頭走路,以表達出對已逝之人的尊敬。從車上下來的達官貴人們表情肅穆,依次進入寧家靈堂,向寧如海的棺材進香,隨後握著現在甯家家住寧湛的手一陣唏噓,好像寧如海是他們的手足至親一般。

 

不過當他們唏噓完了後,卻沒有一個人會在靈堂裡多逗留,而是又像約好了一樣,齊刷刷轉到了靈堂的偏廳,一掃面上淒苦的神色,轉而帶上興高采烈的笑容,對著偏廳裡一位正忙著待客的白衫青年拱手連連,直道恭喜。

 

“早聞三少爺才學兼備,果真秋闈便一舉高中,奪得亞元,甯老爺泉下有知,必然欣慰安康。”

 

“三少爺年紀輕輕便這般前途無量,只怕下次見面時,我等都要尊稱一聲進士老爺了。”

 

“去年因為沈老夫人過世,本就將三少爺耽誤了一年,如今三少爺依舊能吐氣揚眉,果真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來日三少爺飛黃騰達,衣錦還鄉的時候,可別忘了我們這些老骨頭啊。”

 

十七歲的寧淵如今已全然褪去了少年的青澀,變成了一個翩翩美青年,他長髮只用一根青色發帶束著,面容沉靜,表情謙和,對著這些不斷向他套近乎的長輩應聲回禮,動作也是落落大方,博得眾人又是一通稱讚。

 

眾人都知道,上個月鄉試放榜,寧淵小小年紀便奪得了第二名的亞元,開創了江州城的一個記錄,十七歲的亞元,別說江州城,即便放眼整個大周都不多見,而這還是寧淵耽擱了一年的緣故,若非去年沈老夫人忽然亡故,寧淵守孝一年沒有參考,只怕他的名聲將會更勝。

 

因為寧淵之所以會在今年屈居亞元,是今年江州府的鄉試忽然冒出來了一個從外地搬遷來的考生,名為謝長卿,此人年歲不過二十出頭,才華卻極其了得,已經到了三步成詩,七步成章的境地,一舉將解元收入囊中,不然以寧淵的學識,如果是去年參考,沒有這樣一個從天而降的怪才,那當年的解元還不是他的囊中物?

 

十六歲的解元,光是想想就夠讓人震驚的。

 

只是那謝長卿是農戶之子,出身不高,偏偏還很恃才傲物,這些本地官員前去拜會的時候,活活看了對方好大一通臉色,完全不似寧淵這般,即出身高門大戶,又謙和知禮,因此在這些人眼裡,解元沒有落到寧淵頭上,當真是可惜。

 

不過寧淵對於這些名詞問題卻並不看重,他參加鄉試,所想要的也不過是個舉人的身份而已,名氣太大的話,反而容易招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同時他也有些慶倖,寧如海死的時機正好,如果是在秋闈之前,按照大周律例他又得守孝一年不得參考,將會十分耽誤事。

 

這位老武安伯戎馬一生,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卻淒苦地被自己的嫡子軟禁在房間裡,不能說又不能動,還要成為對方泄欲的工具,本就已經十分折磨人了,居然還扛了整整兩年才咽氣,也算意志堅韌,如今他終於是死了,對於寧府眾人來說也是一種解脫,現下他也有了舉人的身份,完全可以帶著唐氏的甯馨兒搬出甯家,自立門戶。

 

寧如海的葬禮辦了七天,出殯之後,對於現如今的甯家人來說,已經到了年輕一輩主事的時候,因此分家的事宜也立刻提上了日程。這幾年發生了太多事,寧家剩下的人也不多了,除了已經嫁出去的甯倩兒和甯香兒,便只剩下甯淵一個少爺和甯茉兒與甯馨兒兩個小姐,其中二夫人趙氏已經表明了,如今寧如海已死,她並無興趣繼續留在寧府當老夫人,反正她也不是正妻,所以她決定帶著甯茉兒回去京城的娘家生活,至於寧淵,他已經中了舉人,又和甯馨兒是親兄妹,分家之後必定要將甯馨兒帶走的,寧湛也算厚道,並未因為寧淵庶出的身份而苛待他,反而給了他一筆數量十分可觀的銀子,用作另外安家的費用。

 

分家事宜又鬧騰了差不多一個月,隨著今年冬天的第一場初雪,寧淵帶著甯馨兒與唐氏,與所有能從寧府帶出來的東西,離開了江州這塊自小生長的故土,踏上了前往華京的船隻。

 

站在甲板上,寧淵回頭望著江州逐漸變小的碼頭,心裡浮起幾絲感慨,去華京,並非是一個突兀的決定,而是早就既定好了的行程,畢竟那座一國之都裡,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了結,還有許多人等著他去見,以及……

 

頭頂傳來一聲高亢的長鳴,寧淵尋聲望去,一隻雪白的隼在船隻上方盤旋了兩圈,穩當當落在寧淵肩膀上,寧淵笑了笑,從袖袍裡拿出一塊用布包好的風肉,隼鳥也不客氣,銜過去三兩下仰首吞了,還親昵地用柔軟的羽毛蹭了蹭寧淵的臉頰。

 

跟著寧淵呆了一年多,雪裡紅儼然已經跟他熟稔起來,甚至能簡單聽懂寧淵的一些指令。

 

也不知道呼延元宸怎麼樣了。江風冷冽,寧淵不禁攏了攏背後的大氅,一年多前,就在他十六歲的生辰前夕,呼延元宸忽然找到他,說夏國出了事,臨時要招他回朝,他已經得到了大周皇帝的首肯,不日就要成行,特地在離開之前來見寧淵一面。

 

想起那一日呼延元宸的模樣,寧淵便有些想笑,他強迫著自己不能出聲,只需聽他一個人說話,說是因為約定的一年之期還未到,至少在他離開之前,不想聽見有拒絕的言語從寧淵嘴巴裡冒出來,省得壞了心情,還說兩人之間的約定,可以延遲到等他從夏國回來之後再說不遲,他順便還將雪裡紅從靈虛寺裡挪了出來,寄養在自己這裡,讓自己睹物思人,千萬別忘了他。

 

又不是一去不回,有什麼忘不忘的,寧淵自問自己的記憶還沒衰退到那樣的程度,不過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呼延元宸這一去,竟然就過了一年多,而且還半點消息都沒有傳回來過。

 

“哥哥,娘讓你進去吃飯了。”甯馨兒提著裙子從船艙裡小跑出來,湊到寧淵身後,奴玄穿著身黑色勁裝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邊,也對寧淵道:“入夜了甲板上風大,少爺還是進艙裡吧。”

 

寧淵點點頭,轉身進了船艙,因為這趟行程近乎搬家,行禮很多,寧淵便單獨包下了一整艘船,船艙內安靜雅致,晚飯剛準備好,舒氏在排碗布筷,唐氏剛巧從砂鍋裡勝出一碗香氣四溢的雞湯來,對寧淵道:“正好,快來嘗嘗這桂圓雞湯,舒媽媽煲湯的手藝我都學了好幾年了,硬是沒學會。”

 

因寧淵身邊不缺人手,舒氏和奴玄這兩年一直是跟在唐氏身邊侍奉的,舒氏意外有一門好手藝,每日的工作是負責小廚房的飲食,奴玄則是做一些劈柴挑水的粗活,不過甯馨兒似乎很是喜歡作弄這個瞧上去十分老成的少年,動不動就與他開一些低劣的玩笑,用墨汁塗臉啦,將抓來的蚯蚓從背後扔進他領口啦,前幾次奴玄還只會生氣,次數多了,他好像也習慣了,偶爾還會反過來作弄甯馨兒幾下,儼然成了一對歡喜冤家。

 

不過在寧淵面前,奴玄依舊十分守規矩,大概是有救命的恩情在,而且這兩年寧淵無事時也會指導他念書與練武,儘管寧淵大不了奴玄幾歲,可奴玄卻越來越將甯淵當成老師來敬重了。

 

桂圓雞湯煲得清甜入味,在這樣的夜裡喝來暖身正好,寧淵正喝著,忽然聽見舒氏道:“此番前去華京,少爺可是找好住處了嗎。”

 

寧淵抬頭道:“華京宅子不好找,先住在客棧裡吧,此事不急,慢慢計畫便是。”

 

“若是少爺不嫌棄,奴婢卻是知道一個地方。”舒氏低頭思慮片刻,道:“那宅子位置不錯,只是因為風水不好,一直無人問津,荒蕪了好幾年都沒賣出去。”

 

奴玄忽然抬起頭,似乎明白自己的母親想要說什麼,出聲道:“那樣的破宅子,娘你竟然是打算想讓少爺買下來嗎?”

 

舒氏被自己的兒子說得面色一僵,她其實是想讓寧淵買下她家的祖宅,舒家原本也是很有臉面的官宦人家,可惜人丁一直不旺,她父親當年官至工部尚書,卻只有自己一個獨女,最後更是早早地就病逝了,她獲罪被貶為庶民後,他們家原本的宅子也被朝廷收繳,可大概是因為舒氏一族的不幸,華京中人以訛傳訛,認定那是一個斷子絕孫的窮凶極惡之地,那宅子就被荒廢在那裡一直沒賣出去。

 

奴玄阻攔他母親,不過是覺得舒氏不該這樣利用寧淵,甚至於這樣可能還會洩露他們母子的身份,可這些事情寧淵重活一世自然全都知曉,不過他面上裝得極為淡然,似全然不在意般。

 

一路順風順水,只用了兩日不到的功夫,船就在華京的碼頭靠了岸,留了周石在碼頭看著工人們搬運行李,寧淵帶著其他人先行上了早就候在這裡的兩輛馬車,前往已經訂好了房間的客棧。

 

兩年來華京的變化並不大,依舊是那副人聲鼎沸,熙熙攘攘的模樣,因車上大多是女眷,寧淵特地關照了車夫慢些走,倒也十分穩,甯馨兒是第一次出江州,看什麼都新鮮,總想把頭伸出窗外去,奴玄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只好在旁邊守著,就怕她磕著什麼地方。

 

卻在這時,街道盡頭似乎傳來一連串急促的馬蹄聲,還不待寧淵睜開眼,他們坐的這輛馬車忽然咣當一下用力晃了晃,甯馨兒一個不穩,險些從窗戶跌出去,幸好奴玄眼明手快將她抱住,才免了這通災禍。

 

寧淵睜開一直養神的眼,眉頭剛皺起來,就聽見外邊有個少年清朗的聲音大喝道:“哪裡來的刁民,竟敢阻攔少爺我的去路,真是不耐煩了。”話音剛落,便是一陣破空聲,接著便聽見馬車車夫發出一聲慘叫。

 

奴玄握住腰間的匕首,就要衝出去,被寧淵伸手阻了,奴玄他們的身份在華京隨便拋頭露面有些不便,而且外邊發生的事情,顯然不是他出去能應付得了的。

 

甯淵撩開車簾,見著馬車邊上圍了好幾匹神駿的高頭大馬,除了最前邊一個眉目英俊,瞧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外,其他人俱都三十出頭,一身黑衣,瞧著像是那少年的護衛,而馬車的車夫正躺在一旁的地上呻吟個不停,臉上一條血紅的鞭痕觸目驚心。

 

“嘿,又出來一個!”那少年看見甯淵,發出一聲興奮的低語,嘩啦一下揚起手裡的皮鞭,朝寧淵的臉頰直抽過來,少年顯然經常做這事,動作嫺熟不說,兩指粗的皮鞭被他揮得只剩下了一道影子。

 

若換成旁人,顯然是躲不開這道鞭子,不過寧淵只將臉微微一偏,再一伸手,就將那條鞭子牢牢地抓在了手裡。

 

“你!”少年出師不利,眉眼間染上一層惱怒,就想把鞭子抽回來,可寧淵瞧上去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手腕間力氣卻奇大,任憑那少年如何左拽右拉,鞭子就是紋絲不動,反而寧淵只微微用力,就將那少年從馬上拽了下來,灰頭土臉地摔趴在地上。

 

“放肆!”那少年好像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一張臉漲得通紅,三兩下跳起來,也顧不得臉上的灰塵,指著寧淵便叫嚷道:“你們還杵在那做什麼,還不快將這刁民拿下!”

 

那群侍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齊刷刷拔出了佩劍,就在這時,又有一隊士兵從遠處趕來,原來是那少年帶著侍衛一路騎馬橫衝直撞,已經撞翻了好幾個路人,才驚動了這些守備京城的禁衛軍。

 

寧淵定睛一瞧那隊士兵的頭領,居然還是老熟人。

 

韓韜聽見有人通報,說有一群人在華京大街上搗亂時,立刻就點了一隊士兵要來拿人,可待他們終於追上來,看到那少年的模樣後,韓韜心裡便苦水直冒,怎麼又是這位小祖宗,更有甚者,當他目光從那少年身上挪開,放到跟這群侍衛對峙著的甯淵身上時,眼睛立刻就直了。

 

自從休了甯蕊兒後,即便知道是甯蕊兒自己理虧,韓韜也覺得像欠了寧如海一家什麼,便也不好意思再往來了,他正值壯年,人又長得頗英俊,而且因為甯蕊兒的光輝事蹟一貫在華京裡有個“用情專一”的名頭,依舊有不少官家小姐思慕他,因此休了甯蕊兒後半年還不到,他就娶了昌盛候龐松的女兒龐春燕為妻。

 

昌盛候一家原本住在青州,任職青州都督,因兩年前的九陽節龍舟大比,他們家的船隊得了總魁首,使他可以連晉兩級,得了個中書省副提調的官職,總管朝廷內一切三品以下官員的官職升遷,一大家子也搬遷進了華京,成了京中新貴。

 

中書省副提調可是個美差,因為關係到升遷問題,向來名不見經傳的龐松搖身一變立刻成了京中紅人,每日上門拜訪拉關係的官員也絡繹不絕,龐沖也是個聰明人,為了以外來人的身份迅速在華京的名流中站穩腳跟,兩個未出閣的女兒,大女兒嫁給了禁衛軍統領韓韜,二女兒則找了個機會直接送進宮中,並沒有送到皇帝身邊當妃子,而是送到了太后面前,陪著太后說話解悶,很快就討得了太后歡心,雙管齊下,昌盛候府勢頭更勝,成了徹徹底底的名流。

 

此刻那少年見著韓韜,就像受了欺負的小孩見著家長一般,沖上去抱著韓韜的胳膊便道:“姐夫,這人欺負我,你快點把他抓到大牢裡面去!”

 

寧淵眼角一揚,竟然也跟著開了口,“姐夫,你不同弟弟我解釋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嗎?”

 

聽見寧淵那聲稱呼,少年立刻愣住,而韓韜則黑著一張臉,一言不發,頭疼不已。

 

這少年是昌盛候的侄子,他現在的妻子龐春燕的表弟,也就是昌盛候妹妹的兒子,昌盛候只有兩個女兒,他妹妹又死得早,留下了一個兒子,名喚林沖,他便將這個男孩養在了膝下,當做親生兒子來疼愛,可惜大概是溺愛得狠了,將這小子養得紈絝不堪,仗著有個得勢的父親和統領禁衛軍的姐夫,天天在外邊惹是生非,韓韜有心想管管,可總被她現在的妻子龐春燕攔著,龐春燕哭哭啼啼說他這個弟弟從小沒了娘本就可憐,怎麼還能受別人欺負,韓韜不得已之下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現下這情形,分明又是這小崽子惹出了什麼禍事,可惹誰不好偏偏惹到了寧淵頭上,到底也曾經親戚一場,這叫他如何明目張膽地包庇護短。

 

“姐夫,這是怎麼回事,那小子怎麼也管你叫姐夫!?”林沖顯然被寧淵的稱呼嚇了一跳,急急看著韓韜問,韓韜則沉著臉對寧淵道,“甯公子,我同你大姐早已經沒關係了,這稱呼還是改一改的好。”

 

“是呢,我倒是叫順了口,忘了這一茬。”甯淵目光落回到林沖身上,“填了這麼一個內弟,只怕韓統領現在的日子,也不怎麼順心吧。”

 

“臭小子,你什麼意思?”林沖指著寧淵又喝罵了起來,想到方才寧淵居然敢將他拽下馬,他自從來華京後還沒出過這般丟臉的事情,更沒人敢惹他,急急對韓韜道:“姐夫,這人欺負我,你就這樣幹看著嗎!”

 

韓韜眼睛一閉,罷了,聽聞寧如海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甯蕊兒折磨自己這麼久,自己到底也不欠他們什麼,一揮手便對身後的手下道:“將這些衝撞了林公子的人拿下。”

 

士兵們本就在後邊待命,聽見韓韜開口,立刻上前作勢要拿人,寧淵卻不慌不忙,撣了撣袖袍上的並不存在的灰塵,筆直地站在那裡朗聲道:“我是今年新晉的舉人,尚有公文在身,誰要是敢動我一下,便等著被流放三千里吧!”

 

這話一說出來,那些原本要拿人的士兵是動也不敢動了,韓韜也跟著臉色一僵,“什麼,你如今竟是舉人了!?”

 

“按大周律例,無端毆打讀書人,杖責三十,無端欺辱舉人以上功名之士者,輕者流放三千里,重者斷手拔舌,韓統領你身為朝廷命官,應該比我這個讀書人更懂才對。”寧淵一面說,一面從懷裡掏出一張公文來,上邊的朱批尚是紅彤彤,韓韜定睛一看,果然,寧淵不光是舉人,居然還是江州府的亞元?

 

也罷,如果寧淵當真是舉人,在沒有確切的緣由下,的確是不好動他了,韓韜揮揮手撤下了士兵,拽過林沖,轉頭正要走,卻又被寧淵喚住,“韓統領這便走了嗎。”

 

“你還有什麼事?”韓韜回過頭來。

 

“統領要走可以,至少將那人留下,交由我帶到京兆伊衙門去治罪。”寧淵伸手直指著表情一片愕然的林沖。

 

“你這小子沒瘋吧,我們大人有大量地放過你,你居然還想拿我去治罪?”林沖指著自己的鼻子,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笑話一樣,“我告訴你,我舅舅可是……”

 

“周圍的百姓們那麼多雙眼睛,方才事情到底如何,我想就不用我多說了。”寧淵竟然理也不理林沖,只對著韓韜張開手掌,他掌心一條紅色的鞭痕分外顯眼,“韓統領如果不交人,我只好拿著這張舉人文書,到儒林館,到翰林院去好好找人評評理,什麼時候我大周的讀書人竟然變得這般低賤了,被一些地痞流氓其辱到了頭上還得忍氣吞聲。”

 

 

112 初入儒林

 

韓韜被寧淵這番話激得腦門心直跳,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了。

 

他是武將,自然知道儒林館的那群儒生們有多難應付,更別提儒林館大提學許敬安和翰林院大學士高鬱又是朝廷裡出了名的清流,慣會管別人的閒事,寧淵如果真鬧到那種地方去,事情弄大起來,將會極為不好收場——去年便是有個武將仗著軍功,喝醉酒毆打了一名舉人,結果弄得儒林館的儒生們全體出動,在皇宮門前靜坐請命,硬逼著皇帝將那武將降了一級官職,並且責令他向那名舉人道歉,事情才平息下去。

 

連軍功在身的朝廷命官都是這個下場,林沖這個什麼頭銜都沒有的黃毛小子又怎麼可能討得了好,就算不被流放,挨一頓板子也是絕對跑不了的!

 

“怎麼,韓統領還是不願意嗎。”甯淵見韓韜一言不發,眉毛又揚起了一分,問道。

 

“甯公子既然已經是舉人了,一定要和一個孩子過不去嗎。”韓韜想了想,才道:“這孩子的確是疏於管教,我可以代他向甯公子道歉,但若是送去治罪,只怕太過了些,甯公子即便是看在大家曾親戚一場的份上,便大人大量,饒他一回。”

 

韓韜實在是難有低聲下氣的時候,旁邊的林沖聽見了,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因為自己舅舅的關係,連京中不少的官員子弟都要來巴結他,眼前的寧淵怎麼瞧都是個窮書生罷了,舉人又如何,他表姐還是太後身邊的紅人呢!何況方才寧淵居然指桑駡槐地說他是地痞流氓,林沖是再也忍不了了,出言道:“姐夫,這傢夥要鬧就讓他鬧去好了,難不成咱麼還怕……”

 

“你閉嘴!”韓韜正壓著脾氣,林沖這沒頭沒腦地一撞上來,他不禁轉頭怒吼了一句,林沖被韓韜吼得一怔,兩隻眼睛立刻就紅了,嘴唇扁扁地不說話。

 

“罷了,韓統領說得對,大家到底也親戚一場,鬧得太難看了也不好。”寧淵似乎十分體諒地點了點頭,“你們便賠給我二百兩銀子,拿來當車夫的醫藥錢,此事我就當沒發生過好了。”

 

韓韜一怔,二百兩,當真是獅子大開口,不過比起其他的,賠錢是最客氣的一種方式了,因此韓韜也沒猶豫,立刻讓人去了銀票來,然後拽著依舊一臉委屈的林沖走得乾乾淨淨。

 

寧淵也不吝嗇,直接塞了一百兩給車夫,才重新回到車上。車夫被甩了一鞭子本疼得難受,怎料居然被這樣大一筆錢砸中,當即高興得跟什麼似的,連疼都忘了。

 

等他們的兩輛馬車也離開後,那些圍觀的百姓們卻沒有立刻散去,而是津津樂道地在討論方才發生的事。寧淵也許還不知道,因為給了林沖這個紈絝子弟一個下馬威,卻讓他的名字在來到華京的第一天,就隱隱在老百姓中傳開了。

 

韓韜一路將林沖拎回了家,他已經下了決心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小子,不然今日惹到一個寧淵都已經那般麻煩了,他日若是再惹上一些更了不得的傢夥,那豈不是要連累整個門楣都一同遭殃。

 

只是他剛入了正廳,就見著自己的妻子龐春燕正同一個模樣靚麗的少女互相喝著茶說著話,那少女衣著華貴無匹,打扮得比名門千金都要更勝幾分,髮髻間還插著只有皇室女子才有資格佩戴的鳳凰步搖,一顰一笑間步搖跟著晃動,珠光璀璨得很。

 

龐秋水難得有一日不用進宮侍奉太后,得了空閒,便來了統領府找自己的胞姐說話,二人正聊得開心,忽然見韓韜怒氣衝衝地拎著林沖進來了,而林沖憋著嘴,含著淚,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瞧得龐秋水很是疑惑,不禁道:“姐夫,這是怎麼回事,沖兒怎麼了?”

 

瞧見龐秋水也在,林沖原本憋著的情緒好像再也壓不住般,一把掙開韓韜的鉗制,撲倒龐秋水身邊,委屈道:“二姐,今天姐夫居然幫著外人來欺負我,沖兒委屈死了,你可得幫沖兒做主!”

 

龐秋水輕拍著林沖的背,水汪汪的眼睛轉而望向龐春燕,龐春燕了然般,上前扶著韓韜的胳膊,一面幫他拍背順氣,一面扶著他坐下,關心道:“夫君,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你們這個寶貝弟弟今日險些闖下大禍了!”龐春燕這般溫柔地待自己,韓韜有火氣一時也不好發作,只能壓著聲音道:“你們要是再不好好管管,由著他這樣下去,來日惹上殺身之禍只怕都是輕的!”

 

“竟這般嚴重?”龐春燕與龐秋水對視一眼,最後二人又將目光落到林沖身上,龐秋水道:“好弟弟,你跟二表姐說,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林沖抹了抹臉上的眼淚,當下便添油加醋地說了起來,不光將甯淵說成了一個仗勢欺人的惡霸,還將自己形容成了遭受迫害的小綿羊,聽得在一邊的韓韜火氣更勝,當即打斷他道:“簡直是胡扯,如果不是你騎著馬在大街上橫衝直撞,還胡亂用鞭子打人,會鬧出這等事?”

 

“我打他又怎麼了?我們這樣身份的人,教訓幾個賤民,有什麼錯?”林沖依舊死性不改,仗著有兩個姐姐撐腰,同韓韜頂起了嘴。

 

“可他不是賤民,他不光是江州武安伯府的出身,如今還是名冊入了儒林館的舉人,你知曉事情要是鬧大了,儒林館那幫閒得發慌的儒生們又跑到宮門口去靜坐請旨降罪於你,我看你要怎麼收場!”

 

“武安伯府?”聽到這一句,龐秋水忽然眼珠子一轉,“那個武安伯府,莫非就是姐夫你前妻的娘家,所以今天同沖兒起糾葛的那人,便是你從前的內弟?”

 

龐秋水這一說,韓韜忽然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半晌才道一聲:“是又如何。”

 

“姐夫,這便是你的不對了,你怎麼都不該念著舊情,而幫外人來責駡你現在的親人呀。”龐秋水臉色有些不好看,“你看沖兒委屈的,我看了真是心疼。”

 

“我責駡他?我分明是在救他!”韓韜被龐秋水說得氣不打一處來,就連龐春燕也道:“秋水你說什麼呢,夫君分明是幫理不幫親,今日之事橫豎是沖兒先有錯,夫君未免事情鬧大才不得不如此,你怎麼能責怪夫君偏幫外人呢?”

 

龐春燕這話說得韓韜心中一暖,同甯蕊兒的刁鑽刻薄相比,龐春燕當真是要好得太多了,不光溫柔知禮,還很能體察自己的心意,如今在親妹妹面前都幫著自己說話,當真是有妻如此,夫複何求,一時對林沖也沒那麼生氣了,只搖頭道:“也罷,今日之事我已經給解決了,不過沖兒這般下去決計不行,你們到底是他的姐姐,你們便看著辦吧,我還有公務在身,先走了。”說罷,他粗粗地喝了一口茶水,便起身出了正廳。

 

可韓韜前腳剛出門,後腳龐春燕的臉就立刻冷了下來,只靜靜地坐著不說話,片刻之後才對龐秋水道:“秋水,你瞧他像不像是依舊念著寧家那邊的人?”

 

龐秋水也收起了方才對韓韜嗔怪時的表情,微笑道:“此事我一時看不出,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姐姐也不必在意,你嫁過來這些時日,咱們一貫是我唱白臉,你唱紅臉,不也是將姐夫的心抓得死死的嗎,你又擔心那麼多做什麼。”

 

龐春燕點頭道:“也對,如今甯家早已成了破落戶,只是方才聽沖兒所言,一個破落戶出來的小子,以為中了個舉人,便敢騎在咱們頭上撒野,實在是太放肆了,總要懲治一番,給他點顏色瞧瞧才好。”

 

“姐姐說的是,我也正有此意。”龐秋水附和道,“以咱們家如今的身份,如果咽下了這口氣,被別人知道了還不知道要怎麼笑話,尤其是現下父親官運亨通,我又在太后跟前得臉,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著看我們栽跟頭呢。”

 

旁邊的林沖眼睛一亮,“姐姐要替我出氣嗎?”

 

“不是替你出氣,是替咱們龐家出氣。”龐春燕在林沖臉上拍了拍,又對龐秋水道:“只是我夫君也沒說錯,衝撞沖兒的那小子如果是個舉人,卻又不太好辦,你可有什麼法子?”

 

“姐姐放心,你照顧姐夫就好,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好了。”龐秋水狡黠一笑,似乎很是信心十足。

 

第二日,龐秋水依照慣例進宮,在太后殿裡服侍太后用過早茶,又陪太后閒聊了一番後,又繞道去了一趟勤政殿,帶著兩個宮女在大殿的臺階下候著。

 

隨著三聲下朝的鼓聲,一眾著朝服的官員依次從大殿裡退了出來,龐秋水急忙低頭行禮,待最先出來的一群高官大員走得差不多之後,她眼角迅速瞟到一個高挑的身影,急忙輕聲喚道:“宋公子。”

 

宋濂原本正在同禮部侍郎江大人說話,忽然聽見一道甜甜的聲音喚自己,立刻精神一震,轉頭看到不遠處的宮裝麗人,忙辭了江大人,快比走到龐秋水身邊,微笑道:“龐小姐叫我?”

 

“叨擾宋公子了。”龐秋水臉頰帶著一陣淺紅,屈膝福利,聲音甜得猶如一汪化開的水,“今日太后娘娘要留我在宮裡用午膳,現下有幾分空閒,不知有沒有那個薄面,能邀宋公子去禦花園裡坐坐。”

 

“自然無不可。”瞧著龐秋水嬌羞的模樣,宋濂也覺得心都要酥了,答應都來不及,哪裡還有拒絕的道理。

 

龐秋水時常出入宮闈,是太后跟前的紅人,又因長得漂亮,即便沒有什麼封誥在身,也博得了華京中不少青年才俊的愛慕,其中便有這位儒林館的掌院宋濂。

 

為了追求龐秋水,宋濂曾經下過好一番狠功夫,光是紓解情意的文章就寫了不知凡幾,自問要比其他追求龐秋水的貴公子們送的金銀玉器之物要風雅得多,可龐秋水對他依舊是那副若即若離的態度,現下龐秋水居然主動相邀,看模樣還是特地在朝堂前等著自己,不禁讓他心花怒放,護花使者一般陪著龐秋水來了禦花園。

 

禦花園裡花團錦簇,兩人一路走一路聊,終於走得累了,要入涼亭坐下休息的時候,宋濂忽然聽見龐秋水歎了一口氣。

 

那聲音淒婉,聽得宋濂一陣不忍,急道:“龐小姐為何歎氣,可是宋某有什麼失禮的地方?”

 

“沒有,同宋公子無幹。”龐春燕掏出一方錦帕來擦了擦眼角,“不過是見著宋公子,忽然想起家中弟弟昨日被一名外地來的舉人欺辱之事,有些意難平罷了。”

 

“竟有這等事?”宋濂一愣,“即為舉人,當以讀書為己任,如何能做出欺辱別人的勾當,當真是有辱斯文,我身為儒林館的掌院斷不能坐視不理,事情到底如何,龐小姐能否與我細說一番?”

 

龐秋水心道機會來了,便三分真七分假地將林沖與寧淵之事說了一遍,不過在她嘴裡,林沖變成了一個騎著馬不小心衝撞了別人的馬車,卻被馬車眾人以舉人身份威脅漫天要價勒索大比銀錢的憨厚小子。

 

“竟然仗著舉人身份訛詐,當真是豈有此理!”宋濂聽得義憤填膺,當即拍著桌子站了起來,“此等無賴,我儒林館如何容得下他,定要上奏大提學,將他從舉人名冊中除名才好!”

 

“宋公子這樣,倒弄得我好想是故意來找你告狀的了。”看見宋濂的模樣,龐秋水急忙安撫道:“此事已經過去了,我也想息事寧人不再去計較,宋公子即便是為著我考慮,也不要太去為難人家,寒窗苦讀不容易,興許對方也只是一時誤入歧途,宋公子若是有心的話,幫著提點二句便成了。”

 

“龐小姐如此之理,也希望那小子能夠感恩。”宋濂雖然嘴上這般說,可心裡卻已經暗自起了打算,竟然有人惹得龐小姐不快,那邊真是同他宋濂過不去。

 

寧淵在客棧裡住了兩日,便在城西尋到了一處宅子,因城西那地方大多聚集著平民,宅子相對來說要便宜些,即便不寬敞,不過住著他們一家倒也綽綽有餘了,將家安在這裡寧淵還有另一重的考慮,住得離城東的那些達官貴人遠一些,也能躲過不少煩心事。

 

剛進城就遭遇了林沖那一茬,已經讓寧淵十分明白,華京中不是你不去招惹別人,不代表別人不會來招惹你,要想安心度日,就得學會遠離是非。

 

搬好家那一日,寧淵安頓好事務,便出門逛了逛,不自覺走到呼延元宸曾經的質子府附近,那處宅子已經被改建成了惠民屬,一名穿著青色官府的官員坐在門口,一面在身前的小幾上做著登記,一面給面前排隊的老人們分發米糧,寧淵在不遠處看了好一會才離開。

 

為什麼會特地到這裡來,寧淵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他分明知道呼延元宸已經不在這裡,可潛意識裡還是覺得,如果到這來,也許能見到那個人也說不定。

 

他不覺得這樣的心緒是想念,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沒工夫擁有空閒去想念什麼,或許他只是有些累了,或者……有些寂寞而已。

 

儒林館是統管全國舉人的地方,最高長官為大提學,與翰林院大學士同級,下設兩名副提學,每年秋闈後,為了準備第二年的春闈,全國各地的舉人都會陸續來到京中,將名冊登記到儒林館,平日裡也大都會來儒林館相互研討學問,以求精進,同時拜讀儒林館收藏的各類經卷典籍,好在春闈時能金榜題名,進士及第,混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

 

只是每年春闈能提中進士的舉人很少,年復一年下來,儒林館在冊的舉人就累積成了一個極為龐大的數字,日子久了,一些覺得自己考中進士無望之人,會主動返鄉,但大多數人還是留了下來,頗有一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氣魄,甚至熬到了花甲之齡,依舊在這耗著,因此不難在儒林館中看到許多白髮蒼蒼的老人和年輕學生們互相爭論的畫面,場面頗為喜感。

 

將安居的事情打理好後,寧淵便照例帶著自己的名冊來到儒林館登記,負責領路的僕役帶他穿過長長的回廊,來到大提學的房門外,扣了扣門,得到答覆後,將門推開。

 

屋子裡有兩個人,坐在桌台後邊的老人模樣瞧上去十分嚴厲,蓄著長長的白須;而桌前站著的青年則十分清俊,身材欣長,風骨卓著,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書卷氣。二人都身著官服,看樣子應當都是儒林館裡的官員。

 

僕役打開門就躬身推了下去,寧淵理了理一擺,上前對著桌案後的老人行禮道:“江州府亞元寧淵拜見大提學。”說完,恭敬地呈上了自己的名冊與公文。

 

聽見他的名字後,屋內兩人都動了動容,老人的臉上是驚訝,而青年則多看了寧淵的側臉一眼,目光中竟然帶著一絲鄙夷。

 

“你便是寧淵?”大提學許敬安看著寧淵道:“我早已聽高郁大人提起過你的名字,能考中亞元,想來學識不虛,高大人眼光不錯。”說到此處,許敬安拿起寧淵的名冊,眉毛一揚,“你已經十七了?秋闈十六歲即可參試,去年你是沒考上嗎。”

 

“去年因為祖母過世,學生在家守孝一年,未曾參考。”寧淵低眉順眼地答著。

 

“原來如此。”許敬安點點頭,“我還聽聞江州府今年的解元謝長卿是個不世出的怪才,聽說他人也到了,只是我還來不及見上一面,江州府今年是出了兩個人才啊,只怕高鬱那小子尾巴又要翹到天上去了!”

 

許敬安和高鬱把持著儒林館和翰林院,等於是大周全朝讀書人的領袖,平日裡除了互相攀比,倒也是兩個老損友。

 

“你是第一次來儒林館,想必許多地方都不熟悉,你旁邊這位是儒林館的掌院宋濂,也是去年皇上禦筆親提的探花郎,他在儒林館裡鑽研學問了兩年,細算起來也是你的師兄,便由他領著你在館內逛逛吧。”許敬安指了指寧淵身邊的青年。

 

“宋師兄。”寧淵側過身,又行了一禮。

 

宋濂斜斜地打量了寧淵一通,心道這人長得眉清目秀,也懂的禮數,如果不是龐小姐先提點了自己,只怕還會被他蒙了過去,以為是個知書達理的傢夥,原本自己還在想著怎麼幫龐小姐出這口氣,不料正主轉天就送上門來了,當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宋濂心裡這般想著,面上卻十分大度地堆著笑,“甯公子見笑,你我同為儒生,不用這般客氣。”

 

許敬安見他二人已經打過招呼,便揮了揮手道:“我還有摺子要寫,你們先行退下吧,寧淵,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皆可向宋掌院請教。”

 

二人依次退出屋子後,宋濂也不客氣,立刻帶著寧淵在儒林館內轉起圈來。

 

“這裡是靜思堂,供儒生們靜心作文章的地方,那是藏書閣,裡邊的書籍可以隨意取閱,只是一天不得超過三冊,後邊是飯堂,每個舉人都可以在飯點領到飯食,銀子由朝廷下發所以不用自己花錢,再往前走便是講學場,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有翰林院的學士大人前來講學,平日裡也有不少人在那裡互相研究學問,那裡也是舉人們最愛去的地方。”說完,二人已經繞到了講學場的邊上,這真的是一處極為寬敞的院子,地面鋪著成塊成塊的方形石板,一塊石板剛好夠一個人盤膝而坐,而此時,講學場上正聚集著一群人,好像為著什麼事情正吵得火熱。

 

作者有話要說:

 

113 寧淵拜師

 

二人走過去,見爭論得最厲害的是一個白麵書生和一個高大壯漢,似乎是在爭著什麼名額的問題,寧淵側耳聽了一會,便聽出了來龍去脈。

 

儒林館中每隔三個月便會舉行一次文試,算是舉人之間的小考,題目由皇帝親自來出,每次文試奪得前三甲的人除了賞賜,奪得魁首的人更有機會得到皇帝賜宴,不光能一窺天顏,甚至還能和皇上說上話。

 

這樣的機會對於這些尚是舉人的書生來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入宮面見聖上,一旦自己在皇帝眼裡留下了好印象,等於是距離飛黃騰達更近了一步,更有甚者,如果有舉人能連續三次在文試上奪魁,便可不必參加春闈,而直接由皇帝點名為進士,受封官職,大為長臉。

 

那個同壯漢爭得面紅耳赤的白麵書生,名叫張唯,已經連續兩次在文試上得了魁首,可惜就在幾天前的第三次文試上,卻被人挫敗,只拿了個第二,眼看著就要一步登天的當兒,卻這樣被刷了下來,換成誰都不會好過,於是張唯就在同自己走得近的幾個書生面前發了發牢騷,可這幾聲牢騷卻被路過此地的趙源,也就是那壯漢聽去了。

 

張唯是儒林館裡有些名聲的才子,而趙源,雖說也是舉人,卻是屠戶家庭出身,張唯看不慣趙源的粗俗,而趙源也看不慣張唯的狂傲,二人原本就十分不對盤,因此趙源就出言譏諷了那張唯兩句,就像是在燒熱的油裡澆了一瓢涼水,嘩啦一下炸開了鍋。

 

期初還只是兩人互掐,後來鬧得大了,竟成了書香世家一派和鄉野出身一派的互掐,才鬧成了現下這般狀況。

 

宋濂身為掌院,對這樣的情形自然不能坐視不理,立刻上前喝道:“鬧成這樣,成何體統!”

 

見宋濂忽然出現,原本吵吵嚷嚷的一群人立刻分開了,恭敬地向他行禮,只不過互相依舊大眼瞪小眼。儒林館大提學和副提學平日裡忙著做學問,館內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實都是宋濂這個掌院在打理,因此這些舉人大都不敢得罪他。

 

“宋師兄,既然你來了,我們便請你評評理。”趙源將頭抬起來道:“這張唯,文才比不過謝長卿,輸了也就罷了,竟然還在背後嚼人家的舌根,做足了婆娘一般的小家子氣,當真是丟我們讀書人的臉。”

 

張唯想不到趙源居然先告起狀來,立刻反唇相譏道:“做學問便是要有能言敢辯的態度,何況那謝長卿不過投機取巧罷了,誰不知道二皇子殿下對他頗為眷顧,此次文試到底公不公平,還有待商榷!”

 

趙源笑了兩聲:“哈哈,你嫉妒便嫉妒,人家能討二皇子殿下的喜歡,那也是人家的本事,不然人家二皇子殿下怎麼不眷顧眷顧你?”

 

“你……”

 

“夠了!”宋濂板著一張臉對張唯道:“你若是質疑文試的公平性,可以去找大提學大人理論,在下邊無事生非,是個什麼道理?”說罷,他又轉向趙源,“別人張唯多少有些學問,你呢,入儒林館也有好些念頭了,你哪次文試入了前五十,不去鑽研學問,也跟著無風起浪,當真閑得發慌不成!”

 

兩人被宋濂說得都是頭埋得低低的,終於是不再敢爭辯,至於那些跟著他們起哄的人,大多數本就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思,現下也都是安安靜靜。宋濂喝完了這一串,才像是舒了口氣,一拂袖道:“此番我真是要介紹一位元新同僚給你們認識,不想卻遭別人看了好大一通笑話,也不嫌丟人!”

 

說罷,他側過身,將身後的寧淵露了出來,介紹道:“這是甯淵,今年江州府的亞元,今日剛報上名冊,往後在儒林館內便是我等的同僚了。”

 

隨著宋濂的話音,有不少人都抬起臉來朝寧淵打量了片刻,各有各的表情,此時宋濂忽然測過臉,對寧淵道:“對了甯公子,你還不知道吧,此次儒林館內文試得了魁首的,便是你們江州府今年的解元謝長卿,此人才學很是了得,甯公子可識得他?”

 

甯淵看了宋濂一眼,沒有說話。

 

他可不覺得宋濂這句話是隨口說出來的。

 

眼前這兩幫人爭得火熱的原因,不外乎是謝長卿奪了張唯的魁首,現下宋濂忽然將這番話說出來,明擺著是想當著眼前這群人的面將他和謝長卿扯上關係。

 

果然,張唯打量自己的目光立刻變得不善起來。

 

等於是剛進來就給自己招了個敵人嗎,寧淵表面上看不出,心裡卻在猜測宋濂到底有什麼打算,自己並不記得有做過得罪他的事,他何以這樣同自己過不去?

 

“並不識得,聽聞那位謝兄很有才華,我也想與其見上一見。”

 

“怕是你見不了了,那傢夥大清早就被招進了二皇子府,只怕現下正和二殿下飲酒聊天呢!”寧淵話音剛落,張唯陰陽怪氣地撂下這麼一句,似乎不想再呆在這裡一樣,道了一句告辭,便領著一群人走了,另一邊的趙源見沒了對手,也不願在宋濂面前杵著,同樣退走了

 

“甯兄莫見外,他們現下是心情不好,待下次有機會我可再為你引薦。”宋濂笑得滿目春風,好像壓根就沒有給寧淵下絆子,寧淵點點頭,跟著他繼續朝前走,心裡卻開始悄然思慮了起來。

 

顯然因為宋濂的一番話,張唯他們已對自己起了惡感,而自己士大夫的出身,顯然在趙源那一幫也討不了好,宋濂不過輕飄飄一句話,卻明擺著讓自己在儒林館的舉人當中變得孤立起來,這人決計是沒安什麼好心,不過自己初來乍到,也不是和他硬碰的時候,便只能見機行事了。

 

二人又轉了一圈,宋濂還想邀甯淵一同用飯,被寧淵以還有他事為由推辭了,看著寧淵離開的背影,宋濂不禁露出一記冷笑,今日只是開胃菜,往後還有你受的!

 

甯淵出了儒林館,想了想,並沒有立刻回去,而是乘上馬車,來到了城東一片幽靜的住宅區,最後停在了一方質樸的院門前。

 

不似其他人家鑲滿了銅釘的大門,眼前的雙開門雖然氣派。卻也只是十分敦實的紅木,上邊牌匾上“高府”兩個大字蒼勁有力。寧淵整了整衣冠,上前叩門,開門的是個布衣老者,他上下打量了寧淵一眼,問道:“你是……”

 

“麻煩老人家通報高大人一聲,就說江州府寧淵前來拜訪。”一邊說著,寧淵還從袖袍裡取出一支白瓷狼毫筆奉上,那是當初高鬱交給寧淵的信物,老者接過狼毫筆一瞧,不敢怠慢,恭敬地讓寧淵稍後,立刻轉身去了。

 

寧淵在府門口只等了半柱香的時間都不到,便見著老者折返,更加恭敬地對寧淵道:“老爺在正廳候著,公子請。”

 

高鬱為朝中赫赫有名的清流,府邸的結構雖然樸實,卻也處處透著風雅的氣息,就連回廊的立柱與門楣上,也寫滿了各類的詩詞歌賦,倒也是一種別樣的裝潢。高府不大,繞過前院,便是正廳,格局比起江州寧府來還要小一些。

 

正廳裡卻有別的客人。

 

高鬱一身便服,模樣與幾年前甯淵初見時並無二致,而他對面坐著的兩個人,卻是讓寧淵不住瞳孔一縮。

 

坐在上首那個青年,穿著身錦緞白衫,瞧上去沒有什麼花哨的地方,可袖口和領口的位置都描了金線,用來束髮的更是金鑲玉的玉冠,貴氣逼人。坐在下首的也是個青年,模樣二十出頭,藏青色的長衫穿得極為妥帖,面容冷靜嚴肅,只是眉眼間一股傲氣怎麼都藏不住。

 

二皇子司空曦為什麼會在這裡。寧淵心裡只嘀咕了一句,就擺正臉色,朝高鬱拜了下去,“學生拜見高大人。”

 

“快起來快起來!”高鬱見著寧淵,立刻滿臉堆笑,親手將人扶起,不住拍著寧淵的肩道:“老夫當真沒看錯人,聽聞你今年摘了江州府的亞元,果真是少年英才,還在納悶你怎麼遲遲不來見老夫!”

 

寧淵笑道:“初至華京,有不少需要安頓的地方,方才去儒林館遞了名冊,便立刻過來拜見大人了。”

 

高鬱拍了拍寧淵的肩膀,“不過兩三年的時間罷了,你卻也長大不少,此番既然來了,老夫也不與你客套,你現下已有了舉人的身份,若還想認老夫為師,老夫這便受了你的拜師茶,收你為關門弟子。”

 

甯淵倒不知道高鬱如此果斷乾脆,臉有些紅,他這次過來便是前來拜師的,畢竟一是高鬱曾經有言在先,二是他初來華京人生地不熟,總得先行找個靠山,忙道:“學生唐突了。”說完,便先行跪了下去,此時已有下人捧上了茶水,寧淵接過茶盅,正要奉給高鬱,卻遭一聲清朗的聲音打斷了,“且慢。”

 

 

114 拜師高鬱

 

出聲的人是司空曦。

 

甯淵和高鬱都側頭去看,聽得司空曦道:“這便是老師先前說過的甯公子嗎,果真是一表人才的模樣,但老師這般唐突地便要將人收為關門弟子,是不是太快了些。”

 

甯淵大概是猜到了司空曦的意思,其實從剛進門那一刻,看見有別人在時,寧淵心裡已經隱隱有了一些想法,他站起身,靜默地退到一邊。

 

“二殿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雖然司空曦也是高鬱門下的弟子,但礙于對方的身份,一般高鬱還是會稱呼他為殿下。

 

“老師收徒向來十分嚴謹苛刻,甯公子能得老師的喜歡,想來也是他有什麼過人的地方讓老師讚賞。”深秋的天氣裡,司空曦竟然從腰後取出一把摺扇,抖開搖了搖,“可成為老師關門弟子之事,學生卻還是想請老師再斟酌一二,畢竟老師早先便放出了話只會再收一位弟子,京城中想拜入老師門下的人也多如牛毛,如若往後被別人知曉了老師最後收的關門弟子卻是一位名不副實的人,想來不光是對老師,哪怕是對我們這些做師兄的,多少也會有損顏面。”

 

司空曦身份高貴,說起話來自然也十分露骨,他這分明是在說寧淵沒資格拜在高鬱門下,甯淵安靜地站著不說話,活像沒聽到一樣,可高鬱臉上卻露出不滿,“二殿下這話時什麼意思,老夫自然是明白甯淵的才華,才會有想收他為弟子的打算,怎麼會有人說他名不副實。”

 

“甯公子確有才華,可說起來,此次秋闈,他也不過是江州府的亞元吧。”司空曦又抖了抖摺扇,忽然指向身邊坐著的青年,“可我身邊這位,卻是今年江州府的解元謝長卿,此人不光文采出眾,前些天的儒林館文試更是一舉奪得了魁首,今日我帶他來,便是想將他引薦給老師,畢竟若是以才學來論,由謝公子成為老師的關門弟子,才是實至名歸。”

 

司空曦話音一落,謝長卿也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向高鬱行了一記大禮。

 

果然是他?寧淵之前已經隱隱猜出了這人的身份,得到司空曦證實後,又重新打量了他一遍。謝長卿身量高挑,一身長衫稱得上樸素,可表情卻也太過肅穆了些,只有在給高鬱行禮的時候,才將眉眼之間的狂傲收了回去,露出些微的恭敬。

 

高郁看了看司空曦,又看了看謝長卿,司空曦進門之後,還未介紹過身邊的人,只道是他一位朋友,想來向高鬱請教幾個問題,卻不想他們竟然有拜師的打算,估計是因為寧淵突然出現打亂了他們的計畫,司空曦不得已才將話挑明瞭說。

 

謝長卿這個人,對高鬱來說雖然不算如雷貫耳,可也是個聽了許多遍的名字了,因為這段時間他的名聲實在是太響,甚至有了“第一舉人”的名號。因為好奇,高鬱曾經調看了謝長卿鄉試時的試卷,文章的確出挑,立意也精准,但字裡行間總會透露出一種“舍我其誰”的感覺,見到人之後,高鬱更肯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謝長卿很“傲”,坦白說高鬱並不喜歡這類感覺,以一個讀書人來講,當做到三人行必有我師,學無止境的境界才是大成,他看中寧淵,一個是寧淵的確有才,可另一個卻是因為甯淵足夠謙和,凡事只有先做到不卑不吭,才能做到海納百川,天下經綸萬萬卷,有些傲氣是好,但恃才傲物,又只會變得討嫌。

 

“謝公子是解元,甯公子只是亞元,兩人相較,老師無論如何,還是將謝公子收為名下最是妥當。”司空曦笑得滿面春風,“當然,老師若是願意,也可以同時將他們二人都收為弟子,可這麼一來便也破了老師的規矩,只怕往後那些想要上門叨擾拜師的人又會絡繹不絕了。”

 

高鬱放話出去說只會再收一位弟子,其中雖然有精益求精的想法,可大半的理由是擋住那些莫名其貌找上門來拜師的人,不然以他的年紀,將會被吵得不厭其煩。

 

聽了司空曦的話,高鬱不禁皺起眉頭,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斷然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不然便等於出爾反爾不好收場,兩人當中無論如何他都只能收一人,可按照司空曦的道理,謝長卿外邊的名頭的確比寧淵響亮許多,如果收下寧淵而不要謝長卿,估計會有不少人嚼舌根。

 

高鬱輕撫了兩下鬍鬚,最終還是對司空曦道:“對不住了二殿下,因為老夫與甯公子有承諾在先,君子一言,斷不可出爾反爾,謝公子若是當真想要拜師精研學問,翰林院中還有不少才華洋溢的學士大人,老夫或許可以為你引薦。”

 

這是執意不肯收下謝長卿?高鬱這話一說出口,不光司空曦表情立刻變得有些難看起來,謝長卿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

 

拜入高鬱門下,便等於是今後會受到這位大學士大人的照拂,也可以儘快在儒林中立足,這對於農戶出身的謝長卿來說是個迫不及待的靠山,二皇子雖然身居高位,可因為顧忌到避嫌的原因,在朝堂上的力量遠非高鬱可比。

 

他謝長卿苦讀了這麼多年,一朝中舉,必是要出人頭地的,可他在京中一無親戚二無靠山,於是他很自然將目標放在了二皇子司空曦身上。

 

眾所周知,司空曦不光是大學士高郁的弟子,為人很是風雅,是十足的風花雪月之士,喜好結交各類才華橫溢的文人詞士,因此謝長卿寫了許多極為華麗的詩詞歌賦在相熟的舉人中傳閱,總算引得了司空曦的注意,頻頻將他請到府上去長談詞曲,最後他只隱約透漏出一點對高鬱的崇拜,司空曦便立刻帶著他來拜師了。

 

誰知道半路卻忽然殺出了個寧淵。

 

“老師說的不錯,既然你與甯公子有約在先,說出去的話,的確是不好反悔。”聽見司空曦這麼說,有一刹那謝長卿甚至覺得自己此行無望了,不過很快司空曦又道:“可是,如果是甯公子主動拒絕老師你的話,事情卻又會不一樣。”

 

說完,司空曦笑眯眯地看著寧淵,“不知甯公子意下如何呢?”

 

這是要讓自己主動退讓?寧淵還沒說話,可司空曦這番名為詢問實為逼迫的態度卻讓高鬱的臉色先冷了下來,“二殿下,你這是何意。”

 

“老師別生氣,我只是想讓甯公子站在你的角度上多考慮考慮而已。”司空曦笑道:“畢竟我方才也沒說錯,若是讓別人知曉老師居然拒絕解元而收了個亞元,即便他們明的不說,暗地裡兩三句閒話卻是跑不了的,到那時,老師難免會頭疼一陣子。”

 

甯淵心底暗笑,司空曦這句話看樣子是在對高鬱說,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如果自己不主動退出,就是在給高鬱找麻煩,是不敬,但他要是這般退出了,又正中他的下懷,如果不是身份有別,寧淵真想開口調侃一句,只怕天底下再沒有任何一個弟子能像二殿下這般對著自己的老師說話了。

 

司空曦的態度顯然將高鬱氣得不輕,可他為人臣,對方卻是皇子,話語間也沒有明顯衝撞的地方,倒讓他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高鬱自己也想反駁一句,既然二殿下如此懂得為我考慮,那你可知道當初我接受皇上的託付,破格將你收到門下來時受了外邊多少閒話?

 

可這種話高鬱是無論如何都沒膽子說出口的。

 

屋子裡一時沒人說話,司空曦見寧淵像聽不懂他的話一樣站在那裡不言不語,一時有些惱怒,正要再開口,冷不丁卻聽見謝長卿道:“如此,便請高大人出題吧。”

 

幾人皆是一愣,高鬱道:“你這是何意?”

 

“既然我與甯公子二人都想拜入高大人門下,總要有個取捨,兩相取其一,再也沒有比比試更好的方法了。”謝長卿說到這裡,側臉看向寧淵,“何況高大人既然屬意于甯公子,定然是甯公子有什麼過人的地方,可我如果就這般離去,於我來說也會於心不甘,若甯公子當真能勝過謝某,那謝某就此退讓也心服口服。”

 

言下之意是如果寧淵輸了他,那寧淵也得二話不說地讓位,看謝長卿那頗為自信的眼神,似乎已經十拿九穩了。

 

司空曦看了謝長卿一眼,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弄這一茬出來,其實對於謝長卿這類身懷傲氣的人來說,無論做什麼追求的便是一個贏字,他自負才高八斗,語氣讓司空曦用嘴皮子上的功夫讓高鬱收了自己,即便高鬱嘴上不說,心裡卻也一定有氣,倒不如堂堂正正讓寧淵知難而退,也可以讓高鬱親眼見到自己的才華。

 

“不知甯公子意下如何。”謝長卿問向寧淵,聲音隱隱帶著上揚。

 

“我沒有意見。”寧淵還是那副低眉順眼的表情,論起氣勢來說就比昂揚的謝長卿矮了一截,看得高於隱約搖頭,可事已至此,雙方又都已同意比試,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了,想了想,“如此,那老夫只出一個問題,誰的答案能讓老夫滿意,那誰就是老夫的關門弟子。”

 

說完,高鬱頓了頓,才道:“你們便說說,你們讀聖賢書,究竟是為了什麼。”

 

謝長卿尚以為高鬱會出詩詞或是策論方面的問題,冷不丁聽到高鬱這麼說,他一時還沒緩過神來。

 

高鬱卻已經說完了,他看著面前的兩個年輕人,“你們誰先說?”

 

讀聖賢書,究竟是為了什麼?謝長卿只低頭思慮了片刻,便開口道:“學生讀聖賢書,為的只有一個字,便是‘道’。”

 

“此話何解?”高鬱揚了揚眉毛。

 

“就像高大人背後掛的這塊牌匾上寫的‘文以載道’一樣,學生讀聖賢書,為的是集結先賢們的智慧,追求天下至真的‘道’。”謝長卿說得字字鏗鏘,“同樣也只有從書本中頓悟了這些天下至理,才能學以致用,修身治國,輔佐聖上開創太平盛世。”

 

謝長卿的言語讓司空曦不住點頭,這真是再標準不過的答案了,沒個書生讀書,趕考,不就是為了出入朝堂,為國獻力,這樣的答案也一定能讓高鬱滿意。

 

果然,高鬱微笑著點了點頭,隨後才看向寧淵,“你的答案呢。”

 

“學生沒有謝公子那樣的宏圖壯志,學生讀書,只不過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而已。”寧淵話剛一出口,司空曦便噗嗤笑出了聲,謝長卿也用不可置信的表情側臉看他,高鬱也愣住了。

 

寧淵卻像絲毫注意不到他們的表情一樣,繼續道:“這就像農夫種田,漁夫捕魚,獵戶打獵一樣,學生讀書的目的,僅僅是想讓自己活得更好而已。農夫為了更好的收成,可以起早貪黑地勞作,漁夫為了捕到更多的魚,可以冒著危險駕船駛入深海,獵戶為了打到更好的毛皮,可以吃住在山上數月不回家,而他們之所以這麼做,所為的不過是讓自己,讓自己的家人生活得更好,學生也是如此,只有讀更多的書,才能參加科舉,成為舉人,成為進士,最後加官進爵,讓自己,讓自己的家人得到更好的生活。”

 

“低俗。”司空曦搖著扇子,不禁說了一句。

 

“可是學生也明白,在其位,謀其事的道理。”寧淵接著道:“想要保住現在的生活,便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不驕不妄,不貪不奢,因為或許只要行差踏錯一步,那之前努力得到的一切就都會付之東流,學生沒有什麼普度眾生,開創盛世這樣大的抱負,也明白不是誰都有那樣的能力,就像大人你寫在外邊回廊上的那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樣,學生讀書的訴求,便是修身和齊家,至於治國平天下,等到學生有這樣能力的時候,若那是學生應當做的,學生也不會推辭。”

 

聽完寧淵的這番話,高鬱足足坐了半晌,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端起身邊的茶水。

 

寧淵所說的,雖然聽上去的確低俗不堪,可不得不承認的是,他說的是大實話。

 

而且不光對他來說是大實話,恐怕對於所有在儒林館裡鑽研學問的舉人,和天下各地寒窗苦讀的學子們來說,都是大實話。

 

什麼普度眾生,開創盛世這類冠冕堂皇的話誰都會說,可要讓那些人拍著胸脯說一句自己讀書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恐怕他們也說不出來。苦讀,科考,為了什麼,為的不就是加官進爵,光宗耀祖嗎?一旦高中進士,被授予官職,除了食朝廷俸祿,衣食無憂,地位也是大幅提升,人人都要尊稱一聲大人,敢問天底下所有的讀書人,誰追求的不是這樣的優越感,而是那些虛無縹緲的“開創盛世”?

 

就連謝長卿,他想要拜高鬱為師,為的也不過是在加官進爵這條道路上走得順暢一些,說白了,他讀書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成為人上人,可這般露骨的目的他是萬萬沒臉皮說出口的,因此他給出了幾乎所有人都會說的一個“以自身擔天下”的答案,但寧淵與他截然不同,他羞於啟齒的東西,寧淵竟然就這般坦蕩蕩地說出來了。

 

或許寧淵的答案是低俗,但也不等於是在他謝長卿的臉上打了個耳光,罵了他一聲“虛偽”嗎!

 

高鬱卻並沒有給寧淵的這通答案下結語,而是奇異地對他道:“你讀了外邊回廊上的題字?”

 

甯淵點頭,“在進來時順道仔細讀過了。”

 

“哈哈,難得居然還會有人去注意那種地方。”高鬱忽然笑了兩聲,對寧淵點頭道:“我這府邸建好有些年頭了,來往的賓客也不知凡幾,可那些賓客也好,我的學生也好,竟然沒有一個認真看過我在回廊上的題字,這麼說來,你這小子竟然是第一個去讀的。”

 

聽見這話,司空曦臉色一僵,搖扇子的手也停了下來,他是高鬱的學生,竟然在外邊的回廊上走過無數回了,可回廊上的那些題字,他從來只當是裝飾,一眼晃過便罷,別說讀了,只怕連注意都不會,難道那裡邊竟然是有內容的嗎。

 

“你說的對,天下那麼多書生苦讀,趕考,誰不是為了地位與名望,為了光宗耀祖,可偏偏有許多人在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地位與名望之後,卻連基本的在其位謀其事都無法做好,將好好的一個朝廷攪得烏煙瘴氣,成為國之毒瘤,也不知他們如果想起從前在別人面前誇下海口的抱負,會不會覺得丟人。”高鬱搖頭感歎,而謝長卿的臉色,也隨著高鬱的這句話而變得更加難看了。

 

他在那裡僵了一會,忽然間抿緊了嘴唇,沖寧淵粗略拱了拱手,站起身一言不發地朝外走。

 

並非是謝長卿要主動認輸,而是他已經知曉了高鬱的想法,再留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而已。看到他離開,司空曦也坐不下去了,不痛不癢地對寧淵道了聲恭喜後,緊跟著走了出去。

 

“你這小子,瞧著不聲不響,膽子倒還挺大,竟能說出這樣的話。”望著二人接連離開的背影,高鬱笑著搖了搖頭,“真不知道該說你心機重好,還是大智若愚好。”

 

“學生只不過跟別人比起來,比較捨得放下臉皮而已。”甯淵恭敬地向高鬱奉了茶,至此成了這位大學士的關門弟子。

 

回家的路上寧淵思慮到,謝長卿和司空曦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感到不快是肯定的,說不定自己已經開罪二人了,這樣算上那天騎馬衝撞自己的小子,韓韜這個前姐夫,宋濂這個掌院,加上今天二位,進城還沒幾天,就已經有意無意地開罪了這麼多人,果然到了華京就等於是把自己置到了一重重的漩渦當中,但這條路無論如何,總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來的幾天,寧淵日日都會到儒林館報導,並且也顯然感受到了別人對他態度的轉變,近來也有不少外地舉人上報名冊,可在這些進來的新人中,寧淵好像被特別孤立了起來,別人瞧見他,委婉些的,會故意裝作看不見,刻意些的,會輕哼一聲將頭扭開,只有宋濂,每每都是帶著一張笑臉對著自己,也不知心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寧淵心裡明鏡似的,現下這境況有不少都是宋濂在私底下搞的鬼,除了剛到儒林館的第一天,宋濂故意讓張唯他們對自己產生偏見,這幾天更私下散佈了不少流言,大意是自己為人勢力,看不起農戶子弟,更惹得其他舉人對自己不滿。

 

宋濂本以為讀書人都是好面子的,寧淵被這樣對待,顧著臉皮,也許就不會常來儒林館報導了,這樣等過一段時間,宋濂就能以甯淵時常缺勤為由,將他的名冊從儒林館中除名,替龐小姐出了這口惡氣。

 

儒林館雖然表面上規定了舉人們需按時到館中出勤,可這條規定一貫是按照空文處理,大多數散漫的舉人一個月也不見得會到館一次,也沒人管,可宋濂如果鐵了心要用這一條規定來處理寧淵,別人也不好說什麼,畢竟規定就是規定。

 

但讓宋濂感到奇怪的是,都被孤立成這樣了,寧淵居然還像個沒事的人一樣日日都來,沒人理他,他就抱著書獨自坐在藏書閣,一看就是一天,對周圍其他人鄙夷的目光也置若罔聞,讓宋濂暗地裡罵了好些聲臉皮厚,也讓他意識到,自己這個方法是沒辦法料理那小子了,他得想一些別的招數。

 

 

115 茶水玄機

 

很快到了十五,又是翰林院學士要來儒林館講學的日子。

 

這樣的講學,舉人們大多不會錯過,翰林院除了修撰典籍,也總管全國科考,把准了翰林院學士們的思維方向,說不定就能多少把到春闈時的出題方向,因此每到要講學的時候,講學場上總是擠滿了人,舉人們一人占著塊石板盤膝而坐,等著學士前來。

 

甯淵算是新人,也並不像惹是生非,因此在別人都爭搶著最靠近講學台的石板的時候,他只是在最邊緣的位置找地方坐了,因頭頂上有樹蔭,倒也十分清涼。

 

對於聽這樣的講學,他其實是沒多少興趣的,只是高鬱告訴他,今日要前來儒林館的學士田不韋在學問上講解得很是獨到,讓他務必聽一聽,他或許還是會呆在書閣裡獨自看書。

 

別的舉人們都在互相說著話,寧淵這裡卻冷冷清清的,別人不搭理他,他也樂得清靜,正在閉眼小憩,冷不丁身邊響起個聲音道:“你不是甯兄嗎?”

 

寧淵睜眼一看,自己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了個青年,青年一身書生袍與別人一無二致,臉上卻有種擋也擋不住的貴氣溢出來。

 

寧淵覺得此人眼熟,見他笑眯眯地望著自己,忽然間想起了此人的身份,忙拱了拱手,“原來是孟世子。”

 

此人便是孟國公世子孟之繁,幾年前二人曾在江州春宴期間見過數面,不過壓根不算熟稔,寧淵不知道堂堂國公世子居然會出現在這裡,還主動跟自己打招呼。

 

類似他們這些被封為世子,可以承襲上代爵位的人,壓根不用參加科考,自然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等著,見寧淵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自己,孟之繁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麼一樣,道:“我不是舉人,此番前來只是想聽田學士講學而已,他的志異故事可是說得極好的。”

 

“志異故事?”寧淵剛想問不過是講學,怎麼同志異故事扯上關係了,忽然間又有一個穿著官府的青年湊到近前,“甯師弟,你出來一下。”

 

見宋濂來找自己,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向孟之繁告了個辭,便起身去了,因孟之繁是背對著宋濂的,所以宋濂並未看清寧淵在同什麼人說話,他領著寧淵繞過了廣場上大片的人群,來到離主講台不遠處的側屋裡。

 

這屋子不大,佈置得像是待客廳,宋濂剛進屋就對寧淵道:“甯師弟是江州人吧。”

 

見甯淵點頭,宋濂像是碰到了什麼救星一樣,滿臉慶倖道:“實在是太好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說罷,他一指放在不遠處的一套茶具,“今日要來的田學士也是江州人,偏好江州本地的柳葉茶,不過這柳葉茶的泡法需要拿捏得十分精准,旁人都做不來,原先田學士每次來時,館裡都會有一名江州來的舉人隨侍泡茶,可今日不湊巧那舉人忽然間病了,我想到甯師弟你也是從江州來的,便只能拉你來應應急。”末了,他又補上一句,“這種能夠親近田學士的機會別人盼也盼不來,甯師弟你可要千萬小心,萬不能弄砸了。”

 

柳葉茶的確是江州特產,而且沖泡起來也的確麻煩,因為在沖泡之時要觀察柳葉的舒展程度以決定上茶的時機,要不早不晚,才能喝出香味,不然不是澀味就是苦味。

 

這茶在江州都不是很討本地人的喜歡,田學士竟然喜歡喝這個,愛好也別致。見宋濂略帶忐忑地望著自己,寧淵笑道:“宋師兄你放心,此事便儘管交給我好了。”

 

宋濂露出如獲大赦的表情,又對寧淵耳提面命了一番一定要在田學士講到一半,口正幹時將茶水送出去,才出了屋子,還順道關上了門。

 

可宋濂前腳剛走,房間的窗戶便被人輕輕叩響了,寧淵過去將窗戶推開一條縫,見著孟之繁正站在外邊。

 

“甯兄,方才我都聽見了,那宋濂是在誆你來著,你可切莫上了他的當去。”孟之繁一句廢話都不講,開口便直入正題,“田學士這人在講學時最討厭遭人打斷,你要是如宋濂所言那般端上茶水,是決計討不了好的,不光如此,田學士雖然為江州人,可喜歡的卻是龍井,而柳葉茶,正是他最討厭的一種茶,你可是得罪了宋濂,他要這般坑害你?”

 

宋濂滿心以為,甯淵初來乍到,又被儒林館內眾人所孤立,是決計不會有人將這些關竅透露給他的,才想出了這樣的伎倆,誰知道半路卻殺出了一個孟之繁。

 

其實即便孟之繁不說,寧淵也多少能看破宋濂的如意算盤,此次江州府新晉的舉人有上十人,宋濂為何偏偏捨近求遠地找到他,這本就很值得讓人懷疑了。

 

只是此時此刻,寧淵更好奇于孟之繁的做法,不過他並未表現出來,而是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道:“原來是這樣,多謝孟世子提醒。”

 

孟之繁見寧淵已經知道了,並未多逗留,只朝他點點頭,也轉身去了。

 

甯淵重新關好窗子,望著眼前的這套茶具,思慮片刻,並沒有如孟之繁所言那樣離開,反而真的用放置在角落處的小火爐燒起水來。

 

田不韋算是翰林院內十分特立獨行的一個學士,因為他的個性極為怪癖,且喜怒形於色,如果他喜歡某人,可以毫不吝嗇地讚揚,如果他討厭某人,眾目睽睽之下也可以破口大駡,這樣的個性讓他得罪了不少人,可他確實十分有才華,加上年歲擺在那裡,拋開個性不談,尊敬他的人也是極多的,也有不少舉人想要拜在他的名下。

 

田不韋與大提學許敬安也算是老相識了,今次他來講學,許敬安亦抽出空來特地陪在身側,而講學場上候著的舉人們也早已久候多時,田不韋一出現,原本小聲議論著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田不韋上了主講台,理了理官服坐下,拿出隨身帶著的講本,開始了今天的講學。

 

宋濂坐在許敬安身側,並沒有將精力放在聽講學上,而是時不時將目光晃向講臺邊的偏房,端足了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當講學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寧淵端著茶水的身影果然出現了。

 

瞧見他的那一刻,宋濂的嘴角終於咧開一抹藏不住的笑意,孟之繁心裡卻咯噔一下,他明明已經勸過了,為什麼甯淵還要冒出來,他不是那麼沒腦子的人啊。

 

其他聽講學聽得認真的舉人,看見忽然走出來的寧淵,一個個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一些知曉田不韋脾氣的,也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等著看寧淵吃癟。

 

就在這些人的目光中,寧淵端著茶盤上了講臺,將整壺茶擺在田不韋面前後,就恭敬地站在一邊不說話。

 

田不韋原本正說得興起,寧淵端上的茶水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被人打斷便也罷了,偏偏那茶水熱氣騰騰,溢出的滿是他最討厭的柳葉茶的味道,田不韋眼角猛跳了兩下,極為不滿地看向寧淵,“你這學生好生無禮,這是什麼東西!”

 

“柳葉茶。”甯淵仿佛全然不知道一般,低聲應道。

 

田不韋眼角又跳了兩下,又側過眼看向另一邊的許敬安,許敬安也不知道寧淵為何要這樣做,見田不易儼然是快要發怒了,你忙站起來想將寧淵帶下去,不料卻聽見寧淵接著道:“請田大人將此茶飲了,柳葉茶寧神淨火,對爽喉有特效,不然以田大人的喉疾,若真這般講完全場,嗓子非啞了不可。”

 

宋濂坐在那邊,原本是擺明瞭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看熱鬧的模樣,寧淵忽然說出的這番話讓他又狐疑地將眼神轉過來。

 

片刻的安靜之後,下邊的舉人們已經開始小聲議論起來,田不韋壓下臉上惱怒的神色,“難道你不清楚我在講學的時候是最討厭被人打斷的嗎,儒林館什麼時候竟然有了這樣不懂禮數的人了!”

 

這話便是已經在訓斥了,宋濂忙站起身,朝田不韋行了一禮道:“田大人息怒,這是新晉的舉人,不懂得規矩,興許是太想親近田大人了才會出此下策,還望田大人不要生氣。”

 

宋濂這句話表面上是在幫著安撫,實際卻是在火上澆油,不光將自己撇得乾乾淨淨,還給寧淵安上了一個“太想親近才出此下策”的標籤,須知的確有不少舉人想套田不韋的近乎,可以田不韋的脾氣最是討厭這些不好好讀書,只知道順溜拍馬的傢夥,因為田不韋深知這樣的人即便中了進士,入了官場,也絕不會成為什麼好官,一時他看著寧淵的眼神更生氣了,“我不需要這種東西,拿走拿走,還有你,立刻從講學場出去!”

 

“等田大人喝完這盅茶水之後,學生會出去的。”甯淵的答覆讓田不韋一愣,平日裡要是有人被他這樣訓斥,早就一步三見禮地請饒了,偏偏寧淵像個沒事的人一樣,還硬要他將這他最為討厭的柳葉茶喝掉。

 

“甯師弟,田大人讓你出去你就出去,還杵在這裡做什麼,不嫌丟臉嗎!”宋濂到此事終於不再打算掩藏自己的面目了,也幫著呵斥起寧淵來,他並不怕寧淵拆穿自己,說白了,一個是掌院,一個卻不過是新晉的舉人,誰說的話更能讓人信服不言而喻。

 

“我說了,只要田大人喝了茶,我立刻就走。”甯淵看了宋濂一臉,並沒有別的表情,依舊堅持田不韋將他端上去的茶喝掉。

 

“你真是……”宋濂還欲再說,卻被田不韋抬手阻了,田不韋陰沉著臉色看了寧淵一眼,端起那杯已經半涼的柳葉茶,仰起頭一飲而盡。

 

而寧淵果真如他所言的那般,當真在田不韋喝完茶之後,重新端起茶盤,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

 

宋濂滿眼奇怪地看著寧淵的背影,寧淵的反應實在是太出乎他的預料了,但他很快就搖了搖頭,自己想那麼多做什麼,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寧淵已經徹底觸怒了田不韋,正巧許敬安也在邊上,後面只要他這個掌院再撥上兩句,不愁沒機會為龐小姐出氣。

 

這件事對整場講學來說不過只是一番小插曲,田不韋臉色難看,可依舊聲音洪亮地講完了整場,中間再沒有絲毫停頓,完成了講學後,田不韋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入了一旁的偏房,然後對宋濂道:“你去,將剛才那個小子給我找來!”

 

田大人這是氣不過,想再把寧淵拎過來出出氣?宋濂快意地應了聲是,立刻步出講學場準備找人,他本以為寧淵應當已經離開儒林館了,哪知道就在講學場大門口的旁邊,寧淵就站在樹蔭下,似乎是在刻意等著宋濂一樣。

 

“原來甯師弟在這裡。”宋濂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田大人要見你,師弟快去吧。”

 

寧淵點點頭,向著場內走,路過宋濂身邊的時候,他步子頓了頓,側過臉道:“師弟我一直有個疑惑,我莫非是有什麼得罪宋師兄的地方嗎?”

 

聽見這話,宋濂一直維持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寧淵既然這樣問,儼然是要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可他壓根就沒有怕過什麼,便正過臉道:“甯師弟的罪過什麼人,難道你不知道嗎?也罷,反正甯師弟你要不了多久就會被儒林館除名了,我告訴你也無妨,身為儒林館的掌院,我有義務檢查儒林館中每一位舉人的品格修養,而我們儒林館,是絕對不會允許如甯師弟這般,靠著舉人身份去勒索別人錢財的無恥之徒的。”

 

“是嗎,原來是這麼回事,我明白了。”寧淵點點頭,輕飄飄地丟下這麼一句話,抬腳便走了,壓根沒有因為宋濂的這番言語而露出什麼其他的表情。

 

“臉皮還挺厚。”宋濂很自然將寧淵的表現歸類為不要臉上面,想了想,也抬腳跟了上去,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今日就能將寧淵掃地出門,到那時,他就可以借著這個理由到龐小姐面前去邀功,能搏得美人笑,也不枉他做這麼多事。

 

偏房外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些閑得發慌前來看熱鬧的,他們當中也有不少人看出來了寧淵是被宋濂設計的,畢竟自從宋濂當上掌院之後,這樣的事已經不是第一回了,不過那並不幹他們的事,他們只要將這事當個笑話來圍觀就好。

 

孟之繁也站在人群邊緣,看見寧淵出現,他不禁搖了搖頭,他至今沒弄明白寧淵這樣做的用意,在他的提醒之下,寧淵分明應該什麼都不做才好,但他又知道寧淵不是沒腦子的,因此才特地留了下來打算看個究竟。

 

甯淵無視掉周圍的重重目光,看門進屋,屋子裡只坐了兩個老頭,田不韋和許敬安,寧淵剛見過禮,田不韋便劈頭蓋臉地朝他喝道:“說,你怎麼會知道老夫有喉疾!”

 

寧淵低頭道:“田大人說話聲音雖然洪亮,可洪中帶啞,而且還有一種極為明顯的喉頭回聲在裡邊,學生雖然對醫理並不精通,可也聽得出這是喉疾的徵兆。”

 

“哼,當真是個會賣弄的小子!”田不韋似乎並沒有因為寧淵的回答而消氣,反而更惱怒了,“你那個茶又是怎麼回事?竟然逼著我喝我最討厭的東西,不過一個舉人,膽子還不小!”

 

寧淵卻抬起了頭,“敢問田大人,那茶水難喝嗎?”

 

田不韋一愣。

 

“很多人不喜歡喝柳葉茶,不過是喝不慣裡邊酸澀的滋味罷了,不過我在那茶水中加入了一些肉桂,喝起來應當十分爽口才對,而且也有提氣潤喉的功效。”寧淵說完,盯著田不韋瞧,“看大人現下說話的模樣,也並未因方才的講學而疲憊,想來這茶水還是有些功效的。”

 

田不韋倒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將寧淵叫到這裡來,一個是咽不下方才那口氣,另一個便是心中好奇。他的確患有喉疾,這病難治,除了不可長久地說戶外,還要多吃寧神降火的東西,他身為學士,不可能不說話,而說到寧神降火,柳葉茶十分效果顯著,偏偏又是他最討厭的東西。

 

其實在今日講學之前,他夫人已經勸過了他,讓他推了別來,省得又傷到喉嚨,他覺得面子上過不去,還呵斥了自己夫人一句多管閒事,可剛開講沒多久,他就覺得自己喉嚨裡像一團火在燒一樣,又癢又難受,可為了面子問題,他又死活拉不下臉要求休息,這時候寧淵端上來的茶不光像是及時雨,而且還果真沒有他一貫討厭的柳葉茶的味道。

 

最關鍵的,寧淵還順道給了他一個臺階,讓他“不喝不行”,即保了他的喉嚨,又保了他的面子,也正是因為被寧淵端著臺階讓他喝下了那杯茶,後半場的講學才沒有那般難受。

 

“真是個油嘴滑舌的小子!”田不韋重重吐了一口氣,終於將臉上的怒容收了回去,指了指一邊的椅子,“你坐吧!”

 

這句話一說出來,在旁邊沒出聲的許敬安倒露出了十分驚異的表情,他還以為田不韋特意把寧淵招來是為了大發脾氣的,結果現下看來卻不像是那麼回事?

 

“說吧小子,你這般費盡心機要討好老夫,究竟想要什麼。”田不韋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敲了幾下,“莫不是你想拜入老夫門下,成為老夫的弟子?如果是這樣,你這小子雖然行事讓人很是討厭,可也算有幾分機靈在裡面,老夫勉為其難收下你也沒有什麼。”

 

田不韋以為寧淵鐵定打的是這個念頭,那麼多人費盡心機想要討好他不都是想成為他的弟子嗎,不過比起那些沒腦子的討好,像甯淵這般聰明的人可不多見。

 

“抱歉田大人,學生並無此意。”可寧淵脫口而出的話卻讓田不韋愣住了。

 

田不韋眨眨眼,不可置信道:“喲呵,你小子最好別在我面前拿架子,也別弄那些欲擒故縱的把戲,老夫完全是趁著這會心情好才願意將你收入門下,等過了這茬,就算你上老夫家裡負荊請罪,老夫也不會多瞧你一眼,你信不信?”

 

“田大人,恐怕這事,寧淵還真沒辦法答應你。”許敬安抹了抹額角的汗珠,“這孩子已經被高鬱高大人收為關門弟子了。”

 

以高郁和許敬安的關係,高鬱一將寧淵收入門,身為儒林館大提學的許敬安就知道了,不過未免麻煩,他也不曾將此事上外宣揚,因此知道的人極少。

 

田不韋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他驚疑不定地在寧淵身上掃了兩眼,“你說什麼?這小子是高鬱的關門弟子?”

 

“學生的確是已經拜了高大人為師,田大人的盛情,學生只能抱歉了。”寧淵站起來一拱手,“而且學生之所以這麼做,並非是有要故意討好田大人的心思,不過是因為宋師兄親口叮囑學生一定要給田大人上柳葉茶,若是有什麼功勞,也應當是宋師兄的才對。”

 

寧淵話音剛落,不止田不韋,連許敬安的臉色都變得不好看了。

 

寧淵嘴角溢出一抹淺笑,或許在半刻鐘前,他說這話面前的兩位都不會信,可是現在呢?

 

天下間沒有人能完全免疫拍馬屁,關鍵是要看拍馬屁之人的技巧能不能拍到被拍之人的心坎上,這說法雖然低俗了些,可道理卻是真的。

 

田不韋此人在翰林院也算出名,因此寧淵上一世便知道他,自然知道他有喉疾,而寧淵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用了一種迂回的,看起來像上當了的方式,將馬屁拍到了田不韋的心坎裡,一旦田不韋從心裡認定了自己是一個合他心意的人,那麼或許他說出的話,在田不韋心裡,就要比宋濂有些說服力了。

 

他現在的身份不過是個新晉的舉人,來儒林館的日子也沒有多少,自然不會曉得田不韋的那些禁忌,可宋濂卻不同,他幾乎知曉所有學士的規矩和喜好,如果宋濂真的讓寧淵半途端上茶水來打斷田不韋的講學,端的還是他最討厭的柳葉茶,那宋濂這人,安的到底是什麼心?

 

 

116 宋濂落難

 

關於儒林館內的各種汙穢勾當,無論是許敬安還是田不韋,或多或少都聽說過,但是道聼塗説的東西他們也並未多當真,可當有一日,從來只道聼塗説的東西忽然擺在了眼前,兩人的心裡卻是各有一番滋味了。

 

儒林館掌院的官職雖然不高,卻是個很有前途的差事,歷任儒林館掌院幾乎都進了各種機關要部,因此盯著這官職的人很多,以宋濂的出身原本是沒辦法就任的,可一個因為他是那年的探花郎,另一個也有許敬安的力薦,他才能力排眾議當了掌院,如今卻被抖出了這樣的事情,這不等於在大提學許敬安的臉上扇了個耳光嗎。

 

“你宋師兄,當真是這麼跟你說得,讓你給田大人端上柳葉茶?”許敬安不信邪般又問了一句。

 

寧淵道:“是呢,想來宋師兄也是體諒田大人的喉疾,不過宋師兄並未告知我田大人不喜歡柳葉茶,想來是一時心急忘了吧。”

 

忘了,連這種事都能忘,那儒林館中諸多事宜宋濂還不全丟到十萬八千里去了,田不韋冷哼了一聲,撫著鬍子道:“老夫曾聽聞過一些小道消息,這兩年總會有一些才華橫溢的舉人被莫名其妙從儒林館中除名,原因皆是犯了一些無傷大雅的過錯,卻意外別人揪著不放,雖然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可是拿著規矩以權謀私卻又實在是丟讀書人的臉面,許大人你身為大提學,切莫因為要忙著研究學問,而忽略了自家門前的一些髒水才好。”

 

田不韋素來是直言不諱的性子,縱使許敬安的品階比他高,也被說得老臉一紅,忙道:“田大人說的是,此事不可小覷,也的確是老夫失察,老夫自當酌情處理。”

 

田不韋點了點頭,又指著寧淵道:“你,送老夫出去吧。”

 

屋門打開的那瞬間,守在外邊等著看熱鬧的一票人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在他們的預想裡,觸怒了田不韋的甯淵定然沒有好果子吃,只怕會被立刻除名,然後哭哭啼啼地收拾東西滾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同田不韋一前一後,似乎關係十分融洽地走出來,而且瞧田不韋的表情,似乎還……心情不錯?

 

尤其是宋濂,他臉上有一種形容不出的表情,尤其是當寧淵還側過臉,對他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時,他除了覺得百思不得其解,更有一股難掩的憤怒從心底冒了出來。

 

這計畫分明應當萬無一失的,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可他還沒想明白,屋子裡就傳出了許敬安的聲音,讓他進去說話,他一拂袖,心道也罷,不管寧淵用了怎樣的方法化險為夷,可只要他還在這儒林館內一天,自己就一定能找到機會收拾了他。

 

只是此時的宋濂還不知道,接下來有怎樣的事情在等著他。

 

那天晚些時候,儒林館內傳出一則幾乎炸開了鍋的消息,掌院宋濂似乎是犯了什麼錯,忽然被大提學許敬安安排回家休養了幾日,原本宋濂在管著的一些事宜都交給了兩位元元副提學代理,這還不算,沒過幾天,雪片一樣的陳情書就從華京各地飛到了許敬安府上,全是出自那些這兩年來因為得罪了宋濂,而被他使下詭計從儒林館中除名的舉人之手,因書信太多,許敬安還來不及將事情壓下,就已經鬧得人盡皆知,為了這個事情,皇帝甚至傳下了聖旨招許敬安入宮問話,而許敬安回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報中書省,撤了宋濂的掌院之職,而將他貶黜成了松州一處偏院郊縣的縣丞。

 

宋濂原本還想到許敬安府上求情,聽到這個消息後頓時萬念俱灰,不過他依舊不放棄般,又立刻找到了昌盛候府,想讓龐秋水幫忙。

 

在宋濂看來這是再合理不過的事了,他落到現在這般境地,全因是在幫龐秋水出氣的緣故,龐秋水沒理由對他置之不理,而且昌盛候又是中書省的副提調,只要昌盛候一句話,那松州他便是無論如何都不用去了。

 

華京難得下了一場暴雨,街上少有行人,偶爾一輛馬車匆匆駛過,濺起漫天水花,撒到宋濂衣擺上,他卻也再顧不得。

 

宋濂現下全然沒了身為掌院時的英姿勃發,一襲長衫早已被雨水澆成了落湯雞,一陣深秋特有的寒風伴隨著雨水掛過,他狠狠打了個哆嗦,臉頰泛起一陣青白,卻還像不放棄般,用力拍著昌盛候府的們:“龐小姐!你不能就這般丟著我不管啊龐小姐!算是宋某求你了,你幫幫宋某!”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拍了多久,連兩隻手都快要沒感覺了,眼前的大門終於吱呀一聲被人從裡面打開,借著兩個高大的護院和兩個粗壯的婆子簇擁著一身華服的龐秋水從裡邊走了出來。

 

龐秋水裹了一身皮裘,滿頭珠翠璀璨華光,搭配著那張嬌俏玲瓏的臉蛋,一眼望過去簡直貴氣逼人,她身邊兩個婆子一人替她撐了一把錦緞傘,漫天大雨竟連一滴都飄不到她身上,同渾身濕噠噠,抖得如同個簸箕似的宋濂簡直有雲泥之別。

 

“龐小姐!”見龐秋水終於現身,宋濂幾乎是提淚橫流地撲上去,不過立刻被那兩個護院架住,壓根沒辦法近身,只能在遠處哭喪著道:“龐小姐,你救救宋某吧,宋某做這些事情可全都是為了你啊!”

 

“宋大人,你說的話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懂呢?”龐秋水帶著微笑,攏了攏皮裘的領口,居高臨下望著宋濂道:“我可是讓你去做什麼事了嗎?”

 

“不是你讓我替你向那個叫甯淵的舉人出氣嗎?”宋濂一愣,“我為了這事,現下卻落到這步田地,什麼都沒有了,還要被趕到松州那類偏院的地方去,龐小姐你要幫幫我啊?”

 

“宋大人,我看你是糊塗了吧,我什麼時候讓你做過這種事?”龐秋水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樣的髒水宋大人怎麼能胡亂往我身上潑呢,要是被別人聽去了可怎麼好!”

 

“你……”宋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日下朝後在禦花園,不是你……”

 

“哦,你說那一日。”龐秋水卻打斷他的話,“可我只記得,那一日我的確是讓你以儒林館掌院的身份,提點提點那位德行有虧的舉人,卻也沒讓你用這般下作的手段陷害他呀,如今還有那樣多被儒林館出了名的舉人上書說受你誣陷,難道你也要說那是我指使你做的不成?我不過是個小女子,宋大人卻是朝廷命官,這話說出去,宋大人自己難道不覺得可笑嗎?”

 

宋濂被龐秋水說得一愣一愣的,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自己是被這個女人耍了!他立刻勃然大怒地往前沖,想要扯住龐秋水要個說法,龐秋水卻已經冷冰冰地發了話,“我明日還要入宮陪伴太后,著了風寒就不好了,現下這府門前的垃圾東西有點多,你們便自己看著處理了吧,不用再來叨擾我了,更不能驚擾了父親,明白嗎。”

 

那兩個護院沉聲應是,宋濂則怒火更勝,他自詡才高八斗,堂堂探花,竟然被說成是垃圾?!剛想扯開嗓子沖龐秋水的背影叫駡,嘴巴卻已經被一團濕漉漉的布堵住了,那兩個護院對他壓根不客氣,一左一右拎起來,對著他可憐的小身板就是一通老拳。

 

可憐宋濂一介書生,哪裡吃過這種虧,嘴裡塞著東西叫又叫不出來,有什麼痛苦只能悶聲受了,偶爾有一兩個路人撐著傘經過,只以為是哪家的下人在教訓不長眼的乞丐,誰能知道那個被堵在牆角打得鼻青臉腫的男子曾經是儒林館了不可一世的掌院呢?

 

與此同時,儒林館的書閣內,一壺茶水燒得滾燙,兩名青年正一面下棋一面對飲。

 

“我輸了。”寧淵丟下手中的棋子,“孟世子棋藝精湛,我真是自愧不如。”

 

“我怎麼覺得,甯兄是在讓著我。”另一面的孟之繁笑了笑道:“甯兄莫不是以為輸給我一盤棋,便能將欠我的人情給還了吧。”

 

“自然是還不了的,往後孟世子要是有用得著我幫忙的地方,直說便是。”寧淵一粒一粒撿起棋盤上的棋子,“此事原本我想去拜託景兄,奈何他卻不在京中,而且相比在武將中頗有威信的景國公府,也唯有文臣領袖的孟國公府能有這般效率,竟然如此迅速就尋到了那樣多的舉人。”

 

孟之繁道:“那些舉人其實一直覺得頗為冤屈,不過被宋濂拿著把柄,而且有些事不好擺到檯面上來說罷了,得有人出面將他們擰成一股繩,此事才能辦得順遂,我也沒出多少力,不過順水推舟。”

 

頓了頓,孟之繁又道:“不過甯兄你是打算追究到宋濂這裡便打住嗎,那日聽你所言,宋濂之所以會針對你,似乎是另有他人在背後興風作浪。”

 

甯淵搖了搖頭,“自然不會,只是孟世子已經幫我良多,接下來的事情便不勞煩你費心了,我自有打算。”

 

 

117 寧珊珊現

 

宋濂的事情在儒林館裡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浪,但因宋濂向來為人高傲,也不得眾舉人愛戴,事情鬧騰了兩天,便也過去了,可也正因為這件事,寧淵身為高郁關門弟子,又與孟國公府有這樣那樣牽扯的傳聞卻被人抖了出來,一時寧淵不光沒再受人冷落,反倒走到哪裡都有人趕場似地湊上來套近乎,希望能透著他這層關係,給來日的前途墊墊底。

 

對於這些人的客套,甯淵從來不給人臉色,反而是心照不宣地打哈哈,論起圓滑的程度,兩世為人的他要熟稔得多,不過應付得多了,寧淵也覺得煩躁,是以為了耳根清淨,後來便沒有像從前那樣日日往儒林館報到。

 

至於到底是誰將這些事情故意抖出去的,即便對方自認為做得很隱蔽,可寧淵已隱約有所察覺,只是他不想點破而已,因為他還有些沒弄明白對方的目的。

 

孟之繁這個人,外表瞧上去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可寧淵一點不覺得他是那種簡單的高門子弟,說白了,越是心機深沉的人,越容易在外表上給人如沐春風的錯覺,就如同講學場那日的偶遇,也許孟之繁自認為做出了很合清理的偶遇場景,但裡邊即便有一丁點的刻意也逃不過寧淵的眼睛。

 

就從最淺顯的方面來說,身為國公府世子,身份是何等尊貴,怎麼可能還記得只在兩三年前有過數面之緣的寧家庶子,還主動屈尊降貴下來打招呼,已經十分不正常了。更別提對方接下來給予自己的善意的“提醒”,以及自己找到他幫忙時他二話不說便答應了,甚至於到這一次,故意放出消息,讓寧淵能得到其他舉人的敬重,孟之繁的一舉一動,都讓寧淵疑慮頗深。

 

可縱使有疑慮,面對這樣的示好,寧淵也沒有拒絕的道理,他初至京中,唯一可以稱為友人的景逸也被景國公扔到軍營裡面“歷練”去了,孟之繁既然主動送上了橄欖枝,就算動機值得懷疑,寧淵暫時接過來也並無不可,至少到目前為止,他還看不出對方有什麼惡意,能確定的是,他只是想賣人情給自己而已,至於他又需要這份人情來讓自己做什麼,等他主動向自己開口的時候,一切便都能知曉了。

 

華京比江州偏南,入了臘月,才下了一層薄薄的雪,只是對於向來少雪的華京來說,只是一點雪也足夠讓人興奮的了,隨著初雪的來臨,文人騷客們與一些附庸風雅的權貴頂著“瑞雪兆豐年”的意頭,開始在自家府院裡擺出各式各樣的筵席,廣邀群士前來飲酒作樂,吟詩作對。

 

這一日的二皇子府上,也是門庭若市,各類華貴的馬車在朱紅色的大門前停得滿滿當當,向來鮮有車輛過往的前門大街,也佈滿了車轍印,絲毫看不出了初雪的痕跡。

 

又一輛描著金線的藏藍色馬車由大街盡頭緩緩駛來,拉車的四匹駿馬身姿挺拔,毛皮光亮,是十分名貴的良種。這樣的寶馬放在別人家裡,興許要單獨辟個馬舍好吃好喝地供起來,當做寶貝一般給人觀瞻,而馬車的主人竟然只用來拉車,不難看出這輛馬車背後勢力的顯赫。

 

趕車的車夫也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手指粗壯,孔武有力,一瞧便是個練家子,馬鞭舞起來虎虎生風,巧妙地控制著那四匹駿馬在二皇子府門前停下,立刻就有僕從端著小凳湊到馬車前,躬身迎著裡邊的人下車。

 

隨著車簾掀開,先走下來的是個年輕公子,面容俊美,長身玉立,錦緞長衫外邊裹著一件名貴的墨虎皮大氅,烏亮的頭髮只用一玉冠冠住,顯得十分風姿綽約。緊跟在這公子後邊又走下一個面容清俊的青年,青年打扮沒有公子華貴,披的也只是樸素的棉大氅,可那僕從眼尖,一眼便瞧見了青年大氅裡邊是一件布面光亮如玉的白色長衫,料子不是別的,竟然是名貴少有的雪緞,立刻更加放低了姿態,想來也是,能跟前邊那位貴公子同車而來的,哪裡會是什麼無名小卒。

 

兩人一前一後,帶著幾個僕從入了皇子府邸,孟之繁喝退了要前來領路的皇子府下人,才轉身對寧淵道:“二殿下府上的下人一貫是勢利眼,可瞧他方才見著甯兄的模樣,顯然是甯兄你身上這件雪緞將他給唬住了。”

 

寧淵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本不願穿得那麼招搖,可孟之繁親自登門,說此行是去二皇子府,即便是為了給主人面子也不可在著裝上太隨便,最終寧淵還是穿上了這件雪緞長衫,也虧得唐氏有一雙巧手,將本來已經斷了一截的長衫又改成了他能穿的尺寸。

 

今日二皇子在府上擺宴席,甯淵與孟之繁都收到了帖子,寧淵本不願過來,卻架不住孟之繁的親自登門接人,想到既然來了京中,這樣的場面只怕不會少,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便也來了,只是因為上回在高鬱府上的事,寧淵或多或少感覺到了司空曦應當對自己不滿,可為何還會給自己下帖子,多少讓人有些尋味。

 

孟之繁眼角一揚,又挪到了寧淵身後,一個一身勁裝,戴著鼻子以上戴著銀面具的少年身上,“不過你這護衛瞧著年紀不大,也面生得很,尋常跟著你的周石呢?”

 

“有周石在家裡守著娘和妹妹我放心些,小玄子跟著我有些年頭了,也是一路從江州出來的,孟兄覺得面生,不過是他近來臉上長了不少疹子,不愛拋頭露面的關係。”隨著寧淵的話語,面具少年向孟之繁點了點頭,拱手一禮。

 

孟之繁點點頭,“我也不過是隨口一問,畢竟皇子府不比其他地方,到底也是跟著咱們進來的人,總要小心些。”說完,他又轉身超前走去。

 

寧淵側眼看了身邊的少年一眼,抬手又替他穩了穩面具,才跟了上去。

 

對於奴玄為何一定要跟來這樣的場合,甯淵其實並不瞭解,按道理,即便是為了自身的安危計,奴玄現在也不適合在華京拋頭露面,而他顯然也明白這一點,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些藥粉讓自己臉上長了許多紅疹,還特地打了一個銀面具戴上,直央求寧淵帶他來。

 

寧淵見他堅持,又隱去了自己的容貌,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地同意了,但真正到了現在,寧淵又免不了有些擔心。

 

同奴玄相處的日子並不斷,可寧淵有時候也摸不准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二皇子相邀的聚會,往來的貴人自然極多,甯淵跟著孟之繁,一路碰到了好些官員,幾乎是走幾步便要見一見禮,待他們繞過前院的花園,準備前往後院時,迎面又走過來一位面目俊朗的白衣公子與姿容出眾的紅裳小姐。

 

那公子與小姐身邊簇擁的下人極多,想來身份也很貴重,路本不寬敞,寧淵既然瞧見了他們,他們自然也瞧見了寧淵這邊,不過那兩人大半的目光是落在孟之繁身上,抬步便迎了過來,白衣公子先行抱拳,“孟世子,我便知道二殿下一定會給你下帖子。”

 

孟之繁也含著笑點頭,“仲坤兄別來無恙。”

 

同兩三年前相比,甯仲坤幾乎沒什麼變化,寧淵也並未留意他,而是低著頭,悄然打量著那位紅裳女子。

 

女子衣著並不繁複,妝容也淡雅,五官卻精緻無匹,若是尋常男子見到,估計會驚豔得挪不開眼睛,那女子或許也察覺到了寧淵在注意她,似是很習慣這樣被人注目一般,側眼過來,風情萬種地夠了夠嘴角,又將臉挪了過去。

 

“舍妹總說在家裡憋壞了,難得二殿下相邀,家父便讓我帶著她來透透氣。”甯仲坤一挪身,將女子讓了出來,“珊珊,快給孟世子見禮。”

 

“孟世子安好。”寧珊珊聲音清甜如泉水叮咚,讓孟之繁臉上的笑容更放軟了些,“珊珊小姐果然不愧為華京第一美人,也不知將來誰有這樣大的福氣能娶小姐為妻。”

 

“孟世子取笑了。”寧珊珊端莊地又行了一禮,便退回到甯仲坤身後,甯仲坤也跟著朗笑一聲,“珊珊很得祖父喜歡,祖父還想讓她多在家裡留兩年,反正年紀還不大,嫁人也不急在一時。”

 

“甯國公的嫡孫女,自然得尋一名良婿,此事卻也急不得。”孟之繁點點頭,忽然又道:“不過我聽聞前些時候四殿下曾到府上求親,不知可有此事?”

 

甯仲坤臉上一僵,還未說話,寧珊珊卻道:“孟世子說笑了,四殿下天縱英才,哪裡看得上小女這樣的庸脂俗粉呢,不過是外邊的人訛傳而已。”

 

甯淵聞言,又定定地在寧珊珊臉上看了看,莫名露出一絲笑容。

 

寧珊珊這看似客套的一句話,當真是將司空旭罵得臉面全無了,因為幾乎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兩年多前四皇子司空旭得了皇帝點為欽差,前去燕州掃蕩馬匪,結果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讓那群馬匪闖入城中不說,竟然還有跡象表明那馬匪與朝廷中人有所勾結,皇帝震怒之下,不光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在金鑾殿上呵斥司空旭是無能的廢物,還一道聖旨將他扔到了邊關去吹風,直到去年才灰頭土臉地回了京。

 

本來出身就不高,好不容易幫皇帝辦點事還能辦砸,從那時開始,司空旭“繡花枕頭”的名號就在京城裡大行其道,而寧珊珊居然還說他“天縱英才”,這不明擺著是在罵人,說他懶蛤蟆想吃天鵝肉嗎。

 

 

118 狹路相逢

 

孟之繁也跟著噗嗤一笑,只是對於這種心照不宣的事情,大家都沒有點破,甯仲坤又與孟之繁閒聊了幾句,才將眼睛挪到寧淵身上,半晌才道:“這位公子瞧著挺眼熟……”忽然間,他嘴角一僵,因為他看見了寧淵身上的雪緞,莫名想起幾年前的華京春宴上兩人同穿雪緞撞衫的事,臉色有些不好看了。

 

“堂兄,幾年不見,別來無恙?”寧淵似笑非笑地見了禮,又沖寧珊珊拱了拱手,“寧淵見過堂姐。”

 

寧珊珊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甯仲坤,還不待她發文,甯仲坤便先行冷笑一聲,“甯公子還是別急著套近乎,我可聽聞武安伯已經去世了,府裡兩個少爺也分了家,照理來說你與咱們甯國公府早已沒了半點關係,甯公子若是貿然管我叫堂兄,讓別人聽見了,還以為是甯公子想要狗腿地攀上咱們甯國公府的關係呢。”

 

甯仲坤這番話說得可謂譏諷十足,從前他就瞧寧淵不順眼,現在更是有些不耐煩,一邊說話,還一邊嫌惡地擺了擺手。

 

對於甯仲坤這番作態,寧淵臉上看不出異樣,也很自然地改了口,“甯兄說的是,是我唐突了。”

 

甯仲坤哼了一聲,似也沒了再說話的興致,拉著寧珊珊便走了,孟之繁看著他的背影輕歎了一句:“仲坤兄便一直是這種不分場合的脾氣,才惹得甯國公極為不喜,他卻也不知道改改,再這般下去,下任甯國公的位置輪不輪的得到他都難說。”

 

甯淵眨眨眼,“孟兄此言何意?”

 

“甯兄興許還不知道。”孟之繁道:“甯國公嫡子早年亡故,只留下一對嫡親孫子孫女,按道理甯國公世子的名號是要有仲坤兄承襲的,可這些年來,老國公卻從未向皇上請過加封的聖旨,何況仲坤兄還有一個庶出的叔叔,和兩個庶出的兄弟,老國公常年不提冊封世子的事情,外邊的猜測便也很多,說是因為仲坤兄不爭氣,老國公有了廢嫡立庶的打算,不過是國公夫人一直攔著,才未能實現。”

 

“廢嫡立庶?”寧淵故意露出驚訝的表情,“這於理不合啊,只怕是甯國公請旨,皇上也不會應允吧?”

 

“這可說不準。”孟之繁壓低了聲音,“說到底,咱們現下這位皇上是如何登基的,大家都心照不宣,所謂嫡庶的規矩,在皇上眼裡什麼都不是。”說完後,他又輕咳了兩聲,“我也不過是說些玩笑話,甯兄聽過就忘了,千萬別忘心裡去。”

 

甯淵會意,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二皇子雖然沒有得封親王,可府邸的規格卻是一律按照親王府來修建的,足足穿過五道院牆,才有前院進了後院,一路上,寧淵也從孟之繁嘴裡聽到了許多深宮貴人的八卦,孟之繁瞧上去文質彬彬,不料卻是一位八卦的好手,甚至連後宮妃子們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撕逼趣事,他都能信手拈來,聽得寧淵頻頻稱奇。

 

“要說這月嬪與舒貴嬪原本是分庭抗禮的,可惜自從舒貴嬪因下毒謀害聖上的謀逆罪被發配之後,宮中便盡是月嬪的天下了,而月嬪似乎又與四殿下有些過節,皇上枕頭風聽多了,便越發不待見四殿下,如今四殿下回京已有段時日,皇上卻一次都沒召見過他,身為皇子卻淪落到這步田地,想來也是可憐。”兩人入了坐,孟之繁似乎頗為唏噓,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前些日子惠妃娘娘又重病而歿,四妃當中有了空缺,大家都在猜測會由月嬪頂上,到那時月嬪勢力更勝,四殿下只怕會活得更艱難了。”

 

司空旭因為什麼同月嬪有過節,甯淵再清楚不過,從孟之繁嘴裡探聽到那人現下悲慘的境況,寧淵表面上跟著唏噓,心裡卻快意得很。

 

後院裡排了不少桌椅,二皇子現下還未來,因此多是賓客們湊在一起閒聊,在寧淵他們這桌對面,又行來了一夥人,皮膚黝黑,昂首挺胸走在最前方的是韓韜,龐氏姐妹和林沖跟在他後邊,四人都打扮得十分貴氣,而因為昌盛候的關係,周圍的人瞧見他們,也都紛紛施禮。

 

林沖走在韓韜身邊,很享受這種被人恭維的感覺,這樣的場合他原本是沒資格來的,只因韓韜和龐秋水都收到了帖子,他便央求著龐秋水,硬要跟來,龐家現下就這一個男丁,即便是表親,也寶貝得不得了,龐秋水便也勻了,只讓他規矩些跟在韓韜身邊,不要沒大沒小。

 

林沖是第一次到皇子府上來,一雙眼睛滴溜溜四處亂瞟,只覺得來往的丫鬟都是那麼好看。這林沖年紀雖小,可因為溺愛過度,不光在外邊是個混世魔王,在家裡也是個縱情聲色的小淫-蟲,與江州的魯平是一路性子的人,已經糟蹋過不少伺候他的丫鬟了,只是昌盛候府的丫鬟哪裡能跟皇子府的相比,更別提在場的還有那樣多的貴小姐,只將他看得眼花繚亂。

 

不過他好歹還是急著龐秋水的囑託,也沒有膽子在皇子府上造次,心裡只是躁動了片刻,便也安分了下來,可就在這時,他雙眼一瞪,看到了對面同孟之繁坐在一起的寧淵。

 

“是他?”林沖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一個窮酸舉人怎麼有資格坐在這樣的地方,但甯淵那張臉他怎麼都不會認錯,立刻後退一步,挪到龐秋水身側,小聲道:“二姐,真是冤家路窄。”

 

龐秋水不明所以,直到林沖將寧淵指給她看,她才矜持地點了點頭,卻低聲道:“冤家路窄又如何,我可不許你在這里弄出什麼事端來,到時候丟臉的可是父親。”

 

“二姐,你忍得下這口氣?”林沖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你忘了宋濂的事了嗎?”

 

“那是宋濂自己蠢,身為掌院,連個舉人都收拾不了。”提到宋濂,原本面目沉靜的龐秋水眼裡也有些陰鬱起來,龐秋水這人的好勝心卻強得很,從小到大,但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鮮有失敗的時候,上次利用宋濂去對付甯淵,原本她是信心十足,誰料宋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光沒做弄到別人,反倒把自己搭了進去,此事龐秋水即便嘴上不說,心裡卻一直引以為恥,自然連帶著對寧淵生出許多怨懟。

 

但那又如何,今日她來此地,可不是為了對付寧淵而來,她有更重要的目的,跟那個比起來,寧淵這樣的無名小卒,隨便找個什麼時候收拾掉便行了。

 

林沖見自己說不動龐秋水,心裡暗罵了一聲,卻沒在繼續了。

 

隨著賓客的逐漸到齊,此次宴會的主人,二皇子司空曦終於姍姍來遲,或許是在自己府邸的緣故,他今日穿得很是隨意,入座後還頻頻向四周諸人拱手旨意,“抱歉,在宮中陪父皇看一副字畫拖延了些時日,倒讓大家苦等了。”

 

司空曦是眾皇子中最閑雲野鶴的一位,唯一喜愛的便是詩詞歌賦,因字畫來遲也是人之常情,何況在場的也無人會去與皇子較真,立刻也跟著拱手打起了哈哈,不過與此同時,許多人也注意到了與司空曦一同進來的長衫青年。

 

青年表情肅穆,整個人瞧上去很是森然,而且與司空曦形影不離的模樣,似乎很是得這位二皇子寵愛,一些認得那青年的立刻開始小聲議論起來,孟之繁也對寧淵道:“看來二殿下是十分中意謝長卿了,不光將他請成了府上的客卿,出入時也總是將他帶在身邊,這樣的寵愛,在二殿下豢養的那群士人當中,可是獨一無二的,甯兄你信不信,今日這場宴會,賞雪倒還是其次,恐怕二殿下真正的目的,是想將謝長卿引薦出去。”

 

“能有二殿下這樣肯為自己打算的伯樂,謝兄除了運氣好,也算實至名歸。”寧淵笑著點頭。

 

孟之繁奇道:“我看甯兄的模樣似乎一點都不羡慕?孟府在華京中也算有些頭臉,操辦一場這樣的宴會也並不難,若是甯兄願意的話,我也不吝將甯兄這等才華之士引薦給京中各路權貴熟悉。”

 

“孟兄當真說笑,我尚要多溫些書才有面皮去參加春闈,又哪裡有孟兄所言這樣的本事。”寧淵抿嘴輕笑。

 

見寧淵不痛不癢地將他的提議推了,孟之繁卻也不堅持,淡笑著又轉過了頭。

 

接下來的事情同孟之繁所料的並無二致,雖說司空曦給眾人下的帖子上是邀眾人賞雪,但現下卻變成了謝長卿一個人的主場,在司空曦的授意下,謝長卿一連作出了好幾首應景的詩詞,聽得眾人讚歎連連,尤其是一出七步成詩的絕技,就連幾位在坐的翰林院學士也跟著不住地撫須點頭。

 

孟之繁也看得饒有趣味,寧淵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專心吃著眼前的水果,直到耳邊忽然想起個渾厚的聲音,“好好的一場賞雪,卻弄得滿院子的酸氣,果真是二弟的風格。”抬頭去看,卻是司空鉞有個隨從領著,從大門的地方過來了。

 

而寧淵也分明察覺到,在司空鉞出現的一刹那,他背後奴玄的呼吸停滯了那麼一下。

 

119 各懷鬼胎

 

司空鉞的到來似乎並不出乎司空曦的預料,他坦然地起身行禮,道了聲大皇兄安好,然後立刻命下人安排位置,招呼司空鉞坐下。

 

甯淵不動聲色地在周圍諸人的臉上掃了一圈,許多人的表情都隨著司空鉞的出現而起了微妙的變化,幾個學士在聽見司空鉞那一番“酸氣”的評論後,都暗自搖頭,其餘人卻都對司空鉞很是尊敬,尤其是一些在場的小姐們,一面端著矜持的儀態,一面似有意似無意地往司空鉞臉上瞟。

 

“大皇兄近來諸事繁忙,今日卻特地抽出空閒到我這裡小聚,無論如何都要先敬大皇兄一杯。”司空曦說著,已經端起酒杯打起了哈哈。

 

“大殿下如今在皇上跟前十分得臉,現在已經得了皇上的允許,可以出入上書房同朝臣們一起商議國事了,許多人都說,這是皇上有意冊封大殿下為太子的徵兆。”孟之繁小聲道。

 

寧淵點點頭,朝四周看去,在場有許多人在司空鉞出現後都露出了不同的表情,尤其是一些閨秀們,在端著一副端莊姿態的同時,又努力作出不經意的樣子要往司空鉞臉上瞟。

 

“少爺,我有事想先離開一下。”奴玄忽然在寧淵身後道。

 

寧淵側臉看了他一眼,沒問什麼事就點了點頭,奴玄愣了愣,似乎不明白寧淵居然答應得這麼乾脆,不過他也每拖延,迅速起身,小心翼翼退走了,並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珊珊,祖母交代的事情,你應當沒忘吧。”另一邊,甯仲坤也正輕聲對身邊的寧珊珊說著:“皇上如今器重大殿下,估摸著離冊封太子也不遠了,大殿下如今還未迎娶正妃,這樣的機會,沒有人會比你更有資格。”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寧珊珊語氣輕盈,“可惜大殿下是出了名的留戀花叢,雖然沒有正妃,可府裡侍妾成群,放浪得很。”

 

“這些你都不用在乎,你要在乎的只是大皇子妃的寶座,太子妃的寶座,甚至是……皇后的寶座。”甯仲坤端酒杯的手指捏緊了些,“這不光關係著你一個人的榮耀,更關係著我們甯國公府上下的榮耀,以及父親的尊嚴,難道你想眼睜睜看著祖父將國公爵位傳給咱們的叔叔嗎?”

 

寧珊珊沒說話,眼裡卻閃過一絲寒光。

 

“只要你成為了太子妃,那身為你的親哥哥,我就能當仁不讓地成為世子,將來承襲國公爵位,讓整個甯家成為你的後盾,直到你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甯仲坤這話說得信心滿滿,“這也是祖母的意思,論起容貌和才藝,整個華京都沒人比得上你,太子妃你當之無愧!”

 

甯仲坤與寧珊珊的打算,亦是在場許多名門閨秀的打算,自從皇帝開始器重司空鉞之後,朝臣們似乎都猜到了聖心,嗅到了風向,忙不迭地往大皇子府上串門子套近乎,可現下司空鉞每日有大半的時間都是呆在皇宮裡,幫著皇帝處理政務,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這些人撲空的次數多了,便也不想白費功夫,而是花心思四處打聽司空鉞可能出現的場所,例如今日二皇子設在府上的宴會,他們便早已得知司空鉞會抽出空來出席,於是幾乎都有備而來。

 

龐家人那一桌自然也是如此。

 

趁著韓韜去茅廁的當兒,龐春燕也在同龐秋水說話,龐秋水如今在京城的各路名媛中也算得臉的人了,追求者也眾多,可她一個都未接受,就連那些托了媒人主動上昌盛候府提親的,也被昌盛候親自擋了,原因無他,因為龐秋水的遠大志向,同寧珊珊一般無二。

 

當初龐松既然會將龐秋水送進宮裡,打的便是讓她一定要出人頭地的念頭,龐秋水被父親耳濡目染這麼久,也十分自然地覺得一般的凡夫俗子配不上自己,自己將來的夫君必須得是人中龍鳳,即便自己被皇帝納為妃嬪,也不過區區妾室而已,唯有成為將來帝王的正妻,才能算真正的吐氣揚眉。

 

“妹妹你可是有把握?”龐春燕似乎還是對龐秋水有些不放心,“可別弄巧成拙,要是惹得大殿下不快,反倒不好了。”

 

“姐姐你放心,我連太后都應付得來,何況是大殿下。”龐秋水似乎很有信心,而且跟寧珊珊那類要死命端著架子的矜持比起來,她也要開放得多,當即解了外邊的大氅,只留下裡邊一件淡粉色的長裙,然後端起一疊糕點,落落大方地從桌子後邊走了出來,直朝司空鉞而去。

 

她這番動作立刻吸引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龐秋水蓮步輕搖,走到司空鉞與司空曦身邊屈膝行禮,道:“小女得蒙二殿下邀請,不勝感激,這疊人參龍鬚糕是小女親手所制,還望兩位殿下不嫌棄小女手藝粗苯才好。”

 

司空鉞喜食人參,平日裡沒事都要帶些參片在身上隨時取用,龐秋水自然投其所好。他容顏本就姣好,身上也不知佩戴了何種香囊,隱隱散發著一股桃花香氣,再搭配那聲粉色的長裙,讓人絲毫不覺現下已是冬日,反而有種春天的氣息,司空鉞不禁在她臉上多看了兩眼。

 

“大皇兄,龐小姐一手做糕點的本事可是厲害得很,連太后都讚不絕口,你若不嘗嘗,當真是沒有口福。”司空曦一邊說著,一邊先拿起筷子夾起一塊金黃色的糕點放入口中,隨後頻頻點頭。

 

“果真如此?”司空鉞語氣一揚,也夾起一塊糕點,發覺這糕點不光做得細膩軟糯,參香也十分濃鬱,不禁大笑了幾聲,“我也曾聽聞太后讚賞龐小姐多才多藝,果真是實至名歸。”一邊說著,司空鉞目光順著龐秋水脖頸往下移了移,初冬的天氣裡,她只著了這件不厚的裙子,酥胸也有大半露在外邊,白皙得好似豆腐般的皮膚恰到好處地勾起了司空鉞肚子裡的小蟲,他急忙解下背後的披風,起身披到龐秋水的背上:“天冷,龐小姐不要站在那裡行禮了,過來坐吧。”,說罷,領著她在自己的身側坐了。

 

龐秋水這般露骨的獻殷勤看得周遭其他小姐們一陣翻白眼,但是他們嫉妒不來,同那些自小養尊處優的貴小姐相比,龐秋水顯然要放得開得多,也就是這份在其他小姐嘴裡“不知廉恥”的行動,讓她占得了先機。

 

“別人都說龐家現下是京中新貴,我瞧他們撐死了算鄉巴佬進城,往臉上貼了點金便想裝貴人。”甯仲坤惱怒地道了一句,不由得看向寧珊珊,可寧珊珊依舊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模樣,連焦急都不曾有一分。

 

“既然連哥哥你都知道是鄉巴佬那一路的貨色,難道大殿下會不知道嗎。”寧珊珊輕言道:“龐秋水這樣沒有修養的女子,大殿下開心了,便同她調笑幾句,不開心了,她便連容身之地都沒有,還妄想飛上枝頭,當真是可笑。”

 

此時因為司空鉞的出現,司空曦便停了之前的詩詞歌賦,轉而上起了歌舞,能進皇子府的歌姬舞姬們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表演起來無可挑剔,但是這類東西司空鉞看得太多,實在是有些乏味,便道:“天氣冷,歌舞看多了難免消沉,二弟若是不介意的話,咱們弄些別的來瞧瞧如何。”

 

司空曦奇道:“皇兄想瞧什麼?”

 

“不知二弟你還記不記得,咱們那位四弟曾經送給父皇一柄鐵胎弓,前幾日我同父皇在上書房時,父皇嫌一把弓掛在那裡礙事,便賜給我了,今日既然有這麼多人在,不妨邀在場的諸位公子們比一比箭術,還能行個酒令,更能融洽氣氛。”說完,司空鉞揮了揮手,立刻有他的兩個隨從拿了一柄雕工精美的鐵胎弓走了上來。

 

寧淵定睛一瞧,果真是當初江州春宴上司空旭獻給皇帝的那一把,這把弓的打造十分繁瑣,司空旭辛苦弄來原本是討皇帝歡心的,怎料他現下失了寵,連曾經送過皇帝的禮物也被皇帝拿來隨手賞人,而司空鉞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拿出來,要說他沒有借著這個機會往司空旭臉上踩幾腳的心思,寧淵怎麼都不會信。

 

一時連寧淵都不禁唏噓兩聲,甚至覺得司空旭有些可憐。

 

看見那弓箭的同時,龐秋水雙眼一亮,當即道:“殿下,小女表弟箭術向來不錯,小女想向殿下討個恩典,讓他先行獻醜如何,也可請殿下替他指點一二。”

 

林沖為人雖然紈絝,可自小便由父親傳授了一套箭術,雖然做不到百步穿楊,可在同齡人當中也絕對是數一數二的,若能使出來引得眼前的兩位皇子讚歎,不光對她龐秋水來說是個給家門貼金的機會,對林沖自己而言說不定也能是個提攜,要是能靠著箭術謀個一官半職,總比整天呆在家裡遊手好閒,當個紈絝子弟要強。

 

林沖正在惱怒龐秋水不肯出頭報復寧淵,坐在那裡喝悶酒,忽然之間被提到名字,他先是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想要拒絕,可忽然間腦子裡靈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什麼,隱晦地朝寧淵的方向看了看,硬生生將推諉的話咽了回去,反而站起身,抱拳向兩位皇子的方向行了一禮,看模樣竟是真的準備按龐秋水所言去拉第一弓。

 

 

120 驅虎吞狼

 

司空鉞見林沖自己願意,不禁撫掌大笑道:“好,如果龐小姐你表弟真能使得動這鐵胎弓,便當真是英雄出少年了。”言罷,早已有隨從在不遠處立起了一塊箭靶。

 

林沖步入場內,神態很是自信倨傲,他別無所長,箭術倒是唯一能拿得出檯面的東西,兩三年前就已經練就了百步穿楊的本事,不過他現在出來,可不是為了要幫龐秋水爭面子,他甚至都沒領會到龐秋水會將他推出來的用意,他現在心裡一心一意想著的,只是怎麼借著這個機會找寧淵的麻煩而已。

 

既然讓他射箭,他就射好了,也許等會不小心射偏了,沒有射中箭靶,卻射到什麼人面前的桌子上,將對方嚇得屁滾尿流,這也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畢竟人無完人,總會有出錯的時候嘛。

 

周圍的人們都靜了下來,林沖在京中的紈絝名號,長輩或許聽聞得少,可在場許多富家子弟卻是如雷貫耳。他們或許表面上可以同林沖稱兄道弟,可是說白了,對於龐家這樣還沒有褪去鄉土氣的新貴,心裡多少還是存著鄙夷的,而且也從未聽聞過林沖除了吃喝玩樂外還會別的記憶,現下與其說期待林沖的得意表現,還不如說是在躍躍欲試等著看他的笑話。

 

那柄鐵胎弓雕工精湛,曾經司空旭遍尋江州能工巧匠,就是為了讓弓身繁複的同時,不丟堅韌質地,事實也確實如此,鐵胎弓的弓身花哨非常,可也韌性十足,尋常男子若是沒有充足的臂力,是難以拉開的,何況林沖這類看著就不壯實的公子。

 

然而事實卻是,林沖很輕鬆就拿起了那張弓,然後深吸一口氣,嘩地一下拉開了弓弦,儘管能看出他十分之力,手臂也在顫抖個不停,可還是將弓拉成了滿月。

 

“好!”司空鉞不禁道了一聲:“上箭矢!”

 

立刻又有下人用託盤端著幾把箭矢迎了上去,到底還是出於安全考慮,呈上的並不是貨真價實的鐵頭箭,而是沒有箭尖的無頭箭。

 

林沖拿起一隻箭扣到弓弦上,然後再度拉成滿月,瞄準了遠處的箭靶。箭矢雖然無頭,可前端被塗上了紅色的顏料,若是射中箭靶的話,很自然就能留下印記。龐秋水坐在司空鉞身邊,臉上信心十足,這樣的距離,對於林沖來說正中紅心輕而易舉,她已經做好了接受各路讚歎的準備,可漸漸的,她的眉頭卻輕微皺了起來。

 

因為林沖一直沒有將箭射出去。

 

他像是依舊在努力瞄準一樣,端著那柄已經被拉成了滿月的鐵胎弓,左右輕微搖擺著,而臉上也現出了吃力的神色。

 

這小子在搞什麼?龐秋水滿臉狐疑,可緊接著,她疑惑的表情就變成了驚訝,因為林沖身子居然像站不穩一般踉蹌了一下。

 

也隨著這一記踉蹌,他整個人都偏了個方向,箭頭不再是對著遠處的箭靶,而是瞄向了四周的人群。

 

林沖表面上努力做出了一副慌張吃力的表情,一雙靈動的眼睛卻迅速在人群裡遊移著,很快就瞄到了寧淵,一時間他右手扯著弓弦的力道更加緊了緊,就等著瞄準之後一箭射過去,然後好好欣賞那小子驚慌失措的表情,讓他嘗嘗得罪自己的厲害,到時候他只說是自己體力不支,沒有控制好箭的方向,無論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都不可能因為一個舉人來為難他。

 

想到此處,他不禁咧了咧嘴角,眼裡也晃過一抹得意的神色,右手手指微動,就要鬆開弓弦。

 

可就在箭矢要脫弓而出的當兒,他腳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好像有什麼緊要的穴位被人瞧了一下,短短刹那的功夫,連整個右腿都失去了知覺,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地向旁邊倒去,而恰在此事,他也鬆開了一直扯著弓弦的手,被去了箭頭的箭矢化成了一道影子脫弓而出,不光沒有射向寧淵,反而換了個大方向,朝另一堆賓客密集的地方竄了過去。

 

一切只發生在電光火石間,沒有人能反應過來,等到林沖狼狽地在地上摔了個狗吃屎,那支箭也悄然無息地淹沒在人群中,半點水花都沒濺出來。

 

所有人都呆住了,愣愣地看著躺在地上正不斷哀嚎的林沖,周圍的下人們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一窩蜂湊上去將林沖扶起,就連龐秋水也慌忙起身離坐,快步走到林沖身邊,滿臉不悅道:“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表姐,我……”林沖聲音帶著哭腔,滿臉委屈,可他不好意思說出真相,右腳又還沒有恢復知覺,臉上一陣扭曲,倒不知該擺出怎樣的表情,而直到現在,沒入箭矢的那塊人群裡才爆發出一道尖利的尖叫:“不好了!甯小姐中箭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隨著這身叫喊,所有人頓時又把目光朝那個地方挪去,見寧珊珊果然臉色一片煞白地倒在那裡,瞧著已然暈了過去,而那柄無頭箭,正穩當當插在她頭上頂著的髮髻裡,尾羽還在徐徐顫動。

 

這畫面瞧著滑稽,可是周遭卻沒一個人有膽子笑出來,司空鉞和司空曦更是滿臉凝重,在場幾乎沒人不知道那位“甯小姐”的身份,那是當朝三公中最年長,也是最德高望重的甯國公的嫡親孫女,甯珊珊!

 

見著這一幕,龐秋水雙腿一軟,險些跌倒。

 

“珊珊!珊珊!”甯仲坤用力搖著寧珊珊的肩膀,不過寧珊珊顯然是被嚇得狠了,半點要醒轉的跡象都沒有,這也是人之常情,那支箭瞧著是插在她的髮髻裡,並未對人造成什麼傷害,可若是箭矢再往下偏個半分,即便沒有箭頭,以寧珊珊細皮嫩肉的身體,也必然是個腦漿迸裂的下場!在鬼門關前邊走了一遭,哪怕是個身強力壯的男子都得嚇癱,何況寧珊珊這類養尊處優的貴女?

 

“臭小子,你混帳!”見叫不醒寧珊珊,甯仲坤也急了,瞪著一雙眼睛從桌子後邊沖出來,三兩步跑到林沖面前,扯住他的衣襟,對著林沖同樣驚慌失措的臉咆哮道:“臭小子你聽好了,我妹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你們整個龐家陪葬!”

 

“甯公子,甯公子稍安勿躁……”龐秋水定了定神,見林沖被嚇得根本說不出話,臉色也發青,便想去將甯仲坤的手撥開,“現下還是立刻請大夫……”

 

“啪!”龐秋水的話說到一半便被打住了,因為甯仲坤已經毫不客氣地甩了她一個大耳光。

 

龐秋水長到這麼大,無論是在青州還是在華京,都是眾人的掌上明珠,別說被人打,連個對她說重話的人都沒有,即便貴為太后,同她聊天的時候都是和顏悅色的,可是現在,甯仲坤居然打了她一個耳光?還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

 

即便臉頰上痛得火辣,可怎麼都比不上心裡面湧起來的恥辱,龐秋水用力吸了兩口氣,慢慢正過臉,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來看著甯仲坤,“甯公子先別急著生氣,還是先請大夫要緊。”

 

龐秋水臉上貼著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硬生生破壞了那張臉蛋的美感,但在氣頭上的甯仲坤看來,眼前這個面若桃花的女子比她射箭的表弟還要可惡。

 

“我知道你心裡在打什麼主意!”甯仲坤惡狠狠道:“知道自己爭不過我妹妹,便想出了這般下作的手段,果真是小門小戶裡出來的女人,別人或許會在乎你們龐家今時今日的地位,但是我們寧府不會,今日之事我會如實告知祖父母,你也回去告訴你父親,如果他還想安穩地在京城待下去,就好好地自求多福吧!”說完,甯仲坤又重重哼了一聲,才折返回去,指揮著幾個丫鬟攙著依舊昏迷不醒的寧珊珊迅速離開了。

 

“表姐……”林沖依舊是一副可憐相,軟弱無力地喚了龐秋水一聲,他想解釋剛才的事情,告訴她這件事純粹就是意外,可還不待他開口,龐秋水忽然表情扭曲地轉過身來,毫不客氣的也是兩個耳光抽在了他臉上。

 

龐秋水力氣不大,可指甲卻在林沖兩邊臉頰上劃出了好幾道血痕,林沖被打懵了,愣愣地看著龐秋水,想問一句為什麼,但龐秋水臉上扭曲的表情,又讓他硬生生將說到嘴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他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的表姐臉上竟然會出現這樣可怕的表情。

 

“我希望你心裡清楚,今日你到底闖了什麼禍,平日裡我和你大表姐總是慣著你由著你,現在看來,竟然是大錯特錯了。”龐秋水語氣森冷,“今日之事,你自己回去向父親解釋吧!”

 

說完,龐秋水自知臉上掛著個巴掌印,是沒辦法繼續留在此地丟人現眼了,匆匆走回到韓韜和龐春燕身邊,一行人看模樣竟是要馬上離開。

 

事實上,事情突然鬧騰成這樣,也沒多少人願意繼續留在這裡看戲了,一邊是老牌權貴甯國公府,一邊是新晉貴族昌盛候府,這兩邊要是對掐起來,或許只是看個熱鬧都有可能被捲進渾水裡去,看著一桌又一桌的人相繼起身告辭,司空曦即便臉色晦暗,可也要做足表面功夫,倒是司空鉞,擺明瞭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一面喝酒一面連帶笑容,似乎對這樣的鬧劇很感興趣。

 

林沖由兩個下人攙著,呆愣愣站在那裡,龐秋水的話他自然聽明白了,向來疼愛自己的表姐居然對自己疾言厲色,他覺得好冤枉,方才如果不是他的腳忽然莫名其妙麻了一下,那箭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射到甯家人那裡去的啊!

 

想到這裡,林沖忽然扭過臉,看向寧淵的方向,可惜那張小桌後邊如今已空空蕩蕩,甯淵和孟之繁早在事情鬧騰開的時候,就已經悄悄退走了。

 

 

121 秋水遭殃

 

甯淵與孟之繁早在騷亂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悄悄立場,現下已經從後院退到了前院。走在樹蔭間的小徑上,孟之繁好似還未回神,他並不相信剛才自己眼睛花了,可若不是這樣,那寧淵這人,也藏得太深了點。

 

孟之繁年少時也曾跟家裡護院的武師修習過一二,算是有些武功底子,所以剛才儘管寧淵動作很小,還是被他留意到了。

 

他分明看到,在那個林沖裝作體力不支,想將箭頭偏向他們這邊的時候,寧淵在放下手中就被的當兒,十分隱晦地將桌面上一粒瓜子彈了出去。

 

真的只是一粒瓜子,因為實在是太小太快,連影子都看不見,隨後林沖的身子便整個一歪,箭頭也大大偏開了。

 

如果寧淵真的是用那一顆瓜子擊中了林沖腿上的穴道,不光讓自己免於災厄,還將素來目中無人的甯仲坤拉下水,這細如微塵的本事,也太讓人驚悚了!

 

寧淵一路走著,察覺到孟之繁面有難色,不禁停下腳步,道:“孟兄你怎麼了?”

 

“甯兄,恕我直言。”孟之繁嘴角一抿,還是準備問出口,“這一切都是你算計好的嗎?”

 

寧淵露出疑惑的表情,“算計?”

 

“禍水東引,讓那林沖的箭射向甯國公家的小姐,這樣的本事,我從前當真是太小看甯兄你了。”孟之繁歎了口氣,“我竟不知道甯兄你身懷有這樣的本事,恐怕換成別的武林高手來,都沒有如你這般隔空擊穴還能控制別人弓箭方向的本事,只要位置偏差一分,或者那林沖鬆手的時機慢上一拍,甯小姐就不會遭殃。”

 

說到這裡,孟之繁無比認真地看向甯淵,“甯兄這功夫到底是師承何方神聖,弄得我也想去拜師學藝一番了。”

 

寧淵聽到這裡就笑了,他搖搖頭,“孟兄你說得實在太過,我又不是神仙,哪裡有這樣算計入微的本事。”

 

孟之繁不可置信道:“可分明是你用瓜子擊中林沖的腳踝,他的箭矢才偏離以至於射中寧珊珊的,難道這是巧合嗎?”

 

“沒錯,就是巧合。”寧淵聳了聳肩,對著孟之繁瞪大的眼睛道:“我的確看出來了那林沖是想暗算我,但我壓根沒想過要把甯國公府的人拖下水,說白了,我只是單純想讓他的箭不要傷到我而已,誰知道機緣之下卻誤中了甯家小姐,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林沖那小子的報應。”

 

“什麼?竟然真的是巧合?”孟之繁驚訝了半晌才回神,從腰後抽出摺扇,抖開搖了搖,跟著笑道:“原來是這麼回事,妙,實在是妙,看來是天意讓林沖自食惡果,仲坤兄的脾氣我再清楚不過了,甯小姐也很得國公夫人的寵愛,往後甯家和龐家的這場鬧劇,只怕有得看了。”

 

事實也和孟之繁所料的一般無二,當天甯仲坤領著一群下人將昏迷不醒的寧珊珊送回甯國公府的時候,國公府裡頓時炸開了鍋,老國公夫人吳氏一直將寧珊珊這個孫女視為掌上明珠,早晨才好端端的將人送出門去,下午卻橫著回來了,氣得吳氏險些閉過了氣,不光名貴補藥一撥撥往寧珊珊屋裡送,甚至還驚動了太醫院。

 

等折騰到半夜,寧珊珊終於醒轉了過來,卻依舊驚魂未定,伏在吳氏懷裡哭個不停,加上甯仲坤也在邊上添油加醋地將原委說了一通,直將吳氏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要讓甯國公明日上朝時狠狠參龐家一本,結果卻被甯國公斷然拒絕。

 

甯國公的理由很簡單,寧珊珊到底也沒什麼事,只是受了驚嚇罷了,而且那林沖也未成年,一個小孩子犯錯,他身為朝廷重臣卻如此上綱上線,豈不是讓別人看笑話?

 

但甯國公的這番理由顯然沒有辦法讓吳氏滿意,因為吳氏腦子裡想的要比自己的丈夫深遠得多。

 

這件事表面上看的確是林沖那小子的失誤沒錯,可往細了想,當真的確是失誤嗎?會不會是林沖在龐秋水的授意下,故意“失誤”的呢?

 

吳氏會這麼想不是沒原因的,因為甯仲坤也這麼認為,寧珊珊號稱華京第一美人,出身又高,將來必定是要嫁給天下間最優秀的男子,而且早就瞄上了極有可能成為太子的司空鉞,而那龐家的龐秋水,顯然也抱著同樣的打算,這樣一來一切就都能說通了,龐秋水自知比不過寧珊珊,因此才設下這樣的毒計,讓自己的表弟裝作跌倒,製造一通“意外”來將寧珊珊害死,以除掉一個心腹大患。

 

當真好歹毒的心思!

 

雖然甯國公不願出頭,不代表吳氏就甘心這樣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第二天一早,當甯國公出門上朝時,吳氏也穿著一身誥命的朝服進了宮。她是甯國公的正妻,頭上頂著一品誥命的名號,進出宮廷不費吹灰之力,入宮之後,吳氏直撲皇后殿,對著皇后娘娘便是一陣哭訴,哪知卻在這時意外地冤家路窄,龐秋水也正巧從太后殿裡出來,來皇后殿向皇后請安,吳氏一時沒忍住脾氣,當著皇后的面扯住龐秋水便是一陣拳打腳踢,宮人們拉都拉不住。

 

吳氏自小兇悍,尤其是唯一的兒子身亡後,性格更加乖戾,現下正在氣頭上,早忘了儀態為何物,扯住龐秋水的頭髮直欲將這害了自己孫女的小賤人往死裡打,龐秋水昨天才被甯仲坤甩了耳光,心裡一直壓著一股氣沒發出去,結果剛進皇后殿就被一沒見過的老太太拳打腳踢,也來了火氣,忍不住便還手推了吳氏一把。

 

龐秋水正值妙齡,正是身強體健的時候,而吳氏已經五十好幾,猝不及防之下被這麼一推,加上皇后殿的地板又是一水光溜溜的碧花石,她一個沒站穩,身子重重撞向了旁邊用純銅打造的宮燈,被頂到了腰,哀嚎一聲後,就倒在地上起不來了。

 

這回事情才算是真正鬧大了。

 

即便是吳氏先動手打人,可老太太怎麼說都是皇帝冊封的一品夫人,龐秋水連半點封誥都沒有,卻將一品夫人推倒在地上起不來,而且經太醫診斷,吳氏是傷到了腰,至少得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才能恢復,按律法來算已是重傷,龐秋水這通以下犯上的罪名立刻被定得死死的,皇后當即便將人扣下了,等龐家人得到消息的時候,早上還打扮得端莊得體,進宮侍奉太后的龐秋水,已經披頭散髮地被關進了刑部大牢。

 

昌盛候龐松被這個消息嚇了好大一跳,立刻急匆匆進宮面聖,結果這些女兒家的事情皇帝壓根就不想管;接著他又去求太后,想著太后平日裡那般寵愛龐秋水,總該幫上一把,可他人還未進到太后殿就被兩個嬤嬤堵在了那裡,為首的嬤嬤盛氣淩人地告訴他,太后下了懿旨,只要是龐家來人,誰他都不見。

 

這也是人之常情,龐秋水為人乖巧,懂得投其所好,討得太后歡心了,太后願意陪她說說話,那是抬舉她,可說到底,龐秋水的身份在太后眼裡和奴婢也沒什麼兩樣,尤其此次龐秋水竟然傷到了國公夫人,還是當著皇后的面,太后為了自身清譽,忙著與她撇清關係都來不及,又怎麼可能願意出面去撈一個犯下過錯的罪人?

 

最後龐松沒辦法,只好求到了皇后那裡,皇后倒也不是不通情理,直接對昌盛候言明,此事如果寧府能寬宏大量,那自然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如果寧府硬要公事公辦的話,以甯國公的身份,求誰都沒用。

 

得了皇后金口玉言,龐松不可怠慢,剛出了宮就馬不停蹄帶了不少金銀珠寶前往甯國公府賠罪,可因為吳氏受傷,甯國公也來了脾氣,囑咐下人連大門都不讓他進,可為了救自己的女兒,龐松也豁出去了,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終於見到了甯國公一面,而甯國公話也說得十分乾脆,要賠罪,金銀珠寶沒什麼用,他好好管管家裡面喜歡惹是生非的小輩才是正經。

 

甯國公這一番話說得龐松莫名其妙,可他也不好意思多問,回府之後,立刻招來了龐春燕,詢問這次吳氏與龐秋水的糾葛是不是有別的什麼原因,到了這個份上,龐春燕也覺得不能再幫林沖那小子守著秘密了,於是只好把二皇子府上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細說了一遍。

 

龐松一聽事情起因皆是因為自己那個不爭氣的侄子,險些氣得兩眼一黑,立刻讓下人將林沖拿住,五花大綁直接拎到甯國公府門前的大街上,也不叫門,而是當著來往行人的面,扒了林沖的衣服,親自揮著鞭子死命對林沖光溜溜的脊背抽了起來。

 

林沖哪裡受過這種罪,為了表賠罪的誠意,龐松每一鞭子可都抽得貨真價實,將林沖抽得像殺豬一般慘叫,很快,甯國公府門前就圍了一圈路人,而消息也迅速傳到了府內人的耳朵裡。

 

也不知抽了多久,直到林沖渾身血痕地趴在地上,已經被打得出氣多進氣少的時候,寧家的嫡少爺甯仲坤才走了出來,雖然臉色依舊是不好看,但還是替吳氏傳出了話,讓龐松帶著林沖回去,然後明日上刑部提人。

 

龐松如獲大赦,才趕緊又拎著已經半死不活的林沖走了,而當龐秋水從大牢裡被放出來後,也被牢獄裡暗無天日的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足足躺在床上好幾天才恢復。

 

 

122 奴玄之心

 

於是這年年下,華京百姓們除了照舊的吃圍爐,放炮仗外,也不忘將龐家與寧家鬧出的這樁軼事,專門拎出來嬉笑一通,至於當事人,從前在往年都要大宴賓客的昌盛候府,今年過年卻是大門緊閉,連一眾想要上門拜年的,都被龐松以身體不適不便見客為由拒絕了。

 

畢竟才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以龐松的臉皮,還不到能夠敲鑼打鼓慶賀新年的程度,何況林沖與龐秋水都要養傷,甚至連年夜飯也省了,好好的一個年節,別的地方都是熱熱鬧鬧,唯有龐府冷冷清清,冷得像塊冰。

 

與之相反,在城西寧淵的宅子裡,即便沒住多少人,也將這他們離開江州後過的第一個年操持起來了,舒氏準備材料,唐氏帶著白氏姐妹兩個丫頭包餃子,至於甯淵,周石,奴玄幾個男人,廚房裡的事情搭不上手,刷鍋劈柴,燒水殺雞之類的事情卻是做得來的,就連甯馨兒,也興致勃勃地湊了過來幫忙,奴玄劈柴,她就幫忙放柴禾,竟完全不怕髒。

 

吃完了一頓自己準備的豐盛年菜,白氏姐妹又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大盒京中時興的橋牌來,號召大夥打牌提神守歲,結果才打了兩輪,也不知他們倆是不是晚飯吃多了,竟然自己最先扛不住,甯馨兒也是哈欠連連,於是便各自回房睡覺去了,周石原本是要守夜的,可甯淵知曉他平日裡守夜疲憊,也將他打發去睡覺,自己頂過了守夜的差事。

 

即便是在深度的夜裡,論起嚴寒程度華京依舊比不過江州,這兩天又飄了點薄雪,在院子裡積上淺淺的一層,映襯著月光與開得正好的紅梅,倒讓一個尋常的夜晚變得十分有意境。

 

甯淵坐在院子正中的石桌旁,桌上的小火爐上正溫著一盅酒,遠處偶爾會傳來的炮竹聲,讓寧淵有一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錯覺。從上輩子開始,他所嚮往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同家人開心生活在一起,沒有煩擾,無人欺淩,一時間,他甚至覺得日子這樣安穩平靜地過下去也不錯。

 

春闈之後,謀個一官半職的閑差,再給甯馨兒找個穩妥的婆家,至於自己,反正自己這麼特殊的體質,與人成親並不現實,獨身一人就好,等唐氏百年之後,他更加沒有牽掛,到那時便能辭官而去,四處遊山玩水,然後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晚年,了此殘生就好。

 

想到這裡,寧淵卻歎了一口氣,這想法雖好,卻十分不現實,這世道並非是你想要安定便能安定的,他自問前來華京以後從未主動招惹過別人,可先是宋濂,再是林沖,背後還有昌盛候府,都莫名其妙同自己結了梁子,加上是敵是友還分不清的孟之繁,以及司空旭這個上輩子的仇人,被這些人環伺,想過安穩日子只能是妄想。

 

更何況還有一個呼延元宸。

 

想到呼延元宸,寧淵一顆心莫名地跳快了幾分,年關一過,他便是十八歲了,而呼延元宸,也已經離開了將近三年。

 

讓人覺得奇怪的是,三年是一段並不短的時光,可呼延元宸的長相和聲音,寧淵卻記得清晰無比,好像他才離開不久一樣。

 

他帶著滿滿的恨意重獲新生,原本打定了主意這輩子絕不留心情愛,也不會有任何人有所牽扯,偏偏呼延元宸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撞了進來,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給他,可他要招惹自己也罷了,偏偏招惹了之後,又立刻拍拍屁股走人,沒有半點消息傳回來,這般疏離涼薄,都讓人開始懷疑他之前同自己說的那些情話不過是玩笑。

 

寧淵輕哼了一聲,驀然間又瞪大了眼睛,自己現在這番情緒,莫不是在生悶氣?

 

他覺得臉色有些紅,心跳又加快了幾分,忙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抬起頭,一動不動盯著夜空中的大月亮。

 

也不知呼延元宸在大夏,現在怎麼樣了。

 

“誰在那裡?”儘管心裡胡思亂想著,寧淵的五感可沒歇著,皮靴踩上雪地的聲音雖輕,可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躲在梅花樹後邊的人影見寧淵發現了自己,便不再隱藏,邁開步子走了出來,有那麼一刹那,寧淵忽然有種錯覺,該不會是呼延元宸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了吧,反正那傢夥向來習慣鬼鬼祟祟地溜進別人的院子,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不過很快他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即便看不清那人的臉,可月光還是勾勒出了他的身形,呼延元宸可沒有這麼“嬌小”,待那人再近兩步,寧淵忽然笑了,“這麼晚了,你不好好在屋裡睡著,跑出來做什麼。”

 

奴玄眉頭輕皺,嘴唇抿得有些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在那裡站了片刻,才說:“我睡不著。”

 

寧淵笑著搖了搖頭,另倒了一杯酒,指著身邊的石凳示意奴玄坐下。奴玄踟躕片刻,還是過來坐了,可整個人瞧上去卻滿是拘謹,臉上也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不說,寧淵也不問,一時周圍只有兩人淺淺的吸氣聲和寧淵吞咽酒液的聲音。

 

奴玄這番心神不寧的狀態,甯淵其實早就注意到了,確切點說,從二皇子的那通宴會上回來後,他便一直是這番魂不守舍的模樣,寧淵不知道他在宴會上中途離場去做了什麼,或者是見了什麼人,但寧淵猜得到他會變成這樣肯定與那時發生的事情有關,即便寧淵好奇,可這種事情如果不等他主動說,別人問破了嘴皮子都沒用。

 

所以寧淵一直在等,他知道奴玄遲早會找個機會來告訴他,而現在,機會顯然被他等到了。

 

待寧淵喝下第三杯酒後,奴玄終於開口,語氣緩慢,卻十分堅定地說:“少爺,有件事我其實一直瞞著你……我和我娘,並不是一般的賤民。”

 

“哦?”寧淵佯裝好奇地揚了揚眉。

 

“我們的身份,其實是……”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力閉上眼睛,“我原來的名字叫司空玄,是皇子,而我娘也不是一般的宮嬪,她是僅次於四妃的舒貴嬪。”

 

幾乎是一口氣吐出這句話,奴玄才十分忐忑地睜開眼睛,悄然打量寧淵的表情。

 

他早已經做好了寧淵有各種反應時的準備,畢竟換做任何一個人,忽然聽見在自己身邊侍奉了好幾年的下人說自己是皇親國戚,十有八九會認為他發了瘋,在做什麼白日夢。

 

不過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奴玄已經做好了準備,他甚至拿上了自己出生時父皇親手為他掛上的玉牌準備亮給寧淵看,那玉牌不光名貴,背後的生辰年月還是皇帝親筆提上去的,每位皇子都有一塊,這東西在他被革除皇籍的時候,原本應當收繳回去,不過他藏在鞋子裡,終究是悄悄帶了出來。

 

可誰知,寧淵在聽見他的話之後,竟然連眉毛都沒有抖一下,依舊慢條斯理地倒酒喝酒,仿佛他剛才說的是今夜天氣很好之類的話。

 

“少爺,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寧淵的反應讓奴玄覺得有些不可置信,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曾經是皇子,我是當朝的六皇子司空玄。”

 

“我聽見了。”寧淵點點頭,還是那副處變不驚的表情。

 

“可是你……”奴玄徹底愣住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話,頓了頓才道:“你不相信?”

 

“不,我相信。”寧淵終於側過臉,定定地望著他,“可我相信又如何?你這小子,難道你要我立刻對你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才能表示我相信你說的話嗎?”

 

“我……”

 

“無論你之前的身份是什麼,可你現在的身份是不會改變的。”寧淵淡淡道:“即便你曾經是皇子,可你也知道只是‘曾經’,現下你只是一個遭受貶斥的平民,同外邊街上的行人又有什麼區別?不管你以前是什麼人,你現在的身份是不會改變的,我又何必表現得太過驚訝。”

 

寧淵這番話雖然讓奴玄感到意外,可句句都在情理之中,是啊,就算他之前是皇子又如何,已經被革除了皇籍,又遭受貶斥,他的身份比平民都要尚低一等,甯淵完全沒有驚訝的理由。

 

奴玄點了點頭,“少爺說得沒錯,是我太大驚小怪了。”

 

甯淵看著奴玄,目光雖然平靜,可眼底深處還是有驚訝浮現的,因為他壓根沒想到,奴玄會主動對他坦誠自己的秘密。

 

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要知道但凡在皇室爭鬥中落敗的人,即便僥倖沒有被立刻置之死地,也會時刻處於一種危險的境地,如果他們之前的仇家並不願就此放過,那不光他們本身的安危將舉步維艱,甚至還會連累到自己身邊的人。

 

當初在香河鎮時便是這樣,不光他們兩母子要同一堆男犯在一起做苦力,連舒氏分明只是中暑,卻被說成時疫,遭人遺棄自生自滅,要說這裡邊如果沒有人刻意為之,寧淵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甚至於如果不是香河鎮太過偏僻貧瘠,當值的官差的也時常偷懶,對上邊傳下的命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怕他們兩母子早就遭了不測了。

 

將人接進寧府後,寧淵一直小心提防著可能隨之而來的威脅,靠著上一世在司空旭身邊打磨出的油滑本事,將那些威脅全部摒棄在外,把他們兩母子照顧得很好,甚至於此次入了京,他們也絲毫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

 

只是現在,奴玄竟然主動對他坦誠了身份,寧淵不相信奴玄不明白這代表什麼,如果不是寧淵早就心中有數,換成了別人,知曉家裡有這樣兩個會將自己捲進皇室爭鬥去的定時炸彈,只怕立刻就會為了明哲保身,而將他們掃地出門了。

 

果然,奴玄接下來的話就是:“這些年我和我娘承蒙少爺的照顧,可少爺現下已經知道了我們的身份,也明白只要我和我娘活在世上一天,那些想要我們命的人便不會放棄,以前在江州便罷了,可華京卻是那些人的地盤,我們母子遲早會被發現的,到那時也勢必會連累到少爺和唐夫人,所以我特意向少爺請辭,請少爺讓我帶著我娘離開吧。”

 

 

123 春闈前夕

 

說完後,奴玄將頭一低,表情壓根不像是在開玩笑。

 

出乎他預料的,聽了他的話,寧淵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離開?你想離開到哪裡去?”

 

“這……”奴玄眨了眨眼,“天下那麼大,總會有我們容身的地方,我會帶著我娘走得遠遠的,絕對不會連累少爺,也不會讓人發現我們的行蹤。”

 

“可是你覺得,你娘現在的身體,經得起長途跋涉嗎。”寧淵慢條斯理地說著:“你娘的身體一直不健朗,夏天中暑,冬天畏寒,這兩年自己調養著才見了點起色,我可不認為他能跟著你跋山涉水地遠走高飛,更何況……”寧淵頓了頓,“更何況也許你們還沒走到離華京太遠的地方,就已經被人給發現了。”

 

奴玄抿緊了嘴唇,不說話。

 

“你還未滿十六,不過是個孩子,大概也照顧不了你娘周全,若是碰到了什麼危險,那又該如何?”寧淵繼續道:“你不仔細替你娘考慮,卻左思右想的是不願給我惹麻煩,這先後順序,實在是顛倒得不成樣子,要知道,百善孝為先呀。”

 

說到此處,寧淵才住了嘴,“你懂我的意思了嗎?”

 

“可我們繼續留在這裡,少爺難道不會覺得麻煩?”奴玄啞著聲音道。

 

“我已經說了,你們之前是怎樣的身份我不會去計較,至少現在,你是我這裡的護院,舒媽媽是廚房裡做飯的媽媽,同周石,白檀白梅他們都沒有區別,你覺得,我會嫌棄周石和白檀白梅他們麻煩?”

 

“少爺不會。”奴玄搖了搖頭,半晌,才又道:“謝謝少爺。”

 

“先別忙著謝我,我也有個十分好奇的問題想要問問你。”寧淵放下了手裡的酒杯,頭一次端正了神色,“你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向我坦誠這些事情,然後又急匆匆地想要請辭?”

 

奴玄的臉色變得僵硬起來,似乎很難說出口,寧淵見他的模樣,頓時笑了:“你連自己之前那樣驚天動地的身份都能坦誠出來,怎麼我問你願意你倒躲躲閃閃起來了?”

 

“也對。”奴玄想了片刻才說:“將這些事情告訴少爺也沒什麼,只是請少爺別讓我娘知道。”

 

見甯淵點頭,奴玄便道:“少爺你或許能猜到,我和我娘會被趕出宮,其實都是因為他人的陷害。”

 

要說舒貴嬪被貶斥為賤民的理由,即便是在上輩子,寧淵也只聽聞是犯了大不敬之罪,至於是何種大不敬,有種說法是說舒貴嬪密謀毒害皇帝,不過被別人識破了才沒有得逞,不過也只是傳言罷了,只是如今聽奴玄說起來,事實似乎真的是這樣。

 

皇帝在批完了摺子後,喝了舒貴嬪呈上了一碗蓮子羹,隨即便昏迷不醒,經太醫診斷,皇帝是中了無根草的毒,隨即又在那碗蓮子羹裡查出了同樣的毒素。

 

無根草是一種很稀罕的毒藥,可以迷惑人的神志,甚至讓人產生幻覺,劑量過大也會致人昏倒,事情發生後,太后震怒非常,立刻讓人拿下了舒貴嬪。皇帝醒來以後雖然不太相信舒貴嬪會謀害自己,下旨要徹查此事,但查來查去,根本一點別的線索都找不到,因為那碗蓮子羹是舒貴嬪在禦桌旁邊用個小火爐親手現場烹製的,連一個插手的宮女都沒有,如果真有人下毒,也只可能是舒貴嬪自己。

 

最後皇帝沒辦法,也只能信了這樣的調查結果,加上太后懷疑舒貴嬪是想用無根草的毒性來迷惑皇帝的神志,讓他冊封司空玄為太子,為了根除後患,執意要母子俱罰,才下旨將他們母子貶斥之後流放。

 

“我娘不可能會謀害父皇,這一定是有人蓄意陷害。”說到這裡,奴玄不禁捏緊了拳頭,“這些年我一直想要幫我娘和我洗刷冤屈,這次跟著少爺回京後,我打聽到從前跟在我娘身邊貼身伺候的那些宮人,不是暴斃就是被發賣,只剩下一個當初我娘被選為妃嬪時陪著一同入宮的陪嫁嬤嬤,如今在我二哥,也就是二皇子殿下的府裡做事。”

 

“所以你一定要跟著我去二殿下府上,半途又莫名其妙離開,是去找那個嬤嬤去了?”寧淵奇道:“那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奴玄頓了頓,臉色有些晦暗,“而且嬤嬤顯然知道些什麼,但是她怎麼都不肯細說,只是讓我帶著我娘立刻離開京城,不然遲早會死於非命,嬤嬤是個很謹慎的人,從來不會危言聳聽,她告訴我陷害我娘的人如今很有權勢,而且從來沒放棄過搜尋我和我娘的下落,我就算調查到了什麼,也根本不是那人的對手。”

 

“所以你才來向我請辭,準備帶著你娘離開。”甯淵了然地點了點頭,看來奴玄也不是一個沒腦子的愣頭青,知道靠著自己的力量鬥不過人家,就只能避其鋒芒,畢竟跟沉冤得雪比起來,還是保護自己親人的安危更加重要。

 

“到底是什麼人會陷害你們,你心裡有猜測嗎。”寧淵又問。

 

“除了月嬪,還能有誰。”說到這裡,奴玄抿緊了嘴唇,“她與我娘一直不睦,除了她,我想不出別人。”

 

“可這也只是你的猜測罷了,沒有證據,那便什麼都做不了。”寧淵喝完最後一杯酒,搖了搖頭道:“你現下不用想得太多,就像我說的,安穩的呆在這裡,總比你帶著你娘獨自出去拋頭露面要安穩得多。”

 

奴玄點點頭,認可寧淵說的沒錯,他又向寧淵行了一禮,才緩步退去,看方向是回房間了。

 

寧淵又在院子裡坐了片刻,喝了這些酒讓他有些微醺,可還不到能影響思維的地步。

 

起初順手救起奴玄母子,他的確是存了私心的,但是到了現在,他卻真心實意地開始為他們母子打算起來,或許是幾年的相處,讓寧淵從奴玄身上發現了一些與自己相似的特質,那就是知恩圖報,也分外看重自己的親人,於是總讓寧淵情不自禁想要幫他一把。

 

他回憶起上一世,似乎的確是在太后發落了月嬪後,流亡在外的舒貴嬪和司空玄才沉冤得雪,被皇帝接回宮中,司空玄也更加受皇帝寵愛。

 

寧淵已經打定了主意,其實奴玄壓根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安心等待,總會有回宮的那一天,而在這之前,自己只要安生護著他們兩母子就好。

 

****

 

年節過後,春天來得很快,隨著萬物復蘇,春闈也跟著拉開了序幕。

 

不過此時距離真正的考試時間還有一段時日,在此之前,無論是舉人們還是統管春闈的官員們都有許多事情需要準備。

 

待門口的積雪全部化盡,寧淵乘著馬車,來到了高鬱府上。

 

高鬱已經一身官服,穿戴整齊地在府門口等著了,寧淵從自己的馬車上下來,見過禮,又隨著高鬱上了另一輛馬車,接著馬車便朝翰林院的方向駛去。

 

車上,高鬱對寧淵囑咐道:“待會你也不用做別的事情,就跟在我身邊,幫忙整理卷宗就好,不要多說話,也不要隨意亂看,要知道為師雖然掛著大學士的名號,可翰林院可不是一個以官職論高低的地方,一些德高望重的學士,連為師都要尊稱一聲前輩。”

 

甯淵恭敬地點頭,“老師肯讓學生幫忙,已經是抬舉學生了,學生知道分寸。”

 

每年春闈之前,作為監察機構的翰林院都要將院藏的卷宗徹底整理一番,一是為了今後查找歸檔的時候方便,二也是在風俗上為辭舊迎新做準備,畢竟春闈之後,翰林院也會吸納新晉的進士,為學士隊伍補充新鮮血液。

 

同時,在整理卷宗的時候也有個不成文的規定,職位在副學士之上者,若是有收弟子,可以將弟子也帶來一併幫忙,當然,幫忙只是好聽些的說法,說白了就是個見面會,讓諸位同僚都認識認識各自的弟子,混個臉熟,好讓小輩在接下來的春闈上能得到某些“特殊”的照應。

 

通俗一點說,這便是“走後門”,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好處,才讓舉人們對能拜得一個學士當老師這件事上十分樂此不疲,一旦得到了照應,雖然舞弊是不可能,但考試時卻可以分到條件最優渥的書棚,別人在埋頭啃乾糧寫試卷的時候,你甚至還能吃到新鮮水果,有這樣的照應,在發揮方面自然要比別人強上許多了。

 

但這也並不一定就是好事,要是碰巧負責你那一區的學士與你的老師不睦,在你考試的時候給你使個小絆穿個小鞋,那你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裡咽,怨不得旁人了。

 

翰林院距離儒林館並不遠,開年整理卷宗算是大事,因此只要沒有什麼要緊事的學士都帶著各自的弟子來了,事情還沒開始做,已經在互相打起了哈哈。高鬱與寧淵的到來讓正聊得熱絡的一群人停了片刻,互相見過禮後,那些人倒有大半的目光都落在了寧淵身上。

 

作者有話要說:

 

 

124 龐松登場

 

高鬱收了一個關門弟子,這在眾學士當中並不是秘密,不過因為甯淵為人低調,知道他這號人,卻沒見過面的大有人在,這些學士們心中也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得到高鬱的垂青。

 

高鬱讓寧淵一一向眾人見禮,顯然寧淵的模樣並沒有驚才絕豔到符合那些人的標準,一些年老的學士甚至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待到田不韋面前時,寧淵才頭一次得到了還算是熱絡的回應。

 

“你這小子,瞧著挺聰明機靈,怎麼反倒跟了這個木訥的高鬱。”田不韋當著高鬱的面對寧淵狠狠翻了個白眼,“沒有拜到我的門下,你還真是福薄。”

 

甯淵一時失笑,“田大人真是抬舉學生了。”

 

“算了算了,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可沒有半點要同高大人搶人的意思,因為我也收到了一個極為滿意的弟子。”說罷,田不韋一側身,將身後長身玉立的青年讓出來,寧淵定睛一瞧,一時不知道該說是冤家路窄好,還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好。

 

謝長卿依舊頂著那張肅穆的臉,躬身向高郁問了安,然後目光挪下來,同寧淵對在一起,道了聲:“甯兄。”

 

“謝兄安好。”寧淵也客套地問候了一聲,不知為何,他與謝長卿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面,可每次碰到他都會覺得有些不自在,大抵是別人總會將他們兩放在一起比較,同是江州出來的,一個是江州府的解元,號稱儒林館中的“第一才子”,一個雖然只是亞元,卻被高鬱收為了關門弟子,實在是很有可比性。

 

將謝長卿收入門下的田不韋顯然覺得自己很有面子,站在那裡只將自己的徒弟誇得萬裡挑一,還名言高鬱將這樣的才子拒之門外是他的損失,才又施施然帶著謝長卿對別的學士炫耀去了,高鬱苦笑著回頭對寧淵道:“田不韋那個老頑固一直是這樣的脾性,他是在惱怒沒有將你收為弟子,才故意這般顯擺,也不怕惹得別人笑話。”

 

寧淵露出不可置否的表情,即便是上輩子,他也沒有同翰林院的人接觸過,因此之前一直覺得所謂學士,大多是一群文縐縐的學究,每日禮儀經綸,之乎者也,卻不曾想這些學士不光不迂腐,還一個比一個有個性,相較起來,倒是儒林館的舉人們要更文酸一些。

 

因為翰林院的卷宗每年都要整理一次,一年的時間還不至於弄得太雜亂,所以整理起來並不困難,只不過是將一些新多出來卷宗歸檔,然後以前的書卷若是有了黴氣,則單獨拿出來放到太陽底下曬曬,再重新收好。

 

卷宗珍貴,裡面或許還有一些機密檔,學士們不會假手他人,所以這曬發黴書卷的任務,就落到了跟著來的門生們手上,十幾個舉人中有早些便熟稔的,碰上間隙會聚在一起聊天,寧淵誰都不認識,也不願意湊過去打哈哈,索性一邊曬書,一邊挑些有興味的內容閱讀,直到一些閒言碎語細細碎碎地傳到耳朵裡。

 

“那個叫寧淵的我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竟然能拜到高大人門下,也不知吃了什麼狗屎運。”

 

“可不是,年年春闈的題目都是高大人許大人在上書房裡同皇上共同商討出來的,高大人若是透露個一星半點給自己的弟子,那咱們再怎麼考不都是白費力氣嗎。”

 

“我聽說高大人會中意那小子,是因為那小子對出了曾經難倒高大人的一個絕對,可不能因為人家其貌不揚,就斷定了別人沒本事。”

 

“嗨,這有什麼,那對子我也知道,感覺也沒有多難啊,換成是我興許也對得出來。”

 

“你能對出來,可也要看看你有沒有人家的運氣和底氣啊,我早就在儒林館裡打聽清楚了,那小子是從江州來的,和高大人是同鄉,你們明白了麼,高大人放著同鄉不照應,難道還來照應你?”

 

“你便胡謅吧,那謝長卿分明也是江州出來的,怎麼沒見高大人也照應照應他?我可是聽說了,謝長卿也曾去高大人府上拜會想要拜入名下,還是二皇子殿下舉薦的呢,最後反而碰了一鼻子灰,臉都丟盡了。”

 

“說你不動腦子你還真不動腦子,謝長卿是江州出來的沒錯,可他是什麼身份?農戶之子罷了,出身比你我都要寒顫些,但那寧淵可不一樣,十成十的士大夫出身不說,還和甯國公府是親戚,就連孟國公世子都和他走得很近,有朝堂上這樣兩尊大神當靠山,分量可比一個連上書房都不能進的二殿下強多了,如果是你,你選誰?”

 

這句話一出來,湊在一起議論紛紛的那幾人才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後不約而同又朝寧淵看了幾眼,目光裡多少帶著鄙夷,仿佛在說既然有這樣的出身,為何還要來參加科考分掉他們的名額,由家族舉薦直接入仕豈不是更快?

 

寧淵佯裝渾然不覺,對於這樣的事情他向來是沒什麼精力去搭理的,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一道忽然出現的背影橫在了自己與那幫人中間,擋住了他們的目光。

 

接著,背影的主人開了口,當頭一句便是:“身為一個讀書人,卻做盡了在背後嚼人舌根的長舌婦勾當,竟然絲毫不覺得羞恥,當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謝長卿語氣沉穩持重,字字鏗鏘擲地有聲,說得那群人一陣啞然,其中一人似乎想要還嘴,但卻被其他人拉住,灰溜溜地走遠了,似乎他們不懼寧淵,倒很害怕謝長卿一樣。

 

到此時,謝長卿才轉過身來,滿眼狐疑地對寧淵道:“被他們說成那樣,你居然還忍得住?”

 

“他們說的也並不全錯,不過是心底有意難平的事,說出來紓解紓解心緒罷了,難道我還要同他們論戰一番不成?”寧淵露出苦笑不得的,“倒是讓謝兄看了陣笑話了。”

 

謝長卿眼裡滑過一絲驚訝,“他們說得這樣難聽,難道你一點都不生氣?”

 

“我連更難聽的都聽過,這麼一點,著實不算什麼。”寧淵繼續低下頭去翻著鋪開在陽光下的書本,“何況一些人的想法如此,可不是靠著你與之論戰兩句便能改變的,即便因為謝兄你的斥責,他們現下收斂了些,可等他們回去之後,想必還是要說的,既然橫豎止不住這樣的事情,我又何必廢這個力氣。”

 

“話雖是這麼說沒錯……”謝長卿抿了抿嘴,似乎想要辯解,可又找不出能反駁寧淵的話,眉頭皺得更緊了,隔了半晌,寧淵才聽見他道:“你做人,一直是這般實在麼?”

 

甯淵重新抬起頭,眼睛眯起,似乎沒明白謝長卿的意思。

 

“上回在高大人府上時也是這樣,說什麼考中功名,入朝為官,只為了活得更好之類。”謝長卿緩緩道:“你從來便是這樣?”

 

“以前或許不是這樣的,不過在經歷過一些事情之後,就忽然發現,人活一世,有許多事情是顧不過來的,唯一能顧好的就只有自己。”說完這句,寧淵對著謝長卿明顯不太明白的表情,微笑道:“還未向謝兄道謝,替我解圍,我原以為,你應當是看不慣我的才對。”

 

“哼,你莫要將謝某同那些披著讀書人的皮,卻滿腦子功名利祿的庸夫混為一談。”謝長卿一拂袖,“謝某可不是輸不起之人。”

 

甯淵仔細打量了謝長卿一眼,他忽然寫倒有些看不透這人的脾性了,原本以為這人骨子裡的傲氣比天還高,可現下看來除了那點傲氣,他還有些近乎偏執的正直。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陣喧鬧聲從大門的方向傳來,兩人同時抬頭去看,見著一名身著官府,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由一群護衛簇擁著走了進來。男子穿著只有正三品以上官員才能身著的正紅色繡仙鶴朝服,頭冠正中鑲嵌著一塊碩大的黃玉,表明著這人是來自三省六部之中書省的官員,而且官銜還不小。

 

男子排場極大,目光也絲毫沒落在院子裡正整理卷宗的舉人們身上,而是登堂直入,很快,高鬱也帶著一眾學士迎了出來,向男子行禮文案,場面相當熱絡。

 

唯有田不韋,一直站在後邊冷著一張臉,似乎對來人頗為不屑。

 

“副提調來此,只怕又是為了商談擴充翰林院之事。”謝長卿在寧淵耳邊輕哼一聲,“我老師對此事相當不屑,道副提調這麼做只是想借著擴充翰林院的時機,往院內安插自己的心腹,繼而達到潛移默化左右科考的目的,用此來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地位。”

 

副提調?甯淵瞧著那中年男子的臉,如今朝堂上能稱為副提調的官員只有一位,就是中書省副提調龐松,龐家年前才鬧出了那樣的醜事,在京城內外丟盡了臉皮,結果家主這麼快就擺著排場出來亮相,果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家子人的臉皮都厚成了一個檔次。

 

 

125 暗度陳倉

 

“謝兄,聽你所言,你莫非是知道些什麼。”寧淵道:“中書省什麼時候還能插手科考的事了?”

 

“我也是聽老師說起,龐松去年就在朝上向皇上進言,說要大力發展國學,擴充翰林院規模,增加學士人數的編排。”謝長卿道:“翰林院學士一直總管各類經卷修撰與科考,雖然沒有什麼實權,官職也不高,可因為皇上重視,在朝中的地位十分超然,甚至可以同機要大臣一樣享有隨時進出上書房議政的權利,不過歷來只有學識過人,並且得到大部分在位學士認可的人才,才能進入翰林院擔任學士,所以在堂學士人數一直不多,翰林院的規模也小,類似今日這類整理卷宗的煩瑣事務,才會讓我們這些弟子前來幫忙。”

 

“那皇上同意了嗎?”

 

“龐松此人能在來京不長的時日裡就混到今天的地位,最大的本事就是善於溜鬚拍馬。”謝長卿露出同田不韋一樣的不屑表情,“他向皇上進言,說中書省一貫總管全國官員升遷,而翰林院的學士吸納制度卻獨立在外,不光於理不合,還易滋生暗度陳倉之事,正因為學士地位超然,所以才要更加將吸納制度併入中書省統一歸管,並且以中書省的效率,廣納賢良,擴充學士隊伍,這樣無論是對朝廷用人,還是國學發展都極有好處。皇上雖然沒有立刻同意,可見他說得繪聲繪色,便讓他親自前來同大學士商談,如果大學士不反對,此事推行下去也並無不可。”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想來老師會十分清楚,他應當也不會同意,田大人興許是多慮了。”甯淵看向大門那邊,龐松已經被高鬱領進了內堂。

 

“罷了,總之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即便是想要過問官場中事,也得先過了春闈再說。”謝長卿歎了一口氣,複又凝了眼神,“對了甯兄,春闈時我必將全力以赴,也請你不要讓我失望。”

 

“謝兄當真說笑,狀元的位置只有一個,難道你還想讓我同你爭搶不成。”寧淵失笑了一句。

 

龐松在屋裡同一眾學士談了許久,卻顯然沒有得到什麼好的回應,出來的時候,他臉色陰沉沉的,忍了許久才沒有一口痰水吐在翰林院門口。

 

先前因為甯國公府的事,他們一家丟盡了臉面,也讓他下定了一定要讓龐家在京城出人頭地的決心,才會更加賣力地推行之前的計策,他已經想得很好,一旦能將翰林院劃入中書省管轄,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擴大學士隊伍,到那個時候,不光能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科考,有求於他的人也會更多,而他在京城的權位也就更加鞏固。如今的中書令大人已經年老,一旦中書令告老還鄉,憑著他的功績和別人的推舉,坐上中書令的位置簡直輕而易舉,到那個時候他哪裡還會這樣看甯國公府的臉色,甚至還能慢慢從甯國公手上將場子找回來。

 

沒錯,即便一時向甯國公府服軟,那也不代表自己真就怕了他們,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一時的不痛快又算什麼,等到真正吐氣揚眉的時候,自然能讓對方匍匐在你腳下俯首稱臣。

 

想到這裡,龐松又不由得露出一絲笑容,他看向院子裡正在晾曬卷宗的舉人們,忽然測過臉對身側一個送他出來的學士道:“聽聞高大人新收了一位關門弟子,是誰?”

 

那學士蓄著山羊胡,兩條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在院子裡掃了一圈,才指著寧淵道:“便是他了,叫寧淵,聽說還是甯國公府的親戚。”

 

“甯國公府的親戚?”龐松聞言輕哼了一聲,又看了寧淵一眼,才一拂袖,大步匆匆地去了。

 

翰林院的日常事務並未受龐松的突然到來而受到打擾,在高鬱明確拒絕龐松的提議之後,他便再沒有出現過,一切事物也併入了正軌。學士們在為馬上要開始的春闈忙碌,而寧淵,也開始頻繁地往來于高鬱府上。

 

加上甯淵,高鬱一共收過四名弟子,除了一個二皇子司空曦只掛了個名之外,另外兩人都曾是華京城裡驚才絕豔之輩,也都在當年的春闈中拿下狀元,可惜大概是天妒英才,其中一人科考過後不久就惡疾纏身,酣然離世。另一人或許是風姿太過出眾,入仕不久就得到了皇帝長女玲花公主的垂青,硬要將他招為駙馬,而按照大周律例,駙馬是不能在朝為官的,於是皇帝只好革了他的官職,可惜那人與玲花公主成婚還不到一年,公主就因病離世,他心灰意冷之下,離開了華京,隱居在外不知所終。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或許是太久沒有為人師表的緣故,高鬱對甯淵的學業所抱有的熱忱,甚至超過了他原本應該更加操心的科考,無論再忙,每日必都要抽出時間來同寧淵講學,對於一個舉人來說,尋常禮義經卷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但高鬱學識頗豐,會講很多偏門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即便是在上輩子寧淵也未曾聽聞過,因此聽起來也極為有興致,對待高鬱也愈加尊敬。

 

“今晨上朝時皇上下了道聖旨,今年春闈延後一個月,過兩日告示便會張貼出來,我先告訴你一聲。”這一日的功課做完,高鬱抿了一口香茶潤喉,對正在收拾書本的寧淵說道。

 

“延期?”寧淵眉頭輕皺了一下,“科考是歷代祖制,非大變故不可延期,皇上可說了因由嗎?”

 

“自然是說了,因為夏朝有使團來訪,排場還弄得頗大,為表示兩國親善,皇上才特意延期科舉,讓禮部戶部騰出空來,好好準備接待的事宜。”高鬱說到這裡,表情還頗為不屑,“一群番邦蠻子,仗著自己兵強馬壯便四處耀武揚威,皇上此番決定,好像我大周怕了他們一樣。”

 

“夏國有使團要來?”寧淵仿佛來了興致,“老師你可知是怎樣的使團?”

 

“別的不知,只知道使團首領是大夏當今皇帝的皇叔,有個封號叫永逸王爺。”

 

甯淵了然一般點了點頭,“竟然還是夏帝的長輩,皇上要著重待之也是情有可原。”

 

“哼,一面在我燕州邊境屯兵數十萬,一面又裝模作樣派出使團,我瞧這些夏人就沒一個安好心的。”高鬱依舊是那副不忿的表情,“夏國這兩年朝廷動盪其實也頗為厲害,可惜他們內廷的事情向來捂得很緊,咱們的細作連半點消息都探查不到,不然也可以知曉那個永逸王爺的深淺,做些應對手段了。”

 

寧淵聽得頗為好奇,因為缺少管道,他對大夏的事情一直知之甚少,甚至就連幾年前呼延元宸為何會突然回朝也不得而知,後來隱約有傳言說那段時日夏朝皇帝駕崩,太子即位,整個朝廷動盪得很,他還擔心了一陣子,今次要來的使團首領竟然還是夏帝的皇叔,那麼自然也就是呼延元宸的叔叔了,不知道能不能有機會向這些人打聽打聽呼延元宸的近況。

 

這麼想著,寧淵已經出了高府,卻忽然被一個下人模樣打扮的人攔住了去路。

 

那人恭敬地將一封書信遞給寧淵,又行了一禮後,才匆匆退走。

 

書信上沒有收信人的標識,只有一個落款,寧淵目光落在那個落款上,瞳孔一縮,默然將信封收進袖袍裡,上了不遠處正等著自己的馬車。

 

信是昌盛候府寫來的,甚至於落款居然還是龐松本人,他用頗為客氣的語氣,想邀寧淵到府上一聚。

 

龐松居然會邀請自己去他府上?坐在馬車上,寧淵反復看著手上的信紙,一時搞不清楚這龐家人到底在想些什麼,難不成是龐秋水或者林沖恨極了自己,想借著這個機會報一箭之仇?不對,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方式實在是太蠢了,而且他們又何必借用龐松的名義。

 

可問題是,自己與這位龐大人素未相識,他何必對自己發出這樣的邀請,瞧著那龐松也不像是要借著這個機會替自己的女兒侄子出頭,那他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寧淵想了想,複又笑了,無論他打的什麼主意,都不關自己的事,他壓根就沒有要去赴約的意思,又何必浪費精神思慮這麼多?

 

是以龐松的書信只是曇花一現,就被寧淵拋之腦後了。

 

寧淵本以為,只要自己不搭理,那位位高權重的龐大人就不會太過在意自己才對,但他這樣的想法顯然是錯了,因為他著實料想不到,那位龐松竟然還由韓韜領著找上了門。

 

韓韜其實不願意來,也不知出於什麼願意,自從被寧淵從手裡勒索走兩百兩銀子後,他對寧淵就有些發憈,但無奈自己現下的岳父想要找人,而再沒有比守衛京城安慰的禁衛軍更清楚華京的大街小巷中住著什麼人了,只能在探聽清楚寧淵的住所後,硬著頭皮領著龐松前來。

 

 

126 陰謀詭計

 

龐松顯然很少到城西這類平民聚集的地方,就連走路都拎著衣角,仿佛在怕地上的灰塵弄髒了他身上的綢緞,而且如果不是韓韜一再保證,他都不相信寧淵竟然住得這般偏僻。

 

畢竟甯淵自從成為高郁的弟子後,很多資訊在有心人眼裡已經不是秘密了,士大夫子弟,甯國公府的親戚,孟國公世子的朋友,這樣的來歷,怎麼都該住在城東的繁華處,每天與同樣出身斐然的官家子弟們迎來送往,而不是在這樣偏僻貧瘠的地方柴米油鹽。

 

龐松的排場與平日裡出門時一樣,身邊帶了十個護衛,加上韓韜和他自己,足足十二個人,都杵在寧淵那處狹小的庭園裡實在是太過擁擠,不得已,龐松只好將護衛都趕了出去,自己與韓韜坐在石凳邊,等著寧淵出來。

 

這是替他們開門的周石說的,說少爺正在沐浴,客廳裡又正在做掃除,只能勞煩二位在外邊候著。

 

龐松自打升官後,就沒受過這樣的冷遇,險些沒按捺住脾氣,不過周石一路誠惶誠恐的模樣有不像是有意要怠慢他們,加上想到今日來此的目的,他還是沉穩地坐著,小口小口飲著周石端上來的茶。

 

足足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寧淵才裹著一身水汽從屋裡出來,向龐松行了一禮,連道見諒。

 

龐松揮了揮手,顯然早已不耐煩,張口便問:“甯公子可曾收到了我的書信?”

 

“書信?”寧淵故作驚訝地半掩住嘴,“難不成那封書信當真是龐大人寫的?”

 

龐松原以為信送出去後一直沒有回應,是寧淵沒看,可現下見寧淵居然看過了,一時心中來了火氣,“既然甯公子見到了那封信,為何半點回應都沒有,難道是甯公子你看不起本官?”

 

“龐大人,小生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寧淵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表情也怕得要命,“實在是我與龐大人素未平生,卻忽然收到那樣一封信,只當是儒林館哪位同僚在與我開玩笑找樂子,卻萬萬沒想過竟然是真的。”

 

龐松一愣,寧淵這麼說似乎也有道理,一時倒不知該擺什麼臉色了,咳了兩聲才道:“罷了罷了,本官今日親自前來,可不是來向甯公子你興師問罪的,甯公子你可別誤會。”

 

周石低頭站在一邊,心裡暗道,排場都擺成這樣了,竟然還說不是來興師問罪的,果然是一家子厚臉皮,想到這裡,周石又悄然打量了寧淵一眼,見寧淵依舊是那副“惶恐緊張”的模樣,不禁又一陣暗笑,少爺實在是太能裝了。

 

“本官有事想與甯公子相商,此處說話不方便,還是入內室詳談吧。”龐松說完,又對一直站在身後的韓韜道:“你等在這裡,就不用隨我進去了。”

 

甯淵目光在韓韜身上晃了一下,堂堂禁衛軍統領,跟在龐松身邊卻像個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護衛一樣,看來他這上門女婿,當得比從前娶甯蕊兒時還要窩囊。

 

兩人進了屋子,甯淵又會意地關好門,才在一旁坐下,露出仔細聆聽的表情,龐松見屋內並無他人,神情放鬆了些,又輕咳一聲,對寧淵道:“我知道甯公子是聰明人,本官今日親自前來,是有一事相托。”

 

“龐大人但說無妨。”

 

“三日後的早朝,會有禦史向皇上上摺子,彈劾翰林院大學士高鬱貪墨。”龐松慢條斯理,說出來的話卻讓寧淵眼角一跳,不過龐松話還沒說完,緊接著,寧淵又聽見他道:“當然,捉賊要拿髒,要知道高鬱所貪墨的銀兩可不是小數目,皇上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大吃一驚。”

 

“龐大人,應當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吧。”寧淵故作不明道:“我從未聽聞過老師有什麼貪墨之舉,這話又從何說起。”

 

“所以這才是要甯公子你幫忙的地方。”龐松絲毫沒有要拐彎抹角的打算,而是直來直去道:“高鬱擔心那些貪墨的銀兩放在自己府裡樹大招風,為了安全起見,所以他將銀兩放在了自己一直信賴的弟子的住處,可惜,他的這位弟子卻是個深明大義之人,斷然不能容忍為師的貪腐行為,於是大義滅親,將所有的銀子都盡數上繳,並且揭露了自己師父的惡行……甯公子,你聽明白我的話了嗎?”

 

寧淵眨了眨眼,忽然之間露出驚恐的表情,甚至站起了身:“你是讓我誣陷自己的老師!?”

 

“不是誣陷,而是大義滅親。”寧淵的反應似乎很在龐松的預料之中,“當然,甯公子的這番難能可貴的深明大義之舉也讓我等在朝官員欽佩不已,也立了大功,我自會向皇上請命,直接給甯公子你加官進爵,甚至可以讓你進入中書省任職,這可比靠著科考入仕要方便多了,要知道即便是新科狀元,在進入三省六部之前,也許下方兩年,可誰又知道那兩年的時間裡會不會發生什麼變故,也許兩年之後,連三省六部的門檻都摸不到了。”

 

先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糖,龐松將一番威逼利誘的功夫施展得淋漓盡致,同時一直在仔細觀察著寧淵的表情,見寧淵一直是一副震驚的臉孔,等他說完了,依舊猛地搖著頭,“不行,你們這是誣陷,我不能這麼做,不能和你們同流合污!”

 

“哼!”龐松見寧淵還是不答應,一巴掌排在了面前的圓桌上,“你不答應不要緊,可等你變成了高鬱貪墨的共犯之後,你可別後悔!”

 

甯淵的臉唰地白了,聲音都打起了顫,“你……你什麼意思……!?”

 

“甯公子不是很聰明嗎,怎麼會聽不出我的意思呢,你自己選吧,是要站在我們這一邊,於仕途上飛黃騰達,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還是站在高鬱那一邊,成為他狼狽為奸的共犯同黨,春闈都未能參加就被打入天牢,秋後問斬。”龐松捏著下巴上的小鬍子,用帶著得逞笑意的語氣道:“高鬱我們是無論如何都要除掉的,你不做,自然會有別人去做,但到那時你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下半輩子走怎樣的路,全看甯公子你現在做什麼選擇了。”

 

甯淵的臉色已經由白轉青,額頭也出了一層細汗,眼裡光芒閃爍,似乎在做著什麼很艱難的抉擇,過了半晌,才十分吃力地將頭一點,“……我做。”

 

“很好。”聽見寧淵的答覆,龐松也像是松了口氣,站起身拂了拂袖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明日便會有人將足以置高鬱死地的銀兩和珠寶送來,甯公子你只需要好好收著,然後等刑部查案的大人前來盤查的時候,通通交出去便是,到時候該怎麼說,甯公子不用我再重複一遍了吧。”

 

寧淵緊抿著嘴唇點點頭,好像依舊深陷於恐懼中一樣,龐松心底冷笑一聲“到底是太嫩了”,變臉一樣又端出一副和藹的表情,走上前拍了拍寧淵的肩膀,“沒什麼需要害怕的,想想往後的前途無量與榮華富貴,若是被這麼一點小事嚇住,那你即便入了仕,也不會有什麼出息。”

 

說完,龐松笑了兩聲,大搖大擺地從門口出去了。

 

韓韜正一臉忐忑地在院子外邊等著,見龐松滿臉笑容從屋子裡走出來,立刻湊上去,小心翼翼問道:“岳丈大人,此事……”

 

“那小子當然同意了,老夫已經將所有的厲害關係都說與他聽,也由不得他不同意。”龐松顯然對達成了今日的目的很是高興,“等將高鬱那個傢夥送上黃泉,我自然會力薦向來與我們親近的馬學士出任大學士,到那時,中書省收編翰林院便再無阻力可言了,看這群滿肚子酸水的書生還能在我面前倡狂!”

 

韓韜眨眨眼,有些不確定道:“他當真同意了?岳丈大人,此事還是留個心眼的好,寧淵此人從前是我內弟,我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的脾性,他向來詭計多端得很,萬一……”

 

“沒有萬一,難道你還想懷疑我的眼光嗎?”韓韜的話顯然激起了龐松的不滿,“你別當老夫是個好矇騙之人,如果一開始那小子就答應得十分乾脆,反而有詐,可方才我瞧得真真的,那小子不斷推諉拒絕,嚇得臉都白了,哪裡有裝模作樣的樣子,最後還是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才不得不答應,這種人膽小如鼠,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小命,也會照著我們說的做,你無須擔心。”

 

“可是……”

 

“好了,莫要廢話這麼多,咱們還得去見趙禦史大人,高郁此人在朝中經營多年,連皇上都對他頗為敬重,如果不做好萬全的準備,你以為靠著這般簡單的栽贓陷害就能扳倒他嗎,此事除了趙禦史,連京兆伊那邊都要通通氣,所幸你與京兆伊向來交好,他又是個見錢眼開的軟骨頭,不然靠著我,還不一定能說動他。”龐松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出了寧淵的院子,上了外邊的馬車。

 

而韓韜依舊滿臉狐疑地朝院子的方向回望了一眼,不知怎的,也許是被寧淵坑得多了,他總覺得有個巨大無比的陷阱正慢慢張開,等著他們一頭鑽進去。

 

驀然間,他打了個冷戰。

 

 

127 禍水東引

 

深夜,幾個大漢趁著夜色,將三個半人高的箱子抬進了寧淵的宅院。

 

並且為了不惹人注目,他們走的還是小巷子裡的側門,夜已經深了,寧淵卻還沒睡,反倒等在院子裡,看那幾個大漢卸下箱子,領頭一個管家模樣的人對寧淵道:“勞煩公子將東西收好,老爺還托小的向公子傳一句話,此事事關重大,公子既然已經上了這條船,便沒有返回的道理了,不然會有什麼後果,只怕公子承擔不起。”

 

那頭領模樣低眉順眼,說的話卻一點不客氣,說完了,才又帶著那幾個大漢匆匆離開。

 

寧淵上前將三個箱子依次打開,裡邊滿滿的都是金銀珠寶,數量相當可觀。寧淵隨手撿起一枚金錠子,放在手裡墊了墊,笑道:“這昌盛候當真是大手筆,隨隨便便便能掏出這樣多的財物來,不知府上還藏著多少,龐家進京沒多久,油水倒是撈了不少。”

 

“中書省副提調一直是個肥差,這世上想要升官發財的人一大把,尤其是現在都提調的職位空缺,權柄都落在副提調手上,為了前程計,自然也會有大把的人將銀子送進昌盛候府。”奴玄在寧淵身後沉聲道:“這官職原本怎麼都輪不到龐松這樣的人來做,也不知道父……皇上到底看中了他哪一點。”

 

寧淵沒接話,而是又輕輕地將手裡的金子放了回去,拍拍手道:“周石已經動身了嗎。”

 

“一個時辰前便出去了,雪裡紅沒有送信回來,想來應該一切順利。”奴玄道:“只是少爺,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把這事告訴孟公子,只要有孟國公出面,便是給龐松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用這般齷齪的手段構陷高大人。”

 

“孟國公想不想管這種閒事尚且另說,而且天上不會掉餡餅,別人憑無條件幫你?人情欠得太多可不是一件好事。”寧淵回頭看了奴玄一眼,“夜深了,咱們還是快些動身,周石那邊興許已經開始行動了。”

 

奴玄點點頭。

 

華京的碼頭邊,本該一片靜謐的夜色中,卻有許多零零散散的調笑聲從幾艘燈火輝煌的遊船上傳來。

 

都說飽暖思淫-欲,世上的有錢人門在厭倦了現有的消遣方式後,都會想方設法找些新樂子,這些停靠在碼頭邊的畫舫便是典型代表。在華京的名門貴公子眼裡,如今那些青樓妓館之流是暴發戶才去的地方,不光沒有格調,來往的女人們也盡是胭脂俗粉,哪裡如這些遊船畫舫上的美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除了會陪人睡覺之外,同那些名門閨秀們壓根就沒有區別。

 

當然,這樣的地方花費也是極其高昂的,所以能長久來此消遣的,必然都是些家境殷實的高官子弟,或者高官子弟們的親戚——例如昌盛候的侄子林沖。

 

畫舫二層地字型大小的雅間裡,乳臭未乾的林沖正摟著一個身材豐腴的妓生調笑個不停,時不時喝一口酒,又在對方雪白的胸脯上咬上一口,玩得十分開心。

 

前段時間因為龐松的一頓鞭子,將他抽得在床上足足躺了個把月,那段日子可悶壞他了,好在龐松雖然生他的氣,到底還是心疼他多一些,請了京城中最好的大夫來為他治傷,不然他也好不了這麼快,剛能下床就跑到這來尋歡作樂。

 

畫舫中提供的盡是名貴的烈酒,同妓生調笑了一陣,林沖的勁頭也上來了,正要寬衣解帶準備辦事,忽然間,他腦門心上像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痛得他一下就從妓生身上跳了起來。

 

“什麼人!”

 

“林公子你怎麼了?”妓生莫名其妙看著他。

 

“有人暗算本公子!”林沖模樣有些草木皆兵,環視了廂房一圈,屋子裡又只有他和這妓生兩人,再定睛一看,臥榻旁邊正有一塊嬰兒拳頭大小的石頭,不遠處的紙糊窗上還有一個大洞,顯然是有人用這塊石頭砸破了窗戶,然後石頭才打中了他的腦袋。

 

“到底是什麼人吃了雄心豹子膽,竟然敢這般暗算我!”林沖心口的火氣蹭地起來了,三兩下套上剛脫下的衣服,就要衝出廂房找外邊扔石頭的人興師問罪,可剛打開廂房的門,就同外邊一個路過的白衣公子撞了個滿懷。

 

“該死的!”林沖高聲叫駡一句,“哪個不長眼的傢夥敢擋本少爺的去路!”罵完了,他才來得及抬頭看同自己相撞之人的臉,可不看還好,一瞧見那白衣公子的樣貌和他眉眼間陰鬱得仿佛能滴出水的表情時,林沖脊背一僵,內衫立刻就被冷汗給浸濕了。

 

“甯……甯公子……”林沖接下來的語氣同方才簡直判若兩人,不光氣息微弱,吐字也是磕磕巴巴的,“我,我沒瞧見是你……當真,當真是誤會一場……”

 

甯仲坤氣得眼角直跳,他還是第一次被人用這般難聽的話辱駡,偏偏對方還是同他有些舊怨的龐家那個小兔崽子,上回龐秋水和寧珊珊的事,他原本是不想讓林沖挨幾鞭子就善罷甘休的,可惜甯國公說他與龐松同朝為官,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必要為了這麼點事就撕破臉,得饒人處且饒人罷了,並且也說動了夫人吳氏。吳氏雖然是個潑辣性子,但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見龐秋水在刑部關了這麼久,林沖也挨了一頓鞭子,自己這口氣算是出了,便點了頭,兩位長輩做了決定,甯仲坤一個小輩即使意難平也不能說什麼,才按捺了下去。

 

只是這林沖,當真是個不會吃一塹長一智的道理,這才過了多久,竟然有這般耀武揚威的到自己面前來討嫌來了!

 

甯仲坤拳頭捏得死緊,新仇舊恨一湧上來,當真想就地將這紈絝子弟按在地上一頓暴打,但他自小生活優渥,於武藝上只粗通皮毛,可林沖卻是從小一直習武的,動起手來肯定是他吃虧,而且今日他身邊還跟著一位貴客,實在是不宜橫生枝節。

 

“罷了。”甯仲坤拂了拂袖,再也不看林沖一眼,帶著身側另一個比他還要高些的英俊男子揚長而去,林沖一直低著頭,等到甯仲坤二人走遠了才將腦袋抬起來,一口唾沫吐在腳邊,罵咧了一句,才想起自己出來的目的,又急匆匆順著樓梯朝下方的夾板走。

 

畫舫遊船的夾板很寬敞,因夜色深了,甲板上沒什麼人,林沖繞道自己那間房的窗戶下邊,果真見著有兩個穿著下人服的僕從湊在一起,窸窸窣窣在說著什麼事情,他心頭火起,剛想上前扯住兩人質問一番,可他們的談話卻隨著夜風飄進了他的耳朵裡,他精神一震,止住了步子,悄然聽起牆角來。

 

只聽其中一人道:“我也是道聼塗説,卻不知道一個舉人能這般倡狂,還未入仕就收受賄賂,這樣的人要是進了官場豈不會變成一個禍國殃民的禍害?”

 

另一人道:“誰讓他是翰林院高大人的關門弟子呢,有高大人照應,前途遠大著呢,想要巴結他的人多了去了。”

 

“可他這麼做就不怕被發現?受賄貪墨可是重罪,如果被人發現怎麼得了。”

 

“嗨,你忘了,人家還只是個舉人呢!又沒入仕,這沒官沒爵的,收點銀錢而已,別人拿管得著嘛,就像這畫舫上的客人給你個幾兩銀子的賞錢,律法管不著。”

 

“也是,倒被他鑽了這樣的空子,當真是命好!”

 

“不過還有一點,我也是聽別人悄悄說的。”其中一人說道這裡,語氣忽然嚴肅緊張起來,還警惕地抬頭朝四周看了看,林沖急忙蹲到牆角的陰影裡,聽得那人繼續道:“這舉人似乎還和甯國公府掛著親戚關係,有些人想孝敬甯國公,可甯國公樹大招風,他們不敢冒險,便全部將銀兩送到那舉人處,這樣一來即賣了甯國公面子,又不會有什麼風險,一舉兩得。”

 

“不是吧!”另一人咋舌,“竟然還能這樣?”

 

“我傍晚時從那舉人的宅院門口經過,見他正鬼鬼祟祟地指揮著下人將幾個黑乎乎的箱子搬進地窖,想來裡邊全是金銀……對了,哥們要是想發財,不妨咱們今晚就偷偷到那地窖裡去摸上一些,那舉人估計以為沒人會知道他那破宅院和存白菜的地窖裡能藏有錢財,連個看守的人都沒有,這出空城計雖然唱得妙,自然也可以白白便宜咱們。”

 

“這……不去不去,萬一出了什麼事,以咱們的身份被逮住,還不得被打個半死!”

 

“切,膽小鬼,罷了,我也有些心虛,這些人到底是咱們惹不起的,不過如果我是哪個達官貴人家的少爺,背後有靠山,怎麼都要偷偷去將那些錢財搜刮一空,自己賺一筆不說,也能讓這些貪墨的傢夥吃一個啞巴虧,還不敢來找我的麻煩。”

 

兩人說完,好像也覺得再窩在這裡談下去也沒意思,相繼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倒是林沖一直蹲在那個角落裡沒動,臉上滿是若有所思的模樣,片刻之後,他冷笑一聲,迅速站起來,卻沒有回到畫舫二樓去繼續與那妓生尋歡作樂,而是急匆匆下了船,緩過一直在船下候著自己的小廝,坐上馬車走了。

 

之前蹲在甲板上閒聊的兩個僕從相互道別後,其中一人低著頭從船首走到船尾的位置,取下一直戴在頭上的帽子,露出周石的連,對站在那裡背對著他的身影恭敬地道了一聲:“少爺,事情都辦好了。”

 

寧淵轉過身,點了點頭,示意身邊的奴玄將一個布包遞給周石,開口道:“先將衣裳換了,咱們還得去見另外一個人。”

 

 

128 豺狼虎豹

 

畫舫三層的天字型大小雅間裡,甯仲坤正與一直跟著他的俊朗男子輕抿著上好的清酒,不遠處坐著三個妓生,一人撫琴,一人琵琶,一人吹笛,奏的是現下時興的曲樂清平調,弦樂嫋嫋,於技藝上竟然不輸宮廷的樂師。

 

“甯公子當真好享受。”男子許是不勝酒力,眼神有些朦朧,話語間卻中氣十足,“我卻不知竟然還有這樣隱秘的消遣地方,而不似尋常青樓一般烏煙瘴氣。”

 

“殿下客氣,此處雖然偏了些,卻實在是個格調高雅的地方,我便是知道殿下應當會喜歡,才向您引薦。”甯仲坤恭敬地將頭低了低,“殿下若是能盡興,那便再好不過了。”

 

“甯兄這般客氣,倒讓我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被喚作“殿下”的男子撫掌大笑道:“甯兄你儘管放心,我自會找機會向父皇進言,早日冊封甯兄為世子……不過我還的確是不理解甯國公他老人家到底在想些什麼,甯兄分明一表人才,卻一直不能證明,難道國公當真同外邊傳言的那樣,有意要廢嫡立庶?”

 

廢嫡立庶四個字一出來,甯仲坤的臉色沒來由地僵了一下,因為甯國公看重自己的叔叔和家裡兩個庶弟多過他,他生平最恨的便是有人當著他的面提“廢嫡立庶”四個字,可他沒膽子沖著眼前這人發脾氣,只能按捺著性子,附和道:“祖父有他自己的考慮,我們為人子孫的,也不敢妄加斷言。”

 

便在這時,雅間的門被人輕輕叩響了。

 

甯仲坤一愣,他分明交代過了沒有吩咐不許人來打擾,到底是什麼人這樣不識抬舉。他抬起手,一旁奏樂的幾名妓生立刻放下手裡的樂器,其中一人邁著小步子走到門邊,輕輕將門打開。

 

“是你?”看見門外站著的人時,甯仲坤眉頭當即一皺,“你這傢夥怎麼會在這裡?”

 

寧淵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拎著衣袍的下擺便進了屋子,還順勢對旁邊的幾名妓生道:“這裡沒你們的事情了,先出去吧。”

 

甯仲坤顯然沒有從寧淵這番反客為主的架勢中回過神來,那邊幾名妓生卻以為甯淵也是甯仲坤請來的客人,接二連三出去了,一時屋子裡變得安安靜靜,只有其他雅間的絲竹之聲,透過門縫隱隱約約地傳來。

 

“堂兄,冒昧叨擾,還請見諒。”寧淵自來熟的在兩人身旁的空位上坐下,又對另一個正饒有趣味望著他的男子驚訝道:“原來三殿下也在,三殿下安好。”

 

被稱為三殿下的男子眼睛立刻直了,寧淵認得他,他可不認得寧淵,而且他今日是穿著便服隱姓埋名跟著甯仲坤悄悄來此的,不然如果有人將他身為皇子卻進出煙花之地的事情捅出去,皇帝第一個就會給他苦頭吃。

 

於是他也皺著眉頭,疑惑地看向甯仲坤。

 

甯仲坤到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忍了半晌要拍桌子暴起的衝動,對寧淵冷笑一聲道:“不請自來難道是甯公子家裡所交的禮數嗎,還有,我從來就沒有承認過我是你堂兄,如果你以為靠著這樣死皮賴臉就能同我們甯國公府攀上關係,那便是大錯特錯了!”

 

“我也不過是想讓大家不必顯得生分,倒惹得甯公子不快了,也罷,是我的過失。”甯淵仿佛討饒一般向甯仲坤拱了拱手,這反倒讓甯仲坤更奇怪了,他與寧淵就算接觸得不多,可也不覺得他會是這般見好就收的人。

 

“罷了,這裡不歡迎你,趕快出去,不要妨礙到我宴客。”甯仲坤不耐地揮了揮衣袖。

 

“可惜,我原本知道一些林沖公子無傷大雅的軼事,想來甯公子應當會感興趣才對……難道甯公子一點都不願聽嗎。”寧淵露出可惜的表情,施施然站起了身,“既然如此,那便是我冒昧叨擾了,二位見諒。”

 

“慢著。”果然,還不待甯淵完全站起,就又被甯仲坤喚住了。

 

甯仲坤眼神變了幾下,“你知道些什麼?”

 

“林沖公子年少輕狂,總會犯一些這樣那樣的過錯,有些錯處他自以為瞞下來了沒人知道,奈何隔牆有耳,畢竟這世上可沒有絕對的秘密呀。”甯淵輕勾了一下嘴角。

 

甯仲坤心裡思量起來,他原本對林沖的事已經不怎麼感興趣了,可想到方才林衝撞了他一下,還那般肆無忌憚地口出狂言,心裡便是一股無名火竄了起來,如果有機會能教訓教訓那小子當真是再好不過,可惜讓他困惑的是……寧淵為什麼會特地來告訴他這些事,這其中的動機又是什麼。

 

“甯公子莫不是在懷疑我為何要來告訴你這些事?”寧淵卻像未卜先知一般,還不待甯仲坤開口,只看著他陰鬱的臉色,便猜出了他心中所想,坦蕩道:“這事情著實沒什麼好隱瞞的,我與那林沖也有些舊怨,奈何我人微言輕,林沖又有昌盛候府做靠山,就算知道了什麼也壓根不能將它怎麼樣,可甯公子你卻不同了,論起出身和家世,你處處都要壓那林沖一頭,那小子又十分不知好歹地衝撞過貴府的甯小姐,那件事被輕描淡寫地帶過去,想來甯公子也有些意難平吧,難道你不想好好懲治那林沖一回,替甯小姐出一出胸口的惡氣嗎。”

 

寧淵說得頭頭是道,聽起來還的確是那麼一回事,不過甯仲坤依舊有些不悅,他看著寧淵道:“你這是在拿我當劍使?”

 

“不過是提出一個建議而已,願不願意繼續聽下去,便看甯公子你的意思了。”寧淵顯得誠懇而恭敬,甯仲坤眉頭皺了皺眉,片刻之後才舒展開。在他看來,寧淵說得也沒錯,他一個小舉人怎麼可能作弄得到林沖那類背景的人,要借用自己的力量也很順理成章了,何況他也料定了自己與林沖之間有些恩怨糾葛,也不會拒絕他的提議。

 

甯仲坤的確是不會拒絕寧淵的提議,但他覺得一切都按照寧淵的想法走,心裡又十分不悅,感覺像寧淵在牽著他的鼻子一樣。

 

可寧淵接下來的話,又立刻將他心裡最後的不悅給打消了。

 

“都說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與甯公子之間原本便沒有什麼舊怨,甯公子若是願意,在扶持甯公子成為國公世子這件事上,我願意略盡綿力。”

 

便是這一句話,將甯仲坤釘得死死的。

 

國公世子,這個位置他實在是期待得太久,也眼紅得太久了,和他一同長起來的,無論是孟之繁還是景逸,早在少年時期就獲得了晉封,唯有他,也只有他,身為嫡子,早已成年,卻遲遲得不到那個本該屬於自己的位置,現下只要有任何力量說願意助他一臂之力,哪怕再是微小,他都不會拒絕。

 

寧淵瞧著沒什麼身份地位,但他師承高鬱,如果寧淵真的可以幫他,讓高郁向甯國公和皇帝進言的話,那他甯仲坤的加封之路等於是往前邁了一大步。

 

隱隱的興奮感躁動起來,讓甯仲坤不禁捏緊了拳頭,他平復了一會心緒,才擺出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孔,站起身,對旁邊的三皇子行了一禮道:“殿下稍後,我與甯公子去去便來。”

 

“你們去吧,方才的事情我聽到了就當沒聽到,沒興趣攙和,也無所謂。”三皇子仰首喝了一杯酒,的確,這些官員子弟之間的恩怨糾葛,他身為皇子壓根沒必要留心,只是在二人出去之前,他莫名將在甯淵的背影上頓了一頓,露出一絲意味莫名的笑容。

 

周石與奴玄在外邊等了許久,才見著甯淵和甯仲坤從舷梯上走下來,兩人竟然相談甚歡,氣氛頗為融洽,到了甲板上,甯仲坤甚至還朝寧淵拱了拱手:“堂弟便送到這裡吧,來日若是有空,我再邀你來府上吃茶。”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堂兄。”寧淵恭敬地一躬身,目送甯仲坤下了甲板,而跟在甯仲坤身後的三皇子,卻也在寧淵身前頓了頓,測過臉來,一道探尋的目光落在寧淵臉上:“原來你就是寧淵,我想起來,當年的江州春宴,似乎的確是有你這麼一號人。”

 

“一面之緣罷了,勞煩殿下惦記,小人真是誠惶誠恐。”寧淵身子埋得更低了。

 

“不不不,我對你的印象,可和那次春宴沒什麼關係。”三皇子在自己的下巴上摸了一把,言語間竟然透出一股調笑的意味,“我那個可憐的四弟可是時常向我提起你,如果他知道你現在來了京城,想必應該會十分開心吧。”頓了頓,他又接著道:“哎呀,對了,你應當還不知道,父皇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消四弟的氣,四弟也一直恩鬱鬱寡歡,要是能見到一直朝思暮想的人,說不定他的精神會好上一點?”

 

說完,他還不待寧淵給出反應,便朗笑著去了。

 

過了半晌,寧淵才將腰直起來,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也與周石他們下了船,直到上了不遠處的馬車,他的臉色才陰鬱下來。

 

司空傲這個人,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129 紈絝敗家

 

幾天後,一封彈劾大學士高鬱的奏摺在朝廷內外掀起了一番波瀾。

 

遞上奏摺的趙禦史將高鬱的罪狀寫得井井有條,說他為了一己私利,濫用職權,干涉科考,收受賄賂,簡直罪大惡極。

 

皇帝看到這封奏摺後,先是詫異,然後便是震驚,立刻向高鬱問話,高郁的回答自然是這純屬誣陷,並且當庭與趙禦史對起質來,二人說話夾槍帶棒,吵得皇帝頭疼,可這種事並非只憑著一封奏摺便能斷定的,於是皇帝將這件事指派給了刑部調查,到底是誣陷還是確有其事,要他們務必查出一個結果。

 

刑部每天大大小小的案件積壓了無數,在那些命案面前,一個官員彈劾一個官員收受賄賂這樣的事,尚書大人是沒有精力管的,可其中既然牽扯到了大學士高鬱,又不能草草了之,於是調查的任務就落到了侍郎黃宣的身上。

 

一切都和龐松的預料分毫不差。

 

黃宣這人年前都還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員外郎,也沒有什麼背景,多虧了他龐松的提拔,才能接任侍郎的位置,自然要懂得知恩圖報。他們已經計畫好了,等從寧淵的宅子裡將高鬱“私藏”的贓物搜出來,再加上寧淵的證詞,便能堂堂正正將高鬱的罪名定下,畢竟是人贓俱獲的事情,壓根用不著多問。

 

黃宣領著幾個輔助調查的捕頭,裝模作樣在高鬱府上調查了一圈,自然是什麼東西都查不出來,臨走之前,他又向高鬱問了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隨即很自然地將造就準備好的話說了出來:“高大人府上樸素得很,自然是沒什麼問題,可我們身有查案之責,總要徹底調查清楚才好,除了這處宅子,高大人可還有其他的產業?”

 

“當真可笑。”高鬱聽聞此話氣得拂了拂袖,“高某素來靠著俸祿過日子,連這處宅子都是皇上禦賜,又哪裡有閒錢另置產業?”

 

“原來如此。”黃宣點點頭,附和一句,“既然如此,高大人當真冤枉了。”

 

而就在此時,黃宣身邊一名捕頭卻道:“大人,小的聽聞高大人門下還有幾名弟子呢,既然要查,是不是也要到這些人家裡去查上一查。”

 

這話也是他們早就串通好的,畢竟高鬱現下的弟子,除了死了的和失蹤的,就只有寧淵和只掛了一個名的二皇子,二皇子殿下那裡他們就算吃飽了撐的也決計不會去查,那便只剩下唯一一處甯淵的居所了。

 

一切都很順理成章。

 

高鬱隱約間看出了一絲蹊蹺,可他並不相信以寧淵的個性會做得出對不起自己的事情,索性道:“你們要查便查,我現下只有一個弟子住在京城,我親自帶你們去便是。”

 

黃宣表情上不為所動,心裡卻滿心叫好,如果高鬱在場,到時候贓物一出來,連搜捕的功夫都省了,可以直接將人拿下丟進天牢,省得發現了贓物再來拿人,高鬱會察覺出事情不妙,聯繫一些同自己交好的大臣或者直接進宮面聖,雖然龐大人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來應付高鬱的一切反撲,可能乾脆俐落地將事情了結最好。

 

當下,高郁與黃宣便一人坐了一頂轎子,捕快們則在後邊跟著,搖搖晃晃直朝城西而去,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寧淵那處宅院門前。

 

與寧淵宅院同一條院子斜對角的地方,另一戶人家的院落半開著們,院子裡,龐松坐在一張太師椅上,正等著看好戲。

 

他是特地過來的,一早便等候在此,為的就是要好好欣賞欣賞當贓物出現那一刻,知道自己無從辯駁時,高鬱臉上慌亂的表情,甚至當高郁與黃宣的身影剛剛出現的時候,他就已經輕笑出了聲。

 

想起上回在翰林院高郁讓他沒臉的事,龐松就氣不打一處來,甯國公這類的高官大員看扁他,他職位不如人倒還不能說什麼,可他高鬱又是什麼東西!撐死了一個隻知道咬文嚼字的窮酸書生,仗著皇上抬舉,便將尾巴都翹上天了!他龐松素來是看不起這些讀書人的,除了之乎者也簡直沒有半點用處,入仕為官,看重的是腦子和手段,不然將書讀得滿腹經綸,卻將腦子讀傻了,頂個屁用。

 

此刻他胸有成竹,壓根不擔心會有什麼變故,他可不擔心寧淵能耍什麼花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小舉人,除非他是蠢得不想活了。

 

黃宣領著捕快們直接推門進了院子,甯淵與唐氏他們正坐在院子裡吃飯,對於這些不速之客的到來,寧淵表情上似乎有些慌張,招呼白氏姐妹帶著其他人進屋,自己迎上去,還未開口,黃宣卻已經板著臉,喝了一聲:“給我搜!”

 

“沒什麼事,用不著緊張。”大概是看出寧淵有些不安,高鬱從後邊走上前來,似安撫地對寧淵說道:“這些官差只是奉命行事,查探一番便會離去。”

 

捕快們除了其中幾人裝模做樣在不多的幾間屋子裡進進出出外,其他人都極有目標地直撲地窖而去,黃宣抖了抖衣裳的下擺,坦蕩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也不說話,就等著那些人將窩藏的金銀珠寶搜出來。

 

龐松已經與他說好了,只要今日能成事,待他日龐松加官進爵之時,便也是他黃宣飛黃騰達之時,他甚至已經開始做起了美夢,直到領頭的捕快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幾下,才讓他回過神來。

 

“可是找到什麼了?”他興致頓時變得極為高昂,立刻起身東張西望,可看見那些折返回來的捕快手裡都是空空的,而且臉上俱是忐忑的表情,不禁一愣,“怎麼了?”

 

“回稟大人……什麼,什麼都沒有找到……”領頭的捕快語氣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些膽怯。

 

“沒有?”黃宣一下便愣了,猛地轉頭看向旁邊的甯淵,龐松分明說過寧淵是與他們站在一條船上的,早就準備好的東西怎麼能沒了呢!

 

可寧淵卻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好像他們沒找出東西來也很出乎他的預料一樣。

 

“你們當真有仔細搜尋嗎!”黃宣咽了口唾沫,想著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被遺漏了,又仔細問道。

 

領頭的捕快哭喪著臉,“大人,整個地窖都快被我們翻過來了,除了一些蔬菜,真的什麼都沒有啊!”

 

“黃大人,現下你可是調查清楚了嗎。”見並沒有人搜出什麼東西來,高鬱在打消心底對寧淵疑慮的同時,也輕舒了一口氣,語氣拔高道:“此事分明是有人誣陷,你們刑部定要查個分明,好還我的清白!”

 

“這,此事……此事我們自會查明……”黃宣覺得額頭上浸出了些冷汗,一定是哪裡出了什麼問題,他心裡想著,找不到東西不要緊,可這事如果被龐大人知道了,那還得了?

 

不過讓黃宣不知道的是,龐松現在,已經壓根沒有精力搭理他這邊的事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龐松猛地將手裡的茶盅砸到腳邊,表情一陣扭曲地看著跪在身前的人。

 

那人是他府裡的一名護院武師,平日裡也一直跟在他侄兒林沖的身邊,當林沖的侍衛,而現在這名武師不光渾身傷痕,說話上氣不接下氣,而他說出的事情,也讓龐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是真的老爺,京兆伊現在已經帶著人將表少爺扣下了,說是人贓俱獲,小的也是拼了命地殺出重圍,才能前來報信……”

 

“京兆伊,他好大的膽!”龐鬆氣得臉都歪了,為了把京兆伊拉上自己的船,他不知道給對方送了多少銀子,可現在他不幫自己便罷了,竟然敢帶人捉拿自己的侄子?真是反了天了!

 

“難道京兆伊平白無故地,就能這樣將沖兒扣下?這狗官當真為非作歹,我明日非要狠狠在朝上參他一本不可!”

 

“其實……其實……”那侍衛言語間忽然變得踟躕起來,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有話就說!”龐松正要急著去救自己的侄兒,見那侍衛言語吞吐,不禁又急又氣。

 

“京兆伊大人……也不是沒有憑據才拿下表少爺,而是,而是有人向京兆伊報官,說表少爺仗著大人您的權勢,私自收取他人的銀兩賄賂賣官鬻爵,而後,而後又想將髒銀悄悄轉移出城外……”

 

“荒唐!”龐松越聽越覺得莫名其妙,他的確暗地裡幹過不少賣官鬻爵的事情不假,可這關林沖什麼事?還將髒銀悄悄轉移出城外?那小子哪裡來的什麼髒銀!

 

“大人,我便實話跟您說了吧!”侍衛一咬牙,覺得這樣模棱兩可下去不是辦法,如果林沖的罪名坐實了,將會是實打實的有死無生,而他身為護衛下場也好不到哪去,只好從實對龐松道:“表少爺不知道從哪裡聽到了消息,說一個叫甯淵的舉人家裡藏有大比金銀,表少爺和那舉人從前是有些過節的,便從我們幾個護衛中挑了些善於夜行且身手好的,悄悄將那些私藏的銀兩盜了出來,因銀兩數目太大,少爺覺得燙手,便想悄悄送出城去,可今日連城門都還沒到,就被京兆伊大人率人攔住拿下了……”

 

“噗通!”侍衛話還沒說完,忽然聽見什麼撞地的聲音,他抬起頭,驚訝地發現原本怒氣衝衝的龐松,現下卻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臉色煞白地跌坐在地上,喉嚨間還失神地不斷呢喃著:“這個敗家子……這個喪門星……這個敗家子……這個喪門星……”

 

 

130 棄車保帥

 

京兆伊李大人有時候真覺得,自己這個官十分不好當。

 

總管整個京城的長治久安,看上去權利挺大,可麻煩也多得很,其他暫且不說,在各路權貴一抓一大把的華京,一些十分稀鬆平常的事情真辦起來,都會變得困難重重,因為你不會知道,這件事辦下去,會得罪誰誰誰,可如果不辦下去,又會得罪誰誰誰。

 

就拿現在來說,想到下邊地牢裡關的那位小祖宗,李大人就像握了一個燙手的山芋,坐立不安地在府衙的案堂裡走來走去,一旁的邢師爺見狀,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便道:“大人還是歇息片刻吧,此事急也沒用,到底是甯少爺傳來的意思,龐家與國公府有舊怨在先,甯少爺的意思,興許就是國公爺的意思,咱們可得罪不起啊,何況林沖現下是人贓並獲,大人用不著心虛理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龐松那老頭素來便是個蠻橫不講理的鄉巴佬,他之前又委實許了我不少銀兩,他要是找上門來,我該如何應付才好。”說到此處,李大人更焦急了,還不住地挫著手,“你說這都是什麼事,早知道就不該見錢眼開,蹚這趟渾水!”

 

正焦急著,外邊便有個官差進來通報,說龐大人到了,而幾乎是那官差的聲音剛落,龐松便帶著幾個下人心急火燎地奔進內堂,指著京兆伊的鼻子就是一通怒駡,“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收錢的時候一張臉,背著人的時候又是另一張臉,到底有沒有廉恥?快些將我的侄兒放了!”

 

龐松雖然一路上都在生林沖的氣,覺得這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當真是敗家,可怎麼說,林沖也是他寵愛的侄兒,相比起來,收了錢反而幫倒忙的京兆伊才是真正可惡的物件。

 

龐松一面罵,一面手指都快頂到京兆伊鼻子上去了,京兆伊縱使心中不悅,表面上還是陪著笑臉,安撫道:“龐大人,先莫急,莫急,你聽我解釋……”

 

“我呸!”沒有作弄到高鬱,反倒將自己的侄子搭了進去,龐松如今正在氣頭上,哪裡肯聽什麼解釋,當下一口唾沫險些噴到了京兆伊臉上,氣急敗壞道:“老子可不管你有什麼原因,今日之事你要是不給我處理好,信不信明日我就叫你烏紗帽落地!”

 

京兆伊縱使有再好的脾氣,這回火氣也起來了,他的確是收了龐松的銀子沒錯,可那完全是對方為了托自己幫忙主動送上門來的,可不是他去要的,他縱使官位不比龐松高,也沒有封爵,可卻是土生土長的京城貴族,暗地裡也同其他人一樣一直看不起龐松這類雞犬升天的外鄉人,如今居然被自己看不起的人這樣羞辱,哪怕是佛都有火吧。

 

“龐大人你自重些!”京兆伊審慣了案子,他這裡不比刑部調查審核的都是重案大案,倒是街坊鄰裡雞毛蒜皮的糾紛要更多一些,那些人打滾撒潑耍起無賴來可比龐松這類養尊處優的貴族要專業多了,因此對付龐松這番態度,京兆伊簡直遊刃有餘,“你侄兒是受他人檢舉,而且人贓並獲,城門口來往的百姓們全都有目共睹,辯無可辯,這件事即便是鬧上金鑾殿,龐大人你也不占理,我倒要看看,龐大人你怎樣讓我的烏紗帽落地!”

 

“你……”龐鬆氣得臉頰直抖,一時又找不出話來反駁,京兆伊為官多年,在各路權貴之間遊走得無比圓滑,要說怕龐松,還真不會怕到哪裡去,而龐松顯然也明白這一點,末了,才憤憤地咬著牙齒道:“李大人不愧是父母官,好一副清廉耿直的模樣,也罷,既然你說沖兒是受人檢舉,便告訴我到底是哪個天殺的在同我龐家過不去,我直接去找那個罪魁禍首算帳!”

 

“龐大人,這話晚輩我可當真聽不懂,明明是你家的人做錯了事,做錯了就要認罰,竟然還想找檢舉之人的麻煩,這天底下到底有沒有王法了。”案堂角落一處不起眼的門後邊,忽然傳出一陣清朗又得意的聲音,隨即,甯仲坤依舊是那副白衣飄飄的模樣,搖著摺扇走了出來。

 

門後邊就是這案堂下的地牢,他方才就在下邊,仔細欣賞了一番林沖的醜態,可惜林沖那小子,估計怎麼都想不到自己在會運著那麼多金銀財寶的時候被逮個正著,還被二話不說關來了地牢,羞怒之下,直接暈了過去,讓他沒能好生揶揄一番,當真遺憾。

 

如今在下邊聽見上邊吵吵鬧鬧的,想來是龐松聽到動靜來了,他自然也要上來問候問候這位長輩一番。

 

“是你?”龐松見著甯仲坤,先是愣了一愣,隨即又看向京兆伊,很快明白了甯仲坤便是那檢舉之人,臉色頓時陰沉下去。

 

“龐大人安好。”甯仲坤裝模作樣地行了一禮。

 

“甯公子,沖兒的事,你能否給我一個解釋。”龐松將之前怨怒的臉色收了回去,儘量讓自己擺出一副心平氣和的長輩作風,“我知道沖兒曾經得罪過你,不過我已經教訓過他了,咱們兩家的糾葛也應當盡釋了才對,甯公子現在卻又擺這麼一道,我當真是不明白是否國公爺也知道此事。”

 

在龐松看來,林沖此番遭難,一定是甯仲坤懷恨在心有意為之,甯國公一定不知道,只要將甯國公搬出來,不愁甯仲坤不害怕。

 

可惜龐松卻算錯了,因為甯仲坤完全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龐大人說哪裡話,我雖然的確與林公子有些小矛盾,可也如龐大人所說那樣,早已盡釋了,可今日之事卻與從前沒什麼幹係,我自小承蒙祖父教誨,向來懂得做人應當正大光明的道理,如果瞧見林公子犯錯,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光有負祖父的教誨,甚至於有負皇恩呐,所以也只能請龐大人海涵了。”

 

甯仲坤這樣一頂大帽子扣過來,直讓龐松心裡罵了個遍,這話冠冕堂皇到了一種境界,也虛偽到了一種境界,聽著讓人渾身犯噁心,又無法反駁。

 

偏偏這時,甯仲坤還繼續道:“何況此事龐大人也不能怪我,俗話怎麼說來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事是自己做出來的,與人無尤,現下人贓俱獲,無論是林公子還是龐大人,都怨不得別人,我要是龐大人你啊,就不會在這裡浪費時間了,而是立刻將林兄手裡的那些財務如數上繳,然後上陳情書一封給皇上,表明那些金銀財寶同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不然如果碰上有心人知道此事後,節外生枝先參了龐大人一本,說那些財物是龐大人你貪墨的,事情便十分不好辦了,畢竟人人都知道林兄是龐大人你的愛侄,而皇上,最恨的便是一個貪字呀。”

 

甯仲坤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將龐松激出了一身冷汗,臉色也刷地白了。

 

是啊,他方才是被氣昏了頭,知道林沖被抓,就急匆匆地趕來京兆伊這裡要人,卻壓根沒去思考這件事如果被宣揚開後所帶來的危害性,林沖是在城門口眾目睽睽之下帶著那些金銀被拿住的,如果有人借機生事將那些金銀往他龐松頭上扣,將會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情,因為那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不然也不會被那拿來當做絆倒高鬱的砝碼了。

 

現在這砝碼不光沒扳倒自己想要扳倒的人,卻砸到了自己腳上,他還痛不得叫不得,當真有苦說不出。他龐松能以一個外鄉人的身份,變成現在節節高升的地位,全賴他為人會揣度聖心,也相當能拍皇帝的馬屁,才能得到皇帝的寵愛以高官厚祿,可皇帝最恨的便是貪官汙吏,如果皇帝因為那些錢財而對自己心生猜忌,就算暫時不會立刻拿他怎麼樣,可也會讓他失寵,而一旦失了盛寵,對於還未完全在華京站穩腳跟的龐家來說,便已經可以說是滅頂之災。

 

畢竟為了拍皇帝馬屁和自己的利益,這一兩年來他已經得罪了華京城中的許多家族,那些人或許顧忌皇帝看重龐松,一時不能拿他如何,可一旦聖寵不在,如果那些人擰成一股繩,就會立刻變成他龐松的催命符!

 

更何況還有一個高鬱!高鬱又不蠢,遲早會想到趙禦史的彈劾是他龐松在背後授意,如果林沖的事被高鬱知道了,高鬱肯定會以牙還牙,以他的地位,如果上摺子彈劾,那他龐松便要立刻吃不了兜著走了!

 

不行,他不能坐視這種事情發生!

 

看見龐松臉色難看到仿佛成了一塊豬肝,甯仲坤心裡的那股惡氣才算是出透了,他暗自冷笑連連,之前那些話都是寧淵告訴他的說的,沒想到這樣有效,果真將龐松治得死死的,在佩服寧淵的毒辣之時,甯仲坤也覺得快意非常。龐家這一家子以為是的鄉巴佬,竟然還妄圖跟他們寧家作對,當真是不知死活,林沖得罪自己和寧珊珊,死有餘辜,那個龐秋水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為了珊珊的前途,總要一併除掉才好。

 

“我要是龐大人你啊,便要立刻讓自己同這件事撇得乾乾淨淨,才能明哲保身,好在此事似乎是林兄瞞著龐大人你做下的,只要應對得宜,這髒水還沾不到龐大人你身上。”最後一句話說完,甯仲坤又抖了兩把摺扇,終於閉了嘴。

 

這是要讓自己把所有的事都推到林沖身上,讓林沖一個人扛了?

 

龐松眼神連變。

 

 

131 夏人出使

 

林沖是在大街上被拿住的,當時圍觀了這一幕的人極多,因此即便是不怎麼出門的龐春燕,也在當天傍晚得到了消息,來不及招呼韓韜一聲,她自己就心急火燎地先跑回了龐府,想要央求自己的父親將表弟給弄出來。

 

可他剛進了大門,就被正廳裡的一幕驚得頓住了步子,龐松坐在主位上,雙目緊閉,一手撐著額頭,臉色無比難看,龐秋水則在一旁煮著茶水,也是一聲不吭,瞧上去還有些膽戰心驚的模樣。

 

龐春燕是瞭解自己的妹妹的,龐秋水個性素來比自己有主意,如今居然連她都成了這般模樣,難不成事情發展得很不好?

 

不過想到林沖,他可是這個家裡唯一的男丁,將來整個龐家的希望,龐春燕還是不得已上前道:“父親,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要救救表弟!”

 

“救?”龐松終於睜開了眼,望著龐春燕,陰沉的臉色沒有一點化開的跡象,“那小子自己不爭氣,要我怎麼救?難道我要為了就他,將自己給搭進去不成!”

 

龐春燕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龐松素來最疼愛的就是林沖,龐松沒有兒子,也是一直把林沖降作接班人來養著的,怎麼現在反倒說出了這樣的話。

 

“姐姐你有所不知,父親這是才從京兆伊那回來。”龐秋水見屋子裡氣氛凝重,只好打了個圓場,將龐松在京兆伊那碰到的事情細細同龐春燕說了。

 

龐春燕聽後滿臉不可置信,陷害高鬱的事,龐松並未告訴自己的兒女,當然這並不是讓龐春燕驚訝的地方,他驚訝的居然是,為什麼林沖會那樣“恰當”的知道了寧淵院子裡藏有金銀,還去偷了回來,這行為著實匪夷所思。

 

“還不都是那個甯仲坤設下的詭計,甯國公府的人未免也欺人太甚了。”提到甯國公府,龐秋水就恨得牙癢癢,從龐松告訴她的那些事情來看,龐秋水自然而然就能推斷出,此事必然是那甯仲坤不知道從什麼管道知道了龐松的打算,所以他故意設了個套子給林沖鑽,而林沖那個沒腦子又不爭氣的,竟然這麼容易就上當了,坑了自己不成,還極有可能坑他們整個家族一把。

 

“你是不知道,方才在京兆伊那裡,父親可是受了那甯仲坤一肚子火氣。”說到這裡,龐秋水臉上也露出了憤恨的表情,似乎是想到了自己那段不堪的牢獄之災,“父親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京兆伊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林沖帶著那樣多的金銀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拿住,父親只能想辦法把關係撇掉,不然的話,一旦皇上起了疑心,要徹查那筆錢財的來路,連我們都會跟著遭殃。”

 

“那就要衝兒這麼將事情扛了?”龐春燕張大了嘴,“直接讓沖兒供出來他是在哪裡偷拿的錢財不就行了,咱們就實話實說這錢是從那個寧淵的院子裡偷出來的,是高鬱私藏的髒銀,這樣下來,沖兒最多擔一個盜竊罪名,還能如父親所願將高鬱拉下馬,不是很好嗎!”

 

“我說姐姐,你嫁給了韓韜那個大老粗,卻連腦子都跟著一同變笨了不成。”龐秋水恨鐵不成鋼地在龐春燕額頭上點了一下,“說這錢是從別人院子裡偷出來的,這無憑無據的,誰能證明?到時候如果被高鬱反咬一口,再給咱們套一個誣陷之罪,事情會變得更麻煩知不知道。”

 

“那……那……”龐春燕向來很寵愛林沖這個表弟,可寵愛是一回事,會不會因為這樣的寵兒而惹禍上身又是另外一回事,事已至此,她也明白沒有什麼回轉的餘地了,愣了半晌,才道:“那沖兒最後會怎麼樣?”

 

“甯仲坤檢舉沖兒的理由,說那筆錢是沖兒仗著我的名義哄騙別人賣官鬻爵所得來的不義之財,如果真要定案,便也只能這麼定,我會上一封陳情書給皇上,說沖兒是年少無知,才會犯下這種荒唐事,也有我管教不嚴之責,想來應當罪不至死,最多便是流放吧,讓那小子出去受兩年苦也好,省得越來越不知好歹,等他變得沒那麼蠢了,我再找個由頭,將他弄回來便是。”

 

龐秋水點頭,“父親的思慮沒錯,現下也只能這樣做了,但願皇上不要對我們起疑心才好。”

 

“只是白白便宜了高鬱,竟然這樣被他逃了過去。”龐松憤憤地一拳頭砸在靠椅的扶手上。

 

因為甯家公子的檢舉,龐松的紈絝侄子帶著一大筆來歷不明的銀錢準備出城時被抓,在其他官員看來,顯然又是甯府與龐府之間的新一輪糾葛,不過卻也沒有鬧得很大,因為龐松相當快速的寫了一封陳情書細數林沖自小沒爹沒娘的不幸史,與自己管教不嚴的疏忽之處,皇帝看得頗為動容,果真沒有怎麼追究,刑部那群慣會看臉色就給林沖判了個流放燕州之邢,不過那筆錢嘛,只能盡數充入國庫了。

 

而甯仲坤那邊,雖然因為這件事被甯國公數落了幾句,可也僅僅是數落了幾句而已,甯國公自然不會將龐松放在眼裡,何況還有寧珊珊和國公夫人吳氏幫著他說話,在他們看來,無論甯仲坤作弄龐家人幾次,都是對方活該,誰讓他們要自不量力的先招惹自己呢。

 

林沖被押送出城的時候,看熱鬧的百姓有不少,甚至富家公子們都來了一群,只是龐家人一個都沒出現,因為實在是太丟臉了。林沖穿著身髒兮兮的囚服,坐在用木頭釘著的囚車裡,早沒有從前盛氣淩人的囂張模樣,他甚至連頭也不敢抬,因為只一會兒工夫,就有不少臭雞蛋和爛菜葉被砸進了囚車裡——那是之前受過他羞辱的百姓們特意準備的,他害怕一抬起頭,就會有個雞蛋砸到臉上,噁心不說,外邊看熱鬧的有不少公子哥都是熟人,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他也要保住自己的最後一點顏面。

 

寧淵只是站在街道盡頭看了看,就轉身離開了,舒媽媽今晚要煲湯,他是出來買雞的,東西買齊了就要趕快送回去,可不是看熱鬧的時候。

 

“少爺,龐大人真的不會懷疑我們嗎,你這麼做會不會太冒險了。”周石跟在他身後忐忑地問道。

 

“所以我才會找上甯仲坤,有甯國公府出頭,就算龐松能猜到我頭上,也沒工夫來找我的麻煩。”寧淵表情看上去十分輕描淡寫,“你想抓一隻兔子,可是兔子旁邊卻有一隻老虎,換做是你,你會怎麼做?”

 

“當然要先把老虎打死,才能抓兔子。”周石實誠道。

 

寧淵抿嘴一笑,“前提是那得是只打得死的老虎,可別一個不小心,老虎沒打成,反倒自己被吃了,就可悲了。”

 

“對了少爺,明日便是夏朝使臣入京的日子,高大人派人傳了話,官員文士們都要上宮門口迎接,讓你也與他同去。”周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提醒道。

 

寧淵點點頭,卻沒有多說,其實他心裡一直在計算著日子,而這一天也終於來了。

 

大夏來的使團,還有那個永逸王爺,自己能不能從他們那裡得到一些關乎呼延元宸的消息呢。

 

****

 

大夏朝在大周的西北面,兩國一共有六個州接壤,所以歷代以來交往聯繫很緊密,當然有時候是正常的商業與文化往來,有的時候就是兵戎相見了,也曾有其中一方險些就要將另一方完全滅掉的時候,但差一點就是差一點,時至今日,兩國依舊維持著一種不痛不癢的狀態,表面上和和氣氣,可暗地裡互相拆牆腳的事情又一點沒少做。

 

大夏國土比大周要遼闊,可因為地域關係,要麼是山地,要麼是荒漠,並不適合耕種,論起農業來要比大周貧瘠一些,但夏人民風開放,也勇於創新,在兵器鑄造與工業生產上要領先大週一大截,加上大夏原是遊牧民族出身,骨子裡便要剽悍一些,尤其是男性,大多身材高大,驍勇善戰,還有一手馴獸的絕活,因此在軍士上的優勢不小,如果不是大周近年來改變了之前閉關鎖國的政策,軍事實力也跟著提升了一些,而且夏國皇室權利更迭頻繁,動盪不斷,恐怕原本天朝上國的安逸生活,就要被戰爭給打破了。

 

天才剛亮,正東方也只現出了一點魚肚白,華京城的城門就已大開,禁衛軍站了滿街,在街道邊上立得整整齊齊的,以一種最為隆重的姿態,迎接著正要到來的客人。

 

這是有史以來,夏朝對周朝最為盛大的一次出訪,整個使團的規模足有上百人,加上護衛的軍士,聽說一共來了兩千之眾,更是帶來了數不清的物資與特產作為覲見大周皇帝的禮物,尤其是整個使團的首領,竟然還是一位直系皇族,大夏當今皇帝的親叔叔,永逸王爺。

 

作者有話要說:

 

132 呼延回歸

 

大周內部對這位元永逸王爺的資料少得可憐,不是細作們不努力,而是大夏皇室的保密工作向來是數一數二的,因此在使團到來之前,除了知道他是如今大夏的新貴,皇帝的叔父外,根本沒人清楚他的底細。

 

因為這次使團不光出訪,還帶來了許多珍奇的貢品,大周皇帝也很是重視,啟用了幾乎是在外事招待上最隆重的禮儀,禁衛軍傾巢出動組成倚仗,文武百官全員出席宮門相迎,禮樂師也站滿了城門旁邊的城牆,抑揚頓挫的號角聲一直就沒斷過。雖然皇帝要擺架子不可能出宮相迎,可卻遣了大皇子司空鉞做代表,出城去引領使團進城,當真是給足了面子。

 

使團其實昨天黃昏時就已經到達城外了,不過因為守著規矩,要早上進城,所以在外邊駐紮了一夜,辰時剛過,寧淵就已經跟在高鬱後邊立在宮門前,同周圍的人保持著一樣傾身低頭的姿勢,等了約莫有兩刻鐘,才聽見一陣極有節奏的馬蹄聲從宮門前的街道盡頭傳來。

 

高高揚起的紅色旌旗上,一個巨大的“夏”字書寫得十分豪邁。走在最前邊的是兩隊騎著棗紅馬的重騎兵,渾身盔甲簡直武裝到了牙齒,整個人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邊,甚至連馬兒身上都覆蓋了雕刻有繁複花紋的鐵甲,馬和人加起來就像座小山,不難想像這樣一名重騎兵如果衝鋒起來,可以產生多大的殺傷力,不過這些騎兵馬側本該掛著長槍和戰斧的位置卻是空的,想來是為了表明友好的誠意,將武器全都去除了。

 

重騎兵後邊跟著的便是輕騎兵,從這裡便能很清楚地看出大夏在軍備製造上的優越,輕騎兵身上雖然只有輕薄的皮甲,但皮甲卻做得十分細緻,一些不影響活動算是要害的地方,也用金屬增加了多一層的防護,更別提一些稀有的礦石僅在大夏有出產,無論是工藝上還是韌性上,都比大周要強得多。

 

甯淵站在文臣邊緣的位置,旁邊就是武將的陣營,因此兩個武官私下裡的談話全然落進了耳朵裡,只聽得其中一人道:“我看夏人這回派使團來聯絡感情是假,耀武揚威才是真的,不然只是出使罷了,又是重騎兵又是輕騎兵,還這般囂張地進城裡來,就算沒配武器,也絕對沒安什麼好心。”

 

另一人道:“不用你說,大家都看得出來,只不過是心照不宣罷了,不過夏人囂張是一回事,敢不敢真打又是另一回事,他們皇室裡邊現在可亂著呢,無論是皇帝還是太后都在提防今兒個這位永逸王爺,怕他謀權篡位,我聽說這次讓永逸王爺帶團出使,出使的確是假的,為的是趁著他不在朝的這段時間,在國內掃清他的勢力。”

 

“竟然是這樣?”起先那人瞪大了眼睛,“可這永逸王爺莫非是啥子不成,這事能看不出來,居然還答應出使?”

 

“誰知道呢,也許是他另有打算,又或者有恃無恐。”另一人聳了聳肩,“只是如今的夏帝能登基全靠這位永逸王爺輔佐,夏帝根基未聞,這種鳥盡弓藏的事情就算要做,估計也夠嗆,所以這永逸王爺才不會在意吧。”

 

起先那人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不過就算真要開打,咱們也不會怕夏人什麼,就算武器裝備沒有人家精良,猛將我大周可是一個不缺,從前只靠軍神景將軍一人就震懾住了整個大夏,如今軍隊裡又出了個少年英才趙將軍,夏人要是真有膽子來犯,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兩人說到這裡,使節團的依仗越來越靠近,喧囂聲與腳步聲也越來越大,寧淵是聽不清了,於是他又把注意力放在了輕騎兵後邊的宮人倚仗上。使節團沒有帶宮女,就連那些穿著宮人服的侍從,似乎也一個個都是練家子,在使節團正中心有上十輛十分氣派的馬車,尤其是最前邊一輛,不光做工精良,拉車的馬更是多達八匹,整輛馬車仿佛就像一座小閣樓,想必裡邊坐的就是今日來訪的主角——那位頗為神秘的永逸王爺。

 

司空鉞穿著一身金光閃閃的朝服,騎馬亦步亦趨跟在那輛馬車邊上,直到宮門前才停下,有宮人快速上前,將一方刷著金漆的木質階梯放在馬車側邊,在恭敬地打開馬車前的雙開門,一時周圍所有的目光都彙聚到了那輛馬車的車門上,想要悄悄那位永逸王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最先出現的,是一個男人修長有力的手指。

 

手指撥開車門沿上垂下的珠簾,緊接著,一個高大的青年從珠簾後邊走了出來,他身上穿了一件用金線繡著雲紋的錦緞長袍,袖擺和衣擺的位置還鑲嵌上了數顆晶瑩通透的玉石,腰帶仿佛是用純銀打造,正中心是一方栩栩如生的狼首,帶著捕獵之前才會露出的兇悍表情,透著一股威懾力,青年背後還披著一件毛皮披風,竟然還是純白色的,毛色鮮亮,又沒有一絲雜質,將青年襯得十分雍容華貴,一時竟然將渾身金光閃閃的司空鉞都比了下去。

 

不過除了一些人在讚歎這位永逸王爺著裝考究之外,更多的人卻在打量他的臉,同時一個個都露出疑惑的表情,因為不只是故弄玄虛還是習慣使然,這位永逸王爺居然戴著一張金屬面具,面具雕工精湛,仿佛是一隻展翅高飛的隼,卻將他鼻子以上的部位擋了個嚴絲合縫,壓根看不清真容,只是從暴露出來的部分來看,無論是高挺的鼻樑,還是輪廓分明的下顎,都可看出來這位永逸王爺應當是位美男子,而且應當還很年輕。

 

寧淵只瞟了那位“永逸王爺”的側臉一眼,就立刻又再度低下頭,露出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

 

別人或許因為那人別面具擋住了半張臉看不知道他的真容,可寧淵只需要瞧一眼那人嘴角露出的熟悉無比的笑容,立刻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更何況緊接著跟在他身後從馬車裡走出來的護衛,雖然衣著同樣換得高檔了些,可長相卻壓根沒改變,不是閆非又是何人。

 

呼延元宸這傢夥,離開好幾年連個信都不傳回來,如今這般風光地出現不說,竟然還多了個位高權重的名頭,這人到底在高些什麼玩意?

 

這樣的重逢方式,實在是出於寧淵的預料,一個站在高處受眾人瞻仰,一個窩在人群裡一聲不吭,寧淵發現在自己認出呼延元宸的那一刻,心裡縱使有些欣喜的感覺,也被莫名其妙的怨勁給磨沒了,甚至生氣的感覺還要多一些,銷聲匿跡那麼久,一出現就如此風光,想來呼延元宸現在過得得意得很嘛。

 

“師父,學生有些身體不適,現下這永逸王爺已經到了,學生能否先行回去歇息了?”瞧著呼延元宸走下馬車,領著一群使團裡的達官貴人,由司空鉞招呼著往皇宮裡走,只甩給他一個背影,寧淵暗氣的同時,便開始向高鬱請辭。

 

高鬱正要隨著其他官員一同跟在後面入宮,聽到寧淵的話有些不解,“皇上設了接風宴,文武百官都要出席,你既然已經來了,何不赴宴之後再回去?”

 

“實在是身體不適,若身上有什麼病氣,入宮了反而不好。”寧淵故意裝出一副有些難受的表情,不料這回高鬱卻沒有隨他的意,而是道:“無妨,正巧劉禦醫今日也來了,他是禦醫院的國手,也是我的老友,你有什麼不適正好可以給他看看,今日這場宴會難得,還可以一睹天顏,實在是不好缺席。”

 

寧淵想說無論是這輩子還是上輩子,皇帝那張臉他都見過許多次了,可想著高鬱這麼做也是在為自己考慮,想給自己今後的仕途鋪關係打基礎,便沒有再拒絕,只能由著高鬱拉進了宮門。

 

他想離開,一半是生呼延元宸的氣,另一半會不願讓對方發現自己,因為那場面實在是有些尷尬,可仔細一想,他不過小小一個舉人,只要小心地窩在人群裡,便不會被發現,反正呼延元宸如今是掛著身份來的,烏泱泱圍在他身邊的人肯定很多,也沒可能會注意到自己。

 

想通了這一層,他便也坦然了,由著高鬱帶著走過寬廣的殿前廣場,才爬上殿前的上百級臺階,總算走到了勤政殿門前。

 

而殿內的覲見已經開始了。

 

呼延元宸立在使團最前方沒動,官員們站在兩邊,一個太監正在宣讀這次使團來訪所要上貢的禮單,東西還不小,聽得龍椅上的皇帝是眉開眼笑。

 

勿怪皇帝不高興,大周和大夏最近小摩擦不斷,民間總有傳言要開戰,邊境的老百姓更是人心惶惶,可大夏卻在這時派出了使團來訪,還帶來了這麼多禮物,民間傳出話也只會說聖上英明,不戰而屈人之兵,讓夏人主動前來求和,吾皇萬歲之類,沒有哪個皇帝不會在乎自己在老百姓之間的名聲的,他自然樂呵。

 

作者有話要說:

 

133 大殿刺殺

 

殿內熟人不少,甯淵只眼睛隨便掃了掃就看見了好幾位,謝長卿也跟著田不韋來了,往前一點還有許多同長輩一起來的貴公子們,孟之繁也站在孟國公身邊,一雙眼睛正帶著淺笑落在呼延元宸身上,似乎是看出了他的身份。

 

呼延元宸那張面具雖然擋得好,可他好歹也在大周呆了這麼多年,熟悉他的人無論是從動作還是說話的聲音多少都能看出來,只是無論是皇帝還是官員們,平常壓根就不會在乎一個沒什麼勢力的異國質子,對他都頗為忽視,才造就了似乎還沒人能看穿這位永逸王爺到底是誰。

 

今日是接風宴,皇帝顯然沒有抱著要同使團談太多事情的心思,太監一念完禮單,就宣佈開宴擺席,所有人幾乎都是餓著肚子來的,沒有吃早餐,皇帝的吩咐一下來立刻像如獲大赦一樣各自按照位置落座,高鬱和田不韋同為翰林院學士,自然是要坐在同一桌的,於是甯淵和謝長卿,也順利成章在二人身後湊了一桌。

 

所有人剛落座,在大殿側邊的位置,忽然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接著便是成排的宮女太監簇擁著一名宮裝美婦施施然地走了進來。

 

那美婦瞧著極年輕,頂多二十出頭的模樣,容貌十分靚麗,衣著也華貴非常,入殿之後,竟然毫不避諱地順著龍一下方的金色階梯拾級而上,早有太監在龍椅邊另置了一方軟凳,美婦剛坐下,便將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了皇帝腿上,帶著一種嬌嗔的語氣道:“皇上,臣妾在外邊聽聞殿內如此熱鬧,實在是忍不住想進來看看,皇上可千萬不要怪罪臣妾。”

 

這聲音媚氣滿溢,婉轉如絲,估計可以讓大半的男人骨頭蘇掉,只是寧淵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而他身側謝長卿的表情也十分不好看。

 

“紅顏禍水。”他甚至還低聲呵斥了一句。

 

甯淵在驚訝謝長卿大膽地同時,不禁問道:“謝兄注意些,你可知道那位娘娘是誰?”

 

“不用猜便知道,月嬪娘娘的名聲,我在宮外就已經如雷貫耳了。”謝長卿一面說,一面還仰首灌了杯酒下去,“如今除了最受寵愛的月嬪,還有哪位後宮能當著文武百官在大殿上如此放浪形骸。”

 

的確,謝長卿也沒說錯,月嬪會得寵也不是沒有原因的,除了她本身就長得國色天香之外,最大的一點,就是她比任何妃嬪都能放下架子。像今日這樣迎接外賓的場面,換做其他任何一位元娘娘,都會為了避嫌和為了自身清譽不予樓面,偏偏月嬪不光到場,還視若無睹地同皇帝調笑,逗得皇帝龍顏大悅,這樣的功夫,其他端著“端莊”架子的妃嬪估計到了下輩子都學不來。

 

外人都道月嬪狐媚惑主,是個不知廉恥的女人,但月嬪很聰明,很懂得審時度勢,進退得宜,他當然明白,一些媚態擺得太多了,有時會適得其反,引得皇帝厭惡,所以她一直拿捏著分寸,並且能從皇帝的表情來判斷他現在的心情,皇帝心情好了,她便可以肆無忌憚地放得開些,讓皇帝的心情更上一層樓,皇帝心情不好了,他就會變得像個小家碧玉一般溫柔似水,有這樣的本事,不寵冠六宮才怪。

 

皇帝得了大夏的進貢,正在興頭上,月嬪此時出現得可謂恰到好處,皇帝自然而然地讓她留在了大殿上陪著自己喝酒,要知道,歷來能坐在皇帝身邊陪著宴請群臣的,只有皇后才有這個資格,今日皇后身體抱恙沒有出現,倒給月嬪鑽了這個空子。

 

“我自信皇上是個明君,可卻也太驕縱月嬪了些,如此下去,長久以往,只怕會釀成大禍。”謝長卿一副憂國憂民的表情,一時讓寧淵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他之前就隱約覺得謝長卿這個人喜歡把家國天下事掛在口頭上,從前還覺得他是在裝模作樣,如今看來他倒還真的有那麼一股子死板的為國情懷。

 

飲宴到了一半,在場諸人都有些微醺了,呼延元宸坐在最為尊貴的左下首的位置,與對面的司空鉞頻頻敬酒,竟然也喝得很樂呵,寧淵瞧他笑得十分開懷的模樣,心裡越發地不是滋味,不聯絡自己便罷了,竟然還玩樂得這般盡興,只怕接下來司空鉞為了盡地主之誼,再安排兩個美嬌娘進呼延元宸所下榻的驛館,他恐怕也會照單全收。

 

這永逸王爺,果然永逸得很。

 

想到這裡,甯淵忽然莫名心中一緊,意識到自己從剛才開始這樣的念頭就一直在腦子裡打轉,思來想去,他莫不是又在怨懟又在吃醋?

 

寧淵深吸了一口氣,不自覺在臉上拍了拍,強迫自己不往呼延元宸的方向瞧,他本來就無意與別人有過多感情上的牽扯,這樣不是正和他的意嗎,我有我的獨木橋,他有他的陽關道,也能少出許多枝節與不必要的麻煩來。

 

“甯兄,你怎麼了,莫不是不勝酒力,怎的臉這樣紅?”謝長卿朦朧著一雙眼回望過來,他顯然是喝多了,說話都有些打磕,一張臉湊過來的時候,還有些擋不住的酒氣。

 

“沒什麼。”寧淵略微將他推開了些,內裡在經絡裡轉了一圈,將臉色平復下去,想著謝長卿既然醉了,得招呼田不韋將人先帶走為好,可就在這時,他耳朵一動,聽到了一絲極為輕微的聲響。

 

那聲音極輕,像是金屬摩擦所發出的震顫聲,而且也只有一刹那的光景,很容易便會被忽略下去。

 

寧淵心思立刻沉靜下來,眉頭微皺,目光掃視過大殿,殿內之前奏樂的樂女已經退下去了,如今換上的是一批舞姬,穿著大夏特有的月白籠裙,手裡拿著絲絹,在跳一種夏國的民間舞蹈,籠裙寬大,絲絹翻飛,讓那些舞姬的舞姿若隱若現,加上有許多人都喝了酒,近乎看不出到底有幾個舞姬在跳舞。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異變突生。

 

原本正在最前方揮舞著絲絹的一名舞女,忽然間將自己的裙擺整個撩了起來,就在周圍喝醉了朝臣們發出聲聲驚呼,想要一攬裙下風光的時候,那女子忽然施展出輕功騰空而起,雙腿翻飛間,竟然用腳朝周圍射出數枚飛鏢!

 

突入其來的飛鏢讓殿內原本的驚呼瞬間變成了尖叫,好幾名湊得近的官員被飛鏢直中腦門心,伴隨著血光當場斃命,其他人即便沒有射中要害,也躺在地上痛叫連連,動彈不得。

 

“護駕!護駕!”龍椅邊的太監總管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立刻尖叫一聲撲到皇帝身前,將皇帝擋在身後。可今日言情因是款待使節團,為表誠意,本應該在大殿內值守的禁衛軍全都退了出去,因此此時殿內雖然滿滿當當都是人,可盡是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官員,除了驚慌失措,哪裡會有半點要“護駕”的覺悟。

 

甯淵從那舞姬騰空而起的一刹那,就敏捷地攬住謝長卿的肩膀將他整個人按倒,然後一腳踢飛了身前的矮桌,那矮桌在半空中掉了個個,不偏不倚架在了高鬱和田不易兩人身前的桌上,堪堪擋住了那些射向他們的飛鏢。高鬱雖然被這突然出現的陣仗嚇住了一刹那,卻也是個臨危不亂的性格,立刻也扯著田不韋爬著退後,同寧淵一道躲到了大殿邊緣一處大紅柱子的後面。

 

而此時那些舞姬也都齊刷刷從燈籠狀的裙擺下邊變戲法似地拿出了兵器,領頭一人嬌喝一聲:“大周的狗皇帝,納命來吧!”說完便手中的劍花一抖,直奔龍椅而去。

 

皇帝雖然也被嚇住了一瞬,可他當初能登基稱帝,卻也不是個好捏的軟柿子,見那女刺客一腳踢開了護在自己身前的首領太監,抖著寶劍直刺自己的咽喉,他順手便取過龍椅邊的黃銅燭臺,揮舞著同那刺客鬥到了一處。

 

可惜皇帝如今已年老,加上數年養尊處優下來,無論是體力還是功夫都遠非年輕時可比,而那女刺客顯然經過嚴密訓練過,招招狠戾毒辣,不留死角,恨不得立刻就取了皇帝的性命,皇帝很快便左支右絀起來,他有心想讓下邊的臣子救駕,可面對著這麼多刺客,那幫人自顧不暇都來不及,哪裡還能抽出功夫來管皇帝的死活。

 

“不好,聖上危險了!”躲在柱子後邊的高郁一瞧皇帝的處境,焦急地就要撲出去,卻被寧淵死命拽住,“老師你又不會功夫,出去有何用!”

 

“混帳,你要老夫幹看著聖上遇險不成!”高鬱回頭怒喝了寧淵一聲,“還不給我放開!”

 

“老師你放心,皇上絕對會平安無事的。”寧淵臉色卻沒有半點驚訝的表情,甚至還有一股子嘲諷的笑意,“你只要等著瞧便行了。”

 

“你在說什麼葷話……”高鬱以為寧淵是瘋了,又轉頭朝龍椅的方向看去,正好見著那女刺客一劍挑飛了皇帝手裡的燭臺,就要補上一劍送他去見閻王。

 

也就在這一刹那,在皇帝嚇得六神無主的時候,先前倒在一邊不知所措的月嬪,不知道哪裡冒出了一股勇氣,嚶嚀一聲“皇上危險!”,隨後猶如飛蛾撲火一般,擋在了那女刺客的劍前頭。

 

而刀劍無言,那柄劍自然而然像切豆腐一樣沒入了月嬪的香肩,皮肉的碎裂聲伴隨著月嬪的慘叫仿佛讓整個大殿都安靜了那麼一刹那,緊接著,當那刺客拔出劍的時候,月嬪華麗的宮裝已經被血染得整個變了顏色,倒在皇帝懷裡人事不知了。

 

“月兒!”皇帝用力抖著月嬪的身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134 栽贓嫁禍

 

“狗皇帝,算你運氣好,再接我一劍!”女刺客見一擊不成,抽出劍又準備再刺下去,皇帝正抱著月嬪的身子,現下是怎麼都躲不開了,正準備閉上眼睛任命聽天由命,卻聽見二旁傳來“鏘”的一聲,那是兵器交接的聲音,他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一個穿著身素色袍子的俊逸青年已經手持一柄短刀,擋下了那女刺客的一劍。

 

皇帝從鬼門關邊沿轉了一圈回來,早已是驚魂未定,全身發軟,只能癱在地上,看著救了自己一命的那個青年男人已經同女刺客戰到了一處。

 

“四殿下!”高鬱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因為寧淵的阻撓,他根本沒辦法從柱子後邊跨出去,看見月嬪負傷,皇帝命在旦夕,高鬱也嚇得臉色煞白,結果司空旭忽然出現救了皇帝一命,高郁一顆高懸起的心終於放鬆了下去,拍著胸口不斷喘氣。

 

倒是甯淵,見著司空旭與那女刺客戰成一團,刀光劍影的模樣,嘴角嘲諷的神色卻越來越明顯。

 

這司空旭,未免也出現得太及時了吧。

 

方才還盛氣淩人的女刺客,在同司空旭對打了三四個回合後,似乎是武功不敵對方,露出敗象,而這時宮廷護衛們終於像潮水一般從大殿外邊湧了進來,迅速將這一群喬裝成舞姬的刺客們制服住了,只是可惜,這些刺客似乎早有準備,已在嘴裡含了毒藥,見事不可為,紛紛吞毒自盡,尤其是那個領頭的女刺客死得更是慘烈,她並非吞毒身亡,而是被重重包圍後,對著呼延元宸的方向用力高喝了一句“王爺,小的沒用,讓大夏蒙羞了!”,說罷毅然決然地抬起寶劍,當下便割喉自盡,血濺三尺。

 

女刺客雖然死了,可他最後喊出來的一句話幾乎讓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呼延元宸身上,說也奇怪,從那些刺客暴起行刺的一刹那開始,在場的所有官員無論文臣武將都亂成了一團,偏偏呼延元宸穩當當坐得好好地,甚至現在還在小口的喝酒,他的護衛閆非也坐在他身後一動不動,仿佛根本不把大殿裡的混亂當做一回事。

 

他們兩的泰然自若和有恃無恐仿佛印證了他們便是這群刺客的頭領,這還得了,宮廷護衛們見刺客已經死光了,卻絕對不能放走頭領,立刻又將他二人團團圍了起來,只等皇帝一聲令下便要拿下。

 

可皇帝現在卻沒工夫搭理這事,因為他嬌滴滴的愛妾已經渾身是血地倒在他懷裡出氣多進氣少了,叫禦醫都來不及,在滿殿都是護衛的情形下,誰還會在乎刺客。

 

沒有帝王命令,殿內自然無人敢動,仿佛一時僵住,就連那些遇刺身亡的官員屍首也無人清理,帶著生前的驚恐表情與還活著的人對看。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著禦醫院最有名望的劉太醫,被兩個宮人連拉帶扯地給拽進了殿內,直撲龍椅前替月嬪診治。劉太醫也被如今這大殿的狀況嚇了一跳,瞧見月嬪那渾身浴血的陣仗,更是心中一緊,可待她拉過月嬪的手摸了脈之後,卻露出狐疑的表情,隨即又翻開月嬪的眼皮子看了看,才對皇帝道:“啟稟陛下,娘娘所受的應當只是皮外傷,只要立刻敷藥包紮便沒事了,現下娘娘恐怕因為受驚過度才暈了過去,還是要挪回後宮小心歇息才好。”

 

“真的只是皮外傷嗎?”皇帝顯然松了口氣,臉色也好看了些,“那你還不快去準備傷藥,再傳喚兩名醫女來替娘娘包紮,來人呐,速將娘娘扶回宮中歇息!”

 

月嬪方才奮不顧身地沖出來替自己擋刀子,是真正將皇帝鎮住了,其實前段日子,朝廷裡逐漸有聲音說他對月嬪寵愛太過,於國無益,加上太后也或多或少提點了他一番,他也明白自己對月嬪的確是太寵了,因而刻意稍微冷落了她一段日子,不如從前那般寵愛,也開始眷顧其他的妃嬪,怎料月嬪居然如此對自己一心一意,甚至不顧自己的性命也要維護自己周全。

 

再想到月嬪平日裡柔情似水的模樣,皇帝更是心痛,接連囑咐太醫要用最好的傷藥,又吩咐身邊的總管太監多安排人去月嬪宮中服侍,到這時,才將目光落在從放在就一直站在旁邊的司空旭身上,皺著眉頭道:“你又為何會在這裡?”

 

“父皇恕罪。”司空旭面露難色,單膝跪了下來,“父皇的確吩咐過兒臣不要隨意走動,可兒臣許久未見著父皇了,實在是想念父皇,又聽聞今日父皇要宴請使臣,便想著過來遠遠看一眼便好,怎料卻在殿外聽見殿內有打鬥的聲音,慌張之下才闖了進來……”

 

司空旭說得情真意切,還滿臉悔恨的模樣,皇帝雖然不喜歡他,可想到方才緊要關頭卻是他救了自己,臉色也不禁柔和了些,此時司空旭又急切道:“父皇,兒臣固然有錯,可現下重要的是追查這些刺客的來路,竟然有人敢危害父皇安危,簡直是膽大包天!”

 

隨著他這番話,頓時所有人又把目光落在了依舊不動如山坐在那裡的呼延元宸身上。

 

司空旭怒睜著一雙眼睛,朝呼延元宸喝道:“永逸王爺,沒想到你竟敢意圖謀刺我朝聖上,來人,還不將他給我拿下!”

 

之前圍著呼延元宸的那些殿內護衛立刻有兩人上前,想要將人拿住,不料才往前邁了一步,只聽鏗鏘一聲,閆非手裡的短劍鏗然出鞘,那兩人連影子都沒看見,腳尖前方的地面已經被人劃上了一道劍痕。

 

“再往前一步,殺。”閆非語氣簡潔俐落,卻透著一股森然的寒氣,那兩人渾身一抖,不禁開始往後退。

 

“放肆!”喝這一聲的人卻是司空鉞,方才刺客暴動的時候,一個素來與他親近的大臣當場死在了他腳邊,腦門心上還插著一把飛鏢,當真將司空鉞嚇得魂都沒了。別看司空鉞長得人高馬大,可從未見過這般血腥的物事,當時滿腦子想的就是逃走保命,等他反應過來時,司空旭已經從天而降上演了一場“臨危救駕”的戲碼,這讓他懊惱不已,明明離皇帝最近的人是他,卻叫司空旭占了這個便宜,他怎麼甘心,現下更是不能再讓司空旭搶風頭了,“先將這兩名刺客拿下著,本殿賞銀一千兩!”

 

有錢能使鬼推磨,加上這可是在皇帝面前立功,如果入了皇帝的眼,也許今後成就會不可限量,一時間這些護衛即便忌憚閆非的武功,可還是成環狀朝著呼延元宸步步逼近。

 

謝長卿的酒似乎醒了些,他秉著呼吸小聲對寧淵道:“甯兄,你也覺得這是夏人安排的刺殺嗎,如果是,這永逸王爺也太傻了吧,無論成功與否,他覺得自己能逃得掉。”

 

不過寧淵還未回答,那邊呼延元宸卻已經先開口了。

 

他豁然地站起身,對一直皺著眉頭的皇帝道:“如果陛下你也認為這場刺殺是我們安排的,想要將我拿下治罪的話,我無話可說,但事情傳揚出去,只怕天下人都會議論陛下處事武斷,毫無憑據便可拿人治罪,何況就算我願意背這個黑鍋,我大夏八十萬鐵騎興許也不會願意,還請陛下多多思量為好。”

 

“哼,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傢夥,刺殺不成,又想仗著兵力威脅我們嗎!”司空鉞一聽便怒了,“我因見你們使團是帶著善意出訪,一路笑臉相迎,不想帶進門來的卻是豺狼虎豹,你大夏有八十萬鐵劑又如何,我大周兒郎們從來未曾怕過!而且方才那刺客頭領分明指證你就是他們的頭目,明擺著的呈堂證供,你還想要什麼憑據!”

 

“哼,如果這些刺客是我的手下,只怕還沒執行任務就已經被我處死了。”呼延元宸輕笑一聲:“一群為了保守秘密早已在口中含有毒藥的刺客,居然會在臨死前將自己的頭目當眾指出來,這般擺明瞭栽贓陷害的戲碼也能被殿下你當做所謂的呈堂證供,若大周皇子都如殿下這般的腦子,只怕幾十年後,大周這般富饒的土地,就要改姓夏了。”

 

“你……”被呼延元宸這般冷嘲熱諷地罵蠢,司空鉞簡直要氣炸了肺,當下便暴起要指著呼延元宸怒駡,冷不丁卻聽見皇帝在龍椅上喝了一聲:“夠了,還嫌不丟人嗎!”

 

司空鉞打了個激靈,對於自己的父皇,他向來是很畏懼的,不過他心裡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立刻轉身對皇帝道:“父皇,此人當著你的面都敢如此口出誑語,即便刺客不是他們安排的,也太過放肆了!”

 

“我看放肆的人是你!”結果皇帝不光半點沒有責備呼延元宸的意思,反倒對司空鉞怒目而視:“朕看你做事穩重,才在最近委任了你不少得力的事情,卻從未發現你竟然愚蠢至此,還胡亂猜忌他國使臣,當真是叫朕失望,明日起你不用來上書房了,好好回去閉門思過去吧!”

 

“父皇……”司空鉞愣住了,半天沒回過神來,他又沒有犯錯,而且一心一意是在為父皇的安危考慮,怎麼這莫名其妙的,皇帝就剝奪了他出入上書房的權利呢!

 

 

135 夜間相會

 

“犬子不識抬舉,倒在使臣面前丟臉了。”呵斥完了司空鉞,皇帝又轉而端著一副笑臉看向呼延元宸:“今日突發這樣的事態,實在是出乎朕的預料,便請使臣先回驛館休息,來日朕在重新設宴。”

 

“告訴刑部,今日之事必須徹查,一定要給朕摸清這些刺客的來歷!”對身邊的太監首領喝了這麼一句,皇帝似乎沒有了要在大殿上繼續停留的意思,匆匆走下龍椅,看情形是要回後宮去瞧瞧月嬪的狀況,只是在離開大殿之前,他的身子在司空旭面前頓了頓。

 

司空旭從方才開始就一直低眉順眼地站在一邊,皇帝眼神在他身上掃了兩下,忽然道:“你也別再這裡杵著,先去上書房候著,朕待會有事問你。”

 

說罷,才帶著幾名太監匆匆離開了大殿。

 

司空旭抬起臉,臉上有一種恍如隔世的表情,上書房,想來為皇帝所厭惡的他居然也會有能進入上書房的一天。

 

他又測過臉看向不遠處的司空鉞,司空鉞還是那個怔忪的模樣,仿佛很想不通自己分明是在為了皇帝的安全考慮,皇帝不嘉獎自己也罷了,竟然還貶斥了自己一番,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司空旭輕微地勾起嘴角,並沒有立刻按照皇帝說的前往上書房候著,而是略微在殿內掃視了一圈,大殿護衛們正在一具一具將遇難的官員屍首抬出去,那些刺客一通亂砍,當真是殺了不少人,只怕明日上朝的時候,下邊會有許多官員缺席了。

 

但司空旭沒有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屍體上,即便大殿很大,但現在依舊站著的人卻沒有多少,漸漸的,他露出狐疑的表情,在進殿之前他分明見著那個人了,難道這麼快他便離開了嗎。

 

三年了,三年未見,他方才只在殿外若隱若現地一睹,竟然發現他完全變了個樣子,司空傲告訴他那個人如今來了華京,不想竟然是真的。

 

曾經他以為,他對那個人的感覺不過是一種即興而起的欲望,只要得到過一次,便能斬斷心底的那份念想,所以他用了些手段,總算是得到了他一次。

 

可那一次之後呢,分明已經佔有過了那具身體,但之前的念想不光未曾消亡,反而日漸高漲起來,以至於對身邊那些絕色傾城的侍妾與男倌都通通失去了興趣,可他因為燕州之事,被皇帝冷落遠放,近來雖然回京,卻一直處在若有若無的軟禁之下,保全自身尚且困難,又何來的能力再去見那個人。

 

但,從今往後不同了。

 

想到這裡,司空旭捏緊了拳頭,只要他能憑今日的救駕之功重新得到皇帝的看重和寵愛,一切都將會大不一樣,而寧淵,既然你現下已經來了京中,也省去了他遠赴江州的麻煩,他實在是有些迫不及待,自己堂而皇之與寧淵重逢的那一天了。

 

“什麼!你說今日這些刺客是內鬼安排的!”田不韋拍著桌子大叫了一句,又自覺失察,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這裡是田不易的宅子,因為距離皇宮很近,加上謝長卿喝高了些,又受了驚訝,出宮後一直處在昏睡狀態,幾人便徑直來了這裡。

 

“的確,之前在殿上我也有些慌了,可細細一想,的確有這樣的可能。”高鬱撫著下顎上的鬍鬚,眉間皺成了一個川字,“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受刺客襲擊而殞命的官員,似乎都是……”

 

“都是曾經在殿上向皇上進言,說皇上對大殿下嬌寵太過的官員……”田不韋定了定神,將話接了過去,不過很快又搖頭道:“不對啊,讓皇上不可對大殿下委任太過,會促生異心這類的進言你我也說過,為何咱們兩個太平無事。”

 

“那是因為寧淵救了咱們,你我才會平安無事。”高郁看向寧淵,回想起方才的一幕,他到現在都有些心驚,如果不是寧淵忽然將身前的矮桌踢飛,替他們擋住了射過來的飛鏢,恐怕他們兩人也同其他飛鏢入腦的大臣一樣,命喪黃泉了。

 

“說來的確是這樣。”田不韋點點頭,隨即也跟著看了寧淵幾眼,“原本以為你這小子不過是個書生,不想竟然還有功夫在身,藏得夠深的啊。”

 

“田大人過講了。”寧淵不冷不熱地打了個哈哈,“家父曾是江州守備官,我也是小時候跟在他身邊學了些粗淺功夫,不想竟然還能派上用場。”

 

“也是,我倒忘了你父親是軍官出身。”田不韋像是明白了過來,又把話題轉了回去,對高鬱道:“這麼說來,你懷疑這場刺殺是大殿下安排的?如果他們刺殺陛下得手,到時候只要再順水推舟栽贓給今日進城的夏國使團,到時候反對大殿下的臣子也死了大半,大殿下倒還真是能順理成章的登基稱帝。”說到這裡,田不易咂咂嘴,“不過我還真的佩服月嬪一把,尋常女流在那般情形下只怕早就嚇得花容失色了,她居然還能撲出去救了陛下一命,我從前還一直以為她紅顏禍國,難道竟然是看走眼了?”

 

“事情如果當真這般簡單便好了,我懷疑的是,四殿下似乎出現得太巧了一些。”高鬱依舊皺著眉。

 

“你懷疑四殿下?這怎麼可能!”田不韋擺了擺手,“你忘了四殿下失寵已久,一直被陛下冷落著嗎,聽說他日子過得淒涼,又哪裡來的本事糾結這樣一幫刺客。”

 

“是啊,所以我才想不通,但以我對大殿下的瞭解,他個性素來色厲內荏,應當不會有膽子安排刺客行刺聖上。”高鬱搖了搖頭。

 

“無論如何,這件事你我怎麼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麼看。”田不韋嘿嘿笑了兩聲,“皇上不再允許大殿下進出上書房,眼瞧著是起了疑心了,大殿下如果不悠著點,這一關只怕是難以過去,而朝中眾臣的風向,只怕也會跟著轉了。”

 

“誰知道呢,我入朝數十年,也時常被招進宮去同皇上講學下棋,可也從來也不敢說自己摸清了皇上的脾性。”高鬱輕歎一口氣,“只不過有一點我卻知道,咱們這位皇上,或許看上去放浪形骸了一些,其實城府深著呢。”

 

兩人的談話一句不露都落進了寧淵耳朵了,可他自始至終都未出聲,即便他已經將整件事猜出了大半,可一些事說出來不光沒什麼用,還會讓眼前兩位自己尊敬的長輩憂思過多,反而不妙。

 

日暮西斜,高郁與田不韋的談話總算告一段落,因為宮中傳來了旨意,宮廷裡出現刺客,今晚華京要全城宵禁戒嚴,私自外出者一律拿下治罪,他們沒法回家,只能卸載田不韋這裡。

 

學士們都有一個脾性,只愛好鑽研學問,不愛好金銀俗物,高郁如此,田不韋也是如此,宅子小不說,還沒什麼下人,用過了簡單的晚飯,幾人便各自分了房間休息了。

 

甯淵與謝長卿這兩個小輩自然分到同一個屋,謝長卿或許是真的不勝酒力,竟然從下午到現在一路昏著都沒怎麼醒,現在依舊睡得深沉,同他相比,寧淵卻睡得很淺,還沒到半夜,他卻已經醒來了好幾次。

 

他總是不經意想到白天呼延元宸的模樣,想著他分明已經回來了,卻沒有半點消息捎給自己,腦子裡便是一陣一陣的不忿與怨念,終於在第三次醒來後,再難合眼,從鋪蓋裡爬起來準備找點水喝。

 

他和謝長卿睡的這間平日裡是田不韋的待客室,隔壁就是茶水間,寧淵沒有電燈,摸黑推開茶水間的們,忽然耳邊滑過一陣風聲,接著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就這般撞進了他的懷裡。

 

寧淵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要將那東西甩出去,可緊接著他聽見一聲十分熟悉的低鳴,那東西又伸出一個毛茸茸的頭來,用嘴巴輕輕在寧淵下巴上啄了兩下。

 

“雪裡紅?”借著那麼點可憐的月光,寧淵終於看清了懷裡的東西是什麼,不正是雪裡紅嗎,可自己分明把它留在家裡交給奴玄照顧了,它又為何會在這裡?

 

刹那間,寧淵腦子裡晃過一個荒謬的念頭,他上前兩步走到窗戶邊,伸手將原本只虛掩著的窗戶推到最大。

 

今夜月光很好,院子裡一棵歪脖子柳樹上,正有個男人的身影抱著手,倒吊在其中一根樹杈上。

 

或許是聽見窗戶被推開的聲音,他腰部使力,身子轉了一圈,從吊姿變成了坐姿,用一分上揚的語氣道:“你終於捨得起來了?”

 

寧淵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片刻之後,抱著雪裡紅一言不發地合上了窗戶。

 

似乎是對外邊那個同他打招呼的人完全沒興趣般,寧淵喝飽了水,又將雪裡紅放在軟墊上安頓好,然後躺回鋪蓋上準備繼續睡覺。

 

直到這時,窗戶才被人有些氣急敗壞地敲了幾下。

 

 

136 暗流洶湧

 

起初敲窗戶的聲音還比較小,可片刻之後,大概是寧淵半點反應也沒有,窗外那人便跟著急切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到最後隨行直接一巴掌哐當強行推開了窗戶,整個人縱身一躍跳進了房間。

 

可惜他腳還沒沾著地,便立刻察覺到有個冰冰涼涼的東西帶著冽風聲直朝他面門而來,他瞳孔一縮,瞧見是把匕首,立刻將身子往後一仰,散發著陣陣寒氣的刀刃擦著他的鼻尖滑過去,可執著匕首的人好像還不甘心一般,又臨時手腕一轉,刀尖迅速由平刺變為向下,沖著他的腦門心繼續狠紮下來。

 

“該死!寧淵這傢夥難道真打算殺了他?”呼延元宸到這時也不顧的藏拙了,在倒地的瞬間運勁於掌,用力在地上一拍,身子迅速橫移出去,又險險地避開了這一刺,接著探手而出,毫不猶豫地抓向寧淵持著匕首的右手手腕。

 

可惜,他原本十拿九穩,只要制住了寧淵的手腕,就能讓他乖乖繳械投降,可當他手掌剛接觸到寧淵腕間的一刹那,一陣針刺般的感覺立刻從掌心傳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又迅速將手收了回去,而趁著這個空檔,寧淵再度欺身而上,靈巧如鬼魅般挪移到呼延元宸身後,刀刃堪堪在他頸間的脈門上頓住了。

 

“我還以為大夏來的永逸王爺有多大的能耐,卻不想是個只會用些老招老式的莽夫。”寧淵壓著聲音在呼延元宸耳邊說道,方才二人交手不過片刻的功夫,也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寧淵可不想因為動靜太大而惹來一些不相干的人,尤其是現下屋子裡還睡著一個喝高了的謝長卿。

 

“你手腕上可是戴了什麼東西?”即便被匕首抵著喉嚨,呼延元宸還像沒事一樣,竟然稀鬆平常地同寧淵聊起了家常。

 

“每次你想奪我手中的兵器,都會先制住我的手腕,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我便在護腕裡埋了幾根銀針。”寧淵聲音上揚了些,“現在瞧來倒是十分有效。”

 

“怪不得。”呼延元宸點點頭,又把目光收回到脖頸間架著的匕首上,苦笑一聲:“你要一直這般架著我麼。”

 

“不然你怎麼會吸取教訓。”寧淵這才收回了匕首,“從以前便是這樣,這種夜半跳牆的事情你做過多少回了?”

 

“我若是不夜半跳牆,又如何能來見你。”呼延元宸見脖子上冷冰冰的東西終於被收了去,側了側臉,將這間屋子打量了一圈,“如果不是有雪裡紅帶路,我還找不到這裡。”言罷,他雙眼一愣,仿佛這時才看見躺在床上正睡得深沉地謝長卿,疑道:“這傢夥是誰?”

 

“自然是我在儒林館的同僚。”寧淵一面想著,他們倆之間談話的內容怎麼沒有一點久別重逢的感覺,一面套上外袍。

 

“同僚?”呼延元宸聲音帶著一股子上揚,顯然不怎麼相信,很快又瞧見了謝長卿旁邊的另一幅鋪蓋,聲音再揚了幾分,“難不成你們剛才是睡在一張床上?”

 

“不然呢,你瞧見這屋裡還有第二張床嗎。”甯淵走到門邊,拉開了門,回頭道:“有什麼事情出來再說,省得吵到別人休息。”

 

“對著我刀劍相向,卻掛心別人能不能好好休息。”呼延元宸輕聲嘀咕了一句,有些訥訥地跟在寧淵後邊出了屋子。

 

月亮已經爬到了頭頂,是一輪很好看的滿月,寧淵算了算日子才發現,馬上便要十五了。田不韋家的院子很小,沒有石凳石桌這類可以坐下聊天的地方,寧淵便就著一塊大青石坐了下來,呼延元宸似乎是不想坐,便攏著手站在一邊,跟白天裡那副雍容華貴的王爺打扮比起來,他現下的模樣可要寒酸多了,渾身上下沒有任何金器飾物,夜行衣像是幾年前的有些不合尺寸,寧淵才發現幾年不見,呼延元宸似乎是又長高了一些,他取下了那副面具,整張臉已經不復從前略帶樸實青澀的模樣,變得冷毅成熟了許多,而幾年橫過他左臉的那道疤卻是一點沒變,但並沒有破壞整張臉的美感,反倒給他整個人都添加上了一絲野性。

 

“怎麼了,許久沒見著我了,便想一次看個夠?”呼延元宸發覺寧淵在打量他,也毫不避諱地同他對看起來,臉上竟然還有些玩世不恭的笑意。

 

“我瞧著你是年紀大了些,性格反倒也皮了,從前你可沒有貧嘴的愛好。”寧淵垂下頭,開始整理有些褶皺的袖擺,開口道:“好了永逸王爺,你是想等我問呢,還是自己主動開口說?”

 

兩人許久沒見,寧淵只是想用一些不那麼尷尬的語氣起個話頭,拋開他心中的疑惑不談,從剛才到現在,他們好像還沒有說過什麼有實質意義上的話,只是他話音剛落,還沒等到那人的回應,卻忽然覺得周身一緊,身子已經被呼延元宸一雙修長的手臂用力裹住了。

 

呼延元宸閉著眼睛,用下巴在寧淵額頭上蹭了蹭,低沉著聲音道:“真是奇怪方才咱們兩個又是交手又是鬥嘴到底在做什麼,分明這才是久別重逢的愛侶間最應該做的事。”

 

“我可沒有承認過我是你的什麼愛侶……”寧淵心裡嘀咕著,卻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將人推開,便這麼由著呼延元宸抱著,腦子裡在刹那之間,仿佛回到了燕州城的那個晚上,呼延元宸也是這般密不透風地抱著自己,然後說了一些他即使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的話。

 

“其實我自打踏進大周的地界後,便想立刻讓閆非來聯繫你,可惜身邊有人盯得緊,一些事情也不想把你牽扯進去,所以才一直按捺著。”呼延元宸繼續說著:“我原本打算等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好之後再來找你的,可惜今天居然在大殿上看到你之後,發現自己實在是忍不住了,這才半夜偷溜出來來見你。”

 

“有人監視你?”寧淵聽見這話後愣了愣,“我還想問問你,這永逸王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現在當真是大夏皇帝的叔叔嗎?”

 

“從某些方面來說,是這樣的沒錯。”呼延元宸鬆開了懷著寧淵的手臂,“三年前我匆忙回朝,便是因為父皇駕崩,太子登基,所有皇族都必須前往弔唁。”

 

大夏國喪,在外的皇子必須立刻回朝也是情理之中,因為夏國皇帝早年便已冊封了太子,所以接下來的皇位更迭倒也沒出什麼錯漏,順順利利地便完成了權利更迭,可就在呼延元宸守完了一年多的孝,覺得朝內再沒有自己什麼事情,準備回大周繼續閑雲野鶴的時候,新帝的皇后卻匆忙找上了他,告知了他一個火燒眉毛的消息,剛即位還不滿兩年的新帝,竟然就已經身患重病,時日無多了。

 

皇后雖然生有一位皇子,奈何新帝登基尚不滿兩年,根基未穩,此時若出現帝位空懸,皇族內肯定會有一大票的人卯足了勁往上爬,到那時他們兩母子別說一個當皇帝,一個當太后,只怕能安穩地活下來都沒可能。

 

皇后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她知曉呼延元宸是新帝的兄弟當中最沒有野心的,素來交際廣泛,和許多武將都有交情,她便想拜託呼延元宸,一旦皇帝去世,皇宮裡出現了什麼變故,希望他可以念著那麼一點親戚情分,不要讓皇族內亂,血流成河。

 

而皇后的預測也相當準確,不到半個月後,皇帝便突然駕崩,緊接著果然有人趁機作亂妄圖謀得帝權,不過好在有呼延元宸籌謀在先,加上皇后的娘家也出了一部分力,最終總算成功扶持了先帝唯一的兒子,也就是呼延元宸的侄子即位成為新君,而他也因為勤王有功,被封了王爵銜,成了永逸王爺。

 

也因為新帝年幼,大夏這麼大一個朝廷不能沒人撐著,於是又將呼延元宸絆在了那裡,他以攝政王的身份在前朝領著群臣議事,太后就在龍椅後邊垂簾聽政,只是很快,呼延元宸就發現了一些不對的苗頭,似乎總有人在身邊監視他,而他的府邸周圍,也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老鼠。期初他並不把這些當一回事,可有一次當太后旁敲側擊他,詢問新帝到什麼年歲親自主政恰當時,呼延元宸才明白過來,太后在怕他手中權柄太過,要謀權篡位。

 

於是他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就將手中的職權全部交還了出去,打算重新過他閑雲野鶴的日子,可即便這樣,太后還是不放心,總懷疑他之所以能這麼乾脆地交還政權,一定是手裡還握著什麼足以撼動新皇地位的神秘力量,因此不光沒有放鬆警惕,派來監視他的人反而更多了,甚至如果不是呼延元宸因為勤王有功,在百姓眼裡是有功之臣,太后為了避嫌,恐怕早就派人暗地裡下手送他上路一了百了了。

 

“這次出使,也是太后一手安排的,名為出使,實為流放,我身邊除了閆非和幾名貼身侍從,其餘全是太后的人,他們抱著的目的,多半是想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讓我永遠也回不了大夏。”說到這裡,呼延元宸伸了個懶腰,雙手抱住後腦仰躺在那塊大青石上,“其實回不回去我當真無所謂,反正從小到大,我幾乎就沒有吧自己的皇室身份當做一回事過,只是偶爾想想覺得如果就這般順了他們的意又實在是太窩囊了些,有點咽不下這口氣。”

 

“怪不得,所以今日在大殿上的那場刺殺,也是夏國太后密謀的了?”寧淵想了想,道:“這麼一來,那個刺客頭領最後臨死前還要指證你,便都說得通了,密謀刺殺大周皇帝,無論是在大周還是在大夏,都絕對有處死你的理由,可這居然竟然這般大膽,都不怕引起兩國開戰?”

 

“或許她一早便知道會有人忽然冒出來救下你們的皇帝陛下呢?”呼延元宸咧著嘴沖寧淵笑了一笑,“只要皇帝陛下平安無事,那兩國便沒有必要開戰,到那時只要處死我這個密謀刺殺者就好,如果大周硬要追究,那邊再賠償一些金銀財物,此事便能了了,這樣一樁借刀殺人的戲碼,你說排得巧不巧妙?”

 

“確有它巧妙的地方,而要讓那些喬裝成舞姬的刺客進殿,以夏國太后的手還伸不到大周的皇宮來,所以他們在這裡還需要一個,或者不止一個內應,大家合夥把這齣戲給演全了,然後各取所需,有人能借著機會除掉眼中釘,有人能借著機會鹹魚翻身,甚至還有人能借著機會一步登天。”說到這裡,寧淵搖了搖頭,“只是可惜,他們這般算無遺漏,卻偏偏算漏了一個人,可如果不把這個人的想法算進去,那之前的那些算計,都只能用四個字來評價——自作聰明。”

 

“是啊,就連我也知道,你們大周的皇帝陛下可是很多疑的。”呼延元宸也跟著笑了,“也就是因為這樣,我現在才能在這裡同你說話,不然興許早就被押進大牢裡聽天由命了。”

 

“說得你好像很擔心被關起來一樣,也不想想今日在殿上你那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寧淵輕歎了一口氣。

 

“你在擔心我嗎。”呼延元宸忽然這樣問道。

 

寧淵表情滯了滯,不自然地偏過臉,換了個話題,“今夜全城宵禁,你竟然還有膽子偷溜出來,如果被抓住,即便皇上再多疑,你刺客的名聲只怕也要坐實了。”

 

“我對自己的輕功還是有些信心的。”呼延元宸扯了扯寧淵的衣擺,“別說那些掃興的事了,躺下吧,今夜月亮可好看得很呢。”

 

甯淵無法,只好在呼延元宸身邊躺下了,夜深露重,身下的大青石上也很涼,可寧淵卻也不覺得冷,驀然間,他感覺自己的手被呼延元宸握住了,淺淺的熱度從他有些粗糙的掌心裡傳來,莫名的,寧淵感覺之前一直懸在心口,讓他比不上眼睡不著的那塊大石頭就這麼落了下去,隨後,一陣一陣的困意也跟著泛了起來。

 

華京城戒嚴了整整七天,也抓了整整七天的刺客,不過那些穿行在全城的禁衛軍和捕快可以說是毫無所獲,誰讓那些刺客在大殿就已經全死光了,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讓他們搜捕的線索。

 

見實在是什麼都找不到,這股風聲也漸漸的平息了下去,並且很快被另外兩件事情所取代,宮中的月嬪娘娘因護駕有功,晉封為貴嬪,而一直受皇帝冷落的司空旭,也因為救駕的功勞似乎重新回到了皇帝的眼前,甚至更有甚者,他居然認了月嬪,或者說新晉的月貴嬪做義母!

 

消息傳出來後,寧淵啼笑皆非,一時還認為是訛傳,直到從高鬱嘴巴裡聽聞這件事是真的,他才定了定神,同時對司空旭忍辱負重的境界更高看了一層。

 

月貴嬪的年紀與他差不多,何況因為魯平的事,這二人之前曾有解不開的舊怨,司空旭受了那麼久的冷落,除了他自己不爭氣,倒有大半的原因是月嬪給皇帝吹枕頭風的緣故,而現在司空旭顯然是理解到了這“枕頭風”的重要性,不知用了什麼手段,不光與月嬪盡釋前嫌,兩人居然還成了母子,當真是一出好戲。

 

司空旭因為沒有母族,而多被人瞧不起;月嬪因為沒有子嗣,即便一時寵冠六宮,也不過是鏡花水月,他們二人這般聯合,倒也算是各取所需,只不過在寧淵看來,要司空旭對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喚上一聲母親,場面應當分外可笑吧。

 

“在想何事這般出神,下月初一便是春闈了,現在應當好好準備才是。”高鬱戒尺毫不含糊地敲在寧淵手背上,直敲得他整個人一抖,寧淵吃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後腦,回過神來,繼續研讀著眼前的書本。

 

高鬱將寧淵的這次春闈看得頗重,近來尋了許多內容晦澀的經卷交給他研讀,還把寧淵招入了翰林院內親自給他當督學,甯淵知道自己既然當了高郁的弟子,便該有個弟子的模樣,讀書走神實屬不該,只是一來近段時間發生的事頗多,而來呼延元宸那個半夜爬牆的毛病一點沒改,雖然二人至多是喝喝小酒聊聊天,但休息不足,還是讓寧淵的精力難以集中。

 

“今年春闈因為有夏國使團在,會比往年更加嚴格,同樣為了我大周的臉面,試題也會更加高深,若是在答卷時稍微寫岔了,便等於是進士無望,所以你必須用心用心再用心。”高鬱一面用戒尺敲著桌面,一面振振有詞,“你不要怪為師嚴苛,可你若是去瞧瞧謝長卿一天要通讀多少經卷,你便明白了。”

 

即便高鬱表面上裝作不在乎,可那副模樣卻與用小輩相互較著勁的長輩一模一樣,即便顯得刻薄,確有一絲絲的暖意在裡邊。

 

這時房門被人推開,一名留著山羊胡,身著紅色官員服的學士走了進來,對高鬱行禮道:“高大人,宮裡有傳話的公公來了,讓你即刻入宮面聖。”

 

高鬱點點頭,對寧淵囑咐了兩句,便立刻理了理身上的官服出去了,倒是那名山羊胡學士沒有跟著走,而是湊到寧淵身邊,一面裝作不經意打量他面前的書本,一面道:“高大人這般器重甯公子,想必下月春闈甯公子一定可以金榜題名,到時候咱們就等著喝公子的喜酒了!”

 

甯淵一面打著哈哈應付,一面覺得這學士的臉有些眼熟,片刻之後他便想了起來,那日龐松前來翰林院,便是這個山羊胡學士在旁邊領路,看模樣還和龐松很是親近,似乎是姓馬。

 

自從林沖被流放出京後,龐家人便一直沒什麼動靜,就連龐秋水也告病沒有再入宮陪伴太后,外人都道這是龐家在有意示弱,以避開甯國公府的鋒芒,但是寧淵可不這麼想。

 

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他從眼前這位馬學士的身上,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

 

馬學士離開翰林院後,並沒有立刻回自己家,而是乘著一輛樸素的馬車,七拐八繞,最後從後門進了龐府。

 

龐府的茶廳裡,龐松已經備好了茶水和茶果,坐在那裡,一副久候多時的模樣,兩人互相打了個哈哈,龐松先道:“可是察覺出什麼苗頭了嗎?”

 

“這幾日高鬱一直將那寧淵帶在身邊溫書,今日我總算借著傳話的名頭進去,瞧見了那寧淵在看些什麼。”馬學士道:“盡是些陳舊的古籍,有些因為太過晦澀,連學士們平日都不回去翻閱。”

 

“盡是一些晦澀難懂的古籍?”龐松頓了頓手裡正翻著的茶蓋,“看來他很重視自己這個弟子的科考嘛,只是他身為大學士,難道就沒有徇私一回向他的弟子透露透露春闈出題的方向嗎?”

 

“這……龐大人你是在和我說笑吧。”馬學士說到這裡便笑了,“春闈的題目向來是由皇上擬定的,即便是高鬱,現下也是不會知道的。”

 

“題目的確是由皇上來出沒錯,但怎麼出,如何出,即便是皇上,也都會徵詢徵詢別人的意見,尤其是身為翰林院大學士的意見。”龐松放下了手裡的茶盞,“上回的事情我也的確欠考慮,也做得太張揚了些,既然不成事便罷了,可這一次卻不一樣,馬學士你想想,如果被皇上知道了,有人身為大學士卻為了通融自己的學生,在天子腳下的春闈場弄出徇私舞弊的事情,甚至於還罪涉欺君,你覺得他還有機會翻盤嗎?”

 

“這……”馬學士愣了愣,“龐大人你的意思是?”

 

“要知道咱們那位皇上一旦多疑起來,連之前還炙手可熱的大皇子殿下,都說失寵就失寵了,更別說只是區區一個翰林院的學士和一個小小的舉人,到時候他們會有怎樣的下場,就算我不說,馬學士你也應當明白吧。”

 

137 狼狽為奸

 

寧淵皺起眉頭,這話聽著當真過分,眼前的情形也算是明瞭了,應當是要參加應試的齊牧雲弄壞了筆,又囊中羞澀沒辦法買新的,而張唯這樣的富戶要多少有多少,也會同時帶個好幾支在身上備用,所以齊牧雲才動了歪念頭,覺得偷拿上一支不打緊,結果卻被抓了個正著。

 

“你,你羞辱我便行了,為什麼要罵我娘!”齊牧雲聽到張唯的喝罵,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從地上站起來,三兩步沖上前去揪住張唯的衣襟,“你怎麼能罵我娘!”

 

“瘋子,把你的手拿開!”張唯立刻一巴掌將他揮開,同時身邊兩個隨從也一股腦上前又將齊牧雲壓在了地上,一陣拳打腳踢。

 

齊牧雲被打得慘叫連連,可惜生得瘦小連個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狼狽地一面向寧淵的方向爬,一名朝他伸出手,滿臉求救的神色。

 

甯淵本來不願意管這閒事,但他對齊牧雲這人並無什麼壞印象,而且張唯也太過了些,終於是輕道了一句:“停手吧。”

 

張唯扭過臉,好像現在才發現寧淵一般,皮笑肉不笑道:“原來甯公子也在這裡,怎麼了,甯公子是看不怪我教訓這小偷小摸的傢夥,想要當出頭鳥?”

 

“就算他偷了東西也是事出有因,張公子你打也打了,罰也罰了,還在大街上這樣不依不撓,鬧騰起來是當真不嫌棄丟人嗎。”寧淵淡淡道:“若是哪位學士路過,見著張公子這樣一派得理不饒人的品行,萬一他又碰巧閱到張公子你的試卷,會不會在評估上打些折扣,這就不得而知了。”

 

張唯聽見這話,似不願意同寧淵多言一般,冷哼了一聲,揮揮手,讓那兩個僕從停手,同時對寧淵留下一句“多管閒事”,才負手大步離開了。

 

齊牧雲被這樣一番折騰,早倒在地上只剩下了喘氣的力氣,可依舊是艱難地撐起身子,向寧淵道謝,寧淵無奈地搖了搖頭,從袖袍裡摸了摸,拿出一支半舊的毛筆來。

 

他近來慣用的是一支高鬱送給他的暖玉狼毫筆,只是將從前用的那只竹制毫筆放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不想還真派上了用場,“你若是無筆可用,大可向監考官陳情,讓他們給你一支便是,又何須做這偷雞摸狗的勾當。”說完,他將筆遞到齊牧雲面前。

 

齊牧雲眨了眨眼,片刻之後才發愣地將筆接過去,怔怔道:“這……真的是要給我的?”

 

“現下我再給你錢讓你去買新的也來不及了。”甯淵重新將手攏回袖子裡,轉身打算離開,怎料齊牧雲卻三兩下從地上爬了起來,急急喚道:“請,請等一等。”

 

甯淵回過頭,原以為齊牧雲是還打算說什麼,不過他卻拆開了腰間的一個布包,翻了半晌,遞出一個看上去十分粗糙的高粱面饅頭。齊牧雲似乎很緊張,不光臉色僵硬,手指也在顫個不停,可還是說道:“我,我也沒什麼好東西,這高粱面饅頭是我娘做的,有,有高中的寓意在裡邊……我帶了兩個,你要是不嫌棄的話……”

 

“既然你只有兩個,何不留著自己吃,待會一坐便要數個時辰,餓著肚子可不好。”齊牧雲的情況寧淵一貫是知道的,何況他今日帶著乾糧,實在沒必要收他的東西,正要抬腳繼續走,哪知齊牧雲竟然直接繞道前邊擋住了路,臉上的表情急切又誠懇,“你,你還是收下吧,這樣我也安心些……”

 

寧淵見他堅持,而且也不想繼續在此處耽誤時間,搖搖頭,還是接了過來。而齊牧雲見寧淵收下了東西,只是將寧淵交給他的毛筆塞進懷裡,立刻轉身朝考場的正門跑去。

 

望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寧淵眼神裡滑過一抹狐疑,驀然間,他忽然想起來,那個張唯,不是被馬學士收為弟子了嗎?而且為什麼他和齊牧雲的糾紛,偏偏會被自己給撞上?再一想,方才齊牧雲看見自己不願意收他東西的時候不光緊張,眼裡似乎還有些慌張,而且呼延元宸昨日才同他說過,馬學士曾背著高鬱在上書房外邊有些奇怪的動作……甯淵雖然一時想不通這些事其中的關鍵與聯繫,但實在是十分可疑。他再低頭看著手裡那個高粱面饅頭,眉頭皺了皺眉,想也沒想就從中間掰開。

 

饅頭雖然冷了,卻很紮實,還有些粗糧特有的粗糙感,掰開後,寧淵愣了愣,這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饅頭,一點沒有偷工減料。隨即他又拿出隨身的銀筷子,插進饅頭裡,片刻之後又拔出來,銀筷依舊光滑透亮,沒有任何要變色的跡象。

 

收起銀筷,寧淵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當真是太過敏感了,總是帶著惡意去揣度別人,齊牧雲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平日裡和陌生人多說兩句話都會臉紅,又怎麼會和一些陰謀詭計攪在一起,自己這般杞人憂天,反倒是顯得不倫不類。

 

在考場門口的守衛處遞上名牌,讓他們檢查完隨身行李,寧淵領到一個標著考號的木牌,走進了那扇朱紅色的大門。

 

空曠的場地之內已經用木架分好了隔間,每一格之間以布簾和紗帳隔開,以杜絕互相窺視和協作作弊,離開考的時間已經很近了,大部分的隔間裡都坐了人,一些身負監考之責的學士也挨個檢查考生們的考號,以防止有人偷龍轉鳳,約莫兩刻鐘後,隨著最後一位參試考生的進入,考場大門在一陣銅鑼聲中關閉,接著另一道門卻跟著打開,兩張金黃色的華蓋傘隨風揚起,皇帝身著龍袍,拎著一群官員邁入場內。

 

原本在場內的學士們立刻躬身相迎,考生們因為已經入座,按照規矩卻是不用行禮。寧淵側眼望過去,皇帝身邊都是一群上了年紀的官員,因而打扮得十分招搖的呼延元宸相當顯眼,都說他這位永逸王爺要觀摩春闈,沒想到真的來了。

 

皇帝在主監考臺上坐下,看了身邊隨侍的總管太監一眼,總管太監立刻掏出一個用蠟封住的錦盒,又交給站在一群學士最前方的高郁,高鬱神色肅穆地將錦盒打開,拿出裡面的卷宗,只看了一眼,眉眼間露出一絲喜色,隨即在一處案桌後邊坐了下來,拿起毛筆,在早已鋪好的白布上抄錄卷宗上的試題。

 

可高鬱沒發現的是,在他臉上現出喜色的那一瞬,皇帝也正在隱晦地打量著他,表情卻並不怎麼友善。

 

抄錄好的試題被迅速分發下去,分成好幾份用竹竿束著立在考場之內,以確保所有考生都能看見,寧淵望著那試題,發現三道題目都似曾相識,似乎在哪裡看到過,他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很快想起來,是他之前看的許多古籍中的其中一本,枯草集。

 

既然已經通讀過了那本書,按道理現在答題應當信手拈來才對,事實也確實如此,寧淵腦子裡滑過許多精妙絕倫的答案,卻意外地沒有在宣紙上落下一個字。

 

他總覺得有些什麼不對的地方,高鬱讓他研讀那些古籍,目的是瞭解大家前人的思想,已在作文章時有些裨益,而這些晦澀難懂的東西,卻沒理由真的出成題目,偏偏還是自己看過的,這難道只是單純的巧合?

 

他抬起頭,目光停留在那副寫著試題的白布上,眉頭緊皺,陷入了迷思。

 

監考臺上,皇帝仰躺在靠椅上,一面聽巡視考場的監考學士們彙報,一面閉目養神。

 

開考已經快要一個時辰,第一場的策論考試也很快就要結束,目前看來一切正常,考生們也都有條不紊地答著題,一些寫得快的甚至交了卷,其中就包括這些參試舉人中名聲最響亮的謝長卿。

 

現下謝長卿的試卷,就拿在一名俊逸青年的手中,青年一面看,一面頻頻點頭,讚歎不已道:“這謝長卿果然是奇才,文章竟然給人一種豁然開朗之感,此人生在我大周,當真是大周之福。”

 

看這話說的,儼然是將謝長卿捧得天上有地下無了。

 

青年身邊坐著的另一華服貴公子,原本正在喝茶,聽見這話也放下茶盅,語氣竟有些斥責道:“四弟,當著永逸王爺的面,說話注意些分寸,沒得讓大夏來的客人覺得失禮。”

 

“二哥說的是,是我出言不遜了。”司空旭向司空曦點點頭,表面恭敬得很,可心裡卻沒忘誹謗他一句裝腔作勢,謝長卿早已被司空曦列為自己的門人之一,謝長卿長臉,便是給他長臉,偏偏司空曦得了便宜還賣乖,實在是讓人看不下去。

 

這二人是在不久之前跑來湊熱鬧的,卻正巧碰上謝長卿交卷,才像學士們討了個便宜,先將那試卷拿到手觀摩一番。

 

“師父,當初你沒有將謝長卿收為弟子,卻收了那寧淵,實在是有些看走了眼。”司空曦抖開一柄摺扇,有些得意,又有些惋惜地對高鬱道。

 

高鬱坐在他對面,聞言卻沒有露出不悅的神色,而是輕撫著下巴上的長須,溫和地笑道:“二殿下說的是,謝長卿的確是個奇才,可收徒這種事歷來講究緣分,寧淵卻也比較對我的脾性,何況謝長卿如今是拜在了田學士名下,田學士的學識可不在我之下,也不算是珠蒙塵。”

 

“只是師父這位對味的關門弟子,好像現在都還沒交卷啊。”司空曦似乎有些惋惜地搖搖頭,“眼瞧著這第一場結束的時辰便要到了,他可千萬不要趕不上就好。”

 

幾人正說著話,第一場考試也隨著鼓點聲結束了,監考的學士們開始挨個收卷,而考生們也能有一刻鐘的休憩時間,喝水吃乾糧,養足精神等著下一場考試。

 

便在這時,高鬱注意到幾名負責考場之內打掃的下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似乎想要進來,便朗聲道:“你們有什麼事?”

 

那幾名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一個像是領頭般的人壯著膽子邁過了門檻,可想來應當是知道皇帝在裡面,不願意多走了,只對離他最近的一名學士道:“小的們是負責打掃的,方才,方才有個人在考場裡撿到一隻毛筆,看起來不像是普通的便宜貨色,想著可能是這院子裡哪位學士大人或者舉人老爺掉的,就,就送來了。”說罷,從懷裡取出一支竹制毫筆。

 

那毛筆模樣雖然看上去尋常,只是前端的毛髮卻是極好的狼毫,果真不是尋常寒門子弟能用得起貨色,這些下人撿到了,會上繳也屬正常,不然如果因此而招惹了某位舉人,也不是他們這樣身份的人負擔得起的。

 

“這筆看上去有些舊了,而且樣式別致,應該不難找到失主。”接過筆的學士在筆桿上細看了一番,似乎想要看看上邊有沒有鐫刻名字。

 

“這筆我瞧著眼熟,給我瞧瞧。”留著一撮山羊胡的馬學士負手走了過來,將那支筆拿在手裡,只端詳了一會,便笑著同高鬱道:“我認出來了,這是高大人你那個小徒弟甯淵的筆。”

 

“是嗎。”高鬱也是一愣,隨即跟著笑,“這小子不似粗心大意之人,怎麼連自己的筆都看不好,待我等會交給他便是。”說完,高鬱站起身,想要從馬學士手裡將筆拿回去。

 

馬學士亦十分輕鬆自然地將筆遞出,只是高鬱還未接過去,他便像不小心一樣提前松了手,那只毛筆就這麼從二人指縫間掉了下去,吧嗒一聲,落在打磨得光亮的石板地面上,竟然斷成了兩截。

 

“哎呀!”馬學士十分驚訝地蹲下身子,重新將筆拾起來,皺著眉道:“都怪老夫,這下可麻煩了,弄壞了別人的東西可怎麼好。”

 

“不妨事不妨事。”高鬱擺了擺手,“不過一支毛筆罷了,想來寧淵那小子不會多計較。”

 

“可到底是我不小心才弄成這樣,總要給個交代……咦?”馬學士拿著那兩支斷筆,似乎想要重新接回去,可卻在這時,他發出一聲疑惑的聲音,借著在周圍一圈人目光中,從筆桿的斷面掏了掏,竟然抽出一張卷得細細的紙筒來。

 

筆桿裡面竟然藏著紙條,還是在這樣的場合,當下便有幾名學士的表情冷了下去,就連高鬱也立刻皺起了眉頭。馬學士抖了抖手,將那紙條展開,只看了一眼,便臉色大變,想要匆匆將紙條收進袖袍裡。

 

“馬學士,到底是什麼東西?”他這麼做,其他圍觀的學士卻看不慣了,這場景幾乎人人都聯想到了徇私舞弊,在場亦有不少學士的弟子在參加考試,如果有人作弊,勢必會影響別人的公平性,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這……這……”馬學士露出為難的表情,目光卻看向高郁,高鬱也仿佛明白了什麼,臉色十分陰鬱,可還是朝馬學士伸出手,道:“我相信寧淵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還請馬學士拿給大家過目。”

 

馬學士見高鬱堅持,才好像不得已般,慢吞吞地將紙條拿了出來。

 

****

 

一刻鐘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吃一個糖包,喝一杯麥茶還是可以的。

 

糖包是唐氏的拿手絕活,也是寧淵自小便愛吃的東西,即便冷掉了,裡麵包著的糖心也不會凝固;至於麥茶卻是出自舒媽媽之手,舒媽媽不光廚藝精湛,泡茶的技術也是一流,甯淵知道皇帝喜歡喝茶,舒媽媽的手藝多半也是在皇宮裡練出來的,看似尋常的麥茶,烹煮的時候卻加入了松針和竹葉,麥子的香氣混合著松針的酸味和竹葉的苦味,很能讓人精神一震。

 

簡單吃了些東西填肚子,第二場開始開始的鑼聲也敲響了,甯淵重新提起筆,剛要開始答卷,原本落在宣紙上的陽光卻被兩道影子給擋住了。

 

他抬起頭,看見的居然是兩名穿著太監服的宮人。

 

“皇上要見你。”宮人一擺浮沉,說完,似乎完全不給寧淵考慮的機會,三兩下將他面前的筆墨紙硯都收了起來,然後側身讓開了路,“甯舉人,請吧。”

 

寧淵定定看了這宮人一眼,沒說什麼便站起了身子,隨著他們朝考場內唯一的一座屋子行去,一路上又不少依舊在答題的考生發現了他們的異狀,開始探頭探腦,又立刻被旁邊監考的學士們呵斥了回去,同時那些學士亦不忘斜斜地看上寧淵一眼,滿臉盡是不屑的表情。

 

寧淵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神色卻很平靜,進了屋子,發現皇帝正坐在最高處,微側著身子閉目養神,司空旭與司空曦坐在他身邊,再下來便是立成兩排的眾學士們,儼然像是一副案堂審問的架勢,而讓寧淵有所動容的是,身為大學士的高鬱竟然跪在屋子正中,表情嚴肅,不發一語。

 

見甯淵進來了,高鬱側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而是對著皇帝的方向叩拜道:“皇上,微臣敢以人格擔保,寧淵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這一定是有人誣陷,請皇上明察!”

 

“誣陷?高大人你這話說得好了,那支筆你可親口承認是你徒弟的,紙條也是眾目睽睽之下從筆桿子發現的,人贓並獲,這誣陷之說,從何說起?”皇帝還沒說話,卻有旁邊看熱鬧的學士出言嗆聲。

 

這人話音剛落,立刻也有別人跟著附和道:“就是就是,高大人你素來為官嚴謹,切莫為了包庇自己徒弟做下的糊塗事,晚節不保才好。”

 

“你們住口!”高鬱一聲低喝,那兩個開腔譏諷的學士立刻像被人掐住喉嚨一般閉上了嘴巴。

 

“皇上,那支筆確實是寧淵的不錯,而紙條也確實是眾目睽睽之下被發現的不錯,可皇上明鑒,能接觸到那支筆的人,絕非小徒一人,且這筆能被人拾到,便說明是小徒丟失的,那能在筆桿裡做文章的人大有人在,端午可能是小徒徇私舞弊!”從方才的“寧淵”變為“小徒”,可見高鬱是當真心急了。

 

“是啊皇上,高大人說的有理,這支筆畢竟是被別人撿到了,還指不定是誰動的手腳,要拿來栽贓嫁禍呢。”馬學士撫著鬍鬚,皮笑肉不笑地將目光挪向外邊那幾個負責打掃的下人,那些下人脊背一顫,立刻跪了一地,簸箕般磕頭個不停,呼天搶地道:“皇上饒命!小的們不過是一群下人,哪裡會有這樣的膽子來陷害舉人老爺!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有這樣的念頭啊!”

 

“夠了。”皇帝終於出聲,輕飄飄的一句話立刻讓整間屋子變得落針可聞。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寧淵身上,道:“你就是高鬱收的那個叫寧淵的關門弟子嗎。”

 

“小人寧淵拜見皇上,皇上萬歲。”寧淵規規矩矩行了一禮,在高鬱身邊跪下,雖然並沒有人對他說過什麼情況,可方才周圍聽了一圈下來,他多少也將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即便心裡有些慌張,可沒有在表面上流露半分出來,反而相當沉著,以不變應萬變。

 

與此同時,在考場邊緣的地方,呼延元宸正用哨聲指揮著雪裡紅,同幾個只有七八歲的少年玩得不亦樂乎。

 

他今天原本是來看寧淵考試的,可要從那一間間布簾後面將人找出來很麻煩,他又不願因呆在屋子裡同死板的皇帝和只會阿諛奉承的官員們呆在一處,只能出來亂逛,最後在這裡碰到了一些似乎是這考場內下人的孩子,興致一起,便用哨聲招來了雪裡紅,陪這些孩子玩了起來。

 

一群孩子的拍手和嬉鬧聲中,呼延元宸賣弄得正起勁,忽然見著閆非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急匆匆道:“王爺,出事了!”

 

 

 

☆、第138 仗勢欺人

 

到了春闈的前一天,儒林館的書閣內,一場看似與讀書人毫不相干的把戲,如火如荼展開了。

一張張長條桌圍城一個圈,竹竿撐起高高的掛布,上邊濃墨重彩寫著“局”字,下邊有一個特質的木牌,木牌上密密麻麻畫了表格,寫上了每一個在儒林館眾舉人中頗有才華和名氣的舉人名字。

一群長衫的人擁擠在那些長桌前,沒人手裡都舉著錢袋,熙熙攘攘地不斷叫嚷著一些名字,長桌後面的人一面收錢,一面忙著登記,然後用筆在木牌上的名字下邊加加減減,寫的竟然是一些賠率。

沒錯,這些舉人在下注賭博。

“每次春闈開始之前,大傢夥都要搏一把看看今年的三甲會是誰,若是壓中了,賠率又高的話,便能小賺一筆。”寧淵正站在門口看熱鬧,冷不丁聽見背後有一道充滿貴氣的聲音向自己搭話,忙回過頭微笑應著,“孟兄來了。”

“我也是想來湊個熱鬧,順便賺點零花錢。”孟之繁笑得全無架子,“不是我看不起甯兄你,只是我覺得今年的狀元公應當不會有什麼差錯,定是那謝長卿無疑,可惜大傢夥似乎都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壓住在他身上,賠率並不高,當然為了捧場,我也壓了一百兩在甯兄你的身上,你雖然是高大學士的門徒,可賠率卻比謝長卿高多了。”

“我可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榮幸的事情。”寧淵莞爾,退出到外邊的院子裡,尋了一方石凳坐下,翻開了隨身帶著的書本。

“前些日子甯兄似乎都是跟著高大人去翰林院研習的,怎的現在又回來儒林館了?”孟之繁跟了過來,帶著饒有興味的表情扔出了一個問題。

“看來孟兄對我的行蹤很瞭若指掌嘛。”寧淵揚了揚眉,道:“聖上至今未定下春闈的試題,老師說學士們都要討論個方向幫著聖上參考,我身為應考之人應當避嫌,所以這幾日便都沒去。”

“可惜,我還以為高大人會多少向甯兄透露透露試題的方向,那樣甯兄奪得三甲的機會便可大增了。”孟之繁開了個玩笑,“要真是這樣,我必定要回去在甯兄身上下重注,弄不好能大賺一筆。”

“孟兄你在拿我尋開心不成。”寧淵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洩露試題,徇私舞弊可是重罪,弄不好殺頭都有可能,這種事可別往我身上套,我可擔待不起。”

“甯兄別惱,我也只是開個玩笑。”孟之繁似也知道自己說得太過了,都開一柄摺扇遮住半張臉,“想來高大人一生清明,也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何況寫著試題的卷宗由皇上親自密封,到了應試當天早晨才會拆開,又怎麼可能會有泄題之事。”

甯淵沒應聲,因為孟之繁說得一點不錯,皇帝對科舉想來看得很緊,不光要親自擬定題目,而且在開考之前,也不會將試題透露給任何人知道,哪怕是翰林院的大學士也不行,這樣才能在選拔人才的時候做到絕對公平。

兩人正說著話,儒林館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喧囂,接著一群打扮得甚是華貴的人互相簇擁著走了進來,瞧見那群人,孟之繁露出驚訝的表情,寧淵卻像完全不意外般,只是默然合起了手上的書本。

其實他今日會來儒林館,並非是來溫書的,而是之前有人特地“知會”他,讓他過來。

看見雪裡紅送來的那張紙條,甯淵原本不願意搭理,後來想著呼延元宸既然都可以告訴自己了,自己不聞不問又顯得太過絕情,所以才來了。

只是讓寧淵想不到的是,呼延元宸要來儒林館參觀,那龐松舔著臉跟在一邊是個什麼意思?

“永逸王爺來了也有好些天了,聽聞他奉了夏帝的聖旨,要在我朝長留一段時日,學習我大周的儒林文化與聖賢之道,沒想到這就到儒林館來了,就連明日的春闈他也要蒞臨觀摩,看來的確是對我大周的學問很感興趣呢。”孟之繁發表了一番看法,竟然扯起了寧淵的胳膊道:“這可是一個好機會,永逸王爺地位在大夏舉足輕重,在皇上眼裡也是貴賓,如果能與他套上近乎,絕對是一大裨益,甯兄你可千萬不要落於人後。”

寧淵猝不及防,真的被孟之繁扯著朝大門邊行去,而與此同時,其他舉人也不甘落於人後地同時湊上前,向呼延元宸和龐松行禮問安。

呼延元宸還是作那副王爺打扮,站在龐松身邊顯得非常鶴立雞群,龐松嘴巴一張一合,不停說著儒林館在士人和國學中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卻顯然沒在聽。

“儒林館和翰林院可以說是我大周讀書人的兩處聖地,也是我大周國學的最高殿堂,凡事我大周在冊的舉人,都是儒林館的門生,而這裡所收藏的名貴古籍,也是我大周數百年歷史的結晶。”龐松好不容易才向皇帝爭取來了這給永逸王爺當伴遊的機會,為了臉面,自然說得分外賣力。

呼延元宸點點頭,道:“這樣富有文化氣息的地方,是值得本王多參觀參觀。”說完,他目光四下橫掃,很快落在寧淵身上,伸手一指,用略微上揚的語氣道:“這位公子,不知你有沒有空閒,能否為本王引路,在這儒林館內好好轉轉?”

竟是這個小子?龐松目光一落到寧淵身上,心裡隨即咯噔一下。上回林沖的事情,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甯仲坤擺了林沖一道,才讓他們陷害高鬱的事情功敗垂成,但龐松卻一直覺得甯仲坤會突然插手鐵定和寧淵脫不了幹係,可惜他也沒有把握,因為即便雙方是名義上的親戚,但甯淵素來沒有和甯國公府沾染上半點關係,雙方可以說是全無來往,既然如此,他便沒有再花精力去追究寧淵的事情,畢竟他還有很多事要忙。

但這並不表示龐松會看寧淵順眼,見呼延元宸居然點了甯淵當嚮導,他急忙道:“這些舉人明日便要參加春闈了,現下正是苦讀的時候,王爺還是不要打攪他們,本官對儒林館也很熟悉,便由本官領著王爺參觀可好?”

“人家還沒給我答覆,龐大人怎的這般替他心急?”呼延元宸斜了龐松一眼,繼續對寧淵捏著一副架子道:“如何,公子可願意?”說完還隔著面具,對寧淵眨了眨眼。

甯淵一時只覺得呼延元宸這般擺譜的模樣十分討打,立刻就想拂袖離開,但周圍如此多的人,呼延元宸的身份又是外賓,他如果真那麼做了,恐怕明日,他高傲無力的名聲就會傳遍華京,連高鬱都會受人詬病,無奈之下,寧淵只得輕咬下唇,硬邦邦道:“學生沒有什麼不願意的,王——爺——”

他故意把“王爺”二字咬得極重,而呼延元宸顯然也聽出意思了,嘴角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卻還是迅速上前兩步走到寧淵身邊,又對龐松等一眾隨從道:“你們這樣多的人跟著,走到哪裡都是烏泱泱一大群,當真沒有參觀的意味,便在這裡等著好了,本王帶著護衛隨這位公子去便是。”說罷也不待龐松他們給出什麼反應,一手攬過寧淵的肩膀,就這麼匆匆穿過人群,揚長而去。

一時周圍的人都愣愣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心道那寧淵是走了什麼狗屎運,被高郁收為弟子便也罷了,竟然連外國來的貴客都青眼於他?

兩人走過了轉角,呼延元宸瞧著周圍除了幾個貼身的心腹護衛,其他尾巴都在後邊遠遠吊著,才抬起手在寧淵額頭上敲了一下,語氣有些刻意道:“才幾日不見,怎的又對我這般冷淡涼薄?”

“平日裡連個鬼影子都沒有,碰到別人有事的時候又心急火燎地將人叫出來,到底是誰冷淡涼薄。”寧淵雙手抱胸回了一句,可頓了頓,又覺得這話怎麼聽怎麼顯得小媳婦,只好抿了抿嘴角,不再繼續往下說了。

“你也知道,我現在背著這樣的身份,除了偷偷摸摸跑出來,總有些行動不便。”呼延元宸像是被寧淵戳到了痛處,氣勢跟著弱了下去,不過又立刻道:“可我當真是有事要告訴你,還想著你要是不來,那我今晚只能又冒險跳一回牆了。”說完,呼延元宸又朝後邊瞄了瞄,寧淵跟著看過去,見龐松領著那群人又跟著上來了,雖然沒靠近,但卻都拎著一雙眼睛打量著他們兩人,好像在好奇他們在聊著什麼,寧淵沒辦法,只好扯過呼延元宸的袖擺,一面裝作真的在帶他參觀四周的亭臺樓閣,一面小聲道:“到底是什麼事情?”

“你不是讓我在入宮闈覲見的時候,有機會多幫你留意留意上書房的情況嗎。”呼延元宸道:“昨天也是碰巧,你們皇帝約我去陪他用午膳,我到得早了些,就在上書房外候著,結果你那個師父高大人也在外邊等著覲見,手裡還捧著幾本書,說是春闈的題目還未定下,皇帝命他們翰林院挑選幾本經卷上去參考,這時候有個太監過來,說翰林院裡出了什麼事情,你師父就把手裡的書交給身邊另一個老頭,自己匆匆走了,那老頭以為我沒有在注意他,悄悄將那些書收了起來,只留下一本,等皇帝宣召他的時候,他也只拿了那一本書進去。”

“那老頭長什麼樣?”寧淵立刻問道。

呼延元宸摸了摸下巴,“賊眉鼠眼,留著山羊胡。”

馬學士?寧淵立刻沉思起來,從不久前開始那馬學士好像就找著理由不斷觀察自己在讀些什麼書,現在又在上書房外邊動了這樣一番莫名其妙的手腳,到底是什麼意思?思來想去,寧淵卻有些弄不懂其中的關鍵,呼延元宸見他眉頭皺著,忍不住又伸手戳了戳寧淵的眉心,道:“你也別想得太多,那人的行為雖然可疑,卻也說不出什麼不對的地方,或許是你太杞人憂天了也說不定。”

“我也希望如此,若不是身為考生要注意避嫌,我早就主動開口向老師詢問了,偏偏現在老師連見都不見我。”寧淵長歎一口氣,片刻之後,才抬頭對呼延元宸道:“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

“光說個謝就完了?”呼延元宸卻道。

“不然你想怎麼樣。”

呼延元宸還來不及來口,原本跟在後邊的孟之繁卻在這個時候擠了上來,彬彬有禮地朝呼延元宸行禮問安,“永逸王爺安好,在下孟之繁,是甯兄好友,不知能不能有這個榮幸,和甯兄一道為王爺領路呢。”

呼延元宸愣了愣,還沒應聲的功夫,那邊孟之繁已經朗朗開口起來,他長居京中,不光對儒林館比寧淵瞭解得多,連華京中的各處精緻也是信手拈來,讓人根本插不上話,呼延元宸無法,只好壓低了聲音湊到寧淵耳邊道:“春闈結束之後,我會在住的地方擺一桌小筵席,到時候再讓閆非來找你。”

孟之繁好歹與自己關係不錯,寧淵不好意思直接將人趕開,只能輕微地對呼延元宸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大周每次春闈都要考上三場,第一場策論,第二場政論,第三場文章,每場時限一個時辰,中間會有一刻鐘的時間休息,當天考試結束之後,如果考官們閱卷迅速的話,三天之內就可放榜,除尋常上榜之人取得進士頭銜外,排名前十的將會入宮參加進一步的殿試,由皇帝親自選中頭名三甲,賜予官爵與殊榮。

這樣的考試制度在大周已經奉行了多年,因為時間很緊迫,因此除了考驗所有參試之人肚子裡的墨水之外,更考驗他們隨機應變的靈活度與速度,往年就有許多原本被報以厚望,最後卻因答題太過遲緩而名落孫山的例子,總之要想在春闈中脫穎而出,必須要速度與品質雙全才行。

當然也因為時間緊迫,一些人為了投機取巧,難保不想歪了路子,弄些夾帶私條的把戲,或許他們並不知道到底會考些什麼,夾帶的內容也只是胡亂猜測妄圖碰碰運氣,但是這類舞弊的事情一旦被發現,將獲重罪,輕則流放,重則處斬。

這樣的重刑之下,倒也沒有多少人會冒著丟掉小命的危險鋌而走險,可為了名望與地位也不是沒有先例,曾經就有翰林院的某位學士為了讓自己的門生得以高中,上下串通私泄考題,東窗事發後皇帝震怒,將那師徒二人殺頭不說,更是為了杜絕這樣的現象再次發生,從那時開始春闈便由皇帝親自出題,應試那天早晨才會公佈,以徹底杜絕泄題之事發生。

每次春闈都是華京城中的大事,天還未大亮,距離考場最近的早市就已經比平日裡提前許久開市了,而從京城內四面八方湧來的舉人們也將市場擠得水泄不通,很多人會就近解決早飯,再將中午要吃的東西買上,然後通過各自的名牌入場考試。

寧淵乘坐的馬車駛到街口,便因為前邊擁擠的人潮再也過不去了,只能步行,駕車的周石原本想要一路送他到考場門口,但擔心馬車沒人看管會出事,還是被寧淵打發了回去,寧淵則自己拎著個小布包,跟在同樣是一群長衫青年的後邊,慢慢朝前移動。

他今日行裝很輕便,別的舉人或許還會隨身帶個一兩本書以作最後掙紮,他卻連一張紙都未帶,只帶了慣用的毛筆的硯臺,還有早晨唐氏親手準備的食盒和水壺,那是他中午休息時的午飯。

“你這傢夥,竟然幹出這種偷雞摸狗的行當,真是給咱們儒林館丟臉!”寧淵走到半路,忽然從旁邊的人堆裡傳來一陣推搡,接著一個穿著灰布衫的矮小身影迅速穿過人縫朝寧淵這邊擠來,寧淵有心想要避開,可周圍一圈人讓他避無可避,兩人還是砰地撞在了一起,寧淵有功夫在身動也不動,倒是那個小個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些茫然地抬頭看他。

寧淵也低下頭定睛一瞧,居然還是熟面孔,

小個子也是儒林館裡的舉人,其貌不揚,但寧淵卻對他有印象,這人叫齊牧雲,是從雲州來的舉人,甯淵會熟悉他是因為齊牧雲和別的舉人有很大的區別,那就是他很窮。

別的舉人不說家底,單靠著舉人的身份,不光每月能有朝廷播下的例銀,還能到一些學監和富戶家裡客串講學,收入不菲,可齊牧雲這人雖然考中了舉人,性格卻不是一般的內向,而且十分笨嘴拙舌,即便背著舉人的名頭,卻壓根找不到任何收入來源,加上和他自小相依為命的娘因為病重也被他接來了京城治病,每月開銷驚人,單靠他那點舉人例銀根本不夠,因此當別的舉人都是十天半月到儒林館亮一回相的時候,他卻直接吃住在儒林館的書閣裡,不光因為這裡吃飯不花錢,重要的是還能多擠出時間來看書,想要早些考中進士混個一官半職,好讓日子寬鬆一些。

只是這齊牧雲也是可憐,別看他這般努力溫書,可他在華京呆了好幾年,春闈也參加了不止一次,卻從來都沒有中榜過,因為他確實不聰明,甚至有些愚笨,別的舉人有時還會取笑他說能中舉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與其這般死皮賴臉的在京城熬著,不如早些回去在鄉下弄個芝麻小官,好好養著自己的娘是個正經。

但這些話,齊牧雲從來是充耳不聞,平日裡除了上藥館照顧自己的娘,餘下的時間便都在書閣裡啃書,久而久之,“齊木疙瘩”便成了儒林館裡的名人,甯淵與他其實說不上熟,不過是知道這個人,也打過幾次照面而已,偶爾也會說上幾句話,給寧淵留下的印象不外乎是個老實巴交的書呆子,卻意外地孝順,寧淵有時會將身上閒散地零錢貼補給他,他還高興成什麼樣。

齊牧雲也發現自己撞上的是寧淵,蠟黃的臉色立刻漲成了一片紅,似乎想要爬起來繼續跑,不過很快又被緊跟上來兩個灰衣男人給按在了地上。

“齊牧雲,你好歹也是讀聖賢書的人,最好要點臉,若不是看在今日春闈的份上,我立刻拎了你送去官府你信不信!”隨著一道盛氣淩人的聲音,一個穿著錦袍的白麵書生排開人群走了出來,竟然也是熟人,在甯淵到儒林館的第一天,就在講學場和平民居然趙源互掐得熱火朝天的士大夫子弟舉人的代表——張唯。

張唯看也不看寧淵一眼,便指著被壓在地上的齊牧雲道:“給我搜,這傢夥一定還將東西藏在身上。”

那兩個灰衣僕從二話不說,便扯著齊牧雲一陣搜刮,很快從他懷疑搜出一支質地不凡的烏木毛筆來,規規矩矩交還到張唯手上。

“哼,自己連一支筆都不好好準備,盡想偷雞摸狗占別人的便宜,我這裡可不是儒林館的書閣由著你騙吃騙喝。”張唯將毛筆收進懷裡,還不忘在齊牧雲腦袋頂上賞一腳,直踢得他滿頭黃圖,“一個榆木疙瘩能混個舉人就不錯了,竟然還學別人參加春闈,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費力又不討好的蠢貨。”

這話說得極難聽,圍觀的旁人也發出細碎的笑聲,齊牧雲臉色又紅又急,看張唯將東西收走了,竟然跪在他面前道:“我,我不是有心要偷拿的張公子,實在,實在是我慣用的毛筆不小心折了,一時無錢去買新的,又看見同樣的筆你有好幾支,才,才……”

“夠了!”張唯一甩袖子,“我沒空聽你在這廢話,連筆都沒有還參個屁的試,趁早滾回家去多看幾眼你那個老不死的娘吧!”

 

☆、第139 考場危機

 

寧淵皺起眉頭,這話聽著當真過分,眼前的情形也算是明瞭了,應當是要參加應試的齊牧雲弄壞了筆,又囊中羞澀沒辦法買新的,而張唯這樣的富戶要多少有多少,也會同時帶個好幾支在身上備用,所以齊牧雲才動了歪念頭,覺得偷拿上一支不打緊,結果卻被抓了個正著。

“你,你羞辱我便行了,為什麼要罵我娘!”齊牧雲聽到張唯的喝罵,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從地上站起來,三兩步沖上前去揪住張唯的衣襟,“你怎麼能罵我娘!”

“瘋子,把你的手拿開!”張唯立刻一巴掌將他揮開,同時身邊兩個隨從也一股腦上前又將齊牧雲壓在了地上,一陣拳打腳踢。

齊牧雲被打得慘叫連連,可惜生得瘦小連個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只能狼狽地一面向寧淵的方向爬,一名朝他伸出手,滿臉求救的神色。

甯淵本來不願意管這閒事,但他對齊牧雲這人並無什麼壞印象,而且張唯也太過了些,終於是輕道了一句:“停手吧。”

張唯扭過臉,好像現在才發現寧淵一般,皮笑肉不笑道:“原來甯公子也在這裡,怎麼了,甯公子是看不怪我教訓這小偷小摸的傢夥,想要當出頭鳥?”

“就算他偷了東西也是事出有因,張公子你打也打了,罰也罰了,還在大街上這樣不依不撓,鬧騰起來是當真不嫌棄丟人嗎。”寧淵淡淡道:“若是哪位學士路過,見著張公子這樣一派得理不饒人的品行,萬一他又碰巧閱到張公子你的試卷,會不會在評估上打些折扣,這就不得而知了。”

張唯聽見這話,似不願意同寧淵多言一般,冷哼了一聲,揮揮手,讓那兩個僕從停手,同時對寧淵留下一句“多管閒事”,才負手大步離開了。

齊牧雲被這樣一番折騰,早倒在地上只剩下了喘氣的力氣,可依舊是艱難地撐起身子,向寧淵道謝,寧淵無奈地搖了搖頭,從袖袍裡摸了摸,拿出一支半舊的毛筆來。

他近來慣用的是一支高鬱送給他的暖玉狼毫筆,只是將從前用的那只竹制毫筆放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不想還真派上了用場,“你若是無筆可用,大可向監考官陳情,讓他們給你一支便是,又何須做這偷雞摸狗的勾當。”說完,他將筆遞到齊牧雲面前。

齊牧雲眨了眨眼,片刻之後才發愣地將筆接過去,怔怔道:“這……真的是要給我的?”

“現下我再給你錢讓你去買新的也來不及了。”甯淵重新將手攏回袖子裡,轉身打算離開,怎料齊牧雲卻三兩下從地上爬了起來,急急喚道:“請,請等一等。”

甯淵回過頭,原以為齊牧雲是還打算說什麼,不過他卻拆開了腰間的一個布包,翻了半晌,遞出一個看上去十分粗糙的高粱面饅頭。齊牧雲似乎很緊張,不光臉色僵硬,手指也在顫個不停,可還是說道:“我,我也沒什麼好東西,這高粱面饅頭是我娘做的,有,有高中的寓意在裡邊……我帶了兩個,你要是不嫌棄的話……”

“既然你只有兩個,何不留著自己吃,待會一坐便要數個時辰,餓著肚子可不好。”齊牧雲的情況寧淵一貫是知道的,何況他今日帶著乾糧,實在沒必要收他的東西,正要抬腳繼續走,哪知齊牧雲竟然直接繞道前邊擋住了路,臉上的表情急切又誠懇,“你,你還是收下吧,這樣我也安心些……”

寧淵見他堅持,而且也不想繼續在此處耽誤時間,搖搖頭,還是接了過來。而齊牧雲見寧淵收下了東西,只是將寧淵交給他的毛筆塞進懷裡,立刻轉身朝考場的正門跑去。

望著他匆匆離開的背影,寧淵眼神裡滑過一抹狐疑,驀然間,他忽然想起來,那個張唯,不是被馬學士收為弟子了嗎?而且為什麼他和齊牧雲的糾紛,偏偏會被自己給撞上?再一想,方才齊牧雲看見自己不願意收他東西的時候不光緊張,眼裡似乎還有些慌張,而且呼延元宸昨日才同他說過,馬學士曾背著高鬱在上書房外邊有些奇怪的動作……甯淵雖然一時想不通這些事其中的關鍵與聯繫,但實在是十分可疑。他再低頭看著手裡那個高粱面饅頭,眉頭皺了皺眉,想也沒想就從中間掰開。

饅頭雖然冷了,卻很紮實,還有些粗糧特有的粗糙感,掰開後,寧淵愣了愣,這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饅頭,一點沒有偷工減料。隨即他又拿出隨身的銀筷子,插進饅頭裡,片刻之後又拔出來,銀筷依舊光滑透亮,沒有任何要變色的跡象。

收起銀筷,寧淵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當真是太過敏感了,總是帶著惡意去揣度別人,齊牧雲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人,平日裡和陌生人多說兩句話都會臉紅,又怎麼會和一些陰謀詭計攪在一起,自己這般杞人憂天,反倒是顯得不倫不類。

在考場門口的守衛處遞上名牌,讓他們檢查完隨身行李,寧淵領到一個標著考號的木牌,走進了那扇朱紅色的大門。

空曠的場地之內已經用木架分好了隔間,每一格之間以布簾和紗帳隔開,以杜絕互相窺視和協作作弊,離開考的時間已經很近了,大部分的隔間裡都坐了人,一些身負監考之責的學士也挨個檢查考生們的考號,以防止有人偷龍轉鳳,約莫兩刻鐘後,隨著最後一位參試考生的進入,考場大門在一陣銅鑼聲中關閉,接著另一道門卻跟著打開,兩張金黃色的華蓋傘隨風揚起,皇帝身著龍袍,拎著一群官員邁入場內。

原本在場內的學士們立刻躬身相迎,考生們因為已經入座,按照規矩卻是不用行禮。寧淵側眼望過去,皇帝身邊都是一群上了年紀的官員,因而打扮得十分招搖的呼延元宸相當顯眼,都說他這位永逸王爺要觀摩春闈,沒想到真的來了。

皇帝在主監考臺上坐下,看了身邊隨侍的總管太監一眼,總管太監立刻掏出一個用蠟封住的錦盒,又交給站在一群學士最前方的高郁,高鬱神色肅穆地將錦盒打開,拿出裡面的卷宗,只看了一眼,眉眼間露出一絲喜色,隨即在一處案桌後邊坐了下來,拿起毛筆,在早已鋪好的白布上抄錄卷宗上的試題。

可高鬱沒發現的是,在他臉上現出喜色的那一瞬,皇帝也正在隱晦地打量著他,表情卻並不怎麼友善。

抄錄好的試題被迅速分發下去,分成好幾份用竹竿束著立在考場之內,以確保所有考生都能看見,寧淵望著那試題,發現三道題目都似曾相識,似乎在哪裡看到過,他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很快想起來,是他之前看的許多古籍中的其中一本,枯草集。

既然已經通讀過了那本書,按道理現在答題應當信手拈來才對,事實也確實如此,寧淵腦子裡滑過許多精妙絕倫的答案,卻意外地沒有在宣紙上落下一個字。

他總覺得有些什麼不對的地方,高鬱讓他研讀那些古籍,目的是瞭解大家前人的思想,已在作文章時有些裨益,而這些晦澀難懂的東西,卻沒理由真的出成題目,偏偏還是自己看過的,這難道只是單純的巧合?

他抬起頭,目光停留在那副寫著試題的白布上,眉頭緊皺,陷入了迷思。

監考臺上,皇帝仰躺在靠椅上,一面聽巡視考場的監考學士們彙報,一面閉目養神。

開考已經快要一個時辰,第一場的策論考試也很快就要結束,目前看來一切正常,考生們也都有條不紊地答著題,一些寫得快的甚至交了卷,其中就包括這些參試舉人中名聲最響亮的謝長卿。

現下謝長卿的試卷,就拿在一名俊逸青年的手中,青年一面看,一面頻頻點頭,讚歎不已道:“這謝長卿果然是奇才,文章竟然給人一種豁然開朗之感,此人生在我大周,當真是大周之福。”

看這話說的,儼然是將謝長卿捧得天上有地下無了。

青年身邊坐著的另一華服貴公子,原本正在喝茶,聽見這話也放下茶盅,語氣竟有些斥責道:“四弟,當著永逸王爺的面,說話注意些分寸,沒得讓大夏來的客人覺得失禮。”

“二哥說的是,是我出言不遜了。”司空旭向司空曦點點頭,表面恭敬得很,可心裡卻沒忘誹謗他一句裝腔作勢,謝長卿早已被司空曦列為自己的門人之一,謝長卿長臉,便是給他長臉,偏偏司空曦得了便宜還賣乖,實在是讓人看不下去。

這二人是在不久之前跑來湊熱鬧的,卻正巧碰上謝長卿交卷,才像學士們討了個便宜,先將那試卷拿到手觀摩一番。

“師父,當初你沒有將謝長卿收為弟子,卻收了那寧淵,實在是有些看走了眼。”司空曦抖開一柄摺扇,有些得意,又有些惋惜地對高鬱道。

高鬱坐在他對面,聞言卻沒有露出不悅的神色,而是輕撫著下巴上的長須,溫和地笑道:“二殿下說的是,謝長卿的確是個奇才,可收徒這種事歷來講究緣分,寧淵卻也比較對我的脾性,何況謝長卿如今是拜在了田學士名下,田學士的學識可不在我之下,也不算是珠蒙塵。”

“只是師父這位對味的關門弟子,好像現在都還沒交卷啊。”司空曦似乎有些惋惜地搖搖頭,“眼瞧著這第一場結束的時辰便要到了,他可千萬不要趕不上就好。”

幾人正說著話,第一場考試也隨著鼓點聲結束了,監考的學士們開始挨個收卷,而考生們也能有一刻鐘的休憩時間,喝水吃乾糧,養足精神等著下一場考試。

便在這時,高鬱注意到幾名負責考場之內打掃的下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似乎想要進來,便朗聲道:“你們有什麼事?”

那幾名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一個像是領頭般的人壯著膽子邁過了門檻,可想來應當是知道皇帝在裡面,不願意多走了,只對離他最近的一名學士道:“小的們是負責打掃的,方才,方才有個人在考場裡撿到一隻毛筆,看起來不像是普通的便宜貨色,想著可能是這院子裡哪位學士大人或者舉人老爺掉的,就,就送來了。”說罷,從懷裡取出一支竹制毫筆。

那毛筆模樣雖然看上去尋常,只是前端的毛髮卻是極好的狼毫,果真不是尋常寒門子弟能用得起貨色,這些下人撿到了,會上繳也屬正常,不然如果因此而招惹了某位舉人,也不是他們這樣身份的人負擔得起的。

“這筆看上去有些舊了,而且樣式別致,應該不難找到失主。”接過筆的學士在筆桿上細看了一番,似乎想要看看上邊有沒有鐫刻名字。

“這筆我瞧著眼熟,給我瞧瞧。”留著一撮山羊胡的馬學士負手走了過來,將那支筆拿在手裡,只端詳了一會,便笑著同高鬱道:“我認出來了,這是高大人你那個小徒弟甯淵的筆。”

“是嗎。”高鬱也是一愣,隨即跟著笑,“這小子不似粗心大意之人,怎麼連自己的筆都看不好,待我等會交給他便是。”說完,高鬱站起身,想要從馬學士手裡將筆拿回去。

馬學士亦十分輕鬆自然地將筆遞出,只是高鬱還未接過去,他便像不小心一樣提前松了手,那只毛筆就這麼從二人指縫間掉了下去,吧嗒一聲,落在打磨得光亮的石板地面上,竟然斷成了兩截。

“哎呀!”馬學士十分驚訝地蹲下身子,重新將筆拾起來,皺著眉道:“都怪老夫,這下可麻煩了,弄壞了別人的東西可怎麼好。”

“不妨事不妨事。”高鬱擺了擺手,“不過一支毛筆罷了,想來寧淵那小子不會多計較。”

“可到底是我不小心才弄成這樣,總要給個交代……咦?”馬學士拿著那兩支斷筆,似乎想要重新接回去,可卻在這時,他發出一聲疑惑的聲音,借著在周圍一圈人目光中,從筆桿的斷面掏了掏,竟然抽出一張卷得細細的紙筒來。

筆桿裡面竟然藏著紙條,還是在這樣的場合,當下便有幾名學士的表情冷了下去,就連高鬱也立刻皺起了眉頭。馬學士抖了抖手,將那紙條展開,只看了一眼,便臉色大變,想要匆匆將紙條收進袖袍裡。

“馬學士,到底是什麼東西?”他這麼做,其他圍觀的學士卻看不慣了,這場景幾乎人人都聯想到了徇私舞弊,在場亦有不少學士的弟子在參加考試,如果有人作弊,勢必會影響別人的公平性,這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這……這……”馬學士露出為難的表情,目光卻看向高郁,高鬱也仿佛明白了什麼,臉色十分陰鬱,可還是朝馬學士伸出手,道:“我相信寧淵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那到底是什麼東西,還請馬學士拿給大家過目。”

馬學士見高鬱堅持,才好像不得已般,慢吞吞地將紙條拿了出來。

****

一刻鐘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吃一個糖包,喝一杯麥茶還是可以的。

糖包是唐氏的拿手絕活,也是寧淵自小便愛吃的東西,即便冷掉了,裡麵包著的糖心也不會凝固;至於麥茶卻是出自舒媽媽之手,舒媽媽不光廚藝精湛,泡茶的技術也是一流,甯淵知道皇帝喜歡喝茶,舒媽媽的手藝多半也是在皇宮裡練出來的,看似尋常的麥茶,烹煮的時候卻加入了松針和竹葉,麥子的香氣混合著松針的酸味和竹葉的苦味,很能讓人精神一震。

簡單吃了些東西填肚子,第二場開始開始的鑼聲也敲響了,甯淵重新提起筆,剛要開始答卷,原本落在宣紙上的陽光卻被兩道影子給擋住了。

他抬起頭,看見的居然是兩名穿著太監服的宮人。

“皇上要見你。”宮人一擺浮沉,說完,似乎完全不給寧淵考慮的機會,三兩下將他面前的筆墨紙硯都收了起來,然後側身讓開了路,“甯舉人,請吧。”

寧淵定定看了這宮人一眼,沒說什麼便站起了身子,隨著他們朝考場內唯一的一座屋子行去,一路上又不少依舊在答題的考生發現了他們的異狀,開始探頭探腦,又立刻被旁邊監考的學士們呵斥了回去,同時那些學士亦不忘斜斜地看上寧淵一眼,滿臉盡是不屑的表情。

寧淵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他神色卻很平靜,進了屋子,發現皇帝正坐在最高處,微側著身子閉目養神,司空旭與司空曦坐在他身邊,再下來便是立成兩排的眾學士們,儼然像是一副案堂審問的架勢,而讓寧淵有所動容的是,身為大學士的高鬱竟然跪在屋子正中,表情嚴肅,不發一語。

見甯淵進來了,高鬱側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而是對著皇帝的方向叩拜道:“皇上,微臣敢以人格擔保,寧淵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這一定是有人誣陷,請皇上明察!”

“誣陷?高大人你這話說得好了,那支筆你可親口承認是你徒弟的,紙條也是眾目睽睽之下從筆桿子發現的,人贓並獲,這誣陷之說,從何說起?”皇帝還沒說話,卻有旁邊看熱鬧的學士出言嗆聲。

這人話音剛落,立刻也有別人跟著附和道:“就是就是,高大人你素來為官嚴謹,切莫為了包庇自己徒弟做下的糊塗事,晚節不保才好。”

“你們住口!”高鬱一聲低喝,那兩個開腔譏諷的學士立刻像被人掐住喉嚨一般閉上了嘴巴。

“皇上,那支筆確實是寧淵的不錯,而紙條也確實是眾目睽睽之下被發現的不錯,可皇上明鑒,能接觸到那支筆的人,絕非小徒一人,且這筆能被人拾到,便說明是小徒丟失的,那能在筆桿裡做文章的人大有人在,端午可能是小徒徇私舞弊!”從方才的“寧淵”變為“小徒”,可見高鬱是當真心急了。

“是啊皇上,高大人說的有理,這支筆畢竟是被別人撿到了,還指不定是誰動的手腳,要拿來栽贓嫁禍呢。”馬學士撫著鬍鬚,皮笑肉不笑地將目光挪向外邊那幾個負責打掃的下人,那些下人脊背一顫,立刻跪了一地,簸箕般磕頭個不停,呼天搶地道:“皇上饒命!小的們不過是一群下人,哪裡會有這樣的膽子來陷害舉人老爺!便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有這樣的念頭啊!”

“夠了。”皇帝終於出聲,輕飄飄的一句話立刻讓整間屋子變得落針可聞。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寧淵身上,道:“你就是高鬱收的那個叫寧淵的關門弟子嗎。”

“小人寧淵拜見皇上,皇上萬歲。”寧淵規規矩矩行了一禮,在高鬱身邊跪下,雖然並沒有人對他說過什麼情況,可方才周圍聽了一圈下來,他多少也將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即便心裡有些慌張,可沒有在表面上流露半分出來,反而相當沉著,以不變應萬變。

與此同時,在考場邊緣的地方,呼延元宸正用哨聲指揮著雪裡紅,同幾個只有七八歲的少年玩得不亦樂乎。

他今天原本是來看寧淵考試的,可要從那一間間布簾後面將人找出來很麻煩,他又不願因呆在屋子裡同死板的皇帝和只會阿諛奉承的官員們呆在一處,只能出來亂逛,最後在這裡碰到了一些似乎是這考場內下人的孩子,興致一起,便用哨聲招來了雪裡紅,陪這些孩子玩了起來。

一群孩子的拍手和嬉鬧聲中,呼延元宸賣弄得正起勁,忽然見著閆非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急匆匆道:“王爺,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140 高鬱落難

 

在皇帝出聲之前,屋子裡一時沒人敢說話了,所有人都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表情。但即便這樣,皇帝依舊半眯著眼睛,側倚在龍椅上不言不語,而那張紙條,則在他手指尖不停打著轉。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屋子裡的氣氛沉得像一塊石頭的時候,寧淵才聽見皇帝輕聲道:“這紙條,當真不是你夾藏在筆桿裡的,而是有人陷害於你?”

 

“小人惶恐,但此事確與小人無關。”寧淵俯身又叩了一禮,實誠道:“那支筆確實是小人的不錯,可因最近小人慣用的是老師贈與的一支暖玉筆,這支竹筆已經有段時間不曾用過了,開考之前也將其借給了一位儒林館的同僚,並未帶在小人自己身上,皇上明鑒,一支都不曾帶在身上的東西,小人又如何靠其作弊?”

 

事已至此,寧淵還是不願意相信那個老實巴交的齊牧雲會陷害自己,想著他或許也是遭人利用,這件事處處透著蹊蹺,可也只有應付過眼下的難關,才能抽出身來查探到底是什麼人費盡心機也要這般興風作浪。

 

“皇上,既然如此,不如將甯舉人口中的那名同僚招來對質如何。”旁邊立刻有人進言道:“如果甯舉人所說屬實,這支筆他並未帶在身上,那麼必定是有人陷害無虞。”

 

“有道理。”皇帝點點頭,又看了身邊的太監一眼,太監會意,從寧淵嘴裡問到了齊牧雲的名諱,立刻又帶著隨從匆匆去領人了。

 

片刻之後,齊牧雲便被一臉膽怯地帶了上來。他像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仗,跪下後,只怯生生地抬頭看了皇帝一眼,就立刻將身子伏了下去,渾身抖得如同簸箕一般。

 

齊牧雲這樣的膽小脾性也算是他的一個特質了,周圍許多學士都知道,立刻便有人出聲寬慰道:“你不用害怕,皇上招你過來不過是問你一些事情,你照實說便是。”

 

齊牧雲這才點點頭,雖然依舊白著一張臉,卻止住了抖。

 

皇帝不願意多動嘴皮子,只輕咳了一聲,立刻有太監走到齊牧雲身邊,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對他說了一通,才問道:“齊舉人,你應當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甯舉人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還望你給聖上和周圍諸位學士大人一個明白話才好。”

 

齊牧雲木訥地應了一聲,忽然側過頭,看了寧淵一眼。

 

寧淵也正望著他,目光很淡,仿佛在打量著什麼事不關己的東西,卻又仿佛看進了他心底,被那樣的目光看著,齊牧雲居然又開始了顫抖,“我”了半晌,終於咬緊了嘴唇,壓著聲音道:“沒有這回事……”

 

聽見他話的那一刹那,寧淵就把目光收了回去,重新望著眼前的地面,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只是在他心裡,那些唯一的僥倖也跟著煙消雲散了,齊牧雲顯然也是這場陰謀的一環,看來從早晨到現在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陰謀。

 

“你說沒有這回事?”學士們面面相覷,立刻有人出聲問道:“你的意思是他沒有將那支筆交給你過?”

 

“沒有。”在緊張地說出了第一句話之後,齊牧雲似乎也喚過了那股勁,變得有些平靜下來,繼續木訥地道:“我和甯舉人不過是點頭之交罷了,他沒有理由會將隨身的東西交給我,而且我這人的個性在場許多學士和儒林館的同僚們都知道,我是從來不會撒謊的。”

 

“齊舉人,你可要想清楚,你說的話到底是不是句句屬實。”馬學士一臉嚴肅,卻擋不住眼底的得意,一面輕撫著自己的山羊胡,一面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你的一句話,很有可能決定甯舉人的命運,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再開口不遲。”

 

馬學士這番話,表面上是在給寧淵幫腔,語氣卻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滿,這不明擺著是在用一種威脅的語氣讓齊牧雲做偽證嗎?

 

“我……我說的都是真的……”齊牧雲好像真的害怕起來,可並沒有反口,結結巴巴道:“我,我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又怎麼敢在皇上面前胡言亂語……”

 

“齊學士在儒林館裡是出了名的老實人,個性又膽怯,是萬萬不敢撒謊的。”

 

“那麼就是說,是這寧淵在說謊無虞了?當真可惡,自己徇私舞弊便罷了,還要將別人牽連進來,若是耽誤了別人齊舉人考試可怎麼好。”

 

“高大人當真不信,推掉那謝長卿,以為收了個好弟子,怎料是這樣一個不堪的貨色,當真丟盡天下讀書人的臉面。”

 

周圍的學士們立刻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說的話也越來越難聽,驀然間卻被一道怒喝打斷:“事情還沒查清楚,你們像一群長舌婦一樣胡亂嚼舌根做什麼!甯淵這孩子我信得過,他肚子裡的墨水可是實打實的,又可比多此一舉來作弊!”田不韋在旁邊忍了這麼久,終究是忍無可忍的開腔了。他平日裡在翰林院就是個要人人繞道的臭石頭,脾氣古怪了些,卻也是個耿直性子,聽見這群平日裡道貌岸然的傢夥唧唧歪歪個不停,自然火氣不小。

 

不過他這一吼也有點效用,那些議論的人好歹是表情難看地閉了嘴,可只有一個人除外。

 

“田大人息怒,諸位同僚也不過是關心則亂罷了,可覺得沒有要詆毀甯舉人和高大人的意思。”馬學士道:“不過這件事的確處處透著蹊蹺。甯舉人說將筆借給了齊舉人,可齊舉人又矢口否認,他們二人到底誰在說謊實難判斷,我便問一問甯舉人,你將這筆借給齊舉人的時候,可有旁人目睹,可為你作證?”

 

“當時我二人身在考場外的鬧市,周圍應當有不少人目睹。”寧淵輕聲道。

 

“可是鬧市中人來人往的,壓根不知道誰看見了,誰又沒看見,這人海茫茫的,要去哪裡找證人。”馬學士搖了搖頭,“也罷,既然如此,我卻還有另一個方法,不如現下將甯舉人上一場考試的試卷找出來,同那張紙條上的筆跡略作比對,若筆跡不同,那紙條自然與甯舉人無關,諸位覺得如何呢。”

 

這番提議倒也有理,得到了不少人點頭,在皇帝揮了揮手表示允准後,立刻有學士在剛收上來的一疊試卷中翻找,很快便抽出一張寫滿了字的試卷出來。

 

那學士不敢怠慢,立刻將試卷呈上交給了皇帝,眼下既然皇帝在場,便誰都沒有評判的資格。皇帝拎著那張試卷只掃了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紙條上的筆跡,忽然一聲怒哼,將兩樣東西揉成一團,砸到了高鬱面前,“你自己看!”

 

皇帝的這番反應讓所有人的心又跟著跳了一下,從之前開始就一直沒說話的高鬱也眉頭緊鎖,他將那個紙團撿起來,慢慢打開,發現寧淵試卷上的筆跡,的確和那小紙條上的字跡有七八分像,只不過因為紙條上面積狹小,字也寫得十分玲瓏,只能說是像罷了,並不能斷定一樣。

 

但此時這個“像”,卻已經能決定很多事情了。

 

“皇上,臣依舊不相信寧淵能做出這樣的事。”高鬱依舊想替寧淵辯解,“自己這種東西完全是刻意模仿的,何況這張紙條被發現時也並沒有在寧淵手中,可見他在上一場考試時也沒有作弊,皇上明鑒,斷不能因為有小人作祟,而誤了忠良啊!”

 

“高大人,你這話本殿卻不愛聽了。”司空旭在此時輕哼一聲道:“你的意思是,父皇現在在聽信小人之言而誣陷忠良了?可本殿當真疑惑,從剛才到現在所發現的種種證據都指向了是甯舉人在作弊,事實已經這般明顯了,高大人卻依舊一口一個誣陷,何況模仿筆跡這種事情尋常人可做不來,有是誰肯費這樣一番功夫,去誣陷一個小小的舉人?”

 

“這……”高鬱向來不擅長這類口辨之事,一時啞口無言,而寧淵,也一點要為自己辯解的意思都沒有,只是在司空旭說話的時候,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莫名讓司空旭覺得脊背有些發寒,他立刻對視過去,寧淵卻又重新將頭埋下了。

 

“高鬱,你執掌翰林院多年,也從未有過什麼錯漏之處,朕從前也是十分信任你的,不過朕是現在才發現,有時候信任,也是催生汙穢的毒瘤,你在為自己和你的好徒弟辯解之前,好好看一看那紙條上的內容吧!”皇帝在此時終於坐正了身子,一字一頓道。

 

高郁聽了皇帝的話,立刻開始細看那紙條上的內容,越看越覺得詭異,因為紙條上面所寫的,與這次春闈考試的題目竟然一般無二,全是來自那本古籍《枯草集》!

 

“這是怎麼回事?”高鬱驚疑道:“春闈題目不是皇上昨晚才決定的嗎,為什麼會有人提前探知,而寫在了這張紙條上?”

 

“你這是在問朕了?”皇帝一面說著,竟然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道:“朕也願意相信是自己想錯了,你好歹也算是老臣,不大可能晚節不保地做出這等事情,可如今發生的事實,又由不得朕不相信!你知道此事真正讓朕生氣的是什麼嗎,不是你的徒弟夾帶私條做些舞弊的勾當,而是高鬱你!”皇帝伸出手,遙遙指著高鬱的鼻尖,“而是你!膽大包天,竟然妄圖用些小手段左右聖意,讓朕按照你的想法來出題!”

 

高郁被皇帝連珠炮一般的話說得整個人都愣住了,對著皇帝滿是怒容的臉,他只愣愣道:“皇上,臣惶恐,你說的事情,臣為何完全聽不明白?”

 

“哼,月嬪那裡的一本枯草集,是你故意交給她的吧?你知道朕當天夜裡會去月嬪處留宿,也知道朕每日就寢前都有看書的習性,便出言蠱惑月嬪將書放在床頭,好吸引朕的注意對不對?當時月嬪告訴我那本書得自你之手,我尚在奇怪為何你會將這樣一本晦澀難懂的古籍交給宮婦研讀,但是隔天,朕在上書房又看到你呈上來的枯草集時,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朕立刻就明白了!”

 

“臣……臣沒有……”皇帝的話讓高鬱一頭霧水,他什麼時候做過這些事情了?但很快又被皇帝打斷,“你閉嘴!朕也願意是自己想錯了,朕也不願意相信你這樣的老臣會晚節不保做出這樣的糊塗事,所以朕才故意用那本枯草集來出題,為的,便是今日來好好看看,你還能弄出什麼名堂,結果你竟然如此地讓朕失望,你的徒弟,果然夾帶含有枯草集內容的私條!你便是料定了朕會受你的蠱惑,算准了春闈試題會來源於你三番兩次呈上來的那本枯草集,才這樣篤定地幫助自己的徒弟作弊,是也不是!”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在高郁被皇帝質問得啞口無言的時候,寧淵心裡一直懸著的一塊石頭,卻在此時落了下去。

 

在這之前,他一言不發,並非是不想反駁,而是一直沒弄清楚編造此事的人到底在打些什麼名堂。因為按照甯淵對皇帝的瞭解,皇帝個性向來敏感多疑,而徇私舞弊這件事,無論是紙條的來源,還是齊牧雲的證詞,亦或是紙條上的筆跡,都實在是漏洞太多,甚至有些刻意,按照皇帝的脾氣是不會那麼容易相信的,如果皇帝不相信,反倒認定了這是一場陷害的話,那麼製造這起陰謀的人便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光得不到任何好處,興許還會將自己搭進去。

 

但現下情形卻不一樣了,原來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不過只是一場刻意營造的情景而已,那些人要坑害的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師父高郁。

 

這樣呼延元宸在昨日悄悄告訴自己,馬學士在上書房外的一番小動作,加上皇帝剛才所說的話,全部串聯在一起,這件事便說得通了。他們借助月嬪的手,借助馬學士的手,先讓皇帝對高郁產生懷疑,最後再栽贓給自己一個舞弊的名頭,好讓皇帝的那番懷疑坐實,讓皇帝認定了高鬱是為了幫助自己贏得春闈,刻意左右聖心,妄圖徇私舞弊。

 

看來謀劃整件事的人,對皇帝的性情完全瞭若指掌,知曉在沒有鐵證的情形下,皇帝唯一相信的只會是自己的懷疑和判斷,並且現在他就很有手段的,讓皇帝相信了自己的懷疑和判斷。

 

司空旭。

 

一定是他,瞭解皇帝脾性,並能利用至此,將心思轉到如此地步的人,除了司空旭沒有別人了。

 

至此,寧淵總算想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現下該如何度過眼前這個難關,他卻還沒有頭緒,他沒有掐指一算的本領,而這些人,從月嬪到齊牧雲,從宮內到宮外,將這張網編得如此天衣無縫,甯淵一時覺得這是一個難以跨過去的危機。

 

一種焦急的情緒開始緩緩從他心裡升了起來,皇帝如果打定了注意,那高鬱極有可能被冠上欺君之罪,而如果沒有決定性的證據出現的話,自己春闈舞弊的帽子也會被扣得死死的。

 

“……臣知罪。”就在寧淵飛快地轉動著腦子,想要如何破解眼前這個困局的時候,高鬱竟然一個頭磕了下去,說出一句讓寧淵震驚不已的話。

 

“臣一時糊塗,犯下如此罪責,可小徒與此事並無關聯,他亦是聽我這個老師的命令列事,一應罪責由微臣承擔,懇請皇上寬宏,饒小徒一命。”高鬱俯身拜倒,竟然將這些莫須有的罪責都認下了。

 

皇帝原本還是怒氣衝衝的表情,見高鬱這麼快就服了軟,也不禁愣了愣,片刻之後才沉著聲音道:“你這便是認罪了?”

 

寧淵想說話,忽然之間感覺到高鬱袖袍下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擺,示意他不要出聲。

 

“高郁啊高郁,你曾是朕最敬重的一位學者,變成今日這樣的境地,你這又是何苦。”皇帝搖了搖頭,重新坐了下去,滿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你可知你犯下的是欺君之罪!”

 

馬學士聽見欺君之罪四個字,終於按捺不住地勾起了嘴角,心道高鬱也能有今天,等除掉這個道貌岸然的傢夥,按照自己與四殿下還有龐大人之間的協定,下一任大學士便鐵定是自己的了。

 

不過想歸想,面子上的事情卻要過,別人還沒動靜,他馬學士卻第一個跪了下來,聲淚俱下地開始替高鬱求情,“皇上明鑒,高大人在翰林院辛勞了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過一時拿錯了主意才會如此,懇請皇上寬宏大量,饒恕高大人吧!”

 

同時也有不少學士開始跪下替高鬱求起情來,然而平日裡和高鬱關係最好的田不韋卻動也不動,只臉色鐵青地站在一邊,拳頭捏得死緊,額頭上都爆出了青筋,不是他不願意求情,只是以他對高鬱的瞭解,高鬱不可能會做出這種事,他會認罪完全是為了將罪責都攬過來以保護自己的徒弟甯淵,他若是也跪下求情了,不也等於認同了高鬱的罪責嗎!

 

“父皇,高大人怎麼說也是兒臣的老師,雖然他犯下這樣的過錯兒臣也驚異非常,還是懇請父皇寬厚,免了高大人的死罪吧。”司空曦終於也按捺不住開了腔,他是高鬱名義上的二弟子,雖然因為謝長卿的事,他對高鬱有了些怨懟的情緒,可如果不幫著說一句話,面子上實在是過不去。

 

司空旭則一直閉口不言,無論如何,他今日的目的是達到了,高鬱死或是不死,他都不必再理會,他只是用一種若有若無的目光悄然打量著一直低垂著頭的寧淵,他一直想看看那人慌張甚至是焦急的表情,可惜從剛才到現在,哪怕是高鬱認罪的時候,寧淵臉上也不過只出現了一晃而過的震驚,隨後又立刻平復的下去,讓他覺得好生無趣。

 

皇帝沉思了片刻,似乎是終於做出了決定,開口道:“高郁你罪犯欺君,原本死罪難逃,但念在你這些年對翰林院的貢獻,朕便免了你的死罪,將你革職流放燕州,永世不得回京。”

 

“臣領旨謝恩。”高鬱顫抖著嘴唇俯身下擺。

 

“至於你。”皇帝目光又落到了寧淵身上,頓了頓才道:“春闈場徇私舞弊,原本也是恕無可恕的死罪,不過念在你興許是無知才會跟著你師父辦了糊塗事,朕亦不欲趕盡殺絕,同樣赦免死罪,但自今日起褫奪舉人頭銜,永世不得再參加科舉!”

 

呼延元宸剛隨著閆非趕到門外,聽見的便是那句“永世不得再參加科舉”,他僵直地站在門口,沒有再往案堂內走,就這麼看著寧淵一面說著領旨謝恩的話,一面躬身叩拜。

 

褫奪舉人頭銜對於任何一個讀書人來說都已經是極端的羞辱了,永生不得參加科考,便等於是徹底斷了他的仕途之路,即便呼延元宸不是周人,也明白這罪責有多麼嚴厲,而寧淵卻像沒事的人一樣,就連謝恩時說的話,語氣都四平八穩,半分打顫的感覺都沒有。

 

“少主,甯公子他……”閆非見呼延元宸臉色不對,吞吞吐吐地想要規勸兩句,可呼延元宸抬起手阻住了他想要說的話。

 

屋內僵硬的氣氛隨著皇帝的宣判,而總算散了些去,說完了那些話,皇帝似乎不願意再呆在此處了,便由太監攙扶著,開始起駕回宮,兩位皇子自然要護送他們的父皇回去。只是春闈考試尚在進行,皇帝能走,監考的學士們卻不能走,他們依舊在屋子裡呆著,看著高鬱慢吞吞起身,顫抖著手,取下頭上戴著的象徵大學士頭銜的紗帽,然後由寧淵攙扶著,一步一步朝屋外挪。

 

一屋子的學士鴉雀無聲,各有各的表情,有人惋惜,也有人幸災樂禍,不過更多的則是看熱鬧,田不韋一拂袖,背過了身去,似乎是不忍心再看。

 

作者有話要說:看到有人說寧淵變笨了,其實並沒有,小淵淵還沒到會神機妙算的地步啊,別人宮裡宮外聯合起來算計,再聰明的人在沒弄清楚整件事之前,就算已經起了懷疑了也是沒辦法防範的,這裡是一個轉捩點而已~

 

 

141 刺客下場

 

這年春闈結束的時候,大學士高鬱被革職的事情,也算不大不小的在華京官場裡引起了一場地震。

 

誠然翰林院不是實權機構,大學士也不是多大的官,但這個位置卻是舉國儒林的典範,而這位曾經的典範卻因為“欺君罔上,徇私舞弊”的罪名下了台,一時之間,辱駡和誹謗鋪天蓋地,都說高鬱丟了全國讀書人的臉,甚至還有人在高鬱家的院牆外邊明目張膽地提筆,寫了不少不堪入目的打油詩,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高鬱被發配離京的前幾天,大概是為了避嫌,怕被人說成高鬱一党,昔日翰林院的同僚,竟然沒有一個上門探望,除了田不韋。

 

但這時候卻沒有人敢在誹謗高鬱的同時夾帶說兩句田不韋的不是,甚至偶爾有在高鬱家院牆上胡亂塗鴉的人,遠遠地見著田不韋來了,也會立刻遮臉走開,這其中或許有田不韋本來就脾氣很臭的原因,但最大的一點,還是在剛剛放榜的春闈上,田不韋的弟子謝長卿被皇帝點為了頭名狀元,成了大周立朝以來,第五位有連中三元光環在身的奇才。

 

有這樣一位出人頭地的弟子,田不韋的身份也跟著水漲船高,自然沒人會選在這個時候去觸狀元公恩師的黴頭。

 

許是念在高鬱以往的功勞,雖然是被革職發配,可也沒有像其他囚犯一樣立刻被押下,囚服夾板,再用囚車裝著遊街一樣的走,相反的,皇帝不光特赦他可以有幾天收拾東西,與京城的親友告別,連夾板囚服之類的都沒有,到時候他能輕裝從簡,像個普通人一樣由官差送出城去。

 

寧淵這幾日吃住都在高府,畢竟高鬱夫婦都已不年輕了,有他在可以幫忙打點許多事情,但高鬱卻沒怎麼讓他幫忙,更多的是拽著寧淵陪自己下棋,常常一下便是一個下午,然後高夫人會簡單弄一些粗茶淡飯來,吃過飯後,才會趁著月色收拾一點東西,為離開做準備。

 

到了臨行前的前一天,高鬱才將寧淵打發回去,道東西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寧淵願意的話,明天他們離開時再來送行。

 

師徒二人這些天從來未談春闈場上發生的事,他們或許心裡都有數,再者談得多也是枉然,索性便當做沒有發生過,也能使自己的心緒變得平靜。甯淵拎著高鬱送給他的幾本捨不得丟的藏書,神態從容地出了高府,往城西方向走,剛過了轉角,一輛外觀低調用料卻十分張揚的馬車小跑著來到他身旁,接著車窗簾布被人掀起來,露出一張年輕男子英俊的臉,沖他喚了一聲:“甯公子。”

 

寧淵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十分客套地將頭一點算是行禮,“四殿下。”

 

司空旭面色紅潤,瞧上去很是春風得意,整個人更顯俊朗,他像是瞧不出寧淵的冷淡一般,繼續道:“不想能在這裡碰上甯公子,當真是巧,甯公子這是要往何處去,不如讓本殿送你一程如何?”

 

“不必了。”甯淵淡淡應著,“草民不敢耽誤殿下的功夫。”說罷,轉身繼續朝前走。

 

司空旭卻不依不撓,一邊讓馬車跟著寧淵,一邊道:“甯公子,不,甯兄,經年不見,難得故人重逢,甯兄待人卻如此冷淡,實在是叫人好生失望。”

 

“四殿下,我可不覺得我與你是‘故人’。”甯淵知道司空旭的性子,如果他不直面將人打發走,對方便會更加的得寸進尺,索性又停下步子直接道:“殿下如果健忘,小人倒不妨提醒您兩句,我同殿下的那麼一丁點故人關係,早在幾年前的燕州就已經了結了。”

 

司空旭表情梗了一下,寧淵在說什麼他當然知道。他也以為經過燕州的時候,自己得償所願,應當不會對這個總像石頭一樣梗著自己的寧淵再有一丁點的非分之想,可奇怪的是,他越是這麼想,這些年寧淵的身影不光沒有從他心裡變淡,反而更加深刻了,總是莫名其妙竄出來擾得他不安寧,直到那時他才領會到,他對曾經那個看起來沒有絲毫吸引力,甚至還有些孤傲的少年,所抱有的想法並非是曾經的那一點“非分”那樣簡單。

 

所以縱使被寧淵點出了這一點,他還是厚著臉皮道:“甯兄何必如此見外,相見便是緣,甯兄當真不想上車來小坐片刻嗎?”

 

“四殿下說笑,這樣名貴的車駕,我等賤民高攀不起。”寧淵丟下最後一句話,轉身剛要抬步,忽然又聽見司空旭幽幽道:“這麼說來,甯兄是一點都不關心你的恩師,高大人了?”

 

寧淵邁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來,皺眉道:“你什麼意思。”

 

“甯兄你應當知道,華京去燕州,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中間還會經過許多人跡罕至的地方,而這些地方,燒殺搶掠的土匪可是多得很呢。”司空旭的聲音帶著愉悅的上揚,“可憐高大人年事已高,又手無縛雞之力,若是真的碰到那些亡命之徒,單靠幾個官差護衛又怎麼防範得了?”

 

雖然一早便猜到了高鬱和自己會遭到此難和司空旭脫不了關係,但寧淵卻想不到司空旭竟然可以這樣明目張膽地威脅自己,甚至已經到不要臉面的地步了,他這麼想著,那邊司空旭已經主動撩開了馬車的車簾,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寧淵垂頭想了想,終究是上了車。

 

馬車像是新制的,外表瞧上去樸素,內裡裝潢卻是十分地考究,地上鋪了一層黑白相間的虎皮,四周更是以錦緞作帳幔,熏香亦是十分名貴的梨花香。司空旭一身錦袍斜靠在金絲軟墊上,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貴氣,和寧淵之前聽聞他落魄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在大殿上“挺身而出”,救了皇帝一條小命,又認了月嬪作娘,總算是讓這位曾經的落魄皇子鹹魚翻身了一回,如今雖說也算不上得寵,但尋常皇子該有的封賞,皇帝也一絲不落地全補給他了,跟之前失寵軟禁的狀況完全是天壤之別。

 

“甯兄何必如此生疏,靠近些如何。”見寧淵坐得離自己遠,司空旭笑著指了指身邊的軟墊,“我當真有許久未見甯兄了,此番衝鋒,當真開心得很,甯兄若是不介意,父皇新賜了一處皇子府給我,不如甯兄與我一同回去,小酌兩杯如何。”

 

寧淵卻道:“殿下,你同我之間當真用不著如此拐彎抹角,這樣不涼爽的天氣,你專程跑到高府前邊等著,又尾隨了我這麼久,應該不是只想送送我或者請我喝一杯那麼簡單,有話就直說吧,而且我想殿下應當也明白,在你做出了那些事情後,我是不可能心平氣和同你喝酒的。”

 

司空旭愣了一愣,似乎沒想到寧淵居然能說得那般直白,不過他很快又笑了,點點頭道:“甯兄果然猜出來了,這番聰慧當真一點沒變。”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寧淵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四殿下志向遠大,竟然還同一個安分守己的讀書人過不去,若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於天下,難道就不怕受人恥笑嗎。”

 

“從我本人的立場來看,我也不願意這麼做。”司空旭道:“高鬱這樣的讀書人,其實我還很佩服他,只是不得已,誰讓他擋了別人的路。”

 

寧淵皺起眉頭,“果然是龐府嗎。”

 

“看來甯兄雖然沒有入仕,可對京中這樣的權利侵軋卻也瞭解得很。”想來司空旭是覺得寧淵現下連居然都不是了,僅僅是個一輩子都不能參加科舉的平民,竟然沒有絲毫猶豫便坦誠道:“不錯,龐松為了讓中書省收攏翰林院,一直想將從中作梗的高鬱除掉,而我又想要得到龐松的支持,就算我很欽佩高大人,也只能不得已地將他犧牲掉了。”

 

甯淵其實已經猜到了,可聽到司空旭所言和自己猜測的並無二致時,他雖然覺得這是情理之中,可還是覺得心裡一陣發涼。

 

司空旭這樣的皇子若是想要有一番作為,光有個得寵的義母還不夠,也必須要有朝臣的支援,而京中貴族大多支持的是大皇子等等母族顯貴的皇子,幾乎沒有人搭理他,所以他勢必要拉攏同樣也被京中諸貴瞧不起,卻很有權勢的龐府,這樣抱成一團才好鞏固勢力,而高鬱,便是很可憐地成了他們抱成團的一張投名狀。

 

“你想要得到龐府的支持,甚至不惜得罪甯國公府?”寧淵冷笑一聲,“甯國公府向來和龐府不睦,如此一來勢必也會站到殿下的對立面,殿下這通買賣似乎有些不划算。”

 

“就算我不靠攏龐府,甯國公府也不會站在我這邊。”司空旭卻道:“何況告訴甯兄也不打緊,想來你我都知道,甯國公府真正與龐府不睦的,也不過是甯國公的一對嫡親孫子孫女,甯國公嫡子早逝,對於唯一的嫡孫也沒有很喜歡,至今未請旨冊封世子,加上他的庶子和一對庶孫,下一個承襲甯國公爵位的人到底是誰,當真難說,也許眼下甯國公府是站在了我的對立面,可等下任甯國公出現的時候,這樣一株大樹,會意外成為我的背後之蔭也說不定。”

 

寧淵不緊不慢道:“殿下似乎對下任甯國公的人選,很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總之不會是甯仲坤那個草包便是了。”司空旭笑了一聲。

 

“如此說來,殿下往後勢必得道多助,當真是前程似錦。”寧淵譏諷地說了一句。

 

“再是前程似錦,若無良人共度,其實也乏味得很。”司空旭卻像聽不出寧淵的諷刺一般,正了正身子,忽然道:“甯兄既然不喜歡我說話拐彎抹角,那我便有話直說,當年燕州一別,我雖與甯兄再未相見,可那晚的歡愉滋味,直到現在我都還記憶猶新,仿佛就發生在昨日。”

 

這樣露骨且下流的話,偏偏司空旭還能說得如此道貌岸然,寧淵不禁在心裡道了一聲佩服,可面上還是道:“所以呢。”

 

“甯兄你當懂我的意思才對。”司空旭得寸進尺搬伸出手,竟然在甯淵垂於鬢邊的烏髮上輕撫了一下,才笑道:“從前我覺得我對你應當只是想春宵一刻那般簡單,後來才發現,春宵一刻怎麼夠,當得長長久久地春宵下去才好,我方才與甯兄你說了這麼多,便是想讓你知道,與我在一處,往後的日子不光榮華富貴享用不盡,我也有能力護得你的家人一世周全,你最看重的就是家人,不是嗎。”

 

“謝謝殿下的好意了。”早知道司空旭打的是這種算盤,可等他真正說出來後,甯淵還是莫名覺得一陣噁心,他側了側身子,讓過司空旭的手,道:“可惜我對殿下沒興趣這一點,我想我在好幾年前就已經清楚的表示過了。”

 

“這般乾脆的拒絕,甯兄你當真不多思量思量?”對於寧淵的拒絕,司空旭似乎並不生氣,“你眼下已經被褫奪了舉人的頭銜,往後也不能參加科舉了,不能科舉,便不能入仕,就是一輩子的平民,而在這華京中,稍微有些權勢的人想要碾死一個平民,就像碾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甯兄在華京這些日子,總歸是得罪過什麼人的吧。”

 

“這就不勞殿下你費心了。”寧淵拒絕得依舊乾脆,“若當真有人要像碾死一隻螞蟻那樣碾死我,也是我的命,何況這年頭螞蟻也會咬人,可不是那麼好碾的。”

 

“你……”司空旭即便能猜到寧淵的態度,可對著甯淵這般水米不進的模樣還是免不了有些氣節,“就算你不為自己考慮,也不為自己的家人考慮?”

 

“我的家人我會保護,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便不打擾殿下的時間了。”寧淵說完,撩起車簾打算下車,可就在這時候,司空旭冷不丁說了一句話,“就如同我一開始說的,如果我說,我可以讓高鬱繼續留在京城裡呢?”

 

寧淵的動作停住了。

 

司空旭見寧淵停了動作,便像來了興致一般繼續道:“此去燕州路途艱辛,高大人又年事已高,若真是遭遇了不測可怎麼得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寧淵淡淡回過頭。

 

“只是在同你商量。”司空旭臉上的笑容更開了,“如果甯兄你可以做到不顧高大人死活的話,自然可以不用理會我的言語。”

 

司空旭滿心以為,拋出了這個條件,即便寧淵有再硬的骨頭也會妥協,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出乎他的預料。

 

寧淵居然一句話都沒說就跳下了車。

 

司空旭不信邪地撩開車簾,對漸行漸遠的寧淵道:“這就是你的答覆?”

 

“殿下,雖然我現在只是一介平民,不過我還是想奉勸你一句,有些事情並非是可以想當然的。”寧淵腳步未停,邊走邊說:“你的要求我恕難從命,何況自古有言多行不義必自斃,我若是殿下你,便不會稍顯得意便如此忘形,不然等到登高跌重的那一天,可就會十分悔不當初了。”

 

這話聽得司空旭面色一變,他已經放下身段對著寧淵這般好言好語,不想寧淵還是如此讓他沒臉,當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冷哼一聲,司空旭又重重地放下了車簾。

 

寧淵往前走了一段,確認了司空旭的那輛車沒有再跟上來,便放慢了腳步進入沉思。

 

如果司空旭威脅他和他家人的安危,他的確可以不當一回事,以他和周石的身手,加上奴玄,完全不用當心什麼暗殺,而且京城內是多方勢力混雜,如果司空旭莫名對平民不利只會讓他有把柄落在別人手裡,但高鬱那邊卻不一樣,就如同司空旭所說的,荒郊野嶺,高鬱夫婦又已年邁,若是他有什麼歹心,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讓高鬱這輩子都到不了燕州。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甯淵斷不能見著這種事發生。

 

寧淵長出一口氣,沒有繼續朝城西的方向走,而是換了個方向,朝另一條街行去。

 

****

 

是夜,龐府。

 

司空旭與龐松坐在書房的一張矮桌邊,正就著三兩碟小菜小酌。

 

“這個時候,只怕高鬱那邊已經了結了吧。”龐松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那個一股子酸水的老學究,還想著跟我作對,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就在今天早晨,高鬱的車駕已經出了城,而龐松派出的刺客也一路隨行,按照龐松的命令,只要馬車一駛出華京地界,便立刻動手,一定要將高鬱送上黃泉不可。

 

“只是我沒想到,之前一直反對我了結高郁的殿下,竟然也會站到我這邊。”龐松笑著看向司空旭,“殿下為何會忽然改變主意?”

 

“沒什麼,只是覺得,對於不識抬舉的人,給一點教訓也好。”司空旭淡笑著回應,“如今既然已除掉了高鬱,那麼接下來的事情,還請龐大人早作打算為好。”

 

“這是自然,大皇子眼下儼然是失了寵了,何況他從前便看不起我龐家,我也懶得再去貼他的冷屁股,如今我既與四殿下站在了同一陣線,務必事事為殿下考量。”龐松又給二人滿上了酒,“眼下貴嬪娘娘正得皇上青睞,殿下你又護駕有功,等找個適當的時機,讓甯國公的位置換人,到那個時候,有娘娘,新任甯國公與老臣作為後盾,殿下便再無後顧之憂了,就算有人要跳出來同咱們唱反調,也得掂量掂量高鬱今日的下場。”說完,龐松仿佛看到司空旭得勢後自己光輝似錦的前程,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卻也在這個時候,書房的門被人推開了,管家臉色難看地站在外邊,嘴唇打著顫,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

 

“出了什麼事?”對於管家的突然打擾,龐松顯然很不滿,“沒見著我正在見客嗎!”

 

“老爺……”管家的聲音仿佛要哭出來了,“後門……後門外邊……”

 

龐松眼神一凜,直覺告訴他應當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等他隨著管家匆忙來到後門處時,便因門廊處一大片的血跡瞪大了眼睛,已經有兩個下人在管家的吩咐下清洗地面了,可他們大概也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多的血,不光雙手一邊清掃一邊發抖,有的甚至蹲在一旁開始嘔吐。

 

“這是怎麼回事!”在龐松的質問聲中,管家哆哆嗦嗦地將手指向了後門處不遠的柴房,“那些東西……就被丟在後門外邊,小的……小的害怕被別人看見,就挪進柴房裡了,還有……還有一個活的……”

 

可還不帶管家說完,龐松已經大步踢開了柴房的門,一眼就看見了一個躺在地上,渾身是血,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的男人。

 

那人雖然被血糊了滿臉,可龐松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正是被他派去了結高鬱的那群刺客的頭領。

 

濃烈的血腥味直將龐松熏退了半步,緊跟而來的司空旭,也被這場景震在了當場。

 

“大人……小的……小的們……”躺在地上的男人看見高鬱,終於張開嘴,用沙啞的聲音咕隆道:“有幾個……不明來路的傢夥……小的們不是對手……”

 

“怎麼只有你一個?其他人呢?高鬱呢?”龐松現下更關心的顯然是高鬱的死活,捂住口鼻問道:“你們了結他了嗎!”

 

“高鬱被那些人帶走了……其他人……其他人……”男人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忽然像是一口氣提不上來,喉嚨抽搐了幾下,兩腿一蹬,也咽了氣。

 

“廢物!”高郁顯然不想管那男人的死活,目光瞟到男人身邊的一個鼓囊囊的大步包,又問道:“那是什麼?”

 

“那裡面是……”看見布包,管家本就有些顫抖的身子哆嗦得更厲害了,“那些髒東西恐汙了老爺的眼睛,老爺還是回去歇息吧,這些交給小的們處理才好。”

 

可管家話還沒說完,龐松已經三兩步上前,一腳將那布包踢開。

 

隨著散開的布包,六七個圓滾滾的東西從裡面滾了出來,散了滿地,有一個剛好滾到高鬱腳下,高鬱瞳孔一縮,雙腳頓時有些發軟,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後面的司空旭,也滿臉是被嚇住的表情,直往後退了好幾步。

 

那滾落了滿地的東西,竟然是一個個的人頭,全是他們派出去的刺客的人頭!

 

 

 

142 風水輪轉

 

與此同時,在城西寧淵的院子裡,周石坐在屋頂上,警戒著任何可能靠近院子的可疑之人,而唐氏和舒氏則一人端著兩碗甜湯,敲開了寧淵的房門。

 

屋子裡正好坐了四個人,寧淵正讀著一封不知道是誰寫給他的書信,另一個帶著銀面具的男人緘默地坐在一邊,奴玄和那面具男子的護衛則立在靠後的位置,也是一言不發。

 

放下甜湯,感覺到氛圍有些沉悶,唐氏原本想說句話打個圓場,卻被舒氏拉住了,舒氏很會察言觀色,瞭解到眼下這場面不是他們兩個婦道人家能插上話的時候,還是規勸唐氏退出了房間。

 

屋子裡恢復了安靜,取而代之的是甜湯香甜的氣息。呼延元辰咽了口唾沫,他從傍晚開始就沒吃東西,連口水也沒喝,現在聞著這味道簡直要命,可寧淵拿著那封信的一副沉重模樣,又讓他不好意思主動將甜湯端起來喝。

 

又等了一刻鐘,寧淵似乎是終於將那封沒有幾行字的信看完了,他放下信紙,又靜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對呼延元辰道:“謝謝。”

 

“沒什麼,不過是舉手之勞。”呼延元辰立刻道:“我派去的都是自己的心腹,一定能將高大人照顧得很好,可惜眼下大夏那邊也不太平,不然直接將高大人送到我夏國去也不錯。”

 

“若沒有你幫忙,只怕老師他現下已經遭了毒手了。”寧淵小心翼翼地將信紙疊好收進懷裡,因為司空旭放話了要對高鬱不利,寧淵思來想去,眼下誰都靠不住,只能去找呼延元辰幫忙,這封信是高郁被呼延元辰派去的人就救下後,匆匆寫成託付他們帶回來的,內容無非是告訴甯淵自己安好無虞,讓他自己也小心,另外還讓他如果有事可以去找田不韋,如今翰林院裡最靠得住的便只剩下他了。

 

“都說了是舉手之勞,不過跟他自己的安慰比起來,高大人顯然還是更加掛心你,他說如果可以,你最好還是離開京城,找一處安寧的地方過日子為好。”頓了頓,呼延元辰像是領會到了自己這話的語病,急忙又辯解道:“當然我是沒去,這話是閆非傳回來的。”

 

“我是不會離開京城的,何況即便我想離開,有些人也不會這般輕易地放我走。”寧淵起身走到床頭,捧過來一個木盒子,呼延元辰正在好奇那是什麼,寧淵已經打開了,裡邊竟然是一些瓶瓶罐罐的傷藥和紗布。

 

“把手伸出來吧,就算你藏得好,但血腥氣可是藏不住的。”甯淵指了指呼延元辰的左手。

 

呼延元辰愣了愣,半晌,才悻悻笑了一下,無奈地將左手伸到了寧淵面前,寧淵握住他的手腕,輕輕向上翻起袖子,果真見著他小臂中間纏了一圈白布,白布上也滲出了一小塊血。

 

一旁的閆非露出一個“我就知道瞞不過去”的眼神,默然地扭開頭。

 

“我只是讓你派手下人幫忙,你又何必親自去,竟然還受了傷,真不知是不是當了這永逸王爺後,天天酒池肉林弄得武功退步了。”寧淵解開拿圈白布,發現傷口並不大,只是看著卻有些深,像是某種暗器造成的。

 

“我便是不知道那些刺客本事如何,為求保險起見才自己去的,結果其中一個刺客眼瞧著是死路一條了,還不忘甩個飛鏢出來,這月黑風高的,人也難免大意。”呼延元辰對於這種小傷並不是很在乎,“何況那些刺客卻有些本事,應當是受過長期訓練,如果單獨交給閆非他們,只怕還辦不成這趟差事。”

 

“你現在應當慶倖那飛鏢沒有塗毒。”重新在他的傷口上了藥,又包了一圈紗布,自己檢查了一圈,確定沒有再出血後,才將傷藥收了起來交給奴玄,讓他去放好。

 

“對了,還有一件事。”呼延元辰動了動左臂,見果真一點痛感都無了,一面佩服寧淵處理傷口的技巧,一面道:“你讓我幫忙探聽那個司空旭的近況,我聽驛館裡管事的說,他近來的確是比之前要得皇帝看中得多,皇帝還新賜了一座空置府邸給他做皇子府,聽說還是之前一個姓舒的尚書大人的府邸。”

 

“哐當”像是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打斷了呼延元辰的話,兩人循著聲音看過去,見奴玄滿臉尷尬,而那裝著傷藥的木盒就掉在他腳邊,像是沒拿穩意外砸落了。

 

寧淵眼神閃爍了一下,對呼延元辰道:“這些事情以後再說,現在天色已晚,你也該回去了。”

 

“也是。”呼延元辰點點頭,“我畢竟是悄悄帶人出來的,雖然做了部署,也難保不會被夏太后的眼線看出端倪。”他站起身,領著閆非走到出了門,寧淵送他到房門外,忽然又見他轉過身來道:“不成,今天忙了大半夜,我怎麼都該向你討一點謝禮。”

 

“謝禮?”寧淵一愣,“那你想要什麼?”

 

呼延元辰輕咳了一聲,將雙臂展開,“好像自從再見面後,你還沒有正兒八經讓我抱一下,現下卻正好將這事了了。”

 

望著他敞開的懷抱,一絲羞愧竄上寧淵的臉,他以為是呼延元宸是在同他開玩笑,可看他一臉正經的表情,又好像半點玩笑的意味都沒有,想了一會,兩個人如今就算不是那樣的關係,似乎也差不離了,何況今日的確是麻煩了他,還讓他受了傷,于情于禮,於情於禮,對於這樣簡單的要求,寧淵都不該拒絕。

 

於是他終究也緩慢靠上去,本想輕輕抱一下了事,結果呼延元宸的雙臂卻忽然收緊,直將兩人的身子貼得嚴絲合縫,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和心跳隔著衣衫無比清晰地傳來,寧淵的臉這回事正兒八經地紅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呼延元宸才鬆開雙臂,用手一捋甯淵鬢邊的髮絲,輕道一句:“有事就再來找我。”說罷便帶著閆非,轉身出了院子。

 

直到兩人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寧淵依舊站在那裡,眼神有些悵然,剛才的懷抱時間雖然短暫,可寧淵卻覺得,如果呼延元宸再抱得久一些,他或許就該靠在他胸口睡過去了。

 

那樣一種祥和安寧的感覺,他當真許久未曾感受過了。

 

晃晃腦袋,寧淵理清思緒,告訴自己現下可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他轉頭遙看了不遠處舒氏的房間,見窗戶上還亮著燈,舒氏並未入睡,想了想,轉身拉開自己的房門,對依舊呆在房間裡的奴玄道:“你跟我來。”

 

奴玄還在收拾地上那些被他打翻的瓶瓶罐罐,聽見寧淵的話,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迅速將地板整理好,跟著寧淵繞過大半個院子,最後來到舒氏的房門前。

 

寧淵先輕輕叩了叩門,在得到舒氏的回應後,才推門走進去。

 

屋內陳設簡單,舒氏正就著油燈的光線在縫補以上,那衣裳像是一件睡衣,上邊繡著雲紋圖案,十分好看。

 

“少爺怎麼過來了。”舒氏有些倉促地起身,見著寧淵在打量她手上的睡衣,便接著笑道:“我手拙,剛跟夫人學了繡雲紋,便想著給阿玄做一件新睡衣。”舒氏廚藝精湛,可女紅這類活計卻很拙劣,因見著唐氏繡工了得,這宅子裡的兩位母親便開始互補,唐氏向舒氏請教廚藝,舒氏則向唐氏學習女紅,倒也將日子過得自得其樂。

 

寧淵點點頭,將門關好,舒氏剛要招呼寧淵坐下喝茶,一回頭,寧淵居然撩起衣裳的下擺,竟然就這麼直挺挺對著自己跪了下去,還磕了個頭,直道:“草民寧淵,叩見貴嬪娘娘,娘娘千歲金安。”

 

隨著寧淵這番動作,舒氏整個人頓時僵住了,奴玄也嚇了一跳,立刻就要去摻寧淵起身,“少爺你這是做什麼!”

 

奴玄的話仿佛提醒了舒氏,她也從一陣詫異中回神,湊上去摻寧淵的另一支胳膊,嘴裡直到:“少爺快起身,奴婢怎麼能受少爺如此大禮!”一邊說著,舒氏還責備地看著奴玄,她以為寧淵會突然這樣,一定是奴玄多嘴,將他們曾經的身份胡亂說了出去。

 

奴玄一時百口莫辯,他總不能向舒氏坦白甯淵其實一早就知道他們的身份了,因為舒氏曾經嚴厲警告過他一定要對自己的身世三緘其口,而他也很奇怪,這好端端的,寧淵為何會一反常態忽然來這一茬。

 

寧淵並未因為他們的反應而起身,而是看著舒氏道:“娘娘若是打定了主意繼續以奴婢的身份活下去,隱姓埋名躲避著別人的算計,那我立刻起身離去並無不可,但若是娘娘並不想這樣,而是懷抱著一絲能夠沉冤得雪的期望的話,那我這一跪,便沒有跪錯。”

 

舒氏原本有些慌張的表情,因寧淵的那句“沉冤得雪”而凝在了臉上,攙扶寧淵的動作也不禁頓了頓,有些恍然道:“少爺你果然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所以現在,我想清楚地問一問娘娘的決定。”寧淵輕聲道:“娘娘心中所求的,到底是現世安穩,還是吐氣揚眉。”

 

因寧淵這番話問得實在是突然,舒氏眼神不定,只是有些局促地對寧淵道:“少爺還是先起來吧,你這個樣子,叫我如何心安!”

 

甯淵見舒氏沒有直截了當地出言拒絕,也不再以‘奴婢’自稱,便了然般起身了,舒氏立刻招呼寧淵坐下,一面吩咐奴玄準備茶水,一面道:“我不知道阿玄對少爺你胡亂說了些什麼,可少爺你對我們母子有恩,即便我們曾經有過顯赫的身份,也早已是過眼雲煙,少爺若是還看得起我,便像往常一般換我一聲舒媽媽便可,娘娘二字,我當真是無論如何都擔待不起了。”

 

見寧淵已經起身坐下,舒氏不禁定了定神,她實在弄不清楚為何寧淵會忽然擺出這樣的陣仗,正要詢問,可寧淵接下來的一句話,又幾乎是讓她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宮中的月嬪,不,現在應當說是月貴嬪,我是一定要除掉的,可在我動手之前,我必須要來問舒媽媽,或者是舒貴嬪娘娘一句,你可否願意祝我一臂之力,或者說,也是助自己一臂之力。”

 

奴玄早已經被寧淵接二連三拋出的話徹底震住了,站在那裡呆若木雞,而舒氏則咽了口唾沫,想要端起桌上的茶杯喝水,可又發現手抖得厲害,竟然連杯子都抓不住。

 

她覺得寧淵莫非是得了失心瘋了,月貴嬪不光頗受盛寵,剛得了晉封,還將一直沒娘的四皇子收成了便宜兒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可寧淵在說什麼,要除掉她?一個居於深宮的高貴寵妃,連皇后都頭疼不已,寧淵如何說除掉便除掉!

 

“舒媽媽放心,我沒有得失心瘋,我只是在告訴你們我的決定而已。”寧淵仿佛猜出了舒氏在想什麼,話語平靜,可放在桌面上的拳頭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發生在我老師高鬱身上的事,我想你們都是知道的,早在江州時,我與四皇子司空旭之間便有些過節,來到京城之後,又陰錯陽差地得罪了龐松,而有關我老師的罪責,便是司空旭聯合月貴嬪與昌盛侯龐松一手包辦陷害,如今老師既然落難,更是險遭刺殺,我這為人弟子的斷然沒有要當縮頭烏龜的道理,何況我知曉司空旭遲早有一天也會來找我的麻煩,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迎頭反擊,司空旭得勢全因為月貴嬪蠱惑聖心所致,我就算是為求自保,也必然要讓月嬪永遠地閉上她的嘴巴。”

 

“我也知道我現在被褫奪了舉人身份,不過一介平民,如何能與那些位高權重之人相抗衡,但正因為這樣我才坐在了這裡,想問舒媽媽一句,舒媽媽可願意回宮,助我一臂之力。”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寧淵便沉默了下來,靜靜等著舒氏的答覆。

 

甯淵自然知道月嬪總有一天會被太后賜死,舒氏與奴玄也總有一天會回宮,但這還要等上好些年的事情,寧淵卻等不起,而且寧淵也不確定司空旭與月嬪抱成團之後,對於將來的事情可否會發生改變,所以他只能先下手為強。

 

他不知道舒氏會不會答應他,但是他願意賭一把,畢竟舒氏淪落到如今的地步全是月嬪陷害,她不信舒氏沒有復仇的打算。

 

舒氏表情現出踟躕,緩緩道:“即便我願意回宮,可回宮之事又談何容易,我和阿玄當初是獲罪貶斥流放,現下悄悄回來華京已是觸犯了罪責了,如果冒險現身的話,說不定……”

 

“我可以幫你。”寧淵說得斬釘截鐵,好似胸有成竹一般,“我可以幫你回去,我現在只想知道舒媽媽的想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我……”

 

“娘。”奴玄這時在一旁靜靜開了口,他好像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開口道:“祖父和祖母留下的宅子,現下好像被賜給四個作皇子府了。”

 

舒氏的表情頓時怔住。

 

那處宅子是自己父母最後在華京中留下的念想,在剛隨著寧淵重返京城時,她還曾想過求寧淵幫忙將宅子買回來,而現在,他們母子落難也就罷了,竟然連這最後的念想都已經成了他人之物。

 

她又看向自己唯一的孩子奴玄,她原本不是一個會爭寵奪利之人,曾經在宮中遍歷風雨,也不過是為了護得自己的孩子平安順遂,只是現下自己遭受陷害便也罷了,連奴玄也要遭受牽連為人奴婢,難道自己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曾經高貴的皇子,與自己一樣一輩子為人奴僕?

 

因為別人的算計和陷害,他們淪落到如此地步,險些性命不保,雖然如今無虞,但他們既然住在寧淵這裡,便等於是同寧淵站在同一條船上,是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面,想到月嬪的妒忌和陷害,舒氏終於下定了決心,頓了頓,才道:“我願意。”

 

看見舒氏表態,寧淵心裡也仿佛落下了塊石頭般點點頭。

 

“可是,要怎麼做。”舒氏接著又道:“大周建朝以來便沒有罪婦回宮的先例,我們……”

 

“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便行了。”寧淵似乎很是胸有成竹,“天色已晚,舒媽媽還是先休息吧,只有先養好了精神,才能騰出心思來做事情,往後咱們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說完,寧淵便出了房間。

 

****

 

入夏之後,不過短短幾日,天氣很快變得燥熱起來,每年到了這個時節,皇帝都會離開皇宮,擺駕華京以北的涼山行宮避暑。

 

涼山離華京不遠,坐車駕走官道連半日都不用,若是走京華運河的水路,更是只要一個時辰,那地方群山環抱,終日涼爽,所以才會被皇室看中,在那裡修建了一處專門供避暑所用的行宮,只是同江州行宮比起來,僅用作避暑的涼州行宮規模要小上許多,所以每次皇帝去那裡,宮中的妃嬪們並不能盡數跟去,因此只有受寵的,才會被挑選帶上。

 

不過今年皇帝的排場同去年比起來,卻實在是變化太多了,整個後宮,除了中宮皇后,竟然只有月貴嬪一人隨行,其餘妃嬪全被留在了宮裡。

 

這事無論是在朝中還是在百姓中都惹得議論紛紛,因為除了身為中宮必須陪同前往的皇后之外,皇帝活像是單獨帶著月貴嬪前往涼山逍遙快活地過二人世界一般,由此可見月貴嬪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了。一時間不光被丟在皇宮裡的妃嬪們怨聲載道,曾經在朝堂上說過月嬪不是的一些官員們也有了岌岌可危之感,就怕月貴嬪一通一對一的枕頭風吹下來,他們會烏紗不保。

 

至於幾位元元皇子倒是全部隨行,尤其司空旭,他以搭理江州行宮多年,經驗豐富的理由,自告奮勇要幫忙操持涼州行宮的實務,皇帝也允准了,而之前還如日中天的大皇子司空鉞,自從被捲入大殿刺殺的那場疑雲後,地位直落千丈,不光受到冷落,此次皇帝還特別吩咐他代父“坐鎮京城”。

 

“坐鎮京城”只是好聽一點的說法,可惜華京地處大周複地,向來太平的很,需要一個手無半點權利的皇子“坐鎮”什麼,所以這樣一通冠冕堂皇的吩咐,說得直白一點不過是讓司空鉞安穩地呆在京城裡閉門思過,不要跟著去觸黴頭罷了。

 

雖然說人生有起有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種事也算尋常,可司空鉞身為皇長子,又是皇后嫡出,向來是以未來的太子自居,如今眼睜睜看著從前一直被自己踩在腳底的司空旭居然爬到了自己頭上,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輕易咽下這口氣。

 

這一日,有好幾個大箱子順著側門抬進了大皇子府,箱子裡的東西看起來極為沉重,直壓彎了好幾條扁擔,皇子府的管家領著那些人一溜煙將箱子抬進主廳,然後垂手恭敬地立在一邊,等著司空鉞發話。

 

司空鉞就坐在主位上,喝完了一盞茶水,才走到那些箱子前,一個一個地挨個打開,皺著眉一溜煙望過去之後,搖頭道:“不好,都不好,盡是些俗物,只怕送上去皇祖母也不會喜歡。”

 

很快便要到太后壽辰了,皇后托人從涼山傳回了話,讓他務必要抓住這次機會,送上一件別出心裁的賀禮在太后面前得臉,多少也能消除一些皇帝對他的不滿,好為鹹魚翻身打下一些基礎。

 

為此,在留在華京的這些時日,他近乎絞盡腦汁地在不停搜刮著一些可以被稱作別出心裁的禮物,可惜下人們呈上來的那些不是真金白銀的太俗氣,就是廉價到他自己都看不過去,又如何拿到太后面前去丟人現眼。

 

便在這時,又有下人來報,說府外有人求見。

 

 

 

 

 

143 華京洪水

 

司空鉞正心煩,並沒有要見客的打算,可管家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他眼珠子一轉,不相信的“真的?”,想了想,還是道:“那便快將人請進來。”說完揮了揮手,讓下人將廳堂裡的箱子都撤下去。

片刻之後,兩個白衣公子便被管家領進了正廳,略微向司空鉞見禮後,分主次做好,下人奉上了茶,便在司空鉞揮手間都退出了屋子。

“如今我這皇子府裡是冷清多了,也難得甯公子你還會來拜訪。”司空旭一面喝茶,一面看向坐在他下首的甯仲坤。

甯仲坤乾笑了一下,其實他也不願意這個時候到大皇子府湊熱鬧,誰都知道司空鉞已經失勢之後脾氣相當壞,經常莫名其妙就會發火,所以很多人在路過大皇子府的時候都是繞著走,如果不是寧淵所求,他壓根就不會來。

想到自己和甯淵談好的條件,甯仲坤還是硬著頭皮道:“殿下這麼說便是見外了,我知道殿下正在苦惱太后娘娘壽辰的事情,正巧我這位遠房的堂弟知曉一樣相當好的賀禮,便想替他為殿下引薦一二。”說完,甯仲坤一晃手指向一直在他旁邊垂頭坐著的寧淵。

“是你?”司空鉞自然是記得寧淵的,拋開在華京發生的幾件事不說,早在江州的時候,寧淵因為三番兩次讓司空旭沒臉,加上也間接地救過自己一回,司空鉞瞧他也比較順眼,奈何今年春闈場上的事情剛過去不久,高鬱革職發配,寧淵也被奪了舉人的頭銜,正是受人唾駡鄙視的時候,卻忽然來了自己的府邸,也不怕將黴氣帶到這大皇子府中來。

想到此處,司空鉞便有些不悅,道:“本殿的確在為皇祖母的賀禮心煩,可你們所謂的好賀禮若只是尋常俗物的話,便不用拿出來了。”

“自然不會是俗物。”甯仲坤笑得越來越勉強,其實寧淵究竟有什麼打算他也不知道,他只是負責將人引薦進來罷了,而且到現在,他也開始覺得有些後悔起來,萬一寧淵拿出來的是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而惹得司空鉞發怒,對他甯仲坤而言才是真正的得不償失。

“殿下放心,小人即便再愚鈍,也知道要呈給太后娘娘的賀禮豈是尋常黃白之物能夠衡量的,我的這份賀禮,既非器物,也非金銀,而是一個人。”甯淵適時站起身對司空鉞行了一禮,說完話後,拍了兩下手掌,立刻便有一名穿著身白袍的老婦相貌莊重地從外邊走了進來。

老婦臉上有一種孤傲的表情,手肘間搭著一柄拂塵,頭髮盤著乾淨莊重的髻,入了房間後,也不像司空鉞行禮,而是半閉著眼睛就這麼站在屋子中央,活生生像一尊等著別人給她上供的菩薩。

司空鉞不明所以地在那老婦身上打量了一番,又看著寧淵道:“這是誰?”

可司空鉞話音剛落,老婦半閉著眼睛卻忽然睜開了,直挺挺地看著司空鉞道:“殿下,小心禍從天降。”

司空鉞臉色立刻便垮了,蹭地站起了身,剛要出聲讓門外邊的管家帶人將這莫名其妙出言不遜的瘋婦拿下,忽然間聽見自己背後傳來一聲風聲,還不待他回頭,後腦上便傳來一陣鈍痛,好像有什麼東西重重在他腦袋上砸了一下,緊接著一塊厚實的牌匾便灰撲撲地落在他腳邊,發出極大的“哐當”聲。

甯仲坤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一時竟然忘了說話,屋內的動靜自然傳到了外邊,管家心急火燎地跑進來,見著司空鉞弓著腰,疼得煞白的臉色,也跟著嚇了一跳,立刻招呼下人將那個莫名其妙從牆上掉下來的牌匾收拾了,小心翼翼向司空鉞問了一句:“殿下,沒事吧。”

“又沒叫你,隨便進來折騰什麼!”那塊牌匾是紅木質地,厚重無比,可司空鉞好歹也是練武之人,被砸中腦袋,疼歸疼,卻也沒有受傷,只是他忽然想到那老婦才說的“禍從天降”四個字,一時間將原本準備對老婦發的脾氣全轉到了管家身上,直將管家罵了個狗血淋頭,唯唯諾諾地退出去了。

司空鉞重新揉著脖子坐下,不過此時看向那老婦的目光中,懷疑裡多少帶上了些思索,語氣也放緩了,“你是什麼人?”

“回稟殿下,這一位是何仙姑。”老婦還是一副孤傲的表情立在那裡,寧淵便替她答了,“仙姑曾得一高人點化,可以推算過去未來之事,是小人特地從江州請來的。”

“仙姑?”司空鉞語氣透著懷疑的上揚,“所以這仙姑,就是你們所說的賀禮?”

“殿下明鑒,太后娘娘身份尊貴,尋常賀禮想必難以入眼,而仙姑神機妙算,在江州當地極有名聲,由仙姑替太后批命祈福,綿延福祉,豈不是一件很好的賀禮。”寧淵又行了一禮。

“哼,你說是仙姑,本殿倒覺得不過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罷了。”縱使被牌匾“禍從天降”了一下,可司空鉞卻沒有這麼容易就相信別人的道理,太后身份尊貴,如果他真的這麼容易就將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帶過去,若是這人心懷不軌欲意行刺,那他即便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

尤其是此次被人陷害失寵以來,司空鉞便比以前要疑神疑鬼得多。

“既然殿下不信老身,認為老身不過是一招搖撞騙之輩,那老身便沒必要再這裡繼續待下去了。”何仙姑半眯著的眼睛又張開,輕飄飄向司空鉞彎了彎腰,竟然真的轉身朝外走,不過在跨出門廊之前,她還是回過頭,對司空鉞一字一頓道:“老身方才瞧了瞧殿下的面相,殿下額頭寬厚,面骨清奇,本是大富大貴,真龍天子的命格,只是可惜……”說到這裡,她搖搖頭,竟然沒有再往下說,而是繼續朝外走。

司空鉞聽到“真龍天子”四個字,哪裡還把持得住,當即起身道:“站住,可惜什麼,將話說完再走!”

“殿下雖然命格顯貴,卻受小人相克,萬事皆不利,龍氣也已散去了大半,老身夜觀天象,見京西十裡處陰氣鬱結,不出半月必現大凶之兆,殿下如今身負坐鎮京城的重任,若是處置不當,只怕這最後一點龍氣也要散盡了,到那時命格逆轉,便是大貴至大衰,殿下當切記謹慎,也是老身給予殿下的最後忠告。”老婦的聲音隔著門幽幽傳來,聽得司空鉞面色陰晴不定,他想痛斥這個老太婆胡言亂語,可對方所說的小人相克,萬事皆不利又讓他頗為忌憚。

寧淵見那老婦出去了,面上亦顯露出惶恐的表情,緊跟著向司空鉞告罪,也跟著退了出去,甯仲坤實在料不到,他好心好意幫著寧淵引薦,最後竟變成這樣一種境地,惱怒的同時,一邊擔心司空鉞會生氣牽連到自己,一邊緊跟著告辭,好在司空鉞一直坐在那裡不言不語,似乎沒有要怪罪他們的念頭。

兩人剛踏出大皇子府,甯仲坤便再隱忍不住,朝寧淵發起脾氣來,“你這都是做的什麼混帳事,我是因為你說這樣可以巴結大殿下,對我得到世子之位有好處,才會發善心幫你引薦,結果看看你帶來的這瘋婆子在大殿下面前都胡言亂語了些什麼,現在可好,偷雞不成蝕把米,真是晦氣!”

“堂兄何以如此生氣,你現在其實已經離世子之位不遠了。”寧淵臉上卻掛著笑。

“你在胡言亂語什麼,得罪了大殿下還能對成為世子有幫助。你失心瘋了不成!?”甯仲坤莫名其妙。

“堂兄你若是信我,回去之後便請開始囤積糧食吧,能屯多少便屯多少,此事如果堂兄做得好,也許不光大殿下能對堂兄你感激有加,就連國公大人也會對你讚賞不凡。”甯淵最後有對甯仲坤笑了一下,才先行轉身離去。

“這小子到底在搞些什麼名堂,屯糧食?今年夏糧收穫頗豐,弄得城內糧價一跌再跌,糧店都積了許多糧食賣不出去,這時候屯糧食,等生了黴,不全砸手裡了。”甯仲坤嘀咕了一句,搖搖頭,上了不遠處的馬車。

而此時寧淵已經走過了街角,轉到一條無人經過的小巷裡,之前在皇子府一派世外高人模樣的老婦,如今就等在這裡,不過跟剛才那一番傲慢的態度比起來,此刻她不光臉色發白,還不斷拍著胸口,急匆匆對寧淵道:“嚇死我了,當真是嚇死我了,公子你當真是在害我,若早知道咱們要誆騙的是皇子殿下,便是給我再多銀兩我也不會接這個差事的!”

若是柳氏還活著站在這裡,必定能認出這對甯淵抱怨連連的老婦,就是當初甯萍兒死後,她請來裝神弄鬼想要陷害寧淵的神婆,這神婆別的本事沒有,坑蒙拐騙倒是一流,因此在寧淵物色“世外高人”物件的時候,立刻就想到了她,連夜派周石回到江州,談好了價錢後,便立刻將她接到華京來了。不得不說這神婆的確有幾分裝模作樣的本事,之前在司空鉞面前的那一番做派,就連寧淵自己都瞧不出端倪。

“我瞧你方才便做得很好,以後只要也這麼演,想來是不會被瞧出破綻的,這是今日的賞錢。”寧淵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遞過去,那神婆被嚇得不輕,原本是想向寧淵將差事推了回江州去的,可是瞧見那張銀票上的數額,眼睛立刻就直了,硬生生將要推辭的話吞了回去,轉而變出一副笑臉道:“成!成!今日不過是雕蟲小技,等我把真本事使出來,別說是皇子殿下,就連皇上來了,我也照蒙不誤!”說到這裡,神婆好像也覺得自己說得有些太過了,嘿嘿笑了兩聲,又道:“不過公子,方才我在大殿下面前可都是照著你告訴我的話來說的,可我瞧京城太太平平的,哪裡來的什麼凶兆啊,等大殿下反應過來是咱們在誆他,那事情可不得了了!”

“關於這個你就不用多想了,你只要把我教你說的那些話都記在心裡,以後還會有用到的時候。”說到這裡,寧淵抬頭看了看豔陽高照的天。

明明是萬裡無雲的天氣,可空氣裡總透著一股沉悶,剛入夏便沉甸甸地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天氣真悶。”寧淵淡淡道:“雨季和汛期快要來了吧。”

甯淵一語成讖,當天夜裡,一場驚雷便向這座沉睡的大城宣告了雨季的到來,天還未亮,綿延的暴雨就像瀑布一樣,猛烈地傾瀉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並且一下就是一整天,不光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架勢,反而越演越烈。

起初華京城的百姓們並沒有將這場暴雨當做一回事,畢竟雨季年年都有,每年到了這個時節總是要下上那麼幾場的,大家依舊稀鬆平常的過日子,直到有一天早晨,有人發現即便是最寬敞繁華的東大街上,都開始出現了積水,才逐漸意識到,今年雨季的這場雨也持續得太久了。

有官差將東大街出現積水的事情上報給了京兆尹,京兆尹雖然也覺得今時不同往年,可也沒有往深處想,只讓官差開放了城市裡所有排水渠的閥門,並且用黃曆算了算日子,推算雨季什麼時候會過去。

等這場雨綿延不絕到了第五天的時候,華京城裡的糧食價格,已經跌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這並不意外,綿延的大雨和潮濕的空氣讓囤積在糧倉裡的糧食迅速發黴,作為糧店,如果再不出手,最後糧食如果全部發黴了就等於是砸在了手裡,與其到那時血本無歸,還不如現在能賣一點是一點,好將損失減少到最低,可即便糧價一降再降,還是無人問津,畢竟已經受了潮的糧食,買回去如果不迅速吃掉,還是會發黴的,就算價錢便宜,對於精打細算的老百姓們來說也並不划算,至於達官貴人……向來只有最優質的大米和小麥才能擺上他們的餐桌,這類帶著潮氣的糧食,連下人都不吃。

唯獨只有一個“達官貴人”例外。

當甯仲坤坐著馬車,開始一家糧店接一家糧店串門子大批量購入糧食的時候,那些糧店店主猶如見到了活菩薩,仿佛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般連買帶送,將一車又一車的糧食不斷運進寧府的專屬糧倉。

甯仲坤雖然是甯國公府的嫡孫,可因為甯國公治家嚴謹,他手頭並不寬裕,糧食雖然便宜,但是大批量購進的話也要不少銀子,甯仲坤拿出了平日裡攢下的全部例銀,又從自己的妹妹甯珊珊那裡拿了些首飾,才將買糧食的錢湊夠。

對於甯仲坤的行為寧珊珊很不理解,其實甯仲坤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這樣綿延的大雨,加上糧食的掉價,還有甯淵曾說過讓他囤積糧食的那番話,甯仲坤就是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他得按照寧淵所說的來做,不然,也許就會有一個極大的機會要從他手裡溜掉了。

反正只是花銀兩囤積一些糧食而已,就算寧淵是在作弄他,也不會有什麼實質上的損失。

當大雨下到第十天的時候,寧淵忽然找上了甯仲坤。

“你現在去見大皇子殿下,讓殿下著手開始疏散城西的居民吧。”寧淵說出的話讓甯仲坤嚇了一跳,還不待他問清緣由,寧淵接下來又拋出了重磅炸彈,“靠著華京的江華運河很快就要潰堤了,發起洪水來的話,城西地勢偏低,必定第一個遭殃。”

城裡要發洪水?這還了得!甯仲坤被嚇得不輕,也顧不得問寧淵詳細情況,立刻就心急火燎地去了大皇子府,可惜不過半個時辰他就回來了,而且臉色無比難看。

“都是你幹的好事!”面對還在等著他的甯淵,甯仲坤劈頭蓋臉便是一陣呵斥,“不過是下場雨罷了,你卻讓我去向大殿下出這種餿主意,害我被大殿下數落了一通,江華運河那樣堅固的堤壩,怎麼可能下點雨就潰堤!”

甯仲坤也覺得寧淵莫名其妙,江華運河建成上百年了,一直固若金湯,從未有過汛事發生,如果大皇子真的聽了自己的規勸,勞師動眾地讓城西的居民轉移,最後又一點事都沒有的話,光是老百姓的口水,就能將大殿下淹死!

要知道城西可是整個京城最大的平民聚集地,住的人恐怕比城東城南城北加起來還要多,如果弄得民怨沸騰,最後會鬧出大事!

可面對甯仲坤的斥責,寧淵顯得不以為然,甚至還有些不出所料,對甯仲坤道:“大殿下不願意便罷了,可你也不用對我生氣,想想如果大殿下有一天會後悔與沒有聽從你的勸告,你覺得往後大殿下會如何對你呢?”

甯仲坤愣了愣,忽然間脊背有些發毛,“你就那麼肯定江華運河會潰堤?”

寧淵抬起一隻手,張開五指,“不出五天,你會感激我的。”

事實上,江華運河這條“固若金湯”的人造大河,在如瀑的暴雨下,卻連五天就沒有堅挺住。

在甯淵來見過甯仲坤的第三天,終於在一個萬籟俱靜只餘雨聲的夜晚,如萬馬奔騰一般爆發了,並且來勢洶洶,還不到一個時辰,恢宏的華京城至少有上半城區遭了秧,至於城西,更是整個泡在了水裡。

報告險情的人幾乎是在城西剛被淹時就屁滾尿流地跑進了京兆尹的府邸,京兆尹原本正就著雨聲抱著小妾在床上風流快活,聽到這個消息也嚇得立刻萎了,知道眼下這事態已經不是自己這個官位能有所決定的,皇上又在涼山避暑,於是衣裳都來不及換就冒雨往大皇子府裡趕。

由不得他不著急,城西住著那麼多平民,他們的房子被淹了,勢必要往地勢高的城東逃,而城東盡是達官貴人們的府邸,一旦控制不好,難民發生暴動,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甚至京兆尹還做了最壞的打算,他已經另外派人去知會了禁衛軍統領韓濤,讓他立刻領著禁衛軍待命,務必要將城西湧來的難民擋在城東外頭,不然的話,以京城這幫地頭蛇權貴的個性,如果遭受什麼損失,第一個遭殃的可是自己這個京兆尹!

事實也與京兆尹所料想的一點不差,突如其來的洪水讓城西的百姓們慌了神,幾乎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什麼東西都來不及拿,就出了跑出了屋子一股腦往地勢高的城東湧來,可惜的是,到了城東和城西交界的地方,卻被成排裝備精良的禁衛軍擋在了那裡,再不得寸進。

他們都是一些拖兒帶女的平民,哪裡敢和這些兇神惡煞的軍隊硬碰,便只能冒雨這般呆著,可隨著被洪水浸泡的地方越來越大,從四面八方湧來的人潮也越來越多,很快在禁衛軍組成的人牆前就擠滿了想去城東避難的百姓。老百姓們人多了,膽子也就大了,其中也不乏有血氣方剛的漢子,看這群禁衛軍寸步不讓,洪水又越逼越近,一些老人和孩子受不了淋雨也出現了不適的症狀,便拎起鋤頭鐮刀之類的農具開始同軍隊對峙起來,可惜敢於和軍隊叫板的人並不多,在幾個帶頭想硬闖封鎖線的漢子全都被拿住之後,騷動的人群又安靜了下去,只是一面是被洪水浸泡的街道,一面又是兇神惡煞的官兵,想到自己的家也被洪水淹了,一些婦女和孩童按捺不住般哭泣起來。

等到京兆尹帶著司空鉞趕到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而在軍隊封鎖線的前方,又多了一群齊刷刷穿著護衛服的人,那群人與城西來的難民們擠在一起,也在同軍隊對峙,而在那群護衛的最前方,一個身披蓑衣,戴著斗笠的年輕公子,正指著禁衛統領韓濤的鼻尖,將他罵得狗血淋頭。

 

 

144 取信皇子

 

“這麼多老百姓的家裡被水淹了,沒地方去想挪到城東避個難,你竟然讓軍隊擋在這裡?誰給你的這個權利?沒見著還有不少老人和孩子麼!你他娘的真是個王八蛋,還不快把路讓開!”甯仲坤氣勢洶洶,用口水噴了韓韜一臉,他身後的護衛也全是一臉義憤填膺,盯著眼前的禁衛軍好像盯著土匪一樣。

對於甯仲坤的突然出現,韓韜簡直莫名其妙,臉色也十分難看,如果不是顧忌甯仲坤的身份,還有他身後的那一群護衛,早就將人像之前的亂民一樣扣下了,“甯公子,本官現在在執行公務,你還是不要過多指手畫腳的好,不然本官若是派人知會甯國公一聲,他老人家知道你現下的所作所為,還不知會怎麼想。”

甯仲坤其實也一點不想冒著這麼大的雨卻為一幫平頭百姓當出頭鳥,可是寧淵非讓他這麼做,他也覺得在老百姓當中博一個仗義執言的好名聲對自己能拿到世子之位有幫助,即便是為難可還是來了,他原本只想做做樣子的,可到了這裡後,看見統領禁衛軍的人是韓韜,而韓韜又是林沖那小子的姐夫,對於跟林沖沾親帶故的人,甯仲坤都沒理由擺出好臉色,更別提韓韜還同自己的叔父,也就是自己得到世子之位最大的阻礙——甯國公的庶子甯華陽有交情,於是三言兩語沒談攏,假戲變成了真做,甯仲坤才會指著韓韜的鼻子一通臭駡。

見韓韜不光不讓路,還這般出言揶揄自己,甯仲坤起得險些掄起拳頭就往韓韜臉上砸,不過一晃眼間,他看見了京兆尹與一群隨從簇擁著司空鉞正往這裡來,甯仲坤便眼珠子一轉,收起了怒容,改用一種嚴肅的語氣道:“你這般肆無忌憚的讓禁衛軍堵在這裡,到底是奉了誰的命令,現下皇上不在京中,我可不相信大殿下會下這種荒謬的命令!”

“禁衛軍有隨機應變處理任何事態的權利,今日情況緊急,用不著命令。”韓韜居高臨下地看著甯仲坤,表情諷刺,就像在看著什麼跳樑小丑,心道我如果不堵在這裡,而讓這些平頭百姓擾了城東貴族的安寧,到時候要是那些貴族找我的麻煩,我又要去什麼地方說理。

何況他的岳丈龐松剛剛收編了翰林院,等於掌控了大半個儒林,正是得勢的時候,已經允諾了他會找個機會讓他離開這個他當了好幾年的統領,轉而升個將軍,只要自己再討得了貴族們喜歡,往後的仕途必定更加一帆風水。

“甯公子,這樣大的雨,我若是你,就會回去乖乖洗個澡睡覺,不會到這裡才湊熱鬧,這熱鬧也不是你能湊得起的。”韓韜道:“或者你是要讓我派個人去知會甯國公一聲,讓他將你領回家?”

可韓韜話音剛過,卻見甯仲坤正用一種嘲諷的表情看著自己,他正莫名其妙,冷不丁聽見背後一道森冷的聲音說:“韓統領,你剛才說自己不需要命令,就有處理任何事態的權利?”

韓韜脊背一僵,立刻轉過身,見著身後那人,臉色更是一白,想也沒想便單膝跪了下去,“參……參見大殿下!”

司空鉞臉色難看得都要滴出水來了,韓韜方才說的那句話,顯然是沒有將他這個奉皇命坐鎮京城的大皇子放在眼裡,語氣不禁更加譏誚,“本殿倒是不知道,原來父皇給了韓統領你這樣的權利啊,如此說來,本殿留在這京城裡當真是多餘了,不如也索性到涼山去,將整個京城讓給你韓統領可好?”

韓韜被司空鉞的話嚇呆了,急忙三兩個響頭磕了下去,“殿下明鑒,下官絕無此意,下官只是擔心這樣多的難民湧入城東,會有不軌之徒……”韓韜一邊為自己辯解,一邊求助似地看向司空鉞身邊的京兆尹,他可是聽了京兆尹的話才出來擋著這些百姓的啊,京兆尹怎麼也要幫自己說兩句話,不過京兆尹卻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躲開了他的眼神。

其實京兆尹在見到這一幕之後,心裡已經將韓韜這莽夫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只是讓韓韜小心戒備,不要讓難民在城東發生暴動,而不是讓他全部將人都擋在這裡啊,這傢夥自己蠢,還想拉自己下水,怎麼可能!

“韓統領,我便說你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甯仲坤也在這個時候對著韓韜一陣落井下石,“我會來這裡,便是奉了大殿下的命令,安撫和幫助城西受難的百姓去城東避難!大殿下寬厚,最是體恤百姓疾苦,而你這個蠢貨,竟然自作聰明的領著原本應該保護城裡百姓的禁衛軍,對著想要避難的百姓兵戎相見,難道你想造反不成!”

韓韜被甯仲坤說得一愣一愣的,人已經呆住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你這傢夥既然是奉了皇子命令來的,又為什麼不早說?

可甯仲坤哪裡有什麼皇子命令,他也是照著寧淵對他說的話照本宣科罷了,為的便是要不動聲色捧一把司空鉞的同時,狠狠踩上韓韜一腳。並且這一捧一踩極其有用,因為司空鉞雖然依舊惱怒,可還是對甯仲坤露出了一記贊許的目光。

司空鉞即便不聰明,跟在皇帝身邊久了,自然曉得皇帝對體察百姓疾苦這件事情有多重視,城西遭了水災,受災的人們卻被攔著不讓去城東避難,勢必會在百姓當中激得怨聲載道,皇帝如果知道了還不得扒下自己一層皮來。韓韜一介武夫,只知道為了功名利祿拍貴族的馬屁,哪裡曉得天下悠悠之口對上位者的威脅,好在那個甯仲坤有幾分機靈,也算幫他挽回了一點顏面。

甯仲坤這麼一說,在那些老百姓來看,這些禁衛軍會擋著他們避難就不是司空鉞的意思了,而是韓韜自己越俎代庖,並且還順道給司空鉞扣了一個憂心黎民的帽子,直扣得他心裡無比舒坦。

接下來的事情便無比簡單了,被司空鉞劈頭蓋臉那樣呵斥一頓,韓韜可沒膽子繼續將人攔著,隨著禁衛軍的撤去,百姓們終於有了一處能落腳的地方。

但受災的百姓們雖然暫時安頓了下來,可緊接著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這麼多人要吃飯,糧食在哪裡?

因為城西整個泡在了水裡,人們跑出來時拖兒帶女都來不及,又哪裡有心思去顧糧食的事,雖然司空鉞勒令京兆尹迅速去還在開張的各大糧店裡抽調糧食,可因為城裡發了洪水,人們都在瘋搶物資,很快京城裡殘存的存糧就被售賣一空,至於新到貨的部分……其實暫時也不會再有新到貨的時候,華京最重要的商貿樞紐就是江華運河,糧食也都是依靠航運,可眼下洪水發成這樣,又潰了堤,航運已經停了,如果要等陸運的糧食,少說要半個月之後。

這麼多的災民,如果沒有吃的,又在京城這樣的地方,一旦暴動可不得了,就在司空鉞為這事焦頭爛額的時候,甯仲坤居然又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哪裡搬出了大車大車的糧食,解了司空鉞的燃眉之急。

而到此時,甯仲坤才領悟到他之前聽從了寧淵的勸告屯糧食,是做得多麼明智的一件事,雖然他也很疑惑,寧淵為什麼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這些,難道他請來的那位“何仙姑”真有這麼厲害?

但無論如何,靠著朝韓韜臉上噴口水與提供了大量的糧食給災民填肚子,甯仲坤在司空鉞面前是大大長了一回臉,偏偏甯仲坤還很懂得抓尖賣乖,逢人便說他做的所有事情皆都是得自司空鉞的吩咐,將一應功勞全往那位大皇子的頭上套,一時之間有吃有住的災民們對司空鉞這位大皇子是讚不絕口,將他捧成了百姓的恩人。

京城裡發生這麼大的事,自然很快又傳到了涼山皇帝的耳朵裡,幾天之後,當雨勢逐漸消停,城內積水也開始褪去的時候,一道聖旨從涼山傳回來華京。聖旨的內容很簡單,皇帝大大褒獎了司空鉞一通,稱他將這場危機應對得很好,不負于自己大皇子的身份,給其他皇子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另外就是韓韜身為禁衛軍統領,卻私自行事險些釀成大亂,念在其過往的功績,官降一級以待後考,從正統領變成了副統領。

只是官降一級而沒有革職,已經是龐松連夜上了一道摺子去涼山求情所換來的結果了。

皇帝聖旨到來的當天晚上,寧淵與那位“何仙姑”,就被司空鉞差人請進了皇子府。

縱使司空鉞再不相信,可事實勝於雄辯,那日何仙姑曾對他說不出半月城西十裡必有凶兆,現在想來城西十裡,不就是江華運河潰堤的地方麼!加上甯仲坤也對他坦誠說,他之所以會有那樣一番準備,也是寧淵對他說的,寧淵所說,沒准就是何仙姑所說,一時弄得司空鉞對那位白衣飄飄的何仙姑是敬畏得不得了,覺得自己不能再錯過這位活神仙,於是又立刻將人請了回來。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再入皇子府,何仙姑可謂是如魚得水,口若懸河地將司空鉞說得是一愣一愣的,不光擺下一通筵席款待這位活神仙,更是將她留在了皇子府裡,說要多請教請教關於“真龍天子”的問題,最後只有寧淵和陪席的甯仲坤被送了出來。

“這樣一位高人,若是被殿下引薦給太后,讓太后鳳顏大悅的話,對於咱們來說也是一等一的美事。”站在皇子府外邊,甯仲坤頭一次對寧淵和顏悅色地說話,即便他依舊對寧淵有些看不起,可從前那番囂張的態度,還是藏進去了。

今次的事因為寧淵的勸告,不光讓司空鉞對他甯仲坤青眼有家,就連甯國公,也對他囤積糧食幫助災民的事將他誇讚了一番。甯仲坤自成年以來,便極少得到甯國公的誇讚了,他將這個看成了是自己即將成為世子爺的徵兆,一旦司空鉞再度得勢,依靠他今日的功勞,往後前途簡直不可限量。

“我先下已經不是舉人,也不能通過科舉入仕,往後還要多靠堂兄提攜了。”寧淵也笑著道。

“你放心,我瞧你這小子做人也頗為識趣,往後等我承了甯國公的爵位,怎麼都會給你個一官半職當當。”甯仲坤拍了拍寧淵的肩膀,帶著滿嘴的酒氣由下人攙扶著回去了。

寧淵卻沒有回家,早在城西淹水之前,他就已經帶著全家搬了出來,住在城東的一所客棧裡。現在正是吃晚飯的時辰,各家都炊煙嫋嫋,寧淵來到城西與城東交界的地方,這裡已經用竹竿與麻布支起了好幾個簡易的帳篷,每個帳篷下邊都用磚石壘著灶,架著鍋,鍋裡煮著熱騰騰的雜菜粥,而暫時被安置在這裡,等著洪水退去的百姓們都拿著碗排著隊,等著分晚飯。

其中一個帳篷下邊,唐氏和舒氏正用紗布蒙著臉,不斷在大鍋邊忙碌著,周石和白氏姐妹在維持秩序,就連年齡尚小的甯馨兒都在幫忙遞碗。

唐氏和舒氏是自告奮勇要來幫忙的,他們到底在城西住了那麼久,驟然看見左鄰右舍出了事,總想盡力幫點忙。這段日子以來,因為糧食儲備充足,天氣又不熱,雖然人們只能擠在大街上,好歹也相安無事,並沒有出什麼岔子,也沒有出現傷亡的消息傳來,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寧淵上一世的記憶裡,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同一場洪水,卻造成過成百上千人的死傷。

在那段記憶裡,江華運河因為年久失修,加上瓢潑大雨而潰堤,城西被淹,可因為事發突然,城內糧食儲備不足,暴漲的洪水阻隔了水路,陸路運輸又頗費時間,外邊的糧食運不進來,導致難民中鬧起了饑荒,最後引發了暴動,饑餓的災民們想沖入貴族的豪宅裡搶奪糧食,被禁衛軍暴力鎮壓,死了不少人,而後因為屍體處理不及時,空氣又潮濕,進而引發了瘟疫,又有更多的人因此而喪命,那時寧淵還同司空旭呆在江州,只是聽從京城逃難出來的人描述屍橫遍野的場景,都覺得慘不忍睹。

現在再來一回,即便運河潰堤是不能阻擋的事情,那麼好歹可以從其他地方補救,同時借著這個機會取信于甯仲坤與司空鉞,將神婆送到太後身邊,一切也就順利成章了。

在月嬪如日中天的今天,要讓舒氏復位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而太后,則是最為關鍵的一環。

“少爺你來了。”看見甯淵出現,周石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湊近道:“呼延大哥過來了,一直在等著少爺呢。”

寧淵點頭,他會直接過來,也是呼延元宸讓雪裡紅給他傳了信,只是眼下周圍卻沒見著他,寧淵又往裡走了一段,才瞧見呼延元宸換了身便裝,站在另一口大鍋邊,他身邊還站著一位貴公子,兩人一面分派糧食,一面小聲說話,氣氛看起來挺熱絡。

那貴公子卻也是甯淵的熟人,孟之繁。

瞧見兩人聊得歡快的模樣,甯淵心裡莫名有些不悅,腳步也停了,在思考到底要不要上前打擾,可還不帶他多想,孟之繁卻好像先瞧見了他,滿臉熱絡地對他招了招手。

孟之繁笑得十分坦誠,“當真是巧,竟然能在這裡見著甯兄。”

“許久不見孟兄了,孟兄怎麼在這?”不得已,寧淵只好走上前,客套地應著。自從春闈的事情發生後,孟之繁便一直沒有聯繫自己,不知為何現在又會突然出現。

“我原本是去驛館找永逸王爺的,正巧碰見他要外出,便一道過來了,還以為王爺是要去哪裡逍遙快活,誰知道是來這裡給災民佈施。”孟之繁一面說,一面還熟絡地將手放在呼延元宸肩膀上拍了拍,而呼延元宸戴著面具,寧淵瞧不見他的表情,只見到他嘴角勾起來,似乎在默認般微笑。

“看來孟兄和王爺的關係似乎很好。”寧淵拂了拂袖擺,語氣不冷不熱。

“甯兄知道我的愛好是撫琴,我也只是偶爾聽別人說起,王爺手中有一卷我一直想要找的曲譜,所以才特地想找王爺求證一番,方才我們所聊的也正是那曲譜的事情,甯兄若是有興趣,不妨一起聽一聽?”孟之繁問道。

“不必了,我還有別的事要處理。”寧淵又輕飄飄掃了二人一眼,回到唐氏與舒氏身邊,開始幫他們打下手。片刻之後,閆非擠開人群,悄悄來到寧淵身旁,裝作在和他一起收拾碗筷,卻小聲道:“甯公子,少主讓我傳話給你,說今日孟公子在,說話多有不便,讓你別生氣。”

“是嗎。”寧淵停下手裡的動作,揚了揚眉,“同我說話不方便,同孟公子說話倒方便得很。”說完,他抖了抖手裡的筷子,走開了。

閆非被幾點水星子濺到了臉上,卻還保持著剛才的表情,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愣愣地看著寧淵離開的方向。

不對啊,在他印象裡,甯公子一貫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派頭,連說話都是柔和平靜,怎麼會有這樣尖酸刻薄的時候,他居然還聞到了一股……酸味?

扭頭瞧瞧不遠處依舊在同呼延元宸說得熱火朝天的孟之繁,閆非覺得腦門心有些癢,一滴冷汗順著鬢角流了下來。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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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太后壽辰,因為是六十大壽,所以皇帝尤為重視,必定要大辦一場。

作為皇宮中最尊貴的女人,太后曾經在皇帝的登基道路上有過不可磨滅的貢獻,曾經也是一把宮鬥的好手,如今雖然貴為太后,理論上來說無人會再與之爭鋒了,但她依舊不甘平靜,總喜歡對皇帝的後宮指手畫腳,而出於對太后的孝順,只要是太后看不順眼的女人,即便皇帝再喜歡,也沒有資格出現在後宮裡。

所以久而久之,後宮妃嬪們心中就出現了一個不可磨滅的信念,想要在宮中屹立不倒,甚至扶搖直上,皇帝的恩寵是一回事,能不能討得太后青眼,又是另一回事。

而對於這個,月貴嬪魯氏可謂是深有體會。她曾經就因為過分恃寵而驕,惹得太后不滿,加上皇后又喜歡在太后面前嚼她的舌根,險些招來大禍,不過好在她明白得早,適時地來了一處為君獻命的伎倆,才能化險為夷。

因此對於此番太后壽辰,無論是她,還是她名義上的兒子司空旭,都格外重視,從涼山避暑回來後,立刻馬不停蹄地開始搜尋各類珍奇禮物,務必要別出心裁,將其他人的賀禮都比下去。

月嬪這樣積極的態度,司空旭卻顯得很不以為然,因為他覺得他已經找到了一份絕佳的賀禮。

“你當真不願告訴我?”月嬪知道司空旭已經備好了禮物,便將她招到宮裡來詢問,可惜司空旭卻一直故作神秘,什麼都不說,這讓月嬪很是惱怒,“我可是聽說皇后也在幫著司空鉞準備賀禮,咱們好不容易將司空鉞弄下去,可因為京城洪水的事,他已經翻了一回身了,要是這回他們的賀禮再得了太后的歡心,不是又要爬到咱們頭上去了?”

“你放心,以我大哥那個腦子,賀禮還能準備些什麼,不過也就是一些紅珊瑚,玉如意罷了。”對於月嬪的擔憂,司空旭很不以為然,“將那些俗物送上去,雖然說不會出岔子,可也決計討不到什麼好,不像我的這份賀禮,太后一定會喜歡。”

司空旭執意不說,月嬪也無可奈何,便索性不再管,轉而一心一意服侍皇帝,她並不甘心區區一個貴嬪的位份,宮內惠妃之位已經空置許久了,她有預感,只要自己再加一把勁,在太后壽辰之後,妃位便指日可待,手到擒來。

 

 

☆、第145 太后壽辰

 

到了太后真正大壽的那天,囤積在城西的洪水也已隨著天氣的放晴全部褪去,萬幸的是京城房子都建得牢靠,被水泡過之後還是好好的,除了一些零散物品被水沖沒了,倒再無其他大的損失,加上皇上體恤百姓,不光撥下了救濟的銀兩,還免了受災居民一年的賦稅,老百姓慶祝起來,讓整個城市的氛圍比以往的九陽節還要熱鬧。

此次壽宴的規格也同九陽節一樣,文武百官皆可列席,只是以甯淵現在普通老百姓的身份,是沒資格參加壽宴的,不過他自然有他的方法,在“何仙姑”隨著司空鉞的車駕堂而皇之地駛進了皇宮的光華門後,寧淵也隨著甯國公府的車隊,緊跟在後邊進去了。

甯國公年事已高,最近身體又微恙,已不適合參加這類場合,所以向皇帝請了辭,由小輩代勞向太后賀壽。甯國公嫡子死得早,此番前來的是他的庶子,也就是甯仲坤的叔父甯華陽,帶著甯仲坤兄妹,與自己的一雙兒子前來賀壽。

要說甯華陽這個人,也算是華京官場的奇人了,分明是甯國公的長子,雖然是庶出,成年後也可由父親舉薦直接入仕,他卻偏要參加科舉,第一年落榜,第二年好不容易考上了進士,又沒有接受京官的任命,而是遠赴雲州,做了四年清知縣,三年清知府,而後才回京,在門下省裡任了個承旨的差事,每日整理歸檔皇上在宮中下所有聖旨,年近三十才成婚,娶的也不是名門貴媛,而是酒樓老闆的女兒。

說他奇,不光是因為他忠厚老實地放著自己的出身不用,又是參加科舉,又是遠赴雲州,走的完全是平民出身官員的路子,而是他原本同沛陽伯家的庶女英蘭關係很好,甚至都準備上門提親了,最後卻意外娶了一個平民之女,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很多人都以為甯國公家的庶子甯華陽是個老實人,估計這輩子也就這麼庸碌無為下去了,可是近年來,隨著甯國公要“廢嫡立庶”傳言的越演越烈,甯華陽這個從前的老實人也漸漸走到了眾人目光的中心,偏偏甯華陽還不偏不倚在這個時候離開了一直呆著的門下省,進了督察院,官職一連三級跳成了督察院的掌院,他的兩個兒子則一個成了督察院院吏,一個入了禁衛軍營當了千夫長,個個都比無一官半職在身的甯仲坤強,眾人都覺得這是甯國公要扶持甯華陽成為庶子的徵兆,也開始同這位從前默默無聞的人親近起來。

在甯國公府車隊最前方的一輛大車內,甯華陽端坐于正中閉目養神,他模樣瞧上去平平無奇,因年近五旬,身材有了些富態,倒也符合從前“老實”的稱謂,她的妻子容氏坐在一旁,正細細欣賞一尊放置於錦盒內的琉璃夜光杯。

那杯子晶瑩剔透,做工精湛,在馬車內稍暗的環境下,還如夜明珠一般絲絲向外溢著微光,十分奇異。

“這樣的奇珍異寶,母親她偏生也捨得。”容氏端著那酒杯細細端詳,滿臉愛不釋手的表情,好似壓根不想放下。國公夫人吳氏要照顧甯國公也未前來,於是讓他們幫忙獻上賀禮。

“只要是為了仲坤那小子的事情,母親再捨不得也要捨得。”甯華陽不鹹不淡道了一句,“這夜光杯聽聞來自海外,吹制時為了讓其夜光四溢,不知熔煉了多少夜明珠在裡頭,眼下瞧著就已經如此光彩奪目,若是倒入美酒,連酒液中都是溢彩流光,如果不是太后壽辰,這樣萬金難求的寶貝,母親還拿不出手。”

容氏聽到那杯子的價值,手抖了抖,立刻將杯子重新放回錦盒內收好,又道:“實在是難為母親費心了,我前些日子又為珊珊物色了兩樁好婚事,都是一表人才的俊俏少年,可惜上呈到母親那裡,她就是不點頭,看來母親是打定主意要將珊珊嫁入皇家了。”

“光是嫁入皇家怎麼夠,咱們母親什麼打算,你我二人難道還不清楚麼,她老人家是指著珊珊這丫頭成為太子妃,當上未來的皇后呢。”甯華陽嗤笑一聲,“只要珊珊這丫頭博了個好出息,那將來甯國公的位置,怎麼都輪不到我,或者是烈兒和逸兒身上,可惜母親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又沒有別的手段,除了撒潑賣老,便只能用這樣的法子了。”

容氏也跟著笑道:“夫君你現下官運亨通,烈兒和逸兒也不光有出息,也討父親的喜歡,世子是誰終究也是父親說了算,母親做得再多,如果改變不了父親的心意,也不過是在白費心思。”容氏頓了頓,又道:“不過因為前些日子京城水患的事,仲坤那小子在父親面前漲了不少臉,當真奇怪得很,那小子一路是個蠻橫愚蠢的性子,怎麼今次的事情做得這般妥帖,水患還沒發生就知道囤積糧食以備不時之需?”

“此事我已經查探過了,不是他變聰明瞭,而是有人‘幫’他變聰明瞭。”說到此處,甯華陽撩開車窗的簾布,回頭朝後邊的那輛馬車看了一眼,“沒想到從江州來的那個小子,模樣瞧上去沒什麼玄機,倒也有幾分小聰明,現下他跟在仲坤身邊,仲坤往後,或許不會再做蠢事惹父親生氣了也說不定。”

“江州來的小子?”容氏半張著嘴,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你說的是江州寧家?武安伯甯如海的兒子,今年春天才因為高鬱的案子被革了舉人頭銜的那個寧淵?”

“被革了舉人,而且一輩子都不能參加科舉,如果還想混個出息出來,找棵大樹巴結著的確也是個不錯的路子,可惜這小子小聰明有一些,也僅限於小聰明瞭,不瞧瞧清楚到底是什麼樹就瞎巴結,到時候樹倒猢猻散,將自個壓死了,也怨不得別人。”甯華陽說到這裡,放下車簾,嘴角溢出一絲奇異的微笑,那微笑硬生生破壞了這張臉上原本的憨厚老實,變得有些陰狠,望著那表情,雖說當了多年的夫妻,容氏也不由得脊背打了個寒顫。

除了上回迎接大夏使者的宴會,這是寧淵第二次進入宮廷,而此次入宮前的盤查顯然要比上次嚴格得多,即便是甯國公府的馬車,也被裡三層外三層搜了個遍,確定沒有任何可疑物品了才允許放行,或許是上回的大殿刺殺讓皇帝長了個心眼,所謂吃一塹長一智,這回太后的壽宴,是絕對不能出什麼差錯了。

被允准參加壽宴的賓客有許多,但並非人人都能見著太后的面,內務府給壽宴安排了兩處場地,大多數無關緊要的人,就在宮廷內的宴會大殿裡赴宴,然後將賀禮交給內務府,內務府逐一清點查證之後收入庫房,至於其他舉足輕重的大員和皇親國戚們,則另有一處地方,陪著太后和諸位皇室中人一同宴飲。

甯國公府貴為當朝三公之一,自然沒理由被放在外邊,引路的宮人們十分恭敬地帶著甯家人繞過了禦花園長長的回廊,走了許久,最後直接入了太后殿的花廳。

這裡,才是正兒八經吃壽宴的地方。

一路上,甯仲坤都在不停提點寧淵參加這種筵席時所應具備的禮儀,還不停強調自己勉強將他帶來是很冒險的一件事,他可千萬注意不要丟了自己的臉,殊不知對於這些事情寧淵或許懂得比他還要多。幾人入座後,陸陸續續又有人被宮人領了進來,大多是一些熟面孔。龐松是和司空旭一同進來的,他們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寧淵,進門之後便和幾名官員打起了哈哈,隔了沒多久,呼延元宸也來了,寧淵正好奇,上回的刺客都還沒查清楚,以皇帝多疑的性子怎麼還會安排呼延元宸這位夏國客人到這來赴宴,可緊接著,寧淵目光就落到了跟著呼延元宸一起進來的孟之繁身上。

“喲,我倒是沒看出來,孟之繁這小子什麼時候同永逸王爺那般熟稔了。”甯仲坤陰陽怪氣道了一句,“孟國公向來不喜歡夏人,他還這麼湊上去跟人家套近乎,真是不長腦子。”

寧淵端起面前的茶盞喝了一口水,沒說話,也收回了目光,他這次隨著甯仲坤進來不過是確保那神婆做事不會出差錯,暫時沒有心思去管別的事情。

司空鉞是最後一個到場的,他剛一進來,頓時便有許多官員立刻起身,湊上去拱手問安。

大家都知道因為京城水患的事,司空鉞的處理得宜讓皇帝讚不絕口,官員們當慣了牆頭草,自然懂得什麼時候該見風轉舵,一堆堆奉承的話拋出去,聽得司空鉞飄飄然,也讓坐在那裡的司空旭面色陰沉。

“殿下放心,大殿下雖然一時得勢,可今晚過後,還能不能這麼張揚就不知道了。”龐松帶著笑,小聲對司空旭道:“我可是聽聞,大殿下此番獻給太后娘娘的賀禮,居然是個裝神弄鬼的神棍。”

“你說什麼,神棍?”司空旭一愣,顯然他還不知道這回事,“龐大人你從何處探知的?”

“大皇子府裡那麼多張嘴,自然有人會多說那麼一兩句。”龐松撫了兩下下巴上的鬍鬚,“所以說大殿下成不了氣候,別人不挖坑給他,他自己倒會挖個坑給自己跳,若是他找來的那神棍惹得太后不快,任憑他對於此次水患的功勞有多少,也會盡數一筆勾銷了。”

司空旭聽聞,也不禁笑了一聲。

他最是不相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這些神棍,不過是靠著滿嘴胡謅忽悠一些不明所以的老百姓來騙錢罷了,可司空鉞竟然將這類江湖騙子弄進宮來,到皇帝太后跟前丟人現眼,簡直是自己找死。

再想想自己給太后準備的賀禮,司空旭便更有信心了,為了尋到這份賀禮,他可是花費了不少功夫和心思,他有把握一定能讓太后鳳顏大悅,今晚之後,他的地位會徹底越過司空鉞去也說不定。

等所有的人都來氣,這場宴會的主人,皇帝和太后,才在一群後宮嬪妃的簇擁下從另一邊入了場,雖說是太后壽辰,可也不能亂了規矩,正中的主位依舊是皇帝的龍椅,太后以一張鳳椅坐在左下首,而皇帝右下首,原本應當是皇后坐的另一張鳳椅,卻被一妙齡女子占了。女子妝容精緻,眉心點著花鈿,雖說坐了皇后的位置,可手裡卻也沒閑著,雙手不停在皇帝右肩上敲敲打打,模樣還透著一股嬌憨。

而皇后,竟然也什麼都沒說,轉而坐去了太後身邊,縱使她臉上掛著笑容,可透過那層厚厚的香粉,還是可以看出皇后臉上的笑容要多勉強有多勉強。

下邊的人一時沒敢說話,有人壓著聲音向身邊人問了一句:“月貴嬪怎麼能坐了皇后的位置,這於理不合啊,皇上到底在想什麼?”不過他的這番問題很快又被其他人制止,“皇后娘娘自己都沒意見,皇上和太后也什麼話都沒說,你多什麼嘴。”

“近來天氣潮濕悶熱,使得皇上肩膀酸痛,月貴嬪從醫術上習得一種推拿之術,很能緩解皇上的酸痛,因此本宮特地讓月貴嬪坐在皇上身邊,為他推拿按摩,列為臣工不必驚訝。”最終還是皇后先開腔解答了下邊所有人的疑惑,聽見這話,有人立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有人卻在似笑非笑,覺得皇后貴為國母,被排擠到這個份上,還要裝出一副大度的模樣,實在可憐。

不過肯定是沒有人將這想法明說出來觸黴頭的,緊接著,皇后又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才重新閉上嘴,隨著宮人們流水一樣獻上美味佳餚,舞姬樂師也盡數進場,壽宴總算正兒八經地開始了。

隨著壽宴的開場,自然有一件又一件的賀禮被當做餘興節目由賓客們交予宮人呈上去,太后自然不會缺金銀,所以賀禮也大多是奇巧之物,倒也別出心裁得很,普通些的,太后掃過一眼,便讓宮人收下去,感興趣地,她才會拿起來玩弄一番,然後稱讚兩句,而能得到太后稱讚,送禮之人狂喜之下,再看別人的目光中,怎麼都會帶上一些狂傲。

其中當以月貴嬪的賀禮最為別出心裁,跟其他妃嬪所送的首飾玉器比起來,她讓宮人抬出來的,竟然是一幅四展的屏風,屏風上鬱鬱蔥蔥,被人一針一線繡上了湖光山色的美景。

要在這樣大的屏風上一針一線秀出如此美景,想來要頗費一番功夫,而且還繡得如此精緻,太后讚賞地看了月貴嬪一眼,“你這孩子費心了。”

“太后,你可別以為這幅屏風會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幅美景,月兒的心思可不止如此。”皇帝一邊說,一邊與月貴嬪相視一笑,朗聲道:“將東西抬上來。”

立刻便有好幾名宮人合力抬上一方大鼎,鼎內盛放著大量的冰塊,一時這花廳內變得涼爽不少。

太后正一臉好奇,又見那原本抬著屏風的宮人此事將屏風往那堆冰塊靠近,奇異的一幕頓時出現了,原本拼縫上鬱鬱蔥蔥的高山,竟然開始慢慢變黃,接著又慢慢變紅,呈現出一片遍山紅葉的景象,太后正要稱其,屏風上的顏色再變,火紅色的山巒顏色又迅速退去,緊接著,一片光潔的雪白色開始彌漫開,轉眼間,紅葉遍山又變成了大雪封山,此事宮人又逐漸將屏風拿開,遠離了那些冰塊,屏風上漫山如雪般的白色再轉紅,不再是耀目的紅,而是帶著淺粉色的紅,如同滿山開遍了姹紫嫣紅的春花,接著春花再退去,又呈現出了一開始那樣,一片鬱鬱蔥蔥的湖光山色。

一副屏風上的繡品竟然會有這樣的變化,別說太后,下邊的人也看呆了。

皇帝有些得意的開口道:“這幅山河四季屏風的玄妙之處便在這裡,會隨著四季輪轉的溫度變化,呈現出一片與季節相符的風光,月兒為了尋找這些可以隨著溫度改變顏色的染料,可是費了不少功夫呢。”

“月貴嬪當真是有心了。”太后也被這屏風奇異的一面驚得滿臉笑容,“竟然會有這樣奇異的顏料,哀家從前竟然完全不知道。”

“太后讚譽,嬪妾實在惶恐。”月貴嬪趕緊起身行禮,不過臉上卻十分得意。

“切,不過是個廉價的屏風罷了,此次我可是祖母為太后娘娘準備了一尊相當珍奇的琉璃夜光杯當做賀禮,想來太后娘娘應當更加滿意才對。”甯仲坤用有些不屑的語氣對寧淵誇耀著,“要說那樽夜光杯當可算是稀世奇珍,我小時候便從祖父那裡見到過,在昏暗的地方便能發出柔和的光線,若是倒入美酒,則更加光彩奪目,這種寶貝別人可拿不出來。”

甯仲坤剛說完,便見著不遠處的甯華陽起身道:“微臣受母親所托,也有一份賀禮要呈予太后娘娘,還望娘娘不要嫌棄才好。”說罷,雙手捧出一個精緻的錦盒,交給身邊代為呈傳的宮人。

“瞧,就是那個。”甯仲坤得意道。

宮人將錦盒呈到太后面前打開,太后看了看,親手將那一樽精緻的酒杯取了出來,放在眼前打量片刻,疑惑道:“這是?”

“此為琉璃月光杯,微臣鬥膽,可否請皇上熄掉殿內一半蠟燭。”甯華陽躬身道。

皇帝揮了揮手,殿內光線立刻暗了下去,而與此同時,酒杯上隱約透出來的柔和光線,立刻落到了所有人眼裡。

“光線如此柔和,竟如同夜明珠一般。”太后讚歎道:“當真是好寶貝。”

“還不止如此。”甯華陽繼續笑道:“請太后將酒液倒入此杯後再看。”

立刻有侍酒的宮人往那夜光杯裡倒入了半杯酒,在酒液入杯的一瞬間,杯身上原本柔和的光線忽然搖晃起來,最後竟然在大殿四周的牆壁上映照出一陣七彩的光暈,很是好看。

“如此酒樽,當真是奇寶……”見著這樣一番美景,太后剛要讚歎,可忽然,一陣極為輕微可是清晰的“哢嚓”聲突兀地傳進所有人的耳朵裡,也打斷了太后的話。

與此同時,原本映照在四周牆面上的七彩光暈在刹那之間消失了,酒杯也跟著黯淡了下去,變得光線全無,宮人們立刻將熄掉的蠟燭點上,隨著殿內重新變得亮堂,所有人才注意到,太后手中本該完美無瑕的琉璃杯,現下杯身上,竟然出現了一道無比扎眼的白色裂縫。

看到這一幕,甯華陽立刻大驚失色,噗通一聲跪了下去,不停叩頭道:“太后娘娘息怒,微臣,微臣實在不知為何會如此,太后娘娘贖罪!”

甯華陽這一跪,他身邊的容氏等人自然也都出來跪了,甯仲坤已經被突然裂開的琉璃杯驚得呆住了,被寧淵扯了幾下,才像反應過來一樣,匆匆起身跪下。

“不妨事。”太后縱使面色不佳,卻好像沒有生氣,而是道:“不過一場意外罷了,只是可惜,這樣好的一個寶物,便這般毀了。”一面說,太后一面露出惋惜的表情,重新將酒杯交予身邊的宮人拿著,便不再看一眼。

“怎麼會這樣?”甯仲坤喃喃道:“那可是寶物啊,怎麼可能突然裂開?”

甯華陽語氣誠惶誠恐地謝了恩,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才從地上站起來,重新接過宮人遞還回來的酒杯,灰溜溜回到座位旁重新坐了,只是在他那副惶恐的表情下邊,竟然意外藏著一絲笑容。

寧淵若有所思地跟著起身,沖著甯華陽的背影看了看,沒說話。

殿內的氛圍隨著那琉璃杯的突然開裂,一時有些低沉,畢竟那樣一件珍寶就這樣莫名其妙壞掉,雖然不能說是誰的錯,多少還是會讓人覺得惋惜,便在這時,司空鉞起身打了個圓場,對太后道:“皇祖母,孫兒也為您這次壽辰精心準備了一份禮物,希望能讓皇祖母開心。”

 

 

☆、第146 借花獻佛

 

“太后,鉞兒這次準備的賀禮可是神秘得很,我問他,他都還不肯說。”皇后抓著這個機會,對太后道了一句。

“有這般神秘?”太后興致也隨著皇后這番話被提起來了,看向司空鉞,“那便呈上來吧,讓哀家看看到底是怎樣精巧的玩意。”

“皇祖母,這件賀禮用‘玩意’來形容可不怎麼恰當。”司空鉞笑著應了一句,對外邊朗聲道:“請仙姑上來。”

不多時,便見著一個白衣飄飄,手執拂塵的老婦半眯著眼睛從外邊走了進來。

神婆的忽然出現顯然讓在場諸人都摸不著頭腦,唯有司空鉞和甯仲坤是一臉期待的表情,他們可是知道這神婆有怎樣的“神通”,認為她必定能夠讓太后鳳顏大悅,反觀龐松和司空旭的臉上,則隱含譏笑,仿佛在等著看司空鉞當眾出醜。

神婆表面上硬撐出一副寶相莊嚴的模樣,可面對的到底也是這個國家地位最高的一男一女,在皇帝和太后面前,縱使她做足了心理建設,可還是覺得脊背發毛,又將寧淵告誡過她的那些話在心裡滾了一輪,定了定神才道:“參加皇帝陛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太后正等著賀禮,卻見走出來一個老太婆,難免疑惑,轉頭朝司空鉞問道:“她是什麼人?”

“皇祖母,這位是何仙姑。”司空鉞雙手抱拳,恭敬地行了一禮,“仙姑乃是一位得道高人,可推算過去未來之事,此番京城水患,便是因為有仙姑推算在前,才可讓孫兒防患於未然,孫兒此番將仙姑請來,便是想讓她為皇祖母推算祈福,以盡孝道。”

大皇子話音剛落,周圍便細細碎碎地議論開了,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無論皇帝還是太后一貫都是不怎麼信的,以至於曾經在朝廷中顯赫一時的鑒天省,如今都相當落魄淒涼,大皇子竟然找了個神棍來當賀禮,一個弄巧成拙,不是自己害了自己麼。

司空旭也朗聲道:“大皇兄,這位何仙姑當真有那般神奇?你莫不是被江湖騙子給矇騙了吧?”

司空鉞側過眼瞪了他一下,卻沒理他,而是繼續對太后道:“孫兒知曉尋常珍奇之物難以入皇祖母法眼,也太過奢靡,何仙姑曾為孫兒測算過幾次,次次精准無比,孫兒亦是記掛皇祖母才會將她引薦來此,孫兒自知不聰明,可還遠不到會被人愚弄的道理。”

“好了好了,自家兄弟吵什麼吵。”太后不滿地看了司空鉞和司空旭各一眼,最後目光又落到神婆身上,眼底已經有了些不喜,這所謂仙姑一直像塊木頭一樣在那杵著,連頭也不磕一個,基本的禮數都不知道,也能被送進宮來,多半又是個坑騙的主,不過為了司空鉞的顏面,她還是揮揮手道:“你的心思哀家明白了,便請這位仙姑為哀家推算一番吧。”

“是。”司空鉞面帶喜色地應聲,然後立刻差人開始準備起案桌來。皇后看向他的目光裡卻滿是擔憂,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司空鉞口中那份精心準備的賀禮竟然是這玩意,太后雖然嘴上不說,可顯然已是不怎麼高興了,要是真由那仙姑在這開壇做法,弄得烏煙瘴氣,太后想不生氣都難。

於是她立刻喚住了司空鉞,道:“現下正是壽辰筵席,弄得像個道場一樣像什麼話,這測算之事又不急,過後再讓那位仙姑為太后祈福也並無不可,先將這些東西撤下去吧。”

既然太后不好拂司空鉞的面子,倒不如自己這個做娘的唱白臉開口。

眼瞧著案桌都要準備好了,皇后卻讓自己撤下去,司空鉞有些不情願,但他還沒膽子違背皇后的命令,正要重新讓人將案桌抬走,哪只司空旭在這時又道:“母后,大皇兄都這樣誠意十足地準備了,想來也是為了皇祖母能安康,到底也是大皇兄的一番心意,何況咱們瞧膩了歌舞,瞧些新奇的東西也並無不可,父皇你說是不是。”

一邊說,司空旭還一邊向月嬪遞了個眼神。

月嬪心領神會,立刻在旁邊幫腔道:“說的是啊皇上,總是瞧些歌舞嬪妾也膩味得很了,這仙姑似乎有些道行,嬪妾還想見見世面呢。”

皇后側眼看著月嬪,目光仿佛要在那張豔麗的臉蛋上燒出兩個洞來,月嬪和司空旭在打什麼主意她還弄不清楚麼,不外乎就是想讓這什麼何仙姑惹得太后不喜,連帶著司空鉞也會跟著遭殃,真是玩得一手好落井下石,偏偏因為月嬪開了口,皇帝也對太后道:“太后,皇兒想必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就這麼讓他收拾下去不太妥當,不如……”

“那便擺擺看吧,我也很好奇,這位何仙姑能變出什麼花樣來。”既然皇帝開了口,太后便一拂袖,將皇后推脫的話又擋了回去,司空鉞卻滿臉喜色,指揮著人重新將桌案擺好,供上香燭,然後才將神婆請上前。

花廳並不算大,很快便被香燭散發出的味道鋪滿了,太后斜坐在鳳椅上,半掩著口鼻,眉頭微皺地瞧著那神婆,神婆一手執著拂塵,一手在胸前掐了個蘭花印,念念有詞了一會,忽然間從袖擺裡抽出兩張黃符來,點燃後扔到面前的黃銅鼎裡,隨即喝了一聲“呔!”。

奇異的一幕出現了,一隻渾身浴火的鳳凰忽然從那銅鼎裡沖了出來,在花廳半空中撲騰著翅膀轉圈。

周圍不少人發出了驚異的聲音,畢竟這樣神奇的一幕太過罕見,就連太后也收起了一開始的眼神,饒有興味地端詳著那只浴火鳳凰。

鳳凰在半空中盤旋了三圈,賺夠了眼球之後卻沒有消失,神婆依舊站在那裡念念有詞,片刻之後,就在那只鳳凰被人看膩的同時,又是銅鼎裡竟然又騰起另一道火光,竟然有一隻由火焰形成的手掌從裡邊冒了出來,五指一張,抓住了正翱翔在半空中的鳳凰,鳳凰一邊慘叫一邊掙紮,想要拜託手掌的桎梏,可手掌卻越收越緊,終於,在一聲高亢卻又慘烈的鳴叫聲中,火鳳凰轟然解體,化作絲絲火苗消散在了半空中,而那火焰手掌在將鳳凰掐滅後,也緩緩退回到了銅鼎裡。

殿內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說話,偶爾會有咕隆的聲音傳出來,那也是有人因為害怕在吞咽口水。

司空鉞目瞪口呆地盯著神婆,方才那一幕好看是好看,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不祥之兆,好好一隻火鳳凰,卻被活活捏死,還是在太后壽宴上,這意味著什麼只要是有腦子的人都想得出來!

一時他雙腿打顫,想要跪下來求饒,可又發覺自己的兩條腿好像不聽自己的使喚了一樣,根本動不了。

司空旭和龐松一直低著頭,卻怎麼都擋不住嘴角的笑意,他們早就料到會這樣,莫名其妙弄進來一個神棍,司空鉞壓根就是在自己找死。

太后臉上沒什麼表情,可眼睛裡的神色卻十分陰沉,皇后也是噤若寒蟬地坐在一邊,她心裡已經把司空鉞罵了個遍,想出聲向太后討個饒,可看見太后的眼神,她又實在是沒膽子將話說出來。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打破這份沉靜的,是皇帝怒擲出去的酒杯,他指著司空鉞喝道:“不孝的東西,這便是你準備的賀禮!竟然膽敢詛咒太后,你這是要氣死朕!”

“父皇,兒臣……兒臣……”司空鉞終於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可磕巴半晌,卻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皇上息怒。”此事一直閉目養神的神婆終於開了口,不光沒有一絲慌張的情緒,反而氣定神閑地道:“老身可否詢問太后娘娘幾件事情。”

太后盯著神婆,如果按照她以往的脾氣,看見那樣一通不祥之兆,恐怕立刻就會下令將這神婆拖下去關押起來,可眼下見那神婆一派不慌不忙的模樣,她不禁又起了好奇心,便冷聲道:“你想問什麼?”

“請恕老身不敬,太后娘娘近日,可有脊背灼熱之感?”神婆緩緩道。

太后沒說話,而是瞧著神婆的眼睛不禁眯了起來。

她的確常有脊背灼熱之感,不過這對太后來說已經是個老毛病了。從還是先帝貴妃的時候,她便縱使覺得脊背灼熱,偶爾還會起紅疹,一碰便疼痛難耐,太醫看過多次,皆說是體內熱毒過剩,然後會開一些清火祛毒的藥材,服過藥後,症狀會稍微好轉,可過一段時間又會復發,幾十年來反反復複,因不算大毛病,太后只將她當成陳年頑疾,一發病便立刻服用清火藥材,身體倒也無虞,只是發作時一併起來的紅疹並無靈藥克制,只能硬扛過去。

太后有這樣的頑疾,宮內許多人都知道,早已不是什麼秘密,現下神婆忽然提起這一茬,太后不明白她在弄些什麼把戲,便道:“的確會有脊背灼熱之感,可那又如何?”

“方才老身替太后卜了一卦,卦象上顯示,太后常年身受火毒滋擾而不得根除,長此以往,火毒勢必會越演越烈,直至威脅太后鳳體安康,此事不容忽視,還望太后鄭重以待。”神婆一邊說,一邊微微躬身。

“你是說,方才這殿內出現的場景,不過是個卦象,而那卦象顯示的,是哀家體內有火毒?”太后身子坐正了些,近年來她起紅疹的症狀的確是比年輕時要頻繁奪了,而且從前一帖藥便能痊癒,如今要服上三四貼,現在她背上就還起著紅疹,以至於即便是壽宴,擺在她面前的菜色都是以清淡為主,不能過於油膩,“可哀家體內的熱毒由來已久,便是太醫都束手無策,你既然讓哀家鄭重以待,莫非你有什麼可以根治的法子?”

“老身未曾行過醫,也不懂藝術,若是太醫都無法的事情,那老身也愛莫能助。”神婆剛一說完,太后便一聲輕哼,剛要揮手讓人將這個莫名其妙讓她看了一通晦氣場景的神棍趕下去,卻又聽見對方道:“可方才的卦象中,卻又告訴了老身破解之法,若太后願意,老身當可一試。”

“卦象?”太后想到方才火鳳凰被一抓爪碎的不吉利卦象,不禁道:“那掛相中又有何破解之法?”

“或許在太后看來,方才火鳳逝於火掌的卦象頗為不吉,可若將那火鳳看做熱毒之源,這卦象便可解讀為一種以毒攻毒之法。”神婆頭頭是道地說著,“老身猜測,太后體內熱毒久治不愈,許是從前每當熱毒發作,便服用清火解熱的湯藥以行克制吧。”

不待太后說話,皇帝便饒有興味地接過話道:“莫非這樣不行?”

“這樣或許能有一些治標不治本的療效,但湯藥之力只是將熱毒暫時壓制住,過一段時間還是會繼續發作出來,這也是太后熱毒久治不愈的原因,不光如此,熱毒陳年不除,在體內越積越多,越壓越烈,如今依靠湯藥尚能壓制,可若是有一天湯藥再行壓制不住,沉積了經年的熱毒齊齊爆發出來,太后認為,對於鳳體會有何害處呢?”

神婆將話說到這個份上,縱使太后還想佯裝淡定,也不禁動容了,大家都知道厚積薄發的道理,如果事情真如這何仙姑所言,那這熱毒不除,以後還不成了大禍患!

“可這以毒攻毒……又該怎麼做?”

“不難,只要在熱毒將而要發的時候,服用些帶著陽氣的藥材,用藥材中的陽氣為藥引,引導熱毒一次全發出來便可,過程雖會有些痛楚,不過卻是斷根的法子。”神婆一面說,一面從袖袍裡取出一個小錦囊,“老身身上碰巧帶著一些火烈草,此物中陽氣最盛,取三兩煎湯服下,當可藥到病除。”

“父皇,這等江湖方士所言不可親信,皇祖母鳳體貴重,斷不能服用一些奇怪的藥方。”司空旭站起身對皇帝拱手道,他表情義正詞嚴,心裡卻心亂如麻,因為現在,他覺得這司空鉞推出來的神婆當真邪門!

因為他此番精心為太后準備,原本打算用來討得太后歡心的賀禮,便是他苦心尋來的,一幅根治太后體內熱毒的方子,而這方子的內容,也正好是火烈草!

在見到那何仙姑拿出火烈草來的時候,他已經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因太后常年受熱毒的困擾,他多方差人在民間尋找能根治熱毒的秘方,好不容易在一隱居山林的名義手上拿到了以毒攻毒的方法,正準備在這次壽辰的時候獻寶,卻莫名其妙被一個神棍“算卦”搶了先,叫他怎能不急。

他現在已經沒心思估計自己的賀禮要怎麼辦了,只是想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司空鉞得逞,若是太后此事而鳳顏大悅,更加看重司空鉞的話,那他從前為了絆倒司空鉞所做的種種努力,便全成了白費工!

“是啊皇上,這類江湖術士的房子大多奇怪,用得不好,要是傷到了太后的身子可怎麼要得。”月嬪也幫腔。

皇帝卻擺了擺手止住他們的話,只對下邊一穿青色官服的老頭道:“許太醫,你便看看這些火烈草。”

那青色官府的老頭正是如今太醫院的司院,聞言立刻起身,從神婆手裡接過錦囊,拿出一根風乾了的藥材來,聞了聞,又咬了一小口,才對皇帝躬身道:“火烈草是一種尋常藥物,藥性溫和,大多是被百姓們磨成藥粉後加入酒中在冬日飲用,最能暖身驅寒,太后因體內沉積有熱毒,從未接觸過這類陽性藥材,微臣認為可以嘗試,只要不是大量的話,對鳳體便不會有損害。”

“當真?”太后顏面上有了一絲喜色露出來,只要沒害處,那她倒是不怕嘗試一下,如果真能如這何仙姑所言將熱毒根治,等於是解決了她幾十年的痛苦,由不得她不興奮,“將這些藥材收起來吧,哀家今晚便試試,有效便罷了,如果無效,你應當知道誆騙哀家,會是個什麼下場。”說完,太后盯著神婆。

神婆一拂袖,又將那幅世外高人的表情擺了出來,“老身的卦象從未有算錯的時候,若是無效,老身這條老命便賠給太后如何!”

“既然如此,便請仙姑今晚在太后殿歇下吧,明日若是能藥到病除,哀家當有重賞。”說完,太后拍了拍手,立刻便有近身的嬤嬤將神婆領下去休息了,到此時,太后才對一直垂頭立在一邊的司空鉞道:“鉞兒也下去坐吧,難為你準備這份賀禮了。”

司空鉞原本被那火鳳的慘烈模樣嚇得言語不能,現下竟然聽見了太后的讚揚,一面抹著額頭冷汗的同時,一面心花怒放,又對太后說了一通恭維之詞,才拍拍屁股打算回座,不過在經過司空旭面前的時候,他頓了頓腳步,忽然用拔高的聲音道:“四弟從方才開始就一直坐著不說話,不知又給皇祖母準備了怎樣別出心裁的賀禮,拿出來讓皇兄我開開眼界如何?”

司空旭捏緊了藏在袖袍裡的拳頭,連骨頭都是一陣劈裡啪啦地響,半晌才道:“皇弟無能,沒有皇兄這樣大的本事能請來那樣的能人異士,準備的也不過是尋常賀禮而已。”說完,司空旭站起身,捧出一個錦盒對太后道:“還請皇祖母收下孫兒的賀禮。”

立刻有宮人將錦盒呈到太后面前,所有人也不禁伸長了脖子,在見識了司空鉞那番誇張的卜卦賀禮之後,大家不禁也好奇近來風生水起的四皇子殿下能送出什麼寶貝,只可惜這些人脖子伸得長,卻註定要失望了,因為太后從錦盒裡捧出來,不過是個平凡無奇地羊脂玉碗。

那樣的玉碗,雖然價值不菲,可卻十分常見,在座的官員中幾乎家家都能找得到,實在是不能算好東西,太后的六十大壽竟然送出這樣的賀禮,一時那些人看向司空旭的目光,也不由得有些鄙夷起來。

尤其是司空鉞,在瞧見那個玉碗後,又把目光挪回到司空旭臉上,用一種故作驚訝的腔調道:“真是個精美的玉碗,看來四弟你對咱們皇祖母的孝心,還真‘重’啊。”說完,又笑了兩聲,才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去坐了。

聽見司空鉞的挖苦,司空旭心裡簡直要滴出血來,他真正準備的賀禮,那張苦心尋來的火烈草方子,被神婆那麼一鬧,現下是無論如何都拿不出來了,這玉碗原本是準備同方子一併獻上去的,算是個添頭,結果現下添頭變成了主頭,丟盡了臉面不說,沒准還會讓太后有所誤會。

果然,太后只看了一眼,便將那玉碗放了回去,揮揮手讓宮人收起來,什麼話都沒說。

“四殿下當真是稍顯得勢就失了分寸,竟然拿那種東西來敷衍太后,笑死人了。”甯仲坤小聲對寧淵道:“不是我八卦,四殿下認月貴嬪娘娘做義母時,送上的都是一條金鑲玉腰帶,那腰帶通體用金子打造,鏤空的地方更是鑲嵌滿了各色寶石明珠,那些寶石隨便挖一顆下來,都比那玉碗要貴重,他這麼做不是明著打了太后的臉嗎,我瞧往後不止四殿下,連月貴嬪都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寧淵輕笑一聲,沒說話,不過心裡卻道,要的便是他們沒有好日子過,當真是天道輪回,司空旭落到這步境地,只能怪他時運不濟。

根除太后熱毒的方子,的確是出自司空旭之手,不過是在上一世,司空旭靠著這個根除了太后的熱毒,博得太后歡心的同時,為他今後成為睿王鋪出了一條康莊大道;這一世寧淵只不過是拿來借花獻佛罷了,靠著神婆的手,搶在司空旭前頭將這功勞占過去,讓他一番辛苦打了水漂不說,還偷雞不成蝕把米,真是痛快極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147 桃花舊債

 

“這仙姑果然有幾分本事,如果她給太后的方子奏效,大殿下便能徹底吐氣揚眉了。”說到這裡,甯仲坤拍了拍胸口,“方才看見那火鳳凰莫名其妙沒了我還心驚膽戰了好久,好險。”

“我有事離開片刻。”甯淵卻沒有同甯仲坤多說,而是起身從不起眼的地方退出了屋子,來到殿外,太后殿是個戒備森嚴的地方,寧淵剛一出現,便招來了兩個侍衛的盤問,不過還不待寧淵回答,便有一位頭髮花白的嬤嬤從遠處走來,道:“這是前來參加筵席的客人,不得無禮。”

那嬤嬤神態端莊,身上的穿著也比一般宮人華麗許多,瞧著應當是位有些身份的人物,兩名侍衛聽見她的話,立刻垂著頭退下去了,那嬤嬤走到甯淵面前,甯淵先行了一禮,“敢問可是太后殿的康嬤嬤?”

那嬤嬤瞧了一眼寧淵道:“公子的衣裳被酒水打濕了,隨我來擦一擦吧。”說完便轉身離去,寧淵立刻跟在他後面,二人走到一處僻靜地地方,康嬤嬤才停下腳步,表情有些嚴厲地對寧淵伸出手。

寧淵自袖袍裡掏了掏,摸出一根樸素的銀簪子交到嬤嬤手上。

見著那銀簪子,康嬤嬤臉上肅穆的表情立刻土崩瓦解了,仿佛見到了什麼心念之物,手指微顫地在簪子的花紋上撫摸了兩下,哽咽道:“娘娘她還好嗎。”

“貴嬪娘娘一切無虞。”寧淵躬身道:“娘娘也記掛著嬤嬤,知曉我此番進宮,特地讓我向嬤嬤問安。”

“我一個老奴婢,哪裡敢受娘娘的安。”康嬤嬤抹了抹眼角浸出了的淚花,“當年我不過是浣洗局的粗使婆子,不小心洗壞了月貴嬪的披肩,多虧舒娘娘相救才能保得性命,這銀簪子便是那時送給娘娘的謝禮,後來我梳頭的手藝被太后看上,時來運轉得以入了太后殿,可娘娘卻遭了難,我雖是太后殿的掌事嬤嬤,卻也只是個奴婢,眼睜睜看著娘娘被趕出宮,連一句求情的話都不能說,一直心中有愧啊。”

“康嬤嬤不必自責,貴嬪娘娘與皇子殿下這些年一直安好。”寧淵安慰道。

“哼,當年的事情必定是娘娘身邊出了陷害的內鬼,以為出賣娘娘能換得榮華富貴,可惜多行不義必自斃,自打娘娘出宮後,除了一兩個運氣好被撥出了宮的,其餘全都莫名其妙死掉了。”康嬤嬤定了定神,“娘娘既然拖公子前來聯絡老奴,想必是有打算了,公子可詳細與我說說。”

寧淵便壓下聲音,附耳在康嬤嬤耳畔如此這般一番,康嬤嬤點點頭,“既然如此,那便有勞公子照顧娘娘,那位何仙姑的事,老奴自會打點好的。”說完,康嬤嬤後退兩步,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宮中人多眼雜,公子還是快些回去,免得人被人發現了起疑,宮中的事情交給老奴,公子放心。”說完,便轉身匆匆走了。

寧淵又順著人少的地方走回宴客的花廳,還未進入殿內,忽然聽見裡邊傳來一陣悠揚的,琴簫想和的樂聲。

那樂聲以琴音為主,簫聲為輔,奏的是一首陌生,卻極其好聽的曲子,可以聽出無論是彈琴之人,還是吹簫之人,技藝都十分高超。

寧淵踩著輕步子走入殿中,剛跨過門檻,便望著殿內的一幕停住了腳步。

大殿正中央擺著個琴台,一名華服公子坐在旁邊,修長的十指不停在琴弦上游走著,陣陣樂聲如泉水叮咚一般從琴弦上不斷流淌出來,而在那貴公子身邊,另一名身著玄色衣袍的青年長身玉立,一柄鐵簫正被他放在唇邊,用簫聲迎合著公子的琴聲,兩人看得出均是技藝卓越之輩,相互之間的配合也堪稱天衣無縫,一時殿內連說話的聲音也無了,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欣賞著這一難得的樂律表演。

也不知過了多久,公子的琴聲由緩慢轉為急促,再轉為緩慢,青年的簫聲也從渾厚激蕩漸漸變為空曠悠遠,直到他們二人雙雙停住,那樂聲卻依舊像在殿內經久不散一般,緩緩飄遠直到再不可聞。

“好,好!”皇帝用力拍了兩下手掌,“孟世子的琴藝在華京中是出了名的,朕從前也聽過幾回,已覺得是堪稱天籟了,比起宮中樂師要好上不知凡幾,不聊今日一和上永逸王爺的簫聲,更是讓人覺得歎為觀止。”說完,皇帝看向身側滿臉笑容的太后,“太后以為如何。”

“這樣好的樂聲,哀家也是頭一次聽到。”太后同樣點頭讚歎著,隨即又向孟之繁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曲子,為了之前哀家從未聽過?”

“回稟太后,這是夏國樂師盧廣秋在數百年前所作的《桑田月下曲》,此曲的曲譜在我大周一直只有殘本,小人多年來一直在找尋曲譜的全本,不料意外得知永逸王爺處竟然藏有全本,於是便舔著臉皮向永逸王爺討來了,而王爺願意以簫聲相和,使此曲更為豐盈,實在是讓小人驚訝不已。”孟之繁說到這裡,還側過身向呼延元辰躬身一禮,“還要多謝王爺成全。”

“孟公子過譽了。”呼延元宸有些拘謹地抱拳回禮,面具下方的唇角微微勾起,“正好我也沒有準備什麼拿得出手的賀禮獻于太后,用這樣一首曲子聊表心意,也總不至於顯得太過寒酸。”

“孟愛卿,你有一個好兒子啊。”皇帝伸手向孟國公點了點,同時舉起了酒杯,孟國公立刻起身應著,殿內又恢復到了觥籌交錯的場景,幾名宮人上前將琴撤下去了,寧淵不動聲色地走回座位,卻又忍不住朝呼延元宸的方向看了一眼,發現他正彎腰聽著孟之繁說話,兩人臉頰貼得極近,看得寧淵心裡一陣不是滋味。

甯仲坤似乎有些喝醉了,見寧淵回來,便扯著他道:“我悄悄告訴你,其實吧,我一直懷疑孟之繁那小子是個喜歡男人的斷袖。”

寧淵眨眨眼,似乎沒聽清一般,“你說什麼?”

“也不是我一個人這麼想,京裡許多公子多少都是這麼猜的,不過是顧忌那小子的身份,不好意思擺到明面上來說罷了。”甯仲坤打了個嗝,“你說這孟之繁吧,年紀也不小了,身份又在那擺著,自打他成年後,上門主動求親的貴小姐可不少,孟國公也挑過一些身家樣貌都過得去的想要給他成婚,結果全被他拒絕了,說是年歲還小,當多花些功夫在勤學上,談婚論嫁之事男兒不宜過早,不談婚嫁便不談婚嫁吧,京城裡想多玩兩年而不是端個母老虎回家將自己綁著的富家子弟也不是沒有,偏偏這孟之繁當真奇了,這樣的年紀了連通房丫頭都沒有一個,要我說他不是下身不行,就鐵定是對女人不感興趣。”

“堂兄,我瞧著你是喝多了。”寧淵不動聲色地說著,“世上有些人便是喜歡潔身自好,以己度人未免太過狹隘。”

“也對,的確是不該以己度人。”甯仲坤笑了兩聲,“可縱使荒唐如我輩之流,縱使煙花妓館去得膩味了,也不會想不開弄個少年戲子養在府裡吧,咱們做不出來的事情,人家孟之繁也做得嫺熟得很呐。”

寧淵正端著酒杯的手停住了。

甯仲坤的酒勁一上來,這八卦一開腔便擋不住了,“我便告訴你,這早就不算什麼秘密了,前兩年有個很紅的戲班子翠竹班在京城開台,裡邊有個年輕戲子叫曲嶽的,濃眉大眼,生得很是高挑俊俏,演的又都是打戲,和其他鶯鶯燕燕的男戲子很不一樣,迷倒了京城裡一大片的丫頭小姐,後來孟國公做壽,將這翠竹班請到府裡開台,臨了了別人都被送出了府,唯獨那曲岳被在孟府裡留了一夜,第二日出來的時候有人瞧見他表情古怪,走路的姿勢也不甚安穩,後來把,隔三差五的,那曲嶽都會在晚上人少的時候由孟家的馬車悄悄接進孟府,天亮了才會送他離開,有人好奇暗地裡打聽過,原來是孟之繁那小子看上了曲嶽,塞了不少銀子給翠竹班的班主,而那曲嶽每每被送到孟國公府,也不是去唱戲的,而是被孟之繁拉進房間裡不知道做些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呢!”

說到這裡,甯仲坤打了個長嗝,酒氣噴得寧淵眉頭微皺,可他卻沒有將頭挪開,仿佛想要繼續聽下去。

“你可別以為我在誆你,這永逸王爺吧,雖然一直戴著面具瞧不清廬山真面目,不過只看這身段,便要強過那曲嶽不知多少倍,孟之繁性子向來高傲,與各家公子也少有往來,如今居然會主動找那永逸王爺套近乎,十有八九是瞧上人家了,打算瞅准了機會下手……”

“堂兄,你當真是喝多了,現下可是太后壽宴,當心失了分寸。”寧淵卻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表情生硬地提點道,被寧淵這麼一說,甯仲坤好像才反應過來自己現下身處何地,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閉上嘴去不再說話。

可他剛才所說的那些內容,卻仿佛在寧淵腦子裡生了根一樣,任憑寧淵如何努力都趕不走。

“孟之繁那小子是個喜歡男人的斷袖。”

“如今居然會主動找那永逸王爺套近乎,十有八九是瞧上人家了,打算瞅准了機會下手。”

“這永逸王爺吧,雖然一直戴著面具瞧不清廬山真面目,不過只看身段,便要強過那曲嶽不知多少倍。”

寧淵一咬嘴唇,側過眼又朝呼延元宸的方向看去。

或許是他的視線太明顯,呼延元宸很快注意到了這兩道探尋的目光,也朝寧淵回望過來,咧開嘴角笑了笑,可惜他笑容還沒完全撐開,寧淵就已經把目光收回去了。

剛拜了一半的笑容被卡在了那裡,呼延元宸放也不是,收也不是,僵了一會兒,才尷尬地端起酒杯,小抿了一口酒。

坐在他身後擔當護衛的閆非可將剛才這一幕都收到了眼裡,任憑自己冷汗直冒,可作為一個屬下,他卻不好對自己的主上指手畫腳什麼,雖然從剛才少主他居然要和那孟世子“琴簫和諧”的時候,少主他或許只是出於客套,並沒有往深處想,但他閆非看在眼裡,只覺得要翻了天了。

還記得那日在給災民分發晚飯的時候,只是瞧見少主與孟公子說了兩句話,甯公子便對自己擺了一通臭臉,眼下甯公子已經看見了方才“琴簫和諧”的一幕,如果少主再要自己去幫忙傳話,那可如何是好?

想到這裡,閆非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呼延元宸的背影,接連唉聲歎氣。

壽宴在一通恭賀聲中終於落下了帷幕,賓客大多喝過了頭,由宮人們一波一波送上各自的馬車,甯家人裡唯獨甯仲坤最得意忘形,醉得幾乎攤到,被兩名宮人一個把手一個抱腳抬著走,其他人無論是甯華陽還是他那兩個兒子,都是落落大方沒有半點醉意,瞧著這一家人,可其他人看向甯仲坤那種嘲諷的目光,寧淵微微搖頭,想著甯國公有廢嫡立庶的念頭也不是沒可能。

寧淵與他們來的時候是一路,回去的時候卻不會再同路了,城西的宅子已經修繕好,他還要回去同舒氏說康嬤嬤的事情。因筵席結束得早,周石要到約定的時辰才會趕車來接,寧淵只能站在宮門口等著,便在這時,一輛掛著孟家標示的寬敞馬車停在了他面前,孟之繁從車窗裡探出半個腦袋:“甯兄可是要同路,不如我送你一程。”

“不用。”甯淵客套地應著,“我已經安排了車駕,稍等片刻便能來了。”

“是這樣嗎。”孟之繁點了點頭,“不過我想甯兄你應該是會等很久的,因為我已經差人向你的宅子裡報過信了,你今夜會坐我的車駕回去。”

寧淵眯起了眼睛。

“甯兄還是上車吧。”孟之繁主動拉起了門簾,“方才壽宴上拘謹得很,我想甯兄應當也沒吃什麼東西,我正好準備了些酒菜,咱們可以邊吃邊聊。”

孟之繁的馬車外邊看上去平凡無奇,不過內裡卻同司空旭的有得一比,寬敞不說,各項裝飾也都舒適無比,馬車軸上甚至還特別加了減震用的軟墊,讓馬車雖然在行駛中,車廂內卻絲毫感覺不到晃動,就連酒杯裡的酒液,也只以極其輕微的幅度晃著波紋。

想來是嫌棄天熱,孟之繁脫掉了外袍,十分不見外地只穿著一身中衣,車內小桌上的菜式也盡是一些生冷涼菜,就連酒也是放在一個加了冰塊的冰壺裡。

“我一直很怕熱,叫甯兄見笑了。”見寧淵不說話,孟之繁便主動開腔,“甯兄嘗一嘗這酒吧,這可是永逸王爺送給我的夏國名酒,聽說是用時令水果釀制的,酒香中別有一番果香,比起咱們的酒來要醇厚許多。”

“孟兄現在,與永逸王爺看起來倒很是熟稔。”寧淵總算端起了酒杯,杯中酒液也確如孟之繁所說的那樣果香四溢,可寧淵忽然覺得喉嚨裡像梗著什麼東西一樣,壓根吞不下去,是以聞了聞,又方向。

“我與他可不止是熟稔那般簡單。”孟之繁卻忽然放低了語氣,有些神秘地對寧淵道:“不瞞甯兄,你可知道那位永逸王爺的名諱是什麼?”

緊接著,還不待寧淵回答,他便像自問自答一般將答案抖了出來,“華京裡估計有許多人都不知道,其實這位前來出使的永逸王爺,就是曾經一直呆在咱們大周當質子,三年前才被召回國的大夏皇子呼延元宸。”

寧淵當然知道這些,可他有些摸不准孟之繁忽然對他將這些事情抖出來有什麼用意,只能故作不知道:“哦?既然永逸王爺曾經在咱們大周呆過,應該有不少人會認識他吧,怎麼會只戴了個面具就沒人發現?”

“這你便有所不知了。”孟之繁擺了擺手,“夏國軍力向來強盛,呼延元宸雖為質子,卻是從未被我朝控制過,不光如此,華京的貴公子們對這位夏國皇子也是有些忌憚,都擔心來往過從親密的話會被人視為逆黨,所以除了一些大型場合外,幾乎沒有人會與他有私交,也就只有景國公府的景逸那小子與他關係不錯,可如今景逸被景國公扔到軍隊歷練去了,如今幾年過去,他又掛上了個面具,自然無人能將那位永逸王爺辨認出來。”

“既然如此。”寧淵道:“孟兄又是如何得知的?”

“此事說來有些丟臉,甯兄你可莫要笑我。”孟之繁輕笑了一聲,“我從前的確與呼延元宸沒什麼來往,也不能成為熟稔,但他或許不熟悉我,可我卻是熟悉他許久了。”

孟之繁望著自己手中的酒杯,眼神像是沉入了回憶裡,“其實在呼延元宸初來朝那日,我便見過他,那時候我還小,聽聞有夏國質子要來,或許是為了看新鮮,剛巧迎接打點的事務又是我父親在處理,我便讓我父親悄悄將我帶上了。”

“我還記得夏國的儀仗有些寒酸,甚至連一輛馬車的沒有,幾個人灰撲撲地騎著馬,由大周的官兵護送著直到華京城門口,呼延元宸就騎在最前邊的馬上,看著比我大不了幾歲,穿著也有些寒酸,一點沒有身為皇子的架勢,當時我無比失望,心想這居然就是夏國的皇子,比起咱們大周光是排場就差上了不止一星半點。”

孟之繁一面說,寧淵卻在腦子裡自行想像起了那一番場景,將呼延元宸的個子變矮一些,臉也弄得小上幾歲,再套進一身寒酸的衣服裡,騎在一輛灰撲撲的馬上,只是這麼想著,寧淵忽然覺得一陣喜感冒了出來,忍了忍才控制住嘴角的笑容。

“我以為這位質子殿下只是個不起眼的傢夥,便沒去在注意他了,直到在長公主為婉儀君主舉辦的生日宴會上,我又碰到了他,那場宴會上長公主同婉儀君主開玩笑,說要從在場的諸位官家子弟中挑一位做她未來的夫婿,隨後一群半大小子便開始了比試,從箭術比到馬術,再比到近身功夫,一路都是呼延元宸遙遙領先,那麼多的貴族子弟,甚至是將門之子都不是他的對手,尤其是景逸,還被他一招劈得差點折了手,我才覺得,這位皇子殿下還真有那麼兩下子。”

“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沒什麼事,我都會悄悄從家裡溜出來,跑到城西的質子府去瞧牆角,躲在巷子口,剛好能看見呼延元宸在院子裡舞槍的模樣,我從來不知道居然還有人能將一杆槍舞得那麼好看,於是回家之後便讓父親找武師來教我槍法,可惜我孟家一貫都是文臣子弟,實在是不通武藝,跟著武師學了幾次,領會到自己並沒有天分之後我便放棄了,只是還是時常會跑到質子府外邊去蹲牆角瞧他舞槍,偶爾還會撞見他吹簫,我知道和簫聲最配的應當是琴音,舞槍不行,這琴棋書畫的差事我卻能試一試,於是回來之後便找了樂師習琴,只是那時候壓根就想不到,最後竟然將這琴習得京城聞名。”

聽孟之繁說了這麼多,又絲毫沒說到重點,寧淵卻一點不急,老實說,他和呼延元宸認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接觸到他的過去,那些他從未告訴過自己的事情,現下從孟之繁的嘴裡聽來,也別有一番滋味。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認識他,甚至同景逸一樣和他關係好到稱兄道弟,可惜我到底是沒有景逸那股豁達勁,和敢於同自己父親頂撞的那份勇氣,父親三令五申嚴禁我同外族子弟來往親密,所以有時即便在街上碰到了,我卻連招呼都不敢打,我曾經對於這樣的感覺十分困惑,一個朋友罷了,得之我幸,不得也不會有什麼,直到一個叫曲嶽的戲班出現。”

忽然間聽孟之繁提到曲嶽,寧淵不禁神色一凜,他忽然意識到,真正的重頭戲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148 肌肉誘惑

 

“甯兄與我認識也有一段時日了,不知有沒有從別人嘴裡,聽過一些關於我的八卦。”孟之繁忽然停了話語,轉而向寧淵問道。

“孟兄難道有什麼風評不好的八卦嗎。”寧淵反問。

“甯兄就算聽別人說過也不必覺得尷尬,對於他們是怎麼議論我的,其實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孟之繁笑得十分坦然,“喜好男人的斷袖,將一個卑賤的男戲子帶進府裡做些苟且之事,估計在那些人看來,我這個孟國公世子的羞恥心早該被扔進江華運河裡去喂魚了,也不知他們因為我的身份而強顏歡笑同我來往的時候,會不會覺得噁心。”

寧淵還是頭一次瞧見一個這般自嘲,倒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其實沒什麼好隱瞞的,如果甯兄聽到過什麼風言風語,那些人說的也是實話,我同那個名叫曲嶽的戲子,的確有過斷袖之交。”孟之繁喝了口酒,定了定神,接著道:“我從前是不看戲的,那日父親請了戲班來府裡助興,我也不過是陪坐罷了,可當那曲嶽登臺的時候,我卻有些心驚,因為那個戲子,眉眼間竟有幾分像呼延元宸,我便不知撞了什麼邪,命人獨獨將他留了下來,然後那天晚上,我二人的確是做了些肌膚相親的事情,從那之後,我便向上了癮一般,隔三差五便要差人將那曲嶽請來共度春宵,那曲嶽一開始也是不情願,不過我以勢壓人,又給足了銀子,他便也有逆來順受,漸漸變得任我為所欲為,直到後來有一次歡好之後,他竟然同我說,對我有了愛慕之情。”

孟之繁笑道:“我當時只覺得荒謬,男人之間行那檔子事,說好聽點是情趣,說不好聽些便是荒唐,哪裡能和男女之間的愛慕扯上關係,可很快我又逐漸意識到,我會與這曲岳攪合成這樣,不過是他眉眼與呼延元宸有幾分相似罷了,難不成我一直對呼延元宸抱著的奇怪情感,便是同曲嶽這樣,是一種荒謬的愛慕之情?”

“從那之後我便同曲嶽斷了來往,也不再去思考任何有關這方面的事情,因為除了覺得可笑之外,也明白就算我對呼延元宸抱著這樣的愛慕之心,也永不可能成為現實,他會如何看待我暫且不說,可我的家族,與我的身份,也註定了我這孟國公府唯一的世子所應該去走的道路,在這條道路上,我只能迎娶一位品德家世俱有的貴女為妻,而斷沒有可能同一個外族男子攪合在一處……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強迫著自己擺正自己的位置,為了自己,為了家族,做好身為孟國公世子的本分,直到甯公子你的出現。”

孟之繁看向寧淵的眼神忽然之間變了,不光沒有了以往的親切柔和,反倒生疏起來,還帶著一絲絲的妒恨。

而事到如今,甯淵對於孟之繁為什麼會突然找自己了然了,他緩緩道:“你嘴上說著不再去關注他,其實也沒少派人在打探他的行蹤吧。”

“除了打探,也有保護,無論大周還是大夏,想要算計他的人不少,雖然他自己也很有本事可以躲過大部分的陷阱,但以孟國公府的勢力,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還是能替他擋開的。”孟之繁咧了咧嘴角,“聽見他們告訴我,說呼延元宸同一位江州公子關係變得越來越不一般的時候,我覺得之前我無數次要強迫自己去認可的信念,在一夜之間大廈傾頹了,原來拋開我自己的妄想,呼延元宸他,居然也是能夠對男子動情的。”

他又飲了一口酒,道:“那時我才發現,我從前一直以來的堅持竟然無比可笑,因為家族,因為身份,因為害怕這份非分之想曝光而換來對方的嘲弄和奚落,竟然全都是我一個人的妄想,而當我在那裡庸人自擾的時候,他卻已經和別人走到一起了,甯兄,你能體會這樣的感覺嗎。”

體會這樣的感覺?孟之繁一定是當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才會如此發問,可是他又何嘗知道,自己所受過的痛苦比他這番求而不得的心思要高過何止千百倍。

“如果他也同別人一樣娶個名門貴女為妻,走上一般貴族都會走上的道路,我想我可以心平氣和地祝福於他,可他若是要和男子在一起的話,那站在他身邊的人,為什麼就不能是我,甯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孟之繁又拋了個問題過來,而這一次,寧淵也不想再沉默了,“從我入京之後,你刻意接近於我,為的便是這個嗎。”

“甯兄也不必將我說得那麼不堪,我也僅僅是很好奇,能被他傾心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而已。”孟之繁的表情很輕鬆,“我也不得不承認,甯兄你的確是個妙人,想來若是早些與你相識,我們也能成為密友也說不定。”

“只要一開始就抱著算計的心思去接進某一個人,那這兩個人便再無成為朋友的可能了。”寧淵放下手裡的酒杯,“孟公子有什麼打算便直說吧。”

孟之繁像是聽不出寧淵對他的稱呼由“兄”變為“公子”的改變,臉上的笑容反而拉得更開了,“既然如此,我也便不同甯兄賣關子了,甯兄可還記得,你欠過我一次人情?”

孟之繁說的是宋濂的事,的確,寧淵是欠過他的人情,當時甯淵曾詢問過要如何還這份人情,孟之繁只賣了個關子,說總有一天會有寧淵還的時候,難道從那時開始,孟之繁就在等著了嗎?

“我知道甯兄為人處世分明,也向來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而且據我所知,呼延元宸即便傾心于甯兄,可甯兄對他卻不甚熱絡,既然如此,甯兄不如索性退出這場糾葛,即還了我人情,沒准還讓我承了一份情,我亦會感激甯兄的成全與深明大義,往後有能伸手的地方,也必將多攙甯兄一把,甯兄你認為如何呢。”

“我恐怕要說聲抱歉了。”寧淵卻想也沒想便道:“我對孟公子十分敬重,可有關此事,斷無商量的可能。”

“為何。”孟之繁一愣,“你對他既然並無情感,又何必這樣扯著他不放?”

“我不知道孟公子是從哪裡聽來的謠言,不過對於這樣虛妄的內容,還是不要盡信為好。”

“哦?”孟之繁一下來了精神,甚至半直起了身子,“難道甯兄你想說,你和呼延元宸並無其他關係,我所聽說的都是謠言。”

“不,孟公子你錯了。”寧淵卻搖頭,“我指的是說我對呼延元宸不甚熱絡,並無情感之類的謠言,奉勸孟公子還是莫要相信,我這人是個外冷心熱的臉,卻也是個外冷心熱的事情,呼延元宸與我的事情,純屬我們之間的私事,容不得外人多嘴,而但凡是我所看重的東西,也絕沒有隨便讓給別人的可能性。”

孟之繁皺起眉頭,“即便你還欠著我的人情?”

“如果孟公子要這麼說,我也不得不告訴你,比起我所欠你的那些人情,我欠呼延元宸的人情,卻是更多。”寧淵微微閉上了眼睛,那一刻,他想起了許多以前的事情,即便有時呼延元宸會好心辦壞事,可事無巨細,無論大小,寧淵發現自己都清晰無比地記在了心裡。“我欠孟公子你的,並不難償還,可我欠他的,卻實在是難以算清,又怎麼能將他那個人,拿來作為我和孟公子你之間的人情禮呢,所以我也只能說一聲抱歉了。”

“甯兄,我勸你還是好好思量清楚。”孟之繁料不到寧淵會拒絕得這麼乾脆,臉色有些難看,“我能感覺到你並不喜歡他,何況以你今時今日在華京中的情景,又何必再樹立一個敵人,將我推到你的對立面……”

“不,你錯了,我喜歡他。”寧淵再一次打斷了孟之繁的話,想起呼延元宸那張臉,寧淵不禁笑了笑,“何況孟公子應當明白,強扭的瓜不甜,無論如何,在他主動離開我之前,我亦是不會放開他,孟公子還是不要白費心力了。”

說完,寧淵拂了拂袖,瞧了一眼窗外的景致,“眼下已是快到城西了,我還是先行下車,省得耽誤了孟公子你回府的時辰。”

孟之繁盯著寧淵看了一會,才晃了晃一個懸掛在一邊的鈴鐺,隨著鈴聲,馬車緩緩停下了,甯淵撩開車簾跳下車,回頭孟之繁也正透過馬車的窗戶看著他,問道:“你當真不後悔?”

寧淵只是笑,沒回答,孟之繁卻已經從那幅淺淺的笑容裡讀出了些什麼,面無表情地重新放下窗簾,馬車亦再度開始前行。

寧淵抬眼瞧了一眼天色,又辨認了一會方向,抬腳朝家的方向走,剛邁出了三步,他卻聽到身後傳來一陣低沉的嗓音說:“阿淵。”

聲音有些急,還有些啞,寧淵回過頭,發現呼延元宸居然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身後不遠的地方,且不待他開口問話,那人卻先沖了過來,二話不說便將他抱住了。

突如其來的擁抱讓寧淵有些發愣,他卻沒有掙脫,呼延元宸的氣息裡有淡淡的酒味,但寧淵卻能感覺到對方現在神智是清醒地,片刻之後,他才聽見呼延元宸在他耳邊說:“我都聽見了,阿淵,我好高興。”

寧淵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呼延元宸說的“聽見了”是什麼意思,頓時他覺得臉頰有些發燙,不自然道:“你,你怎麼會……”

呼延元宸卻沒解釋,而是將手臂又收緊了些,只覺得胸膛裡一顆心跳得飛快,寧淵方才所說的那些話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耳朵邊重播,從“我的東西”到“我喜歡他”再到“我不會放開他”,呼延元宸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這般高興的時候,從前他對寧淵表明心跡,寧淵雖然沒有排斥,雖然默認,可總是給他一種是自己在一廂情願的感覺,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並不是一廂情願,原來寧淵也是在乎他的,只不過是沒說出來罷了。

從宴會場一出來,閆非便將他拉到僻靜的地方,對他說自己和孟之繁的一通“琴簫和諧”讓寧淵誤會了,活活將他嚇了一跳,等他急匆匆地想找甯淵解釋時,又剛好瞧見他上了孟之繁的馬車,不得已,他將其他事情交給閆非處理後,自己悄悄跟上那輛馬車,尋了個機會鑽到馬車底下倒掛著,想聽聽兩個人在車裡到底都說了些什麼。

誰料這一聽,卻讓他聽到了很不得了的東西。

知道孟之繁竟然對自己抱著那樣的想法,實在是讓呼延元宸很是驚訝,因為即便是從前,孟之繁給他的感覺不過是個清貴的高門公子,即便在一些場合碰到,也不會同你多說一句話的那種,結果他還沒有對孟之繁的事情驚訝完,緊接著又聽見了寧淵那一番讓他心跳驟然加速的話。

因為太過激動,他差點因為沒有屏住氣息而從車底上掉下來,所以在回過神來之後,看見寧淵下車,他也立刻悄然從車底滑出來,就是為了向寧淵解釋個明白。

他可不願意因為自己好不容易弄清楚了甯淵的心意,卻因為自己做的糊塗事而使二人之間產生隔閡。

“這麼說來,你會同孟之繁弄出那樣一齣戲,全都是為了在替我還人情?”月上中天,兩人肩並肩走在城西的石板路上,周圍沒有別的行人,倒讓氛圍無比清淨雅致。

“我若是知道這樣會引得你誤會,便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他了。”呼延元宸道:“我一直以為他同你關係不錯,也知曉他之前曾幫過你,所以當他來找我談那曲譜的事情時,我沒有多想便答應了,還說是替你還他的人情,只是我怎麼都想不到,他居然對我……”說到此處,呼延元宸忽然卡住了,似不好意思再往下說了般。

“知曉自己居然如此討人喜歡,你應當十分得意才對。”寧淵語氣不鹹不淡,“從前聽景逸說國子祭酒的女兒中意你,我便不說什麼了,現如今又加上一個孟之繁,如此瞧來你的魅力相當大嘛。”

“別人如何想的,又關我什麼事。”呼延元宸連忙擺手,又順勢攬過了寧淵的肩膀,“我只關心你會怎麼想,從前瞧你對我那副模樣,我還一直覺得是我在一廂情願罷了,不過那也不能怪我,誰讓阿淵你從來未對我說過喜歡二字。”

甯淵著實想不到如呼延元宸竟然也會有矯情的時候,但是想到自己剛才同孟之繁說的那些話,自己也不禁微微臉紅,他以為重活一世,自己是無論如何不會將那些露骨的情話宣之於口了,怎料當孟之繁對自己擺出那一副宣戰的態度時,他便像被搶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樣半分不讓,也就是在那時,他也終於踏踏實實明白了呼延元宸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拋開那些做作和矯情不談,這個本不應該出現在自己生命中,卻莫名其妙走錯路闖進來的人,果然是進錯了門,就再也出不去了。

寧淵安靜地靠在他臂彎裡沒有說話,片刻之後,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伸出手將呼延元宸掛在臉上的面具取了下來。

依舊是那張熟悉的臉,那雙明亮中眼角微彎的眼睛,還有左臉頰那道不光沒破相,反而給這張硬朗的臉增添了一絲野性之美的傷疤。

甯淵用手捧住呼延元宸的臉頰,拇指在他柔軟的嘴唇上拂了拂,然後仰起頭,一記輕輕地吻就這麼印了上去。

呼延元宸的身子頓時僵了,連呼吸都一併停住,因為緊張,他連嘴唇都閉得很緊,甚至也沒心思去體會寧淵嘴唇的觸感,但緊張歸緊張,一些本能的反應卻是一點不遲,興奮感讓他渾身的血液都開始燥熱起來,脖子上亦浮現出一層淺紅。

親吻的時間很短,可似乎又很長,當甯淵重新低下頭時,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抵著自己的小腹,他眉頭皺了皺眉,露出古怪地表情,隨即往後退了一步。

呼延元宸頓時覺得懷裡空落落的,可很快他也意識到了身體上不對勁地地方,急忙攏了攏衣袍讓那地方變得不太顯眼,同時尷尬道:“前邊便是你的宅子了,天色不早,我先回驛館。”

“今晚便在我家睡吧。”寧淵卻道:“若是這般讓你回去,我也太失禮了些。”

呼延元宸一時仿佛沒聽清,“什麼?”

可寧淵顯然沒有重複第二遍的意思,只是一面朝院門口走去,一面道:“當然你若是硬要回去,我也不便強留。”

“那便叨擾了!”寧淵都開了口,呼延元宸哪裡還有不識抬舉的道理,立刻跟著進了門。

知曉甯淵今晚是進宮赴宴,唐氏已經準備好瞭解酒的甜湯,不過瞧著寧淵壓根沒有喝醉的樣子,那甜湯便全然進了呼延元宸的肚子。

對於這位突然來訪的客人,唐氏也不奇怪,畢竟也算是熟人,院子裡沒有多餘的空房,呼延元宸又不可能去和下人睡,唐氏便在寧淵床上多加了一床鋪蓋,又在浴房裡準備好兩人份的熱水後,才出去忙自己的事情。

寧淵每天早晨都有沐浴的習慣,因此晚上也洗得很快,重新換上一身乾淨的睡袍後,他正要走出浴房,忽然聽見隔了一道屏風的地方傳來“嘩啦”地水聲。

那聲音讓他自然而然地回過頭去,卻立刻又被撞進眼裡的事物染紅了半張臉。

透過屏風的縫隙,在隔著一道屏風的浴房的另一邊,呼延元宸也在那裡沐浴,同寧淵這類喜歡泡澡的比起來,呼延元宸顯然是習慣了淋浴,肌肉勻稱的雙臂拿起小盆,從澡桶裡舀起熱水,舉過頭頂,再整盆這樣傾倒而下,伴隨著氤氳霧氣的熱水如瀑布般沖刷過他寬闊的肩膀和小麥色脊背,最後順著線條優美的肌理縫隙彙聚成條條小溪,纏繞過那雙筆直的長腿後,才滑落在地上。

照理說呼延元宸的脊背寧淵早看過不止一次了,偏偏夾雜著霧氣與水珠之後,卻有一股另類的魅惑感透射出來,尤其是他還沒瞧過對方腰部以下光溜的模樣,明明很難為情,卻又忍不住盯著那一對緊致的臀部多看了幾眼,直到呼延元宸側了側身子,似乎是要轉過身來——

寧淵仿佛被嚇了一跳般渾身一震,想也沒想便拉開浴房地門沖了出去,站在外邊的廊道上,他才聽見自己的心像打鼓似地跳個不停。

片刻之後,當呼延元宸也從浴房出來,推開寧淵的房門後,看見寧淵正靠坐在床邊,一邊晾頭髮,一邊拿著本書在看。

這場景讓呼延元宸很熟悉,他不禁想起了那個在香河鎮的夜晚,似乎也有這樣的一幕,於是便饒有興致地走過去問道:“在看什麼?”

“道德經。”寧淵抬眼瞄了他一下。

呼延元宸身上這身睡袍是從周石那借來的,尺寸儼然是很大了,可對於他的身形來說還是小了幾分,不光褲腰拉得極低,衣襟也是打敞著,剛洗過澡讓他皮膚透著一層光澤,寧淵目光從他尚掛著水珠的鎖骨一路滑到胸肌,滑到腹肌,滑到緊緊包裹著大腿的褲管,和他那雙腿之間因為還未幹透,而在白布上半透出一個明顯輪廓的雄偉物事,表情一僵,又迅速將目光挪回書本上,道了一句,“你就不能將衣裳穿好麼。”

呼延元宸低下頭瞧了身上的衣裳一眼,立刻尷尬地笑了笑,將衣帶系上,道:“抱歉,平日裡習慣了。”

寧淵沒說話,攏了攏頭髮見已經幹得差不多了,便先行躺下,縮進被子裡,面朝牆壁,看樣子竟然是要先睡。

作者有話要說:

 

☆、第149 媳婦坑爹

 

呼延元宸料想不到寧淵居然能睡得如此乾脆,好似一句話都不願意同他多說一般,臉色僵了一會,張張嘴,最後卻又搖搖頭,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寧淵不就是這樣一個性子麼,他這樣想著,反正自己也應經知道了甯淵的心意,這樣便也夠了。

這麼想著,他摸著鼻子淺淺地笑了一下,也熄掉蠟燭,跟著躺上了床。屋裡很安靜,只能聽見兩人呼吸的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呼延元宸忽然輕聲道:“阿淵,你睡著了嗎。”

回應他的只有寧淵平穩的呼吸聲。

呼延元宸側過臉,撐起身子,他瞳孔已經適應了光線,居然就這麼靜靜打量起寧淵的側臉來。寧淵也已經擺脫了前些年那張還帶著少年人稚氣的臉龐,只是就算睡著了,眉頭也是淺皺著,他伸手在寧淵眉心處撫了撫,忽然間低下頭,輕輕吻上了寧淵的耳垂。

寧淵平日裡大多時候都擺著一副冷硬的表情,耳垂卻很柔軟,呼延元宸像帶著一絲玩性一般,溫暖濕潤的舌尖換換劃過寧淵的耳垂,再到耳窩,他身子越挨越近,幾乎整個上身都要伏在了寧淵身上,可寧淵依舊一動不動,呼吸也平穩,好似睡得深沉。

呼延元宸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可他就像是受著某種本能驅動一般,當嘴唇印在寧淵臉頰上的時候,他一隻粗糙的手掌也悄然從寧淵睡袍的下擺伸了進去,貼在他光滑平坦的小腹上。

但也只是到此為止了。他看著寧淵仿佛一點沒有要醒的徵兆,自嘲般搖了搖頭,輕手輕腳重新將寧淵的衣裳整理好,又替他蓋好被子,自己也調整了一個睡姿,讓寧淵枕著他的左臂,另一隻手則繞過去,環抱在他胸前,用一種讓對方不覺得拘束,又能互相感覺彼此體溫的溫度,閉上眼睡了過去。

直到這時,寧淵才睜開了眼睛。

“膽小鬼。”他自言自語地低聲吐出這麼三個字,又看了看攏在自己胸前的手臂,不禁也抬起手,輕輕握住呼延元宸的手掌,直到五根指頭都嚴絲合縫地卡進了他的指縫裡,才再度閉上眼睛。

一夜安枕。

第二天早晨,呼延元宸醒來時,寧淵正坐在床一側的書桌旁聚精會神寫著什麼。

他也像是剛起身,只在睡袍外邊披了一件長衫,頭髮未束,柔軟地披散在臉頰和背後,從側面瞧上去整個人都要柔和了許多。

呼延元宸揉了揉眼睛,才確定自己沒有在做夢,他仔細端詳了寧淵一會兒,忽然道:“若是每天早上醒來都能瞧見這樣一幅良辰美景該有多妙。”

“若是醒了,便快些洗漱,熱水已經準備好了,白檀稍後會將早飯送來。”甯淵卻沒有同呼延元宸打情罵俏的心思,手裡的毛筆依舊行雲流水地書寫著,呼延元宸碰了個軟釘子,卻也不氣惱,還有些樂呵地起身,用銅盆裡早已準備好的熱水痛快地洗了把臉,換下睡袍後,寧淵似乎也將手裡的東西寫完了,他將整張宣紙封進一個不起眼的信封裡,對呼延元宸道:“這封信便勞煩你交給高鬱老師了,畢竟現下也只有你知道他在哪裡。”

“自然沒問題。”呼延元宸將信封收進懷裡,情不自禁又順勢摟了寧淵一下,才道:“趁著天色還早,我便先回去了,太晚怕是閆非那小子兜不住。”

寧淵一愣,“不吃早飯了?”

“這樣便可當是吃了。”呼延元宸趁著寧淵不備,忽然間挑起他的下巴,在他唇邊親了一下,“阿淵,我好開心。”

寧淵被他這輕佻的行為又鬧得有些臉紅,揮手擺了擺手,似趕蒼蠅般讓人快走,呼延元宸得了便宜,倒也不賣乖了,老老實實往門外走,只是在出門之前,他卻又回過頭來,難得地擺正了表情,道:“昨日看見你同甯仲坤在一起……雖然我不知道你在計畫著什麼事情,可萬事還要小心為上,當然。”說到這裡,他又勾了勾嘴角,“如果有危險的話,我也會保護你的。”

說完,他便在寧淵呆愣的目光中,大步邁了出去。

直到呼延元宸離開許久了,寧淵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站在那裡,白檀此時端著剛煮好的湯圓走進來,瞧見寧淵的模樣,不禁道:“少爺你怎麼了?呼延大哥呢,已經走了嗎?”

“沒事。”寧淵垂下眼,定了定神。

“如果有危險的話,我會保護你的。”曾幾何時,也有另一個人對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呼延元宸這看似不經意的一語,卻讓寧淵沉入了短暫的回憶裡,他以為他應當再也不會相信這種空口套白狼的鬼話了,可聽見這句話從呼延元宸嘴裡冒出來,他卻有種錯覺——自己信得過他,並且還十分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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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婆“何仙姑”以一貼根除熱毒的湯藥,不負重望地獲得了太后的信任,當寧淵得到消息時,她已經被太后留在了太后殿裡,負責專門調理太后的身子,和占卜算卦幫助太后趨吉避凶。而引薦了神婆的司空鉞自然也居了首功,一掃之前的頹勢,再度成為勢頭強勁的皇子,氣得司空旭一黨幾乎咬碎了牙齒。

只是和司空鉞的春風得意比起來,原本也該因為這件事情一同雞犬升天的甯仲坤,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甯淵被車駕接到甯國公府的時候,正巧撞見了甯仲坤在責打一名婢女,趕馬用的馬鞭由藤條編制,不光粗糙異常還生有倒刺,抽在人身上不用多大的力氣就能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甯仲坤卻是卯足了勁,馬鞭舞得虎虎生風盡往那婢女身上招呼,婢女瞧著年紀並不大,嗓子卻已經叫啞了,整個背上都被抽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只剩下了抽搐的份。

“廢物!”甯仲坤也知道再這樣下去會打死人,自覺停了手,差人將那婢女拖下去,又嫌棄不乾淨般在下人端上來的銅盆裡一面洗手,一面掃了立在旁邊的寧淵一眼,“你可算是來了。”

“堂兄這般急切地找我過來,可是有什麼要事。”寧淵說完,又掃了地上那攤血跡一眼,“方才那丫頭也不知做了什麼事,竟然惹得堂兄如此生氣。”

“那丫頭自己蠢,我喝茶向來只喝八分燙,被他硬生生晾成了七分,實在找打。”甯仲坤抖了抖手上的水珠,似對那婢女的死活全然不關心般,只看著寧淵道:“你既然來了,便替我想個法子作弄作弄我那位庶出的叔叔,不然他們也真的太得意了!”

“這……”寧淵故意拖了個長音,露出疑惑的表情,“為何要忽然這般,難不成是出了什麼事情?”

甯仲坤重重地唾了一口,才道:“哼,那家死皮賴臉的東西,出身微賤卻覬覦世子之位倒罷了,如今竟然還對祖母蹬鼻子上臉,當真可氣!”

原來今日早些時候,國公夫人吳氏入宮去向太后請安,想著自己進獻了那樣一個名貴的夜光杯,太后怎麼都該對她鳳顏大悅才對,可事與願違,甯仲坤昨夜喝得多了,回府便睡,壓根沒向吳氏提宴會上發生的事情,而甯華陽那便也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什麼都沒說,吳氏屁顛屁顛想進宮討好賣乖,卻碰了一鼻子灰,遭了太后好一陣奚落,連茶水都沒給她就莫名其妙將她轟了出來,吳氏莫名其妙之下只能向太后殿的宮人們探聽原委,知曉昨夜宴會上到底發生什麼事之後,立刻又羞又怒地回府,三下五除二便沖進了甯華陽的院落,甯華陽與兩個兒子公務在身都不在府中,只有容氏由兩個婢女陪著,坐在院子裡喝茶納涼,吳氏這般突然出現,容氏還來不及起身請安,就被吳氏揪住劈裡啪啦賞了好一頓耳光。

吳氏個性粗豪,養尊處優出來的身子力氣也足,將容氏兩邊臉都打腫了,旁觀的下人們雖然多,可吳氏身為主母,又是長輩,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教訓容氏都是天經地義,壓根沒人敢上去攔,最後還是管家瞧著不對,請來了正休息的甯國公,才結束了這場荒唐的鬧劇。

甯國公對吳氏的行為感到很不可思議,還不待問清楚緣由,吳氏已經將從宮裡聽來的事情呼天搶地地說開了,直言是容氏夫妻故意弄壞了她的夜光杯,才使得自己今日在太后殿裡如此丟臉,偏偏此時甯華陽和他的兩個兒子也回來了,見自己的妻子被打成這樣,甯華陽雖然滿臉憤恨,可對於吳氏所指控的事情卻不辯解,只說是自己教妻不嚴,他的兩個兒子甯烈和寧逸也是雙目含淚一言不發,委屈的模樣看得甯國公心中大為疑惑,一番盤查下來,結果最後一個收拾倉庫的下人坦白,他在打掃倉庫的時候曾經不小心碰翻過裝著夜光杯的錦盒,只是看著夜光杯並無破損,他又害怕被責罰,於是便悶聲沒說。

甯國公聽後,立刻斥責吳氏沒把事情問清楚就胡亂給人扣帽子,簡直像個潑婦,吳氏卻不依,一口咬定那下人是甯華陽推出來的替死鬼,其實這一切都是甯華陽夫婦搞的鬼,為的便是要讓她這個嫡母在太后面前沒臉,結果她不說還好,一說,甯華陽的眼淚珠子就劈裡啪啦掉下來了,說他雖然不是吳氏親生的,卻一直對她恭敬有加,也明白自己庶子身份,從小便沒有同嫡兄爭過什麼,哪怕是嫡兄過世後,對待他留下的一雙兒女也是視如己出,勤懇地活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卻還要遭吳氏如此誤會,若吳氏真的如此看不慣他們,他便寧肯拖兒帶女地搬出甯國公府,也好過遭扣上一個不孝的名聲。

說完,這一家四口便直挺挺哭成了一團,也讓甯國公對吳氏的作為更加惱怒,吳氏看不慣甯華陽他是知道的,甯華陽一直活得忠厚老實他也是看在眼裡的,只是他料不到都已經這般年紀了,吳氏還是如此得寸進尺,還將容氏打成這樣,這要是傳出去,丟的還不是他這個甯國公的臉!當即也不理會吳氏撒潑了,直接讓管家將吳氏關回了房間裡去閉門思過,不允許外出。

“祖父當真是是非不分,那夜光杯定然是被我那個叔叔做了什麼手腳,可祖父就是偏信他,將祖母軟禁起來思過不說,還為了體恤他們,這段時日家中大小事務都交給我叔嬸來打理,這不是明擺著要讓那一群庶出的東西騎到我頭上來作威作福嗎!”甯仲坤說完,還義憤填膺地揮了兩下拳頭。

寧淵瞧上去面無表情,其實心裡在一直忍著笑,宴會那天晚上他便隱約看出了些端倪,不過一直不確定罷了,現下聽著甯仲坤一說,反倒確信了大半,那個甯華陽勢必在裝腔作勢無疑,偏偏國公夫人吳氏又是個沉不住氣的性子,這一對掐起來,打苦情牌的若是不贏當真是沒有天理。

但甯淵卻不想去管這樁閒事,這甯國公府中的恩怨其實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甯華陽縱使算計著權位,可甯仲坤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別說寧珊珊還是他上一世的仇人,他幫著甯仲坤在司空鉞面前得臉,現在司空鉞得勢,也與甯仲坤走得近,於寧淵而言等於已經是還過之前要求甯仲坤幫忙的人情了,現下神婆已經送入了宮中,接下來便是讓舒氏回宮,這樣多的事情要忙,寧淵可沒有興趣捲入這甯國公府的爭權奪利。

於是寧淵道:“堂兄你當真是多慮了,興許的確是國公夫人誤會了也說不定,我若是你,便會稍安勿躁,好讓甯國公消氣,國公大人一消氣,自然會將事情一筆帶過,老實說前段時間你因為水患立下的功勞,才得到國公大人的讚賞,現在也的確沒必要惹得他老人家不痛快。”

甯仲坤一想,也的確是這麼個理,可從前國公府裡便是吳氏最照顧他們,他只是擔心吳氏被關起來思過,會有人對他們不利。

“你當真是多慮了。”寧淵繼續寬慰道:“堂兄你貴嫡長孫,身份擺在那裡,如果有人對你不敬,只管將身份抬出來壓著他們便是,何必顧慮這些,而且國公夫人身份高貴,哪有總被國公他老人家拘著的道理。”

“也對。”甯仲坤抖了抖肩膀,臉上又掛上一副高傲的表情,“我現下與大皇子殿下正是親近的時候,怕那些個小丑做什麼,烏鴉終歸是烏鴉,飛得再高也不可能變成鳳凰,等祖母出來,便有得他們好看的了。”

他們二人說話的當兒,容氏正巧帶著一溜煙的丫鬟侍從,遊園到了甯仲坤的院子附近。

容氏兩張臉頰依舊腫得發亮,可見吳氏當真是下了狠手,即便請了大夫上了藥,可兩塊黑乎乎的膏藥抹在臉上十分不雅,換做別的貴婦,起碼要在房間裡窩著等傷好盡了才敢出來見人,但容氏可不是“別的貴婦”,或者說,她甚至不能被稱為“貴婦”。

酒店老闆家的女兒,平民商戶的出身,註定了說得好聽點叫不拘小節,說得不好聽點便是俗氣的個性,她跟著甯華陽唯唯諾諾活了這麼多年,曾經在這甯國公府裡大氣都不敢出,走路亦是小心翼翼看著地面,要多窩囊有多窩囊。可現在卻不一樣了,甯國公要修養,國公夫人又被軟禁了起來,不光如此,甯國公還將家中事務交給了自己來打理,可以說現下整個國公府裡,除了自己的丈夫,便是她最大了,所以她顧不得自己模樣如何,便立刻要出來透透氣。

看見自己身後大堆的隨從,看見路過的奴婢都要向自己行禮,看見鬱蔥的花園和精緻的雕樑畫棟,容氏從未有一刻覺得自己竟這般揚眉吐氣過,甚至都不禁開始意淫起等甯華陽承襲了甯國公的爵位之後,自己便是正兒八經的國公夫人,這座國公府裡真正的女主人!

甚至還會被加封誥命,這對於一個酒店女兒來說,簡直是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到那時,她應當也會同華京裡其他的名媛貴婦一樣,每日有戴不完的珠寶和收不完的帖子,日日打扮得花團錦簇穿梭於各類金碧輝煌的場合,今日陪著皇后聽戲,明日陪著太后喝茶,自己那兩個有出息的兒子也勢必會跟著加官進爵,說不定還能娶得皇室貴女為妻,到那時自己還不得成了皇親國戚?

想到此處,容氏不禁露出一個花枝招展的笑容,可惜和她臉頰上兩塊黑色藥膏十分不搭調,看得周圍隨從們冷汗直冒。

便在這時,她遠遠地瞧見了正同甯仲坤說話的寧淵。

“和坤少爺說話的是什麼人。”容氏沒見過寧淵,便向身邊的管家問道。

管家道:“回夫人話,那位是淵少爺,說起來也算是咱們府的表少爺,只不過是沒來往而已,也就坤少爺近來同他走得近些。”

容氏一愣,“他是從江州來的?”

管家點頭,“是呢。”

容氏臉上原本帶著的笑立刻就僵住了。

他想起了甯華陽在入宮之前於馬車上對她說的話,說那小子有幾分小聰明,不過既然是和甯仲坤走得近的人,那便一定是同他們不對盤的了。

看他和甯仲坤說話神神秘秘的樣子,還不知道在合計些什麼,而且自己丈夫似乎對那小子很是不喜,對於丈夫不喜歡的人,她現下既然領了當家的權責,便不能讓他出現在這裡。

“當我們甯國公府是什麼地方,竟然連這等莫名其妙的傢夥都能放進來。”容氏遙遙指著寧淵道:“管家,咱們府裡不歡迎這樣的客人,將他轟出去吧。”

“可是……那時坤少爺的客人啊。”管家有些不明所以。

“讓你轟你就轟,哪那麼多廢話。”容氏眉毛一吊,“我也是為仲坤著想,以仲坤的身份,壓根就不該同這樣的傢夥來往,那種人巴結上咱們甯國公府的少爺還不知道圖些什麼呢,被算計了可怎麼得了!”

“是,是。”管家忙不迭地應了聲,立刻帶了兩個家丁湊了過去。

容氏見著管家同甯仲坤躬身說了什麼,甯仲坤似乎來了氣,不過寧淵又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倒很坦然地隨著管家去了。容氏看他們直朝大門的方向去,想了想,似乎還意猶未盡,又招過陪著自己一通散步的二兒子甯烈,對寧烈耳語了幾句。

寧烈現下是禁衛軍中的千夫長,生得也是孔武有力,聽了容氏的話,點點頭,也立刻轉身去了。

“有些人呐,小聰明有那麼一點,可也僅限於小聰明瞭,想巴結,又不瞧瞧清楚到底是什麼樹就瞎巴結,到時候樹倒猢猻散,將自個壓死了,也怨不得別人。”容氏冷笑一聲,“這樣的人,就該教訓教訓,讓他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他們那等身份能攙和的。”

裝模作樣將甯華陽曾經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容氏只覺得自己當真越來越有一個當家主母的氣度了,裙擺一甩,繼續耀武揚威地帶著一溜煙侍從在園子裡瞎晃。

甯淵被管家一路好聲好氣“送”上了府門外的馬車,正準備打道回府,可剛行了一段,便忽然聽見車夫發出一聲慘叫,寧淵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有一個穿著夜行衣的漢子沖進了車裡,抓住寧淵的肩膀便將他押下了馬車。

馬車外邊,車夫已經不省人事躺在了邊上,顯然是被打暈了,而除了鉗制住寧淵的那個黑衣人,外邊還有四五個作相同打扮的傢夥,他們以一個最為高大的人為首領,成弧形將寧淵圍在中間,也不說話,就這麼大眼瞪小眼。

寧淵沒有別的動作,因為他已經猜出了這些人的來路,不過在還手之前,他還是想瞧瞧這些人到底打算做些什麼,果然片刻之後,或許是瞪累了,那領頭的黑衣人才開口,道:“小子,我們受人之托,要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這傢夥能攙和進去的,有些人也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往後做事要懂得識相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第150 過牆之梯

 

寧淵忍了一會才忍住笑,道:“其實我一貫對管閒事是沒什麼興趣的,但我這人有個缺點就是記仇,你們這樣做,就不怕變成挖坑給自己跳麼。”

領頭的蒙面人愣了愣,寧淵瞧著就是個文弱書生,可面對他們這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不光不討饒,連半點害怕膽怯的模樣都沒有,甚至聽他說的話,還是在威脅自己?

蒙面巾下,寧烈用力喘了兩口氣,他在禁衛軍裡向來是個鎮得住場的脾氣,雖然還年輕,可那些兵蛋子們怕他甚至都超過了怕統領韓韜,而千夫長這個職位也是用血汗拼出來的,眼前這酸書生居然還敢威脅自己,他以為他是個什麼東西!

當下寧烈便也不再同他廢話了,給左右桎梏著寧淵的兩人使了個顏色,示意他們開始動手,那兩人也不含糊,一左一右掄起拳頭,就預備讓寧淵臉上開花。

只是就在拳頭就要直挺挺砸上寧淵臉頰的一刹那,兩人都只覺得眼前一花,再回過神來時,寧淵不知用什麼仿佛已經掙脫了他們的鉗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竟然是對方的拳頭,咚咚兩聲,伴隨著粗啞的嚎叫,兩人的鼻樑都被對方的拳頭打斷了,獻血伴隨著淚水糊了一臉。

寧烈揉了揉眼睛,覺得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寧淵居然只是後退了一步,就從那兩名屬下之間退了出來,現下那兩人被打得暈頭轉向,自然沒注意到就站在他們身後的寧淵,此時寧淵又上前一步,抬起雙手一手按住一個腦袋,用力朝中間一撞。

又是砰的一聲,之前還氣勢洶洶的兩名大漢像兩攤爛泥一樣滑到地上,徹底暈了。

“你!”想不到自己兩個屬下竟然這麼不頂用,寧烈也來不及多想,又看了身邊另外兩個手下一眼。

那兩個手下也沒膽怯,各自擺開姿勢就朝寧淵沖了過去,寧淵動了動脖子,這些年來他碰到的事情大多都是用嘴皮子解決,也少有需要他動手的時候,如今這些人硬要找他的麻煩,他便索性讓這些人好好看看自己的功夫也不是白練的。

寧烈沒有帶多少人出來,不過是覺得作弄寧淵這樣一個書生壓根要不了多少手下,根本就沒想過寧淵居然有武藝在身,而且瞧著還不低,他的隨從全都是從禁衛軍屬下裡挑出來的好手,平日裡都能以一人擋數人,可今天顯然是撞了鬼了,寧烈眼睜睜看著剩下兩名隨從朝甯淵沖過去,可寧淵動作卻更快,輕飄飄讓過了第一個大漢的拳頭,然後毫不客氣地一掌拍在了他的手肘處,接著又是一記掃堂腿撂倒第二名壯漢,順勢又在他的腰上踢了一腳。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寧烈看傻了眼,從剛才到現在不過幾息的功夫,他帶來的四個隨從居然就全部躺倒了,兩個暈得人事不省,剩下兩個一個抱著手打滾,一個捂著腰哀嚎,顯然也是再站不起來,他看著正緩步走向他的寧淵,竟然不自覺間後退了半步。

“你想逃嗎。”寧淵卻在這時,勾起嘴角譏誚地笑了一下。

而這一記笑容,卻徹底的激怒了寧烈的怒火,他寧烈可是禁衛軍的千夫長,功夫從不輸人,怎麼可能會逃,當家怒喝一聲,縱身一躍便朝寧淵沖過去,抬拳便砸。

寧淵一眼就看出了眼前這傢夥不過虛有其表,他或許的確有些功夫,可禁衛軍雖然拱衛京城,但近年來京城一直太平無事,禁衛軍也不像地方軍那般操練嚴謹,平日裡日子過得舒服得多,以寧烈這種在禁衛軍中還算看得上演的伸手,若是放到江州的守備軍裡去,估計也就比尋常士兵好上一點,又哪裡能被從小就修習有內功的寧淵看在眼裡。

面對甯烈的拳頭,寧淵避也不避,同樣抬起拳頭,就這麼直挺挺地朝對方硬砸過去。甯烈原本繃緊了肌肉,想用這一拳將寧淵捶飛,哪知兩人拳頭剛撞上,他便感覺到一股沛然大力從寧淵的拳頭上傳來,隨機胳膊便一陣撕裂般的劇痛,手指的骨頭也傳來劈裡啪啦的聲響,竟然折斷了。

難以忍受的痛楚讓他整張臉都泛起了青色,不過依舊強忍著沒有慘叫,而寧淵的動作也在這時順勢一變,右手變拳成指,滑過寧烈的胳膊,最後點在他胸口的大穴上。

內裡入體,瞬間便封住了寧烈的全部穴道。

這回寧烈便是想喊一聲疼都喊不出來了,只是睜著鼓囊囊地眼睛,保持著蹲馬步的滑稽姿勢,盯著寧淵猛瞧。

“功夫爛成這樣還真把自己當一回事,好一隻坐井觀天的青蛙。”寧淵拍了拍手掌,繞著寧烈走了一圈,才扯下了他的遮臉布,“沒本事就不要學著別人仗勢欺人,憑白招人笑話,我說過原本我是不想管你們那檔子閒事的,可是現在我又覺得,給甯仲坤送上一份禮物也不錯。”

說完,他在寧烈後勁窩上一拍,寧烈便兩眼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寧烈整完都沒有回府,容氏雖說有一點擔心,可是卻沒有起疑,畢竟以寧烈的年紀來說,貪玩是常有的事情,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徹夜不歸,興許是辦完了她交代的事情,到哪裡找樂子去了。

容氏一點都不擔心寧烈會將自己搞砸,因為他一隻覺得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是能文能武的奇才,收拾一個窮書生,簡直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因此當第二天自己的婢女屁滾尿流地沖進來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一度以為是婢女吃飽了撐的在發失心瘋。

當她終於跟著甯華陽屁滾尿流地趕到出事的地方時,眼前發生的一幕也險些讓他兩眼一翻地暈過去。

她的寶貝兒子甯烈,和其他四個男人赤條條一絲不掛地被綁在一起,吊在了東大街口的牌樓上,且捆綁的姿勢極度羞恥,讓四人最隱秘的部位都袒露無虞地展現在所有過路客的眼前,圍觀的人群已經將牌樓裡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男人們指著五人的模樣,女人們都羞紅著一張臉,故作矜持地捂住眼睛似乎不敢看,可是又會掩耳盜鈴地將手指撐開一條縫,用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仔細打量著寧烈他們的尺寸大小。

而那四個人,顯然是早就醒了過來,偏偏嘴裡被塞上了麻布,手腳也被吊著動也動不了,只能神志清醒地接受眾人的觀瞻,那四個隨從還好,除了覺得羞恥,到沒有別的感覺,可寧烈卻不一樣,若是他內功修習到家,估計連自絕經脈的心思都有了,他自詡身份高貴,又在軍中供職,今日卻出了這樣的醜事,要他以後在禁衛軍中顏面何存!

“你們還傻站著做什麼,還不快將少爺他們放下來!”容氏緩過了氣,一巴掌就拍到了身邊管家的腦袋上。

她也是心急,只想著趕快將寧烈救下來,壓根沒有控制自己的音量,這一喊,頓時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從原本的“賞鳥”立刻挪到他們臉上了。

甯華陽站在容氏身邊,真相幾個大耳巴子抽上這個長舌婦的臉,可顯然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圍觀群眾們的竊竊私語,已經從調笑和“比大小”上,轉變成了“原來是這兩口子的兒子啊”“咦我認得那不是甯國公府的甯華陽大人嗎”“哎呀難道牌樓上那人是甯大人的少爺”。

聽見這些議論,容氏也暗道一聲糟糕,華京城裡許多百姓可都是見過些世面的,寧烈被綁在上頭,扒光了又隔得遠,興許還沒被認出來是誰,可她這麼一叫,讓別人注意到了她和甯華陽,一旦有人認出了他們是誰,立刻就能分辨出上邊那人是她的兒子,他不禁腸子都悔青了,寧烈在禁衛軍中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這樣丟臉的事情鬧出去,雖然不是女兒家不會怎麼樣,可絕對會落成一個笑柄!

幾個下人七手八腳地將寧烈他們放下來,又給他們披上衣裳,寧烈雙腿軟得幾乎站不住,見著父母,剛要哭訴一頓,甯華陽已經劈裡啪啦一頓耳刮子招呼到了他臉上,大罵了一聲“蠢貨!”,然後絲毫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讓下人將人押進馬車,逃也似地離開了人群。

這樣轟烈的事情,又被那麼多人圍觀了,自然也傳得飛快,甯華陽剛回到國公府裡,就撞見了昌盛侯府派來的人,向他打探情況。甯華陽暗罵一句龐松那個老狐狸哪裡會真正關心他們,多半也是來看笑話的罷了,可他也不敢同對方翻臉,打著哈哈將那探消息的人糊弄了回去,才一臉陰沉地進了寧烈的房間。

甯華陽與龐松早在高鬱出事之前便連成了一線,龐松知道自己的侄子林沖和甯仲坤結下了梁子,女兒龐秋水又因為推了國公夫人吳氏一把而進了監獄,吳氏又速來是同甯仲坤站在一線的,可以說一旦甯仲坤成為世子,將來承襲甯國公府,對於龐松來說絕對不會是件好事,甚至還會是壞事,要是甯仲坤依舊記著仇,以勢壓人的話,他們龐家會有數之不盡的麻煩,所以龐松決定釜底抽薪,暗中相助甯華陽得到世子之位,直至成為新任國公,這樣對他來說不光不是件壞事,還是一件大好事。

甯華陽自然知道龐松在打什麼主意,但這對他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沒有拒絕的道理,只是雙方名義上雖然合作,可也總是相互防備著,也總想著拿捏住對方的短處好成為將來有用的棋子,所以龐松派人來探聽消息,哪裡會是真正的關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甯華陽壓下心中的憤怒,盯著坐在床上如喪氣鬼一般的甯烈,寧烈已經穿好了衣裳,表情上的羞愧依舊沒有退去,聽見甯華陽的問題,好像戳到了他的什麼痛處般,臉上羞辱的表情更甚了,喉頭滾了兩下,才緩緩開口。

“你說是那個叫寧淵的小子!?”甯華陽負手在房間裡走了幾個來回,臉色越來越陰沉,指著寧烈的鼻頭喝道:“真是廢物,身為軍官,武藝弱過一個書生便罷了,可好端端的,你去招惹他作甚!”

“是,是娘……”甯烈被甯華陽呵斥得說話都起了磕巴,甯華陽在外邊儘管給人一種忠厚老實的錯覺,可在他們這些家人看來,這不過是甯華陽的保護色罷了,這個男人有多暴戾狠辣,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是你!?”甯華陽又將目光挪到容氏臉上。

容氏被那股森幽的目光嚇了一跳,也唯唯諾諾道:“我……我也是聽夫君你說過,那小子是個禍害,而且,而且我瞧他跟甯仲坤越走越近,想著以後總會幫著甯仲坤來對付咱們,不如,不如先下手教訓他一下……”

“蠢婦!當真是蠢婦!竟然如此得意忘形!”甯華陽起得整張臉都繃得像塊石頭,“我們費了多大的功夫才得到今天這樣的境地,你都忘了嗎!稍微得臉便如此節外生枝,總有一天我的算計會被你這個蠢婦全部敗掉!”

“不過一個什麼身份都沒有的平民小子罷了,能生什麼枝……”容氏嘀咕了一句,可看見甯華陽的臉色,又立刻惴惴地垂頭下去不敢說話。

“只是一個平民小子?一個平民小子會將烈兒作弄成這幅模樣?”甯華陽真相扭開容氏的腦袋看看裡邊裝著的到底是些什麼東西,“我便告訴你們,那小子和四皇子殿下也有些糾葛,連殿下都一時拿他沒轍,你們又有多大的本事?”

“什麼?那小子如此厲害?”容氏張大了嘴巴,“完全看不出來啊!”

自然看不出來,我又不可能將四殿下看上那小子的事情抖出來。甯華陽在心裡道了一句,雖然從龐松嘴裡知道司空旭居然有斷袖之癖,著實讓甯華陽驚訝了一陣子,可別人的喜好與他沒幹係,他所關心的只是別人能不能給他想要的東西,例如權位。

“總之你們記住,眼下絕不能再做出這等節外生枝的糊塗事來,否則我第一個便不會放過你們。”甯華陽盯著寧烈,“我已然替你告了假,這段時日你都不必去軍中了,呆在屋裡好好冷冷你那張臉吧,至於你。”他又看向容氏,“也知點分寸,將你那小肚雞腸的市井脾氣藏好,別一輩子都被人看成酒店老闆的女兒。”

“酒店老闆的女兒”一直被容氏視為畢生之短,被戳了痛處,容氏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但她卻沒單子反駁甯華陽,只是攥緊了袖袍裡的手帕。

甯華陽離開後,屋裡除了容氏和寧烈,再沒了旁人。兩母子沉默半晌,寧烈忽然一拳頭砸在床板上,“那個臭小子,竟然敢這般對我,難道當真要我這麼算了不成!”

“的確不能這麼算了。”容氏攥著手帕的手指鬆開又收緊,“他將你欺辱成這般模樣,咱們如果不言不語地就這麼算了,只會顯得咱們窩囊我能,如果這是被別人知道了,更不知會如何看你,這個仇一定要報。”

甯烈原本只是說一兩句痛快話撒撒氣,可聽見容氏仿佛有些當真的言語,他卻有些膽怯起來,“娘你說真的,可是爹方才才說……”

“不用理會你爹說什麼,娘活這大半輩子,已經被人欺辱地夠多了,斷不能再讓你們受委屈,還是受一個平民的委屈。”容氏道:“何況有些事情只要花些銀兩便行了,壓根用不著自己動手,到時候你爹又能說什麼?”

甯烈立刻領會到了容氏的意思,跟著笑了兩聲。

****

“少爺,你讓我查的事情,我已經查到了。”周石推門走進寧淵的房間,掏出幾張寫滿了字的紙擺在他面前。

紙上的字寫得極小,也密密麻麻的,卻都是一些記錄,寧淵掃了幾眼,點點頭,“我便知道,龐松和甯華陽果然有所勾結。”

“還是少爺有本事,連京城裡有‘包打聽’這樣的幫派都知曉。”周石抹了抹鼻子,“瞧見他們拿出這些記錄,我都嚇了一跳。”

“包打聽幫也是丐幫的一個分支,在江湖少多少頁有些名氣,號稱有乞丐的地方,就有包打聽。”甯淵將那幾張紙收了起來,“你從包打聽那回來,除了買到這些龐府會不定時派人同寧府的人接頭的消息,可還有龐松和司空旭近來的動向?”

周石道:“沒有了,他們說這類人出沒的地方戒備森嚴,即便知道他們出現在哪裡,也不會探查到在做些什麼,而且就算探查到了也是一門危險生意,包打聽的人不會做。”

甯淵了然地點點頭。

他其實對甯國公府的內鬥並不怎麼關係,那天被寧烈堵住時會說那樣的話,也不過是想奚落奚落他而已,可回來之後,寧淵卻忽然想到了司空旭曾對他說過的話。

司空旭曾在威逼利誘他時,隱約說起過類似于甯仲坤能不能當上世子還不一定這類的話,當時寧淵只以為司空旭的意思是甯國公早有廢嫡立庶的念頭,可現在一想,又覺察出別的念頭出來了,於是才讓周石找上了活躍在華京黑道,專門售賣各種消息的“包打聽”幫派,很快便調查清楚了,龐府的確會定期派人與甯國公府往來密切。

自從甯仲坤和林沖的事情鬧出來後,甯府和龐府就算沒有勢如水火,可也早已是個輕易不往來的局面,所以既然會出現這種現象,說明往來的人絕不是甯國公,當然也不會是甯仲坤,一路排查下來,也唯有那個“老實巴交”的甯華陽了。

接下來的推測便很順理成章,司空旭和龐松早已抱成一團,為了鞏固勢力,又拉攏了急需支持爭奪世子之位的甯華陽,只要他們能支持甯華陽上位,成為新任甯國公,相對的,甯國公府以後也會成為他們的一大助力,當真是打的一手好如意算盤。

如果說,寧淵之前並無意於甯國公府的內鬥,說要幫甯仲坤爭奪世子之位也不過是一番場面話,那麼現在看來,如果自己的推測是真的,那甯國公府的這場內鬥,他不想摻合都得攙和進去了。既然不想讓司空旭和龐松的如意算盤得逞,就得先把算珠撥到自己這邊來才行。

“對了少爺,還有一件事。”周石忽然擺正了表情,道:“我去找包打聽拿消息的時候,他們的接頭人又告訴了我另外一個消息,有人在黑市上放價,想找人來教訓教訓少爺,聽說現在已經和一個叫地鼠幫的頭目接上頭了。”

“哦?竟然有人會這般無聊?”甯淵抬起頭,“包打聽他們告訴你是誰了嗎?”

“只要塞足了銀子,他們沒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周石道:“就是上回作弄少爺不成,反而被少爺扒光了綁到牌坊上去的那位。”

寧淵悶聲一笑,“自己沒本事,便想著花銀子找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樣的人竟然在拱衛京城的禁衛軍裡,當真是在打皇上的臉。”想了想,寧淵道:“你再跑一趟,找那個包打聽的線人,讓他替我傳一句話給那什麼地鼠幫的老大,就說不管找他的人許他多少銀子,我都給雙倍。”

“何必給那些地痞流氓這麼多錢。”周石道:“他們想來便來好了,咱們也不必怕什麼,而且我聽說這些人流氓是流氓,卻也講什麼狗屁江湖道義,興許不會收咱們的銀錢呢。”

“你錯了周石,我給他們銀子可不是為了讓他們取消對付我的計畫,相反,我還偏要他們來找我的麻煩,這樣他們完成了雇主的命令,也不算違背江湖道義,我給他們錢,不過是想讓他們在完成雇主命令的同時,順便幫我做一點點事情。”寧淵笑道:“一點點很輕鬆,很順手,很無傷大雅,甚至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

周石看著寧淵的臉,跟在寧淵身邊這麼久,那笑容他再熟悉不過了。

因為在江州寧府的時候,他就常常看到。

而每一次少爺只要這麼笑,就預示著有人要倒大黴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151 替人受過

 

地鼠幫的老大奎頭鼠最近接到了兩樁很是奇怪的買賣。

他們這類活在城市陰暗面的小混混,除了在一些連禁衛軍的懶得管的小巷子裡橫行霸道外,最大的經濟來源便是幫一些達官貴人們辦一些他們不好親自出馬的事情。

反正他們這樣的混混,只要錢給得足,又沒有送命的風險的話,是什麼事都敢做,也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所以這一次,有人給了他們一筆一百兩的生意,要他們去對付一個住在城西的尋常百姓,雖然雇主也說了,他們的目標雖然看起來是尋常百姓,可武藝在身,讓他們多糾集一些人,奎頭鼠依舊沒怎沒想便答應了。

不過是尋常百姓而已,就算有武功又如何,他們這些三教九流中雖然沒有武林高手,可勝在人多,而且最擅長的便是找人麻煩,這樣的差事酬勞一百兩,他可是大大的賺了。

不過很快,奎頭鼠卻又高興不起來了,因為有包打聽的人找到他,說他們這次要對付的目標已經得到了消息,可對方願意出雙倍的價錢,也就是二百兩銀子,讓他們地鼠幫的人幫個小忙。

這才真正讓奎頭鼠犯起愁來。

二百兩可不是小數目,能一下拿出這麼多銀子來的人,能是普通老百姓?他們地鼠幫雖然奉行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可也懂得分寸,從來不會為了錢去招惹一些惹不起的對象,可之前那單子生意他們又接了,這行最講究一個江湖規矩,如果收了錢又不辦事,他們便不要想再在這行繼續混下去了,而且對方既然能出二百兩,還會有什麼理由,不就是知道自己被人算計的事,打算討更多的錢反將一軍嗎?可依著江湖規矩,他們也不能答應啊!

奎頭鼠正犯著愁,卻又從包打聽那裡聽到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原來出二百兩銀子那邊,並不是要他們取消行動,不過是要在一些行動的細節上聽對方的安排罷了。

這讓奎頭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明知道自己被人算計了,還掏錢給要來算計自己的那些人,只不過是讓他們在算計自己的時候,聽從自己的安排?這人不是腦子有病吧,還是說裡邊有個更大的坑等著奎頭鼠帶著小弟往裡跳。

見奎頭鼠沒想明白,包打聽那人索性附耳一五一十給說了個清楚,越說,奎頭鼠腦門心上的冷汗就越多,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這些有錢人都是腦子裡有病吧!

包打聽那人見奎頭鼠總算是明白了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甯公子的意思便是這樣,奎幫主你只要這麼做了,不光完成了你雇主派下來的任務,沒有違背江湖道義,還能額外多賺到二百兩銀子,甯公子還說了,事成之後會再封五百兩銀子的紅包給你,你只需要立刻帶著所有小弟離開京城避上一陣子,便會什麼事都沒有。”

媽呀,五百兩!奎頭鼠聽得眼睛都直了,這甯公子也太他媽有錢了吧,這樣前後加起來,不等於有八百兩銀子了!?有了這麼多錢,夠他們一群人吃香喝辣好幾年的了!

“媽的,幹了!”奎頭鼠一揮手,終於下定了決心,這完全是天上掉下來的雪花銀,如果不接住,他就是傻子!

容氏之所以會找地鼠幫的人,原因只有一個,便是聽別人說這群傢夥在華京城的底下黑幫裡邊是下作到什麼手段都能用出來的,而且這些成形的混混幫派多在乎行業名聲,不怕收了錢不辦事,因此在許了他們一百兩銀子後,容氏便天天等著看寧淵的下場。

她也沒說過要寧淵的命,不過是讓地鼠幫那群人怎麼下作怎麼來,好好懲治懲治,嚇唬他一下便行了,也替自己的兒子甯烈出出氣。只是一連好幾天過去,那地鼠幫的人卻半點出動的意思都沒有,看上去風平浪靜得很。

中間她派過好幾次人找到地鼠幫的老大奎頭鼠,詢問他們到底要磨蹭到何時,可奎頭鼠的態度也很明確,連說這事急不得,得慢慢謀劃,要知道他們想對付的人武藝可不弱,要是不好好準備,起步偷雞不成蝕把米。

面對這樣的解釋,容氏也不得不接受。

終於有一天,奎頭鼠接到了包打聽的消息,說他們可以出手了,並且拿到了明確的時間和地點。

見等了許久的消息終於到了,奎頭鼠不敢怠慢,為了那幾百兩銀子的橫財,他立刻糾結起所有小弟,順著城裡各處的小巷子,最終潛伏到了一條極為喧鬧的大街邊。

“今夜酉時,煙花柳街,藏青馬車。”奎頭鼠又看了包打聽拿給他的紙條一眼,定了定神,指著一輛正緩緩行在街中心的馬車道:“待會該做些什麼,都傳下話去了嗎。”

“老大放心,大夥都清楚得很。”一個長相有些猥瑣的男人嘿嘿笑了兩聲,“聲勢要儘量弄大些,卻不能傷了人,只要將馬車裡一個穿白衣服的公子痛打一頓,然後見著信號趕快開溜。”

奎頭鼠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瞧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耐著性子等待起來。

不多時,便有一輛藏青色的樸素馬車緩緩從街口行來,奎頭鼠眼神一凝,想著應該便就是那輛了。

馬車裡,甯仲坤慢條斯理地喝下一杯香氣四溢地酒,勾著嘴角對坐在他對面的寧淵道:“看你一直裝著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實難想像你竟然也會對那檔子事感興趣。”

“堂兄說笑,但凡是個男子,便沒有不會對聲色犬馬之事感興趣的。”寧淵一面笑,一面又替甯仲坤將酒滿上,有些討好地道:“不過這類地方我也確是第一次來,當真生澀得很,還望堂兄多提點一二才是。”

“這你放心,有什麼不懂的,我自當提點你。”甯仲坤嘿嘿一笑,“今日我選的地方,檔次或許比碼頭那的畫舫要差些,樂子卻也極多,就連皇子殿下們也會時常光顧,那裡邊的姑娘更是嫩的出水,不管是誰見了都……”甯仲坤正說的高興,馬車卻忽然沒來由地猛抖了一下,他原本正端著酒杯,這一抖,杯中酒液倒有大半灑在了衣服上,原本一件華貴的緞衫不光沾了水漬,還散發出一陣酒味。

“哎呀,當真晦氣!”甯仲坤看著自己被打濕的衣角,“都已經到這了,難道還要折回去換衣裳不成!”

“無妨,堂兄稍安勿躁,我今日正好做了一身新衣裳,剛從裁縫鋪取回來,還未曾送回家裡去,堂兄若是不嫌棄,當可換上。”說完,寧淵變戲法似地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裡邊擺著一件雪白的緞衫。

“這料子是沒我身上這件好,不過也勉強了,總之也不會太丟臉,若是像你身上這類青色棉布衫,我是斷然也不會穿的,實在掉價得很。”甯仲坤一面嘀咕著,一面脫下身上原本將絳紫色的外袍,換上了寧淵拿出的這件白衫。

“少爺,地方到了。”待甯仲坤換好衣裳,外邊趕車的車夫也拉馬停車,甯仲坤撩起窗簾看了一眼,見外邊有一棟華貴的酒樓,點點頭,道:“就是這裡。”可他剛放下窗簾,正要下車的當兒,忽然聽見嗖地一聲,一枝不知從哪裡射來的羽箭猛地紮進了馬車裡,箭尾卡在車壁上,箭身依舊在顫個不停,而那箭尖的位置,離甯仲坤的鼻頭還不到一寸遠。

甯仲坤發了片刻的呆,才渾身顫抖地跌坐在地上,臉色白得說不出一句話來,而就在這時,外邊像是有什麼炮仗爆炸了,發出“砰”的一聲,接著四面八方都傳來了路人的,騷亂聲,還不待甯仲坤爬起身子,就有兩個地痞流氓模樣的傢夥沖進馬車裡,直接將他拽了出去。

而馬車外邊也已經亂成了一團。

十多個混混從四面八方湧入街道,將他們這兩馬車團團為主,甯仲坤被那兩人扯著直接一個狗吃屎摔在地上,連出聲的功夫都沒有,就已經被接二連三沖他身上招呼的拳頭給揍得眼冒金星,他從來沒想過在華京城內會碰上這種事,帶在身邊的護衛只有兩個常年跟著他的,可才兩個人又怎麼能是這麼多流氓的對手,雖然不至於被打趴下,可也被攔在一邊壓根靠不過來。

甯淵也下了車,裝模作樣一邊呼喊一邊要衝上去將甯仲坤救出來,可也有兩個傢夥一左一右將他鉗制住了,不過如果湊近了看,那兩個抓著寧淵的人不過是做作樣子地扯著他的袖擺罷了,壓根沒用力,還順勢擋開了其他的流氓。

兩人中的其中一人,便是地鼠幫的老大奎頭鼠,扯著嗓子,用幾乎震顫了半條街的嗓門大吼一聲,“地鼠幫辦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囂雜人等不要多管閒事!”

原本周圍的路人見這幫人不是沖著他們來的,壓根就沒有要管閒事的念頭,現下聽人扯著嗓門喊了這麼一出,更是退避三舍,任憑甯仲坤躺在那裡被打得叫破了喉嚨,當真可憐。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終於又傳來一陣騷動,看模樣是禁衛軍得到消息趕來了,奎頭鼠顯然是經歷多了這樣的場面,不慌不忙吹了個口哨,招呼小弟們齊齊停手,再有條不紊地化整為零,要麼鑽入人群,要麼鑽入小巷,三息的功夫不到一群人就消失得乾乾淨淨,等那群禁衛軍趕到時,除了躺在地上鼻青臉腫的甯仲坤,哪裡還有半個暴徒。

甯國公府的嫡長孫在煙花柳巷被當街暴打,這消息當晚就在華京城裡炸開了鍋。

甯仲坤完全是被抬著回府的,雖然他尚有意識,也還沒昏過去,但就是站不起身,也開不了口,管家瞧見他的模樣,一點不敢怠慢,一面招呼著感情請大夫,一面火速通知了甯國公。

等甯華陽和容氏知道了這消息時,連宮裡的太醫都已經抵達甯國公府的門口了。

寬敞的東廂房裡,甯仲坤腫著一張豬頭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張不開嘴,就連眼睛也只能睜開一條細縫,時不時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聲,丫鬟僕役們忙前忙後,又是拿藥又是端水,鄭太醫和另外兩名寧府請來的大夫站在床邊小聲說著話,不遠處的兩張檀木椅上,吳氏抽泣個不停,甯國公坐在他身邊,也是硬板著一張臉,一動不動地盯著床上的人。

寧淵站在角落裡,沒說話,只是上下打量著這間房屋中身份最高的那名老人,見他雖然發須皆白了,可脊背筆挺,鼻直口方,身上穿的雖是很普通的錦袍,可整個人就是透著一股上位者的威嚴,只是從他蒼白的臉色,和時不時便會喘氣咳嗽的狀況來看,這位甯國公大人,身體果然沒有很好。

“都是你這個該死的老東西,如果不是你把我關起來,坤兒又怎麼會遭人暗算變成這副模樣!”吳氏一邊哭,一邊用力在甯國公耳邊呵斥著,她原本被勒令在房裡思過,可聽見甯仲坤這個寶貝孫子出事,哪裡還顧得了其他,硬是從屋裡闖了出來,瞧見吳氏像是發了狂,守門的侍衛壓根也不敢攔。

面對吳氏的辱駡,甯國公表情顯得很無動於衷,反而像是感受到了寧淵從角落投射出的目光一般,微微側過臉看了他一眼,問了一句,“你是誰。”

“小人甯淵,拜見國公大人。”寧淵很是知趣地行了一禮。

甯國公瞳孔細縮了一下,好像想起了什麼一般,微微點點頭,將頭正了過去,沒有再多問。

這時候房門口傳來一陣喧囂,甯華陽帶著容氏也來了,他們進了門,先是向甯國公和吳氏行禮,然後甯華陽快步走到床邊,一眼望見甯仲坤的情形後,十分義憤填膺地怒喝一聲:“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對坤兒下手,若是被我抓到這等狂徒,非要扒了他的皮不可!”

容氏原本也是莫名其妙,這甯仲坤好端端的,怎麼就莫名其妙被人打了呢,直到她瞧見寧淵居然也站在房間裡,嚇了一跳,不禁失聲道:“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認識他?”還不待寧淵回話,甯國公卻先看著容氏開了腔。

“這……媳婦,媳婦認識……”容氏似乎很害怕甯國公一般,磕磕巴巴道,“上回太后壽宴,他,他是陪著坤兒一同去的。”

“原來如此。”甯國公將頭點了點。

“夫人安好。”甯淵好整以暇地對容氏彎了彎腰,“小人在這裡,不過是仲坤兄遭到那些狂徒襲擊的時候,小人正巧在同仲坤兄喝酒,那些狂徒沖上我倆的馬車,二話不說便對仲坤兄拳腳相向,那情形我現在想起來,都可怖得很。”寧淵一邊說著,還似乎心有餘悸般拍了拍胸口。

聽見他說的話,容氏心裡咯噔一下,忽然間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上下打量了寧淵一眼,見他衣裳乾淨整潔,表情從容不迫,顯然雖然是和甯仲坤在一起,卻沒有被殃及池魚,而甯仲坤莫名其妙的,為什麼會被一群狂徒找上?偏偏是在和這小子在一起的時候?莫非……

想到此處,一種可怕的想法從容氏心裡冒了出來,她不禁雙腿一顫,晃了晃才站穩,自我安慰道不會的,不會有這麼瞧的事,一定是自己多心了。

此時鄭太醫和那兩名大夫似乎商討完畢,回過身來對甯國公行了一禮,甯國公趕緊到:“坤兒現下狀況如何?”

鄭太醫道:“回國公大人的話,甯少爺應當並無性命之憂,不過傷勢卻也重了些,若是不好好調理,卻有可能留下後遺症。”

“什麼叫會留下後遺症?”甯國公還未說話,吳氏卻急了,“太醫你將話說清楚。”

“國公夫人稍安勿躁,甯少爺的傷勢看起來重,可那些施暴的狂徒卻也顯然是拿捏著分寸的,所傷的位置全都避開了要害,可也便是如此,甯少爺在手腳上的傷勢卻要重得多。”鄭太醫緩緩道:“除了一些皮肉傷外,他左手骨和右腿骨均出現了斷裂的跡象,胸肋骨也斷了三根,老夫擔心的便是在這裡,手骨與肋骨倒也罷了,若是右腿上的傷勢調養不好,只怕以後甯少爺在行走方面……”

“會怎樣?難不成會變成一個瘸子?”吳氏拔高了一個聲調,見太醫沉默的點頭,她愣了愣,隨即跌坐在地上,哭天搶地地嚎啕大哭起來。

“大夫又沒說一定會瘸,你就只知道哭!”甯國公呵斥了吳氏一聲。

吳氏卻指著甯國公嚎道:“你這個沒良心的老東西,坤兒可是你唯一的嫡孫啊!如果以後成了瘸子,這要如何見人呐!我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沒法向我那死去的可憐兒子交代呀,嗚嗚嗚!”

甯國公被吳氏嚎得眉心都皺起了一個疙瘩,可對於吳氏的職責,他竟然有些無言以對,想著吳氏以前也是個端莊的貴女,不過是兒子早逝後才性情大變,變得越來越乖戾與潑辣,並且將一門心思都放在這唯一的孫子身上,現下甯仲坤又變成了這幅模樣,無怪他這樣失態。

甯華陽湊過去,好言好語道:“母親稍安勿躁,父親向來看中坤兒,怎麼可能由著坤兒變成個瘸子,而且鄭太醫也在這裡,必定會讓坤兒好好調養,不會讓他出現後遺症才是。”

“我呸!”哪只吳氏卻唾了甯華陽一臉,指著他的鼻子道:“你少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了,坤兒好端端的,怎麼會莫名其妙碰上一群施暴的狂徒?鐵定是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在興風作浪!如果坤兒成了瘸子,日後必定不能成為世子了,這甯國公府就成了你的囊中之物,我告訴你你想得美!只要有我活著一天,就決不允許你這庶出的東西越雷池半步!”

甯華陽原本笑著的一張臉,在聽見“庶出”兩個字的時候,猛地僵硬了一下,可他沒有收回表情,反而掛上了一副可憐的眼神,道:“母親你何以這樣指責我呀,坤兒變成這樣我也很難過,巴不得將那些害他的人立刻抓起來繩之以法,又怎麼可能是我派人做的!”

“哼,木已成舟,自然你想說什麼便是什麼,不過你不要得意得太早,老婆子我無論如何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吳氏一巴掌揮開了甯華陽前來攙扶她的手,自己站了起來,挺直了腰板對甯國公道:“老爺,差人去將京兆尹請來吧,坤兒的罪不能白受,一定要找到害他的人!”

“已經去請了。”甯國公緩緩說著,“老夫也很好奇,到底是什麼人如此大膽。”聲音低沉,有力,全然不像一個病中的老人所能說出口的,而伴隨著這句話,容氏,亦不自覺跟著退了一步。

京兆尹來得很快,事實上在第一時間聽到消息後,他就明白此事非同小可,遲早會有人來請自己,便已經和隨從候著了,寧府報官的人一到,他便策馬到了國公府。

府內正廳已經被清理了出來,京兆尹被請進去候了片刻,其餘人才從甯仲坤的房間挪了出來,在見著京兆尹的那刹那,吳氏便聲淚俱下地哭開了,左一句右一句便是請他徹查此事,還甯仲坤一個公道。

京兆尹好言好語了許久才將吳氏安撫下去,甯國公搖了搖頭,道:“倒叫大人見笑了,不知此案可難查?聽說坤兒碰到的那些狂徒盡是地痞流氓之流,這些人在城裡東躲西藏,也不知能不能抓到。”

“此事也不難辦。”京兆尹道:“其實本官已經得到了一個重要的線索,那群狂徒在作案時,曾經高喊過自己的來路,以恐嚇周圍百姓不允許伸出援手,若是借著這一層順藤摸瓜,便一定能抓住罪魁禍說。”

“此話當真?”甯國公眼前一亮,“那麼那些狂徒究竟是什麼人。”

“一個叫地鼠幫的地下幫派。”

京兆尹這話一說出來,屋內便傳來哐啷一聲響,眾人齊刷刷回頭朝聲音的源頭看過去,原來是容氏沒拿穩茶盞,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作者有話要說:

 

 

 

☆、第152 抽絲剝繭

 

“我……我只是不小心手滑了一下。”見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容氏心中一跳,忙磕磕巴巴地解釋著,然後招呼丫鬟將地上的碎片清理了。

吳氏沖她冷冷一笑,隨即對京兆尹道:“既然如此,便請大人趕快部署調查,無比要儘早將那要害我孫兒之人繩之以法!”

“國公夫人放心,這是本官分內事,何況京師重地,天子腳下,竟然都會有人如此倡狂,一定要將其捉到嚴懲!”京兆尹義憤填膺道:“實不相瞞,其實本官在前來之時已經差人前往那些三教九流彙聚的地方打探消息,加上地鼠幫這條線索,相信此事用不了多久便能水落石出了。”

“這……會不會是有人故意誤導呢。”容氏定了定神,一隻手微拍胸口道:“那些人居然有那麼大的膽子,當街喊出自己的來路,難不成是等著人來抓嗎,會不會是有人故意聲東擊西,栽贓陷害?”

“斷無這種可能。”京兆尹想也沒想便擺手,“地鼠幫在京城裡也算是一群有臉有皮的混混了,以前就因為做過不少下三流的事情而被本官捉住數次,京城裡眼熟他們的百姓也不少,尤其是那群傢夥的頭領,一個叫奎頭鼠的流氓,也被百姓認出來了。”

“原來是這樣。”容氏乾笑一聲,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扁,“這些人習慣了東躲西藏,興許不好抓呢,真是要勞煩大人辛苦了。”

便在這時,有個捕快模樣的人匆匆由甯國公府的下人領了進來,先向周圍的人行了一圈禮後,才湊到京兆尹面前小聲道:“大人,不好了,我們方才帶人前去地鼠幫的藏身窩點,發現那地方已經人去樓空了,整個地鼠幫的人跑得乾乾淨淨,什麼都沒留下。”

“該死的,竟然這樣快!”京兆尹一拍椅子的扶手,險些站起身來。

而一邊的容氏,在聽到這句話之後,心裡一直高高懸著的石頭才轟然一聲落下去。

原來如此,走了麼,走了便好,只要死無對證,不會將她牽連進去,無論怎樣都好。

在之前的幾刻鐘裡,容氏幾乎是嚇破了膽,他已經可以肯定,那些該死的地鼠幫是找錯人了,她分明是花錢讓他們給寧淵點臉色悄悄,卻沒有讓他們將甯仲坤如何,結果寧淵平安無事,甯仲坤卻變成了這幅熊樣,如果京兆尹真的查出了點什麼,順藤摸瓜到她身上,加上吳氏一直提防著他們的那副嘴臉,她還不知道要如何辯解。

就算她的確很想收拾了甯仲坤,幫自己的丈夫掃平障礙,可也不會用這種蠢方法。

現下好了,地鼠幫的人看情形是逃了,做事的都逃了,顯然這案子也查不下去了,只能變成一莊無頭公案,便也牽連不到她身上了。

容氏正暗自得意著,不料那報信的捕快又接著道:“地鼠幫的人雖然逃了,可小的們還是逮住了一個素來同地鼠幫的老大奎頭鼠走得近的小混混,叫王三的,這小子速來和奎頭鼠走得近,又是個皮條客,專門在混混群體之間牽線搭橋,知道不少消息,屬下們想著興許能從他嘴裡挖出點東西,弄清楚地鼠幫為何要襲擊甯公子的事,就沒有這般難了。”

“既然如此,人呢?”京兆尹道。

捕快一躬身,“已經被我們帶到外邊了。”

“還不快帶進來。”京兆尹一揮袖袍,隨即轉頭對甯國公道:“國公大人,本官便當著您老的面將這件案子好好審一審,非得要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隨著甯國公將頭輕點,容氏的一顆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那個叫王三的很快便被帶進來了,不光渾身髒兮兮的,還有股酒氣,一瞧就是個混吃賴喝的癟三,事實上當捕快們找上他時,他正在喝酒,結果莫名其妙就被一群官差領到了這裡,瞧著這仿佛開堂公審一般的場景,王三嚇得酒也醒了,磕頭如搗蒜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當真什麼都沒做過,大人饒命啊!”

“沒人說你做過什麼!”京兆尹速來討厭這些地痞流氓,言語自然不客氣,一聲怒吼過去,便像硬生生掐住了王三脖子一般讓他停了聲音,京兆尹又定了定神,才道:“本官有些話要問你,若你所言屬實,本官自然不會把你怎麼樣,若你滿口胡言欺瞞本官,那本官會以欺騙朝廷命官之罪立刻將你丟進大牢,日日酷刑伺候,明白了嗎!”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王三哆哆嗦嗦道:“大人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便是!”

“你可認識地鼠幫的頭領奎頭鼠?”京兆尹問道。

“認識!認識!”王三磕頭如搗蒜,“他常常邀小的喝酒,還看小的機靈一直想拉小的我進他們幫派,不過小的向來散漫慣了,沒有答應。”

“既然如此,你可知道奎頭鼠或者地鼠幫的那些人近來有沒有什麼異動?”

“這……”王三眼睛轉了一圈,似乎有些猶豫,不過瞧見京兆尹好像刀子一般的眼神,又想起剛才他說的那些話,渾身一震,立刻道:“有!有!奎頭鼠這段時日好像好像接了一樁大買賣,花錢大手大腳不說,還特定請我喝過一次酒來著,不過到底是什麼買賣我不知道就是了,我也小心向他打探過,但是做他們那行的都有行規,不能輕易透露雇主,就算喝醉了也什麼都不肯說。”

“果然是有幕後主使!”京兆尹還沒說話,吳氏已經激動得叫了起來。

“事情還沒問明白,夫人還請稍安勿躁。”京兆尹安慰了吳氏一句,又道:“你方才說那奎頭鼠接了一樁買賣?”

“是啊官老爺,奎頭鼠他們那群人的向來便是做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買賣。”王三點頭道:“不過從前他們做的都是些小買賣,最多不過上十兩銀子的茶水錢,這回沖他那闊氣的出手來看,怕是對方給的傭金不少,也不知到底是什麼雇主。”

“所以,你是當真不知道他們的雇主是誰了?”京兆尹問。

王三點頭。

京兆尹低頭思慮了一會兒,才問:“那你知不知道他們尋常都是從哪裡攬活,莫非是那些花錢的雇主親自上門去找他們?”

“哪能啊!”王三道:“肯花錢的都是大爺,哪裡會和他們那些癟三接觸,都是通過道上的線人聯繫……”說到這裡,王三驟然閉嘴,臉色變得難看無比,好像說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說,線人是誰!”京兆尹用力一拍扶手。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小的實在是不能說啊!”王三哭喪著一張臉,磕頭如搗蒜,“咱們道上都是有規矩的,我要是洩露了線人是誰,往後在這京城的地界就再也混不下去了,大人開恩,小的實在是不能說了啊!”

“哼,你不說,我便讓你現在就混不下去。”甯國公一直在旁邊看著,京兆尹不敢怠慢,“來人呐,將這斯痛打五十大板,再丟入大牢!”

立刻有捕快領了名,就要將王三拖下去,王三頓時嚇得臉色一陣慘白,也忽然領悟過來,跟在道上混不下去相比起來,得罪眼前這尊羅刹可是要可怕多了,五十大板,乖乖,這要真扛下來不死也得去半條命,要再往大牢裡一丟,他那剩下的半條命指不定也不再了!

“我說!我說!”見著捕快就要將自己拖下去了,王三不由得鬼哭狼嚎地慘叫起來。

沒過多久,王三嘴裡的線人,在城東開著一家酒館的錢掌櫃也被急匆匆帶了過來。

瞧見錢掌櫃的那一刻,容氏的表情當真變的難看得不能再難看了。

錢掌櫃原本正在酒館裡招呼生意,莫名其妙被人帶到這裡來,正在生著氣,可瞧見也跪在一邊的王三之後,立刻領會到了什麼,隨著京兆尹冷著一張臉將話問完,他也知道自己抵賴也沒用,便索性道:“大人您說的沒錯,小的的確兼著線人的差事,尋常若是有人要尋三教九流的傢夥們辦事,便會托小的聯絡。”

“很好。”京兆尹覺得自己撕開了一個大口子,立刻道:“那你告訴本官,最近可有什麼人托你聯繫過地鼠幫,那些人又有什麼目的!”

錢掌櫃想了想,道:“最近的確是有人找到我,想通過我和地鼠幫牽線搭橋,至於他們之間談了什麼,又抱著怎樣的目的,小人卻不知情。”

京兆尹一愣,“你既然是線人,會不知情?”

“小人只是個線人,所以做的也只是線人的事情,幫他們搭搭線而已。”錢掌櫃道:“可他們透過我搭上線後,他們之間要談什麼買賣便是他們之間的事情了,小的一概不會理會。”頓了頓,錢掌櫃繼續道:“大人明鑒,小人又不蠢,既然接觸了那一行,便也清楚那些要找三教九流辦事的鐵定沒一個是做好事,所以小人除了賺點仲介的傭金,對他們雙反之間的事情從來是不問也不敢問的,因為小人明白只要小人知道了一些自己不該知道的事,就等於是已經脫離了線人的位置,而被牽扯到別人的買賣裡邊去了,這樣小人就變成了同流合污的共犯,為了一點仲介費而冒這樣大的風險,十分不值。”

京兆尹原本以為錢掌櫃在撒謊,還想像威脅王三一般以用刑來撬嘴巴,轉而聽見錢掌櫃這麼說,又有些遲疑不定了,錢掌櫃說得也有理,所謂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險,他們做線人這一行的,只有什麼都不知道才最安全,而他若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那自己審來審去也不過是在浪費時間。

“這麼說你連那個雇主會是什麼來路也不知道了?”京兆尹皺眉問。

“原本我是不知道的。”誰知錢掌櫃的話卻在這時峰迴路轉,“可我被帶到這來之前,酒館裡剛好有兩個食客在那說地鼠幫的事,我聽見他們說地鼠幫的人在煙花柳巷將甯國公府的少爺給打了,還說這是甯國公府的內鬥,雇傭地鼠幫的人十有八九便是那位甯少爺的死對頭,起初我還以為這是他們的玩笑話,可是……”錢掌櫃咽了口唾沫,好似忽然有些膽怯起來,小心翼翼朝四周看了一眼,道:“可是方才那兩個官差將我帶到這裡來之後,我發現這屋子裡丫鬟的穿著,和那天來找我那名女子的裝束是一樣的……”

“你說什麼!”別人都還沒吭聲,甯華陽倒先高聲呵斥起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懷疑是這府裡有人想要害仲坤不成!”

“哼,有沒有人要害坤兒,我看你心知肚明。”他話音剛落,吳氏也開了腔,與甯華陽針鋒相對,語氣裡的意思再明顯不過。

甯華陽不可置信地看著吳氏,“母親的意思是在懷疑我?”

“我懷不懷疑不做數,只要將錢掌櫃口中的那個丫頭找出來,便什麼事情都知道了。”吳氏冷哼一聲,不再去理會甯華陽,而是對錢掌櫃道:“我問你,若是你再見到那個來尋你的丫頭,還能認出來嗎。”

錢掌櫃想了想才道:“雖然只見過一面,但大概的樣子,還是能分辨得出的。”

“好。”吳氏點點頭,“管家,將清重院內所有的嬤嬤婢女全都找來,交予錢掌櫃辨認,若是少了一個,我拿你試問!”

清重院是他甯華陽的院子。

管家渾身一震,立刻埋頭去了。

甯華陽心裡又驚又急,吳氏竟然毫無根據,只憑著一個所謂線人的話就要拿他來開刀,這是要搜查他的院子嗎!他滿眼求助地看向甯國公,想讓甯國公開口說幾句話,可甯國公只是皺眉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瞧著仿佛是贊同吳氏的決定一樣。

一種許久未曾感受過的恥辱仿佛冰冷的蛇一般又從甯華陽腳底下纏了上來,對,就是這種感覺,他從小到大已經感受過了無數次的感覺,做什麼都要低人一等,做什麼都要任人擺佈,那種無力反抗的恥辱感,自從自己的大哥,這座府邸的嫡子死後,他便幾乎再也沒有感受過的恥辱,仿佛在這一刻又回來了。

“你不要怪母親我武斷,直接就去你的院子搜查,實在是如果錢掌櫃所言屬實,這個家裡唯一和坤兒有利害關係的便是你了,為求保險,凡事還是調查清楚一些為好,若當真是錯怪了你,母親親口向你道歉又何妨。”見甯華陽表情難看,吳氏不痛不癢又是一記軟饅頭砸過去。

“……但憑母親決定便是,我沒有意見。”定了定神,甯華陽強壓下心中的不滿,往後退了一步,他不會心虛,他為什麼要心緒,這事又不是他做的,他就算再蠢,也不可能用這種手段去對付甯仲坤,正這麼想著,甯華陽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神情驟然凝固了一下,然後緩緩側過臉,看著他身後的容氏。

容氏那慘白如紙的臉色,立刻讓他心裡又重新罩上了一層陰霾。

莫非……

清重院裡的婢女不多,總共不過十幾個,他們在屋內整齊地站成一排,由著錢掌櫃一個一個辨認。

“都不是。”錢掌櫃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圈,一邊搖頭,一邊說出了一句讓吳氏十分失望的話,“這些都不是。”

“你當真看清了?”吳氏不死心的問道:“這裡邊的確沒有?”

見錢掌櫃依舊搖頭,吳氏陰沉著連揮了揮手,又讓管家將那些婢女帶下去了。

“母親,現在你以為如何。”見著錢掌櫃並沒有從自己院子的婢女裡找出要找的人,甯華陽心裡落下了一塊大石頭,一面自嘲著自己的多心,一面對吳氏道:“當然母親如果不放心,還是覺得此事與我有關的話,再將我院子裡所有的下人叫來徹查一番也並無不可。”

這分明帶著揶揄語氣的話讓吳氏臉色鐵青,見甯華陽對自己笑得得意,恨不得立刻撲下去撕了那張臉。

“清重院既已查過,便在查查別的院子吧。”甯國公在這時候開腔,“如果當真與府裡的婢女有關,便一定要找出來到底是什麼人在背後興風作浪。”

“父親說的是。”甯華陽立刻附和道:“此人不知是和居心,竟然想以此挑撥我與母親的關係,若被我知道是誰,不用京兆尹大人動手,我定要親手將其拿住交予大人治罪,以平復我心中的抑鬱之氣……”

可甯華陽這番義正詞嚴的話還沒說完,冷不丁聽見旁邊忽然竄出一記溫和的聲音道:“容夫人身後還有兩個丫頭沒看呢,還是先將這屋裡的看全了再喚別處的不遲。”

這話一出,屋內的人皆是一愣,吳氏也反映了過來,對啊,容氏身後不是還有兩個貼身伺候她的婢女嗎!清重院的婢女們都看完了,怎的將那兩個給忘了?

甯華陽扭過頭,惡狠狠地看了出聲的寧淵一眼,這小子早不出聲晚不出聲,碰到這個當兒來這麼一下是什麼道理。

面對甯華陽的眼神,甯淵好似全然不懼,還對他勾起嘴角笑了笑。

“二媳婦,將你身邊的婢女交出來給錢掌櫃瞧瞧。”吳氏立刻道。

容氏表情很不自然,她低低地應了一聲,卻半晌沒動作,吳氏卻顯然不想同她客氣,“管家,將人扯出來!”

管家得了命令,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將那兩個同樣是埋著頭的婢女扯到了錢掌櫃跟前,交給他辨認,錢掌櫃細細地看了左邊那姑娘一眼,搖了搖頭後,又將目光放在右邊那姑娘臉上。

這一瞧,他的眼神頓時停住了,“就是她!”

噗通,容氏忽然好像再也站不穩一般,癱倒地跌坐在了地上。

屋內一片譁然,京兆尹不可置信道:“你可要看清楚,當真便是這個婢女前去找你,讓你牽線地鼠幫的?”

“那時自然,這個長相,這身衣裳,不會錯的,那日來找我的就是她。”錢掌櫃說得十分篤定,“因為很少會有丫頭被派過來找我牽線的,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我……我沒……沒……”那婢女此時也慌了神,不住擺著手想要否認,不過顯然吳氏不想聽這丫頭的辯解,依然起身指著甯華陽喝道:“甯華陽,你還有什麼話好說!你當真是喪盡天良,竟然勾結這些三教九流的幫派妄圖傷害坤兒這個老爺的嫡長孫,京兆尹大人,還不立刻將這喪心病狂的狂徒拿下!”

“父親,我沒有!這是誣陷!”甯華陽頓時急了,雖然他此刻已經猜到了這件事沒准同容氏脫不了幹係,但他們是夫妻,現下並不是罵容氏蠢的時候,如果過不了這個難關,不光容氏,他也要跟著遭殃!

“哼,我與你無冤無仇,誣陷你做什麼,而且我也沒單子敢在京兆尹大人的面前扯謊。”錢掌櫃顯然對甯華陽的說法很不滿。

“父親,這錢掌櫃不過片面之詞,難道只是這樣就要定孩兒我的罪?”甯華陽不可置信道。

“只靠著錢掌櫃的話自然不能作數,將那丫頭審上一審便能水落石出了。”吳氏連片刻都不停,一揮袖道:“管家,將這丫頭交給教引嬤嬤,務必要讓她吐出點真東西來!”

聽見這話,京兆尹心中一寒,他忽然覺得這事十分不好辦了,他原本心急火燎趕過來辦案,是想順勢拍一拍甯國公的馬屁,可案子查到這裡,竟然反查到了甯家人自己的身上,還是這個現下正春風得意的甯華陽,如果最後這事真是甯華陽做的,要他如何自處?

作者有話要說:

 

☆、第153 華陽休妻

 

或許甯家的教引嬤嬤都是一脈相承——至少在寧淵看來確是如此,早年在江州寧府的時候,祠堂裡面的教引嬤嬤便是出了名的厲害,這名聲套用到京城甯國公府卻也使得,因為連一盞茶的時間都不到,教引嬤嬤讓那婢女吐出的東西,就已經寫滿了一張紙,與那名已經被折騰得奄奄一息的婢女被帶了上來。

“該吐的都吐乾淨了嗎。”吳氏接過那張紙,只掃了一眼,便立刻露出憤怒的神色,只是她沒有再如從前般直接跳腳,而是轉手將那張紙交給了甯國公,“老爺你自己看看吧。”

甯國公皺著眉頭,細細將那紙上的供詞讀了一遍,一面讓人將供詞再轉給京兆尹查看,一面對那名婢女道:“這上邊寫的可都是真的?”

“奴婢,奴婢也只知道這些了。”婢女的聲音帶著哭腔,“夫人只是讓我幫他找人,奴婢也只是聽命辦事,至於其他的,奴婢也一概不知了。”

“甯華陽,你還有什麼可抵賴的。”吳氏厲聲對甯華陽喝道:“現下這丫頭親口承認了是受了你媳婦的指使才去找那群三教九流的傢夥,白紙黑字,清清楚楚,難道你還想否認說這是誣陷嗎!”

甯華陽陰沉著臉色,上前一步從京兆尹手裡將那張供詞拿過來,匆匆看了看,隨即面色一變,勃然大怒地轉身看著身後的容氏。

“夫君,妾身沒有!妾身沒有啊!”容氏本就已經被嚇得癱了,還指望甯華陽能救救自己,現下看見甯華陽的表情,她也來不及多想,三兩下爬過去抱著甯華陽的腿猛搖,“夫君救救妾身,妾身從來沒有讓那些人去對仲坤下手啊,妾身就算再蠢,又何至於會做出這種事,你要相信妾身,相信妾身啊!”

“沒有!?”甯華陽一把將那婢女的供詞摔到她臉上,“那這東西又是怎麼回事!”

“這……我……”容氏一時卡了殼,從那名婢女被錢掌櫃認出來後開始,容氏也明白這事她抵不了賴了,但又要她如何承認,甯仲坤已經變成了那副模樣,難道要她一五一十的說,自己從來沒想過要向甯仲坤下手,不過是想懲處一番寧淵而已,怎料那些流氓弄錯了人,就算她說出來,那些混混也已經跑了,她的片面之語別人會相信嗎?

何況如果別人問她,她一個官家夫人,和甯淵這樣的平民到底有什麼過節要用出這種手段時,她該如何回答?她總不能說是因為甯淵和甯仲坤走得近,自己為了夫君的世子之位,才急於剪除甯仲坤的羽翼吧。

容氏進退兩難般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能淚眼婆娑地望著甯華陽,不停重複著,“我冤枉,我冤枉,夫君救我!”

“救你?你以為他還能就得了你嗎?”吳氏冷笑道:“二媳婦你一個深宅婦人,好端端的為什麼會突然向仲坤動手?此事若說不是你們兩口子狼狽為奸,聯手作怪,我是怎麼都不會相信的,我勸你還是從實招了,念在你不是主犯,說不定我還會幫你向京兆尹大人求情,讓他網開一面,不要太苛責與你。”

甯華陽大驚失色,吳氏是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事往他身上套,說容氏是由他指使的不成?

“父親,我對此事確實是一點不知情,父親信我!”甯華陽不敢怠慢,急忙向甯國公辯解著,如今情形對他們已經十分不利了,如果甯國公又相信了吳氏的話,那他這麼多年來所經營的一個陳懇孝順的形象便要立刻毀於一旦了。

可甯國公卻沒有說話,只是皺著眉頭,定定地看著甯華陽,那目光讓他心中發寒,他知道,甯國公一定是已經在懷疑了,畢竟眼下事實已經是這般明顯,在連番的人證下,今天這樁事與容氏有所牽連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而顯然甯仲坤遭難,最能得利的便是他甯華陽,他又與容氏是夫妻,自然而然會讓人聯想到這一切不過是他指使容氏做的罷了。

甯華陽低頭看著容氏的臉,容氏雖然依舊在為自己辯解著,不過聲音卻越來越小,她顯然是被嚇怕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讓原本就不怎麼漂亮的臉蛋顯得更加醜陋。

這個女人雖然是自己的妻子,可除了貪慕虛榮,她還到底會些什麼。甯華陽想著,自己當初會娶她,不過是看中了她生性老實又膽小,會聽從自己吩咐,也不會壞自己的事,不然以甯華陽的出身,何以那些官宦人家的女兒們不要,偏偏娶一個要地位沒地位,要長相沒長相的酒店老闆的女兒?

只是跟著自己的這些年來,隨著自己地位的提升,這個女人也漸漸變了,原本的老實膽小變成了虛榮與狂妄,唯一沒改變的就是愚蠢。甯華陽不知道這女人是吃錯了什麼藥會攪出這檔子事來,他只知道,如果自己再和這女人糾纏下去,總有一天她的愚蠢,會害了自己。

這麼想著,不斷求饒的容氏的面容看在他眼裡,也越來越令人作嘔起來,忽然間,他抬起腳一腳踹上了容氏的肩膀,容氏猝不及防,被踢出去足足半丈遠,腦袋撞上廳裡紅木椅的腳,一下就撞破了皮,鮮血頓時流了半張臉。

可容氏仿佛不覺痛,只趴在那裡愣愣抬頭看著甯仲坤,嘴唇顫抖著:“相公……”

“閉嘴,我沒你這樣惡毒的妻子!”不待容氏說話,甯華陽卻已經先行高聲喝罵起來,“仲坤是大哥留下的唯一兒子,大哥自小待我親厚,自從大哥去世後,我便發過誓要照顧好他的一雙兒女,而現下因為你這個蠢婦,你看看仲坤都變成了什麼樣子!”甯華陽一邊罵,一邊好似還不解氣般,又上前揮起手左右開工給了容氏兩巴掌。

容氏臉上之前被吳氏打出來的傷還未好全,現下又挨了甯華陽兩下,頓時又現出了浮腫的跡象,“相公,為什麼……”她看著甯華陽磕磕巴巴地說:“妾身會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你,妾身不管做什麼,都是為了相公你啊!”

“夠了,你將我陷入這等不仁不義不孝之地,竟然還說是為了我?身為長輩,卻對小輩施以如此毒手,我看你不光惡毒,簡直還喪盡天良,若是再將你這等人留在身邊,我一世英名要被你盡毀不說,只怕我寧府上下,也盡會敗在你一人手上!”

容氏這回是真被嚇住了,磕磕巴巴道:“相公……你……你什麼意思……”

“管家,取紙筆來!”甯華陽卻理也不理她,“我要休了這毒婦!”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

“甯大人,還請三思啊。”京兆尹原本正看得熱鬧,忽然見甯華陽鬧了這麼一出,不禁勸道:“甯大人與夫人一直伉儷情深,這麼多年甚至連個妾室都沒有,我瞧著夫人不過是一時行差踏錯罷了,又何以鬧到休妻的地步,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哼,從她喪盡天良要對仲坤不利時開始,我與她便已經恩斷義絕了!”甯華陽又喝一聲,“管家,還不快些取紙筆來!”

京兆尹瞧甯華陽堅持,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心裡想著,這都是唱的哪一出啊。

甯華陽自然有他的想法,容氏做出這種蠢事,吳氏又在那裡咄咄逼人,若自己有半分的遲疑,必定會被吳氏抓住不放一路窮追猛打,她的身份橫豎是自己的嫡母,到時候如果要借機發落自己,而甯國公又不聞不問的話,自己十有八九會遭殃,因此只能先下手為強,在她開始為難自己之前,將事情全都推出去。

終究他也沒說錯,這原本就是容氏整出來的麼蛾子,他一隻被蒙在鼓裡,要扛責任也只能是容氏一個人扛,一封休書,既能讓自己與容氏劃清界限,顯示自己的清白,也能凸顯出自己對甯仲坤的情義,顯得他甯華陽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反正這些年來容氏那張老臉他也看夠了,與其等日後他等上國公之位,想娶新夫人時撕破臉,還不如現在就一腳踢掉,一了百了。

“如此瞧來,此事還真只是二媳婦一人做的,你是半點不知情了?”吳氏也料不到甯華陽會如此乾脆,不冷不熱地道了一聲。

“我若是知情,便絕對容不得她做出這等糊塗事來!”甯華陽義憤填膺地接過管家遞上的筆,龍飛鳳舞在紙上一陣比劃,最後簽上自己的名字,拿起來摔在容氏的臉上,冷聲道:“從今日起,我與你一刀兩斷,再不相干!”

吳氏奇異地看著這一幕,甯華陽當著京兆尹的面這麼做,便是當真要將容氏休掉了?反正那兩人的事同自己沒關係,自己也樂於幸災樂禍地看他們狗咬狗,可讓吳氏奇怪的是甯國公,休妻一事可大可小,別說容氏還是甯華陽兩個孩子的生母,現下甯華陽連休書都寫好了,甯國公卻依舊一言不發,這也太反常了。

吳氏側過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著甯國公臉上的表情,結果發現甯國公的眼神並沒有停留在甯華陽身上,甚至於都沒有在關心甯華陽正做著什麼事,反倒是越過了甯華陽,落在廳內角落的位置。

那裡站著個身著青色長衫的青年,脊背挺得筆直,只將頭微微低著,烏黑的髮絲在腦後用一根青色發帶綁住,只餘兩縷順著鬢角垂下來柔軟地搭在肩膀上,瞧著很是溫潤如玉。

等到甯華陽將休書寫好了,甩在容氏臉上時,甯國公才正過臉色,看著這一對好像是在唱戲的夫妻,終於張了嘴,卻不是勸架,而是道:“既然是你夫妻二人之間的事情,你想怎麼處理便怎麼處理吧,只一點,如今日仲坤受傷這樣的事,往後我是再也不想見到了。”隨即,他有緩緩對京兆尹道:“勞煩大人跑一趟,可現下調查下來既然是我寧府的家務事,還請大人交給我們自己處理。”

“應當的,應當的,國公大人不必介懷。”京兆尹早已坐不下去,聽見甯國公這麼說,立刻如獲大赦般起身道:“天色已不早,既然事情都已經調查清楚,那下官便告辭了。”

“大人好走。”甯國公和吳氏都站起了身,目送京兆尹一路走到屋外,作為證人的王三和錢掌櫃也順勢一併被京兆尹帶了出去,這麼一來屋子裡除了甯淵和甯府的本家人,是再無外人了。

“不!你不能這麼對我!”直到這時,容氏才像是反應過來,尖叫著朝甯華陽咆哮道:“我做什麼事還不都是為了你,你怎麼能這樣將我休掉!我做了你這麼多年妻子,還給你生了兩個兒子,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你多行不義,坑害家人,難道還妄圖再留在這裡嗎,烈兒和逸兒若是知道了,想必也會因為有你這樣坑害他們兄弟的娘而覺得羞恥。”甯華陽一拂袖,冷冷道:“你已經收到了我的休書,現在與我寧家是再無關係了,我會給足你銀兩,今夜你便出府去吧!”

“我沒有做過那種事,我沒有做過那種事,你不能休我!你不能休我!”容氏見甯華陽態度堅決,又往前爬了爬撲倒甯國公和吳氏腳下,“父親母親,這些年來媳婦一直勤懇地侍奉二位,盡足了孝道,難道當真因為一點小小的過失,便要不顧我是烈兒和逸兒的生母,這般將我趕走嗎!”

“二媳婦,要趕你的可不是我們,而是你的相公。”吳氏不冷不熱道:“我雖是長輩,對於小輩的家務事可是不便插手的,何況你戕害府中嫡孫,于家法於刑律都是重罪,只是休妻,而沒有將你交到京兆尹的手裡,已經是格外開恩了。”說完,吳氏又看了甯華陽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這般看來,我還真是誤會你了,想不到你竟然如此看重仲坤,為了他連自己的髮妻都能說休就休,仲坤有你這樣的叔父,當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甯華陽急忙躬身稱是,仿佛一點聽不出吳氏話語裡的諷刺和懷疑般,扭頭指著容氏對管家道:“還等什麼,還不快將人帶走。”

管家帶著為難的表情,招呼過兩個下人想將容氏拉出去,容氏到此時才終於領會到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真的被休了,而之前做的那些美夢,國公夫人的美夢,豪門貴胄的美夢,人人稱羨的美夢,都仿佛鏡花水月一般一下子碎了個乾淨,不,她不甘心,她忍辱負重這麼多年,為的就是可以吐氣揚眉的那一天,結果那一天還沒到,她卻已經變成了一枚棄子,她不甘心,她怎麼能甘心!

“我不走!”她一下甩開了管家的手,額頭上的血液已經凝固,搭配著她此刻憤怒中夾雜著猙獰的表情,看起來竟然有些陰森,她踉蹌地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指著甯華陽痛駡道:“甯華陽,你不要忘了你從前是怎麼跟我說的!你要是敢休了我,我立刻就……”結果還不待她說完,甯華陽已經沖上去捂住了她的嘴巴,將她後半句話徹底斷在了喉嚨裡。

“還敢在父親母親面前胡言亂語,當真是瘋婦!”用力捂住她的嘴巴,甯華陽無視掉容氏憤怒的眼神,猛然在她後頸處敲了一下,容氏便兩眼一翻,暈過去了。

“這瘋婦看起來真是瘋了,惹二老看笑話了。”甯華陽陪著笑對甯國公和吳氏鞠了一躬,順手將懷裡的人推給管家,示意管家立刻將人帶走,隨後又道:“不知仲坤現下情形怎麼樣了,我想再去看看他。”

“既然鄭太醫都說了死不了,也不用勞煩你費心去看了。”吳氏卻立刻拒絕,“等仲坤能下床了,自有你看的時候,現在還是免了吧,省得仲坤因為看了你而變成了真瘸子,那可怎麼得了。”吳氏這句話當真是一點也沒給甯華陽留面子,站起來拂了拂袖,又對甯國公道:“我去仲坤床邊守著,老爺可要同去?”

“不必了。”甯國公也杵著拐杖站起身,吳氏點點頭,以為甯國公是要回臥房或是書房,想說先送他過去,哪只甯國公卻指著角落處的寧淵道:“你隨我來。”

甯淵一愣,滿臉不解地抬起了頭。

從方才開始,寧淵就在想著要找個時機走掉,畢竟戲已經散場了大半,他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大半。他以為自己一直縮在角落已經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了,哪知甯國公竟然會在這時點中自己。

吳氏也這才注意到寧淵居然還站在這裡,她不明所以地看了甯國公一眼,想了想,還是沒多問,先行離去了。

甯華陽也看著寧淵,見他當真跟在甯國公身後朝外走,想了想,便也跟了上去,哪知還沒出屋子,甯國公卻忽然回過頭來對他道:“你不用來了,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去吧。”

甯華陽一愣,立刻躬身稱是。

甯國公杵著拐杖,一路都走得很慢,偏偏還沒有一個攙扶的下人,寧淵思慮著要不要上前去扶一把,可仔細一想,自己終究是個外來者,為了不讓別人覺得自己太過諂媚,有些事情還是沒有必要湊熱鬧,於是也就這麼慢悠悠地在後邊跟著。

兩人緩緩從前院繞到後院,又穿過一方小橋流水的花園,最後停在一處雅致的閣樓前。

閣樓並不大,且透著一股書卷氣,裡邊只有兩三個下人服侍著,見甯國公回來了,便立刻開門的開門,拿衣裳的拿衣裳,端茶的端茶,直到甯國公最後在房內一方太師椅上坐下來,下人們才盡數退了出去,還順手關上了門,將整間屋子留給了他和寧淵兩個人。

寧淵掃了一眼這屋子的佈置,屋子和寧如海的書房很像,不過卻要大得多,除了成排的書架外,還空出一面牆壁來掛了好幾副畫像,而甯國公的目光,就停留在那幾幅畫像的其中一幅上,他就著屋子裡搖曳的燭光,盯著那畫像上的人看了許久,又正過臉來將目光落在寧淵臉上,忽然間吐出四個字:“真的很像。”

“國公大人,小的不甚明白您的意思。”寧淵恭敬地行了一禮。

“你走近些,去看看那畫像上的人。”甯國公伸出手,指著他方才看的那副畫像,示意寧淵走近了看。

寧淵便邁步走過去,離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幅人物的丹青肖像,畫像中的青年白衫飄飄,手中執著一本書卷,正站在一株柳樹下細細研讀著,畫這幅畫像的畫師技藝十分高超,將那青年眉目中的神態全然刻畫了出來,而那清俊的模樣,寧淵發現竟然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

但這肯定不是自己的畫像。寧淵目光挪到畫像的落款處,才發覺這已經是一幅五十年前的畫作了,而落款的畫師,名叫甯權。

“這是我父親的真跡。”甯國公在此時開口,“而畫中之人,是我的胞兄,換句話說,也是你的祖父。”

“祖父?”寧淵低聲重複了一遍,對於祖父這個詞,寧淵可以說十分陌生,因為就他瞭解的自己家中的歷史,在寧如海離開京城之前,自己的祖父就已經是一縷亡魂了,而且據說死因是……寧淵想到這裡,又看了甯國公一眼。

甯國公卻忽然笑了一聲,“你是不是心中在想,我這個為了爭權奪利氣死了你祖父的傢夥,怎麼還好意思讓你來看這幅畫像?”

“小人不敢。”即便知道甯國公多半是在開玩笑,寧淵還是裝作誠惶誠恐的行禮。

“即便你當真這樣想也沒有什麼,因為那畢竟也是真事。”想不到甯國公竟然說得這般坦然,“沒想到一晃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時光轉瞬,當真是半點不留情。”

甯淵一時有些莫名,甯國公忽然把他叫到這裡來,該不會就是為了同他感慨這等事吧。

作者有話要說:

 

☆、第154 容氏之死

 

“你父親。”甯國公忽然轉了個話題,“你父親同你說過他小時候的事嗎。”

“只怕要讓國公大人見笑了。”寧淵道:“小的在家中不過一介庶子,自小與父親不親厚,連獨處的時日都極少,更不曾聽聞過他過去之事。”

甯國公點點頭,似乎很瞭解一般,“人之常情,以他那樣高傲的性格,讓他對小輩們說自己之前的窩囊事,他怎麼肯。”

寧淵心道,就算有窩囊事想必也是你們爭權奪利所造成的吧,畢竟以自己的瞭解來看,當年甯如海青年俊傑的名聲很是響亮,若不是眼前這位甯國公得勢排擠,他也不至於離開京城,落魄到江州那樣的地方窩囊了一輩子。

“其實你父親的性格從前也不是那樣,我一路看著他長起來,他也曾是個知書達理的孩子,不過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才導致性情大變。”甯國公搖搖頭,又感歎了幾句,見寧淵面無表情,不禁道:“瞧你的樣子,你似乎對你父親小時候的事並不感興趣。”

“即便我感興趣,他現在也不過已經是一捧黃土了而已,並無意義。”寧淵坦然道:“人活在世,最需要做的是向前,而不是回頭。”

甯國公愣了愣,隨機笑了兩聲,“果然是像,你不光模樣像你的祖父,連這類冷靜到有些涼薄的脾性也是,我問你,你可會下鬥棋?”

鬥棋是大周時興的一種棋類遊戲,同琴棋書畫中十分風雅的圍棋不同,鬥棋總共只有二十顆棋子,遊戲節奏快,規則也簡單,也正因為這樣,鬥棋大肆風行在民間的賭場和妓院裡,成為這些娛樂消遣場所必備的遊戲項目之一。

只是這類在民間風靡的遊戲多遭文人雅士們看不起,尤其是在賭場妓院裡風行起來後,鬥棋更被貼上了一個低俗的標籤,所以即便在民間大行其道,也同樣是棋,地位比圍棋低個十萬八千里不說,但凡是自認為有些品性的文人雅士和官員們,都不會玩鬥棋,認為這類低俗的遊戲會降低他們的品味,而被其他同僚所詬病。

甯國公這樣位高權重,照理說是不會玩鬥棋這類庸俗的遊戲的,可瞧見他竟然真的起身,從書桌下方拿出棋盒時,寧淵還真的愣住了。

“站在那不說話,難道你不會嗎。”甯國公杵著拐杖,自顧自在飲茶的小幾上擺好了棋盤,才轉頭看了寧淵一眼。

“那小人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甯淵不知道這老人心裡在想些什麼,但鬥棋他卻是會的,不光會,或許是因為他母親唐氏從前便是在青樓的關係,他小時候在唐氏身邊學了幾招,還玩得挺好。

鬥棋遊戲簡單,下起來也很快,甯國公似乎是有一段時日沒玩了,剛開始幾局他走棋還有些生疏,一些規則也記不太清,不過慢慢的也變得得心應手起來,兩人也不知下了多久,直到夜深了,有下人端著茶進來,委婉地催促甯國公休息,寧淵才發現竟然已經過了子時。

“將軍。”最後一局的最後一顆棋子落下,棋盤上壁壘分明,寧淵的十顆棋子中還有大半留在棋盤上,而甯國公那邊,只有稀稀落落三兩顆了。

“不玩了不玩了,下了這樣多盤,竟然連一盤都沒贏過,你這小子當真一點不懂得謙讓老人。”見最後自己還是個輸,甯國公不禁有些胡攪蠻纏起來。

寧淵只是笑,不說話,規規矩矩起身站在一邊,甯國公起了一會兒,片刻之後自己也笑了,他將棋盤收了起來,揮了揮手道:“罷了罷了,到底也是幾十年沒下過了,鬥棋這玩意說來簡單,整個國公府卻沒一個人會的,技不如人也不至於輸不起。”說完,他斜眼看著寧淵道:“你這小子也是,別以為贏了我幾盤便能得意,下回若是無事當可再來比過,我便不信我能一直輸下去。”

甯淵一時沒明白過來,甯國公的意思是日後還要找自己來陪他下棋。

但還不待他發問,已經有下人進來服侍甯國公準備睡覺了,甯國公對他揮揮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寧淵便一躬身,道了句:“小人告退。”便想朝外走。

“下回在我面前不要小人小人的自稱了。”甯國公背對著寧淵,由下人替他換上睡袍,他沒有轉過身,卻忽然道:“我怎麼說也算是你的祖父一輩,你若是不避諱的話,就叫我一聲叔公吧。”

寧淵詫異地抬起眼看了看甯國公的背影,他保不准這位國公大人到底在想些什麼,自己與甯國公府,雖然從血緣上來說的確是親戚,可這份所謂的親戚關係,從寧如海離開華京以來便可以說是斷了,可現下眼前這位地位崇高的甯國公,不光將自己單獨留下來說一堆有的沒的,讓自己陪他下鬥棋,現下居然還要自己管他叫叔公?

這份疑惑,直到甯淵離開甯國公府,他也沒弄明白。

容氏不久前還自認為自己已經是整個甯國公府裡至高無上的女主人,不料幾天的功夫還不到,他的地位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她的丈夫,她多年來一直對其百依百順,小心服侍的丈夫,竟然完全不顧這麼多年的情誼,休了她不說,還要連夜將她掃地出門。

眼睜睜看著那些奉命的下人們扒下她身上的金銀首飾,綾羅綢緞,又給她套上下人都不穿的粗布麻衣,只塞了點銅錢進她懷裡,就這般涼薄地直接將她推出了寧府的大門,容氏好不甘心!

她當年出嫁的時候是何等風光!以一介平民之女的身份,卻嫁入了顯赫的甯國公府,雖然夫君只是庶子,但她嫁過去可是正妻,等於是一夜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也不知燒紅了街坊鄰裡多少女兒家的眼睛。

這些年來,每逢逢年過節,她都沒少回去顯擺過,一身錦衣華服,珠翠滿頭,坐著八抬大轎,將各類值錢的禮品成箱成箱地往父親經營的酒樓裡般,若是碰到幾個街坊熟人,或者從前的手帕交,還會封紅包,看著那些從前是民女,現在是民婦的粗俗婦人們,她都會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優越感。

可是現在,如果她就用這般落魄的模樣回去了,那些從前受她恩惠,無比羡慕她的婆娘們會怎麼說,她閉著眼睛都想得出來!

那些所謂的小家碧玉,從前便粗陋不堪,如今年歲大了更是一個個皆為八卦的好手,如果她遭休棄的事情穿了回去,只怕還不等那些三姑六婆指著她的脊樑議論她,光是她自己的驕傲和虛榮,就足以逼死自己了。

我不能走。容氏這麼和自己說著,我不能走,我是高貴的貴夫人,不能回到那群粗俗的民婦中去任人奚落,可甯華陽的休書是真的,她被趕出寧府了也是真的,且甯華陽最後那番話說得如此決絕,她還能怎麼辦?

站在府門外,容氏定了定神,她將手伸進懷裡,摸到了一個藏於胸前的翡翠鐲子,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朝每日下人們往府裡送菜的側門摸去。

寧烈的房間裡直至此時還亮著燈,且屋裡不止一人。寧烈臉色有些發白地靠坐在床頭,他的胞兄甯逸則坐在床邊,手裡端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湯藥,一勺一勺吹涼了,然後才往寧烈嘴裡送。

同甯烈這類的大漢不同,甯逸雖是兄長,整個人卻文氣很多,在朝中任的也是文官。他們兄弟二人素來感情很好,又一文一武,趁著甯華陽得勢的功夫,也被許多人看好為大周往後的高官棟樑。別看寧烈五大三粗的模樣,卻自小就很聽寧逸的話,見自己的哥哥這麼晚了不睡還親自過來給自己喂藥,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可瞧著寧逸臉色不對頭,又不好問,只好一面自己憋著,一面一口一口地吞咽著湯藥。

直到一碗藥和乾淨了,寧逸卻還沒有離開的心思,依舊坐在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寧烈聊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直到此時,寧烈終於忍不住了,問道:“哥,到底出了什麼事你直說罷,這般模樣瞧得我好心焦!”

見寧烈都挑明瞭問了,寧逸想了想,才把臉上裝出來的笑容收回去,緩緩道:“我若是告訴你,你鐵定會不顧自己的傷勢跳起來,所以父親才讓我上這來看著你,可我若是不告訴你,你又是我的弟弟理應知道此事,所以我才覺得左右為難。”

“到底是什麼事?”寧烈察覺出不對勁了,“還有,娘去哪了?午時過後便再沒見著她了,這幾日每天晚上她都會來同我送飯的。”

“她不會來了。”寧逸的聲音聽起來雲淡風輕,“父親已經將她休出了家門,現下只怕已經被趕出府去了。”

“什麼!?”寧烈像是沒聽清一般,等領會到寧逸的意思後,果真差點從床上跳起來,用力抓著寧逸的胳膊,“到底怎麼回事,這好端端的,娘怎麼會被休了!”

“私下雇傭一群地鼠幫的流氓,將三弟打成了重傷,三弟他可是這府裡的嫡長孫,只是一個迫害嫡長孫的罪名,休棄出府已經很輕了。”寧逸淡淡道:“此事人證物證俱在,京兆尹也在場,娘無從抵賴,父親也沒辦法,畢竟以咱們祖母偏愛三弟,又不依不撓的性子,如果父親不當機立斷迅速解決此事,只怕連他自己,還有我們,都有可能被牽連進去。”

“但也不能這般突然就將娘休了呀!”寧逸的說法顯然不能照顧寧烈的心情,“哥哥,那是咱們的娘啊!是親娘啊!難道你也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她被休了!?”

寧逸道:“我說過了,此事只能如此處理,還是你想看著我們和父親都同迫害嫡長孫扯上關係,被祖母一起送進京兆尹的大牢?”

“我就不懂了!”甯烈滿臉憤恨,重重一拳捶在床板上,“娘好端端的,去找三弟的麻煩做什麼!她花錢雇傭地鼠幫的那些混混不是只想懲治那個寧淵麼,怎麼……”

可還不待寧烈說完,寧逸才就迅速捂住了他的嘴,滿臉凝重道:“不要胡言亂語,父親將娘休出府就是為了將此事蓋棺定論,你要是胡亂說出些麼蛾子出來,被有心人聽去了,將自己也捲進去可怎麼辦?”

“可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

“咱們還真就得眼睜睜看著。”同寧烈的慌張比起來,寧逸才顯然冷靜的多,說起容氏的事情仿佛也是在說著別人的娘一般,“三弟沒出息,父親能不能成為世子,眼下正是關鍵的時候,咱們就算不能幫著父親的忙,卻也不能扯他的後退,只有父親成為世子,來日當上甯國公,咱們兩個,無論是在府裡,還是在朝廷裡,才能真正抬起頭來,明白嗎。”

“哥,我真的不懂,難道你也覺得那些權利和地位比娘還要重要嗎?”寧烈顯然還無法理解寧逸才的想法,“那是生我們養我們的娘啊,就算你能做到袖手旁觀,我也做不到!我要去接娘回來!”說到這裡,寧烈便掙紮著想要下床。

寧逸才沒有去攔他,也知道跟習武的寧烈比起來,自己就算想攔也攔不住,只是坐在一邊森然道:“好啊,你想去就去吧,如果你想把父親送入監牢,如果你想讓我和你的前途毀於一旦,那你就去吧。”

寧烈的動作硬生生卡出了,臉上現出無比掙紮的表情。

“烈兒。”甯逸才對寧烈叫出了自從二人成年之後就再沒叫過的昵稱,“你認為哥哥當真也願意看著娘如此遭難,可這當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娘雖然被父親休棄了,但卻保全了我們三人,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寧烈的脊背,幫他順著氣,“何況娘只是被暫時休棄出府而已,你就當娘是會娘家去住一段日子,等父親成了甯國公,吐氣揚眉之後,還可以堂而皇之將娘接回來,很多時候為了能成大事,不得不忍受一時之痛,父親從前是如何教導我們的,難道你都忘了嗎?”

“我……”被寧逸才這樣循循勸導著,寧烈自己一想好像也是這麼個道理,可想到自己的娘這般突然地被趕出府,自己也沒能去送個行,他心裡就堵得慌,剛想讓寧逸才允許她也跟到容氏的娘家那裡去看看,房門卻忽然被人從外邊推開了,接著一身粗布麻衣的容氏,披頭散髮從外邊沖了進來,帶著哭腔沖他們喊著:“逸兒!烈兒!”

“娘!”甯烈想不到容氏竟然會突然出現,一時喜形於色,衣裳也來不及披就跳下了床,趕緊將容氏扶到屋子中心的圓桌邊坐好,激動道:“娘原來你還沒走,我聽見大哥說的事情,當真是嚇得不輕!”

寧逸才也是愣愣地看著容氏,一時沒反應過來,半晌才咧了咧僵硬的嘴道:“娘……你沒事真的太好了。”他湊上前,在寧烈身邊坐下,“這是怎麼回事,娘你怎麼……”他可是親眼看見容氏被甯華陽差人趕出去的,她又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當真是奇怪。

“我是買通了看守偏門的下人,才悄悄摸進來的。”容氏模樣狼狽不堪,緊緊握著寧烈的手,顯然也是嚇怕了。

“弟弟,你在這裡好好陪著娘,我去倒點茶水來給娘壓驚。”寧逸才深吸了一口氣,又看了容氏一眼,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不過關好門後,他並沒有直接去茶水間,而是在門口站了片刻,眼裡光芒連閃,忽然間轉身朝甯華陽的臥房走去。

“烈兒,你救救娘,不能讓你爹這麼對我!”屋子裡,容氏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到寧逸才的異狀,只拉著寧烈的手不斷慌慌張張說著,“就這樣被趕出去,叫娘怎麼活呀!等著被別人戳脊樑骨,娘還不如乾脆找棵歪脖子樹吊死算了!”

“娘你莫要胡言亂語。”寧烈也心亂如麻,只能不斷出聲安撫著,“爹……爹或許只是一時生氣罷了,等他消了氣,自然會讓娘你回來了,娘你別著急,還有我和哥哥呢。”

“不,你不瞭解你爹,他這個人和表面上看起來不一樣,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不要信他,我再也不要信他了。”容氏猛地搖著頭,“他今日既然能寫休書給我,就是鐵了心要將我趕出去了,多年夫妻他竟然涼薄至此,我再也不要相信他了,烈兒,你是我兒子,我只相信你,你一定要幫幫娘啊!”

“這……娘你想讓我怎麼幫?”寧烈好奇道。

“你想個辦法,讓娘見見你的祖父。”容氏說出來的話卻讓寧烈更為疑惑了,“讓娘見見你祖父,娘或許有辦法能說服他,只要你祖父願意出面,你爹就不能將我趕走了!”

祖父能有什麼辦法,何況爹會忽然寫休書,難道不就是為了討好祖父嗎?寧烈縱然奇怪,可面對容氏的請求,他也說不出拒絕的話,只能點點頭道:“好吧,娘你今晚就在我這裡好好休息,現在天色已完,祖父只怕早就歇息了,我明日找個由頭將祖父請到這裡來,你便能見到他了。”

見寧烈答應了自己的要求,容氏一放下心,眼淚珠子便劈裡啪啦掉了下來,想著丈夫無情涼薄,到頭來唯有自己的兒子靠得住,自己也不至於無路可走,但就在這時,容氏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抬起頭,“你大哥怎麼還不回來?”

“是啊,他這通茶水也端得太慢了,茶水間不就在隔壁。”寧烈不明所以,“我出去看看。”說完便要起身。

“遭了!”容氏暗道一聲不好,立刻跟著起身,急切道:“我不能再呆在這裡了,快,快些送我走……”可惜,還不待容氏將話說完,房門就又被人一個大力推開,接著甯華陽臉色陰沉地帶著兩個家丁走了進來,見著容氏,他眼底泛起一絲寒光,伸手便道:“還不將人拿住!”

那兩個家丁頓時上前,掏出根麻繩準備將容氏綁起來,寧烈大驚失色,上前擋住那兩個家丁道:“父親,你做什麼!”

“你讓開,莫要跟著這瘋婦胡鬧!”甯華陽走上前去,直接將寧烈扯開,寧烈雖然比甯華陽高出大半個頭,卻也沒單子忤逆從小就嚴厲的父親,只能被扯到一邊,眼睜睜看著容氏被那兩個家丁制住。

容氏拼命地掙紮著,尖叫著,可他一個婦道人家哪裡又是兩個大男人的對手,很快便被像個粽子一樣困了起來,又被個布團塞住嘴巴,像拎小雞一樣被拎出去了。

“記住,今夜的事情你看見了就當沒看見,我這是在為你好。”最後看了被這場景驚得呆若木雞的寧烈一眼,甯華陽也緊隨著那兩個家丁出了屋子。

甯華陽領著那兩個家丁,一路七拐八繞,專挑沒人的地方走,悄悄帶著容氏出了寧府,而後又坐上了一輛馬車,馬車一路疾馳,最後停在了人跡罕至的碼頭邊上。

甯華陽又領著那兩個家丁將容氏押下了車,可此時,容氏居然掙紮著吐掉了嘴裡的布團,用她尖利的嗓音朝甯華陽痛駡道:“甯華陽,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怎麼能這麼對我!你忘了我從前幫你做過多少事情嗎,想這麼乾脆就把我休了,你想得美!只要我活在這世上一天,我就絕對不會讓你好過!”

那兩個家丁大驚失色,忙將布團撿起來想重新把容氏的嘴堵上,卻被甯華陽一抬手攔住了。

甯華陽雙手負後,度著步子走到容氏面前,用一種奇異的嗓音道:“哦?你打算不讓我好過?那我便問問你,你能如何讓我不好過法?”

“哼,你忘了你大哥是怎麼死的了嗎!?”容氏好不顧忌地便將像驚雷一樣的話吐了出來,“如果我去告訴甯國公,告訴國公夫人那個老太婆,他們的嫡長子到底是怎麼死的,你以為你往後還有好日子過?國公世子?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你這個殺人犯!”

甯華陽本就陰沉的臉色刹那間更陰森了,他忽然抬起一隻手,摸上容氏的臉頰,“原來如此,原來你打算這般讓我不好過,我明白了。”

“你現在怕了吧!”容氏只當甯華陽的溫柔表現是被他震住了,“怕了就趕緊放了我,收回那個狗屁休書,不然我明日就將你戕害兄長之事弄得全城皆知!”

“可以啊,你去吧,去弄得全城皆知吧。”甯華陽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容氏徹底愣在了那裡,“不過這得有個前提,就是你能活著見到明天的太陽。”

前一刻,容氏之事在發呆,仿佛沒弄明白甯華陽的意思,後一刻,當她反應過來之後,一雙眼睛頓時睜大,一面掙紮,一面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你……你想怎麼樣……”

“我想怎麼樣?我當然是想滿足你的願望咯,你自己也說了,只要你活在是上一天,就絕對不會讓我好過,那麼為了我接下來的日子好過一些,便只能委屈委屈你了。”說完,他還搖頭歎了歎氣,“你這蠢婦,當真是自己找死,我原想著顧念著你我之間那麼一丁點的夫妻之情,本不願做得這般絕,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為了祖父耳根清淨,我也只能永遠讓你閉上你這張可惡地嘴了。”

他輕輕在容氏臉上拍了拍,“到了下邊,別忘了跟閻王爺說,是你自己,把自己害死的。”

容氏的臉已經因為恐懼而變得扭曲起來,她想大叫,想呼救,可嘴又重新被堵上了,那兩個家丁也不像是第一次幹這種事,動作麻利地將容氏拖到碼頭的棧橋邊,對著下邊滾滾流動的江水,就將她拋了下去。

“噗通”一聲,江面遼闊,容氏這麼一個大活人,只在江面上激起了一方極其容易被忽略的水花,就再也不見了蹤影。

甯華陽對著江水搖了搖頭,轉身回到馬車裡,那兩個家丁趕著車,馬車趁著無邊的夜色又迅速消失了。

不遠處的一棟民房背後,寧逸才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嘴唇微啟,輕輕吐出兩個字:“蠢貨”,也騎上身邊的一匹馬,順著來時的路離開。

只是他自始至終都沒有發現,就在這座民房的房頂上,寧烈正趴著房檐,用一種冰寒無比的目光望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每次寫到這種豪門撕逼的情節,夫妻互撕啊,兄弟互撕啊之類的,都會覺得好high啊捧臉,作者君表示自己真是太清(bian)新(tai)惹~

  

 

 

242

 

    華京內這段時日不是很太平,是因為牽扯到了兩件事

 

    其一是立太子。

 

    雖然按照祖制,立太子一事,當以嫡庶尊卑,長幼尊卑的順序來,但周帝陛下卻不在乎這個,於是朝堂上的官員們,因循守舊的派系,與擁立賢能的派系,便自然而然爭成了一團,攪得不可開交。

 

    當然,所謂「因循守舊」與「擁立賢能」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的隱晦稱呼,要說的露骨些,便是大皇子一派,與六皇子一派的血雨腥風了。

 

    六皇子司空玄,先是先於大皇子一步被封了親王,然後又出使大夏歸來,不光平復了兩朝間的戰火,更帶來了夏帝希望兩朝重開通商與邦交的訊息,可謂是給江山社稷立下了大功,因此皇帝龍顏大悅,大大褒獎了司空玄一番不說,更是隱約透露出了,要立司空玄為太子的口風。

 

    這下,皇后那邊可坐不住了。

 

    司空鉞一為長子,二為嫡子,身份一等一的貴重,按道理太子之位非他莫屬,可近來司空鉞因為不得聖心,已讓皇后有些坐立不安,現在有關司空玄要當太子的消息一傳出來,雖然尚不能證實,可皇后還是像火燒屁股一樣,當下便覺得事情大不妙。

 

    如今這後宮裡,她和舒惠妃雖然彼此之間尚未扯破臉皮,但送小鞋使絆子的事情卻一件也沒少做,他日一旦司空玄登基稱帝,那還會有她這個皇后好日子過嗎?

 

    於是,皇后再顧不得避嫌,為了自己兒子的前程,也為了自己將來的安危,開始差人積極在朝中各路大臣府上走動起來。

 

    皇后位列正宮,司空鉞又是嫡子,這二人原本就有不少朝中大臣支持,皇后的這一走動,也助長了這群人的氣焰,當即與支持司空玄的那一撥官員日日在朝堂上唇槍舌戰,唾沫橫飛,但與之相反的是,跟大皇子那邊官員在前面吐口水,皇后在後面搖旗吶喊比起來,司空玄這邊卻安靜得出奇,不光司空玄本人整天呆在府邸裡不聲不響,就連舒惠妃,除了對太后晨昏定省,也完全是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讓支持他們的官員心裡嘀咕連連,更何況一向同六皇子走得親近的景國公府,對於這場爭執也擺明瞭一副作壁上觀,絲毫沒有要站隊的跡象,因此他們在面對支持大皇子之人時,不知不覺便矮了一截,此消彼長之下,大皇子一派很快在朝堂上大佔上風,而皇帝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卻置若罔聞,也沒有要抖明白到底立誰為儲,於是一連很長一段時日,華京城內都猶如一團迷霧罩著,氛圍沉重得很。

 

    偏偏趕在這個時候,第二件事情,又不大不小的發生了。

 

    當朝三公中資歷最老的寧國公,由於年老體虛,又重病纏身,在臥床休養了好幾個月之後,終於回天無力,溘然長逝。

 

    對於其他與寧家熟稔的官員來說,寧國公身體本就不好,亡故實屬預料之中,但寧國公顯然走得不是一個好時機,因為他這一去,國公爺的爵位免不了就要落在他的嫡孫,世子寧仲坤頭上,可惜整個華京權貴們裡裡外外都知道,那寧仲坤雖然長得人模人樣,卻是個十足的草包,這樣的人坐了國公大位,他日出入起朝堂來,只怕如今朝上這場渾水會更加有得看。

 

    老寧國公身份貴重,因此葬禮也辦得格外隆重,顧著寧國公府的地位,京中上至一品大員,下至七品小官,全都動身前往悼念,而剛接過了國公頭銜的寧仲坤,卻顯然將這場葬禮當成了他初入仕途的踏腳石,完全將喪葬一事擺在了一邊,而同到府的一眾官員們打成一片,喝酒吃肉,硬生生將一樁白喜事,扮成了一樁紅喜事。

 

    老國公夫人吳氏,瞧著這一切雖然心裡不是滋味,但一來寧仲坤是她寵愛的親孫,二來寧仲坤總要有個機會同其他官員拉好關係,已讓他今後的仕途之路走得順暢一些,所以便也沒怎麼管,只是終日呆在後宅,沒有出來見客。

 

    待寧國公葬禮的最後一天,也就是頭七時,沉寂了許久的大皇子司空鉞忽然出現在了國公府裡,這種皇親親自出席官員葬禮的事情,在大周還是頭一遭,在場官員們議論紛紛的同時,都在猜測司空鉞是不是在打著別的念頭,以至於後來寧仲坤又親自邀司空鉞入後院詳談時,這種議論便更加甚囂塵上了。

 

    寧淵回到家時,發現屋子裡居然已經聚了不少人。

 

    司空玄一身便服,與趙沫,景逸,呼延元宸坐了一圈,竟然是好像專程在等著自己一樣。

 

    瞧見他進來了,別人還沒說話,趙沫倒先出言打趣道:「瞧弟弟這一番表情,想來今日在寧國公府裡,怕是看了一出十足的好戲吧。」

 

    「那可不,如果不是不想瞧見寧仲坤那張趾高氣揚的臉,這場狼狽為奸的好戲,指不定我也要去湊一番熱鬧。」景逸附和著抱起手,做了一個發抖的表情。

 

    倒是呼延元宸第一個起身,走到寧淵身邊助他脫了外邊一層湛藍色的官服,有些關切地問:「那些人可有為難你?」

 

    兩人從大夏回來後,呼延元宸便徹底在華京安下了家,不過出於對唐氏和寧馨兒等寧淵家人的考量,他並沒有大喇喇直接住到寧家來,而是又花錢買回了從前的質子府,反正兩個地方離得近,常來常往的也方便。

 

    「自然不會對我有什麼好臉色,好在我也只是略盡人事而已,畢竟寧國公從輩分上來算也是我的叔公,而且也待我不薄,我不能不去。」寧淵無奈地笑了笑,同呼延元宸一同走到桌邊坐下。

 

    寧國公的喪禮,別人或許可以不去,但是他偏偏不去不行,拋開兩家親戚的關係,他如今儒林館掌院的位置,還是老寧國公替他舉薦的,總有那麼些情分在,可惜寧淵顧念著情分走了這麼一遭,卻為此受了一肚子的窩囊氣。

 

    且不說寧仲坤對他這類寧家的旁支子弟向來就看不太上眼,加上他同司空玄等人的關係親密,早已被打成了六皇子一黨,而受到大皇子派系的敵視,瞧著寧仲坤眼看就要往大皇子身邊倒,能給他好臉色看才怪。

 

    「這麼說,公子你也沒能同寧仲坤說上話了?」司空玄問道。

 

    「自然沒有。」寧淵搖頭。

 

    「無論如何,你既然跑了這一趟,便算是仁至義盡了,也沒有辜負老國公的囑托,寧仲坤想怎麼做,將來又會招致怎樣的下場,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呼延元宸冷言道了一句:「他既然自己不識抬舉,就算有殺身之禍,也是咎由自取。」

 

    「不過誰又能想得到,皇上此次放出要立太子的風聲,所想的根本不是要立太子,而是要借此之機,清一清京中的官黨之風呢。」景逸搖頭道:「若非惠妃娘娘在宮中察言觀色,探知了此事,只怕面對大皇子那邊如此挑釁,咱們勢必也坐不住要同他們嗆上幾聲。」

 

    「皇上正值盛年,自然不會著急立什麼太子,且現下京內官員之間關係盤根錯節,尤以三公為首,景國公和孟國公資歷尚欠,唯獨寧國公府,歷經多朝,勢力極大,皇上早有了削權之心,只是顧忌老國公的威望,加上沒有合適的理由,才一直沒動手,如今寧仲坤這不成器的卻自己一頭撞上去,當真是找死。」趙沫冷笑一聲,彷彿對寧仲坤等人毫不同情。

 

    舒惠妃是個玉蘊珠藏的人,這立太子一事的玄機,皇帝雖然藏得緊,可依舊被她看出來了皇帝壓根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才囑咐了司空玄等人,讓他們稍安勿躁,不要瞎攙和。

 

    這也難怪。如今大周和大夏之間相安無事,天下太平,沒有了外憂,也能讓皇帝好好騰出手來整一整內患,打壓打壓華京城內一眾位高權重的家族,以鞏固皇室的地位,其中當朝三公自然是皇帝的重點留意對象。

 

    如同趙沫所說的,三公中孟國公和景國公尚且年輕,從老國公那裡繼承來的權勢也有限,對皇室威脅尚且不大,但寧國公卻不同了,老寧國公因為輩分高,門生極多,其中又有大半入朝為官,這些人雖然看上去不起眼,可若是擰成了一股繩的話,只怕是抖上一抖,整個朝堂都得震個三震,皇帝自然要防。

 

    只是凡事名不正則言不順,皇帝要對付寧家,自然不能胡亂動手,但說要給寧家下絆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皇帝算盤打得響,寧國公卻也是個老狐狸,不會那麼容易上鉤的,所以皇帝一直在等,終於等到眼看寧國公就要熬不住了,便掐著時日,放出了要立太子的風聲。

 

    但凡有些野心的官員,為了新帝繼位後能平步青雲,成為肱骨之臣,勢必要從太子時期開始站位,以求他日討到一個扶持之功,只要老寧國公一去,以寧家世子的那個草包個性,必然會攙和進來,到時候只要隨口給寧家扣上一個結黨亂政的帽子,寧國公府這顆大釘子,皇帝就能名正言順地拔走了,同時,還能順便清一清朝堂上其他皇帝看不慣的傢夥。

 

    老寧國公之前也正是預料到了也許會有這麼一天,才在舉薦寧淵當了儒林館的掌院後,對寧淵說了那番類似於托孤之類的話,而也正是因為寧淵承了這份情,在瞭解到所謂立太子的真相,以及寧仲坤果然有要和大皇子站隊的跡象後,不得不親自上門,打算對寧仲坤說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好讓他及時收手。

 

    可惜,寧仲坤顯然是將他寧淵當成上門討要好處的便宜親戚了,從頭到腳,寧淵連那位新任國公爺的衣角都沒看見。

 

    別人既然不識抬舉,咱們就不要熱臉去貼冷屁股——這是寧淵身邊所有人的意思,只是寧淵心裡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他向來是一個恩怨分明的人,雖然他同樣不在乎寧仲坤的死活,可當初自己答應了老寧國公的事,卻沒有做到,心中多少會有些不安。

 

    寧淵在這裡操著別人的心,那邊惹麻煩的正主卻片刻也沒有要消停的意思,老國公的喪禮剛剛結束,連府邸正門口的大白花都未撤下,那位新任國公爺,居然直接白花換紅花,就地又開始籌辦起了紅喜事來。

 

    原來當年的華京第一美女,寧國公府大小姐寧珊珊,在經歷了又是被說喪門星,又是被遣送尼姑庵的一系列人生起落之後,在眼看就要變成老姑娘無人問津的當兒,終於揀到了一門好親事,搖身一變要被大皇子司空鉞娶回去當皇子正妃了。

 

    這事發生得十分突然,且之前也沒有一點徵兆,等外人得到信的時候,大皇子府迎親的排場便到了國公府門前。

 

    因此所有人都猜測,這門親事,十有八九便是那日司空鉞前往國公府弔唁時才突然定下的,顯然,大皇子為了得到太子之位,要正式同寧仲坤這位新任寧國公抱成一團了,而娶了寧珊珊這無人問津的老姑娘,自然也可以顯露出司空鉞的誠意。

 

    可讓人覺得奇怪的事,寧國公府操辦這樣的喜事,另外兩位國公爺的府上,卻沒有來半個道賀的人影,不光如此,身為孟國公世子的孟之繁,居然還一封奏摺參到了金鑾殿,直指寧仲坤罔顧孝道,老國公屍骨未寒,他不守孝便罷了,居然還如此大操大辦嫁娶喜事,簡直天理難容。

 

    孟之繁上書彈劾的事情,自然也傳到了寧仲坤耳朵裡,對此寧仲坤卻很不屑一顧,縱使孟之繁彈劾又如何,且不說他如今身為國公,身份比孟之繁那個世子高了不止一茬,再者說這樁喜事的另一邊可是大皇子府,是皇上的長子,孟之繁這一上書彈劾自己,不是連皇上都一起罵了嗎。

 

    事實也不出寧仲坤所料,孟之繁的摺子雖然遞了上去,可是在皇帝面前連半點水花都沒翻起來,就悄無聲息了。

 

    這下,讓寧仲坤更加肆無忌憚,對於外邊說他不孝的閒言碎語也置若罔聞,越發將與大皇子府聯姻的這樁婚事辦得隆重,甚至在迎親的前幾天,就在府門口擺起了流水席,直弄得萬人空巷,好不熱鬧。

 

    奈何好景不長,就在寧仲坤可勁的要將妹妹風光嫁出去同時,繼孟之繁之後,又有好幾名禦使聯名上書彈劾,說他寧仲坤為人不知檢點,在官員中結黨營私,並且藉著操辦喜事為由大收財物賄賂,敗壞官風,惹人非議。

 

    可惜有孟之繁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裡,寧仲坤可不認為幾名小小的禦使當真能動搖到自己,何況結黨營私,收受賄賂之事壓根就是小題大做,試問京中哪個官員家裡辦喜事,不會遍邀親貴,收受賀禮的?所以他依舊沒當回事,轉眼便將事情拋在了腦後,繼續同一眾道賀的官員迎來送往。

 

    結果這一次,他的小算盤是打錯了。

 

    就在寧珊珊出閣的當天,大皇子府迎親的車駕剛剛接了新娘子走,帶著一道皇帝聖旨的欽差便領著不少禁衛軍到了寧國公府上,當著所有前來道賀官員的面,將那道指責寧仲坤不孝在先,不檢在後的聖旨讀了個通透,然後三下五除二將已經目瞪口呆的寧仲坤押下帶走了。

 

    消息傳得極快,這邊寧仲坤剛剛被拿走,寧家還亂成一團的當兒,那便本該被娶進大皇子府的寧珊珊,也在就要進門的前一刻,被得到消息的皇后先一步派人擋住,然後火燒屁股地又將人重新送了回來,竟然是有要在這個節骨眼上退婚的意思。

 

    已經出了閣的新娘子被完璧歸趙,已然是不得了的羞辱了,但此時的寧國公府還有誰會在乎寧珊珊的事情,上到老國公夫人吳氏,下到前院裡掃地的小李,全都心急火燎地在盼著寧仲坤的消息,眼巴巴希望皇上只要訓斥過幾句,就能將人送回來。

 

    可惜,皇帝有心之下,又怎麼可能隨意放過這個小辮子。

 

    隨著寧仲坤被押入大牢,又有一群禦使像是約好了一樣,雪片般的摺子飛進了上書房,居然儘是數落寧仲坤罪狀的內容,所謂結黨營私,收受賄賂之事尚且放在一邊,那些神通廣大的禦使們還挖出了不少寧仲坤從前做下的荒唐事,像是仗勢欺人,強佔民田,草菅人命等等,不光如此,從前那些在寧國公府裡被他隨意打死的丫鬟下人們的親人,也一個個成群結隊的跪在皇宮門前,哭天搶地地要向皇帝伸冤,嚴懲寧仲坤那個惡人。

 

    於是,之前還恢宏屹立著的寧國公府,一夜之間就在這樣的牆倒眾人推中,轟然傾頹。

 

    皇帝聖旨下得毫不留情,削寧家國公爵位,奪一等公尊位,寧家抄家,所有財產盡數充公,下人遣散,嫡系族人驅逐出京,寧仲坤流放三千里,老國公夫人吳氏鑒於年事已高,安置於城外庵堂之中,寧珊珊強制落髮出家作陪,終生不得踏出庵堂一步。

 

    寧國公府的倒臺還不算晚,皇帝又接著這股風,以蠱惑皇子,對帝不敬的名義,一連發落了好幾個之前在朝堂上以立太子的名義抱成一團上躥下跳的官員,落獄的落獄,流放的流放,毫不留情。

 

    那段時日,朝堂上人人自危,因為誰都不知道,沒準睡一覺起來之後,原本上朝時站在身邊的同僚,就已經被一腳踢出京城,到那些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做苦力去了,唯獨那些從來未曾站隊,一直持中立態度的,才鬆了一口氣。

 

    至於大皇子和皇后同朝堂官員牽線搭橋的事情,皇帝雖然未曾重則,可也讓皇后在皇后殿裡面壁思過,大皇子則上書認錯,給了他們一個警醒。

 

    然後,這場所謂立太子的風波才悄然刮過,除了空了一半的朝堂,皇帝也不再提立儲的事情,皇后到了這時才明白過來整件事的真相,可她除了悔青腸子必須閉門思過之外,也做不出別的事情了。

 

    同時她也心灰意冷,今次出了這樣的事,往後皇帝如果當真要立太子了,還會考慮司空鉞嗎。

 

    當然,往後的事情,自然也沒有人會知道,只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大皇子做事魯莽,又接連被責,相比起來,一直淡定沉著的六殿下,便越來越秀於人前了。

 

    寧仲坤被押解出城那日,在城外一處不起眼的山頭上,寧淵和呼延元宸肩並著肩,看著山下官道上的官差隊輿,一陣唏噓。

 

    「你露出那種表情作甚,若不是你多方走動說清,寧仲坤這小子哪裡輪得到流放,早就人頭落地了。」呼延元宸望著寧淵的臉道:「你也當真會管閒事,也不怕他牽連於你,別忘了你也是姓寧的。」

 

    「我能保下他的一條命,便沒有辜負叔公的託付,也算是了了一樁心事,這可不是管閒事。」寧淵搖頭道:「何況所謂牽連……我倒還真希望他能牽連到我,讓我卸了這官職帶著家人離去,來京城之前只以為能在京城得到更好的生活,可在經歷了那麼多風波之後,才發現者繁華的華京城跟江州比起來更不是個善地,遠沒有在其他地方過日子那般平安喜樂。」

 

    「你總有你的想法,不過我是無所謂,我現在無事一身輕,自然是你去哪裡,我便跟到哪裡。」呼延元宸一隻手搭上寧淵的肩膀,接著道:「不過我還有一點想不通,我原以為你同那個孟之繁一直不對盤的,為何會悄悄傳信過去,讓孟之繁先一步上摺子參奏寧家,他按照你說的這麼一做,順了皇帝的意,博了皇帝的好,搞得皇帝這回除了拿下寧家外,卻碰也沒碰孟家。」

 

    「你當我是在賣孟家的好?你錯了,我是在保景國公府而已。」寧淵道:「寧仲坤那傢夥爛泥扶不上牆,寧國公府是鐵定保不住了,可皇上如果除了寧家還要動別人,卻實在不妙,如果孟家也跟著遭了難,你覺得景家這最後的國公位,還能坐多久?」

 

    呼延元宸摸了摸下巴,點點頭,「也對,唇亡齒寒,如果孟家也跟著沒了,皇帝為了鞏固皇權,景家也是遲早的事情。」

 

    「好在孟之繁也不蠢,看出了其中的厲害關係,他這麼一上摺子彈劾寧仲坤,等於是向皇上表了忠心,而且孟國公一向勤謹,皇上自然不會窮追猛打了。」寧淵歎了口氣道「不過有寧家的前車之鑒在前,景國公和孟國公也該掂量著兩家往後的去處了,總不至於落得和寧家同樣的下場。」

 

    「別人家的事情,有得他們自己處理的時候,你也別操那麼多心。」呼延元宸朝遠處眺望了一會兒,「時日尚早,送完了寧仲坤,不如弄點野味來吃吃?」

 

    寧淵一愣,「現在?」

 

    呼延元宸二話不說,扯著寧淵便上了馬,二人策馬了一會兒,很快便到了離華京城不遠的一處小鎮,並在一方小院前停下。

 

    小院的模樣寧淵很熟悉,卻是他魂回上一世逆天改命時,最後產子的那處地方,這一世因為發生了變化,起先這處院子並非呼延元宸所有,不過自從隨著寧淵回魂了一趟,腦子裡多了些記憶後,呼延元宸二話不說,就把這地方從原屋主的手裡買下來了,平日裡沒事在郊外騎馬采風的時候,就會歇在這裡。

 

    然而此時小院裡卻不止他們兩人,閆非和周石已然光著膀子在院子裡忙前忙後,院子正中被搭起了一個大烤架,旁邊石桌上擺著不少已經被洗好了的野味,還有成罐成罐的調料。

 

    「之前在京裡,你日日都要去當班,寶兒那小子又總賴著你,咱們兩能相處的時機委實不多,今日好不容易逮著個沒人攪場子的機會,總歸有咱們兩個獨處的時候了吧。」呼延元宸像是早就算計好了一樣,對著寧淵嘿嘿一笑,「就和肉都是現成的,阿淵,咱們是先喝酒,還是先吃肉,或者是先進屋裡睡一覺?」

 

    說完,他趁人不備,帶著調戲的意味在寧淵耳後咬了一下。

 

    寧淵臉色一燙,想著呼延說的也沒錯,原以為回京之後便是海闊天空,怎料剛好撞上儒林館事務繁忙的時候,他這個掌院日日都忙得披星戴月,加上後來這場寧家的風波,他和呼延元宸雖然時常見面,卻也有一段日子沒有親密過了。

 

    眼下這場面,顯然是呼延元宸精心準備過的,寧淵心動之餘,正要有所回應,那邊正屋的門卻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接著在呼延元宸與寧淵有些驚訝的目光中,走出來一個白鬍子老頭和一個長袍先生。

 

    那老頭一馬當先,看也不看那兩人一眼,走到正在那裡忙著切肉的周石身邊,夾起一塊紅通通的羊肉聞了聞,歎了一句「夠騷夠勁」,只有那長袍先生,對二人露出一記笑容,「就等著你們兩個,要是再不來,我們兩可要先開吃了。」

 

    寧淵不動聲色地抬起手,將呼延元宸已經伸進他褲頭的爪子給撥了出來,而呼延元宸則臉色發青地盯著不遠處的周石,目光彷彿要吃人。

 

    「對不起啊少主……」閆非相當明白呼延元宸的意思,掛著一副討好的笑容走過來,「我和周石在山裡打獵時,意外碰到了陳老他們,所以……」

 

    「喂,寧小子,呼延小子,趕緊過來生火烤肉了,還杵在那裡做什麼,要餓死老人家我不成!」陳老站在已經被點燃的炭火堆邊,對寧淵他們揮了揮手。

 

    寧淵應了一聲,又悄悄在呼延元宸掌心裡捏了一把,道:「我也餓了,未免天色太晚,趕緊吃完這頓便回城去吧。」說完,便笑著朝陳老迎過去了。

 

    呼延元宸又狠狠瞪了閆非一眼,認命似地長吐了一口氣。

 

    雖然眼下日子是過得不錯,可要過上他預期之中的幸福生活,看起來,還有的等吶……

 

    <番外一願者上鉤完>

 

 

243 番外二 小鬼當家

 

呼延秀近來有些煩心事。

 

照理來說這不正常,身為大夏王朝的皇太子,又是燕京城中出了名的美少年,才十三歲便迷倒了萬千少女的芳心,成為無數千金的春閨夢裏人,身這等集萬千榮寵於一聲的尊貴身份,怎麼可能會有人有那個雄心豹子膽惹他心煩。

 

當然,在某天之前,就連呼延秀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

 

他始終記得那是個日頭不錯的清晨,自己正在上書房裏練字,忽然瞧見正坐在一邊看奏摺的父皇笑了兩聲。

 

好奇之下,他自然要向自己年輕的父親詢問發生了什麼事,可夏帝卻笑而不語,什麼也沒告訴他。

 

呼延秀是個急性子,自然心有不甘,於是等父皇去前朝和軍機大臣們議政之後,他悄然在龍案前成堆的奏摺裏,翻出了讓夏帝忍俊不禁的那張。

 

而裏面的內容,也讓呼延秀有些傻眼。

 

至於當天晚上,內侍太監急匆匆找到夏帝傳話時,夏帝又是另一幅表情了。

 

“你說太子帶著隨從偷溜出宮了?”夏帝從奏摺上抬起眼睛,表情看不出有多急迫,“你可知道他是去了哪裡?”

 

“殿下有給小的留了封信,小的也帶來了,陛下請看。”太監戰戰兢兢將一張沒寫幾個字的信紙遞到夏帝眼前。

 

“五羊城?”看見太子的留話,夏帝臉上反而露出了一絲笑容,道:“罷了,不必去管他。”

 

“可是五羊城那地方自從成了我朝與大周的通商口岸之後,便龍蛇混雜什麼人都有,太子貿然前去要是有什麼閃失……”

 

“若是他一個大活人還能在人來人往鬧市走丟,也沒資格當一朝太子了。”夏帝漫不經心地打斷太監的話,“何況五羊城有兩朝使節共同監管,人雖然多,卻沒有什麼傢夥敢在城內胡作非為,讓他去見見世面也好。”

 

見皇帝都這樣,太監也只好抿了抿嘴,不再多說,只是暗地裏不斷念叨著,殿下你一定要沒事啊……

 

與此同時,離京不知多少裏的官道上,幾匹駿馬正疾奔著。

 

領頭的是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披著一件玄色披風,整個人瞧上去頗為英氣,少年似乎精神很好,揮舞馬鞭呵斥的聲音格外響亮,馬兒四蹄騰空,幾乎將一眾隨從都甩在了後面,直到官道盡頭,一方城牆綿延的巨大城池開始崢嶸地顯露了出來。

 

“五羊城,終於到了……”呼延秀用力一拉馬韁,馬兒揚天長嘶一聲,停了下來。

 

既然父皇不重視,那麼就讓本太子來好好見識見識,那個在五羊城招搖撞騙,謊稱自己是狼神轉世的傢夥到底是個什麼來頭,竟然敢褻瀆我大夏神靈,那麼就要做好被本太子抓辮子的準備吧!

 

****

 

五羊城,在十多年前還只叫做五羊鎮,彼時只是燕州邊境一處小鎮,在大周與大夏兩朝尚不和睦的時候,因為內在的馬匪與外在的兵禍,鎮子裏原來的居民逃難的逃難,遷居的遷居,整個小鎮險些荒廢掉,直到後來兩朝議和,並且決定將通商口岸就安排在五羊鎮的時候,這個原本民不聊生的地方,才變得受人眼熱起來。

 

大量錢財的流轉與外來人口的遷入,使五羊鎮火速發展了起來,短短十幾年的時間,便從一處小鎮搖身一變成了一座巍峨大城,居民也急速增多。不過雖然人多,城內的治安卻並未因此落下多少,因為管理五羊城的城主是軍人出身,治下嚴明,堪稱鐵腕,自然不會有那些無知宵小自討沒趣。

 

只是,這位向來口風頗佳的城主大人,到了呼延秀的嘴巴裏,卻被貶斥得一文不值。

 

華麗的客棧房間裏,呼延秀站在窗邊,聽完下人彙報了五羊城的境況之後,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什麼治下嚴明手段鐵腕,好好的城內有人裝神弄鬼愚弄百姓,卻不管不顧聽之任之,簡直無用之極,當真丟我們夏人的臉。”

 

五羊城雖然是大周境內的城池,城主卻是夏人,只不過常年居住于大周,可以說與兩國都有些淵源,所以才能被兩朝皇帝放心委任給了城主的重任。

 

“我讓你們找的人,找出來了嗎。”呼延秀又問道。

 

“此人並不難找,屬下們已經打聽了出來,他正在城南的元寶賭場裏邊開壇做法……”一名隨從一邊說,一邊像是忍不住笑意般,臉色有些不自然。

 

“很好,你們現在立刻帶我過去。”呼延秀一撩斗篷,“我還真想迫不及待就去見識見識這位狼神大人。”

 

元寶賭場,原本便是五羊城內一家頗有名聲的賭場,不光規模最大,東家也是個極有錢的主,不過近段時日,因為某個謎一樣的人物,讓這賭場的名聲更加傳得街知巷聞起來。

 

因為賭場裏來了一位自稱“狼神轉世”的傢夥。

 

狼神是大夏朝的圖騰神,在許多民間傳說裏,他是一個俊美健壯的獸神,腳踏白狼,肩膀上還站著大夏的另一個圖騰隼鳥,而那個自稱狼神轉世的傢夥,也很讓人嘖嘖稱奇的有一頭壯得足夠讓個成年男子騎在身上的白狼跟在身邊,另外還有一隻神駿的隼鳥做寵物。

 

當然,光是外表上的神似並不能說明什麼,偏偏這位狼神,好像還真的有那麼些神力,不光能未卜先知,在賭場內百戰百勝,讓莊家輸得屁滾尿流,更是還能給那些來賭錢的人算命,但凡他說會贏的,當天一定能滿載而歸,但凡他說會輸的……最後卻並不會輸,因為那些人會嚇得立刻拍拍屁股回家,連賭都不敢賭了。

 

如此一來,只要有這位狼神在,賭場便只有往外賠錢的命,東家自然坐不住了,他不是沒想過要趕那狼神走,偏偏那人身邊的白狼厲害非常,直立起來比一個彪形大漢都高,尋常人哪裡敢惹,至於五羊城的城主,不是東家沒想過去告狀,偏偏那狼神似乎同城主認得,東家要真去告狀了,除了自討沒趣還能幹啥?

 

好在東家也不是沒來頭,能在五羊城這樣的地方開一家上檔次的賭場,總會和官家有一些牽牽,於是他找盡了關係,終於托人將一張摺子送到了燕京,說五羊城內有人冒充狼神,招搖撞騙,玷污大夏國祚,望夏帝陛下能出言懲治之。

 

可惜,那賭場東家或許想不到,那張摺子對夏帝來說不過一笑置之,卻將整個大夏朝第二尊貴的男人太子殿下給招了來。

 

“殿下,前邊就是元寶賭場了。”隨從雇來一輛馬車,將呼延秀送到了一棟金碧輝煌的建築物前。

 

眼前的賭場高有三層,用的全是最名貴的建築材料,外形儼然像是個縮小版的皇宮,整個一金碧輝煌的模樣,進了大門,則是一方寬敞的廳堂,廳堂內擺了許多方桌,如果是在往常,這些方桌邊一定會有不少服飾各異的人高聲玩樂,可是現在,那些桌子周圍卻靜悄悄的,就連守著桌子的莊家,也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廳堂的一個角落。

 

呼延秀循著方向望過去,發現同其他空曠之處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在那個角落完全擠滿了人,裏三層外三層地將一張桌子圍住,全都靜悄悄地似乎在觀摩著什麼。

 

呼延秀抬步走過去,待接進人群,他的隨從們已經識相地往前開路,將堵在呼延秀前邊的人推開,那些被推開的人原本還帶著怒色,結果發現那些一個個人高馬大的黑衣護衛,加上呼延秀一身絕不似尋常人家出來的打扮,看得出來頭不小,那些人也只好緊閉住嘴,乖乖讓開路。

 

就這樣,呼延秀輕而易舉便走到了被人群圍著的中心。

 

裏邊也是一張方桌,方桌四周圍著四個人,面前各自碼開一排金葉子,原來在打葉子戲。

 

呼延秀目光從那四人身上一一滑過,一個面方鼻挺留著三寸鬍鬚的中年人;一個滿臉橫肉的光頭胖子,一個濃妝豔抹的半老徐娘,最後則是一個臉上稚氣還未褪盡,最多不過十四五歲的青年。

 

在一掃而過的同時,呼延秀幾乎立刻就將目光頓在青年身上,心中冷笑一聲,想著總算是找到人了。

 

青年不管從打扮還是動作上都挺標新立異,其他三人都是正襟危坐,各有表情地盯著身前碼開的金葉子,唯有他,居然是蹲在凳子上的,布鞋上邊的麻布褲子挽到了膝蓋,露出修長結實的小腿,粗布上衣也大敞著,雖不壯實,胸腹肌的線條也流暢分明,頭髮則用一根草繩胡亂綁了綁,幾縷發絲不拘地垂下來飄來飄去,硬生生給那張原本十分俊朗的臉襯出了幾分吊兒郎當的味道。

 

這樣一身不得體的打扮,若非青年長得端正,衣裳也乾淨,恐怕拉到街上去就能被當做乞丐。

 

不過讓呼延秀注意他的,可不是他的長相和打扮,而是正趴在青年腳下凳子胖,睡得正香的一隻白色巨狼。

 

也正是因為這只巨狼的存在,圍在青年身邊的人硬生生往外擴了一圈,就是不願意靠近。

 

“我看今日這狼神怕是要踢到鐵板了。”呼延秀聽見身邊有兩個顯然是經常出入賭場的行家在說話,“年紀輕輕的,就算有些本事也不該這麼沖,現在惹得賭場的東主請了東方三賭俠出面挑戰,還不知會輸成什麼樣。”

 

“這可不一定,我看今日東方三賭俠搞不好會吃癟。”另一人道:“你是最近才來看熱鬧的吧,我可是從這狼神一冒出來就一直留意著,他在這元寶賭場也呆了不少時日了,當真是一場都沒輸過,神得很,不然這賭場東主還能急得跳腳?”

 

就在二人說話的時候,方桌邊的四人中忽然傳出一道清朗的聲音,帶著幾分喜色與得意,“胡啦!”接著,青年面前的金葉子便是一倒,另外三人則臉色連變。

 

“這麼快!”圍觀的人群立刻爆發一陣議論。

 

無論是中年人,光頭大漢,還是半老徐娘,都將眼睛盯在青年倒下來的金葉子上,確認他當真是贏了這一局,才不甘心地各自搖頭,起身什麼話都沒說,朝另一邊的一個華服老者微微一拜,便匆匆朝外走,離開了賭場。

 

“好啦,那三個砸場子的已經走了,東主你還有什麼幫手儘管請出來吧,我還是那句話,只要能贏了我,我立刻拍屁股就走,絕不在你這賭場多逗留半刻中。”青年吊兒郎當地坐下,右腿搭在左腿上,還伸手摸了摸腳下的白狼,白狼也醒了,打了個打哈欠後,眼神居然十分人性化地朝那老者鄙視了一眼。

 

老者想必便是這賭場的東主,見自己找來的東方三賭俠居然也鎩羽而歸,他臉色一陣白,隨即聽見青年的挑釁,又是一陣紅,接著好像也顧不得多了,居然就地對人群喊道:“諸位,要是哪位能人異士能助老夫請走這位狼神,老夫願意以黃金千兩相贈!”

 

老者在說這句話時,額頭上都蹦出了青筋,顯然肉疼無比,人群也炸開了鍋,但想了想,卻還是沒人敢上前。

 

原因不為別的,就沖這狼神呆在賭館的這段時間,可幫了不少人贏錢,自己如果當真趕了人走,不是同那些人過不去?何況這狼神長得年輕英俊,在五羊城的姑娘當中已經很有名了,誰要是貿然同狼神挑戰,贏了有一千兩黃金自然不用擔心其他,可若是輸了,完全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不被口水淹死才怪。

 

因此就算有人蠢蠢欲動,可偏偏沒有一個人願意上前。

 

東主看見這一幕,只覺得萬念俱灰,自己苦心經營的賭場再這麼下去非得給弄倒閉了不可,就在這時,忽然一道聲音猶如天籟般響起:“我來。”

 

他立刻抬眼看過去,隨即又歇菜了,說話之人不過也是個少年,而且年紀看起來比那狼神還要小些,雖然從他身上的衣裳來看這少年絕不是什麼普通百姓,可那狼神的手段,連久經賭場的東方三賭俠都不是對手,又哪裡是這些富貴公子能湊熱鬧的?

 

可是還不待他說話,那呼延秀就已經在狼神對面坐了,“在下藍秀,還不曾問過這位公子大名。”他身為大夏太子,自然不可能透露自己的本名,於是只好用了自己母親藍皇后的姓氏,順便也想套一套這狼神到底姓甚名誰。

 

“大名可稱不上,在下寧焱,藍公子是想同在下玩葉子戲呢,還是打馬吊?”名喚寧焱的狼神雙手十分熟練地將那一疊金葉子折過來耍過去,表情帶著輕蔑,顯然沒將呼延秀看在眼裏。

 

“在下別的不擅長,唯有賭骰還說得過去,公子若是願意,便同在下玩兩把如何。”呼延秀一邊說,一邊拿起了桌上眾多賭具當中一個十分不起眼的骰壺。

 

寧焱愣了愣,顯然沒料到呼延秀提出來的居然是如此簡單的遊戲,賭骰,說白了就是擲骰子比大小,誰大誰贏,是最簡單的賭局了。

 

“公子不願意嗎。”呼延秀見寧焱不說話,只當對方是怯了,笑著問了一句。

 

寧焱卻輕笑一聲,“你若是想賭,我自然是什麼都賭得,可但凡賭局總得有彩頭,你若是贏了我,我自然二話不說,拍拍屁股從這賭場裏走人,可若是輸了又如何。”

 

“這你大可放心,錢財之類,我尚是帶夠了的,何況只不過是一些彩頭,想必這裏的東家也出得起。”呼延秀一邊說,一邊看了賭場的東家一眼。

 

那東家見呼延秀年輕,本來就不對他抱希望,不過礙於面子,還是苦笑了一下,結果這時卻聽見寧焱道:“錢財之物我這幾天贏得太多,都膩味了,你若是真想賭,我瞧你身上這件衣裳倒是極為不錯,我喜歡。”寧焱上下掃了呼延秀幾眼,“若是你輸了,便拿這身衣裳當彩頭添給我吧。”

 

“成交!”呼延秀想也沒想便答應了,因為他可不認為自己會輸。

 

身為大夏太子,平日裏自然不會學什麼賭術,但內家功夫卻是一點都不含糊,小時候為了鍛煉內功,他曾用骰壺來練過許久,以內力催動骰子擲出想要的數值,自詡對這一技巧早已爐火純青,瞧那狼神身材雖結實,雙眼卻虛浮的模樣,顯然沒有內家功夫在身,同自己比骰子,鐵定怎麼比都是個輸。

 

呼延秀自信滿滿,也絲毫沒有注意到對面寧焱眼神裏一絲狡黠的目光。

 

一刻鐘後。

 

“這不可能,你出千!”呼延秀滿臉通紅地拍桌起身,怒視寧焱道:“你一定在出千!”

 

寧焱單手把玩著手裏的骰壺,漫不經心掃了渾身上下僅剩一條底褲的呼延秀一眼,道:“這位公子,願賭就要服輸,輸不起就不要賭,眼看輸了卻扯別人出千算什麼本事,還是老實將那條底褲脫了輸給我吧。”說完,他露出有些淫-蕩的笑容,又補上一句,“還是說,公子你其實壓根就不是個男人,怕脫了底褲會露餡?”

 

“你!”被如此揶揄,呼延秀氣得直發抖,除了臉,結實白淨的身體也泛起了一層淺紅色。

 

向來養尊處優的皇太子,皮膚本就養得很細膩,加上一張俊俏的臉蛋,就算是男的,也不是一般的勾人。

 

自己怎麼可能會輸!呼延秀在憤怒的同時,也百思不得其解,只不過三把而已,他分明信心十足的用內力控制好了骰壺內的骰子,怎麼可能打開之後,沒把都是自己的比對方的要小一點!

 

第一把,他輸了外袍;第二把,他輸了外褲;第三把,他連內衣都輸了出去,如今第四把,而他身上僅剩下一條底褲了,若是認了輸,豈不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扯了底褲,將整個身體袒露人前?

 

堂堂一朝皇太子!怎麼能受這樣的羞辱!

 

偏偏輸了就是輸了!

 

這邊呼延秀在怒髮衝冠,寧焱在對面出言挑釁,外邊圍觀的人已經開始起哄,吵吵嚷嚷說他呼延秀輸不起,讓他趕快脫了底褲滾蛋。

 

呼延秀的臉色已經從通紅轉變為青白,終於在那些接連不斷的起哄聲中,將牙一咬,居然當真用手扯住底褲的邊緣,一把將身上最後一塊遮羞布就這麼當眾扯了下來。

 

“少主!不可!”他的隨從們想出手阻攔,卻也來不及的,少年還未完全長成的胴-體就這般毫無遮擋地袒露在了眾人眼前,原本鬧哄哄的人群刹那間安靜無聲,伴隨著不少吞咽口水的聲音,全部的人都盯著呼延秀的身體猛瞧,也不知當真是被他的豪放驚住了,還是趁著這個機會用眼睛對著那具凝脂般的軀體大吃豆腐。

 

“夠了嗎!”呼延秀一把將手上的底褲甩向同樣目瞪口呆的寧焱,聲音沙啞間,居然帶上了一絲哽咽之感,到底還是個半大孩子,雖然一直守著皇太子的尊嚴,可被逼成如今這步田地哪裡還有不委屈的道理,一邊的隨從們見大事不妙,立刻解下披風將呼延秀的身體整個裹住,然後幾乎是用扛的將他強行帶出了賭場。

 

直到他們這群人一陣風似地消失,人群才意猶未盡地回過神來,開始議論紛紛。

 

寧焱則滿臉莞爾地撿起面前那條白得刺眼的底褲,心道,我不過是揶揄他兩句罷了,怎麼居然真的脫啊,那小子也不動腦筋想想,我又不是變態,要他的底褲幹啥?

 

呼延秀縱使在賭場裏丟了大臉,不過在那些圍觀的人眼裏,這樣的場面也都司空見慣了,自打狼神在賭場駐紮下來之後,如呼延秀這般來挑戰的人日日都有,也日日都鎩羽而歸,雖然呼延秀玩了一會“裸奔”要比別人吸引眼球一些,也沒人太當一回事,津津樂道一番也就過了。

 

可誰能料到那夥人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整個元寶賭場,卻忽然被守城軍隊給圍了起來。

 

領頭的將領是這五羊城守城軍的副統領,大馬金刀地穿著盔甲,由一眾護衛簇擁著進了賭場的大門,二話不說,便要強行讓手下人將寧焱帶走。

 

而寧焱也沒反抗,瞧見這陣仗,只哈哈笑了一聲,領著腳底下那頭白狼大搖大擺地跟著去了,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地看客。

 

待士兵們又如潮水般一般退去,圍觀的人們才炸開了鍋,來將那狼神拿走的副統領許多城內居民都認得,他不光是守城軍的副統領,更是五羊城其中一位副城主的心腹。

 

“狼神”能在這元寶賭場逍遙這麼久卻沒有半個人敢過問,連上頭有人的賭場東家都毫無辦法,因為大夥都知道,狼神和城主認得,可現在副城主卻派了自己的心腹這般不客氣地將人拿走了,這裏邊隱含的意思,莫不是在五羊城的高官之間,有什麼風吹草動要開掐了?

 

在老百姓們八卦心起,議論紛紛的同時,坐落在五羊城正中心的城主府中,也一樣不太平。

 

五羊城除了居於正位的城主之外,還有兩位副城主,大夏與大周各派一位,也算是維持了五羊城的勢力平衡,因此在城中央的城主府,也被劃分成了三個區域,供正副三位城主居住辦公。

 

此時位於右側的副城主庭院內,卻鬧騰得很。

 

藍正雄是大夏四大貴族中藍家的子弟,雖然是旁支,可占了自從慕容家從燕京銷聲匿跡後,藍家順勢而起的風頭,被派遣來這富得流油的五羊城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副城主,可以說是一樁別人求都求不來的肥差,可是愜意地在副城主的位置上坐了上十年,藍正雄怎麼都想不到有一天也會有自己擔待不起的麻煩事找上他。

 

“此事不能如此算了,太子受了這等羞辱,此事怎麼能如此算了,即便是沖著大夏的國面,我也不能讓那廝安安穩穩地走出五羊城!”藍正雄一面看著眼前緊閉的房門,一面義正詞嚴地對身邊一中年文士道。

 

中年文士身材欣長,留著淺須,聽聞此話搖了搖頭,苦口婆心道:“你聽我的總歸不會害你,被你關進地牢的那小子不光和城主關係匪淺,而且聽聞他家長輩是連城主都惹不起的對象,現如今城主剛好不在城裏,你便這樣胡來,他日城主要是回來了,知曉此事,你該如何交代?”

 

“你做人就是這麼小心,也不嫌這副城主當得窩囊。”藍正雄鼻子裏哼哼兩聲,看著面前的文士,“我管那小子有什麼來頭,其一現如今華京城裏可沒什麼大官是姓寧的,其二我可是夏人,而且這次是給我朝的皇太子撐腰,名正言順,就算那小子的後臺是周帝陛下,又能將我怎麼樣?”

 

“罷了罷了,我也懶得管你,你只要記得我勸過你就好,可別出了事最後賴到我的頭上。”中年文士搖了搖頭,見對方不聽勸,也懶得在這裏繼續逗留下去,好像怕被牽扯一樣,急匆匆帶著隨從回了城主府最左側的庭院,原來他竟是另外一位副城主。

 

“這麼大驚小怪,周人就是膽小。”藍正雄嘀咕了一句,又招過隨從問道,“那小子在地牢裏沒什麼出格的舉動吧。”

 

隨從道:“沒呢,小的們一將他關進地牢,他就躺在地上睡了。”

 

“嗯。”藍正雄點頭,想了想,又道:“你吩咐下去,讓地牢的人長個心眼,衣食不缺,只要好好看著那人就成。”

 

隨從一愣,“藍大人,那人讓太子殿下受了這樣的羞辱,怎麼還……”

 

“老子又不蠢,當然得長個心眼!”藍正雄一巴掌拍在隨從的腦袋上,“老子這城主前面還帶個副字,怎麼說都是在正城主手底下做事的,雖然給太子殿下出氣重要,可那小子怎麼也得過城主的關照,咱們可不能將事情做絕,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動不動啊!”

 

“明白,明白,小的立刻就去辦。”隨從急忙點頭哈腰地一陣應聲,才要走,又被藍正雄拉住了,“等等,太子殿下的衣裳,從那小子手上拿來了嗎。”

 

“拿是拿來了,不過……”隨從面露難色,“不過少了一條底褲……”

 

“底褲?”

 

“是啊,小的們找過了一圈才發現,太子殿下的底褲一直在那小子的腰帶裏掛著,根本沒有要還回來的意思,小的們想直接去拿,可是……那頭白狼一直在那小子身邊,沒人敢過去……”

 

“算了算了,再給太子殿下備些新的就是。”藍正雄顯然不願意多聽這個有關底褲的話題,揮揮手便讓隨從下去了。

 

呼延秀在房間裏一關就是三天,期間除了貼身服侍的隨從,其他人都不得入內,也是,身為一朝太子,卻被逼得在眾目睽睽之下赤身裸-體,將臉丟到了牆縫裏,怎麼可能簡單的將這口氣平復下去。

 

在知道藍正雄已經替他出了氣,將那狼神關進地牢之後,他心情雖然好了一些,可得知對方也只是被關著,並沒有被定罪,他又有些不耐,三番兩次責問藍城主要如何懲治那個對他無禮的傢夥,藍正雄為了“凡事留一線”,只能找盡藉口敷衍著,好不辛苦。

 

中間還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呼延秀在得知自己那條穿過的底褲一直被地牢裏那傢夥扣在手上沒有還回來,羞憤之下曾經悄悄前往地牢討要,結果不光沒要回來,好像還吃了個悶虧,一整天臉都紅得堪比烙鐵,他那些隨從好奇之下,也偷偷摸摸向陪著呼延秀一同去地牢的隨從頭領打聽,詢問在地牢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結果那頭領也被問得臉色通紅,只支支吾吾地說二人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而殿下那條底褲也被弄得汙穢不堪,雖然沒說明白,可大家都為男子,對某些事情自然心知肚明得很,啼笑皆非的同時,在呼延秀面前當差則更謹慎了,生怕一時說錯話而惹得太子不快。

 

日子就這麼拖著,終於挨到了城主回城的日子。

 

呼延秀早就等這一天等得不耐煩,之前在藍正雄的拖延中,他多少也看出來了,那位藍副城主將折辱自己那人扔在地牢裏遲遲不管,還好吃好喝供著,目的就是為了等這位城主回來,他也想看看,那個名叫寧焱的不光冒充大夏狼神到處出千撞騙,還以低俗的把戲羞辱一朝皇室,這位五羊城的城主大人,究竟會如何處置,是不是真的會冒著大不諱而徇私輕饒。

 

畢竟那小子和這位城主,似乎是有這樣那樣牽牽絆絆的關係呢。

 

可是等呼延秀將周身打點齊整,帶著隨從從副城主府,長驅直入到正城主府,入了城主的議事大廳的之後,第一個看見之人,就險些讓他栽了跟頭。

 

“父……父皇!?”

 

循著他的目光,在城主的議事大廳內,夏帝一身便服玄袍,坐在一方紅木寬椅上,正在那裏慢條斯理地喝茶。他身邊齊刷刷站著三個人,藍正雄和一個中年文士一左一右,正中間則站著另一個面容沉穩,身形筆挺矯健的男子。

 

面對目瞪口呆的呼延秀,夏帝只輕微皺了皺眉,道了句:“身為太子卻如此毛躁,只會給朕惹禍,待回宮之後朕再同你慢慢算賬。”

 

“父皇,我……”呼延秀頓時滿臉委屈,同時還不忘瞪了那個矯健男子一眼,看模樣,那男人鐵定便是這五羊城的城主無疑,而父皇對自己這個態度,想來也是那城主惡人先告狀,當真好不要臉。

 

不過更讓呼延秀疑惑的是,為什麼他的父皇會千里迢迢地跑到這裏來,難不成是專程來拎我回去的。

 

只是還不待他詢問,那邊夏帝已然和五羊城城主聊開了,也順道解了他的疑惑。

 

夏帝道:“那日朕看見五羊城送來的摺子,立刻便猜到了一定是寧焱那小子在胡鬧,本不願搭理這些小事,誰知道秀兒居然偷看了摺子,還跑了過來鬧出這麼一樁事,當真不給朕省心。”

 

五羊城城主躬身苦笑道:“之前寧小公子剛到五羊城時,小的便親自去勸過,可是小公子那脾性陛下你也是知道的,小的也是怕小公子他做得太出格,因此才親自回了華京一趟想請少主和公子過來,怎料太子殿下會這時到訪,還和小公子起了衝突,沒有事先做好安排,也是小的失職。”

 

兩人間一唱一和的對話,倒聽得在場其他人出了一身的毛汗。

 

中年文士和藍正雄大出了一口氣,他們雖然不知道內情,可聽夏帝和城主話裏的意思,被關在地牢裏的那小子不光和城主有牽扯關係,竟然連夏帝都識得,而且語氣裏還頗有些無奈寵溺的意思,一面猜測那“狼神”到底是個什麼來頭,一面暗自慶倖好在他們沒做出格,人雖呆在牢裏卻一直好吃好喝地供著,不然絕對吃不了兜著走。

 

至於呼延秀,在聽見自己父皇直呼出“寧焱”名字的時候,腦子裏的震撼儼然已經超過了為何自己父皇會突然出現在這裏帶給他的感覺,只是隱隱約約覺得,那個讓自己難堪的破爛小子,搞不好會是一塊讓他腳踢得出血的鐵板。

 

說話的兩人卻不會理會周人之人的想法,在聽見城主所說的內容之後,夏帝眼睛一亮,語氣裏帶著欣喜,“你的意思是,皇叔會來?自從秀兒的滿月慶典之後,朕可是有十數年沒見到皇叔的面了!”

 

呼延秀又是一愣,父皇的皇叔,豈不是自己的皇叔公?他身為太子,怎麼壓根就不知道這號人物?

 

夏帝話音才落,城主府外邊就傳出了一陣鬧騰聲,接著議事廳內走進來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男人一身勁裝,面容俊朗剛毅,留著薄須,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夏帝瞧見他,立刻有些驚喜地喚了一聲,“皇叔!”

 

“陛下也在?”男人見著夏帝,顯然頗為驚訝,匆忙行了一禮,才對五羊城的城主道:“閆非,你這城主當得實在不稱職,若早些告訴我陛下來了,我也不必這幅模樣前來覲見。”

 

“少主你這邊是錯怪屬下了,屬下也不過先你們一步入城,卻在城門口撞見了陛下,當真也意外得很。”城主一臉苦笑。

 

這就是父皇方才嘴裏的那位皇叔公?呼延秀有些唯諾地站在一邊,悄然打量著走進來的男人,除了年輕得完全不像爺爺輩的人之外,他隱約發現,眼前這人,怎麼和那個叫寧焱的小子有個七八分像?

 

難道……那小子還和我大夏皇室有什麼沾親帶故的關係不成?

 

屋裏一圈大人卻不回去理會呼延秀一個半大孩子的想法,夏帝目光在男人周圍轉了一圈,奇道:“寧公子呢,他怎的沒和皇叔一道過來。”

 

“他也來了,不過先一步去地牢拿人了,焱兒那小子此番帶了雪牙和雪裏紅出走胡鬧,實在讓他氣得不輕,想來焱兒那小子也不會有好果子吃吧。”想到和自己同來那人一路陰沉著臉色的模樣,男人面色古怪,還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

 

在五羊城主的招呼下,幾人分主次坐了,又寒暄了幾句,那男人順道瞭解了一番寧焱在五羊城的所作所為,在聽藍正雄說到幾日前寧焱與呼延秀這位太子的恩怨糾葛時,男人才第一次將目光落在了呼延秀身上。

 

男子笑道:“時間過得真快,我記得上次見秀兒時,他還不過是個繈褓嬰兒,我好心抱一抱他,偏偏他還尿了我一身,如今瞧來也是個玉樹臨風的小夥子了。”

 

“秀兒,還不快來拜見你皇叔公。”夏帝溫和地道了一句。

 

呼延秀這才漲紅著一張臉,磨磨蹭蹭地對著男子拜了拜,眼睛都不敢抬起來。堂堂太子,本該威風八面受人敬仰,結果之前被人在一群老百姓面前剮得一身光溜溜就罷了,如今還被這莫名其妙冒出來的“皇叔公”,當這一屋子包括下人的面,抖出他胡亂撒尿的往事,偏偏對方又是長輩,這股羞愧憋得他臉都要滴血了。

 

“哎呀,這裏好熱鬧,咦,阿爹也來了?”忽然間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竄進耳朵,呼延秀猛地回頭,果真見著那個讓他丟了大臉的寧焱正從外邊走進來。

 

在地牢裏帶了幾日,尋常人多少都會被那暗無天日的環境憋得面黃肌瘦,可眼前這位,除了衣裳髒一點,頭髮亂一點外,整個完全是一副紅光滿面的模樣,臉上吊兒郎當的表情也一點沒變,但呼延秀眼睛尖,很快就發現了寧焱的左耳朵有些不自然的紅腫發紫,好像剛剛才被人用大力凝過。

 

隨著寧焱一同進來的則是一個外表敲上去三十多歲的青衫男子,整個人從上到下都整整潔潔透著一股書卷氣,表情有些陰沉,原本纏在寧焱腳邊的那頭白狼,這回卻老老實實呆在那男子腳邊,一面走還一面用大腦袋蹭著男子的小腿,完全一副討好賣乖的模樣,簡直活靈活現。

 

“你這小子,不好好念書就算了,仗著跟玉竹先生學了些裝神弄鬼的本事,又聽陳老說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江湖故事,就要跑出家門當大俠,也不知惹得我和你父親多焦心,這次無論你父親怎麼罰你,阿爹我可不管了。”呼延秀的皇叔公,也就是被寧焱稱為阿爹的男人,聽見寧焱叫自己原本想應一聲,可一瞟到那青衫男子的臉色,立刻跟著板起一張臉,做出嚴厲訓斥的模樣。

 

寧焱嘿嘿笑了兩聲,終於沒說話了。

 

呼延秀則一通雲裏霧裏,望著寧焱怔怔出神,這傢夥,怎麼有了一個阿爹,還有一個父親?

 

“太子殿下,小兒前些日子得罪之處,在下先替他賠禮,回去後必定嚴加管教。”呼延秀正奇怪著,那青衫男子卻先對他行了一禮,他只好稀裏糊塗地還禮,同時依舊猜測著眼前之人同自己那位“皇叔公”的關係。

 

“父親你何必如此大驚小怪,焱兒那時候不過是跟太子殿下開玩笑呢。”寧焱滿不在乎地嘟囔一聲,“何況現下知道他居然是大夏太子,那按照備份來算也該叫我一聲皇叔,身為長輩開一開晚輩的玩笑,難道也要……哎喲!父親你下手輕些!”

 

青衫男子這回足足擰得寧焱耳朵都腫了一圈,才放開手,語氣低森嚴道:“再這般不懂事胡亂惹是生非,我便請玉竹先生關你三個月緊閉,憑你那一點小本事,以為能從玉竹先生手上走脫嗎!”

 

好可怕的叔叔。瞧見這一幕,呼延秀不禁打了個寒顫。

 

自己憑空冒出了一個皇叔公,得知寧焱那狼神似乎還和自己沾親帶故,而且父皇都親至了,呼延秀也明白,事情鬧到現在,儼然沒他什麼事了,有長輩在,哪裡還能輪到他再去找那寧焱的麻煩。

 

屋子裏的長輩似乎有很長一段時日沒見面,處理完他們這些小輩的事情之後,便由五羊城主領著,到了城主府的後院吃席喝酒去了,呼延秀這次偷跑出京,還惹了一場風波,則被夏帝責罰不許出席,還要抄寫幾段道德經。

 

“結果,最後挨了罰的居然只有我一個!?”呆在一間專門被騰出來的屋子裏,呼延秀一邊抄經,一邊有些咬牙切齒,那個寧焱,居然只被擰了兩下耳朵,就大搖大擺地跟著一起去胡吃海喝,而自己堂堂太子,受了那樣大的委屈,這會居然要在這裏挨餓抄經,簡直太不公平了!

 

“吱呀”一聲,門卻在這個時候被推開。

 

“誰!”呼延秀立刻抬頭。

 

一張英俊卻有些吊兒郎當的臉頰從門外湊了進來,頂著一大一小兩隻耳朵對他眯眼笑了笑,“太子殿下?”

 

五羊城城主很會盡地主之誼,能在賓主盡歡的同時,又能照顧好每一位客人的周到,待酒過三巡,筵席收場,送了那幾位難得前來的客人各自去客房休息後,才招過城主府的管事,然後兩人一同輕步挪到了呼延秀抄寫經書的房門外。

 

已經這般晚了,屋內卻不時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似感慨又似驚呼,城主靠近一步,將門推開一條縫,屋內的場面頓時被他盡收眼底。

 

原本應該讓呼延秀用來抄寫經文的書桌上,已經被好幾個只剩下殘羹剩飯的碗碟所沾滿,屋內飄蕩著一股淺淺的酒氣,而在角落處,寧焱似乎在表演戲法,一會噴火,一會變手絹,將坐在一邊的呼延秀逗得一面拍手一面大笑,兩人臉色都有些泛紅,顯然是喝多了。

 

“小公子還是那個性子,吃到一半就退席,從廚房討了點東西說是要給太子殿下送飯,其實是跑到這玩來了。”管事在身邊小聲對城主道。

 

“由著他們去吧。”城主輕手輕腳又將門關好,笑了笑,“我看著小公子長大,就是要這樣的性子才顯得活潑,說起來,他和少主小時候還真的很像呢。”

 

兩人一面說著,一面漸行漸遠,顯然也是要各自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卻席捲了整個城主府。

 

“你說太子殿下出走了?”擺滿了早點的圓桌邊,夏帝皺著眉頭,詢問著面前一個有些惶恐的下人。

 

“是的……”那下人戰戰兢兢道:“早晨小的們想去伺候太子殿下起床梳洗,結果發現屋子裏乾乾淨淨的,好像根本沒有住過人的樣子,問了一圈才發現,太子殿下是和小寧公子他……”

 

“現在他們只怕是都跑出城了吧。”一旁又冷不丁傳來一道哭笑不得的聲音,卻是那青衫男子,“今晨起來,我也發現雪牙偷溜了,想必是焱兒那小子在使壞,雪牙體力極好,就算馱著兩半大小子,一般駿馬都追不上,現下想再將人找回來,難了。”

 

“皇叔,秀兒可是一朝太子,如今卻被你兒子給拐跑了,這該如何是好。”夏帝一面搖頭,一面看著被寧焱稱作阿爹的英武男子,卻換來對方一陣長笑,“陛下不必擔心,秀兒從小習武,焱兒那小子跟在玉竹先生身邊的時日比跟在我和阿淵身邊都還多,別說一身武藝了,旁門左道也跟著學了不少,再加上雪牙那頭狼,著實不必為他們的安慰操心。”

 

“我可不是在操心這個。”夏帝搖了搖頭,“也罷,想來秀兒當真是在宮裏也憋壞了,不然以他的定性不至於被人一慫恿便幹出偷跑這檔子事,讓他出去見見世面歷練歷練也好,鳥籠子裏可培養不出什麼好帝王。”

 

“就是就是。”英武男子一面點頭,一面看向身邊的青衫人,見他表情肅穆,語氣不禁放柔了些,“你莫要擔心得太過,焱兒那小子就是個人精,不會有事。”

 

“我擔心的可不是這個。”青衫男子卻搖頭道:“如今華京城裏看似安靜,其實很不太平,皇上病重,太子攝政,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太子府,我雖然為了避嫌已不在朝為官,可馨兒畢竟是太子妃,是焱兒的姑母,如果焱兒在外邊做出了什麼出格的事,被有心人拿來大做文章,藉以攻擊太子府,這可如何是好,要知道,當初大皇子一党的勢力……”

 

可他話還沒說完,嘴唇卻忽然被堵住了,男人的吻強烈又霸道,將他後邊的話全都堵回了喉嚨裏。

 

屋內的人雖然大多知道他們二人的關係,有些見怪不怪,可也難免尷尬地將頭扭開。

 

英武男子直吻得青衫人都要喘不過氣了,才將人放開,幾乎抵著他的鼻尖道:“焱兒已經長大了,懂得分寸,太子府的事情,也有他們自己會處理,你總是這般思前顧後,日子當真無趣,你怎麼不想想,咱們有多久沒有親熱過了?”

 

“你……”青衫人紅著臉瞪大了眼睛,“當著人前你說什麼葷話,不是四五天前才……”

 

“這樣的頻率委實太低,若讓你覺得我已然年紀大了沒了幹勁,豈不是不妙,也罷,為了讓你少花點力氣想些有的沒的,今日便讓你在床上歇一天好了。”說完,男人又貼近了青衫人的耳廓,略帶笑意道:“其實我很享受焱兒不在身邊的日子,咱們已經有許久沒有這樣獨處了呢,阿淵。”說完,他好像完全不讓青衫人反應一般,直接用手攬過那人的腰將人橫抱起來,早飯也不吃了,就要往後院走。

 

而那青衫人,從頭到尾仿佛被嚇呆了一樣,連半句話也沒說,便這般乖乖被帶走了,只留著夏帝和五羊城主坐在餐桌邊面面相覷。

 

“想不到皇叔的精力還是如此的好。”夏帝砸了咂嘴,“希望寧公子他還受得住吧。”

 

“少主一向看重寧公子,自然會懂得分寸,陛下還是趕快用粥吧,免得涼了。”五羊城主恭敬道。

 

“罷了,朕也吃飽了,今日天氣不錯,朕難得出宮,也想出去走走。”夏帝說完,也自顧自地起身,副手走出大門,走進庭院,晨光熹微,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遠遠的,五羊城主聽見夏帝的聲音從庭院裏傳來,“皇叔那句話說得沒錯,年輕人的事情,自然要讓年輕人自己處理,他們也該有自己的故事,而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又何必去管那麼多呢?”

 

番外二小鬼當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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